野岭异梦（四）
六.人狼搏斗
当窗口才透进一缕微弱的曙光，伴随着一声嘹亮的雄鸡的啼唱，沉寂了一个漫长黑夜的落霞岭又迎来了它新的黎明。孟弦一个机灵，骨碌碌地从被窝里抖出来，胡乱地穿好衣裳，然后拐到柴房里，手里捏根小柴棍从柴灶的灰堆里小心翼翼地扒出两个已经烤得焦黄的地瓜。稍为拍了拍上面的灰，将一个揣到衣兜里，轻轻地开了门，取了扣在窗棂上的背篓，一边吃着地瓜，一边走路。在一个小岔口上，张云、柳大郎、还有狗娃子已经在等他了。四个人结了伴，风风火火地向前走。全然不在意身后有一道小影藏藏掩掩地跟着。渐渐地，越挪越远了，少不得大声地嚷：“等我……等等我……”却是一个姑娘家柔媚的声音。几个一齐收住脚，侧头瞅着。小影儿一点一点地走近了，原来是谷先生拣来的闺女——双儿。差不多的一个大姑娘了，生就讨人喜爱的俏模样，只是爱胡闹，又淘气，让人难对付。四个人一口声地呵斥：“一个姑娘家跟着来做什么？”
双儿扮了个俏脸，不忘回头掂了掂肩上背篓，笑吟吟地说：“采药呀！”
张云拦到她面前，张开两臂，驱赶小鸡似地：“快回去！快回去！”双儿竖着两道柳眉，没好气地说：“哪里碍着你了？”
张云气咻咻地道：“不准你去，就不准你去！”双儿拉着长脸，白眼瞟着他：“你是我什么人，偏要轮到你着急！”
张云不由得堆上一副笑脸，和颜悦色地央求：“好妹子，听话，现在就回去。”双儿也即刻眉开眼笑起来，嗲声嗲声地道：“好哥哥，让我去一趟，我的好哥哥。”
张云立时恨得牙根直痒痒，一并高高地扬起大巴掌，恶狠狠地道：“山里崖高坡陡，一个不小心栽下去，连个尸首也捡不到，你到底回不回去！”双儿任性地仰着脸，迎着张云的巴掌，眼睛也不眨一下，生怕他不打似地。心里却在说：“哼！你当姑奶奶是吓大的……”
几个人开始附和：“得了得了，双儿要么趁紧回家，要么趁紧上路，时光不早了，别磨蹭了。”双儿是抱定决不回头的，大伙儿只好破例依她这一回，接下来又开始匆匆忙忙地赶路。
张云还不忘拉着比苦瓜还要难看的脸，没完没了地嘟噜：“多少次粘着人家务必捎她去百草岭上看一看，一百个没肯答应，这下好了，偷偷地撵了来，有谁见过这样的姑娘家么？”
双儿极力绷住脸，生怕笑开来，冷冷地说：“你少说话，好似生怕舌头不长疔疮似的。”
张云寒着脸：“待会进了山，别指望人家照看你。”双儿高高地噘着嘴：“哼！待会进了山，谁管我的是王八羔子，我一个人进山里去，丢到大山里头，谁着急寻我是王八羔子的儿子！”惹得大伙儿好一阵笑，唯有张云一张脸憋得跟猪肝似地，笑不是，不笑不是，不难受才怪呢。
总算到了百草岭。一块儿涌进药王庙，轮流着给药王爷磕头。双儿两手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小心翼翼地将面目狰狞的药王爷从头到脚察看了一遍，吓得直哆嗦，赶紧别过头去，直到出了庙，还抑止不住心惊肉跳呢。大伙在檐下稍做休息，合计好下午的某个时辰一律在药王庙集合，不见不散，便分头进山。孟弦瞄着双儿，挤眉弄眼地说：“双儿，跟我做一路吧，一路上由我照看你。”
双儿：“不跟，不跟！”
狗娃子懒洋洋地：“双儿，跟我做一块吧。”
双儿：“不跟，不跟！”
柳大郎正要开口，却听得张云嗡声嗡气地咕噜：“跟谁去都好，千万别赖着我！”
双儿没好气地道：“谁厌烦我，我就跟定谁！”
蜿蜒的山道上盘结着树根，稍不留神就会栽个跟头。磕磕绊绊的一路走下去，又被一条深涧拦住了。贴着一堵危崖，两手逮着山藤，脚尖拽着小石窝，小心翼翼地攀援。双儿屛住声息，不时暼一眼脚下深不见底的深壑，两条腿不住地抽筋打颤。幸好一到关键时候，张云总能及时地伸过手来攥住她。好不容易过了危崖，双儿不由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脚下依旧是和先头差不多的小径，只是陡峭曲折了许多。参天的树木，缠结的古藤，斜逸而出的乱石，更有那断涧幽谷，渐渐地呈现在她的视野里，无一不成了双儿目不暇接的绚丽风光。双儿不知不觉地陶醉在这巧夺天工的美景之中。前面的小坡上出现了一丛小灌木，枯黄的叶子已掉的差不多了，枝头上裸露着一串串红的。黄的，紫的，还有叫不出名的小果子。双儿紧走几步，两只手便忙开了，只见她这样的掐一颗，那样的掐一颗，急不可待地往口里送。遇到那又香又甜的，便只管乱不住口地咂着舌头。看她将两道柳眉拧成老大的疙瘩，不用说是尝到那掉脱牙齿的酸果了。当然，那又苦又涩不能下咽的也有，你看她好好的一张脸立马拉得成个苦瓜似的，一个劲地往地上乱吐，还一个劲地乱跺脚，接下来还不忘往小树上踹上几下，小树不该结错了果子，又不该撞到一个馋嘴的姑奶奶，好无辜呀！
“双儿……”张云又在呼唤她了。现在双儿已经看不到张云，张云也看不到双儿。张云要忙着采药，又要照顾双儿，声音成了两个唯一的联络方式。
“哎……”双儿不急不慢地答应。不忘又补上一句：“只管采你的药好了，少要你管……”
侧耳似听到有疾风撞击石壁的声音，又有水滴在石缝中玉珠般地溅落……双儿猫着腰，两手拨开一丛齐人高的芦竹，一道清亮的小溪突然出现在眼前。双儿俯下身子，两手轻轻地掬了好几口。站起来，四下里望了望，发现不远处有一块平整的小草荀，便漫不经心地走了过去。只见一截比腰还粗的树杆平卧在草坪上，一头从小溪上横过去，一头扎在芦竹丛里，也不知道有多长。双儿感觉到有些疲惫，两条腿也又酸又胀地难受。先将背上的小竹篓卸下来，小竹篓里盛着几样特意为张云留着的野果还有一些难得一见的花花草草。双儿不忘扭一扭有些麻木的胳膊，便在树杆上坐了下来。指尖拔一拔被风吹到脸上的一绺秀发，两手托着腮，十分神往地看着碧兰碧兰的天空，一两点白云悠然自得地划呀，划呀……一个不小心撞上了一堵危崖，旋即化着一道瀑布翩然而下……突然，双儿感觉到屁股下面的树杆在轻轻地蠕动，双儿颤抖着将一只手掌轻轻地贴到树干上，感觉到树干上面嵌着一个接一个比巴掌还要大的光滑的鳞片。试着用指尖在上面摁了一下，即结实而有韧性。双儿大气也不敢喘一下，颤颤克克地扭过脖子，拿眼睛一瞅。“天！什么树杆呀？一条蛇！一条大蟒蛇……”剩在双儿的意识里唯一的反应就是不要命地逃。可恨两条腿软绵绵地怎么也拨不动。她向张云发出竭尽全力的呼喊，可是，嗓眼突然被什么给塞住了，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双儿两眼一黑，重重地栽倒了。背后，被惊动的蟒蛇开始驰行，狂风般卷出一个接一个芦竹的漩涡。幸好已经是深秋，蟒蛇出来的目的已经不是为寻找食物，而是只图在难得一见的阳光下暖和暖和它那冰凉的身躯。不奈烦双儿这一吵，带着还没有睡醒的遗憾离去了，待到张云惊慌失措地感到时，伤心欲绝地看着双儿人事不醒地蜷缩在草丛里。张云将双儿揽坐在怀里，一遍接一遍焦急地呼唤：“双儿……”“双儿……”双儿有气无力地启开一丝眼缝，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蛇……好大一条蛇……”即惊且惧地扑到张云的怀里嘤嘤地哭。张云无限爱怜地拥住双儿，一只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脊背，轻轻地安慰：“不怕……不怕……有我在这里，什么都不怕……”四周看了看，又望了望开始偏斜的太阳，回头对双儿说：“我们回家。”双儿：“呜……”张云护着双儿站好，双儿踉跄着走了两步，又颤颤抖抖地收住了脚。张云绕到跟前蹲下来说：“我背你。”双儿顺从地趴到他背上，两手交抱着这张云的脖子。张云背负着双儿，遁着原路往回走，直到喘不过气来时，只好把双儿放下来歇一歇。得到再来背双儿时，幸好双儿已经缓过了神，可以慢慢地走动了。两个人手牵着手，提心吊胆地攀过了先头那边悬崖，没多久，又回到了药王庙。并坐在檐下的石级上，双儿偶而匆匆地往张云身上瞥一眼，便赶紧勾下了头，从眼神里溢出来的不仅仅只有感激，兴许还藏着说不明白的一个情窦出开的少女的心事。
没多久，只见柳大郎脚步匆匆地赶到了，背篓里是堆得满满的药材。过了一会，汗流浃背的狗娃子也到了。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却始终不见孟弦的踪影。按常理，早该到场了。几个越来越显示出焦急。狗娃子嗡声嗡气地说：“刚开始，我和他两个还是一条道上去，分岔的时候，他径直往鬼头崖那个方向去了，我还格外关照他脚下小心点。”
张云忧心忡忡地望着夕阳中危然耸立的悬崖，十分果断地说：“这样死等也不是个办法，我们寻他去！”一个挺身，拔腿就走。却不料双儿小雀似地爽窜上来，亦步亦趋地跟住他。“我……我也去……”
张云这才发现还有这么一个棘手的人。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去！这一路上，哪个还有心思来照看你。”现在，孟弦还不知是哪样一个着落，不用猜，多半是发生什么意外了，他按住双儿的两臂，连推带搡地将她拥进药王庙，不由置疑地说：“不论怎样，你都给我好好地呆在这个庙里，万幸撞上孟弦回来了，你就告诉他，我们寻找他去了，这一去，不管我们能不能找到孟弦，我们一定还会回到这里来。”
双儿不该往药王爷身上又瞟了一眼，一个哆嗦，顿时不住口地哀求：“我……我……”张云哪里还有功夫和她磨蹬，跨出药王庙门，迈开大步向走在前头的柳大狼和狗娃赶去。身后不时传来双儿嘤嘤的哭泣。张云索性掩住了耳朵。
孟弦不该贪图扎在崖壁上的一株药，不小心失了足，坠崖的那一刻，纷乱的意识里崩出了绝望的两个字：“完了！”他竭尽全力张开两臂，所经之处，偶尔滋生的小树，盘结的藤条，都成了他寄托生命的救命草。他的指甲划破了，指头抠出了血。他借助一块稍为突起的岩石缓解急速下滑的身体，两手死命拽住了一棵从石缝中横生出来的小树，总算稳住了身子，这一刻不自主地长长吁了一口气。尝试着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却欣喜地发现，离脚尖不远竟然有一道斜出来的石级，小心翼翼地搭上脚，缩紧身子，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石级也真长，好似没有尽头似的。耳畔不断地传来呼呼风响，孟弦低下头一看，只见平时里直插云天的山峰此刻已在自己的脚底下，不觉大吃一惊，浑身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时才感觉到石级在不停地颠簸摇摆，随时都会崩塌似的。孟弦赶忙闭上眼睛，趴在石级上，大气也不敢喘，颤颤兢兢地一级一级往后退，好不容易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两手依旧拽紧小树，斜头顺着石级看上去，只见白云深处悠然浮着一幢茅屋，覆盖在棚顶上的茅草大概都是用黄金打造的，阳光下更是金碧辉煌。石级从门前的云端斜落下来，仿若一道彩虹，刚好掉落在他的脚旁，正是他方才爬过的石级。孟弦欣喜若狂，着紧往石级上去，不料脚尖却踹了个空，原来坚实的石级像气雾一样一级一级地化去了。再抬头看那茅屋，也渐渐地化成了一朵白云，随风泊走了。孟弦瞠目结舌。
孟弦猴子似地缩在石崖上，脚下是看不到底的万丈深渊，头顶上，是壁虎也难以逾越的峭壁，止不住绝望地叹气。扭着脖子看了看即将隐退的夕阳，担忧着张云他们此刻不知怎样心急如焚地在寻找自己，然而，鬼才会知道他此刻正趴在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绝壁上呢！岚风中，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阵呼唤：“孟弦——”“孟弦——”侧着耳朵听仔细了，嘿！还真是他们找来了。不由得拼尽了吃奶的力气回应：“喂——”终于，一根由藤条结成的又粗又长的缆绳从他的头顶一点一点的垂下来，孟弦两手接住，咬紧牙关， 开始了一步步艰难的攀援……
可怜的双儿孤独无依地趴在药王庙的角落里瑟瑟发抖。药王庙太清冷了，清冷得使人窒息。双儿唯一能做的就是“呜呜哇哇”地哭。她恐惧不安；她伤心绝望；还有被同伴抛弃的幽怨。她不住口地哭呀……哭呀……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她无助地闭上了眼睛，轻易不敢动一下。荒凉冷落的古庙中充满了太多不为人知的诡异。时光仿佛永远地停住了，差不多过了一年那样就……
“双儿——”一个声音远远地传来。双儿禁不住一个悸颤，“是张云！”双儿像一只惊恐的小鹿不顾一切地从庙里扑出来。太阳已经落山了，张云背着苍茫的暮色仓促地走来。
“双儿——”
“云儿——”
两个人扑开臂膀，飞快地跑着，越来越近了，还差着那么一步远，又突然停了下来。双儿环顾四周，气喘吁吁地说：“他们呢？”张云：“他们在后头。”
双儿：“孟弦好吗？”张云：“好着哩！他被陷在一堵石崖上，被我们救了上来。因为放心不下你，一路上我比他们走得快。”
双儿高兴得一头扑到张云的怀里，两人彼此拥抱着，在空旷的草坪上不住地旋呀、笑呀，那个乐的……张云突然撒开手，双儿不曾提防，一个趔趄，扑倒地上，万分委屈地撑起来，这才发现黑巍巍的一行人赶到了。双儿迎住孟弦，仔仔细细地将他瞅了又瞅，衣裳被撕成了破布条，身上到处是纵横交错的血口子。“疼吗？”双儿皱着眉头，试着用指尖去抚看胳膊上那结着血痂的伤口。孟弦赶忙缩紧身子往后躲，憨憨地笑着说：“不碍事，不碍事……”
一行人循着羊肠子一样的山路摸索着回家。不时有虎狼的嗥叫声在山谷中回荡。双儿夹在人群中间，忐忑不安地东张西望，蓦然发现身后闪动着数点荧光，止不住发出惊呼：“快看！那是什么？”几个一起收住脚，齐刷刷地掉过头，影影绰绰地看到了两匹狼，发光的眼睛像游移的鬼火。两匹狼见行踪已被发现，略停了停，掉转方向，飞也似地窜走了。如果才是两匹狼，倒也用不着好担心，如果是出巡的狼，那就不同了，用不了多久，将会引领着它们的狼群追袭而至。一个个都显得出乎寻常的紧张，柳大郎和狗娃子相继解下背篓抛在路旁，各自折了一根胳膊粗的树丫拎在手里。张云寻了一根稍为小一点的递给双儿，无比冷峻地说：“待会儿用它打狼，会么？”
“嗯！”双儿坚定地接过棍子。
大伙儿依旧赶路，却一律加快了脚步。果然，没过多久，狼群在身后出现了，鬼火一样飘忽的眼睛缀满了山谷。大家选定了一块靠着小石崖的空坪，手持木棍，立身以待。月亮出来，它躲在一道鱼脊也似的山梁背后，探出半张脸，默默的窥视着即将发生的一切。狼群一点也不减缓它们冲撞的速度，毫不懈怠地向人群发出最凌厉的攻击。一瞬间，一场惊心动魄的人狼大战开始了。
竖劈横扫的棍棒声，怒吼声；混杂着狼群发出来的咆哮和负痛的哀鸣……狼群终于溃退了下去，然而，只一忽儿又卷土重来，才扑到脚旁，却突然收住了身子，围住他们，一味的啮牙作态。
张云环顾四周，数一数，也就十几匹狼，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庆幸所遇到的只是一股小狼群。如果是一股几十只的大狼群，他们几个早已成了狼爪下的碎片了。刚才这一场恶战，重创了好几匹狼，又有几匹跛了腿的，能够上战场的已为数不多了。否则，狼群才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回头看自己这一边，几乎每一个人或多或少的挂了彩，所幸伤势都不重。唯独双儿的一条腿被狼撕了一条长口子，裤管破了，鲜血还在不断地渗出来。搏斗中，双儿表现出出乎意料的勇敢，那样视死如归的气概绝不亚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张云无比关切地问：“痛吗？”双儿一点不在乎地说：“不痛。”
张云：“怕吗？”双儿：“不怕。”其实她心里早发怵了，如果狼群继续发动进攻的话，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去对付。她两臂麻木，浑身酸痛，几乎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腿上的伤痛得直钻到心里去。手忙脚乱的拚杀中，一匹狼出其不意地将她扑翻在地，如果不是张云的棍子拼死赶过来，还保不准她现在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双儿向张云投出了脉脉温情的眼光。张云个子并不高，却十分匀亭，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清亮的大眼睛炯炯有神，格外地机灵活泼，就跟生龙活虎似的，还真逗人呢。不好的是脾性有点倔，一旦发作起来，不比一头犟驴差多少……想着想着，双儿不知不觉地羞红了脸。
狼群围在棍棒刚好够不着的范围之外，有的漫不经心地趴下身子，合着眼睛假装睡觉，有的扬蹄作势欲扑，让人捏着一把汗。
几个不约而同的相互对视，脸上明显地透出焦虑和不安。狼群已改变了策略，好似放弃了进攻，却又有可能随时发动进攻，让人防不胜防。他们会疲惫的，而狼一点也不用着急，一整夜的时光里，它们有的是机会。无非是耐下性子将就餐的时间稍为挪后面一点点。一方是千方百计地思量着怎样才能保住命，一方是心安理得的守着即将到口的美味佳肴。相比之下，狼群已占去了绝对的优势。
健硕的头狼悄无声息地卧在一堵半人高的岩石上，游移不定的眼睛冷冷地窥视着整个战场。它正好处在孟弦的正对面，差着十来步。
孟弦在石岩上跌一跤，几乎丢了性命，回家的途中又被这群该死的狼搅上了，浑身已是又疲又泛又痛又饿。心里头那个气呀，恨呀！别说有多窝火。也正因为如此，他那张倔强的脸上愈显坚毅。他无比愤怒地盯住头狼，似乎要在它身上讨点什么主意。不经意地将脚旁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拎在了手中。
这时候，狼群中出现了轻微的波动，其中有几 匹狼悄悄撤离了阵地。大家冥思苦想地猜不透它们去做什么。
突然，狼群出现了不安的燥动。头狼立即警觉地掂长脖子，它看到的是一群纷至沓来的野狗。野狗子一到场，立刻和狼群对恃开来，彼此穷凶极恶地啮牙相向，仿佛就要出现一场恶斗。
野狗子和狼相比较，体形上稍小了一点，但是，在数量上野狗子占去了一定的优势。而且一个个精神抖擞，在气势上又占去了上风。一匹野狗子气势汹汹地扑上敌阵，轻而易举地将一匹狼撕咬得鲜血淋漓。这是挑战，派出去的往往是最善战的骁将，而精心选中的恰恰是一匹又残又弱还负过伤的老狼，借此给对方造成最大的威慑，迫使敌人知难而退。彼此都十分清楚，二者在力量上没有太多的优劣之分，群殴的结果难免要付出昂贵的代价。受到攻击的那匹狼发出的惨嗥果然加剧了狼群的不安。狼群中有一部分已负了伤，能征善战的已不多。只是苦于得不到头狼的昭示，要不早已经落荒而逃。
狼王依旧盘踞在岩石上，高高在上的果然有一种王者的风范。它不屑一顾地审视着那些自以为不可一世的野狗子。野狗子和它们是同祖而不同宗的近亲，各自占山为王而又相互仇视，老死不相往来。这一次的兵戎相见，只不过由来已久的领地纷争中又一款序幕。它们这一次打食，居然侵到人家野狗子的家门口了。本来以为这几个人好对付，只要将猎物收拾了，再一声不响地撤回去，从此只管装聋作哑，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野狗子们也休想能够奈何它。而绝对没料到这几个人是这样的棘手。自己损伤了好些兄弟不说，却连一口人肉都还没有尝过。现在又遇上找茬的来了，头狼其实很清楚，这一次，除了灰头土脸地撤回家，另外也没有别的出路。窝火的是，花去了大血本，一无所获地回去，这张脸可就丢大了，因为它是狼呀！原本就要比野狗子高人一筹。再说，这些个野狗子太咄咄逼人了。如果是几只羊羔子也罢了，自己又从来不以人为食，又何苦来插上这一杆子。可是，依目下这情景，打斗下去又绝对占不了便宜。狼王下意识地瞅着就在它爪子底下巅来巅去的狗首领，闪烁不定的眼睛里透出某种难以察觉的诡异：待我冷不丁地先收拾了这条老狗，剩下来的那些狗崽子还不立马成了个鸟兽散。要想不损伤自己的脸面，只怕也只有这样了。凭它的能耐去对付一个毫无防备的野狗子，还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再说，即使不成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早以一种胜利者姿态洋洋得意的狗首领，丝毫察觉不到致命的凶险已悄然向它逼近。
还在野狗子突然光临的那一刻，大伙还只当是新增的狼群，一个个吓得脊背直淌冷汗。待到后来弄清楚是野狗子时，不由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野狗子一直是人们崇敬的山神，如果有人在野外迷了路，困在一个山窝窝里，侥幸撞上了野狗子，只要它绕圈子撒泡尿，便只管放心睡大觉。任何妖魔鬼怪不敢来惊动，任何野兽也不敢来打主意。现在，还愁怕什么呢！孟弦戏谑地瞅着头狼，心里可得意呢：“还赖在上头做什么呢？该下台了。”突然，警觉到了什么，疾风般地跨出一个箭步，将手中的石头又狠又准地射了出去。狼王长身一纵，孤注一掷地扑向那个毫无防备的狗首领，半空中，刚好被孟弦掷来的石头砸个正着。发出一声惨嗥，重重地跌落在地上。才猛然醒悟过来的狗首领箭一般地窜过来，趁机扑住它，坚实有力的牙齿紧紧地扼住它的咽喉。附近的一些狼兵狼将见狼头遭了难，拼死来救驾，却被赶过来的狗兵一一截住了。狼王绝望地呜咽着，经过一番垂死挣扎，终于摊开了爪子。一时间群狼无首，经过一场惨烈地搏杀，抛下几具狼尸，七零八落地逃走了。
获得胜利了的野狗子争相抢食着狼肉，一忽儿，便剩下几副面目全非的骨架。涂得鲜血满脸的野狗子偶尔驻足张望着偎缩在石崖下的几个人，却随着狗首领的召唤，一个紧跟着一个，一阵风似地掠走了。
血雨腥风的战场倾刻又恢复了平静。双儿两手还在紧紧地捂住眼睛，并且颤栗不已，野狗子分尸的场面是那样的惨不忍睹。张云轻轻地解下她的手， 十分平和地说：“双儿，都已经过去了，今夜里，要不是来了这群野狗子，轮到群狼分尸的就是我们几个了。”突然，头顶上传来了狼的悲呜，吓得一个个毛骨耸栗。颤颤兢兢地仰头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四匹狼盘踞到了悬崖上面，正是先头狼阵上撤走的狼。它们的目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背后的石崖上潜下来发动偷袭。当它们不辞辛苦迂回赶到时，惊讶地发现它们的头狼没有了，它们的狼兵没有了，跌在草窝里的是同伴未寒的尸骨。虽然无法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知道它们失败了。一场天衣无缝的偷袭已彻底失去了意义。四匹狼仰天悲呜着，撒开蹄，远远地去了。
好诡异的狼呀！
接近 黎明的时候，疲惫不堪的一行人才艰难的才回到家。双儿两手掩着耳朵，忍受着娘的好一阵数落。秋月可心疼哩！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原本凤凰也似的，这下子给折腾得灰头土脸，连只掉毛的乌鸦也比不上了。更要命的是腿上一道深口子，还有杂七杂八的小伤小痕也不少。秋月一边替双儿悉心打理，一边痛心疾首地骂：“死妮子，怎么还知道回来，让狼崽子逮了去不更好么！”
过了一些时候，双儿身上的伤呀，痛呀好得差不多了。又过了些时候，当初的那份极度的恐惧也仿佛没有了。双儿逢人便炫耀似地吹嘘自己与狼搏斗的那场惊心动魄的经历。实际上，它已经成了一个姑娘家的生命中弥足珍贵的记忆。
……
早春的夜晚还异常寒冷，镰刀月嵌在峭壁上，仿佛也结了一层冰，有气无力地绽放出那如霜的毫光。苍凉的山梁寂寞地横卧在那里，透出无限的宁静和幽邃。峥嵘的乱石丛中，渐渐的探出一对熠熠闪烁的光亮。那是一头野兽的眼睛。仔细些还可以看见一颗硕大的头，如椽的长喙上竖着两根坚实的獠牙，闪着白森森的光。它仰头瞅了瞅那弯冷月，支着蒲扇大耳又谨慎地将左右看过了，这才拨开小步踱出来。喏！好大的一头野猪，乍见了吓人一大跳。它就是名播一时的野猪王。在一次又一次精心设计的围捕中，总能够安然逃逸，更使它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在众多的讹传中，实际上已将它神化。
野猪王循着山道漫不经心地下来，砸下一路比茶碗还要粗的蹄窝窝。进入一片稀疏的小竹林里， 只见它略躬一躬脊背，长喙贴地呼哧呼哧地几个拱刨，坚实的土层里，一颗笋疙瘩立刻就出来了，呱嗒呱嗒地嚼了两下又挪到了一边。它无心吃食，它在寻找它的姘头，一头花白相间的母猪。好几天里连个踪迹也没有，绝对料不到它独个儿出来觅食的时候进入了猎人设置好的罗网，早已成了盘中佳肴。野猪王低鼻子嗅一嗅一堆发干的粪便，都是它几天前留下来的。它执着的认为老母猪在外头有了新相好，把自己给抛了。醋劲一发作，仰天发出几声低吼，谁敢动我的姘头，不是嫌活得不耐烦了么？待会儿栽到我手里……哼！心里头窝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只恨没个地方发泄。锁住尾巴，撒开四蹄迎头撞过去。“咔嚓！”“咔嚓！”几声响，碗口粗的松树被撞断了好几棵，得意忘形的当儿，突然支长了耳朵，不妙得很，掉了尾巴的猴子隐隐约约地出现在它的视野里。一只、二只、 三只……嘿嘿！还真不少呢。藏在矮树丛里探头探脑的，不消说，回窝的路已被他们给堵住了。不由得低头一个闷哼。
打好些年头起，什么大虫呀，豹子呀都不轻轻易窥视它。就近几个年头，越发连它们的踪迹也难看得到。曾有那么一只花斑纹老虎想打它的主意，藏匿在它经常经过的矮树丛里，好伺机会下手。它佯装着不知道，心里却在哼呀，只怕还嫩了一点儿！当老虎拔开爪子，凌空罩来时，它不是撒腿就跑，根本就是不避不让。发出一声雷吼，挺着长喙一路杀过去。大虫被它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就吓得有几分慌张，阵脚一乱，即刻被老猪拱得跌翻了好几个跟头，虽然自己利刃似的爪子在它的脊背上抓坏了好几处，颈皮也被撕下了一大块，却算不上沾到了便宜。野猪王一负痛，格外增添了凶猛，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铺天盖地地卷过去。老虎不敢招架，不停地往后纵退，回头瞥一瞥，见它一副嗷嗷不可侵犯的神态，这才知道彻底打错了算盘，吞着口涎，跛着一条后腿，灰溜溜地离去了。
哼！林子里面如果要选大王，我老猪虽然不在数，可还不肯服谁哩！然而，对于这些掉了尾巴的猴子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他们的手里仗着明晃晃的钢叉，在岩石上一溜一溜就淬起蓝幽幽的火苗，骨子里更藏着诡异莫测的伎俩，防不胜防的铁钳、绳网、还有陷坑……稍有不慎就中了他们的机关。回想着当初那一窝子兄弟，还不是被这些花样弄丢了性命。多少次的死里逃生使它心生余悸，身上的累累伤痕更使它记忆鲜明。看来，今夜里非得挪一个窝了。我惹不起，怕了你们难道还有什么不行的。挫身一纵，撅着屁股一溜小跑了起来，一会儿就到了两壁夹道的小谷口里。突然刹住了身子，略显得潮湿的山道上溜下了两行深深的蹄槽。野猪王低着鼻子往伪装得十分巧妙的草叶上嗅一嗅，轻轻一拱，只听到沙沙地一阵响，土石草屑纷纷往下掉，一会儿就漏出一个大窟窿来。低头瞅一瞅，深得直看不到底呢。好险！一步之差，就要葬身万劫不复的陷阱了。看来，今儿个一出场，就掉进了没尾巴猴子精心设计好的圈套，一步一步的将它往绝途上逼。现在，前无生路，只能往后撤了，难免又是一场血腥的搏杀。
野猪王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发红的眼睛里迸射出两道愤怒的火焰。王八羔子！老子豁出去了！仰天一声长吼，山谷为之呜咽。还在它意欲掉头的当儿，距它身后不远的矮树丛里异常敏捷地窜出一只掉了尾巴的猴子，挚在手里的钢叉闪着寒光，等不到它有半点反应，又狠又准地扎进了它的后腿。
孟弦和张云两个被分拔在陷阱旁边埋伏好，好不容易才等盼到野猪王按照当初的计谋仓皇地纵过来，两个撵在屁股后面，使出吃奶的力气吆喝：“嗬——”“嗬——”手里的钢叉在岩石上磕得山响。野猪王始料不及，四蹄撒得更快了，俨然一副逃命的架势，却没有料到它到了陷阱的边沿却兜住了身子，将机关识破了。
“坏事了！坏事了！”孟弦急得双脚乱跳，若是等到它转过身子，一头撞回去，只怕再多的人马也休想截住它，这一趟的心机和力气也都算白费了。他来不及稍做考虑，一声断喝，挺着钢钗扑了出来，心里想：“只要在它屁股上撩一下，野猪王一负痛，朝前纵半步，也就成事了。”一旁的张云也正在干着急，却绝料不到孟弦会使出这要命似的一招，魂都吓掉了，大声地阻止：“不行啊！弦儿，回来，快撤回来！”跟脚扑出来想拽住他，却已经迟了。
野猪王被突如其来的一击痛得咧牙惨哼，却四蹄扎地生根，不肯朝前挪动一个蹄窝窝。两下正僵持着，野猪王忽地一挫腰，旋风般地兜过头，长喙撩到孟弦的跨下一掀，孟弦轻得像个草垛似的被抛到半空，卟的一声掉下来，像一只灌满了土屑的布袋，半丝动静也没有。
没有尾巴的猴子，敢扎你爷爷！嗥——野猪王憋着一腔子怒火正愁没个地方发泄，这下总算找到对头了，掀开蹄，掉转身子，直戳戳地向孟弦一头撞去，那架式，非要把他碾个稀巴烂才解恨。忽地传来天塌地陷的一声响，野猪王急怒之间失去了理智，反而一头扎进了陷阱。困兽的挣扎伴着如雷的吼声撼摇着山谷。
“野猪王落网了！”
“嗬——”
“嗬——”
整个的山头都立时沸腾了起来，一个个振臂欢呼，从各个不同的隘口争先恐后地赶到了。然而，却发现张云在噩哭，怀里搂抱着的是血肉模糊的孟弦。一个个好像被突然浇了冷水，又好似棒折了脊梁，立时都焉了，胜利的喜悦霎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牛二急匆匆地从人丛里挤进来，蹲下身子，蒲扇般的手掌从孟弦的襟口里探进去，贴到他的心口上，浑身总是止不住颤抖。一会儿，那双令虎狼生畏的眼睛里滚下了泪珠。
完了！完了！孙大娘的心头肉，孟家的血脉就这样完事了！
一行人轮流着将孟弦背回家。在孟家茅棚前的空坪上撑起了一张破草席，遮掩着孟弦的尸骨。孙大娘和方姑撕心裂肺的哭嚎，再一次将落霞岭引进了一个无比悲惨的深渊，连树木草叶都肃然变色，不少人也止不住闻声落泪。大伙围着席棚木然地坐着，燃起来的一堆篝火，映着一张张肃穆悲凄的脸。快要接近黎明的时候，篝火已渐渐熄灭，闪烁着欲灭的一层红灰。这时候，一只异常敏捷的花面狐狸贴地而来，一点声息也没有。它从人隙里挤进来，溜进席棚，轻轻一跃，倚到了孟弦的肩窝里，吐出粉嫩的舌头舔干净孟弦口鼻间的血污，舌尖上就多了一颗豆粒大的珠子，熠熠闪烁着一层荧光。舌尖在孟弦紧闭的唇上抵开了一丝缝隙，趁机将珠子滑进了他的口中。没多久，便有缕缕绛红的烟霞不断地从孟弦的口鼻间溢出来。在他那张惨白的脸上也渐渐地有了昭示生命的光泽。看见孟弦一根手指头微弱地颤动了几下，又慢慢地缩起了一条腿，好似要坐起来，突然出现了一阵紧过一阵的痉挛，并发出胡乱的呻吟：“哎哟，烫死我了……哎哟哟……”他感到五脏六腑如同炭火在煎熬。
张云伏在孟弦的脚头，听到声音第一个醒来，看见一只灵巧的狐狸拽着长长的尾巴一窜，几个闪纵便失去了踪影。张云揉着眼角，疑惑莫不是眼花了。众人接连着从迷迷糊糊的瞌睡中回过神来，掂着长脖子争相往席棚里挤。孟弦还当真活过来了，斜靠着张云坐着，惊愕地审视着众人。自个怎么会在席棚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围着他。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孙大娘哆嗦着两手捧住孟弦的脸，不停地摩挲，眼窝里淌着激动的泪花。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将孟弦扶进屋。大家见他没事，一律地放下了心，其实也都累坏了，相继回了家，只剩下张云在陪他。孟弦拽住他的手，悄悄地问：“方才可有狐狸来过？”
张云讷讷地道：“正迷糊着，只一眨眼就不见了。”
孟弦：“可是一只花面狐？”
张云说：“不怎么真切。”心里却在想：“有那么多的人在场，狐狸怎么有胆来。传闻狐狸专爱掏死人的眼珠子做耍子，可孟弦的一双眼睛还是好好的，真是怪事。”
落霞山的崇山峻岭中多狐狸，它们形体优美，灵巧活泼，缘于狡诈多端，擅长于鼠偷狗盗而积怨于人，遭切齿啐骂。孟弦狩猎，唯独不伤狐狸。他认定狐狸是万物中的精灵，它可以幻化成仙，成怪……孟弦从来就不曾有丝毫的怀疑。它有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仅凭这一点就足以将它从所有的动物中区分开来。
孟弦还是一个毛头小娃子的时候，他臂弯里挽着一个小竹篮，里面躺着几样才采下的蘑菇，脚上踢着探出脚趾的破鞋，猴子似的穿行在山经上……经过了一个春季的孕育，一旦进入沉闷而又潮湿的夏天，五颜六色的蘑菇仿佛瞥不住气似地，争先恐后地从土层里拱了出来。它是大山给予人类毫不吝啬的馈赠。它肉鲜味美，更是餐桌上不可多得的佳肴。斑鸠藏厚重的叶帘里发出不怀好意的嘀咕。偶儿传来一两声猫头鹰的叫声仿佛一个哀怨的老人在哭泣。孟弦的心里头憋闷得很 不是滋味，他不该多贪了一个回笼觉，被伙伴们挪下了。更别提他那撑了一肚子的污秽气：“张云.狗娃.毛猴子……不肯等我做伴儿！哼！千万让狼崽子一个不剩地全逮了去……”
只有百灵于那悦耳的欢唱恰似砸响的银铃子，让人倍感亲切。孟弦不由得撮着嘴唇似想吹一个响亮的口 哨凑个趣儿，不该缺了几颗门牙，那个调可就跑得远了，还比不上人家放个屁响。孟弦吓着了似的赶紧用手掩住口，四下里溜一眼，嘿嘿！辛亏没有被人听了去。
突然脚头的草丛里嗖的一下响，孟弦吓了个踉跄，跟脚撵过去，窥见一只小狐狸正仓惶地逃遁，还跋着一条腿，也不知道怎样弄下的伤。这时候你，四下里传来了嘈杂而又急促的犬吠声。立时，几只体型矫健的狗旋风般地奔窜而来。截的截，追的追，轻而易举地将小狐狸困住了，小狐狸发出来的惨烈的尖叫即刻被狗群的嘶吼声所淹没。
孟弦心头一懔，愣了那么一忽儿，顺手折了一根树枝，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往狗群身上一阵狂扫，一并发出震天怒吼。僵持了好一会，终于将狗群去散开。再看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小狐狸，还在不停地瑟瑟发抖。孟弦蹲下身子，轻轻地将它抱在怀里，心痛得只要掉眼泪。孟弦将竹篮里的蘑菇倒掉，小心翼翼地将小狐狸放到竹篮里，还解了一件衣裳裹住它。藏藏掩掩地回到家里，偷偷摸摸地藏在床下的暗角里。夜晚，孟弦将小狐狸靠着自己的胸膛，用身体去温暖它，小手轻轻地梳理着它的皮毛。狐狸整夜里都在不停地颤抖，小腿偶尔拨动一下，尖细的爪子将他的皮肉都划破了。待到狐狸慢慢地恢复了一些，孟弦便忙着掏小鸟雀来喂它，偶尔逮不到小鸟，就偷奶奶养的小鸡给它吃。直到有一天，怀里不见了小狐狸，急的四下里去找寻，才发现门口扒了个小洞，认定狐狸已经离去了，担心它的伤势还未好，只怕跑不快，万一又被狗逮了去。孟弦的心中不止一次地掂量：如果那只狐狸还活着，偶尔在山野之中遇上了，不知它还会不会认得自己。又一想狐狸都是爱成精怪的，不知现在变成了什么？如果能够化成一个美女可好哩！
落霞岭仿佛又在过年节，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煨炖野猪肉，四溢开来的浓香使人垂涎。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乐。唯独孙大娘神色冷漠，着实让人纳闷。野猪肉她家也分得一大坨，还有她家的孟弦也毕竟没有死掉，理应和大家一样高兴才对。然而，孙大娘好似一夜之间突然苍老了。是的，孟弦侥幸活了过来，却给了她一记无法承受的打击，始终成了积压在心头不散的阴云。孟弦不曾死去，那也是绝无仅有的奇迹，又如何呢？明日依旧还要去采药，去狩猎，各种各样不可预料的凶险说不定哪一天又会突然降临。这就是山里人的命运，他们的生与死，欢乐与悲哀，都始终与大山紧紧地绞连在一起，不可以分开。而血的见证太多太多了。孟弦再也出不得半点差错，在她的生命里，没有比孟弦更重要的了。
现在，孙大娘每天里最紧要的就是殷殷叮嘱孟弦出门，接下来的时光就是忐忑不安地盼着孟弦平安归来，揪着心，悬着胆。她多想彻底结束这样的一种无奈生活，可是，哪能呢？除非哪一天入了黄土，就再也用不着操这份瞎心了。如果孟弦成了亲，也许就会再像从前那样的无知和鲁莽。是的，孟弦年岁大了，委实可以成亲了。“只是……唉！”又是她一块不可言喻的心病。在这一排后生当中，要数她家的孟弦年龄最大，而第一个娶媳妇的却是狗娃子，其它订了亲，只等拣日子过门的也有好几个，说不准哪一天一觉醒来，就会收到请喝酒的喜讯。
孙大娘最不爱听到的就是这样一类的消息。天下的媒婆子一个个脚丫子咋不都烂了去！她毒恶地诅咒以舒心头的积怨，只为从来就没有一个媒婆子骁进过她孟家的门槛，哪怕是寻错门的也没有。
大伙都来评一评，看我家孟弦会比哪个后生差了下去。就在孙木莲整日里愁眉深结，气岔愤懑的时候，一个老婆子颤颤巍巍地寻来了。孙木莲还当真有些儿纳闷呢：这个老不死莫非是个瞎了眼的！
别看这个老婆子两只鸡屎眼浑浊无光，舌头却格外锋利，绘声绘色地说起话来乱溅涶沫星子。自称打赤霞岭来，她家岭上呀，有一个叫旺丫头的，今年十八岁。扳着指头数落着怎样好的人品，怎样好的针线，当家理事又最拿手……还有她家的父母呀又最不爱挑拣人家家当，只在意后生家的人品厚道……
孙大娘支着耳朵听了个仔细，止不住眉开眼笑。
孟弦从奶奶的口中得知了订媳妇的事，别提有多高兴，白痴才不想媳妇，小两口挤一个被窝窝，别说有多暖和。眼巴巴地只盼着这一天能够快一点到来。半夜里，孟弦在床上辗转反侧着不能入睡：“旺丫头……旺丫头的，究竟哪样的一个模样儿，得寻个法子先窥看过了才好。”孟弦娶媳妇，别的不说，紧要是标致好看。若是不好看，他才不要呢！
早上起来，背好背篓，和往常一样出了门。不同的是半道上又调转了方向，一路往赤霞岭去了。晌午时分，孟弦拐到路旁的一座小院里讨茶喝，顺便打探路径。一个老人家失口笑道：“不就是那个羊换妻么。”手里指着斜对面半岭上一棵参天枫树说：“看准了，就那棵树下。”孟弦谢过老人，放开大步，一会儿就到了。只见火红的枫叶砸了一地。一幢破旧的小院显得静悄悄的。孟弦卸下了背篓，装成走累了歇脚的样子。在枫树下面的一个石墩上坐了下来。
曾经有那么一个姓羊的后生去山上打猎，打着了一只羊，回家的途中去一户人家里避雨，一个好心肠的老嬷嬷问他：“后生家，可娶媳妇了？”后生不经意地说：“还没有。”老嬷嬷又问：“可想娶媳妇么？”后生家失笑道：“有哪个不想娶媳妇呢！”
老嬷嬷说：“这样吧，你将这只羊给我，我把女儿给你做媳妇。”后生家哪有不乐意的，只当是说笑，不当真哩。待会雨住了，料不到老嬷嬷真的给了一个女儿让他领回家。媳妇是一只羊换回来的，于是，大伙儿将他叫成了羊换妻。再来看一看这个用羊换来的媳妇，模样儿都别说了，比方下地吧，不将她领回来就会走丢。有一回，羊换妻的裤子破了，交给她缝一缝，她两手拎着裤子左瞅右瞧可纳闷呢，这两个裤脚咋破了这么大的洞，居然还是一模一样的。费了一晌的功夫补好了，羊换妻来穿时，一脚踹进去，不提防跌了个嘴啃泥，连门牙都栽了。原来，她将两个裤脚筒都给缝死了。这下，羊换妻可恼了，气呼呼地将媳妇送回家，生死不肯要了。不料那个老嬷嬷可凶火哩：“你那只羊看着肥大，其实一把净骨头，把我的牙床都硌破了。我还没有向你问罪呢！现在兴反悔，哼！门都没有！”
羊换妻无奈，打那以后，逢人就说：“谁愿意将我家媳妇要了去，我搭上十只羊给他！”还真玄乎，居然没人要。后来，总算生下了个闺女。眼看着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却从来连个上门提亲的也没有。羊换妻少不了对着女儿叹息：“你呀！若是想嫁出去，除非像你娘当年一个样，撞个机缘，让人家扛只羊换了去。”就这样，闺女儿成了羊来换，以至后来连真名都没有了。
孟弦还在贼一样东张西望的时候，孟弦还在贼一样东张西望的时候，只听见呀的一声门响，先探出一颗蓬乱的头，往这边掂了掂，便慢吞吞地踱了过去，在离孟弦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孟弦不怎么在意地往她身上一瞧，原来是一个半大的媳妇。绿豆眼，豁牙嘴，更难为塌鼻子下面的两道黄鼻涕老是上窜下跳的……孟弦只感觉到两只眼睛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赶紧别过脸，还是十分违心地喊了一声：“阿嫂”
“什么阿嫂？”半大的媳妇嗡声嗡气地乱嚷：“我叫挽姑娘，人家还没有出阁呢！”
孟弦吓了一大跳，期期艾艾地说：“我……我认错了，请问这里有个叫羊挽妻的么？”
挽姑娘信手往小草屋一指，没好气地说：“他是我爹，就住在这里，一大早出门还没回家。”
“他是你爹？”孟弦狐疑不定地道：“不是说他家有个闺女出落得又标致又水灵。”
挽姑娘听了，掩不住吃吃地笑。仿佛有几分害羞似地说：“大伙儿都这样夸我哩！”
“啊！”孟弦吃惊不小：“那……那旺姑娘是谁？”
挽姑娘有几分得意地说：“我爹通共才有我一个女儿。什么旺姑娘？应该叫换姑娘才真。平时里，大家都叫我羊——来——挽姑娘。嫌费力气，后来，干脆叫成了换姑娘，定是你耳朵没有听真。”
孟弦很惊讶，仍然止不住问：“姑娘今年多大了？”
换姑娘显得老大不耐烦，将两只脏手摊开来，认真地叠呀，叠呀……最后说：“大概二十几了吧！弄不真切，不过今年十八岁。”
孟弦傻傻地瞪着大眼：“为什么？”
换姑娘说：“我爹告诉我，这样的年纪容易出嫁，若是有人问，就说十八岁。”
孟弦：“有人要来娶你么？”
换姑娘十分神气地说：“过些时候，落霞岭上有个后生家来相亲，我爹对我嚷得可凶哩：‘到了那一天，你躲到地窖里去，做死不要出来！’我说：‘那样的，我怎样相女婿？’没料到我爹大发脾气，只差扬巴掌打我了。气恨恨地说：‘让女婿看到了，会吓得跑了的！”
孟弦不忘往地上重重地啐一口，拾起背篓，悻悻地离去了。
又到了鸡进笼的时辰了。孙大娘支着长脖子，好比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在庭院里打旋。平时的这个时候，早回家了。今日做什么去了呢？唉……直到又掌起了灯，这才看见孟弦苦着脸，耷着头，一声不响地回来了。孙大娘往他身上一瞅就不来劲，灰头灰脸的，一副受够了委屈的模样，又背着一个空背篓。不用说，今日又在外头瞎混去了，看是谁惹恼了他。本来还想好好的劝慰他几句：“现在大人了，只等着说媳妇，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娃子们玩打仗淘气的事。”又生怕撞上了他的脾气。只好待过了这一宿，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再跟他细细地理论。讨好似地替孟弦解下背篓，又帮他拍打了肩头上的土屑，便忙着帮他去盛饭，两颗荷包蛋是特意为他准备的。孟弦勾着头，趴在桌面上，三扒两扒，猪拱槽似的，呼啦呼啦地一阵响，筷子一丢，拐到房里，重重地栽到了床上。
六.人狼搏斗
当窗口才透进一缕微弱的曙光，伴随着一声嘹亮的雄鸡的啼唱，沉寂了一个漫长黑夜的落霞岭又迎来了它新的黎明。孟弦一个机灵，骨碌碌地从被窝里抖出来，胡乱地穿好衣裳，然后拐到柴房里，手里捏根小柴棍从柴灶的灰堆里小心翼翼地扒出两个已经烤得焦黄的地瓜。稍为拍了拍上面的灰，将一个揣到衣兜里，轻轻地开了门，取了扣在窗棂上的背篓，一边吃着地瓜，一边走路。在一个小岔口上，张云、柳大郎、还有狗娃子已经在等他了。四个人结了伴，风风火火地向前走。全然不在意身后有一道小影藏藏掩掩地跟着。渐渐地，越挪越远了，少不得大声地嚷：“等我……等等我……”却是一个姑娘家柔媚的声音。几个一齐收住脚，侧头瞅着。小影儿一点一点地走近了，原来是谷先生拣来的闺女——双儿。差不多的一个大姑娘了，生就讨人喜爱的俏模样，只是爱胡闹，又淘气，让人难对付。四个人一口声地呵斥：“一个姑娘家跟着来做什么？”
双儿扮了个俏脸，不忘回头掂了掂肩上背篓，笑吟吟地说：“采药呀！”
张云拦到她面前，张开两臂，驱赶小鸡似地：“快回去！快回去！”双儿竖着两道柳眉，没好气地说：“哪里碍着你了？”
张云气咻咻地道：“不准你去，就不准你去！”双儿拉着长脸，白眼瞟着他：“你是我什么人，偏要轮到你着急！”
张云不由得堆上一副笑脸，和颜悦色地央求：“好妹子，听话，现在就回去。”双儿也即刻眉开眼笑起来，嗲声嗲声地道：“好哥哥，让我去一趟，我的好哥哥。”
张云立时恨得牙根直痒痒，一并高高地扬起大巴掌，恶狠狠地道：“山里崖高坡陡，一个不小心栽下去，连个尸首也捡不到，你到底回不回去！”双儿任性地仰着脸，迎着张云的巴掌，眼睛也不眨一下，生怕他不打似地。心里却在说：“哼！你当姑奶奶是吓大的……”
几个人开始附和：“得了得了，双儿要么趁紧回家，要么趁紧上路，时光不早了，别磨蹭了。”双儿是抱定决不回头的，大伙儿只好破例依她这一回，接下来又开始匆匆忙忙地赶路。
张云还不忘拉着比苦瓜还要难看的脸，没完没了地嘟噜：“多少次粘着人家务必捎她去百草岭上看一看，一百个没肯答应，这下好了，偷偷地撵了来，有谁见过这样的姑娘家么？”
双儿极力绷住脸，生怕笑开来，冷冷地说：“你少说话，好似生怕舌头不长疔疮似的。”
张云寒着脸：“待会进了山，别指望人家照看你。”双儿高高地噘着嘴：“哼！待会进了山，谁管我的是王八羔子，我一个人进山里去，丢到大山里头，谁着急寻我是王八羔子的儿子！”惹得大伙儿好一阵笑，唯有张云一张脸憋得跟猪肝似地，笑不是，不笑不是，不难受才怪呢。
总算到了百草岭。一块儿涌进药王庙，轮流着给药王爷磕头。双儿两手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小心翼翼地将面目狰狞的药王爷从头到脚察看了一遍，吓得直哆嗦，赶紧别过头去，直到出了庙，还抑止不住心惊肉跳呢。大伙在檐下稍做休息，合计好下午的某个时辰一律在药王庙集合，不见不散，便分头进山。孟弦瞄着双儿，挤眉弄眼地说：“双儿，跟我做一路吧，一路上由我照看你。”
双儿：“不跟，不跟！”
狗娃子懒洋洋地：“双儿，跟我做一块吧。”
双儿：“不跟，不跟！”
柳大郎正要开口，却听得张云嗡声嗡气地咕噜：“跟谁去都好，千万别赖着我！”
双儿没好气地道：“谁厌烦我，我就跟定谁！”
蜿蜒的山道上盘结着树根，稍不留神就会栽个跟头。磕磕绊绊的一路走下去，又被一条深涧拦住了。贴着一堵危崖，两手逮着山藤，脚尖拽着小石窝，小心翼翼地攀援。双儿屛住声息，不时暼一眼脚下深不见底的深壑，两条腿不住地抽筋打颤。幸好一到关键时候，张云总能及时地伸过手来攥住她。好不容易过了危崖，双儿不由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脚下依旧是和先头差不多的小径，只是陡峭曲折了许多。参天的树木，缠结的古藤，斜逸而出的乱石，更有那断涧幽谷，渐渐地呈现在她的视野里，无一不成了双儿目不暇接的绚丽风光。双儿不知不觉地陶醉在这巧夺天工的美景之中。前面的小坡上出现了一丛小灌木，枯黄的叶子已掉的差不多了，枝头上裸露着一串串红的。黄的，紫的，还有叫不出名的小果子。双儿紧走几步，两只手便忙开了，只见她这样的掐一颗，那样的掐一颗，急不可待地往口里送。遇到那又香又甜的，便只管乱不住口地咂着舌头。看她将两道柳眉拧成老大的疙瘩，不用说是尝到那掉脱牙齿的酸果了。当然，那又苦又涩不能下咽的也有，你看她好好的一张脸立马拉得成个苦瓜似的，一个劲地往地上乱吐，还一个劲地乱跺脚，接下来还不忘往小树上踹上几下，小树不该结错了果子，又不该撞到一个馋嘴的姑奶奶，好无辜呀！
“双儿……”张云又在呼唤她了。现在双儿已经看不到张云，张云也看不到双儿。张云要忙着采药，又要照顾双儿，声音成了两个唯一的联络方式。
“哎……”双儿不急不慢地答应。不忘又补上一句：“只管采你的药好了，少要你管……”
侧耳似听到有疾风撞击石壁的声音，又有水滴在石缝中玉珠般地溅落……双儿猫着腰，两手拨开一丛齐人高的芦竹，一道清亮的小溪突然出现在眼前。双儿俯下身子，两手轻轻地掬了好几口。站起来，四下里望了望，发现不远处有一块平整的小草荀，便漫不经心地走了过去。只见一截比腰还粗的树杆平卧在草坪上，一头从小溪上横过去，一头扎在芦竹丛里，也不知道有多长。双儿感觉到有些疲惫，两条腿也又酸又胀地难受。先将背上的小竹篓卸下来，小竹篓里盛着几样特意为张云留着的野果还有一些难得一见的花花草草。双儿不忘扭一扭有些麻木的胳膊，便在树杆上坐了下来。指尖拔一拔被风吹到脸上的一绺秀发，两手托着腮，十分神往地看着碧兰碧兰的天空，一两点白云悠然自得地划呀，划呀……一个不小心撞上了一堵危崖，旋即化着一道瀑布翩然而下……突然，双儿感觉到屁股下面的树杆在轻轻地蠕动，双儿颤抖着将一只手掌轻轻地贴到树干上，感觉到树干上面嵌着一个接一个比巴掌还要大的光滑的鳞片。试着用指尖在上面摁了一下，即结实而有韧性。双儿大气也不敢喘一下，颤颤克克地扭过脖子，拿眼睛一瞅。“天！什么树杆呀？一条蛇！一条大蟒蛇……”剩在双儿的意识里唯一的反应就是不要命地逃。可恨两条腿软绵绵地怎么也拨不动。她向张云发出竭尽全力的呼喊，可是，嗓眼突然被什么给塞住了，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双儿两眼一黑，重重地栽倒了。背后，被惊动的蟒蛇开始驰行，狂风般卷出一个接一个芦竹的漩涡。幸好已经是深秋，蟒蛇出来的目的已经不是为寻找食物，而是只图在难得一见的阳光下暖和暖和它那冰凉的身躯。不奈烦双儿这一吵，带着还没有睡醒的遗憾离去了，待到张云惊慌失措地感到时，伤心欲绝地看着双儿人事不醒地蜷缩在草丛里。张云将双儿揽坐在怀里，一遍接一遍焦急地呼唤：“双儿……”“双儿……”双儿有气无力地启开一丝眼缝，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蛇……好大一条蛇……”即惊且惧地扑到张云的怀里嘤嘤地哭。张云无限爱怜地拥住双儿，一只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脊背，轻轻地安慰：“不怕……不怕……有我在这里，什么都不怕……”四周看了看，又望了望开始偏斜的太阳，回头对双儿说：“我们回家。”双儿：“呜……”张云护着双儿站好，双儿踉跄着走了两步，又颤颤抖抖地收住了脚。张云绕到跟前蹲下来说：“我背你。”双儿顺从地趴到他背上，两手交抱着这张云的脖子。张云背负着双儿，遁着原路往回走，直到喘不过气来时，只好把双儿放下来歇一歇。得到再来背双儿时，幸好双儿已经缓过了神，可以慢慢地走动了。两个人手牵着手，提心吊胆地攀过了先头那边悬崖，没多久，又回到了药王庙。并坐在檐下的石级上，双儿偶而匆匆地往张云身上瞥一眼，便赶紧勾下了头，从眼神里溢出来的不仅仅只有感激，兴许还藏着说不明白的一个情窦出开的少女的心事。
没多久，只见柳大郎脚步匆匆地赶到了，背篓里是堆得满满的药材。过了一会，汗流浃背的狗娃子也到了。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却始终不见孟弦的踪影。按常理，早该到场了。几个越来越显示出焦急。狗娃子嗡声嗡气地说：“刚开始，我和他两个还是一条道上去，分岔的时候，他径直往鬼头崖那个方向去了，我还格外关照他脚下小心点。”
张云忧心忡忡地望着夕阳中危然耸立的悬崖，十分果断地说：“这样死等也不是个办法，我们寻他去！”一个挺身，拔腿就走。却不料双儿小雀似地爽窜上来，亦步亦趋地跟住他。“我……我也去……”
张云这才发现还有这么一个棘手的人。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去！这一路上，哪个还有心思来照看你。”现在，孟弦还不知是哪样一个着落，不用猜，多半是发生什么意外了，他按住双儿的两臂，连推带搡地将她拥进药王庙，不由置疑地说：“不论怎样，你都给我好好地呆在这个庙里，万幸撞上孟弦回来了，你就告诉他，我们寻找他去了，这一去，不管我们能不能找到孟弦，我们一定还会回到这里来。”
双儿不该往药王爷身上又瞟了一眼，一个哆嗦，顿时不住口地哀求：“我……我……”张云哪里还有功夫和她磨蹬，跨出药王庙门，迈开大步向走在前头的柳大狼和狗娃赶去。身后不时传来双儿嘤嘤的哭泣。张云索性掩住了耳朵。
孟弦不该贪图扎在崖壁上的一株药，不小心失了足，坠崖的那一刻，纷乱的意识里崩出了绝望的两个字：“完了！”他竭尽全力张开两臂，所经之处，偶尔滋生的小树，盘结的藤条，都成了他寄托生命的救命草。他的指甲划破了，指头抠出了血。他借助一块稍为突起的岩石缓解急速下滑的身体，两手死命拽住了一棵从石缝中横生出来的小树，总算稳住了身子，这一刻不自主地长长吁了一口气。尝试着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却欣喜地发现，离脚尖不远竟然有一道斜出来的石级，小心翼翼地搭上脚，缩紧身子，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石级也真长，好似没有尽头似的。耳畔不断地传来呼呼风响，孟弦低下头一看，只见平时里直插云天的山峰此刻已在自己的脚底下，不觉大吃一惊，浑身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时才感觉到石级在不停地颠簸摇摆，随时都会崩塌似的。孟弦赶忙闭上眼睛，趴在石级上，大气也不敢喘，颤颤兢兢地一级一级往后退，好不容易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两手依旧拽紧小树，斜头顺着石级看上去，只见白云深处悠然浮着一幢茅屋，覆盖在棚顶上的茅草大概都是用黄金打造的，阳光下更是金碧辉煌。石级从门前的云端斜落下来，仿若一道彩虹，刚好掉落在他的脚旁，正是他方才爬过的石级。孟弦欣喜若狂，着紧往石级上去，不料脚尖却踹了个空，原来坚实的石级像气雾一样一级一级地化去了。再抬头看那茅屋，也渐渐地化成了一朵白云，随风泊走了。孟弦瞠目结舌。
孟弦猴子似地缩在石崖上，脚下是看不到底的万丈深渊，头顶上，是壁虎也难以逾越的峭壁，止不住绝望地叹气。扭着脖子看了看即将隐退的夕阳，担忧着张云他们此刻不知怎样心急如焚地在寻找自己，然而，鬼才会知道他此刻正趴在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绝壁上呢！岚风中，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阵呼唤：“孟弦——”“孟弦——”侧着耳朵听仔细了，嘿！还真是他们找来了。不由得拼尽了吃奶的力气回应：“喂——”终于，一根由藤条结成的又粗又长的缆绳从他的头顶一点一点的垂下来，孟弦两手接住，咬紧牙关， 开始了一步步艰难的攀援……
可怜的双儿孤独无依地趴在药王庙的角落里瑟瑟发抖。药王庙太清冷了，清冷得使人窒息。双儿唯一能做的就是“呜呜哇哇”地哭。她恐惧不安；她伤心绝望；还有被同伴抛弃的幽怨。她不住口地哭呀……哭呀……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她无助地闭上了眼睛，轻易不敢动一下。荒凉冷落的古庙中充满了太多不为人知的诡异。时光仿佛永远地停住了，差不多过了一年那样就……
“双儿——”一个声音远远地传来。双儿禁不住一个悸颤，“是张云！”双儿像一只惊恐的小鹿不顾一切地从庙里扑出来。太阳已经落山了，张云背着苍茫的暮色仓促地走来。
“双儿——”
“云儿——”
两个人扑开臂膀，飞快地跑着，越来越近了，还差着那么一步远，又突然停了下来。双儿环顾四周，气喘吁吁地说：“他们呢？”张云：“他们在后头。”
双儿：“孟弦好吗？”张云：“好着哩！他被陷在一堵石崖上，被我们救了上来。因为放心不下你，一路上我比他们走得快。”
双儿高兴得一头扑到张云的怀里，两人彼此拥抱着，在空旷的草坪上不住地旋呀、笑呀，那个乐的……张云突然撒开手，双儿不曾提防，一个趔趄，扑倒地上，万分委屈地撑起来，这才发现黑巍巍的一行人赶到了。双儿迎住孟弦，仔仔细细地将他瞅了又瞅，衣裳被撕成了破布条，身上到处是纵横交错的血口子。“疼吗？”双儿皱着眉头，试着用指尖去抚看胳膊上那结着血痂的伤口。孟弦赶忙缩紧身子往后躲，憨憨地笑着说：“不碍事，不碍事……”
一行人循着羊肠子一样的山路摸索着回家。不时有虎狼的嗥叫声在山谷中回荡。双儿夹在人群中间，忐忑不安地东张西望，蓦然发现身后闪动着数点荧光，止不住发出惊呼：“快看！那是什么？”几个一起收住脚，齐刷刷地掉过头，影影绰绰地看到了两匹狼，发光的眼睛像游移的鬼火。两匹狼见行踪已被发现，略停了停，掉转方向，飞也似地窜走了。如果才是两匹狼，倒也用不着好担心，如果是出巡的狼，那就不同了，用不了多久，将会引领着它们的狼群追袭而至。一个个都显得出乎寻常的紧张，柳大郎和狗娃子相继解下背篓抛在路旁，各自折了一根胳膊粗的树丫拎在手里。张云寻了一根稍为小一点的递给双儿，无比冷峻地说：“待会儿用它打狼，会么？”
“嗯！”双儿坚定地接过棍子。
大伙儿依旧赶路，却一律加快了脚步。果然，没过多久，狼群在身后出现了，鬼火一样飘忽的眼睛缀满了山谷。大家选定了一块靠着小石崖的空坪，手持木棍，立身以待。月亮出来，它躲在一道鱼脊也似的山梁背后，探出半张脸，默默的窥视着即将发生的一切。狼群一点也不减缓它们冲撞的速度，毫不懈怠地向人群发出最凌厉的攻击。一瞬间，一场惊心动魄的人狼大战开始了。
竖劈横扫的棍棒声，怒吼声；混杂着狼群发出来的咆哮和负痛的哀鸣……狼群终于溃退了下去，然而，只一忽儿又卷土重来，才扑到脚旁，却突然收住了身子，围住他们，一味的啮牙作态。
张云环顾四周，数一数，也就十几匹狼，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庆幸所遇到的只是一股小狼群。如果是一股几十只的大狼群，他们几个早已成了狼爪下的碎片了。刚才这一场恶战，重创了好几匹狼，又有几匹跛了腿的，能够上战场的已为数不多了。否则，狼群才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回头看自己这一边，几乎每一个人或多或少的挂了彩，所幸伤势都不重。唯独双儿的一条腿被狼撕了一条长口子，裤管破了，鲜血还在不断地渗出来。搏斗中，双儿表现出出乎意料的勇敢，那样视死如归的气概绝不亚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张云无比关切地问：“痛吗？”双儿一点不在乎地说：“不痛。”
张云：“怕吗？”双儿：“不怕。”其实她心里早发怵了，如果狼群继续发动进攻的话，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去对付。她两臂麻木，浑身酸痛，几乎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腿上的伤痛得直钻到心里去。手忙脚乱的拚杀中，一匹狼出其不意地将她扑翻在地，如果不是张云的棍子拼死赶过来，还保不准她现在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双儿向张云投出了脉脉温情的眼光。张云个子并不高，却十分匀亭，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清亮的大眼睛炯炯有神，格外地机灵活泼，就跟生龙活虎似的，还真逗人呢。不好的是脾性有点倔，一旦发作起来，不比一头犟驴差多少……想着想着，双儿不知不觉地羞红了脸。
狼群围在棍棒刚好够不着的范围之外，有的漫不经心地趴下身子，合着眼睛假装睡觉，有的扬蹄作势欲扑，让人捏着一把汗。
几个不约而同的相互对视，脸上明显地透出焦虑和不安。狼群已改变了策略，好似放弃了进攻，却又有可能随时发动进攻，让人防不胜防。他们会疲惫的，而狼一点也不用着急，一整夜的时光里，它们有的是机会。无非是耐下性子将就餐的时间稍为挪后面一点点。一方是千方百计地思量着怎样才能保住命，一方是心安理得的守着即将到口的美味佳肴。相比之下，狼群已占去了绝对的优势。
健硕的头狼悄无声息地卧在一堵半人高的岩石上，游移不定的眼睛冷冷地窥视着整个战场。它正好处在孟弦的正对面，差着十来步。
孟弦在石岩上跌一跤，几乎丢了性命，回家的途中又被这群该死的狼搅上了，浑身已是又疲又泛又痛又饿。心里头那个气呀，恨呀！别说有多窝火。也正因为如此，他那张倔强的脸上愈显坚毅。他无比愤怒地盯住头狼，似乎要在它身上讨点什么主意。不经意地将脚旁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拎在了手中。
这时候，狼群中出现了轻微的波动，其中有几 匹狼悄悄撤离了阵地。大家冥思苦想地猜不透它们去做什么。
突然，狼群出现了不安的燥动。头狼立即警觉地掂长脖子，它看到的是一群纷至沓来的野狗。野狗子一到场，立刻和狼群对恃开来，彼此穷凶极恶地啮牙相向，仿佛就要出现一场恶斗。
野狗子和狼相比较，体形上稍小了一点，但是，在数量上野狗子占去了一定的优势。而且一个个精神抖擞，在气势上又占去了上风。一匹野狗子气势汹汹地扑上敌阵，轻而易举地将一匹狼撕咬得鲜血淋漓。这是挑战，派出去的往往是最善战的骁将，而精心选中的恰恰是一匹又残又弱还负过伤的老狼，借此给对方造成最大的威慑，迫使敌人知难而退。彼此都十分清楚，二者在力量上没有太多的优劣之分，群殴的结果难免要付出昂贵的代价。受到攻击的那匹狼发出的惨嗥果然加剧了狼群的不安。狼群中有一部分已负了伤，能征善战的已不多。只是苦于得不到头狼的昭示，要不早已经落荒而逃。
狼王依旧盘踞在岩石上，高高在上的果然有一种王者的风范。它不屑一顾地审视着那些自以为不可一世的野狗子。野狗子和它们是同祖而不同宗的近亲，各自占山为王而又相互仇视，老死不相往来。这一次的兵戎相见，只不过由来已久的领地纷争中又一款序幕。它们这一次打食，居然侵到人家野狗子的家门口了。本来以为这几个人好对付，只要将猎物收拾了，再一声不响地撤回去，从此只管装聋作哑，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野狗子们也休想能够奈何它。而绝对没料到这几个人是这样的棘手。自己损伤了好些兄弟不说，却连一口人肉都还没有尝过。现在又遇上找茬的来了，头狼其实很清楚，这一次，除了灰头土脸地撤回家，另外也没有别的出路。窝火的是，花去了大血本，一无所获地回去，这张脸可就丢大了，因为它是狼呀！原本就要比野狗子高人一筹。再说，这些个野狗子太咄咄逼人了。如果是几只羊羔子也罢了，自己又从来不以人为食，又何苦来插上这一杆子。可是，依目下这情景，打斗下去又绝对占不了便宜。狼王下意识地瞅着就在它爪子底下巅来巅去的狗首领，闪烁不定的眼睛里透出某种难以察觉的诡异：待我冷不丁地先收拾了这条老狗，剩下来的那些狗崽子还不立马成了个鸟兽散。要想不损伤自己的脸面，只怕也只有这样了。凭它的能耐去对付一个毫无防备的野狗子，还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再说，即使不成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早以一种胜利者姿态洋洋得意的狗首领，丝毫察觉不到致命的凶险已悄然向它逼近。
还在野狗子突然光临的那一刻，大伙还只当是新增的狼群，一个个吓得脊背直淌冷汗。待到后来弄清楚是野狗子时，不由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野狗子一直是人们崇敬的山神，如果有人在野外迷了路，困在一个山窝窝里，侥幸撞上了野狗子，只要它绕圈子撒泡尿，便只管放心睡大觉。任何妖魔鬼怪不敢来惊动，任何野兽也不敢来打主意。现在，还愁怕什么呢！孟弦戏谑地瞅着头狼，心里可得意呢：“还赖在上头做什么呢？该下台了。”突然，警觉到了什么，疾风般地跨出一个箭步，将手中的石头又狠又准地射了出去。狼王长身一纵，孤注一掷地扑向那个毫无防备的狗首领，半空中，刚好被孟弦掷来的石头砸个正着。发出一声惨嗥，重重地跌落在地上。才猛然醒悟过来的狗首领箭一般地窜过来，趁机扑住它，坚实有力的牙齿紧紧地扼住它的咽喉。附近的一些狼兵狼将见狼头遭了难，拼死来救驾，却被赶过来的狗兵一一截住了。狼王绝望地呜咽着，经过一番垂死挣扎，终于摊开了爪子。一时间群狼无首，经过一场惨烈地搏杀，抛下几具狼尸，七零八落地逃走了。
获得胜利了的野狗子争相抢食着狼肉，一忽儿，便剩下几副面目全非的骨架。涂得鲜血满脸的野狗子偶尔驻足张望着偎缩在石崖下的几个人，却随着狗首领的召唤，一个紧跟着一个，一阵风似地掠走了。
血雨腥风的战场倾刻又恢复了平静。双儿两手还在紧紧地捂住眼睛，并且颤栗不已，野狗子分尸的场面是那样的惨不忍睹。张云轻轻地解下她的手， 十分平和地说：“双儿，都已经过去了，今夜里，要不是来了这群野狗子，轮到群狼分尸的就是我们几个了。”突然，头顶上传来了狼的悲呜，吓得一个个毛骨耸栗。颤颤兢兢地仰头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四匹狼盘踞到了悬崖上面，正是先头狼阵上撤走的狼。它们的目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背后的石崖上潜下来发动偷袭。当它们不辞辛苦迂回赶到时，惊讶地发现它们的头狼没有了，它们的狼兵没有了，跌在草窝里的是同伴未寒的尸骨。虽然无法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知道它们失败了。一场天衣无缝的偷袭已彻底失去了意义。四匹狼仰天悲呜着，撒开蹄，远远地去了。
好诡异的狼呀！
接近 黎明的时候，疲惫不堪的一行人才艰难的才回到家。双儿两手掩着耳朵，忍受着娘的好一阵数落。秋月可心疼哩！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原本凤凰也似的，这下子给折腾得灰头土脸，连只掉毛的乌鸦也比不上了。更要命的是腿上一道深口子，还有杂七杂八的小伤小痕也不少。秋月一边替双儿悉心打理，一边痛心疾首地骂：“死妮子，怎么还知道回来，让狼崽子逮了去不更好么！”
过了一些时候，双儿身上的伤呀，痛呀好得差不多了。又过了些时候，当初的那份极度的恐惧也仿佛没有了。双儿逢人便炫耀似地吹嘘自己与狼搏斗的那场惊心动魄的经历。实际上，它已经成了一个姑娘家的生命中弥足珍贵的记忆。
……
早春的夜晚还异常寒冷，镰刀月嵌在峭壁上，仿佛也结了一层冰，有气无力地绽放出那如霜的毫光。苍凉的山梁寂寞地横卧在那里，透出无限的宁静和幽邃。峥嵘的乱石丛中，渐渐的探出一对熠熠闪烁的光亮。那是一头野兽的眼睛。仔细些还可以看见一颗硕大的头，如椽的长喙上竖着两根坚实的獠牙，闪着白森森的光。它仰头瞅了瞅那弯冷月，支着蒲扇大耳又谨慎地将左右看过了，这才拨开小步踱出来。喏！好大的一头野猪，乍见了吓人一大跳。它就是名播一时的野猪王。在一次又一次精心设计的围捕中，总能够安然逃逸，更使它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在众多的讹传中，实际上已将它神化。
野猪王循着山道漫不经心地下来，砸下一路比茶碗还要粗的蹄窝窝。进入一片稀疏的小竹林里， 只见它略躬一躬脊背，长喙贴地呼哧呼哧地几个拱刨，坚实的土层里，一颗笋疙瘩立刻就出来了，呱嗒呱嗒地嚼了两下又挪到了一边。它无心吃食，它在寻找它的姘头，一头花白相间的母猪。好几天里连个踪迹也没有，绝对料不到它独个儿出来觅食的时候进入了猎人设置好的罗网，早已成了盘中佳肴。野猪王低鼻子嗅一嗅一堆发干的粪便，都是它几天前留下来的。它执着的认为老母猪在外头有了新相好，把自己给抛了。醋劲一发作，仰天发出几声低吼，谁敢动我的姘头，不是嫌活得不耐烦了么？待会儿栽到我手里……哼！心里头窝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只恨没个地方发泄。锁住尾巴，撒开四蹄迎头撞过去。“咔嚓！”“咔嚓！”几声响，碗口粗的松树被撞断了好几棵，得意忘形的当儿，突然支长了耳朵，不妙得很，掉了尾巴的猴子隐隐约约地出现在它的视野里。一只、二只、 三只……嘿嘿！还真不少呢。藏在矮树丛里探头探脑的，不消说，回窝的路已被他们给堵住了。不由得低头一个闷哼。
打好些年头起，什么大虫呀，豹子呀都不轻轻易窥视它。就近几个年头，越发连它们的踪迹也难看得到。曾有那么一只花斑纹老虎想打它的主意，藏匿在它经常经过的矮树丛里，好伺机会下手。它佯装着不知道，心里却在哼呀，只怕还嫩了一点儿！当老虎拔开爪子，凌空罩来时，它不是撒腿就跑，根本就是不避不让。发出一声雷吼，挺着长喙一路杀过去。大虫被它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就吓得有几分慌张，阵脚一乱，即刻被老猪拱得跌翻了好几个跟头，虽然自己利刃似的爪子在它的脊背上抓坏了好几处，颈皮也被撕下了一大块，却算不上沾到了便宜。野猪王一负痛，格外增添了凶猛，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铺天盖地地卷过去。老虎不敢招架，不停地往后纵退，回头瞥一瞥，见它一副嗷嗷不可侵犯的神态，这才知道彻底打错了算盘，吞着口涎，跛着一条后腿，灰溜溜地离去了。
哼！林子里面如果要选大王，我老猪虽然不在数，可还不肯服谁哩！然而，对于这些掉了尾巴的猴子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他们的手里仗着明晃晃的钢叉，在岩石上一溜一溜就淬起蓝幽幽的火苗，骨子里更藏着诡异莫测的伎俩，防不胜防的铁钳、绳网、还有陷坑……稍有不慎就中了他们的机关。回想着当初那一窝子兄弟，还不是被这些花样弄丢了性命。多少次的死里逃生使它心生余悸，身上的累累伤痕更使它记忆鲜明。看来，今夜里非得挪一个窝了。我惹不起，怕了你们难道还有什么不行的。挫身一纵，撅着屁股一溜小跑了起来，一会儿就到了两壁夹道的小谷口里。突然刹住了身子，略显得潮湿的山道上溜下了两行深深的蹄槽。野猪王低着鼻子往伪装得十分巧妙的草叶上嗅一嗅，轻轻一拱，只听到沙沙地一阵响，土石草屑纷纷往下掉，一会儿就漏出一个大窟窿来。低头瞅一瞅，深得直看不到底呢。好险！一步之差，就要葬身万劫不复的陷阱了。看来，今儿个一出场，就掉进了没尾巴猴子精心设计好的圈套，一步一步的将它往绝途上逼。现在，前无生路，只能往后撤了，难免又是一场血腥的搏杀。
野猪王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发红的眼睛里迸射出两道愤怒的火焰。王八羔子！老子豁出去了！仰天一声长吼，山谷为之呜咽。还在它意欲掉头的当儿，距它身后不远的矮树丛里异常敏捷地窜出一只掉了尾巴的猴子，挚在手里的钢叉闪着寒光，等不到它有半点反应，又狠又准地扎进了它的后腿。
孟弦和张云两个被分拔在陷阱旁边埋伏好，好不容易才等盼到野猪王按照当初的计谋仓皇地纵过来，两个撵在屁股后面，使出吃奶的力气吆喝：“嗬——”“嗬——”手里的钢叉在岩石上磕得山响。野猪王始料不及，四蹄撒得更快了，俨然一副逃命的架势，却没有料到它到了陷阱的边沿却兜住了身子，将机关识破了。
“坏事了！坏事了！”孟弦急得双脚乱跳，若是等到它转过身子，一头撞回去，只怕再多的人马也休想截住它，这一趟的心机和力气也都算白费了。他来不及稍做考虑，一声断喝，挺着钢钗扑了出来，心里想：“只要在它屁股上撩一下，野猪王一负痛，朝前纵半步，也就成事了。”一旁的张云也正在干着急，却绝料不到孟弦会使出这要命似的一招，魂都吓掉了，大声地阻止：“不行啊！弦儿，回来，快撤回来！”跟脚扑出来想拽住他，却已经迟了。
野猪王被突如其来的一击痛得咧牙惨哼，却四蹄扎地生根，不肯朝前挪动一个蹄窝窝。两下正僵持着，野猪王忽地一挫腰，旋风般地兜过头，长喙撩到孟弦的跨下一掀，孟弦轻得像个草垛似的被抛到半空，卟的一声掉下来，像一只灌满了土屑的布袋，半丝动静也没有。
没有尾巴的猴子，敢扎你爷爷！嗥——野猪王憋着一腔子怒火正愁没个地方发泄，这下总算找到对头了，掀开蹄，掉转身子，直戳戳地向孟弦一头撞去，那架式，非要把他碾个稀巴烂才解恨。忽地传来天塌地陷的一声响，野猪王急怒之间失去了理智，反而一头扎进了陷阱。困兽的挣扎伴着如雷的吼声撼摇着山谷。
“野猪王落网了！”
“嗬——”
“嗬——”
整个的山头都立时沸腾了起来，一个个振臂欢呼，从各个不同的隘口争先恐后地赶到了。然而，却发现张云在噩哭，怀里搂抱着的是血肉模糊的孟弦。一个个好像被突然浇了冷水，又好似棒折了脊梁，立时都焉了，胜利的喜悦霎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牛二急匆匆地从人丛里挤进来，蹲下身子，蒲扇般的手掌从孟弦的襟口里探进去，贴到他的心口上，浑身总是止不住颤抖。一会儿，那双令虎狼生畏的眼睛里滚下了泪珠。
完了！完了！孙大娘的心头肉，孟家的血脉就这样完事了！
一行人轮流着将孟弦背回家。在孟家茅棚前的空坪上撑起了一张破草席，遮掩着孟弦的尸骨。孙大娘和方姑撕心裂肺的哭嚎，再一次将落霞岭引进了一个无比悲惨的深渊，连树木草叶都肃然变色，不少人也止不住闻声落泪。大伙围着席棚木然地坐着，燃起来的一堆篝火，映着一张张肃穆悲凄的脸。快要接近黎明的时候，篝火已渐渐熄灭，闪烁着欲灭的一层红灰。这时候，一只异常敏捷的花面狐狸贴地而来，一点声息也没有。它从人隙里挤进来，溜进席棚，轻轻一跃，倚到了孟弦的肩窝里，吐出粉嫩的舌头舔干净孟弦口鼻间的血污，舌尖上就多了一颗豆粒大的珠子，熠熠闪烁着一层荧光。舌尖在孟弦紧闭的唇上抵开了一丝缝隙，趁机将珠子滑进了他的口中。没多久，便有缕缕绛红的烟霞不断地从孟弦的口鼻间溢出来。在他那张惨白的脸上也渐渐地有了昭示生命的光泽。看见孟弦一根手指头微弱地颤动了几下，又慢慢地缩起了一条腿，好似要坐起来，突然出现了一阵紧过一阵的痉挛，并发出胡乱的呻吟：“哎哟，烫死我了……哎哟哟……”他感到五脏六腑如同炭火在煎熬。
张云伏在孟弦的脚头，听到声音第一个醒来，看见一只灵巧的狐狸拽着长长的尾巴一窜，几个闪纵便失去了踪影。张云揉着眼角，疑惑莫不是眼花了。众人接连着从迷迷糊糊的瞌睡中回过神来，掂着长脖子争相往席棚里挤。孟弦还当真活过来了，斜靠着张云坐着，惊愕地审视着众人。自个怎么会在席棚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围着他。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孙大娘哆嗦着两手捧住孟弦的脸，不停地摩挲，眼窝里淌着激动的泪花。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将孟弦扶进屋。大家见他没事，一律地放下了心，其实也都累坏了，相继回了家，只剩下张云在陪他。孟弦拽住他的手，悄悄地问：“方才可有狐狸来过？”
张云讷讷地道：“正迷糊着，只一眨眼就不见了。”
孟弦：“可是一只花面狐？”
张云说：“不怎么真切。”心里却在想：“有那么多的人在场，狐狸怎么有胆来。传闻狐狸专爱掏死人的眼珠子做耍子，可孟弦的一双眼睛还是好好的，真是怪事。”
落霞山的崇山峻岭中多狐狸，它们形体优美，灵巧活泼，缘于狡诈多端，擅长于鼠偷狗盗而积怨于人，遭切齿啐骂。孟弦狩猎，唯独不伤狐狸。他认定狐狸是万物中的精灵，它可以幻化成仙，成怪……孟弦从来就不曾有丝毫的怀疑。它有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仅凭这一点就足以将它从所有的动物中区分开来。
孟弦还是一个毛头小娃子的时候，他臂弯里挽着一个小竹篮，里面躺着几样才采下的蘑菇，脚上踢着探出脚趾的破鞋，猴子似的穿行在山经上……经过了一个春季的孕育，一旦进入沉闷而又潮湿的夏天，五颜六色的蘑菇仿佛瞥不住气似地，争先恐后地从土层里拱了出来。它是大山给予人类毫不吝啬的馈赠。它肉鲜味美，更是餐桌上不可多得的佳肴。斑鸠藏厚重的叶帘里发出不怀好意的嘀咕。偶儿传来一两声猫头鹰的叫声仿佛一个哀怨的老人在哭泣。孟弦的心里头憋闷得很 不是滋味，他不该多贪了一个回笼觉，被伙伴们挪下了。更别提他那撑了一肚子的污秽气：“张云.狗娃.毛猴子……不肯等我做伴儿！哼！千万让狼崽子一个不剩地全逮了去……”
只有百灵于那悦耳的欢唱恰似砸响的银铃子，让人倍感亲切。孟弦不由得撮着嘴唇似想吹一个响亮的口 哨凑个趣儿，不该缺了几颗门牙，那个调可就跑得远了，还比不上人家放个屁响。孟弦吓着了似的赶紧用手掩住口，四下里溜一眼，嘿嘿！辛亏没有被人听了去。
突然脚头的草丛里嗖的一下响，孟弦吓了个踉跄，跟脚撵过去，窥见一只小狐狸正仓惶地逃遁，还跋着一条腿，也不知道怎样弄下的伤。这时候你，四下里传来了嘈杂而又急促的犬吠声。立时，几只体型矫健的狗旋风般地奔窜而来。截的截，追的追，轻而易举地将小狐狸困住了，小狐狸发出来的惨烈的尖叫即刻被狗群的嘶吼声所淹没。
孟弦心头一懔，愣了那么一忽儿，顺手折了一根树枝，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往狗群身上一阵狂扫，一并发出震天怒吼。僵持了好一会，终于将狗群去散开。再看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小狐狸，还在不停地瑟瑟发抖。孟弦蹲下身子，轻轻地将它抱在怀里，心痛得只要掉眼泪。孟弦将竹篮里的蘑菇倒掉，小心翼翼地将小狐狸放到竹篮里，还解了一件衣裳裹住它。藏藏掩掩地回到家里，偷偷摸摸地藏在床下的暗角里。夜晚，孟弦将小狐狸靠着自己的胸膛，用身体去温暖它，小手轻轻地梳理着它的皮毛。狐狸整夜里都在不停地颤抖，小腿偶尔拨动一下，尖细的爪子将他的皮肉都划破了。待到狐狸慢慢地恢复了一些，孟弦便忙着掏小鸟雀来喂它，偶尔逮不到小鸟，就偷奶奶养的小鸡给它吃。直到有一天，怀里不见了小狐狸，急的四下里去找寻，才发现门口扒了个小洞，认定狐狸已经离去了，担心它的伤势还未好，只怕跑不快，万一又被狗逮了去。孟弦的心中不止一次地掂量：如果那只狐狸还活着，偶尔在山野之中遇上了，不知它还会不会认得自己。又一想狐狸都是爱成精怪的，不知现在变成了什么？如果能够化成一个美女可好哩！
落霞岭仿佛又在过年节，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煨炖野猪肉，四溢开来的浓香使人垂涎。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乐。唯独孙大娘神色冷漠，着实让人纳闷。野猪肉她家也分得一大坨，还有她家的孟弦也毕竟没有死掉，理应和大家一样高兴才对。然而，孙大娘好似一夜之间突然苍老了。是的，孟弦侥幸活了过来，却给了她一记无法承受的打击，始终成了积压在心头不散的阴云。孟弦不曾死去，那也是绝无仅有的奇迹，又如何呢？明日依旧还要去采药，去狩猎，各种各样不可预料的凶险说不定哪一天又会突然降临。这就是山里人的命运，他们的生与死，欢乐与悲哀，都始终与大山紧紧地绞连在一起，不可以分开。而血的见证太多太多了。孟弦再也出不得半点差错，在她的生命里，没有比孟弦更重要的了。
现在，孙大娘每天里最紧要的就是殷殷叮嘱孟弦出门，接下来的时光就是忐忑不安地盼着孟弦平安归来，揪着心，悬着胆。她多想彻底结束这样的一种无奈生活，可是，哪能呢？除非哪一天入了黄土，就再也用不着操这份瞎心了。如果孟弦成了亲，也许就会再像从前那样的无知和鲁莽。是的，孟弦年岁大了，委实可以成亲了。“只是……唉！”又是她一块不可言喻的心病。在这一排后生当中，要数她家的孟弦年龄最大，而第一个娶媳妇的却是狗娃子，其它订了亲，只等拣日子过门的也有好几个，说不准哪一天一觉醒来，就会收到请喝酒的喜讯。
孙大娘最不爱听到的就是这样一类的消息。天下的媒婆子一个个脚丫子咋不都烂了去！她毒恶地诅咒以舒心头的积怨，只为从来就没有一个媒婆子骁进过她孟家的门槛，哪怕是寻错门的也没有。
大伙都来评一评，看我家孟弦会比哪个后生差了下去。就在孙木莲整日里愁眉深结，气岔愤懑的时候，一个老婆子颤颤巍巍地寻来了。孙木莲还当真有些儿纳闷呢：这个老不死莫非是个瞎了眼的！
别看这个老婆子两只鸡屎眼浑浊无光，舌头却格外锋利，绘声绘色地说起话来乱溅涶沫星子。自称打赤霞岭来，她家岭上呀，有一个叫旺丫头的，今年十八岁。扳着指头数落着怎样好的人品，怎样好的针线，当家理事又最拿手……还有她家的父母呀又最不爱挑拣人家家当，只在意后生家的人品厚道……
孙大娘支着耳朵听了个仔细，止不住眉开眼笑。
孟弦从奶奶的口中得知了订媳妇的事，别提有多高兴，白痴才不想媳妇，小两口挤一个被窝窝，别说有多暖和。眼巴巴地只盼着这一天能够快一点到来。半夜里，孟弦在床上辗转反侧着不能入睡：“旺丫头……旺丫头的，究竟哪样的一个模样儿，得寻个法子先窥看过了才好。”孟弦娶媳妇，别的不说，紧要是标致好看。若是不好看，他才不要呢！
早上起来，背好背篓，和往常一样出了门。不同的是半道上又调转了方向，一路往赤霞岭去了。晌午时分，孟弦拐到路旁的一座小院里讨茶喝，顺便打探路径。一个老人家失口笑道：“不就是那个羊换妻么。”手里指着斜对面半岭上一棵参天枫树说：“看准了，就那棵树下。”孟弦谢过老人，放开大步，一会儿就到了。只见火红的枫叶砸了一地。一幢破旧的小院显得静悄悄的。孟弦卸下了背篓，装成走累了歇脚的样子。在枫树下面的一个石墩上坐了下来。
曾经有那么一个姓羊的后生去山上打猎，打着了一只羊，回家的途中去一户人家里避雨，一个好心肠的老嬷嬷问他：“后生家，可娶媳妇了？”后生不经意地说：“还没有。”老嬷嬷又问：“可想娶媳妇么？”后生家失笑道：“有哪个不想娶媳妇呢！”
老嬷嬷说：“这样吧，你将这只羊给我，我把女儿给你做媳妇。”后生家哪有不乐意的，只当是说笑，不当真哩。待会雨住了，料不到老嬷嬷真的给了一个女儿让他领回家。媳妇是一只羊换回来的，于是，大伙儿将他叫成了羊换妻。再来看一看这个用羊换来的媳妇，模样儿都别说了，比方下地吧，不将她领回来就会走丢。有一回，羊换妻的裤子破了，交给她缝一缝，她两手拎着裤子左瞅右瞧可纳闷呢，这两个裤脚咋破了这么大的洞，居然还是一模一样的。费了一晌的功夫补好了，羊换妻来穿时，一脚踹进去，不提防跌了个嘴啃泥，连门牙都栽了。原来，她将两个裤脚筒都给缝死了。这下，羊换妻可恼了，气呼呼地将媳妇送回家，生死不肯要了。不料那个老嬷嬷可凶火哩：“你那只羊看着肥大，其实一把净骨头，把我的牙床都硌破了。我还没有向你问罪呢！现在兴反悔，哼！门都没有！”
羊换妻无奈，打那以后，逢人就说：“谁愿意将我家媳妇要了去，我搭上十只羊给他！”还真玄乎，居然没人要。后来，总算生下了个闺女。眼看着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却从来连个上门提亲的也没有。羊换妻少不了对着女儿叹息：“你呀！若是想嫁出去，除非像你娘当年一个样，撞个机缘，让人家扛只羊换了去。”就这样，闺女儿成了羊来换，以至后来连真名都没有了。
孟弦还在贼一样东张西望的时候，孟弦还在贼一样东张西望的时候，只听见呀的一声门响，先探出一颗蓬乱的头，往这边掂了掂，便慢吞吞地踱了过去，在离孟弦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孟弦不怎么在意地往她身上一瞧，原来是一个半大的媳妇。绿豆眼，豁牙嘴，更难为塌鼻子下面的两道黄鼻涕老是上窜下跳的……孟弦只感觉到两只眼睛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赶紧别过脸，还是十分违心地喊了一声：“阿嫂”
“什么阿嫂？”半大的媳妇嗡声嗡气地乱嚷：“我叫挽姑娘，人家还没有出阁呢！”
孟弦吓了一大跳，期期艾艾地说：“我……我认错了，请问这里有个叫羊挽妻的么？”
挽姑娘信手往小草屋一指，没好气地说：“他是我爹，就住在这里，一大早出门还没回家。”
“他是你爹？”孟弦狐疑不定地道：“不是说他家有个闺女出落得又标致又水灵。”
挽姑娘听了，掩不住吃吃地笑。仿佛有几分害羞似地说：“大伙儿都这样夸我哩！”
“啊！”孟弦吃惊不小：“那……那旺姑娘是谁？”
挽姑娘有几分得意地说：“我爹通共才有我一个女儿。什么旺姑娘？应该叫换姑娘才真。平时里，大家都叫我羊——来——挽姑娘。嫌费力气，后来，干脆叫成了换姑娘，定是你耳朵没有听真。”
孟弦很惊讶，仍然止不住问：“姑娘今年多大了？”
换姑娘显得老大不耐烦，将两只脏手摊开来，认真地叠呀，叠呀……最后说：“大概二十几了吧！弄不真切，不过今年十八岁。”
孟弦傻傻地瞪着大眼：“为什么？”
换姑娘说：“我爹告诉我，这样的年纪容易出嫁，若是有人问，就说十八岁。”
孟弦：“有人要来娶你么？”
换姑娘十分神气地说：“过些时候，落霞岭上有个后生家来相亲，我爹对我嚷得可凶哩：‘到了那一天，你躲到地窖里去，做死不要出来！’我说：‘那样的，我怎样相女婿？’没料到我爹大发脾气，只差扬巴掌打我了。气恨恨地说：‘让女婿看到了，会吓得跑了的！”
孟弦不忘往地上重重地啐一口，拾起背篓，悻悻地离去了。
又到了鸡进笼的时辰了。孙大娘支着长脖子，好比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在庭院里打旋。平时的这个时候，早回家了。今日做什么去了呢？唉……直到又掌起了灯，这才看见孟弦苦着脸，耷着头，一声不响地回来了。孙大娘往他身上一瞅就不来劲，灰头灰脸的，一副受够了委屈的模样，又背着一个空背篓。不用说，今日又在外头瞎混去了，看是谁惹恼了他。本来还想好好的劝慰他几句：“现在大人了，只等着说媳妇，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娃子们玩打仗淘气的事。”又生怕撞上了他的脾气。只好待过了这一宿，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再跟他细细地理论。讨好似地替孟弦解下背篓，又帮他拍打了肩头上的土屑，便忙着帮他去盛饭，两颗荷包蛋是特意为他准备的。孟弦勾着头，趴在桌面上，三扒两扒，猪拱槽似的，呼啦呼啦地一阵响，筷子一丢，拐到房里，重重地栽到了床上。
六.人狼搏斗
当窗口才透进一缕微弱的曙光，伴随着一声嘹亮的雄鸡的啼唱，沉寂了一个漫长黑夜的落霞岭又迎来了它新的黎明。孟弦一个机灵，骨碌碌地从被窝里抖出来，胡乱地穿好衣裳，然后拐到柴房里，手里捏根小柴棍从柴灶的灰堆里小心翼翼地扒出两个已经烤得焦黄的地瓜。稍为拍了拍上面的灰，将一个揣到衣兜里，轻轻地开了门，取了扣在窗棂上的背篓，一边吃着地瓜，一边走路。在一个小岔口上，张云、柳大郎、还有狗娃子已经在等他了。四个人结了伴，风风火火地向前走。全然不在意身后有一道小影藏藏掩掩地跟着。渐渐地，越挪越远了，少不得大声地嚷：“等我……等等我……”却是一个姑娘家柔媚的声音。几个一齐收住脚，侧头瞅着。小影儿一点一点地走近了，原来是谷先生拣来的闺女——双儿。差不多的一个大姑娘了，生就讨人喜爱的俏模样，只是爱胡闹，又淘气，让人难对付。四个人一口声地呵斥：“一个姑娘家跟着来做什么？”
双儿扮了个俏脸，不忘回头掂了掂肩上背篓，笑吟吟地说：“采药呀！”
张云拦到她面前，张开两臂，驱赶小鸡似地：“快回去！快回去！”双儿竖着两道柳眉，没好气地说：“哪里碍着你了？”
张云气咻咻地道：“不准你去，就不准你去！”双儿拉着长脸，白眼瞟着他：“你是我什么人，偏要轮到你着急！”
张云不由得堆上一副笑脸，和颜悦色地央求：“好妹子，听话，现在就回去。”双儿也即刻眉开眼笑起来，嗲声嗲声地道：“好哥哥，让我去一趟，我的好哥哥。”
张云立时恨得牙根直痒痒，一并高高地扬起大巴掌，恶狠狠地道：“山里崖高坡陡，一个不小心栽下去，连个尸首也捡不到，你到底回不回去！”双儿任性地仰着脸，迎着张云的巴掌，眼睛也不眨一下，生怕他不打似地。心里却在说：“哼！你当姑奶奶是吓大的……”
几个人开始附和：“得了得了，双儿要么趁紧回家，要么趁紧上路，时光不早了，别磨蹭了。”双儿是抱定决不回头的，大伙儿只好破例依她这一回，接下来又开始匆匆忙忙地赶路。
张云还不忘拉着比苦瓜还要难看的脸，没完没了地嘟噜：“多少次粘着人家务必捎她去百草岭上看一看，一百个没肯答应，这下好了，偷偷地撵了来，有谁见过这样的姑娘家么？”
双儿极力绷住脸，生怕笑开来，冷冷地说：“你少说话，好似生怕舌头不长疔疮似的。”
张云寒着脸：“待会进了山，别指望人家照看你。”双儿高高地噘着嘴：“哼！待会进了山，谁管我的是王八羔子，我一个人进山里去，丢到大山里头，谁着急寻我是王八羔子的儿子！”惹得大伙儿好一阵笑，唯有张云一张脸憋得跟猪肝似地，笑不是，不笑不是，不难受才怪呢。
总算到了百草岭。一块儿涌进药王庙，轮流着给药王爷磕头。双儿两手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小心翼翼地将面目狰狞的药王爷从头到脚察看了一遍，吓得直哆嗦，赶紧别过头去，直到出了庙，还抑止不住心惊肉跳呢。大伙在檐下稍做休息，合计好下午的某个时辰一律在药王庙集合，不见不散，便分头进山。孟弦瞄着双儿，挤眉弄眼地说：“双儿，跟我做一路吧，一路上由我照看你。”
双儿：“不跟，不跟！”
狗娃子懒洋洋地：“双儿，跟我做一块吧。”
双儿：“不跟，不跟！”
柳大郎正要开口，却听得张云嗡声嗡气地咕噜：“跟谁去都好，千万别赖着我！”
双儿没好气地道：“谁厌烦我，我就跟定谁！”
蜿蜒的山道上盘结着树根，稍不留神就会栽个跟头。磕磕绊绊的一路走下去，又被一条深涧拦住了。贴着一堵危崖，两手逮着山藤，脚尖拽着小石窝，小心翼翼地攀援。双儿屛住声息，不时暼一眼脚下深不见底的深壑，两条腿不住地抽筋打颤。幸好一到关键时候，张云总能及时地伸过手来攥住她。好不容易过了危崖，双儿不由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脚下依旧是和先头差不多的小径，只是陡峭曲折了许多。参天的树木，缠结的古藤，斜逸而出的乱石，更有那断涧幽谷，渐渐地呈现在她的视野里，无一不成了双儿目不暇接的绚丽风光。双儿不知不觉地陶醉在这巧夺天工的美景之中。前面的小坡上出现了一丛小灌木，枯黄的叶子已掉的差不多了，枝头上裸露着一串串红的。黄的，紫的，还有叫不出名的小果子。双儿紧走几步，两只手便忙开了，只见她这样的掐一颗，那样的掐一颗，急不可待地往口里送。遇到那又香又甜的，便只管乱不住口地咂着舌头。看她将两道柳眉拧成老大的疙瘩，不用说是尝到那掉脱牙齿的酸果了。当然，那又苦又涩不能下咽的也有，你看她好好的一张脸立马拉得成个苦瓜似的，一个劲地往地上乱吐，还一个劲地乱跺脚，接下来还不忘往小树上踹上几下，小树不该结错了果子，又不该撞到一个馋嘴的姑奶奶，好无辜呀！
“双儿……”张云又在呼唤她了。现在双儿已经看不到张云，张云也看不到双儿。张云要忙着采药，又要照顾双儿，声音成了两个唯一的联络方式。
“哎……”双儿不急不慢地答应。不忘又补上一句：“只管采你的药好了，少要你管……”
侧耳似听到有疾风撞击石壁的声音，又有水滴在石缝中玉珠般地溅落……双儿猫着腰，两手拨开一丛齐人高的芦竹，一道清亮的小溪突然出现在眼前。双儿俯下身子，两手轻轻地掬了好几口。站起来，四下里望了望，发现不远处有一块平整的小草荀，便漫不经心地走了过去。只见一截比腰还粗的树杆平卧在草坪上，一头从小溪上横过去，一头扎在芦竹丛里，也不知道有多长。双儿感觉到有些疲惫，两条腿也又酸又胀地难受。先将背上的小竹篓卸下来，小竹篓里盛着几样特意为张云留着的野果还有一些难得一见的花花草草。双儿不忘扭一扭有些麻木的胳膊，便在树杆上坐了下来。指尖拔一拔被风吹到脸上的一绺秀发，两手托着腮，十分神往地看着碧兰碧兰的天空，一两点白云悠然自得地划呀，划呀……一个不小心撞上了一堵危崖，旋即化着一道瀑布翩然而下……突然，双儿感觉到屁股下面的树杆在轻轻地蠕动，双儿颤抖着将一只手掌轻轻地贴到树干上，感觉到树干上面嵌着一个接一个比巴掌还要大的光滑的鳞片。试着用指尖在上面摁了一下，即结实而有韧性。双儿大气也不敢喘一下，颤颤克克地扭过脖子，拿眼睛一瞅。“天！什么树杆呀？一条蛇！一条大蟒蛇……”剩在双儿的意识里唯一的反应就是不要命地逃。可恨两条腿软绵绵地怎么也拨不动。她向张云发出竭尽全力的呼喊，可是，嗓眼突然被什么给塞住了，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双儿两眼一黑，重重地栽倒了。背后，被惊动的蟒蛇开始驰行，狂风般卷出一个接一个芦竹的漩涡。幸好已经是深秋，蟒蛇出来的目的已经不是为寻找食物，而是只图在难得一见的阳光下暖和暖和它那冰凉的身躯。不奈烦双儿这一吵，带着还没有睡醒的遗憾离去了，待到张云惊慌失措地感到时，伤心欲绝地看着双儿人事不醒地蜷缩在草丛里。张云将双儿揽坐在怀里，一遍接一遍焦急地呼唤：“双儿……”“双儿……”双儿有气无力地启开一丝眼缝，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蛇……好大一条蛇……”即惊且惧地扑到张云的怀里嘤嘤地哭。张云无限爱怜地拥住双儿，一只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脊背，轻轻地安慰：“不怕……不怕……有我在这里，什么都不怕……”四周看了看，又望了望开始偏斜的太阳，回头对双儿说：“我们回家。”双儿：“呜……”张云护着双儿站好，双儿踉跄着走了两步，又颤颤抖抖地收住了脚。张云绕到跟前蹲下来说：“我背你。”双儿顺从地趴到他背上，两手交抱着这张云的脖子。张云背负着双儿，遁着原路往回走，直到喘不过气来时，只好把双儿放下来歇一歇。得到再来背双儿时，幸好双儿已经缓过了神，可以慢慢地走动了。两个人手牵着手，提心吊胆地攀过了先头那边悬崖，没多久，又回到了药王庙。并坐在檐下的石级上，双儿偶而匆匆地往张云身上瞥一眼，便赶紧勾下了头，从眼神里溢出来的不仅仅只有感激，兴许还藏着说不明白的一个情窦出开的少女的心事。
没多久，只见柳大郎脚步匆匆地赶到了，背篓里是堆得满满的药材。过了一会，汗流浃背的狗娃子也到了。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却始终不见孟弦的踪影。按常理，早该到场了。几个越来越显示出焦急。狗娃子嗡声嗡气地说：“刚开始，我和他两个还是一条道上去，分岔的时候，他径直往鬼头崖那个方向去了，我还格外关照他脚下小心点。”
张云忧心忡忡地望着夕阳中危然耸立的悬崖，十分果断地说：“这样死等也不是个办法，我们寻他去！”一个挺身，拔腿就走。却不料双儿小雀似地爽窜上来，亦步亦趋地跟住他。“我……我也去……”
张云这才发现还有这么一个棘手的人。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去！这一路上，哪个还有心思来照看你。”现在，孟弦还不知是哪样一个着落，不用猜，多半是发生什么意外了，他按住双儿的两臂，连推带搡地将她拥进药王庙，不由置疑地说：“不论怎样，你都给我好好地呆在这个庙里，万幸撞上孟弦回来了，你就告诉他，我们寻找他去了，这一去，不管我们能不能找到孟弦，我们一定还会回到这里来。”
双儿不该往药王爷身上又瞟了一眼，一个哆嗦，顿时不住口地哀求：“我……我……”张云哪里还有功夫和她磨蹬，跨出药王庙门，迈开大步向走在前头的柳大狼和狗娃赶去。身后不时传来双儿嘤嘤的哭泣。张云索性掩住了耳朵。
孟弦不该贪图扎在崖壁上的一株药，不小心失了足，坠崖的那一刻，纷乱的意识里崩出了绝望的两个字：“完了！”他竭尽全力张开两臂，所经之处，偶尔滋生的小树，盘结的藤条，都成了他寄托生命的救命草。他的指甲划破了，指头抠出了血。他借助一块稍为突起的岩石缓解急速下滑的身体，两手死命拽住了一棵从石缝中横生出来的小树，总算稳住了身子，这一刻不自主地长长吁了一口气。尝试着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却欣喜地发现，离脚尖不远竟然有一道斜出来的石级，小心翼翼地搭上脚，缩紧身子，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石级也真长，好似没有尽头似的。耳畔不断地传来呼呼风响，孟弦低下头一看，只见平时里直插云天的山峰此刻已在自己的脚底下，不觉大吃一惊，浑身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时才感觉到石级在不停地颠簸摇摆，随时都会崩塌似的。孟弦赶忙闭上眼睛，趴在石级上，大气也不敢喘，颤颤兢兢地一级一级往后退，好不容易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两手依旧拽紧小树，斜头顺着石级看上去，只见白云深处悠然浮着一幢茅屋，覆盖在棚顶上的茅草大概都是用黄金打造的，阳光下更是金碧辉煌。石级从门前的云端斜落下来，仿若一道彩虹，刚好掉落在他的脚旁，正是他方才爬过的石级。孟弦欣喜若狂，着紧往石级上去，不料脚尖却踹了个空，原来坚实的石级像气雾一样一级一级地化去了。再抬头看那茅屋，也渐渐地化成了一朵白云，随风泊走了。孟弦瞠目结舌。
孟弦猴子似地缩在石崖上，脚下是看不到底的万丈深渊，头顶上，是壁虎也难以逾越的峭壁，止不住绝望地叹气。扭着脖子看了看即将隐退的夕阳，担忧着张云他们此刻不知怎样心急如焚地在寻找自己，然而，鬼才会知道他此刻正趴在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绝壁上呢！岚风中，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阵呼唤：“孟弦——”“孟弦——”侧着耳朵听仔细了，嘿！还真是他们找来了。不由得拼尽了吃奶的力气回应：“喂——”终于，一根由藤条结成的又粗又长的缆绳从他的头顶一点一点的垂下来，孟弦两手接住，咬紧牙关， 开始了一步步艰难的攀援……
可怜的双儿孤独无依地趴在药王庙的角落里瑟瑟发抖。药王庙太清冷了，清冷得使人窒息。双儿唯一能做的就是“呜呜哇哇”地哭。她恐惧不安；她伤心绝望；还有被同伴抛弃的幽怨。她不住口地哭呀……哭呀……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她无助地闭上了眼睛，轻易不敢动一下。荒凉冷落的古庙中充满了太多不为人知的诡异。时光仿佛永远地停住了，差不多过了一年那样就……
“双儿——”一个声音远远地传来。双儿禁不住一个悸颤，“是张云！”双儿像一只惊恐的小鹿不顾一切地从庙里扑出来。太阳已经落山了，张云背着苍茫的暮色仓促地走来。
“双儿——”
“云儿——”
两个人扑开臂膀，飞快地跑着，越来越近了，还差着那么一步远，又突然停了下来。双儿环顾四周，气喘吁吁地说：“他们呢？”张云：“他们在后头。”
双儿：“孟弦好吗？”张云：“好着哩！他被陷在一堵石崖上，被我们救了上来。因为放心不下你，一路上我比他们走得快。”
双儿高兴得一头扑到张云的怀里，两人彼此拥抱着，在空旷的草坪上不住地旋呀、笑呀，那个乐的……张云突然撒开手，双儿不曾提防，一个趔趄，扑倒地上，万分委屈地撑起来，这才发现黑巍巍的一行人赶到了。双儿迎住孟弦，仔仔细细地将他瞅了又瞅，衣裳被撕成了破布条，身上到处是纵横交错的血口子。“疼吗？”双儿皱着眉头，试着用指尖去抚看胳膊上那结着血痂的伤口。孟弦赶忙缩紧身子往后躲，憨憨地笑着说：“不碍事，不碍事……”
一行人循着羊肠子一样的山路摸索着回家。不时有虎狼的嗥叫声在山谷中回荡。双儿夹在人群中间，忐忑不安地东张西望，蓦然发现身后闪动着数点荧光，止不住发出惊呼：“快看！那是什么？”几个一起收住脚，齐刷刷地掉过头，影影绰绰地看到了两匹狼，发光的眼睛像游移的鬼火。两匹狼见行踪已被发现，略停了停，掉转方向，飞也似地窜走了。如果才是两匹狼，倒也用不着好担心，如果是出巡的狼，那就不同了，用不了多久，将会引领着它们的狼群追袭而至。一个个都显得出乎寻常的紧张，柳大郎和狗娃子相继解下背篓抛在路旁，各自折了一根胳膊粗的树丫拎在手里。张云寻了一根稍为小一点的递给双儿，无比冷峻地说：“待会儿用它打狼，会么？”
“嗯！”双儿坚定地接过棍子。
大伙儿依旧赶路，却一律加快了脚步。果然，没过多久，狼群在身后出现了，鬼火一样飘忽的眼睛缀满了山谷。大家选定了一块靠着小石崖的空坪，手持木棍，立身以待。月亮出来，它躲在一道鱼脊也似的山梁背后，探出半张脸，默默的窥视着即将发生的一切。狼群一点也不减缓它们冲撞的速度，毫不懈怠地向人群发出最凌厉的攻击。一瞬间，一场惊心动魄的人狼大战开始了。
竖劈横扫的棍棒声，怒吼声；混杂着狼群发出来的咆哮和负痛的哀鸣……狼群终于溃退了下去，然而，只一忽儿又卷土重来，才扑到脚旁，却突然收住了身子，围住他们，一味的啮牙作态。
张云环顾四周，数一数，也就十几匹狼，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庆幸所遇到的只是一股小狼群。如果是一股几十只的大狼群，他们几个早已成了狼爪下的碎片了。刚才这一场恶战，重创了好几匹狼，又有几匹跛了腿的，能够上战场的已为数不多了。否则，狼群才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回头看自己这一边，几乎每一个人或多或少的挂了彩，所幸伤势都不重。唯独双儿的一条腿被狼撕了一条长口子，裤管破了，鲜血还在不断地渗出来。搏斗中，双儿表现出出乎意料的勇敢，那样视死如归的气概绝不亚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张云无比关切地问：“痛吗？”双儿一点不在乎地说：“不痛。”
张云：“怕吗？”双儿：“不怕。”其实她心里早发怵了，如果狼群继续发动进攻的话，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去对付。她两臂麻木，浑身酸痛，几乎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腿上的伤痛得直钻到心里去。手忙脚乱的拚杀中，一匹狼出其不意地将她扑翻在地，如果不是张云的棍子拼死赶过来，还保不准她现在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双儿向张云投出了脉脉温情的眼光。张云个子并不高，却十分匀亭，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清亮的大眼睛炯炯有神，格外地机灵活泼，就跟生龙活虎似的，还真逗人呢。不好的是脾性有点倔，一旦发作起来，不比一头犟驴差多少……想着想着，双儿不知不觉地羞红了脸。
狼群围在棍棒刚好够不着的范围之外，有的漫不经心地趴下身子，合着眼睛假装睡觉，有的扬蹄作势欲扑，让人捏着一把汗。
几个不约而同的相互对视，脸上明显地透出焦虑和不安。狼群已改变了策略，好似放弃了进攻，却又有可能随时发动进攻，让人防不胜防。他们会疲惫的，而狼一点也不用着急，一整夜的时光里，它们有的是机会。无非是耐下性子将就餐的时间稍为挪后面一点点。一方是千方百计地思量着怎样才能保住命，一方是心安理得的守着即将到口的美味佳肴。相比之下，狼群已占去了绝对的优势。
健硕的头狼悄无声息地卧在一堵半人高的岩石上，游移不定的眼睛冷冷地窥视着整个战场。它正好处在孟弦的正对面，差着十来步。
孟弦在石岩上跌一跤，几乎丢了性命，回家的途中又被这群该死的狼搅上了，浑身已是又疲又泛又痛又饿。心里头那个气呀，恨呀！别说有多窝火。也正因为如此，他那张倔强的脸上愈显坚毅。他无比愤怒地盯住头狼，似乎要在它身上讨点什么主意。不经意地将脚旁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拎在了手中。
这时候，狼群中出现了轻微的波动，其中有几 匹狼悄悄撤离了阵地。大家冥思苦想地猜不透它们去做什么。
突然，狼群出现了不安的燥动。头狼立即警觉地掂长脖子，它看到的是一群纷至沓来的野狗。野狗子一到场，立刻和狼群对恃开来，彼此穷凶极恶地啮牙相向，仿佛就要出现一场恶斗。
野狗子和狼相比较，体形上稍小了一点，但是，在数量上野狗子占去了一定的优势。而且一个个精神抖擞，在气势上又占去了上风。一匹野狗子气势汹汹地扑上敌阵，轻而易举地将一匹狼撕咬得鲜血淋漓。这是挑战，派出去的往往是最善战的骁将，而精心选中的恰恰是一匹又残又弱还负过伤的老狼，借此给对方造成最大的威慑，迫使敌人知难而退。彼此都十分清楚，二者在力量上没有太多的优劣之分，群殴的结果难免要付出昂贵的代价。受到攻击的那匹狼发出的惨嗥果然加剧了狼群的不安。狼群中有一部分已负了伤，能征善战的已不多。只是苦于得不到头狼的昭示，要不早已经落荒而逃。
狼王依旧盘踞在岩石上，高高在上的果然有一种王者的风范。它不屑一顾地审视着那些自以为不可一世的野狗子。野狗子和它们是同祖而不同宗的近亲，各自占山为王而又相互仇视，老死不相往来。这一次的兵戎相见，只不过由来已久的领地纷争中又一款序幕。它们这一次打食，居然侵到人家野狗子的家门口了。本来以为这几个人好对付，只要将猎物收拾了，再一声不响地撤回去，从此只管装聋作哑，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野狗子们也休想能够奈何它。而绝对没料到这几个人是这样的棘手。自己损伤了好些兄弟不说，却连一口人肉都还没有尝过。现在又遇上找茬的来了，头狼其实很清楚，这一次，除了灰头土脸地撤回家，另外也没有别的出路。窝火的是，花去了大血本，一无所获地回去，这张脸可就丢大了，因为它是狼呀！原本就要比野狗子高人一筹。再说，这些个野狗子太咄咄逼人了。如果是几只羊羔子也罢了，自己又从来不以人为食，又何苦来插上这一杆子。可是，依目下这情景，打斗下去又绝对占不了便宜。狼王下意识地瞅着就在它爪子底下巅来巅去的狗首领，闪烁不定的眼睛里透出某种难以察觉的诡异：待我冷不丁地先收拾了这条老狗，剩下来的那些狗崽子还不立马成了个鸟兽散。要想不损伤自己的脸面，只怕也只有这样了。凭它的能耐去对付一个毫无防备的野狗子，还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再说，即使不成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早以一种胜利者姿态洋洋得意的狗首领，丝毫察觉不到致命的凶险已悄然向它逼近。
还在野狗子突然光临的那一刻，大伙还只当是新增的狼群，一个个吓得脊背直淌冷汗。待到后来弄清楚是野狗子时，不由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野狗子一直是人们崇敬的山神，如果有人在野外迷了路，困在一个山窝窝里，侥幸撞上了野狗子，只要它绕圈子撒泡尿，便只管放心睡大觉。任何妖魔鬼怪不敢来惊动，任何野兽也不敢来打主意。现在，还愁怕什么呢！孟弦戏谑地瞅着头狼，心里可得意呢：“还赖在上头做什么呢？该下台了。”突然，警觉到了什么，疾风般地跨出一个箭步，将手中的石头又狠又准地射了出去。狼王长身一纵，孤注一掷地扑向那个毫无防备的狗首领，半空中，刚好被孟弦掷来的石头砸个正着。发出一声惨嗥，重重地跌落在地上。才猛然醒悟过来的狗首领箭一般地窜过来，趁机扑住它，坚实有力的牙齿紧紧地扼住它的咽喉。附近的一些狼兵狼将见狼头遭了难，拼死来救驾，却被赶过来的狗兵一一截住了。狼王绝望地呜咽着，经过一番垂死挣扎，终于摊开了爪子。一时间群狼无首，经过一场惨烈地搏杀，抛下几具狼尸，七零八落地逃走了。
获得胜利了的野狗子争相抢食着狼肉，一忽儿，便剩下几副面目全非的骨架。涂得鲜血满脸的野狗子偶尔驻足张望着偎缩在石崖下的几个人，却随着狗首领的召唤，一个紧跟着一个，一阵风似地掠走了。
血雨腥风的战场倾刻又恢复了平静。双儿两手还在紧紧地捂住眼睛，并且颤栗不已，野狗子分尸的场面是那样的惨不忍睹。张云轻轻地解下她的手， 十分平和地说：“双儿，都已经过去了，今夜里，要不是来了这群野狗子，轮到群狼分尸的就是我们几个了。”突然，头顶上传来了狼的悲呜，吓得一个个毛骨耸栗。颤颤兢兢地仰头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四匹狼盘踞到了悬崖上面，正是先头狼阵上撤走的狼。它们的目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背后的石崖上潜下来发动偷袭。当它们不辞辛苦迂回赶到时，惊讶地发现它们的头狼没有了，它们的狼兵没有了，跌在草窝里的是同伴未寒的尸骨。虽然无法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知道它们失败了。一场天衣无缝的偷袭已彻底失去了意义。四匹狼仰天悲呜着，撒开蹄，远远地去了。
好诡异的狼呀！
接近 黎明的时候，疲惫不堪的一行人才艰难的才回到家。双儿两手掩着耳朵，忍受着娘的好一阵数落。秋月可心疼哩！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原本凤凰也似的，这下子给折腾得灰头土脸，连只掉毛的乌鸦也比不上了。更要命的是腿上一道深口子，还有杂七杂八的小伤小痕也不少。秋月一边替双儿悉心打理，一边痛心疾首地骂：“死妮子，怎么还知道回来，让狼崽子逮了去不更好么！”
过了一些时候，双儿身上的伤呀，痛呀好得差不多了。又过了些时候，当初的那份极度的恐惧也仿佛没有了。双儿逢人便炫耀似地吹嘘自己与狼搏斗的那场惊心动魄的经历。实际上，它已经成了一个姑娘家的生命中弥足珍贵的记忆。
……
早春的夜晚还异常寒冷，镰刀月嵌在峭壁上，仿佛也结了一层冰，有气无力地绽放出那如霜的毫光。苍凉的山梁寂寞地横卧在那里，透出无限的宁静和幽邃。峥嵘的乱石丛中，渐渐的探出一对熠熠闪烁的光亮。那是一头野兽的眼睛。仔细些还可以看见一颗硕大的头，如椽的长喙上竖着两根坚实的獠牙，闪着白森森的光。它仰头瞅了瞅那弯冷月，支着蒲扇大耳又谨慎地将左右看过了，这才拨开小步踱出来。喏！好大的一头野猪，乍见了吓人一大跳。它就是名播一时的野猪王。在一次又一次精心设计的围捕中，总能够安然逃逸，更使它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在众多的讹传中，实际上已将它神化。
野猪王循着山道漫不经心地下来，砸下一路比茶碗还要粗的蹄窝窝。进入一片稀疏的小竹林里， 只见它略躬一躬脊背，长喙贴地呼哧呼哧地几个拱刨，坚实的土层里，一颗笋疙瘩立刻就出来了，呱嗒呱嗒地嚼了两下又挪到了一边。它无心吃食，它在寻找它的姘头，一头花白相间的母猪。好几天里连个踪迹也没有，绝对料不到它独个儿出来觅食的时候进入了猎人设置好的罗网，早已成了盘中佳肴。野猪王低鼻子嗅一嗅一堆发干的粪便，都是它几天前留下来的。它执着的认为老母猪在外头有了新相好，把自己给抛了。醋劲一发作，仰天发出几声低吼，谁敢动我的姘头，不是嫌活得不耐烦了么？待会儿栽到我手里……哼！心里头窝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只恨没个地方发泄。锁住尾巴，撒开四蹄迎头撞过去。“咔嚓！”“咔嚓！”几声响，碗口粗的松树被撞断了好几棵，得意忘形的当儿，突然支长了耳朵，不妙得很，掉了尾巴的猴子隐隐约约地出现在它的视野里。一只、二只、 三只……嘿嘿！还真不少呢。藏在矮树丛里探头探脑的，不消说，回窝的路已被他们给堵住了。不由得低头一个闷哼。
打好些年头起，什么大虫呀，豹子呀都不轻轻易窥视它。就近几个年头，越发连它们的踪迹也难看得到。曾有那么一只花斑纹老虎想打它的主意，藏匿在它经常经过的矮树丛里，好伺机会下手。它佯装着不知道，心里却在哼呀，只怕还嫩了一点儿！当老虎拔开爪子，凌空罩来时，它不是撒腿就跑，根本就是不避不让。发出一声雷吼，挺着长喙一路杀过去。大虫被它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就吓得有几分慌张，阵脚一乱，即刻被老猪拱得跌翻了好几个跟头，虽然自己利刃似的爪子在它的脊背上抓坏了好几处，颈皮也被撕下了一大块，却算不上沾到了便宜。野猪王一负痛，格外增添了凶猛，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铺天盖地地卷过去。老虎不敢招架，不停地往后纵退，回头瞥一瞥，见它一副嗷嗷不可侵犯的神态，这才知道彻底打错了算盘，吞着口涎，跛着一条后腿，灰溜溜地离去了。
哼！林子里面如果要选大王，我老猪虽然不在数，可还不肯服谁哩！然而，对于这些掉了尾巴的猴子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他们的手里仗着明晃晃的钢叉，在岩石上一溜一溜就淬起蓝幽幽的火苗，骨子里更藏着诡异莫测的伎俩，防不胜防的铁钳、绳网、还有陷坑……稍有不慎就中了他们的机关。回想着当初那一窝子兄弟，还不是被这些花样弄丢了性命。多少次的死里逃生使它心生余悸，身上的累累伤痕更使它记忆鲜明。看来，今夜里非得挪一个窝了。我惹不起，怕了你们难道还有什么不行的。挫身一纵，撅着屁股一溜小跑了起来，一会儿就到了两壁夹道的小谷口里。突然刹住了身子，略显得潮湿的山道上溜下了两行深深的蹄槽。野猪王低着鼻子往伪装得十分巧妙的草叶上嗅一嗅，轻轻一拱，只听到沙沙地一阵响，土石草屑纷纷往下掉，一会儿就漏出一个大窟窿来。低头瞅一瞅，深得直看不到底呢。好险！一步之差，就要葬身万劫不复的陷阱了。看来，今儿个一出场，就掉进了没尾巴猴子精心设计好的圈套，一步一步的将它往绝途上逼。现在，前无生路，只能往后撤了，难免又是一场血腥的搏杀。
野猪王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发红的眼睛里迸射出两道愤怒的火焰。王八羔子！老子豁出去了！仰天一声长吼，山谷为之呜咽。还在它意欲掉头的当儿，距它身后不远的矮树丛里异常敏捷地窜出一只掉了尾巴的猴子，挚在手里的钢叉闪着寒光，等不到它有半点反应，又狠又准地扎进了它的后腿。
孟弦和张云两个被分拔在陷阱旁边埋伏好，好不容易才等盼到野猪王按照当初的计谋仓皇地纵过来，两个撵在屁股后面，使出吃奶的力气吆喝：“嗬——”“嗬——”手里的钢叉在岩石上磕得山响。野猪王始料不及，四蹄撒得更快了，俨然一副逃命的架势，却没有料到它到了陷阱的边沿却兜住了身子，将机关识破了。
“坏事了！坏事了！”孟弦急得双脚乱跳，若是等到它转过身子，一头撞回去，只怕再多的人马也休想截住它，这一趟的心机和力气也都算白费了。他来不及稍做考虑，一声断喝，挺着钢钗扑了出来，心里想：“只要在它屁股上撩一下，野猪王一负痛，朝前纵半步，也就成事了。”一旁的张云也正在干着急，却绝料不到孟弦会使出这要命似的一招，魂都吓掉了，大声地阻止：“不行啊！弦儿，回来，快撤回来！”跟脚扑出来想拽住他，却已经迟了。
野猪王被突如其来的一击痛得咧牙惨哼，却四蹄扎地生根，不肯朝前挪动一个蹄窝窝。两下正僵持着，野猪王忽地一挫腰，旋风般地兜过头，长喙撩到孟弦的跨下一掀，孟弦轻得像个草垛似的被抛到半空，卟的一声掉下来，像一只灌满了土屑的布袋，半丝动静也没有。
没有尾巴的猴子，敢扎你爷爷！嗥——野猪王憋着一腔子怒火正愁没个地方发泄，这下总算找到对头了，掀开蹄，掉转身子，直戳戳地向孟弦一头撞去，那架式，非要把他碾个稀巴烂才解恨。忽地传来天塌地陷的一声响，野猪王急怒之间失去了理智，反而一头扎进了陷阱。困兽的挣扎伴着如雷的吼声撼摇着山谷。
“野猪王落网了！”
“嗬——”
“嗬——”
整个的山头都立时沸腾了起来，一个个振臂欢呼，从各个不同的隘口争先恐后地赶到了。然而，却发现张云在噩哭，怀里搂抱着的是血肉模糊的孟弦。一个个好像被突然浇了冷水，又好似棒折了脊梁，立时都焉了，胜利的喜悦霎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牛二急匆匆地从人丛里挤进来，蹲下身子，蒲扇般的手掌从孟弦的襟口里探进去，贴到他的心口上，浑身总是止不住颤抖。一会儿，那双令虎狼生畏的眼睛里滚下了泪珠。
完了！完了！孙大娘的心头肉，孟家的血脉就这样完事了！
一行人轮流着将孟弦背回家。在孟家茅棚前的空坪上撑起了一张破草席，遮掩着孟弦的尸骨。孙大娘和方姑撕心裂肺的哭嚎，再一次将落霞岭引进了一个无比悲惨的深渊，连树木草叶都肃然变色，不少人也止不住闻声落泪。大伙围着席棚木然地坐着，燃起来的一堆篝火，映着一张张肃穆悲凄的脸。快要接近黎明的时候，篝火已渐渐熄灭，闪烁着欲灭的一层红灰。这时候，一只异常敏捷的花面狐狸贴地而来，一点声息也没有。它从人隙里挤进来，溜进席棚，轻轻一跃，倚到了孟弦的肩窝里，吐出粉嫩的舌头舔干净孟弦口鼻间的血污，舌尖上就多了一颗豆粒大的珠子，熠熠闪烁着一层荧光。舌尖在孟弦紧闭的唇上抵开了一丝缝隙，趁机将珠子滑进了他的口中。没多久，便有缕缕绛红的烟霞不断地从孟弦的口鼻间溢出来。在他那张惨白的脸上也渐渐地有了昭示生命的光泽。看见孟弦一根手指头微弱地颤动了几下，又慢慢地缩起了一条腿，好似要坐起来，突然出现了一阵紧过一阵的痉挛，并发出胡乱的呻吟：“哎哟，烫死我了……哎哟哟……”他感到五脏六腑如同炭火在煎熬。
张云伏在孟弦的脚头，听到声音第一个醒来，看见一只灵巧的狐狸拽着长长的尾巴一窜，几个闪纵便失去了踪影。张云揉着眼角，疑惑莫不是眼花了。众人接连着从迷迷糊糊的瞌睡中回过神来，掂着长脖子争相往席棚里挤。孟弦还当真活过来了，斜靠着张云坐着，惊愕地审视着众人。自个怎么会在席棚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围着他。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孙大娘哆嗦着两手捧住孟弦的脸，不停地摩挲，眼窝里淌着激动的泪花。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将孟弦扶进屋。大家见他没事，一律地放下了心，其实也都累坏了，相继回了家，只剩下张云在陪他。孟弦拽住他的手，悄悄地问：“方才可有狐狸来过？”
张云讷讷地道：“正迷糊着，只一眨眼就不见了。”
孟弦：“可是一只花面狐？”
张云说：“不怎么真切。”心里却在想：“有那么多的人在场，狐狸怎么有胆来。传闻狐狸专爱掏死人的眼珠子做耍子，可孟弦的一双眼睛还是好好的，真是怪事。”
落霞山的崇山峻岭中多狐狸，它们形体优美，灵巧活泼，缘于狡诈多端，擅长于鼠偷狗盗而积怨于人，遭切齿啐骂。孟弦狩猎，唯独不伤狐狸。他认定狐狸是万物中的精灵，它可以幻化成仙，成怪……孟弦从来就不曾有丝毫的怀疑。它有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仅凭这一点就足以将它从所有的动物中区分开来。
孟弦还是一个毛头小娃子的时候，他臂弯里挽着一个小竹篮，里面躺着几样才采下的蘑菇，脚上踢着探出脚趾的破鞋，猴子似的穿行在山经上……经过了一个春季的孕育，一旦进入沉闷而又潮湿的夏天，五颜六色的蘑菇仿佛瞥不住气似地，争先恐后地从土层里拱了出来。它是大山给予人类毫不吝啬的馈赠。它肉鲜味美，更是餐桌上不可多得的佳肴。斑鸠藏厚重的叶帘里发出不怀好意的嘀咕。偶儿传来一两声猫头鹰的叫声仿佛一个哀怨的老人在哭泣。孟弦的心里头憋闷得很 不是滋味，他不该多贪了一个回笼觉，被伙伴们挪下了。更别提他那撑了一肚子的污秽气：“张云.狗娃.毛猴子……不肯等我做伴儿！哼！千万让狼崽子一个不剩地全逮了去……”
只有百灵于那悦耳的欢唱恰似砸响的银铃子，让人倍感亲切。孟弦不由得撮着嘴唇似想吹一个响亮的口 哨凑个趣儿，不该缺了几颗门牙，那个调可就跑得远了，还比不上人家放个屁响。孟弦吓着了似的赶紧用手掩住口，四下里溜一眼，嘿嘿！辛亏没有被人听了去。
突然脚头的草丛里嗖的一下响，孟弦吓了个踉跄，跟脚撵过去，窥见一只小狐狸正仓惶地逃遁，还跋着一条腿，也不知道怎样弄下的伤。这时候你，四下里传来了嘈杂而又急促的犬吠声。立时，几只体型矫健的狗旋风般地奔窜而来。截的截，追的追，轻而易举地将小狐狸困住了，小狐狸发出来的惨烈的尖叫即刻被狗群的嘶吼声所淹没。
孟弦心头一懔，愣了那么一忽儿，顺手折了一根树枝，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往狗群身上一阵狂扫，一并发出震天怒吼。僵持了好一会，终于将狗群去散开。再看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小狐狸，还在不停地瑟瑟发抖。孟弦蹲下身子，轻轻地将它抱在怀里，心痛得只要掉眼泪。孟弦将竹篮里的蘑菇倒掉，小心翼翼地将小狐狸放到竹篮里，还解了一件衣裳裹住它。藏藏掩掩地回到家里，偷偷摸摸地藏在床下的暗角里。夜晚，孟弦将小狐狸靠着自己的胸膛，用身体去温暖它，小手轻轻地梳理着它的皮毛。狐狸整夜里都在不停地颤抖，小腿偶尔拨动一下，尖细的爪子将他的皮肉都划破了。待到狐狸慢慢地恢复了一些，孟弦便忙着掏小鸟雀来喂它，偶尔逮不到小鸟，就偷奶奶养的小鸡给它吃。直到有一天，怀里不见了小狐狸，急的四下里去找寻，才发现门口扒了个小洞，认定狐狸已经离去了，担心它的伤势还未好，只怕跑不快，万一又被狗逮了去。孟弦的心中不止一次地掂量：如果那只狐狸还活着，偶尔在山野之中遇上了，不知它还会不会认得自己。又一想狐狸都是爱成精怪的，不知现在变成了什么？如果能够化成一个美女可好哩！
落霞岭仿佛又在过年节，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煨炖野猪肉，四溢开来的浓香使人垂涎。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乐。唯独孙大娘神色冷漠，着实让人纳闷。野猪肉她家也分得一大坨，还有她家的孟弦也毕竟没有死掉，理应和大家一样高兴才对。然而，孙大娘好似一夜之间突然苍老了。是的，孟弦侥幸活了过来，却给了她一记无法承受的打击，始终成了积压在心头不散的阴云。孟弦不曾死去，那也是绝无仅有的奇迹，又如何呢？明日依旧还要去采药，去狩猎，各种各样不可预料的凶险说不定哪一天又会突然降临。这就是山里人的命运，他们的生与死，欢乐与悲哀，都始终与大山紧紧地绞连在一起，不可以分开。而血的见证太多太多了。孟弦再也出不得半点差错，在她的生命里，没有比孟弦更重要的了。
现在，孙大娘每天里最紧要的就是殷殷叮嘱孟弦出门，接下来的时光就是忐忑不安地盼着孟弦平安归来，揪着心，悬着胆。她多想彻底结束这样的一种无奈生活，可是，哪能呢？除非哪一天入了黄土，就再也用不着操这份瞎心了。如果孟弦成了亲，也许就会再像从前那样的无知和鲁莽。是的，孟弦年岁大了，委实可以成亲了。“只是……唉！”又是她一块不可言喻的心病。在这一排后生当中，要数她家的孟弦年龄最大，而第一个娶媳妇的却是狗娃子，其它订了亲，只等拣日子过门的也有好几个，说不准哪一天一觉醒来，就会收到请喝酒的喜讯。
孙大娘最不爱听到的就是这样一类的消息。天下的媒婆子一个个脚丫子咋不都烂了去！她毒恶地诅咒以舒心头的积怨，只为从来就没有一个媒婆子骁进过她孟家的门槛，哪怕是寻错门的也没有。
大伙都来评一评，看我家孟弦会比哪个后生差了下去。就在孙木莲整日里愁眉深结，气岔愤懑的时候，一个老婆子颤颤巍巍地寻来了。孙木莲还当真有些儿纳闷呢：这个老不死莫非是个瞎了眼的！
别看这个老婆子两只鸡屎眼浑浊无光，舌头却格外锋利，绘声绘色地说起话来乱溅涶沫星子。自称打赤霞岭来，她家岭上呀，有一个叫旺丫头的，今年十八岁。扳着指头数落着怎样好的人品，怎样好的针线，当家理事又最拿手……还有她家的父母呀又最不爱挑拣人家家当，只在意后生家的人品厚道……
孙大娘支着耳朵听了个仔细，止不住眉开眼笑。
孟弦从奶奶的口中得知了订媳妇的事，别提有多高兴，白痴才不想媳妇，小两口挤一个被窝窝，别说有多暖和。眼巴巴地只盼着这一天能够快一点到来。半夜里，孟弦在床上辗转反侧着不能入睡：“旺丫头……旺丫头的，究竟哪样的一个模样儿，得寻个法子先窥看过了才好。”孟弦娶媳妇，别的不说，紧要是标致好看。若是不好看，他才不要呢！
早上起来，背好背篓，和往常一样出了门。不同的是半道上又调转了方向，一路往赤霞岭去了。晌午时分，孟弦拐到路旁的一座小院里讨茶喝，顺便打探路径。一个老人家失口笑道：“不就是那个羊换妻么。”手里指着斜对面半岭上一棵参天枫树说：“看准了，就那棵树下。”孟弦谢过老人，放开大步，一会儿就到了。只见火红的枫叶砸了一地。一幢破旧的小院显得静悄悄的。孟弦卸下了背篓，装成走累了歇脚的样子。在枫树下面的一个石墩上坐了下来。
曾经有那么一个姓羊的后生去山上打猎，打着了一只羊，回家的途中去一户人家里避雨，一个好心肠的老嬷嬷问他：“后生家，可娶媳妇了？”后生不经意地说：“还没有。”老嬷嬷又问：“可想娶媳妇么？”后生家失笑道：“有哪个不想娶媳妇呢！”
老嬷嬷说：“这样吧，你将这只羊给我，我把女儿给你做媳妇。”后生家哪有不乐意的，只当是说笑，不当真哩。待会雨住了，料不到老嬷嬷真的给了一个女儿让他领回家。媳妇是一只羊换回来的，于是，大伙儿将他叫成了羊换妻。再来看一看这个用羊换来的媳妇，模样儿都别说了，比方下地吧，不将她领回来就会走丢。有一回，羊换妻的裤子破了，交给她缝一缝，她两手拎着裤子左瞅右瞧可纳闷呢，这两个裤脚咋破了这么大的洞，居然还是一模一样的。费了一晌的功夫补好了，羊换妻来穿时，一脚踹进去，不提防跌了个嘴啃泥，连门牙都栽了。原来，她将两个裤脚筒都给缝死了。这下，羊换妻可恼了，气呼呼地将媳妇送回家，生死不肯要了。不料那个老嬷嬷可凶火哩：“你那只羊看着肥大，其实一把净骨头，把我的牙床都硌破了。我还没有向你问罪呢！现在兴反悔，哼！门都没有！”
羊换妻无奈，打那以后，逢人就说：“谁愿意将我家媳妇要了去，我搭上十只羊给他！”还真玄乎，居然没人要。后来，总算生下了个闺女。眼看着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却从来连个上门提亲的也没有。羊换妻少不了对着女儿叹息：“你呀！若是想嫁出去，除非像你娘当年一个样，撞个机缘，让人家扛只羊换了去。”就这样，闺女儿成了羊来换，以至后来连真名都没有了。
孟弦还在贼一样东张西望的时候，孟弦还在贼一样东张西望的时候，只听见呀的一声门响，先探出一颗蓬乱的头，往这边掂了掂，便慢吞吞地踱了过去，在离孟弦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孟弦不怎么在意地往她身上一瞧，原来是一个半大的媳妇。绿豆眼，豁牙嘴，更难为塌鼻子下面的两道黄鼻涕老是上窜下跳的……孟弦只感觉到两只眼睛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赶紧别过脸，还是十分违心地喊了一声：“阿嫂”
“什么阿嫂？”半大的媳妇嗡声嗡气地乱嚷：“我叫挽姑娘，人家还没有出阁呢！”
孟弦吓了一大跳，期期艾艾地说：“我……我认错了，请问这里有个叫羊挽妻的么？”
挽姑娘信手往小草屋一指，没好气地说：“他是我爹，就住在这里，一大早出门还没回家。”
“他是你爹？”孟弦狐疑不定地道：“不是说他家有个闺女出落得又标致又水灵。”
挽姑娘听了，掩不住吃吃地笑。仿佛有几分害羞似地说：“大伙儿都这样夸我哩！”
“啊！”孟弦吃惊不小：“那……那旺姑娘是谁？”
挽姑娘有几分得意地说：“我爹通共才有我一个女儿。什么旺姑娘？应该叫换姑娘才真。平时里，大家都叫我羊——来——挽姑娘。嫌费力气，后来，干脆叫成了换姑娘，定是你耳朵没有听真。”
孟弦很惊讶，仍然止不住问：“姑娘今年多大了？”
换姑娘显得老大不耐烦，将两只脏手摊开来，认真地叠呀，叠呀……最后说：“大概二十几了吧！弄不真切，不过今年十八岁。”
孟弦傻傻地瞪着大眼：“为什么？”
换姑娘说：“我爹告诉我，这样的年纪容易出嫁，若是有人问，就说十八岁。”
孟弦：“有人要来娶你么？”
换姑娘十分神气地说：“过些时候，落霞岭上有个后生家来相亲，我爹对我嚷得可凶哩：‘到了那一天，你躲到地窖里去，做死不要出来！’我说：‘那样的，我怎样相女婿？’没料到我爹大发脾气，只差扬巴掌打我了。气恨恨地说：‘让女婿看到了，会吓得跑了的！”
孟弦不忘往地上重重地啐一口，拾起背篓，悻悻地离去了。
又到了鸡进笼的时辰了。孙大娘支着长脖子，好比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在庭院里打旋。平时的这个时候，早回家了。今日做什么去了呢？唉……直到又掌起了灯，这才看见孟弦苦着脸，耷着头，一声不响地回来了。孙大娘往他身上一瞅就不来劲，灰头灰脸的，一副受够了委屈的模样，又背着一个空背篓。不用说，今日又在外头瞎混去了，看是谁惹恼了他。本来还想好好的劝慰他几句：“现在大人了，只等着说媳妇，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娃子们玩打仗淘气的事。”又生怕撞上了他的脾气。只好待过了这一宿，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再跟他细细地理论。讨好似地替孟弦解下背篓，又帮他拍打了肩头上的土屑，便忙着帮他去盛饭，两颗荷包蛋是特意为他准备的。孟弦勾着头，趴在桌面上，三扒两扒，猪拱槽似的，呼啦呼啦地一阵响，筷子一丢，拐到房里，重重地栽到了床上。
六.人狼搏斗
当窗口才透进一缕微弱的曙光，伴随着一声嘹亮的雄鸡的啼唱，沉寂了一个漫长黑夜的落霞岭又迎来了它新的黎明。孟弦一个机灵，骨碌碌地从被窝里抖出来，胡乱地穿好衣裳，然后拐到柴房里，手里捏根小柴棍从柴灶的灰堆里小心翼翼地扒出两个已经烤得焦黄的地瓜。稍为拍了拍上面的灰，将一个揣到衣兜里，轻轻地开了门，取了扣在窗棂上的背篓，一边吃着地瓜，一边走路。在一个小岔口上，张云、柳大郎、还有狗娃子已经在等他了。四个人结了伴，风风火火地向前走。全然不在意身后有一道小影藏藏掩掩地跟着。渐渐地，越挪越远了，少不得大声地嚷：“等我……等等我……”却是一个姑娘家柔媚的声音。几个一齐收住脚，侧头瞅着。小影儿一点一点地走近了，原来是谷先生拣来的闺女——双儿。差不多的一个大姑娘了，生就讨人喜爱的俏模样，只是爱胡闹，又淘气，让人难对付。四个人一口声地呵斥：“一个姑娘家跟着来做什么？”
双儿扮了个俏脸，不忘回头掂了掂肩上背篓，笑吟吟地说：“采药呀！”
张云拦到她面前，张开两臂，驱赶小鸡似地：“快回去！快回去！”双儿竖着两道柳眉，没好气地说：“哪里碍着你了？”
张云气咻咻地道：“不准你去，就不准你去！”双儿拉着长脸，白眼瞟着他：“你是我什么人，偏要轮到你着急！”
张云不由得堆上一副笑脸，和颜悦色地央求：“好妹子，听话，现在就回去。”双儿也即刻眉开眼笑起来，嗲声嗲声地道：“好哥哥，让我去一趟，我的好哥哥。”
张云立时恨得牙根直痒痒，一并高高地扬起大巴掌，恶狠狠地道：“山里崖高坡陡，一个不小心栽下去，连个尸首也捡不到，你到底回不回去！”双儿任性地仰着脸，迎着张云的巴掌，眼睛也不眨一下，生怕他不打似地。心里却在说：“哼！你当姑奶奶是吓大的……”
几个人开始附和：“得了得了，双儿要么趁紧回家，要么趁紧上路，时光不早了，别磨蹭了。”双儿是抱定决不回头的，大伙儿只好破例依她这一回，接下来又开始匆匆忙忙地赶路。
张云还不忘拉着比苦瓜还要难看的脸，没完没了地嘟噜：“多少次粘着人家务必捎她去百草岭上看一看，一百个没肯答应，这下好了，偷偷地撵了来，有谁见过这样的姑娘家么？”
双儿极力绷住脸，生怕笑开来，冷冷地说：“你少说话，好似生怕舌头不长疔疮似的。”
张云寒着脸：“待会进了山，别指望人家照看你。”双儿高高地噘着嘴：“哼！待会进了山，谁管我的是王八羔子，我一个人进山里去，丢到大山里头，谁着急寻我是王八羔子的儿子！”惹得大伙儿好一阵笑，唯有张云一张脸憋得跟猪肝似地，笑不是，不笑不是，不难受才怪呢。
总算到了百草岭。一块儿涌进药王庙，轮流着给药王爷磕头。双儿两手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小心翼翼地将面目狰狞的药王爷从头到脚察看了一遍，吓得直哆嗦，赶紧别过头去，直到出了庙，还抑止不住心惊肉跳呢。大伙在檐下稍做休息，合计好下午的某个时辰一律在药王庙集合，不见不散，便分头进山。孟弦瞄着双儿，挤眉弄眼地说：“双儿，跟我做一路吧，一路上由我照看你。”
双儿：“不跟，不跟！”
狗娃子懒洋洋地：“双儿，跟我做一块吧。”
双儿：“不跟，不跟！”
柳大郎正要开口，却听得张云嗡声嗡气地咕噜：“跟谁去都好，千万别赖着我！”
双儿没好气地道：“谁厌烦我，我就跟定谁！”
蜿蜒的山道上盘结着树根，稍不留神就会栽个跟头。磕磕绊绊的一路走下去，又被一条深涧拦住了。贴着一堵危崖，两手逮着山藤，脚尖拽着小石窝，小心翼翼地攀援。双儿屛住声息，不时暼一眼脚下深不见底的深壑，两条腿不住地抽筋打颤。幸好一到关键时候，张云总能及时地伸过手来攥住她。好不容易过了危崖，双儿不由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脚下依旧是和先头差不多的小径，只是陡峭曲折了许多。参天的树木，缠结的古藤，斜逸而出的乱石，更有那断涧幽谷，渐渐地呈现在她的视野里，无一不成了双儿目不暇接的绚丽风光。双儿不知不觉地陶醉在这巧夺天工的美景之中。前面的小坡上出现了一丛小灌木，枯黄的叶子已掉的差不多了，枝头上裸露着一串串红的。黄的，紫的，还有叫不出名的小果子。双儿紧走几步，两只手便忙开了，只见她这样的掐一颗，那样的掐一颗，急不可待地往口里送。遇到那又香又甜的，便只管乱不住口地咂着舌头。看她将两道柳眉拧成老大的疙瘩，不用说是尝到那掉脱牙齿的酸果了。当然，那又苦又涩不能下咽的也有，你看她好好的一张脸立马拉得成个苦瓜似的，一个劲地往地上乱吐，还一个劲地乱跺脚，接下来还不忘往小树上踹上几下，小树不该结错了果子，又不该撞到一个馋嘴的姑奶奶，好无辜呀！
“双儿……”张云又在呼唤她了。现在双儿已经看不到张云，张云也看不到双儿。张云要忙着采药，又要照顾双儿，声音成了两个唯一的联络方式。
“哎……”双儿不急不慢地答应。不忘又补上一句：“只管采你的药好了，少要你管……”
侧耳似听到有疾风撞击石壁的声音，又有水滴在石缝中玉珠般地溅落……双儿猫着腰，两手拨开一丛齐人高的芦竹，一道清亮的小溪突然出现在眼前。双儿俯下身子，两手轻轻地掬了好几口。站起来，四下里望了望，发现不远处有一块平整的小草荀，便漫不经心地走了过去。只见一截比腰还粗的树杆平卧在草坪上，一头从小溪上横过去，一头扎在芦竹丛里，也不知道有多长。双儿感觉到有些疲惫，两条腿也又酸又胀地难受。先将背上的小竹篓卸下来，小竹篓里盛着几样特意为张云留着的野果还有一些难得一见的花花草草。双儿不忘扭一扭有些麻木的胳膊，便在树杆上坐了下来。指尖拔一拔被风吹到脸上的一绺秀发，两手托着腮，十分神往地看着碧兰碧兰的天空，一两点白云悠然自得地划呀，划呀……一个不小心撞上了一堵危崖，旋即化着一道瀑布翩然而下……突然，双儿感觉到屁股下面的树杆在轻轻地蠕动，双儿颤抖着将一只手掌轻轻地贴到树干上，感觉到树干上面嵌着一个接一个比巴掌还要大的光滑的鳞片。试着用指尖在上面摁了一下，即结实而有韧性。双儿大气也不敢喘一下，颤颤克克地扭过脖子，拿眼睛一瞅。“天！什么树杆呀？一条蛇！一条大蟒蛇……”剩在双儿的意识里唯一的反应就是不要命地逃。可恨两条腿软绵绵地怎么也拨不动。她向张云发出竭尽全力的呼喊，可是，嗓眼突然被什么给塞住了，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双儿两眼一黑，重重地栽倒了。背后，被惊动的蟒蛇开始驰行，狂风般卷出一个接一个芦竹的漩涡。幸好已经是深秋，蟒蛇出来的目的已经不是为寻找食物，而是只图在难得一见的阳光下暖和暖和它那冰凉的身躯。不奈烦双儿这一吵，带着还没有睡醒的遗憾离去了，待到张云惊慌失措地感到时，伤心欲绝地看着双儿人事不醒地蜷缩在草丛里。张云将双儿揽坐在怀里，一遍接一遍焦急地呼唤：“双儿……”“双儿……”双儿有气无力地启开一丝眼缝，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蛇……好大一条蛇……”即惊且惧地扑到张云的怀里嘤嘤地哭。张云无限爱怜地拥住双儿，一只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脊背，轻轻地安慰：“不怕……不怕……有我在这里，什么都不怕……”四周看了看，又望了望开始偏斜的太阳，回头对双儿说：“我们回家。”双儿：“呜……”张云护着双儿站好，双儿踉跄着走了两步，又颤颤抖抖地收住了脚。张云绕到跟前蹲下来说：“我背你。”双儿顺从地趴到他背上，两手交抱着这张云的脖子。张云背负着双儿，遁着原路往回走，直到喘不过气来时，只好把双儿放下来歇一歇。得到再来背双儿时，幸好双儿已经缓过了神，可以慢慢地走动了。两个人手牵着手，提心吊胆地攀过了先头那边悬崖，没多久，又回到了药王庙。并坐在檐下的石级上，双儿偶而匆匆地往张云身上瞥一眼，便赶紧勾下了头，从眼神里溢出来的不仅仅只有感激，兴许还藏着说不明白的一个情窦出开的少女的心事。
没多久，只见柳大郎脚步匆匆地赶到了，背篓里是堆得满满的药材。过了一会，汗流浃背的狗娃子也到了。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却始终不见孟弦的踪影。按常理，早该到场了。几个越来越显示出焦急。狗娃子嗡声嗡气地说：“刚开始，我和他两个还是一条道上去，分岔的时候，他径直往鬼头崖那个方向去了，我还格外关照他脚下小心点。”
张云忧心忡忡地望着夕阳中危然耸立的悬崖，十分果断地说：“这样死等也不是个办法，我们寻他去！”一个挺身，拔腿就走。却不料双儿小雀似地爽窜上来，亦步亦趋地跟住他。“我……我也去……”
张云这才发现还有这么一个棘手的人。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去！这一路上，哪个还有心思来照看你。”现在，孟弦还不知是哪样一个着落，不用猜，多半是发生什么意外了，他按住双儿的两臂，连推带搡地将她拥进药王庙，不由置疑地说：“不论怎样，你都给我好好地呆在这个庙里，万幸撞上孟弦回来了，你就告诉他，我们寻找他去了，这一去，不管我们能不能找到孟弦，我们一定还会回到这里来。”
双儿不该往药王爷身上又瞟了一眼，一个哆嗦，顿时不住口地哀求：“我……我……”张云哪里还有功夫和她磨蹬，跨出药王庙门，迈开大步向走在前头的柳大狼和狗娃赶去。身后不时传来双儿嘤嘤的哭泣。张云索性掩住了耳朵。
孟弦不该贪图扎在崖壁上的一株药，不小心失了足，坠崖的那一刻，纷乱的意识里崩出了绝望的两个字：“完了！”他竭尽全力张开两臂，所经之处，偶尔滋生的小树，盘结的藤条，都成了他寄托生命的救命草。他的指甲划破了，指头抠出了血。他借助一块稍为突起的岩石缓解急速下滑的身体，两手死命拽住了一棵从石缝中横生出来的小树，总算稳住了身子，这一刻不自主地长长吁了一口气。尝试着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却欣喜地发现，离脚尖不远竟然有一道斜出来的石级，小心翼翼地搭上脚，缩紧身子，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石级也真长，好似没有尽头似的。耳畔不断地传来呼呼风响，孟弦低下头一看，只见平时里直插云天的山峰此刻已在自己的脚底下，不觉大吃一惊，浑身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时才感觉到石级在不停地颠簸摇摆，随时都会崩塌似的。孟弦赶忙闭上眼睛，趴在石级上，大气也不敢喘，颤颤兢兢地一级一级往后退，好不容易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两手依旧拽紧小树，斜头顺着石级看上去，只见白云深处悠然浮着一幢茅屋，覆盖在棚顶上的茅草大概都是用黄金打造的，阳光下更是金碧辉煌。石级从门前的云端斜落下来，仿若一道彩虹，刚好掉落在他的脚旁，正是他方才爬过的石级。孟弦欣喜若狂，着紧往石级上去，不料脚尖却踹了个空，原来坚实的石级像气雾一样一级一级地化去了。再抬头看那茅屋，也渐渐地化成了一朵白云，随风泊走了。孟弦瞠目结舌。
孟弦猴子似地缩在石崖上，脚下是看不到底的万丈深渊，头顶上，是壁虎也难以逾越的峭壁，止不住绝望地叹气。扭着脖子看了看即将隐退的夕阳，担忧着张云他们此刻不知怎样心急如焚地在寻找自己，然而，鬼才会知道他此刻正趴在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绝壁上呢！岚风中，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阵呼唤：“孟弦——”“孟弦——”侧着耳朵听仔细了，嘿！还真是他们找来了。不由得拼尽了吃奶的力气回应：“喂——”终于，一根由藤条结成的又粗又长的缆绳从他的头顶一点一点的垂下来，孟弦两手接住，咬紧牙关， 开始了一步步艰难的攀援……
可怜的双儿孤独无依地趴在药王庙的角落里瑟瑟发抖。药王庙太清冷了，清冷得使人窒息。双儿唯一能做的就是“呜呜哇哇”地哭。她恐惧不安；她伤心绝望；还有被同伴抛弃的幽怨。她不住口地哭呀……哭呀……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她无助地闭上了眼睛，轻易不敢动一下。荒凉冷落的古庙中充满了太多不为人知的诡异。时光仿佛永远地停住了，差不多过了一年那样就……
“双儿——”一个声音远远地传来。双儿禁不住一个悸颤，“是张云！”双儿像一只惊恐的小鹿不顾一切地从庙里扑出来。太阳已经落山了，张云背着苍茫的暮色仓促地走来。
“双儿——”
“云儿——”
两个人扑开臂膀，飞快地跑着，越来越近了，还差着那么一步远，又突然停了下来。双儿环顾四周，气喘吁吁地说：“他们呢？”张云：“他们在后头。”
双儿：“孟弦好吗？”张云：“好着哩！他被陷在一堵石崖上，被我们救了上来。因为放心不下你，一路上我比他们走得快。”
双儿高兴得一头扑到张云的怀里，两人彼此拥抱着，在空旷的草坪上不住地旋呀、笑呀，那个乐的……张云突然撒开手，双儿不曾提防，一个趔趄，扑倒地上，万分委屈地撑起来，这才发现黑巍巍的一行人赶到了。双儿迎住孟弦，仔仔细细地将他瞅了又瞅，衣裳被撕成了破布条，身上到处是纵横交错的血口子。“疼吗？”双儿皱着眉头，试着用指尖去抚看胳膊上那结着血痂的伤口。孟弦赶忙缩紧身子往后躲，憨憨地笑着说：“不碍事，不碍事……”
一行人循着羊肠子一样的山路摸索着回家。不时有虎狼的嗥叫声在山谷中回荡。双儿夹在人群中间，忐忑不安地东张西望，蓦然发现身后闪动着数点荧光，止不住发出惊呼：“快看！那是什么？”几个一起收住脚，齐刷刷地掉过头，影影绰绰地看到了两匹狼，发光的眼睛像游移的鬼火。两匹狼见行踪已被发现，略停了停，掉转方向，飞也似地窜走了。如果才是两匹狼，倒也用不着好担心，如果是出巡的狼，那就不同了，用不了多久，将会引领着它们的狼群追袭而至。一个个都显得出乎寻常的紧张，柳大郎和狗娃子相继解下背篓抛在路旁，各自折了一根胳膊粗的树丫拎在手里。张云寻了一根稍为小一点的递给双儿，无比冷峻地说：“待会儿用它打狼，会么？”
“嗯！”双儿坚定地接过棍子。
大伙儿依旧赶路，却一律加快了脚步。果然，没过多久，狼群在身后出现了，鬼火一样飘忽的眼睛缀满了山谷。大家选定了一块靠着小石崖的空坪，手持木棍，立身以待。月亮出来，它躲在一道鱼脊也似的山梁背后，探出半张脸，默默的窥视着即将发生的一切。狼群一点也不减缓它们冲撞的速度，毫不懈怠地向人群发出最凌厉的攻击。一瞬间，一场惊心动魄的人狼大战开始了。
竖劈横扫的棍棒声，怒吼声；混杂着狼群发出来的咆哮和负痛的哀鸣……狼群终于溃退了下去，然而，只一忽儿又卷土重来，才扑到脚旁，却突然收住了身子，围住他们，一味的啮牙作态。
张云环顾四周，数一数，也就十几匹狼，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庆幸所遇到的只是一股小狼群。如果是一股几十只的大狼群，他们几个早已成了狼爪下的碎片了。刚才这一场恶战，重创了好几匹狼，又有几匹跛了腿的，能够上战场的已为数不多了。否则，狼群才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回头看自己这一边，几乎每一个人或多或少的挂了彩，所幸伤势都不重。唯独双儿的一条腿被狼撕了一条长口子，裤管破了，鲜血还在不断地渗出来。搏斗中，双儿表现出出乎意料的勇敢，那样视死如归的气概绝不亚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张云无比关切地问：“痛吗？”双儿一点不在乎地说：“不痛。”
张云：“怕吗？”双儿：“不怕。”其实她心里早发怵了，如果狼群继续发动进攻的话，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去对付。她两臂麻木，浑身酸痛，几乎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腿上的伤痛得直钻到心里去。手忙脚乱的拚杀中，一匹狼出其不意地将她扑翻在地，如果不是张云的棍子拼死赶过来，还保不准她现在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双儿向张云投出了脉脉温情的眼光。张云个子并不高，却十分匀亭，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清亮的大眼睛炯炯有神，格外地机灵活泼，就跟生龙活虎似的，还真逗人呢。不好的是脾性有点倔，一旦发作起来，不比一头犟驴差多少……想着想着，双儿不知不觉地羞红了脸。
狼群围在棍棒刚好够不着的范围之外，有的漫不经心地趴下身子，合着眼睛假装睡觉，有的扬蹄作势欲扑，让人捏着一把汗。
几个不约而同的相互对视，脸上明显地透出焦虑和不安。狼群已改变了策略，好似放弃了进攻，却又有可能随时发动进攻，让人防不胜防。他们会疲惫的，而狼一点也不用着急，一整夜的时光里，它们有的是机会。无非是耐下性子将就餐的时间稍为挪后面一点点。一方是千方百计地思量着怎样才能保住命，一方是心安理得的守着即将到口的美味佳肴。相比之下，狼群已占去了绝对的优势。
健硕的头狼悄无声息地卧在一堵半人高的岩石上，游移不定的眼睛冷冷地窥视着整个战场。它正好处在孟弦的正对面，差着十来步。
孟弦在石岩上跌一跤，几乎丢了性命，回家的途中又被这群该死的狼搅上了，浑身已是又疲又泛又痛又饿。心里头那个气呀，恨呀！别说有多窝火。也正因为如此，他那张倔强的脸上愈显坚毅。他无比愤怒地盯住头狼，似乎要在它身上讨点什么主意。不经意地将脚旁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拎在了手中。
这时候，狼群中出现了轻微的波动，其中有几 匹狼悄悄撤离了阵地。大家冥思苦想地猜不透它们去做什么。
突然，狼群出现了不安的燥动。头狼立即警觉地掂长脖子，它看到的是一群纷至沓来的野狗。野狗子一到场，立刻和狼群对恃开来，彼此穷凶极恶地啮牙相向，仿佛就要出现一场恶斗。
野狗子和狼相比较，体形上稍小了一点，但是，在数量上野狗子占去了一定的优势。而且一个个精神抖擞，在气势上又占去了上风。一匹野狗子气势汹汹地扑上敌阵，轻而易举地将一匹狼撕咬得鲜血淋漓。这是挑战，派出去的往往是最善战的骁将，而精心选中的恰恰是一匹又残又弱还负过伤的老狼，借此给对方造成最大的威慑，迫使敌人知难而退。彼此都十分清楚，二者在力量上没有太多的优劣之分，群殴的结果难免要付出昂贵的代价。受到攻击的那匹狼发出的惨嗥果然加剧了狼群的不安。狼群中有一部分已负了伤，能征善战的已不多。只是苦于得不到头狼的昭示，要不早已经落荒而逃。
狼王依旧盘踞在岩石上，高高在上的果然有一种王者的风范。它不屑一顾地审视着那些自以为不可一世的野狗子。野狗子和它们是同祖而不同宗的近亲，各自占山为王而又相互仇视，老死不相往来。这一次的兵戎相见，只不过由来已久的领地纷争中又一款序幕。它们这一次打食，居然侵到人家野狗子的家门口了。本来以为这几个人好对付，只要将猎物收拾了，再一声不响地撤回去，从此只管装聋作哑，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野狗子们也休想能够奈何它。而绝对没料到这几个人是这样的棘手。自己损伤了好些兄弟不说，却连一口人肉都还没有尝过。现在又遇上找茬的来了，头狼其实很清楚，这一次，除了灰头土脸地撤回家，另外也没有别的出路。窝火的是，花去了大血本，一无所获地回去，这张脸可就丢大了，因为它是狼呀！原本就要比野狗子高人一筹。再说，这些个野狗子太咄咄逼人了。如果是几只羊羔子也罢了，自己又从来不以人为食，又何苦来插上这一杆子。可是，依目下这情景，打斗下去又绝对占不了便宜。狼王下意识地瞅着就在它爪子底下巅来巅去的狗首领，闪烁不定的眼睛里透出某种难以察觉的诡异：待我冷不丁地先收拾了这条老狗，剩下来的那些狗崽子还不立马成了个鸟兽散。要想不损伤自己的脸面，只怕也只有这样了。凭它的能耐去对付一个毫无防备的野狗子，还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再说，即使不成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早以一种胜利者姿态洋洋得意的狗首领，丝毫察觉不到致命的凶险已悄然向它逼近。
还在野狗子突然光临的那一刻，大伙还只当是新增的狼群，一个个吓得脊背直淌冷汗。待到后来弄清楚是野狗子时，不由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野狗子一直是人们崇敬的山神，如果有人在野外迷了路，困在一个山窝窝里，侥幸撞上了野狗子，只要它绕圈子撒泡尿，便只管放心睡大觉。任何妖魔鬼怪不敢来惊动，任何野兽也不敢来打主意。现在，还愁怕什么呢！孟弦戏谑地瞅着头狼，心里可得意呢：“还赖在上头做什么呢？该下台了。”突然，警觉到了什么，疾风般地跨出一个箭步，将手中的石头又狠又准地射了出去。狼王长身一纵，孤注一掷地扑向那个毫无防备的狗首领，半空中，刚好被孟弦掷来的石头砸个正着。发出一声惨嗥，重重地跌落在地上。才猛然醒悟过来的狗首领箭一般地窜过来，趁机扑住它，坚实有力的牙齿紧紧地扼住它的咽喉。附近的一些狼兵狼将见狼头遭了难，拼死来救驾，却被赶过来的狗兵一一截住了。狼王绝望地呜咽着，经过一番垂死挣扎，终于摊开了爪子。一时间群狼无首，经过一场惨烈地搏杀，抛下几具狼尸，七零八落地逃走了。
获得胜利了的野狗子争相抢食着狼肉，一忽儿，便剩下几副面目全非的骨架。涂得鲜血满脸的野狗子偶尔驻足张望着偎缩在石崖下的几个人，却随着狗首领的召唤，一个紧跟着一个，一阵风似地掠走了。
血雨腥风的战场倾刻又恢复了平静。双儿两手还在紧紧地捂住眼睛，并且颤栗不已，野狗子分尸的场面是那样的惨不忍睹。张云轻轻地解下她的手， 十分平和地说：“双儿，都已经过去了，今夜里，要不是来了这群野狗子，轮到群狼分尸的就是我们几个了。”突然，头顶上传来了狼的悲呜，吓得一个个毛骨耸栗。颤颤兢兢地仰头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四匹狼盘踞到了悬崖上面，正是先头狼阵上撤走的狼。它们的目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背后的石崖上潜下来发动偷袭。当它们不辞辛苦迂回赶到时，惊讶地发现它们的头狼没有了，它们的狼兵没有了，跌在草窝里的是同伴未寒的尸骨。虽然无法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知道它们失败了。一场天衣无缝的偷袭已彻底失去了意义。四匹狼仰天悲呜着，撒开蹄，远远地去了。
好诡异的狼呀！
接近 黎明的时候，疲惫不堪的一行人才艰难的才回到家。双儿两手掩着耳朵，忍受着娘的好一阵数落。秋月可心疼哩！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原本凤凰也似的，这下子给折腾得灰头土脸，连只掉毛的乌鸦也比不上了。更要命的是腿上一道深口子，还有杂七杂八的小伤小痕也不少。秋月一边替双儿悉心打理，一边痛心疾首地骂：“死妮子，怎么还知道回来，让狼崽子逮了去不更好么！”
过了一些时候，双儿身上的伤呀，痛呀好得差不多了。又过了些时候，当初的那份极度的恐惧也仿佛没有了。双儿逢人便炫耀似地吹嘘自己与狼搏斗的那场惊心动魄的经历。实际上，它已经成了一个姑娘家的生命中弥足珍贵的记忆。
……
早春的夜晚还异常寒冷，镰刀月嵌在峭壁上，仿佛也结了一层冰，有气无力地绽放出那如霜的毫光。苍凉的山梁寂寞地横卧在那里，透出无限的宁静和幽邃。峥嵘的乱石丛中，渐渐的探出一对熠熠闪烁的光亮。那是一头野兽的眼睛。仔细些还可以看见一颗硕大的头，如椽的长喙上竖着两根坚实的獠牙，闪着白森森的光。它仰头瞅了瞅那弯冷月，支着蒲扇大耳又谨慎地将左右看过了，这才拨开小步踱出来。喏！好大的一头野猪，乍见了吓人一大跳。它就是名播一时的野猪王。在一次又一次精心设计的围捕中，总能够安然逃逸，更使它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在众多的讹传中，实际上已将它神化。
野猪王循着山道漫不经心地下来，砸下一路比茶碗还要粗的蹄窝窝。进入一片稀疏的小竹林里， 只见它略躬一躬脊背，长喙贴地呼哧呼哧地几个拱刨，坚实的土层里，一颗笋疙瘩立刻就出来了，呱嗒呱嗒地嚼了两下又挪到了一边。它无心吃食，它在寻找它的姘头，一头花白相间的母猪。好几天里连个踪迹也没有，绝对料不到它独个儿出来觅食的时候进入了猎人设置好的罗网，早已成了盘中佳肴。野猪王低鼻子嗅一嗅一堆发干的粪便，都是它几天前留下来的。它执着的认为老母猪在外头有了新相好，把自己给抛了。醋劲一发作，仰天发出几声低吼，谁敢动我的姘头，不是嫌活得不耐烦了么？待会儿栽到我手里……哼！心里头窝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只恨没个地方发泄。锁住尾巴，撒开四蹄迎头撞过去。“咔嚓！”“咔嚓！”几声响，碗口粗的松树被撞断了好几棵，得意忘形的当儿，突然支长了耳朵，不妙得很，掉了尾巴的猴子隐隐约约地出现在它的视野里。一只、二只、 三只……嘿嘿！还真不少呢。藏在矮树丛里探头探脑的，不消说，回窝的路已被他们给堵住了。不由得低头一个闷哼。
打好些年头起，什么大虫呀，豹子呀都不轻轻易窥视它。就近几个年头，越发连它们的踪迹也难看得到。曾有那么一只花斑纹老虎想打它的主意，藏匿在它经常经过的矮树丛里，好伺机会下手。它佯装着不知道，心里却在哼呀，只怕还嫩了一点儿！当老虎拔开爪子，凌空罩来时，它不是撒腿就跑，根本就是不避不让。发出一声雷吼，挺着长喙一路杀过去。大虫被它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就吓得有几分慌张，阵脚一乱，即刻被老猪拱得跌翻了好几个跟头，虽然自己利刃似的爪子在它的脊背上抓坏了好几处，颈皮也被撕下了一大块，却算不上沾到了便宜。野猪王一负痛，格外增添了凶猛，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铺天盖地地卷过去。老虎不敢招架，不停地往后纵退，回头瞥一瞥，见它一副嗷嗷不可侵犯的神态，这才知道彻底打错了算盘，吞着口涎，跛着一条后腿，灰溜溜地离去了。
哼！林子里面如果要选大王，我老猪虽然不在数，可还不肯服谁哩！然而，对于这些掉了尾巴的猴子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他们的手里仗着明晃晃的钢叉，在岩石上一溜一溜就淬起蓝幽幽的火苗，骨子里更藏着诡异莫测的伎俩，防不胜防的铁钳、绳网、还有陷坑……稍有不慎就中了他们的机关。回想着当初那一窝子兄弟，还不是被这些花样弄丢了性命。多少次的死里逃生使它心生余悸，身上的累累伤痕更使它记忆鲜明。看来，今夜里非得挪一个窝了。我惹不起，怕了你们难道还有什么不行的。挫身一纵，撅着屁股一溜小跑了起来，一会儿就到了两壁夹道的小谷口里。突然刹住了身子，略显得潮湿的山道上溜下了两行深深的蹄槽。野猪王低着鼻子往伪装得十分巧妙的草叶上嗅一嗅，轻轻一拱，只听到沙沙地一阵响，土石草屑纷纷往下掉，一会儿就漏出一个大窟窿来。低头瞅一瞅，深得直看不到底呢。好险！一步之差，就要葬身万劫不复的陷阱了。看来，今儿个一出场，就掉进了没尾巴猴子精心设计好的圈套，一步一步的将它往绝途上逼。现在，前无生路，只能往后撤了，难免又是一场血腥的搏杀。
野猪王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发红的眼睛里迸射出两道愤怒的火焰。王八羔子！老子豁出去了！仰天一声长吼，山谷为之呜咽。还在它意欲掉头的当儿，距它身后不远的矮树丛里异常敏捷地窜出一只掉了尾巴的猴子，挚在手里的钢叉闪着寒光，等不到它有半点反应，又狠又准地扎进了它的后腿。
孟弦和张云两个被分拔在陷阱旁边埋伏好，好不容易才等盼到野猪王按照当初的计谋仓皇地纵过来，两个撵在屁股后面，使出吃奶的力气吆喝：“嗬——”“嗬——”手里的钢叉在岩石上磕得山响。野猪王始料不及，四蹄撒得更快了，俨然一副逃命的架势，却没有料到它到了陷阱的边沿却兜住了身子，将机关识破了。
“坏事了！坏事了！”孟弦急得双脚乱跳，若是等到它转过身子，一头撞回去，只怕再多的人马也休想截住它，这一趟的心机和力气也都算白费了。他来不及稍做考虑，一声断喝，挺着钢钗扑了出来，心里想：“只要在它屁股上撩一下，野猪王一负痛，朝前纵半步，也就成事了。”一旁的张云也正在干着急，却绝料不到孟弦会使出这要命似的一招，魂都吓掉了，大声地阻止：“不行啊！弦儿，回来，快撤回来！”跟脚扑出来想拽住他，却已经迟了。
野猪王被突如其来的一击痛得咧牙惨哼，却四蹄扎地生根，不肯朝前挪动一个蹄窝窝。两下正僵持着，野猪王忽地一挫腰，旋风般地兜过头，长喙撩到孟弦的跨下一掀，孟弦轻得像个草垛似的被抛到半空，卟的一声掉下来，像一只灌满了土屑的布袋，半丝动静也没有。
没有尾巴的猴子，敢扎你爷爷！嗥——野猪王憋着一腔子怒火正愁没个地方发泄，这下总算找到对头了，掀开蹄，掉转身子，直戳戳地向孟弦一头撞去，那架式，非要把他碾个稀巴烂才解恨。忽地传来天塌地陷的一声响，野猪王急怒之间失去了理智，反而一头扎进了陷阱。困兽的挣扎伴着如雷的吼声撼摇着山谷。
“野猪王落网了！”
“嗬——”
“嗬——”
整个的山头都立时沸腾了起来，一个个振臂欢呼，从各个不同的隘口争先恐后地赶到了。然而，却发现张云在噩哭，怀里搂抱着的是血肉模糊的孟弦。一个个好像被突然浇了冷水，又好似棒折了脊梁，立时都焉了，胜利的喜悦霎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牛二急匆匆地从人丛里挤进来，蹲下身子，蒲扇般的手掌从孟弦的襟口里探进去，贴到他的心口上，浑身总是止不住颤抖。一会儿，那双令虎狼生畏的眼睛里滚下了泪珠。
完了！完了！孙大娘的心头肉，孟家的血脉就这样完事了！
一行人轮流着将孟弦背回家。在孟家茅棚前的空坪上撑起了一张破草席，遮掩着孟弦的尸骨。孙大娘和方姑撕心裂肺的哭嚎，再一次将落霞岭引进了一个无比悲惨的深渊，连树木草叶都肃然变色，不少人也止不住闻声落泪。大伙围着席棚木然地坐着，燃起来的一堆篝火，映着一张张肃穆悲凄的脸。快要接近黎明的时候，篝火已渐渐熄灭，闪烁着欲灭的一层红灰。这时候，一只异常敏捷的花面狐狸贴地而来，一点声息也没有。它从人隙里挤进来，溜进席棚，轻轻一跃，倚到了孟弦的肩窝里，吐出粉嫩的舌头舔干净孟弦口鼻间的血污，舌尖上就多了一颗豆粒大的珠子，熠熠闪烁着一层荧光。舌尖在孟弦紧闭的唇上抵开了一丝缝隙，趁机将珠子滑进了他的口中。没多久，便有缕缕绛红的烟霞不断地从孟弦的口鼻间溢出来。在他那张惨白的脸上也渐渐地有了昭示生命的光泽。看见孟弦一根手指头微弱地颤动了几下，又慢慢地缩起了一条腿，好似要坐起来，突然出现了一阵紧过一阵的痉挛，并发出胡乱的呻吟：“哎哟，烫死我了……哎哟哟……”他感到五脏六腑如同炭火在煎熬。
张云伏在孟弦的脚头，听到声音第一个醒来，看见一只灵巧的狐狸拽着长长的尾巴一窜，几个闪纵便失去了踪影。张云揉着眼角，疑惑莫不是眼花了。众人接连着从迷迷糊糊的瞌睡中回过神来，掂着长脖子争相往席棚里挤。孟弦还当真活过来了，斜靠着张云坐着，惊愕地审视着众人。自个怎么会在席棚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围着他。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孙大娘哆嗦着两手捧住孟弦的脸，不停地摩挲，眼窝里淌着激动的泪花。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将孟弦扶进屋。大家见他没事，一律地放下了心，其实也都累坏了，相继回了家，只剩下张云在陪他。孟弦拽住他的手，悄悄地问：“方才可有狐狸来过？”
张云讷讷地道：“正迷糊着，只一眨眼就不见了。”
孟弦：“可是一只花面狐？”
张云说：“不怎么真切。”心里却在想：“有那么多的人在场，狐狸怎么有胆来。传闻狐狸专爱掏死人的眼珠子做耍子，可孟弦的一双眼睛还是好好的，真是怪事。”
落霞山的崇山峻岭中多狐狸，它们形体优美，灵巧活泼，缘于狡诈多端，擅长于鼠偷狗盗而积怨于人，遭切齿啐骂。孟弦狩猎，唯独不伤狐狸。他认定狐狸是万物中的精灵，它可以幻化成仙，成怪……孟弦从来就不曾有丝毫的怀疑。它有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仅凭这一点就足以将它从所有的动物中区分开来。
孟弦还是一个毛头小娃子的时候，他臂弯里挽着一个小竹篮，里面躺着几样才采下的蘑菇，脚上踢着探出脚趾的破鞋，猴子似的穿行在山经上……经过了一个春季的孕育，一旦进入沉闷而又潮湿的夏天，五颜六色的蘑菇仿佛瞥不住气似地，争先恐后地从土层里拱了出来。它是大山给予人类毫不吝啬的馈赠。它肉鲜味美，更是餐桌上不可多得的佳肴。斑鸠藏厚重的叶帘里发出不怀好意的嘀咕。偶儿传来一两声猫头鹰的叫声仿佛一个哀怨的老人在哭泣。孟弦的心里头憋闷得很 不是滋味，他不该多贪了一个回笼觉，被伙伴们挪下了。更别提他那撑了一肚子的污秽气：“张云.狗娃.毛猴子……不肯等我做伴儿！哼！千万让狼崽子一个不剩地全逮了去……”
只有百灵于那悦耳的欢唱恰似砸响的银铃子，让人倍感亲切。孟弦不由得撮着嘴唇似想吹一个响亮的口 哨凑个趣儿，不该缺了几颗门牙，那个调可就跑得远了，还比不上人家放个屁响。孟弦吓着了似的赶紧用手掩住口，四下里溜一眼，嘿嘿！辛亏没有被人听了去。
突然脚头的草丛里嗖的一下响，孟弦吓了个踉跄，跟脚撵过去，窥见一只小狐狸正仓惶地逃遁，还跋着一条腿，也不知道怎样弄下的伤。这时候你，四下里传来了嘈杂而又急促的犬吠声。立时，几只体型矫健的狗旋风般地奔窜而来。截的截，追的追，轻而易举地将小狐狸困住了，小狐狸发出来的惨烈的尖叫即刻被狗群的嘶吼声所淹没。
孟弦心头一懔，愣了那么一忽儿，顺手折了一根树枝，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往狗群身上一阵狂扫，一并发出震天怒吼。僵持了好一会，终于将狗群去散开。再看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小狐狸，还在不停地瑟瑟发抖。孟弦蹲下身子，轻轻地将它抱在怀里，心痛得只要掉眼泪。孟弦将竹篮里的蘑菇倒掉，小心翼翼地将小狐狸放到竹篮里，还解了一件衣裳裹住它。藏藏掩掩地回到家里，偷偷摸摸地藏在床下的暗角里。夜晚，孟弦将小狐狸靠着自己的胸膛，用身体去温暖它，小手轻轻地梳理着它的皮毛。狐狸整夜里都在不停地颤抖，小腿偶尔拨动一下，尖细的爪子将他的皮肉都划破了。待到狐狸慢慢地恢复了一些，孟弦便忙着掏小鸟雀来喂它，偶尔逮不到小鸟，就偷奶奶养的小鸡给它吃。直到有一天，怀里不见了小狐狸，急的四下里去找寻，才发现门口扒了个小洞，认定狐狸已经离去了，担心它的伤势还未好，只怕跑不快，万一又被狗逮了去。孟弦的心中不止一次地掂量：如果那只狐狸还活着，偶尔在山野之中遇上了，不知它还会不会认得自己。又一想狐狸都是爱成精怪的，不知现在变成了什么？如果能够化成一个美女可好哩！
落霞岭仿佛又在过年节，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煨炖野猪肉，四溢开来的浓香使人垂涎。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乐。唯独孙大娘神色冷漠，着实让人纳闷。野猪肉她家也分得一大坨，还有她家的孟弦也毕竟没有死掉，理应和大家一样高兴才对。然而，孙大娘好似一夜之间突然苍老了。是的，孟弦侥幸活了过来，却给了她一记无法承受的打击，始终成了积压在心头不散的阴云。孟弦不曾死去，那也是绝无仅有的奇迹，又如何呢？明日依旧还要去采药，去狩猎，各种各样不可预料的凶险说不定哪一天又会突然降临。这就是山里人的命运，他们的生与死，欢乐与悲哀，都始终与大山紧紧地绞连在一起，不可以分开。而血的见证太多太多了。孟弦再也出不得半点差错，在她的生命里，没有比孟弦更重要的了。
现在，孙大娘每天里最紧要的就是殷殷叮嘱孟弦出门，接下来的时光就是忐忑不安地盼着孟弦平安归来，揪着心，悬着胆。她多想彻底结束这样的一种无奈生活，可是，哪能呢？除非哪一天入了黄土，就再也用不着操这份瞎心了。如果孟弦成了亲，也许就会再像从前那样的无知和鲁莽。是的，孟弦年岁大了，委实可以成亲了。“只是……唉！”又是她一块不可言喻的心病。在这一排后生当中，要数她家的孟弦年龄最大，而第一个娶媳妇的却是狗娃子，其它订了亲，只等拣日子过门的也有好几个，说不准哪一天一觉醒来，就会收到请喝酒的喜讯。
孙大娘最不爱听到的就是这样一类的消息。天下的媒婆子一个个脚丫子咋不都烂了去！她毒恶地诅咒以舒心头的积怨，只为从来就没有一个媒婆子骁进过她孟家的门槛，哪怕是寻错门的也没有。
大伙都来评一评，看我家孟弦会比哪个后生差了下去。就在孙木莲整日里愁眉深结，气岔愤懑的时候，一个老婆子颤颤巍巍地寻来了。孙木莲还当真有些儿纳闷呢：这个老不死莫非是个瞎了眼的！
别看这个老婆子两只鸡屎眼浑浊无光，舌头却格外锋利，绘声绘色地说起话来乱溅涶沫星子。自称打赤霞岭来，她家岭上呀，有一个叫旺丫头的，今年十八岁。扳着指头数落着怎样好的人品，怎样好的针线，当家理事又最拿手……还有她家的父母呀又最不爱挑拣人家家当，只在意后生家的人品厚道……
孙大娘支着耳朵听了个仔细，止不住眉开眼笑。
孟弦从奶奶的口中得知了订媳妇的事，别提有多高兴，白痴才不想媳妇，小两口挤一个被窝窝，别说有多暖和。眼巴巴地只盼着这一天能够快一点到来。半夜里，孟弦在床上辗转反侧着不能入睡：“旺丫头……旺丫头的，究竟哪样的一个模样儿，得寻个法子先窥看过了才好。”孟弦娶媳妇，别的不说，紧要是标致好看。若是不好看，他才不要呢！
早上起来，背好背篓，和往常一样出了门。不同的是半道上又调转了方向，一路往赤霞岭去了。晌午时分，孟弦拐到路旁的一座小院里讨茶喝，顺便打探路径。一个老人家失口笑道：“不就是那个羊换妻么。”手里指着斜对面半岭上一棵参天枫树说：“看准了，就那棵树下。”孟弦谢过老人，放开大步，一会儿就到了。只见火红的枫叶砸了一地。一幢破旧的小院显得静悄悄的。孟弦卸下了背篓，装成走累了歇脚的样子。在枫树下面的一个石墩上坐了下来。
曾经有那么一个姓羊的后生去山上打猎，打着了一只羊，回家的途中去一户人家里避雨，一个好心肠的老嬷嬷问他：“后生家，可娶媳妇了？”后生不经意地说：“还没有。”老嬷嬷又问：“可想娶媳妇么？”后生家失笑道：“有哪个不想娶媳妇呢！”
老嬷嬷说：“这样吧，你将这只羊给我，我把女儿给你做媳妇。”后生家哪有不乐意的，只当是说笑，不当真哩。待会雨住了，料不到老嬷嬷真的给了一个女儿让他领回家。媳妇是一只羊换回来的，于是，大伙儿将他叫成了羊换妻。再来看一看这个用羊换来的媳妇，模样儿都别说了，比方下地吧，不将她领回来就会走丢。有一回，羊换妻的裤子破了，交给她缝一缝，她两手拎着裤子左瞅右瞧可纳闷呢，这两个裤脚咋破了这么大的洞，居然还是一模一样的。费了一晌的功夫补好了，羊换妻来穿时，一脚踹进去，不提防跌了个嘴啃泥，连门牙都栽了。原来，她将两个裤脚筒都给缝死了。这下，羊换妻可恼了，气呼呼地将媳妇送回家，生死不肯要了。不料那个老嬷嬷可凶火哩：“你那只羊看着肥大，其实一把净骨头，把我的牙床都硌破了。我还没有向你问罪呢！现在兴反悔，哼！门都没有！”
羊换妻无奈，打那以后，逢人就说：“谁愿意将我家媳妇要了去，我搭上十只羊给他！”还真玄乎，居然没人要。后来，总算生下了个闺女。眼看着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却从来连个上门提亲的也没有。羊换妻少不了对着女儿叹息：“你呀！若是想嫁出去，除非像你娘当年一个样，撞个机缘，让人家扛只羊换了去。”就这样，闺女儿成了羊来换，以至后来连真名都没有了。
孟弦还在贼一样东张西望的时候，孟弦还在贼一样东张西望的时候，只听见呀的一声门响，先探出一颗蓬乱的头，往这边掂了掂，便慢吞吞地踱了过去，在离孟弦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孟弦不怎么在意地往她身上一瞧，原来是一个半大的媳妇。绿豆眼，豁牙嘴，更难为塌鼻子下面的两道黄鼻涕老是上窜下跳的……孟弦只感觉到两只眼睛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赶紧别过脸，还是十分违心地喊了一声：“阿嫂”
“什么阿嫂？”半大的媳妇嗡声嗡气地乱嚷：“我叫挽姑娘，人家还没有出阁呢！”
孟弦吓了一大跳，期期艾艾地说：“我……我认错了，请问这里有个叫羊挽妻的么？”
挽姑娘信手往小草屋一指，没好气地说：“他是我爹，就住在这里，一大早出门还没回家。”
“他是你爹？”孟弦狐疑不定地道：“不是说他家有个闺女出落得又标致又水灵。”
挽姑娘听了，掩不住吃吃地笑。仿佛有几分害羞似地说：“大伙儿都这样夸我哩！”
“啊！”孟弦吃惊不小：“那……那旺姑娘是谁？”
挽姑娘有几分得意地说：“我爹通共才有我一个女儿。什么旺姑娘？应该叫换姑娘才真。平时里，大家都叫我羊——来——挽姑娘。嫌费力气，后来，干脆叫成了换姑娘，定是你耳朵没有听真。”
孟弦很惊讶，仍然止不住问：“姑娘今年多大了？”
换姑娘显得老大不耐烦，将两只脏手摊开来，认真地叠呀，叠呀……最后说：“大概二十几了吧！弄不真切，不过今年十八岁。”
孟弦傻傻地瞪着大眼：“为什么？”
换姑娘说：“我爹告诉我，这样的年纪容易出嫁，若是有人问，就说十八岁。”
孟弦：“有人要来娶你么？”
换姑娘十分神气地说：“过些时候，落霞岭上有个后生家来相亲，我爹对我嚷得可凶哩：‘到了那一天，你躲到地窖里去，做死不要出来！’我说：‘那样的，我怎样相女婿？’没料到我爹大发脾气，只差扬巴掌打我了。气恨恨地说：‘让女婿看到了，会吓得跑了的！”
孟弦不忘往地上重重地啐一口，拾起背篓，悻悻地离去了。
又到了鸡进笼的时辰了。孙大娘支着长脖子，好比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在庭院里打旋。平时的这个时候，早回家了。今日做什么去了呢？唉……直到又掌起了灯，这才看见孟弦苦着脸，耷着头，一声不响地回来了。孙大娘往他身上一瞅就不来劲，灰头灰脸的，一副受够了委屈的模样，又背着一个空背篓。不用说，今日又在外头瞎混去了，看是谁惹恼了他。本来还想好好的劝慰他几句：“现在大人了，只等着说媳妇，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娃子们玩打仗淘气的事。”又生怕撞上了他的脾气。只好待过了这一宿，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再跟他细细地理论。讨好似地替孟弦解下背篓，又帮他拍打了肩头上的土屑，便忙着帮他去盛饭，两颗荷包蛋是特意为他准备的。孟弦勾着头，趴在桌面上，三扒两扒，猪拱槽似的，呼啦呼啦地一阵响，筷子一丢，拐到房里，重重地栽到了床上。
六.人狼搏斗
当窗口才透进一缕微弱的曙光，伴随着一声嘹亮的雄鸡的啼唱，沉寂了一个漫长黑夜的落霞岭又迎来了它新的黎明。孟弦一个机灵，骨碌碌地从被窝里抖出来，胡乱地穿好衣裳，然后拐到柴房里，手里捏根小柴棍从柴灶的灰堆里小心翼翼地扒出两个已经烤得焦黄的地瓜。稍为拍了拍上面的灰，将一个揣到衣兜里，轻轻地开了门，取了扣在窗棂上的背篓，一边吃着地瓜，一边走路。在一个小岔口上，张云、柳大郎、还有狗娃子已经在等他了。四个人结了伴，风风火火地向前走。全然不在意身后有一道小影藏藏掩掩地跟着。渐渐地，越挪越远了，少不得大声地嚷：“等我……等等我……”却是一个姑娘家柔媚的声音。几个一齐收住脚，侧头瞅着。小影儿一点一点地走近了，原来是谷先生拣来的闺女——双儿。差不多的一个大姑娘了，生就讨人喜爱的俏模样，只是爱胡闹，又淘气，让人难对付。四个人一口声地呵斥：“一个姑娘家跟着来做什么？”
双儿扮了个俏脸，不忘回头掂了掂肩上背篓，笑吟吟地说：“采药呀！”
张云拦到她面前，张开两臂，驱赶小鸡似地：“快回去！快回去！”双儿竖着两道柳眉，没好气地说：“哪里碍着你了？”
张云气咻咻地道：“不准你去，就不准你去！”双儿拉着长脸，白眼瞟着他：“你是我什么人，偏要轮到你着急！”
张云不由得堆上一副笑脸，和颜悦色地央求：“好妹子，听话，现在就回去。”双儿也即刻眉开眼笑起来，嗲声嗲声地道：“好哥哥，让我去一趟，我的好哥哥。”
张云立时恨得牙根直痒痒，一并高高地扬起大巴掌，恶狠狠地道：“山里崖高坡陡，一个不小心栽下去，连个尸首也捡不到，你到底回不回去！”双儿任性地仰着脸，迎着张云的巴掌，眼睛也不眨一下，生怕他不打似地。心里却在说：“哼！你当姑奶奶是吓大的……”
几个人开始附和：“得了得了，双儿要么趁紧回家，要么趁紧上路，时光不早了，别磨蹭了。”双儿是抱定决不回头的，大伙儿只好破例依她这一回，接下来又开始匆匆忙忙地赶路。
张云还不忘拉着比苦瓜还要难看的脸，没完没了地嘟噜：“多少次粘着人家务必捎她去百草岭上看一看，一百个没肯答应，这下好了，偷偷地撵了来，有谁见过这样的姑娘家么？”
双儿极力绷住脸，生怕笑开来，冷冷地说：“你少说话，好似生怕舌头不长疔疮似的。”
张云寒着脸：“待会进了山，别指望人家照看你。”双儿高高地噘着嘴：“哼！待会进了山，谁管我的是王八羔子，我一个人进山里去，丢到大山里头，谁着急寻我是王八羔子的儿子！”惹得大伙儿好一阵笑，唯有张云一张脸憋得跟猪肝似地，笑不是，不笑不是，不难受才怪呢。
总算到了百草岭。一块儿涌进药王庙，轮流着给药王爷磕头。双儿两手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小心翼翼地将面目狰狞的药王爷从头到脚察看了一遍，吓得直哆嗦，赶紧别过头去，直到出了庙，还抑止不住心惊肉跳呢。大伙在檐下稍做休息，合计好下午的某个时辰一律在药王庙集合，不见不散，便分头进山。孟弦瞄着双儿，挤眉弄眼地说：“双儿，跟我做一路吧，一路上由我照看你。”
双儿：“不跟，不跟！”
狗娃子懒洋洋地：“双儿，跟我做一块吧。”
双儿：“不跟，不跟！”
柳大郎正要开口，却听得张云嗡声嗡气地咕噜：“跟谁去都好，千万别赖着我！”
双儿没好气地道：“谁厌烦我，我就跟定谁！”
蜿蜒的山道上盘结着树根，稍不留神就会栽个跟头。磕磕绊绊的一路走下去，又被一条深涧拦住了。贴着一堵危崖，两手逮着山藤，脚尖拽着小石窝，小心翼翼地攀援。双儿屛住声息，不时暼一眼脚下深不见底的深壑，两条腿不住地抽筋打颤。幸好一到关键时候，张云总能及时地伸过手来攥住她。好不容易过了危崖，双儿不由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脚下依旧是和先头差不多的小径，只是陡峭曲折了许多。参天的树木，缠结的古藤，斜逸而出的乱石，更有那断涧幽谷，渐渐地呈现在她的视野里，无一不成了双儿目不暇接的绚丽风光。双儿不知不觉地陶醉在这巧夺天工的美景之中。前面的小坡上出现了一丛小灌木，枯黄的叶子已掉的差不多了，枝头上裸露着一串串红的。黄的，紫的，还有叫不出名的小果子。双儿紧走几步，两只手便忙开了，只见她这样的掐一颗，那样的掐一颗，急不可待地往口里送。遇到那又香又甜的，便只管乱不住口地咂着舌头。看她将两道柳眉拧成老大的疙瘩，不用说是尝到那掉脱牙齿的酸果了。当然，那又苦又涩不能下咽的也有，你看她好好的一张脸立马拉得成个苦瓜似的，一个劲地往地上乱吐，还一个劲地乱跺脚，接下来还不忘往小树上踹上几下，小树不该结错了果子，又不该撞到一个馋嘴的姑奶奶，好无辜呀！
“双儿……”张云又在呼唤她了。现在双儿已经看不到张云，张云也看不到双儿。张云要忙着采药，又要照顾双儿，声音成了两个唯一的联络方式。
“哎……”双儿不急不慢地答应。不忘又补上一句：“只管采你的药好了，少要你管……”
侧耳似听到有疾风撞击石壁的声音，又有水滴在石缝中玉珠般地溅落……双儿猫着腰，两手拨开一丛齐人高的芦竹，一道清亮的小溪突然出现在眼前。双儿俯下身子，两手轻轻地掬了好几口。站起来，四下里望了望，发现不远处有一块平整的小草荀，便漫不经心地走了过去。只见一截比腰还粗的树杆平卧在草坪上，一头从小溪上横过去，一头扎在芦竹丛里，也不知道有多长。双儿感觉到有些疲惫，两条腿也又酸又胀地难受。先将背上的小竹篓卸下来，小竹篓里盛着几样特意为张云留着的野果还有一些难得一见的花花草草。双儿不忘扭一扭有些麻木的胳膊，便在树杆上坐了下来。指尖拔一拔被风吹到脸上的一绺秀发，两手托着腮，十分神往地看着碧兰碧兰的天空，一两点白云悠然自得地划呀，划呀……一个不小心撞上了一堵危崖，旋即化着一道瀑布翩然而下……突然，双儿感觉到屁股下面的树杆在轻轻地蠕动，双儿颤抖着将一只手掌轻轻地贴到树干上，感觉到树干上面嵌着一个接一个比巴掌还要大的光滑的鳞片。试着用指尖在上面摁了一下，即结实而有韧性。双儿大气也不敢喘一下，颤颤克克地扭过脖子，拿眼睛一瞅。“天！什么树杆呀？一条蛇！一条大蟒蛇……”剩在双儿的意识里唯一的反应就是不要命地逃。可恨两条腿软绵绵地怎么也拨不动。她向张云发出竭尽全力的呼喊，可是，嗓眼突然被什么给塞住了，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双儿两眼一黑，重重地栽倒了。背后，被惊动的蟒蛇开始驰行，狂风般卷出一个接一个芦竹的漩涡。幸好已经是深秋，蟒蛇出来的目的已经不是为寻找食物，而是只图在难得一见的阳光下暖和暖和它那冰凉的身躯。不奈烦双儿这一吵，带着还没有睡醒的遗憾离去了，待到张云惊慌失措地感到时，伤心欲绝地看着双儿人事不醒地蜷缩在草丛里。张云将双儿揽坐在怀里，一遍接一遍焦急地呼唤：“双儿……”“双儿……”双儿有气无力地启开一丝眼缝，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蛇……好大一条蛇……”即惊且惧地扑到张云的怀里嘤嘤地哭。张云无限爱怜地拥住双儿，一只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脊背，轻轻地安慰：“不怕……不怕……有我在这里，什么都不怕……”四周看了看，又望了望开始偏斜的太阳，回头对双儿说：“我们回家。”双儿：“呜……”张云护着双儿站好，双儿踉跄着走了两步，又颤颤抖抖地收住了脚。张云绕到跟前蹲下来说：“我背你。”双儿顺从地趴到他背上，两手交抱着这张云的脖子。张云背负着双儿，遁着原路往回走，直到喘不过气来时，只好把双儿放下来歇一歇。得到再来背双儿时，幸好双儿已经缓过了神，可以慢慢地走动了。两个人手牵着手，提心吊胆地攀过了先头那边悬崖，没多久，又回到了药王庙。并坐在檐下的石级上，双儿偶而匆匆地往张云身上瞥一眼，便赶紧勾下了头，从眼神里溢出来的不仅仅只有感激，兴许还藏着说不明白的一个情窦出开的少女的心事。
没多久，只见柳大郎脚步匆匆地赶到了，背篓里是堆得满满的药材。过了一会，汗流浃背的狗娃子也到了。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却始终不见孟弦的踪影。按常理，早该到场了。几个越来越显示出焦急。狗娃子嗡声嗡气地说：“刚开始，我和他两个还是一条道上去，分岔的时候，他径直往鬼头崖那个方向去了，我还格外关照他脚下小心点。”
张云忧心忡忡地望着夕阳中危然耸立的悬崖，十分果断地说：“这样死等也不是个办法，我们寻他去！”一个挺身，拔腿就走。却不料双儿小雀似地爽窜上来，亦步亦趋地跟住他。“我……我也去……”
张云这才发现还有这么一个棘手的人。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去！这一路上，哪个还有心思来照看你。”现在，孟弦还不知是哪样一个着落，不用猜，多半是发生什么意外了，他按住双儿的两臂，连推带搡地将她拥进药王庙，不由置疑地说：“不论怎样，你都给我好好地呆在这个庙里，万幸撞上孟弦回来了，你就告诉他，我们寻找他去了，这一去，不管我们能不能找到孟弦，我们一定还会回到这里来。”
双儿不该往药王爷身上又瞟了一眼，一个哆嗦，顿时不住口地哀求：“我……我……”张云哪里还有功夫和她磨蹬，跨出药王庙门，迈开大步向走在前头的柳大狼和狗娃赶去。身后不时传来双儿嘤嘤的哭泣。张云索性掩住了耳朵。
孟弦不该贪图扎在崖壁上的一株药，不小心失了足，坠崖的那一刻，纷乱的意识里崩出了绝望的两个字：“完了！”他竭尽全力张开两臂，所经之处，偶尔滋生的小树，盘结的藤条，都成了他寄托生命的救命草。他的指甲划破了，指头抠出了血。他借助一块稍为突起的岩石缓解急速下滑的身体，两手死命拽住了一棵从石缝中横生出来的小树，总算稳住了身子，这一刻不自主地长长吁了一口气。尝试着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却欣喜地发现，离脚尖不远竟然有一道斜出来的石级，小心翼翼地搭上脚，缩紧身子，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石级也真长，好似没有尽头似的。耳畔不断地传来呼呼风响，孟弦低下头一看，只见平时里直插云天的山峰此刻已在自己的脚底下，不觉大吃一惊，浑身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时才感觉到石级在不停地颠簸摇摆，随时都会崩塌似的。孟弦赶忙闭上眼睛，趴在石级上，大气也不敢喘，颤颤兢兢地一级一级往后退，好不容易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两手依旧拽紧小树，斜头顺着石级看上去，只见白云深处悠然浮着一幢茅屋，覆盖在棚顶上的茅草大概都是用黄金打造的，阳光下更是金碧辉煌。石级从门前的云端斜落下来，仿若一道彩虹，刚好掉落在他的脚旁，正是他方才爬过的石级。孟弦欣喜若狂，着紧往石级上去，不料脚尖却踹了个空，原来坚实的石级像气雾一样一级一级地化去了。再抬头看那茅屋，也渐渐地化成了一朵白云，随风泊走了。孟弦瞠目结舌。
孟弦猴子似地缩在石崖上，脚下是看不到底的万丈深渊，头顶上，是壁虎也难以逾越的峭壁，止不住绝望地叹气。扭着脖子看了看即将隐退的夕阳，担忧着张云他们此刻不知怎样心急如焚地在寻找自己，然而，鬼才会知道他此刻正趴在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绝壁上呢！岚风中，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阵呼唤：“孟弦——”“孟弦——”侧着耳朵听仔细了，嘿！还真是他们找来了。不由得拼尽了吃奶的力气回应：“喂——”终于，一根由藤条结成的又粗又长的缆绳从他的头顶一点一点的垂下来，孟弦两手接住，咬紧牙关， 开始了一步步艰难的攀援……
可怜的双儿孤独无依地趴在药王庙的角落里瑟瑟发抖。药王庙太清冷了，清冷得使人窒息。双儿唯一能做的就是“呜呜哇哇”地哭。她恐惧不安；她伤心绝望；还有被同伴抛弃的幽怨。她不住口地哭呀……哭呀……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她无助地闭上了眼睛，轻易不敢动一下。荒凉冷落的古庙中充满了太多不为人知的诡异。时光仿佛永远地停住了，差不多过了一年那样就……
“双儿——”一个声音远远地传来。双儿禁不住一个悸颤，“是张云！”双儿像一只惊恐的小鹿不顾一切地从庙里扑出来。太阳已经落山了，张云背着苍茫的暮色仓促地走来。
“双儿——”
“云儿——”
两个人扑开臂膀，飞快地跑着，越来越近了，还差着那么一步远，又突然停了下来。双儿环顾四周，气喘吁吁地说：“他们呢？”张云：“他们在后头。”
双儿：“孟弦好吗？”张云：“好着哩！他被陷在一堵石崖上，被我们救了上来。因为放心不下你，一路上我比他们走得快。”
双儿高兴得一头扑到张云的怀里，两人彼此拥抱着，在空旷的草坪上不住地旋呀、笑呀，那个乐的……张云突然撒开手，双儿不曾提防，一个趔趄，扑倒地上，万分委屈地撑起来，这才发现黑巍巍的一行人赶到了。双儿迎住孟弦，仔仔细细地将他瞅了又瞅，衣裳被撕成了破布条，身上到处是纵横交错的血口子。“疼吗？”双儿皱着眉头，试着用指尖去抚看胳膊上那结着血痂的伤口。孟弦赶忙缩紧身子往后躲，憨憨地笑着说：“不碍事，不碍事……”
一行人循着羊肠子一样的山路摸索着回家。不时有虎狼的嗥叫声在山谷中回荡。双儿夹在人群中间，忐忑不安地东张西望，蓦然发现身后闪动着数点荧光，止不住发出惊呼：“快看！那是什么？”几个一起收住脚，齐刷刷地掉过头，影影绰绰地看到了两匹狼，发光的眼睛像游移的鬼火。两匹狼见行踪已被发现，略停了停，掉转方向，飞也似地窜走了。如果才是两匹狼，倒也用不着好担心，如果是出巡的狼，那就不同了，用不了多久，将会引领着它们的狼群追袭而至。一个个都显得出乎寻常的紧张，柳大郎和狗娃子相继解下背篓抛在路旁，各自折了一根胳膊粗的树丫拎在手里。张云寻了一根稍为小一点的递给双儿，无比冷峻地说：“待会儿用它打狼，会么？”
“嗯！”双儿坚定地接过棍子。
大伙儿依旧赶路，却一律加快了脚步。果然，没过多久，狼群在身后出现了，鬼火一样飘忽的眼睛缀满了山谷。大家选定了一块靠着小石崖的空坪，手持木棍，立身以待。月亮出来，它躲在一道鱼脊也似的山梁背后，探出半张脸，默默的窥视着即将发生的一切。狼群一点也不减缓它们冲撞的速度，毫不懈怠地向人群发出最凌厉的攻击。一瞬间，一场惊心动魄的人狼大战开始了。
竖劈横扫的棍棒声，怒吼声；混杂着狼群发出来的咆哮和负痛的哀鸣……狼群终于溃退了下去，然而，只一忽儿又卷土重来，才扑到脚旁，却突然收住了身子，围住他们，一味的啮牙作态。
张云环顾四周，数一数，也就十几匹狼，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庆幸所遇到的只是一股小狼群。如果是一股几十只的大狼群，他们几个早已成了狼爪下的碎片了。刚才这一场恶战，重创了好几匹狼，又有几匹跛了腿的，能够上战场的已为数不多了。否则，狼群才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回头看自己这一边，几乎每一个人或多或少的挂了彩，所幸伤势都不重。唯独双儿的一条腿被狼撕了一条长口子，裤管破了，鲜血还在不断地渗出来。搏斗中，双儿表现出出乎意料的勇敢，那样视死如归的气概绝不亚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张云无比关切地问：“痛吗？”双儿一点不在乎地说：“不痛。”
张云：“怕吗？”双儿：“不怕。”其实她心里早发怵了，如果狼群继续发动进攻的话，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去对付。她两臂麻木，浑身酸痛，几乎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腿上的伤痛得直钻到心里去。手忙脚乱的拚杀中，一匹狼出其不意地将她扑翻在地，如果不是张云的棍子拼死赶过来，还保不准她现在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双儿向张云投出了脉脉温情的眼光。张云个子并不高，却十分匀亭，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清亮的大眼睛炯炯有神，格外地机灵活泼，就跟生龙活虎似的，还真逗人呢。不好的是脾性有点倔，一旦发作起来，不比一头犟驴差多少……想着想着，双儿不知不觉地羞红了脸。
狼群围在棍棒刚好够不着的范围之外，有的漫不经心地趴下身子，合着眼睛假装睡觉，有的扬蹄作势欲扑，让人捏着一把汗。
几个不约而同的相互对视，脸上明显地透出焦虑和不安。狼群已改变了策略，好似放弃了进攻，却又有可能随时发动进攻，让人防不胜防。他们会疲惫的，而狼一点也不用着急，一整夜的时光里，它们有的是机会。无非是耐下性子将就餐的时间稍为挪后面一点点。一方是千方百计地思量着怎样才能保住命，一方是心安理得的守着即将到口的美味佳肴。相比之下，狼群已占去了绝对的优势。
健硕的头狼悄无声息地卧在一堵半人高的岩石上，游移不定的眼睛冷冷地窥视着整个战场。它正好处在孟弦的正对面，差着十来步。
孟弦在石岩上跌一跤，几乎丢了性命，回家的途中又被这群该死的狼搅上了，浑身已是又疲又泛又痛又饿。心里头那个气呀，恨呀！别说有多窝火。也正因为如此，他那张倔强的脸上愈显坚毅。他无比愤怒地盯住头狼，似乎要在它身上讨点什么主意。不经意地将脚旁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拎在了手中。
这时候，狼群中出现了轻微的波动，其中有几 匹狼悄悄撤离了阵地。大家冥思苦想地猜不透它们去做什么。
突然，狼群出现了不安的燥动。头狼立即警觉地掂长脖子，它看到的是一群纷至沓来的野狗。野狗子一到场，立刻和狼群对恃开来，彼此穷凶极恶地啮牙相向，仿佛就要出现一场恶斗。
野狗子和狼相比较，体形上稍小了一点，但是，在数量上野狗子占去了一定的优势。而且一个个精神抖擞，在气势上又占去了上风。一匹野狗子气势汹汹地扑上敌阵，轻而易举地将一匹狼撕咬得鲜血淋漓。这是挑战，派出去的往往是最善战的骁将，而精心选中的恰恰是一匹又残又弱还负过伤的老狼，借此给对方造成最大的威慑，迫使敌人知难而退。彼此都十分清楚，二者在力量上没有太多的优劣之分，群殴的结果难免要付出昂贵的代价。受到攻击的那匹狼发出的惨嗥果然加剧了狼群的不安。狼群中有一部分已负了伤，能征善战的已不多。只是苦于得不到头狼的昭示，要不早已经落荒而逃。
狼王依旧盘踞在岩石上，高高在上的果然有一种王者的风范。它不屑一顾地审视着那些自以为不可一世的野狗子。野狗子和它们是同祖而不同宗的近亲，各自占山为王而又相互仇视，老死不相往来。这一次的兵戎相见，只不过由来已久的领地纷争中又一款序幕。它们这一次打食，居然侵到人家野狗子的家门口了。本来以为这几个人好对付，只要将猎物收拾了，再一声不响地撤回去，从此只管装聋作哑，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野狗子们也休想能够奈何它。而绝对没料到这几个人是这样的棘手。自己损伤了好些兄弟不说，却连一口人肉都还没有尝过。现在又遇上找茬的来了，头狼其实很清楚，这一次，除了灰头土脸地撤回家，另外也没有别的出路。窝火的是，花去了大血本，一无所获地回去，这张脸可就丢大了，因为它是狼呀！原本就要比野狗子高人一筹。再说，这些个野狗子太咄咄逼人了。如果是几只羊羔子也罢了，自己又从来不以人为食，又何苦来插上这一杆子。可是，依目下这情景，打斗下去又绝对占不了便宜。狼王下意识地瞅着就在它爪子底下巅来巅去的狗首领，闪烁不定的眼睛里透出某种难以察觉的诡异：待我冷不丁地先收拾了这条老狗，剩下来的那些狗崽子还不立马成了个鸟兽散。要想不损伤自己的脸面，只怕也只有这样了。凭它的能耐去对付一个毫无防备的野狗子，还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再说，即使不成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早以一种胜利者姿态洋洋得意的狗首领，丝毫察觉不到致命的凶险已悄然向它逼近。
还在野狗子突然光临的那一刻，大伙还只当是新增的狼群，一个个吓得脊背直淌冷汗。待到后来弄清楚是野狗子时，不由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野狗子一直是人们崇敬的山神，如果有人在野外迷了路，困在一个山窝窝里，侥幸撞上了野狗子，只要它绕圈子撒泡尿，便只管放心睡大觉。任何妖魔鬼怪不敢来惊动，任何野兽也不敢来打主意。现在，还愁怕什么呢！孟弦戏谑地瞅着头狼，心里可得意呢：“还赖在上头做什么呢？该下台了。”突然，警觉到了什么，疾风般地跨出一个箭步，将手中的石头又狠又准地射了出去。狼王长身一纵，孤注一掷地扑向那个毫无防备的狗首领，半空中，刚好被孟弦掷来的石头砸个正着。发出一声惨嗥，重重地跌落在地上。才猛然醒悟过来的狗首领箭一般地窜过来，趁机扑住它，坚实有力的牙齿紧紧地扼住它的咽喉。附近的一些狼兵狼将见狼头遭了难，拼死来救驾，却被赶过来的狗兵一一截住了。狼王绝望地呜咽着，经过一番垂死挣扎，终于摊开了爪子。一时间群狼无首，经过一场惨烈地搏杀，抛下几具狼尸，七零八落地逃走了。
获得胜利了的野狗子争相抢食着狼肉，一忽儿，便剩下几副面目全非的骨架。涂得鲜血满脸的野狗子偶尔驻足张望着偎缩在石崖下的几个人，却随着狗首领的召唤，一个紧跟着一个，一阵风似地掠走了。
血雨腥风的战场倾刻又恢复了平静。双儿两手还在紧紧地捂住眼睛，并且颤栗不已，野狗子分尸的场面是那样的惨不忍睹。张云轻轻地解下她的手， 十分平和地说：“双儿，都已经过去了，今夜里，要不是来了这群野狗子，轮到群狼分尸的就是我们几个了。”突然，头顶上传来了狼的悲呜，吓得一个个毛骨耸栗。颤颤兢兢地仰头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四匹狼盘踞到了悬崖上面，正是先头狼阵上撤走的狼。它们的目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背后的石崖上潜下来发动偷袭。当它们不辞辛苦迂回赶到时，惊讶地发现它们的头狼没有了，它们的狼兵没有了，跌在草窝里的是同伴未寒的尸骨。虽然无法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知道它们失败了。一场天衣无缝的偷袭已彻底失去了意义。四匹狼仰天悲呜着，撒开蹄，远远地去了。
好诡异的狼呀！
接近 黎明的时候，疲惫不堪的一行人才艰难的才回到家。双儿两手掩着耳朵，忍受着娘的好一阵数落。秋月可心疼哩！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原本凤凰也似的，这下子给折腾得灰头土脸，连只掉毛的乌鸦也比不上了。更要命的是腿上一道深口子，还有杂七杂八的小伤小痕也不少。秋月一边替双儿悉心打理，一边痛心疾首地骂：“死妮子，怎么还知道回来，让狼崽子逮了去不更好么！”
过了一些时候，双儿身上的伤呀，痛呀好得差不多了。又过了些时候，当初的那份极度的恐惧也仿佛没有了。双儿逢人便炫耀似地吹嘘自己与狼搏斗的那场惊心动魄的经历。实际上，它已经成了一个姑娘家的生命中弥足珍贵的记忆。
……
早春的夜晚还异常寒冷，镰刀月嵌在峭壁上，仿佛也结了一层冰，有气无力地绽放出那如霜的毫光。苍凉的山梁寂寞地横卧在那里，透出无限的宁静和幽邃。峥嵘的乱石丛中，渐渐的探出一对熠熠闪烁的光亮。那是一头野兽的眼睛。仔细些还可以看见一颗硕大的头，如椽的长喙上竖着两根坚实的獠牙，闪着白森森的光。它仰头瞅了瞅那弯冷月，支着蒲扇大耳又谨慎地将左右看过了，这才拨开小步踱出来。喏！好大的一头野猪，乍见了吓人一大跳。它就是名播一时的野猪王。在一次又一次精心设计的围捕中，总能够安然逃逸，更使它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在众多的讹传中，实际上已将它神化。
野猪王循着山道漫不经心地下来，砸下一路比茶碗还要粗的蹄窝窝。进入一片稀疏的小竹林里， 只见它略躬一躬脊背，长喙贴地呼哧呼哧地几个拱刨，坚实的土层里，一颗笋疙瘩立刻就出来了，呱嗒呱嗒地嚼了两下又挪到了一边。它无心吃食，它在寻找它的姘头，一头花白相间的母猪。好几天里连个踪迹也没有，绝对料不到它独个儿出来觅食的时候进入了猎人设置好的罗网，早已成了盘中佳肴。野猪王低鼻子嗅一嗅一堆发干的粪便，都是它几天前留下来的。它执着的认为老母猪在外头有了新相好，把自己给抛了。醋劲一发作，仰天发出几声低吼，谁敢动我的姘头，不是嫌活得不耐烦了么？待会儿栽到我手里……哼！心里头窝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只恨没个地方发泄。锁住尾巴，撒开四蹄迎头撞过去。“咔嚓！”“咔嚓！”几声响，碗口粗的松树被撞断了好几棵，得意忘形的当儿，突然支长了耳朵，不妙得很，掉了尾巴的猴子隐隐约约地出现在它的视野里。一只、二只、 三只……嘿嘿！还真不少呢。藏在矮树丛里探头探脑的，不消说，回窝的路已被他们给堵住了。不由得低头一个闷哼。
打好些年头起，什么大虫呀，豹子呀都不轻轻易窥视它。就近几个年头，越发连它们的踪迹也难看得到。曾有那么一只花斑纹老虎想打它的主意，藏匿在它经常经过的矮树丛里，好伺机会下手。它佯装着不知道，心里却在哼呀，只怕还嫩了一点儿！当老虎拔开爪子，凌空罩来时，它不是撒腿就跑，根本就是不避不让。发出一声雷吼，挺着长喙一路杀过去。大虫被它突如其来的一声吼就吓得有几分慌张，阵脚一乱，即刻被老猪拱得跌翻了好几个跟头，虽然自己利刃似的爪子在它的脊背上抓坏了好几处，颈皮也被撕下了一大块，却算不上沾到了便宜。野猪王一负痛，格外增添了凶猛，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铺天盖地地卷过去。老虎不敢招架，不停地往后纵退，回头瞥一瞥，见它一副嗷嗷不可侵犯的神态，这才知道彻底打错了算盘，吞着口涎，跛着一条后腿，灰溜溜地离去了。
哼！林子里面如果要选大王，我老猪虽然不在数，可还不肯服谁哩！然而，对于这些掉了尾巴的猴子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他们的手里仗着明晃晃的钢叉，在岩石上一溜一溜就淬起蓝幽幽的火苗，骨子里更藏着诡异莫测的伎俩，防不胜防的铁钳、绳网、还有陷坑……稍有不慎就中了他们的机关。回想着当初那一窝子兄弟，还不是被这些花样弄丢了性命。多少次的死里逃生使它心生余悸，身上的累累伤痕更使它记忆鲜明。看来，今夜里非得挪一个窝了。我惹不起，怕了你们难道还有什么不行的。挫身一纵，撅着屁股一溜小跑了起来，一会儿就到了两壁夹道的小谷口里。突然刹住了身子，略显得潮湿的山道上溜下了两行深深的蹄槽。野猪王低着鼻子往伪装得十分巧妙的草叶上嗅一嗅，轻轻一拱，只听到沙沙地一阵响，土石草屑纷纷往下掉，一会儿就漏出一个大窟窿来。低头瞅一瞅，深得直看不到底呢。好险！一步之差，就要葬身万劫不复的陷阱了。看来，今儿个一出场，就掉进了没尾巴猴子精心设计好的圈套，一步一步的将它往绝途上逼。现在，前无生路，只能往后撤了，难免又是一场血腥的搏杀。
野猪王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发红的眼睛里迸射出两道愤怒的火焰。王八羔子！老子豁出去了！仰天一声长吼，山谷为之呜咽。还在它意欲掉头的当儿，距它身后不远的矮树丛里异常敏捷地窜出一只掉了尾巴的猴子，挚在手里的钢叉闪着寒光，等不到它有半点反应，又狠又准地扎进了它的后腿。
孟弦和张云两个被分拔在陷阱旁边埋伏好，好不容易才等盼到野猪王按照当初的计谋仓皇地纵过来，两个撵在屁股后面，使出吃奶的力气吆喝：“嗬——”“嗬——”手里的钢叉在岩石上磕得山响。野猪王始料不及，四蹄撒得更快了，俨然一副逃命的架势，却没有料到它到了陷阱的边沿却兜住了身子，将机关识破了。
“坏事了！坏事了！”孟弦急得双脚乱跳，若是等到它转过身子，一头撞回去，只怕再多的人马也休想截住它，这一趟的心机和力气也都算白费了。他来不及稍做考虑，一声断喝，挺着钢钗扑了出来，心里想：“只要在它屁股上撩一下，野猪王一负痛，朝前纵半步，也就成事了。”一旁的张云也正在干着急，却绝料不到孟弦会使出这要命似的一招，魂都吓掉了，大声地阻止：“不行啊！弦儿，回来，快撤回来！”跟脚扑出来想拽住他，却已经迟了。
野猪王被突如其来的一击痛得咧牙惨哼，却四蹄扎地生根，不肯朝前挪动一个蹄窝窝。两下正僵持着，野猪王忽地一挫腰，旋风般地兜过头，长喙撩到孟弦的跨下一掀，孟弦轻得像个草垛似的被抛到半空，卟的一声掉下来，像一只灌满了土屑的布袋，半丝动静也没有。
没有尾巴的猴子，敢扎你爷爷！嗥——野猪王憋着一腔子怒火正愁没个地方发泄，这下总算找到对头了，掀开蹄，掉转身子，直戳戳地向孟弦一头撞去，那架式，非要把他碾个稀巴烂才解恨。忽地传来天塌地陷的一声响，野猪王急怒之间失去了理智，反而一头扎进了陷阱。困兽的挣扎伴着如雷的吼声撼摇着山谷。
“野猪王落网了！”
“嗬——”
“嗬——”
整个的山头都立时沸腾了起来，一个个振臂欢呼，从各个不同的隘口争先恐后地赶到了。然而，却发现张云在噩哭，怀里搂抱着的是血肉模糊的孟弦。一个个好像被突然浇了冷水，又好似棒折了脊梁，立时都焉了，胜利的喜悦霎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牛二急匆匆地从人丛里挤进来，蹲下身子，蒲扇般的手掌从孟弦的襟口里探进去，贴到他的心口上，浑身总是止不住颤抖。一会儿，那双令虎狼生畏的眼睛里滚下了泪珠。
完了！完了！孙大娘的心头肉，孟家的血脉就这样完事了！
一行人轮流着将孟弦背回家。在孟家茅棚前的空坪上撑起了一张破草席，遮掩着孟弦的尸骨。孙大娘和方姑撕心裂肺的哭嚎，再一次将落霞岭引进了一个无比悲惨的深渊，连树木草叶都肃然变色，不少人也止不住闻声落泪。大伙围着席棚木然地坐着，燃起来的一堆篝火，映着一张张肃穆悲凄的脸。快要接近黎明的时候，篝火已渐渐熄灭，闪烁着欲灭的一层红灰。这时候，一只异常敏捷的花面狐狸贴地而来，一点声息也没有。它从人隙里挤进来，溜进席棚，轻轻一跃，倚到了孟弦的肩窝里，吐出粉嫩的舌头舔干净孟弦口鼻间的血污，舌尖上就多了一颗豆粒大的珠子，熠熠闪烁着一层荧光。舌尖在孟弦紧闭的唇上抵开了一丝缝隙，趁机将珠子滑进了他的口中。没多久，便有缕缕绛红的烟霞不断地从孟弦的口鼻间溢出来。在他那张惨白的脸上也渐渐地有了昭示生命的光泽。看见孟弦一根手指头微弱地颤动了几下，又慢慢地缩起了一条腿，好似要坐起来，突然出现了一阵紧过一阵的痉挛，并发出胡乱的呻吟：“哎哟，烫死我了……哎哟哟……”他感到五脏六腑如同炭火在煎熬。
张云伏在孟弦的脚头，听到声音第一个醒来，看见一只灵巧的狐狸拽着长长的尾巴一窜，几个闪纵便失去了踪影。张云揉着眼角，疑惑莫不是眼花了。众人接连着从迷迷糊糊的瞌睡中回过神来，掂着长脖子争相往席棚里挤。孟弦还当真活过来了，斜靠着张云坐着，惊愕地审视着众人。自个怎么会在席棚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围着他。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孙大娘哆嗦着两手捧住孟弦的脸，不停地摩挲，眼窝里淌着激动的泪花。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将孟弦扶进屋。大家见他没事，一律地放下了心，其实也都累坏了，相继回了家，只剩下张云在陪他。孟弦拽住他的手，悄悄地问：“方才可有狐狸来过？”
张云讷讷地道：“正迷糊着，只一眨眼就不见了。”
孟弦：“可是一只花面狐？”
张云说：“不怎么真切。”心里却在想：“有那么多的人在场，狐狸怎么有胆来。传闻狐狸专爱掏死人的眼珠子做耍子，可孟弦的一双眼睛还是好好的，真是怪事。”
落霞山的崇山峻岭中多狐狸，它们形体优美，灵巧活泼，缘于狡诈多端，擅长于鼠偷狗盗而积怨于人，遭切齿啐骂。孟弦狩猎，唯独不伤狐狸。他认定狐狸是万物中的精灵，它可以幻化成仙，成怪……孟弦从来就不曾有丝毫的怀疑。它有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仅凭这一点就足以将它从所有的动物中区分开来。
孟弦还是一个毛头小娃子的时候，他臂弯里挽着一个小竹篮，里面躺着几样才采下的蘑菇，脚上踢着探出脚趾的破鞋，猴子似的穿行在山经上……经过了一个春季的孕育，一旦进入沉闷而又潮湿的夏天，五颜六色的蘑菇仿佛瞥不住气似地，争先恐后地从土层里拱了出来。它是大山给予人类毫不吝啬的馈赠。它肉鲜味美，更是餐桌上不可多得的佳肴。斑鸠藏厚重的叶帘里发出不怀好意的嘀咕。偶儿传来一两声猫头鹰的叫声仿佛一个哀怨的老人在哭泣。孟弦的心里头憋闷得很 不是滋味，他不该多贪了一个回笼觉，被伙伴们挪下了。更别提他那撑了一肚子的污秽气：“张云.狗娃.毛猴子……不肯等我做伴儿！哼！千万让狼崽子一个不剩地全逮了去……”
只有百灵于那悦耳的欢唱恰似砸响的银铃子，让人倍感亲切。孟弦不由得撮着嘴唇似想吹一个响亮的口 哨凑个趣儿，不该缺了几颗门牙，那个调可就跑得远了，还比不上人家放个屁响。孟弦吓着了似的赶紧用手掩住口，四下里溜一眼，嘿嘿！辛亏没有被人听了去。
突然脚头的草丛里嗖的一下响，孟弦吓了个踉跄，跟脚撵过去，窥见一只小狐狸正仓惶地逃遁，还跋着一条腿，也不知道怎样弄下的伤。这时候你，四下里传来了嘈杂而又急促的犬吠声。立时，几只体型矫健的狗旋风般地奔窜而来。截的截，追的追，轻而易举地将小狐狸困住了，小狐狸发出来的惨烈的尖叫即刻被狗群的嘶吼声所淹没。
孟弦心头一懔，愣了那么一忽儿，顺手折了一根树枝，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往狗群身上一阵狂扫，一并发出震天怒吼。僵持了好一会，终于将狗群去散开。再看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小狐狸，还在不停地瑟瑟发抖。孟弦蹲下身子，轻轻地将它抱在怀里，心痛得只要掉眼泪。孟弦将竹篮里的蘑菇倒掉，小心翼翼地将小狐狸放到竹篮里，还解了一件衣裳裹住它。藏藏掩掩地回到家里，偷偷摸摸地藏在床下的暗角里。夜晚，孟弦将小狐狸靠着自己的胸膛，用身体去温暖它，小手轻轻地梳理着它的皮毛。狐狸整夜里都在不停地颤抖，小腿偶尔拨动一下，尖细的爪子将他的皮肉都划破了。待到狐狸慢慢地恢复了一些，孟弦便忙着掏小鸟雀来喂它，偶尔逮不到小鸟，就偷奶奶养的小鸡给它吃。直到有一天，怀里不见了小狐狸，急的四下里去找寻，才发现门口扒了个小洞，认定狐狸已经离去了，担心它的伤势还未好，只怕跑不快，万一又被狗逮了去。孟弦的心中不止一次地掂量：如果那只狐狸还活着，偶尔在山野之中遇上了，不知它还会不会认得自己。又一想狐狸都是爱成精怪的，不知现在变成了什么？如果能够化成一个美女可好哩！
落霞岭仿佛又在过年节，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煨炖野猪肉，四溢开来的浓香使人垂涎。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乐。唯独孙大娘神色冷漠，着实让人纳闷。野猪肉她家也分得一大坨，还有她家的孟弦也毕竟没有死掉，理应和大家一样高兴才对。然而，孙大娘好似一夜之间突然苍老了。是的，孟弦侥幸活了过来，却给了她一记无法承受的打击，始终成了积压在心头不散的阴云。孟弦不曾死去，那也是绝无仅有的奇迹，又如何呢？明日依旧还要去采药，去狩猎，各种各样不可预料的凶险说不定哪一天又会突然降临。这就是山里人的命运，他们的生与死，欢乐与悲哀，都始终与大山紧紧地绞连在一起，不可以分开。而血的见证太多太多了。孟弦再也出不得半点差错，在她的生命里，没有比孟弦更重要的了。
现在，孙大娘每天里最紧要的就是殷殷叮嘱孟弦出门，接下来的时光就是忐忑不安地盼着孟弦平安归来，揪着心，悬着胆。她多想彻底结束这样的一种无奈生活，可是，哪能呢？除非哪一天入了黄土，就再也用不着操这份瞎心了。如果孟弦成了亲，也许就会再像从前那样的无知和鲁莽。是的，孟弦年岁大了，委实可以成亲了。“只是……唉！”又是她一块不可言喻的心病。在这一排后生当中，要数她家的孟弦年龄最大，而第一个娶媳妇的却是狗娃子，其它订了亲，只等拣日子过门的也有好几个，说不准哪一天一觉醒来，就会收到请喝酒的喜讯。
孙大娘最不爱听到的就是这样一类的消息。天下的媒婆子一个个脚丫子咋不都烂了去！她毒恶地诅咒以舒心头的积怨，只为从来就没有一个媒婆子骁进过她孟家的门槛，哪怕是寻错门的也没有。
大伙都来评一评，看我家孟弦会比哪个后生差了下去。就在孙木莲整日里愁眉深结，气岔愤懑的时候，一个老婆子颤颤巍巍地寻来了。孙木莲还当真有些儿纳闷呢：这个老不死莫非是个瞎了眼的！
别看这个老婆子两只鸡屎眼浑浊无光，舌头却格外锋利，绘声绘色地说起话来乱溅涶沫星子。自称打赤霞岭来，她家岭上呀，有一个叫旺丫头的，今年十八岁。扳着指头数落着怎样好的人品，怎样好的针线，当家理事又最拿手……还有她家的父母呀又最不爱挑拣人家家当，只在意后生家的人品厚道……
孙大娘支着耳朵听了个仔细，止不住眉开眼笑。
孟弦从奶奶的口中得知了订媳妇的事，别提有多高兴，白痴才不想媳妇，小两口挤一个被窝窝，别说有多暖和。眼巴巴地只盼着这一天能够快一点到来。半夜里，孟弦在床上辗转反侧着不能入睡：“旺丫头……旺丫头的，究竟哪样的一个模样儿，得寻个法子先窥看过了才好。”孟弦娶媳妇，别的不说，紧要是标致好看。若是不好看，他才不要呢！
早上起来，背好背篓，和往常一样出了门。不同的是半道上又调转了方向，一路往赤霞岭去了。晌午时分，孟弦拐到路旁的一座小院里讨茶喝，顺便打探路径。一个老人家失口笑道：“不就是那个羊换妻么。”手里指着斜对面半岭上一棵参天枫树说：“看准了，就那棵树下。”孟弦谢过老人，放开大步，一会儿就到了。只见火红的枫叶砸了一地。一幢破旧的小院显得静悄悄的。孟弦卸下了背篓，装成走累了歇脚的样子。在枫树下面的一个石墩上坐了下来。
曾经有那么一个姓羊的后生去山上打猎，打着了一只羊，回家的途中去一户人家里避雨，一个好心肠的老嬷嬷问他：“后生家，可娶媳妇了？”后生不经意地说：“还没有。”老嬷嬷又问：“可想娶媳妇么？”后生家失笑道：“有哪个不想娶媳妇呢！”
老嬷嬷说：“这样吧，你将这只羊给我，我把女儿给你做媳妇。”后生家哪有不乐意的，只当是说笑，不当真哩。待会雨住了，料不到老嬷嬷真的给了一个女儿让他领回家。媳妇是一只羊换回来的，于是，大伙儿将他叫成了羊换妻。再来看一看这个用羊换来的媳妇，模样儿都别说了，比方下地吧，不将她领回来就会走丢。有一回，羊换妻的裤子破了，交给她缝一缝，她两手拎着裤子左瞅右瞧可纳闷呢，这两个裤脚咋破了这么大的洞，居然还是一模一样的。费了一晌的功夫补好了，羊换妻来穿时，一脚踹进去，不提防跌了个嘴啃泥，连门牙都栽了。原来，她将两个裤脚筒都给缝死了。这下，羊换妻可恼了，气呼呼地将媳妇送回家，生死不肯要了。不料那个老嬷嬷可凶火哩：“你那只羊看着肥大，其实一把净骨头，把我的牙床都硌破了。我还没有向你问罪呢！现在兴反悔，哼！门都没有！”
羊换妻无奈，打那以后，逢人就说：“谁愿意将我家媳妇要了去，我搭上十只羊给他！”还真玄乎，居然没人要。后来，总算生下了个闺女。眼看着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却从来连个上门提亲的也没有。羊换妻少不了对着女儿叹息：“你呀！若是想嫁出去，除非像你娘当年一个样，撞个机缘，让人家扛只羊换了去。”就这样，闺女儿成了羊来换，以至后来连真名都没有了。
孟弦还在贼一样东张西望的时候，孟弦还在贼一样东张西望的时候，只听见呀的一声门响，先探出一颗蓬乱的头，往这边掂了掂，便慢吞吞地踱了过去，在离孟弦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孟弦不怎么在意地往她身上一瞧，原来是一个半大的媳妇。绿豆眼，豁牙嘴，更难为塌鼻子下面的两道黄鼻涕老是上窜下跳的……孟弦只感觉到两只眼睛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赶紧别过脸，还是十分违心地喊了一声：“阿嫂”
“什么阿嫂？”半大的媳妇嗡声嗡气地乱嚷：“我叫挽姑娘，人家还没有出阁呢！”
孟弦吓了一大跳，期期艾艾地说：“我……我认错了，请问这里有个叫羊挽妻的么？”
挽姑娘信手往小草屋一指，没好气地说：“他是我爹，就住在这里，一大早出门还没回家。”
“他是你爹？”孟弦狐疑不定地道：“不是说他家有个闺女出落得又标致又水灵。”
挽姑娘听了，掩不住吃吃地笑。仿佛有几分害羞似地说：“大伙儿都这样夸我哩！”
“啊！”孟弦吃惊不小：“那……那旺姑娘是谁？”
挽姑娘有几分得意地说：“我爹通共才有我一个女儿。什么旺姑娘？应该叫换姑娘才真。平时里，大家都叫我羊——来——挽姑娘。嫌费力气，后来，干脆叫成了换姑娘，定是你耳朵没有听真。”
孟弦很惊讶，仍然止不住问：“姑娘今年多大了？”
换姑娘显得老大不耐烦，将两只脏手摊开来，认真地叠呀，叠呀……最后说：“大概二十几了吧！弄不真切，不过今年十八岁。”
孟弦傻傻地瞪着大眼：“为什么？”
换姑娘说：“我爹告诉我，这样的年纪容易出嫁，若是有人问，就说十八岁。”
孟弦：“有人要来娶你么？”
换姑娘十分神气地说：“过些时候，落霞岭上有个后生家来相亲，我爹对我嚷得可凶哩：‘到了那一天，你躲到地窖里去，做死不要出来！’我说：‘那样的，我怎样相女婿？’没料到我爹大发脾气，只差扬巴掌打我了。气恨恨地说：‘让女婿看到了，会吓得跑了的！”
孟弦不忘往地上重重地啐一口，拾起背篓，悻悻地离去了。
又到了鸡进笼的时辰了。孙大娘支着长脖子，好比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在庭院里打旋。平时的这个时候，早回家了。今日做什么去了呢？唉……直到又掌起了灯，这才看见孟弦苦着脸，耷着头，一声不响地回来了。孙大娘往他身上一瞅就不来劲，灰头灰脸的，一副受够了委屈的模样，又背着一个空背篓。不用说，今日又在外头瞎混去了，看是谁惹恼了他。本来还想好好的劝慰他几句：“现在大人了，只等着说媳妇，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娃子们玩打仗淘气的事。”又生怕撞上了他的脾气。只好待过了这一宿，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再跟他细细地理论。讨好似地替孟弦解下背篓，又帮他拍打了肩头上的土屑，便忙着帮他去盛饭，两颗荷包蛋是特意为他准备的。孟弦勾着头，趴在桌面上，三扒两扒，猪拱槽似的，呼啦呼啦地一阵响，筷子一丢，拐到房里，重重地栽到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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