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岭异梦（三）
五.似道非道
只说有那么一个繁华之地，有那么一个青春美质的少年。可恨他除了一味地斗鸡走狗，便纵情于烟花柳巷中醉生梦死。没几年的光景，便将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好大家业挥霍得精光。被当作一条癞皮狗从温香软玉的青楼中撵出来，吴有道在腰上拴一根烂草绳，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更可笑他居然还不怎么在意，都说人贫近道，趁着破落，正好做神仙去。他认定神仙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于是，他选定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毅然走去。只是越向前走，也就越荒凉，越荒凉就越没有人家，没有人家他就弄不到权宜充饥的残羹剩饭填肚子。他饿得好难受。这时候，他眼前不时出现平时里吃腻了的东西：一个外焦里嫩、咬一口直淌油的鸡腿——不可能有！那就一块又香又软的烙饼——也不可能有！那就……那就一根被狗啃过的骨头——更不可能有！试想，这样的荒山僻岭中，哪里会有狗，没有狗，怎么会有狗吃剩下的骨头呢。那就……那就……依旧饿着总可以了吧！唉——大凡一个人还在没有做神仙以前多半都要熬苦的……
他感到两眼昏花，四肢无力。他走不动了，他趴到了地上，他向前爬呀……爬呀……他终于停住了。他放弃了去找神仙，而是趴在这里等神仙。因为他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即刻就能遇到神仙，神仙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块吃剩的烙饼。突然，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烤肉香，馋得他不住地淌涎水，努力地撑起头，四下里乱瞅乱瞧。嘿嘿！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癞头和尚趴在地上煨什么吃，手里扯着破袍襟当扇使。只见他拣了根小树枝从灰堆里扒出一个什么来，两手捧着，还不忘拍了拍，埋着头，吃得可香呢！吴有道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一股子力气，挣扎着撑起来，趔趔趄趄地赶过去。癞头和尚猝不及防，哪里拦得住，吴有道一点也顾不上烫，叉开五指，往灰堆里抢一个大的，来不及吹一吹，一个劲地往口里送，只听到嘎嘣一声响，连牙齿都闪了。低下头仔细地一瞧，原来是一颗石头。忙又往灰堆里拣一个，用力啃了两下也没有什么动静，才知道依旧是一颗石头。将两个合在一起敲一敲，呯呯地响。再看那个癞头和尚，缩头躲着，猫啃骨头似的啮啮有声，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将剩下的小半截掷到地上，无限惋惜地叹道：“冷了，也硬了，咬不动了。”吴正道拾起来，掂量了老半天，依旧是一颗石头儿，上面还嵌着两排牙印。吴有道愣了一忽儿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可高兴呢！能有法子煨石头吃，不是神仙还会是什么？当下缠住癞头和尚死乞白赖地要出家。癞头和尚一颗头乱摇：“收你这样的弟子，别玷辱了佛门。”吴有道两只眼珠一旋，便央求他传煮石头的法子。癞头和尚翻动白眼：“才是人家教的，我自己都还不大会使呢。”吴正道急了，咯着牙床，死命地拽住他的前襟不松手。癞头和尚挣了好几下，哪里脱得开身，如此下去，这身破行头非夭寿了不可，当下一连迭声地告饶：“快放手，快放手！我着实没有本事教你，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去处。
吴有道有点急不可待：“你说……你说……”
癞头和尚指着遥远的地方：“那儿，你看到了么？”
吴有道惦长脖子，悠然的白云深处，仿佛浮着一座飘渺的峰峦，胡乱的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
癞头和尚一字一顿地说：“那儿就是落霞山。”
吴有道一脸迷茫：“落霞山……”
癞头和尚:“落霞山中有个落霞岭。”
吴有道；‘落霞岭落霞岭……”
癞头和尚:“落霞岭上住着一个落霞道人”
吴有道：“落霞道人……”
最后癞头和尚不妨慎重交待：“不管你找不找得到落霞道人，也不管落霞道人收不收你做弟子，你都千万不要说是我指点你去的。切记……切记……”
吴有道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就这样，这个声名狼藉的败家子辗转着去了落霞山，一头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道人端坐在草蒲上，白眉耸动。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自己的门下会出现弟子，好比世俗的香火指望代代有个传靠。而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又绝非出家人的本意，不觉颓然长叹。也懒得打听他的家世姓名，既然投身方外，就好比脱胎换骨，从新来过了。落霞道人竖一根指头朝偏房指了指。吴有道重重地叩了头，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去，里面有一张竹床，床上面是一张薄被，再就是一个枕头，其它再也寻不出别样来。吴正道直打哈欠，他早已疲惫不堪，仿佛从洪荒大漠中经过一场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找到栖身之地。来不及拍一拍一袭风尘，仰面在竹床上一倒，悠然进入了梦乡。
……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昂首向前，迎面出现了一座深宅大院，那宏伟的气势，是他生平都没有见到过。正在踌躇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侧门里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说：“家主有请。”
吴有道十分愕然，跟着家丁进去，一个方头大耳的汉子拱手相迎，声响如钟：“幸会！幸会！”吴有道亦还礼，端视间，这人面生得很，只怕打娘胎里出来也没有见过。胖大汉洒笑自如，自称姓石名崇。吴有道心中暗忖：“依稀听闻此人是某代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不多时，已有奴婢摆上了盛宴，二人对饮，斟满金杯的美酒入口醇香，更有那不胜数的佳肴，都是他生平都未曾尝过的。几杯酒下肚，石崇有点忘形，一步三踉跄。他持了吴有道的手，一路往后院来，只见一座座森严整齐的大库房，两页开的大门落了重锁。石崇解下拴在腰上的一串咣啷做响的钥匙，随便打开一进，走进去，只见一列列金砖整整齐齐地排得跟城墙垛子似的。再就是一些珍珠、玛瑙和绝世珍宝。熠熠闪烁的光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石崇信手拣了一颗珠宝，一边拭，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东海龙王排寿宴，借去了七颗夜明珠，九棵珊瑚树，还有好大一批珠宝，到现在还没有还来。”不知不觉地走进第二进库房里，却是乱七八糟的很凌乱，一些金子、 银子相间散落在地上跟瓦砾似的。石崇拧着眉头，不经意地叹道：“这个韩墨香也真不是个东西，那样破落潦倒的时候，我好心送了这一库金银给他，谁知道他七挑八拣地装了两马车去，剩下的竟然扔在这里不肯要了。”随便捡一块递给吴有道说：“你看看，你看看。”吴有道接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地。扯衣角拭去上面的灰尘，成色一点也不差。这时候，石崇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吴兄，今日偶遇，也算是我俩的缘分，这间库房我正好要改做他用，这一些金银都送与你，待会雇一辆大车再装了去，如何？”
吴有道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回答说：“多谢石爷厚爱，不该吴某已随了落霞道人学道，再不需要这些累身之物了。”
石崇头一回听说金银为累身之物，一张脸霎间变了颜色，止不住跳脚大骂落霞道人混账：“自己好大一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进了黄土，倒也罢了。像吴兄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千万不要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当，将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毁了。”接下来又好言相劝：“这世上哪有什么道，即使有道也不可学，无非是一些与世无争，无情无欲，不求财，不慕色，糊弄些野菜填肚子，不是受冻就是挨饿，比世上那些乞丐还不如呢！只不过混下个清名罢了。与其这样，学道还有什么意思。”
“吴兄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了我这半库金银，还不够你花用的？置田买地，筑一座豪宅，纳几房美妾，拥婢呼奴的，才是逍遥快活呢！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神仙都会羡慕你，更别说什么狗屁道士了。”
吴正道见他无故奚落自己的师傅，早已窝了一肚子气，更见不得那副恃财欺世的嘴脸，当下一摊双手，冷笑道：“你白送我金银，我偏不要，奈何！”石崇横眉瞪了他半晌，气恨恨地道：“连金银都不知道要的人不可留！”即刻发出几声怪笑，立时窜来几个剽悍的大汉，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向他逼过来。
吴有道心中一懔，脊背直透冷汗，心道：“天下的怪事还真不少，从来只有为敛财送命的，没料到我今日不受人家金银反而遭祸殃，可笑不可笑。”这时候，只怕反悔也迟了，趁着去路还没有全部封住，扑开两臂，拔腿就逃。倏忽间，脚下出现了一个大窟隆，轰的一声掉了下去，耳畔传来呼呼风响，好半天才着了地，正好跌在一个草垛上。倒也无伤无损，只不过担了一场虚惊。
吴有道窸窸窣窣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四顾都是崇山峻岭，竟不知身在何处。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走下去，只见松竹掩映着一户人家。吴正道正要打探回庵的路径，便绕了过去，在门扉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开处，翩然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鬃角斜插着野花，抹得通红的两颊，扑闪着一双美目，自有说不出的妖媚。不知不觉中，吴有道的两只眼睛都呆了。少妇捏着纤腰，笑吟吟地道：“公子何来，可是渴了，来寻茶喝？”
吴有道失神地点着头，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渴……喝茶……”
少妇抬腕掩着桃花瓣似的小嘴，禁不住吃吃地笑。去了一会儿，捧了茶出来。吴有道伸出手，却忘了接茶，只顾捧住她的皓腕不肯松。小妇人别过头，害羞似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奴家丈夫……”吴有道慌忙丢开手，四下里乱张望。少妇见了他那张惶的样子，止不住笑道：“奴家丈夫在市上卖肉，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吴有道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复又缓过了神，不知不觉地又在小妇人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少妇欲拒还羞似地，一会儿，两个人扯扯捏捏地进了屋……正在得意，少妇叫一声：“苦也！”顿时花容失色。吴有道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大汉手持一柄剔骨刀，拽步奔窜而来。不用说，是她的那个杀猪的丈夫回来了。此时，若想逃跑肯定来不及了。吴有道索性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些，心中道：“即使将两颗头齐崭崭地切去也不打紧，只是下面的两截身躯千万不要分开，并做一塚葬了……”
“唉——”冷不防传来一声沉长的叹息。吴有道两眼一骨碌，那气势汹汹的屠夫不见了，娇滴滴的美妇也没有了踪影。自己好端端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死命搂抱着的是一个草包枕头。突然间明白一是怎么一回事。从床上跌爬起来，勾头跪着，一脸的羞愧，颤颤兢兢地喊了一声：“师傅！”却传来落霞道人的呵斥：“谁是你师傅！”落霞道人离开蒲团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接着，举步离开了落霞庵，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落霞庵只剩下吴有道盘坐在草蒲上枯然打坐。不时有一个艳光照人的美妇，拽着席地的长裙，从师傅的卧房里袅袅娜娜地出来 ，柔若如丝的飘带夹着香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归来时，亦复如此。吴有道只差点跌倒在草蒲上，忙定下心神，断定又是师傅幻化来探他心思的，千万小心了，不要又上了当。吴有道如坐针毡般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美妇又一次经过他身旁时，吴有道一把拽住她的长裙，哭丧着哀求：“师傅，你饶过徒儿吧！师傅……”
美人不曾提防到，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吃吃地笑道：“谁是你师傅呀？你师傅早已西出阳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吴有道：“你……你不是我师傅，那你是谁？”
美人只管咬唇笑，却没有答他，两手将裙子轻轻地提回来，拽着碎步依旧进去了。吴有道赶忙起身，趋步跟过去，只见她到了墙角便突然消失了。
屋角堆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旧箱子。吴有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箱子掀开，投入眼帘的是一部掉页的旧书，把书拿开，下面是一轴纸卷，捧到手里，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解开了拴在中间的红绳，慢慢地展开来，原来是一幅画。衣袂飘然的女子就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美妇。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吴有道如获至宝，万分激动地道：“你原来就是这画儿 ！”
这时，一个娇媚声音说：“你知道我是画儿，可是我的真实来历只怕你就难猜了。”
“咦——这下可奇了。”吴有道止不住左瞧右看，然后，两只眼睛又盯紧到画上，只见她一点朱唇在动，才恍然明白是她在说话。万分惊诧地道：“你的身世来历，除非你自己说，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美人满面春风，有几分炫耀地说：“谅你也休想猜得着，我是妲妃——”
吴有道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商纣王时代的那个苏妲妃？”
美人不无得意地笑道：“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苏妲妃么？”
吴有道万分迷惑地道：“都好几千年了，当时，你不是被一把火焚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藏到这画里了？”
美人黯然神伤：“隔了这么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出了一个叫商益的大画师，纣王将他宣进宫为我画像，你可知道那个画师有多诡计，他画好了一幅交给纣王，然后又私自藏了一幅带出了宫，这幅画呀！将我的灵魂都画进去了，从此，我的身躯归纣王，灵魂就随了画师。”
吴有道：“纣王岂可饶过他。”
美人说：“纣王怎么知道呀！我才不会告诉他。那纣王不知有多暴戾，哪里比得画师风流倜傥，又温柔多情。”
吴有道说：“那你又怎样落到了我师傅手里？”
美人拧着眉头：“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你那个师傅呀！时常骂我是累世祸人的东西，有一次，只差一点把我给毁了。后来，就把我搁进这个箱子里，再也不闻不问，要是有他在呀，我才不敢出来露脸呢！”
吴有道说：“那你现在就出来呀，趁着我师傅又不在这里。”
美人不无埋怨地道：“看你平时里，连正眼也瞧看我，一心要成正果的样子……”双臂儿轻轻一展，翩飞的蝴蝶似的从画里扑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到他跟前。吴有道屏住呼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动手在她的肌肤上捏一捏，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啧啧赞叹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美人得意地笑道：“还能不美么？纣王因为我，将大好的江山都弄丢了。还有那个画师商益，只为得了我的画，没出多久也遭了剜身之祸……”媚眼一抛：“你……你难不成也想动我的主意么？”
吴有道：“我害怕什么呀！能拥有你这样的美人，哪怕即刻化成了灰也在所不惜。”说罢，揽住了她的纤腰，径直往竹榻上去了……
吴有道从此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画美人，也从此没有了寂寞，过着比神仙还要逍遥的道士生活。
落霞道人两袖清风，漫步在遥远的名山大川。似将吴有道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摇头嗟叹：
“只不过是一张纸啊！”
世上有许多一目了然的事，却偏偏被一层纸蒙蔽住，如果不能看透这层纸，就注定要蒙在鼓里，做一辈子睁眼瞎子。世上所谓的贤愚、仙家和凡夫，也不过是一纸之别呀！吴有道一身道骨，能否得道，只怕要被一纸美人给蒙蔽了。
秋月陪着双儿，好不容易候她睡着了，才往自己的卧室来。将被子整理好，对谷雨说：“今夜里你独个睡，双儿这些天常害梦魇，总是被吓得尖哭大叫的，待我去好生守着她。”谷雨正隔窗望着也轮姣洁的明月，他返过身子，轻轻地将秋月揽到怀里，涎着笑脸，咬着她的耳根悄悄地说：“在这边先暖暖被窝再过去，不行么？”秋月啐道：“还是才过门的小夫小妻哩！一点也不知道羞，夜里还得打点精神照顾双儿呢。”手指在谷雨的鼻子上轻轻地捏了捏，便抽开了身子。谷雨说：“待我去小道士那里讨一张镇邪符来给双儿拴两天，包管就好了。”
秋月说：“你明日不能去么？”谷雨吱唔着：“一个人睡，怪清冷的。”仰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说：“反正天又不黑。”
秋月懒得跟他啰嗦，叮嘱他：“记得把门扣好，趁紧回来。”谷雨不耐烦地嘀咕：“生怕我这一去就会做了道士似的……”
不曾想惹来秋月一阵哄笑：“这个世上呀，如果连你也做了道士，这个天底下，只怕就没有一个男人不是道士了。”谷雨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私下里道：“如果没有秋月；如果这个世上才有一个道士，那必定非我谷雨莫属了。”出了门，循着扶疏的树影，缓缓悠悠地往岭上去。离落霞庵还差那么一箭之地，便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妙曼的嘤咛。谷雨即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止不住骂道：“好一个臭道士，难怪平时里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此刻，也不知拐了哪户人家的媳妇在作乐，总算让我给逮住了，看我明日里不好生将你羞一羞。”打定了主意，悄悄地溜到窗下，搭上两只贼眼，果然是一对狗男女。定目往那妇人脸上一照，更是吃惊不小。这样的一个美妇，别说这个岭上没有，只怕这个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诧异他一个道士怎么弄到了手。
小道士终于疲乏了，丢开了美人，自顾将头偎在枕头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响鼾。美人伸手在他身上撼一撼，一丝动静也没有，似招了好大冷落，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抱怨。没情没绪地系好衣裳，整理好云鬓，双袖轻轻一拂，冉冉地落到墙壁上，婉尔回头，又成了一幅画。谷雨目瞪口呆。知道这时候去打搅小道士也是自讨没趣。垂着头往回走，心中却念念不忘那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挪不动脚，心道：“既然小道士已经睡着了，我何不悄悄地将画取了去，大不了日后还给他。终归才是一张画，又不是他娶来的媳妇，打什么紧。”就这样折身又回到落霞庵，从窗口挤进去大半个身子，终于将画揭了下来。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扒光了衣裳，猴在床上，只等美人从画里下来。好半晌过去了，始终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又是打拱，又是做揖，不住口地哀求：“美人儿，下来，下来呀！”
忽传来扑哧一声笑，美人儿妙目一闪，冲谷雨轻轻地招着手，不无戏谑地道：“你上来，上来呀！”
谷雨窜到画下，仰着头，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怎么上你画里来。”
美人妩媚地笑着，欠下半个身子，将一条粉嫩的臂膊垂了下来。谷雨两手接住，脚下用力一蹬，轻飘飘地到了画里，还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倒头往下面瞅了瞅，生怕不稳靠会跌下去。
第二天，娃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却迟迟不见先生到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怎么啦？又候了好些时候，大伙儿都耐不住了，接下来，吵的、嚷的一齐都来了，好端端的学堂旋即成了一个砸翻了的马蜂窝。
秋月肩上荷着锄头，从岭上回来。双儿在后面跟着，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盛着采摘的几样瓜果。调皮地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撑在头上挡太阳，不该走几步又爱掉下来，回头去拾的时候，不忘大声喊：“娘！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
秋月不得不收住脚，掉头看着，忍不住嗔骂：“死妮子，别老磨蹭了，肚子里在一个劲地咕咕叫呢！”娘儿两个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才发觉到谷雨还不曾上课。“谷雨也真是，都晌午了，还不曾起床，莫不是睡过头了。”抱怨的同时，也后悔自己是早上下地那阵不该没有唤醒他。胡乱地抛开锄头，走进内室，只见谷雨赤裸裸地蜷在床上，歪着下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又伸手在他身上摇一摇，只感到又僵又硬的 ，不由得心中一懔，发出了一声惊呼……
厅堂里，忘乎所以的娃子们陡然听到了师娘的哭声，都吃惊不小，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两个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探看了，着紧缩回来，吐着舌头，张惶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先生骁崩了！”难怪这么久了，先生也不来上课。一窝蜂似地涌进去，先生果然直挺挺地，还当真死了哩！怎么好？昨日才开头的故事还剩下好大一截子没完呢。
秋月早已没了方寸，只管要死要活地号啕。双儿也和着一个劲地瞎嚎。孟弦两只眼睛眨呀眨呀地盯住先生，从人丛里悄悄地挤过去，拔根指头在先生的鼻子下探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嚷开了：“师娘！不哭，不哭，先生还不曾死绝哩！”秋月乱抹着眼泪，依着孟弦的话，伸手往谷雨的鼻孔里探了探，果然还有一丝游气。心中不觉安稳了许多，着急的是怎么才能使他醒过来，两眼望着挤满一屋的娃子，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主意。孟弦神气活现地说：“看先生这般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好好地揍他两巴掌，包管就好了。”心慌意乱的秋月当真捊起了袖子，张开巴掌就要往谷雨的脸上去，突然又迟疑住了。好歹也是个先生呢，这么多学生一旁看着，一个做师娘的怎么好下手。无助地瞅着孟弦，哆嗦着说：“我妇道人家手劲小，还是你来吧！”
孟弦可兴奋呢，他有心逞这个能，要是啪啪地两个巴掌将先生治好了，那才得意呢！不知不觉地扎了个马步，抿一口长气，胳膊远远地抡开来……这时，传来张云的怪叫：“快看，快看！墙上面也有个先生哩！”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嘿！先生怎么上画里去了，那样起劲地搅和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做什么呀！打架么？又不像。
秋月一看，可不得了！慌乱地将画扯下来，咬咬牙就要绞碎。还是孟弦反应快，着紧喊道：“先生还在上头呢！若是这样撕烂了，先生只怕也就完了。”
秋月不由得又迟疑了下来，赶紧将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掩在怀里，却奈何不了一个个小鬼头从腋下挤着来争看。孟弦道：“我时常听奶奶说，邪魔邪崇的最怕尿尿儿，不如撒泡尿淋一淋，即使不中用，也不会碍事。”
张云随即从师娘手里将画夺下来，铺开在地上，孟弦跨上一大步，才抹下裤子，一线尿豁喇喇地就下来了。画儿经尿一浸，上面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不大一会儿，便一齐消失了。陡然听到先生浑浑噩噩地喊了声：“哎呀！”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乱哄哄地一屋子学生发愣。娃子们见先生醒了，怯怯地退出来，麻雀似地散了。
谷雨漠然地盯着地上被尿淋湿的一张纸，免不了哀声叹气。秋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里别提有多难过：“犯下来怎样的一件污秽事啊！又当着那么多娃子，不将人羞死了才怪呢，看他明日里拿什么脸面做先生。”
谷雨也知道事情犯大了，全然就不曾料到会落下这么一个后果，心里又惭又愧，也不知道秋月怎样才会饶恕他。苦着脸，噘着嘴巴，装作一幅十足的受害人可怜的模样，蚊子也似的嘀咕：“怪只怪那张画太邪门，好歹我又没有沾惹她。”
“呸！”秋月的唾沫即刻就到了他脸上。
谷雨狼狈不堪地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不忘为自己狡辩：“连那个道士也免不了受她蛊惑，更何况我根本就是一个平常人……”冷不防一个人直戳戳地撞进来，两手扭住谷雨，气汹汹地吼道：“我的画呢？快还我画来！”
谷雨只感到脊背发冷，颤颤兢兢地望着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画儿……我……我哪里有。”
小道士瞪着铜铃大眼，在墙上寻过了，将床头席角也揭了，一边扯心肝地哭丧：“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呀！”突然勾下腰，将地上的湿纸拎起来，仔细瞧过了，复又掷在地上，不住地捶胸捣足：“我的画儿呀……”扑出门，丧魂落魄。
谷雨脸色惨白，额角淌着冷汗，好一会儿只管发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跌爬起来，似要去追赶那个小道士。秋月疑心他疯了，肯定疯了，要不然，一丝不挂地怎么出门。秋月死命地拽住他，谷雨还是挣扎着从门口探出头，望着愈去愈远的小道士，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画儿，什么美人，只不过是一张纸啊！”小道士充耳未闻，只顾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经过这一回折腾，谷雨害了一场大病，学馆也就这样散了场。几乎通岭上的女人们都巴不得。这样的一个先生，除了将娃子们教坏，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整天就会编些瞎瞎话来糊弄，自家闭着眼睛也会，那两斗粮食算是白花了。
眨眼间又进入了秋天，孟弦小肩膀上拴一个小背筐，和一群娃子们凑和着，去附近的小岭上学采药 。几个年头折腾下来，出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宽肩膀，粗胳膊，腰腿结实；方脸膛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着如椽的鼻子；咧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唇上已缀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黑茸。光看模样已有七分成人了，瞧着也着实让人欢喜。至于说心地，方姑不由得眉头直打结：“总好像……总好像……”
“唉——究竟该怎么说呢！”
五.似道非道
只说有那么一个繁华之地，有那么一个青春美质的少年。可恨他除了一味地斗鸡走狗，便纵情于烟花柳巷中醉生梦死。没几年的光景，便将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好大家业挥霍得精光。被当作一条癞皮狗从温香软玉的青楼中撵出来，吴有道在腰上拴一根烂草绳，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更可笑他居然还不怎么在意，都说人贫近道，趁着破落，正好做神仙去。他认定神仙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于是，他选定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毅然走去。只是越向前走，也就越荒凉，越荒凉就越没有人家，没有人家他就弄不到权宜充饥的残羹剩饭填肚子。他饿得好难受。这时候，他眼前不时出现平时里吃腻了的东西：一个外焦里嫩、咬一口直淌油的鸡腿——不可能有！那就一块又香又软的烙饼——也不可能有！那就……那就一根被狗啃过的骨头——更不可能有！试想，这样的荒山僻岭中，哪里会有狗，没有狗，怎么会有狗吃剩下的骨头呢。那就……那就……依旧饿着总可以了吧！唉——大凡一个人还在没有做神仙以前多半都要熬苦的……
他感到两眼昏花，四肢无力。他走不动了，他趴到了地上，他向前爬呀……爬呀……他终于停住了。他放弃了去找神仙，而是趴在这里等神仙。因为他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即刻就能遇到神仙，神仙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块吃剩的烙饼。突然，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烤肉香，馋得他不住地淌涎水，努力地撑起头，四下里乱瞅乱瞧。嘿嘿！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癞头和尚趴在地上煨什么吃，手里扯着破袍襟当扇使。只见他拣了根小树枝从灰堆里扒出一个什么来，两手捧着，还不忘拍了拍，埋着头，吃得可香呢！吴有道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一股子力气，挣扎着撑起来，趔趔趄趄地赶过去。癞头和尚猝不及防，哪里拦得住，吴有道一点也顾不上烫，叉开五指，往灰堆里抢一个大的，来不及吹一吹，一个劲地往口里送，只听到嘎嘣一声响，连牙齿都闪了。低下头仔细地一瞧，原来是一颗石头。忙又往灰堆里拣一个，用力啃了两下也没有什么动静，才知道依旧是一颗石头。将两个合在一起敲一敲，呯呯地响。再看那个癞头和尚，缩头躲着，猫啃骨头似的啮啮有声，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将剩下的小半截掷到地上，无限惋惜地叹道：“冷了，也硬了，咬不动了。”吴正道拾起来，掂量了老半天，依旧是一颗石头儿，上面还嵌着两排牙印。吴有道愣了一忽儿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可高兴呢！能有法子煨石头吃，不是神仙还会是什么？当下缠住癞头和尚死乞白赖地要出家。癞头和尚一颗头乱摇：“收你这样的弟子，别玷辱了佛门。”吴有道两只眼珠一旋，便央求他传煮石头的法子。癞头和尚翻动白眼：“才是人家教的，我自己都还不大会使呢。”吴正道急了，咯着牙床，死命地拽住他的前襟不松手。癞头和尚挣了好几下，哪里脱得开身，如此下去，这身破行头非夭寿了不可，当下一连迭声地告饶：“快放手，快放手！我着实没有本事教你，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去处。
吴有道有点急不可待：“你说……你说……”
癞头和尚指着遥远的地方：“那儿，你看到了么？”
吴有道惦长脖子，悠然的白云深处，仿佛浮着一座飘渺的峰峦，胡乱的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
癞头和尚一字一顿地说：“那儿就是落霞山。”
吴有道一脸迷茫：“落霞山……”
癞头和尚:“落霞山中有个落霞岭。”
吴有道；‘落霞岭落霞岭……”
癞头和尚:“落霞岭上住着一个落霞道人”
吴有道：“落霞道人……”
最后癞头和尚不妨慎重交待：“不管你找不找得到落霞道人，也不管落霞道人收不收你做弟子，你都千万不要说是我指点你去的。切记……切记……”
吴有道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就这样，这个声名狼藉的败家子辗转着去了落霞山，一头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道人端坐在草蒲上，白眉耸动。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自己的门下会出现弟子，好比世俗的香火指望代代有个传靠。而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又绝非出家人的本意，不觉颓然长叹。也懒得打听他的家世姓名，既然投身方外，就好比脱胎换骨，从新来过了。落霞道人竖一根指头朝偏房指了指。吴有道重重地叩了头，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去，里面有一张竹床，床上面是一张薄被，再就是一个枕头，其它再也寻不出别样来。吴正道直打哈欠，他早已疲惫不堪，仿佛从洪荒大漠中经过一场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找到栖身之地。来不及拍一拍一袭风尘，仰面在竹床上一倒，悠然进入了梦乡。
……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昂首向前，迎面出现了一座深宅大院，那宏伟的气势，是他生平都没有见到过。正在踌躇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侧门里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说：“家主有请。”
吴有道十分愕然，跟着家丁进去，一个方头大耳的汉子拱手相迎，声响如钟：“幸会！幸会！”吴有道亦还礼，端视间，这人面生得很，只怕打娘胎里出来也没有见过。胖大汉洒笑自如，自称姓石名崇。吴有道心中暗忖：“依稀听闻此人是某代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不多时，已有奴婢摆上了盛宴，二人对饮，斟满金杯的美酒入口醇香，更有那不胜数的佳肴，都是他生平都未曾尝过的。几杯酒下肚，石崇有点忘形，一步三踉跄。他持了吴有道的手，一路往后院来，只见一座座森严整齐的大库房，两页开的大门落了重锁。石崇解下拴在腰上的一串咣啷做响的钥匙，随便打开一进，走进去，只见一列列金砖整整齐齐地排得跟城墙垛子似的。再就是一些珍珠、玛瑙和绝世珍宝。熠熠闪烁的光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石崇信手拣了一颗珠宝，一边拭，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东海龙王排寿宴，借去了七颗夜明珠，九棵珊瑚树，还有好大一批珠宝，到现在还没有还来。”不知不觉地走进第二进库房里，却是乱七八糟的很凌乱，一些金子、 银子相间散落在地上跟瓦砾似的。石崇拧着眉头，不经意地叹道：“这个韩墨香也真不是个东西，那样破落潦倒的时候，我好心送了这一库金银给他，谁知道他七挑八拣地装了两马车去，剩下的竟然扔在这里不肯要了。”随便捡一块递给吴有道说：“你看看，你看看。”吴有道接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地。扯衣角拭去上面的灰尘，成色一点也不差。这时候，石崇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吴兄，今日偶遇，也算是我俩的缘分，这间库房我正好要改做他用，这一些金银都送与你，待会雇一辆大车再装了去，如何？”
吴有道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回答说：“多谢石爷厚爱，不该吴某已随了落霞道人学道，再不需要这些累身之物了。”
石崇头一回听说金银为累身之物，一张脸霎间变了颜色，止不住跳脚大骂落霞道人混账：“自己好大一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进了黄土，倒也罢了。像吴兄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千万不要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当，将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毁了。”接下来又好言相劝：“这世上哪有什么道，即使有道也不可学，无非是一些与世无争，无情无欲，不求财，不慕色，糊弄些野菜填肚子，不是受冻就是挨饿，比世上那些乞丐还不如呢！只不过混下个清名罢了。与其这样，学道还有什么意思。”
“吴兄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了我这半库金银，还不够你花用的？置田买地，筑一座豪宅，纳几房美妾，拥婢呼奴的，才是逍遥快活呢！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神仙都会羡慕你，更别说什么狗屁道士了。”
吴正道见他无故奚落自己的师傅，早已窝了一肚子气，更见不得那副恃财欺世的嘴脸，当下一摊双手，冷笑道：“你白送我金银，我偏不要，奈何！”石崇横眉瞪了他半晌，气恨恨地道：“连金银都不知道要的人不可留！”即刻发出几声怪笑，立时窜来几个剽悍的大汉，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向他逼过来。
吴有道心中一懔，脊背直透冷汗，心道：“天下的怪事还真不少，从来只有为敛财送命的，没料到我今日不受人家金银反而遭祸殃，可笑不可笑。”这时候，只怕反悔也迟了，趁着去路还没有全部封住，扑开两臂，拔腿就逃。倏忽间，脚下出现了一个大窟隆，轰的一声掉了下去，耳畔传来呼呼风响，好半天才着了地，正好跌在一个草垛上。倒也无伤无损，只不过担了一场虚惊。
吴有道窸窸窣窣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四顾都是崇山峻岭，竟不知身在何处。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走下去，只见松竹掩映着一户人家。吴正道正要打探回庵的路径，便绕了过去，在门扉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开处，翩然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鬃角斜插着野花，抹得通红的两颊，扑闪着一双美目，自有说不出的妖媚。不知不觉中，吴有道的两只眼睛都呆了。少妇捏着纤腰，笑吟吟地道：“公子何来，可是渴了，来寻茶喝？”
吴有道失神地点着头，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渴……喝茶……”
少妇抬腕掩着桃花瓣似的小嘴，禁不住吃吃地笑。去了一会儿，捧了茶出来。吴有道伸出手，却忘了接茶，只顾捧住她的皓腕不肯松。小妇人别过头，害羞似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奴家丈夫……”吴有道慌忙丢开手，四下里乱张望。少妇见了他那张惶的样子，止不住笑道：“奴家丈夫在市上卖肉，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吴有道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复又缓过了神，不知不觉地又在小妇人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少妇欲拒还羞似地，一会儿，两个人扯扯捏捏地进了屋……正在得意，少妇叫一声：“苦也！”顿时花容失色。吴有道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大汉手持一柄剔骨刀，拽步奔窜而来。不用说，是她的那个杀猪的丈夫回来了。此时，若想逃跑肯定来不及了。吴有道索性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些，心中道：“即使将两颗头齐崭崭地切去也不打紧，只是下面的两截身躯千万不要分开，并做一塚葬了……”
“唉——”冷不防传来一声沉长的叹息。吴有道两眼一骨碌，那气势汹汹的屠夫不见了，娇滴滴的美妇也没有了踪影。自己好端端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死命搂抱着的是一个草包枕头。突然间明白一是怎么一回事。从床上跌爬起来，勾头跪着，一脸的羞愧，颤颤兢兢地喊了一声：“师傅！”却传来落霞道人的呵斥：“谁是你师傅！”落霞道人离开蒲团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接着，举步离开了落霞庵，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落霞庵只剩下吴有道盘坐在草蒲上枯然打坐。不时有一个艳光照人的美妇，拽着席地的长裙，从师傅的卧房里袅袅娜娜地出来 ，柔若如丝的飘带夹着香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归来时，亦复如此。吴有道只差点跌倒在草蒲上，忙定下心神，断定又是师傅幻化来探他心思的，千万小心了，不要又上了当。吴有道如坐针毡般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美妇又一次经过他身旁时，吴有道一把拽住她的长裙，哭丧着哀求：“师傅，你饶过徒儿吧！师傅……”
美人不曾提防到，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吃吃地笑道：“谁是你师傅呀？你师傅早已西出阳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吴有道：“你……你不是我师傅，那你是谁？”
美人只管咬唇笑，却没有答他，两手将裙子轻轻地提回来，拽着碎步依旧进去了。吴有道赶忙起身，趋步跟过去，只见她到了墙角便突然消失了。
屋角堆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旧箱子。吴有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箱子掀开，投入眼帘的是一部掉页的旧书，把书拿开，下面是一轴纸卷，捧到手里，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解开了拴在中间的红绳，慢慢地展开来，原来是一幅画。衣袂飘然的女子就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美妇。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吴有道如获至宝，万分激动地道：“你原来就是这画儿 ！”
这时，一个娇媚声音说：“你知道我是画儿，可是我的真实来历只怕你就难猜了。”
“咦——这下可奇了。”吴有道止不住左瞧右看，然后，两只眼睛又盯紧到画上，只见她一点朱唇在动，才恍然明白是她在说话。万分惊诧地道：“你的身世来历，除非你自己说，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美人满面春风，有几分炫耀地说：“谅你也休想猜得着，我是妲妃——”
吴有道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商纣王时代的那个苏妲妃？”
美人不无得意地笑道：“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苏妲妃么？”
吴有道万分迷惑地道：“都好几千年了，当时，你不是被一把火焚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藏到这画里了？”
美人黯然神伤：“隔了这么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出了一个叫商益的大画师，纣王将他宣进宫为我画像，你可知道那个画师有多诡计，他画好了一幅交给纣王，然后又私自藏了一幅带出了宫，这幅画呀！将我的灵魂都画进去了，从此，我的身躯归纣王，灵魂就随了画师。”
吴有道：“纣王岂可饶过他。”
美人说：“纣王怎么知道呀！我才不会告诉他。那纣王不知有多暴戾，哪里比得画师风流倜傥，又温柔多情。”
吴有道说：“那你又怎样落到了我师傅手里？”
美人拧着眉头：“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你那个师傅呀！时常骂我是累世祸人的东西，有一次，只差一点把我给毁了。后来，就把我搁进这个箱子里，再也不闻不问，要是有他在呀，我才不敢出来露脸呢！”
吴有道说：“那你现在就出来呀，趁着我师傅又不在这里。”
美人不无埋怨地道：“看你平时里，连正眼也瞧看我，一心要成正果的样子……”双臂儿轻轻一展，翩飞的蝴蝶似的从画里扑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到他跟前。吴有道屏住呼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动手在她的肌肤上捏一捏，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啧啧赞叹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美人得意地笑道：“还能不美么？纣王因为我，将大好的江山都弄丢了。还有那个画师商益，只为得了我的画，没出多久也遭了剜身之祸……”媚眼一抛：“你……你难不成也想动我的主意么？”
吴有道：“我害怕什么呀！能拥有你这样的美人，哪怕即刻化成了灰也在所不惜。”说罢，揽住了她的纤腰，径直往竹榻上去了……
吴有道从此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画美人，也从此没有了寂寞，过着比神仙还要逍遥的道士生活。
落霞道人两袖清风，漫步在遥远的名山大川。似将吴有道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摇头嗟叹：
“只不过是一张纸啊！”
世上有许多一目了然的事，却偏偏被一层纸蒙蔽住，如果不能看透这层纸，就注定要蒙在鼓里，做一辈子睁眼瞎子。世上所谓的贤愚、仙家和凡夫，也不过是一纸之别呀！吴有道一身道骨，能否得道，只怕要被一纸美人给蒙蔽了。
秋月陪着双儿，好不容易候她睡着了，才往自己的卧室来。将被子整理好，对谷雨说：“今夜里你独个睡，双儿这些天常害梦魇，总是被吓得尖哭大叫的，待我去好生守着她。”谷雨正隔窗望着也轮姣洁的明月，他返过身子，轻轻地将秋月揽到怀里，涎着笑脸，咬着她的耳根悄悄地说：“在这边先暖暖被窝再过去，不行么？”秋月啐道：“还是才过门的小夫小妻哩！一点也不知道羞，夜里还得打点精神照顾双儿呢。”手指在谷雨的鼻子上轻轻地捏了捏，便抽开了身子。谷雨说：“待我去小道士那里讨一张镇邪符来给双儿拴两天，包管就好了。”
秋月说：“你明日不能去么？”谷雨吱唔着：“一个人睡，怪清冷的。”仰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说：“反正天又不黑。”
秋月懒得跟他啰嗦，叮嘱他：“记得把门扣好，趁紧回来。”谷雨不耐烦地嘀咕：“生怕我这一去就会做了道士似的……”
不曾想惹来秋月一阵哄笑：“这个世上呀，如果连你也做了道士，这个天底下，只怕就没有一个男人不是道士了。”谷雨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私下里道：“如果没有秋月；如果这个世上才有一个道士，那必定非我谷雨莫属了。”出了门，循着扶疏的树影，缓缓悠悠地往岭上去。离落霞庵还差那么一箭之地，便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妙曼的嘤咛。谷雨即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止不住骂道：“好一个臭道士，难怪平时里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此刻，也不知拐了哪户人家的媳妇在作乐，总算让我给逮住了，看我明日里不好生将你羞一羞。”打定了主意，悄悄地溜到窗下，搭上两只贼眼，果然是一对狗男女。定目往那妇人脸上一照，更是吃惊不小。这样的一个美妇，别说这个岭上没有，只怕这个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诧异他一个道士怎么弄到了手。
小道士终于疲乏了，丢开了美人，自顾将头偎在枕头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响鼾。美人伸手在他身上撼一撼，一丝动静也没有，似招了好大冷落，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抱怨。没情没绪地系好衣裳，整理好云鬓，双袖轻轻一拂，冉冉地落到墙壁上，婉尔回头，又成了一幅画。谷雨目瞪口呆。知道这时候去打搅小道士也是自讨没趣。垂着头往回走，心中却念念不忘那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挪不动脚，心道：“既然小道士已经睡着了，我何不悄悄地将画取了去，大不了日后还给他。终归才是一张画，又不是他娶来的媳妇，打什么紧。”就这样折身又回到落霞庵，从窗口挤进去大半个身子，终于将画揭了下来。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扒光了衣裳，猴在床上，只等美人从画里下来。好半晌过去了，始终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又是打拱，又是做揖，不住口地哀求：“美人儿，下来，下来呀！”
忽传来扑哧一声笑，美人儿妙目一闪，冲谷雨轻轻地招着手，不无戏谑地道：“你上来，上来呀！”
谷雨窜到画下，仰着头，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怎么上你画里来。”
美人妩媚地笑着，欠下半个身子，将一条粉嫩的臂膊垂了下来。谷雨两手接住，脚下用力一蹬，轻飘飘地到了画里，还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倒头往下面瞅了瞅，生怕不稳靠会跌下去。
第二天，娃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却迟迟不见先生到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怎么啦？又候了好些时候，大伙儿都耐不住了，接下来，吵的、嚷的一齐都来了，好端端的学堂旋即成了一个砸翻了的马蜂窝。
秋月肩上荷着锄头，从岭上回来。双儿在后面跟着，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盛着采摘的几样瓜果。调皮地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撑在头上挡太阳，不该走几步又爱掉下来，回头去拾的时候，不忘大声喊：“娘！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
秋月不得不收住脚，掉头看着，忍不住嗔骂：“死妮子，别老磨蹭了，肚子里在一个劲地咕咕叫呢！”娘儿两个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才发觉到谷雨还不曾上课。“谷雨也真是，都晌午了，还不曾起床，莫不是睡过头了。”抱怨的同时，也后悔自己是早上下地那阵不该没有唤醒他。胡乱地抛开锄头，走进内室，只见谷雨赤裸裸地蜷在床上，歪着下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又伸手在他身上摇一摇，只感到又僵又硬的 ，不由得心中一懔，发出了一声惊呼……
厅堂里，忘乎所以的娃子们陡然听到了师娘的哭声，都吃惊不小，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两个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探看了，着紧缩回来，吐着舌头，张惶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先生骁崩了！”难怪这么久了，先生也不来上课。一窝蜂似地涌进去，先生果然直挺挺地，还当真死了哩！怎么好？昨日才开头的故事还剩下好大一截子没完呢。
秋月早已没了方寸，只管要死要活地号啕。双儿也和着一个劲地瞎嚎。孟弦两只眼睛眨呀眨呀地盯住先生，从人丛里悄悄地挤过去，拔根指头在先生的鼻子下探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嚷开了：“师娘！不哭，不哭，先生还不曾死绝哩！”秋月乱抹着眼泪，依着孟弦的话，伸手往谷雨的鼻孔里探了探，果然还有一丝游气。心中不觉安稳了许多，着急的是怎么才能使他醒过来，两眼望着挤满一屋的娃子，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主意。孟弦神气活现地说：“看先生这般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好好地揍他两巴掌，包管就好了。”心慌意乱的秋月当真捊起了袖子，张开巴掌就要往谷雨的脸上去，突然又迟疑住了。好歹也是个先生呢，这么多学生一旁看着，一个做师娘的怎么好下手。无助地瞅着孟弦，哆嗦着说：“我妇道人家手劲小，还是你来吧！”
孟弦可兴奋呢，他有心逞这个能，要是啪啪地两个巴掌将先生治好了，那才得意呢！不知不觉地扎了个马步，抿一口长气，胳膊远远地抡开来……这时，传来张云的怪叫：“快看，快看！墙上面也有个先生哩！”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嘿！先生怎么上画里去了，那样起劲地搅和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做什么呀！打架么？又不像。
秋月一看，可不得了！慌乱地将画扯下来，咬咬牙就要绞碎。还是孟弦反应快，着紧喊道：“先生还在上头呢！若是这样撕烂了，先生只怕也就完了。”
秋月不由得又迟疑了下来，赶紧将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掩在怀里，却奈何不了一个个小鬼头从腋下挤着来争看。孟弦道：“我时常听奶奶说，邪魔邪崇的最怕尿尿儿，不如撒泡尿淋一淋，即使不中用，也不会碍事。”
张云随即从师娘手里将画夺下来，铺开在地上，孟弦跨上一大步，才抹下裤子，一线尿豁喇喇地就下来了。画儿经尿一浸，上面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不大一会儿，便一齐消失了。陡然听到先生浑浑噩噩地喊了声：“哎呀！”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乱哄哄地一屋子学生发愣。娃子们见先生醒了，怯怯地退出来，麻雀似地散了。
谷雨漠然地盯着地上被尿淋湿的一张纸，免不了哀声叹气。秋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里别提有多难过：“犯下来怎样的一件污秽事啊！又当着那么多娃子，不将人羞死了才怪呢，看他明日里拿什么脸面做先生。”
谷雨也知道事情犯大了，全然就不曾料到会落下这么一个后果，心里又惭又愧，也不知道秋月怎样才会饶恕他。苦着脸，噘着嘴巴，装作一幅十足的受害人可怜的模样，蚊子也似的嘀咕：“怪只怪那张画太邪门，好歹我又没有沾惹她。”
“呸！”秋月的唾沫即刻就到了他脸上。
谷雨狼狈不堪地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不忘为自己狡辩：“连那个道士也免不了受她蛊惑，更何况我根本就是一个平常人……”冷不防一个人直戳戳地撞进来，两手扭住谷雨，气汹汹地吼道：“我的画呢？快还我画来！”
谷雨只感到脊背发冷，颤颤兢兢地望着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画儿……我……我哪里有。”
小道士瞪着铜铃大眼，在墙上寻过了，将床头席角也揭了，一边扯心肝地哭丧：“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呀！”突然勾下腰，将地上的湿纸拎起来，仔细瞧过了，复又掷在地上，不住地捶胸捣足：“我的画儿呀……”扑出门，丧魂落魄。
谷雨脸色惨白，额角淌着冷汗，好一会儿只管发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跌爬起来，似要去追赶那个小道士。秋月疑心他疯了，肯定疯了，要不然，一丝不挂地怎么出门。秋月死命地拽住他，谷雨还是挣扎着从门口探出头，望着愈去愈远的小道士，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画儿，什么美人，只不过是一张纸啊！”小道士充耳未闻，只顾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经过这一回折腾，谷雨害了一场大病，学馆也就这样散了场。几乎通岭上的女人们都巴不得。这样的一个先生，除了将娃子们教坏，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整天就会编些瞎瞎话来糊弄，自家闭着眼睛也会，那两斗粮食算是白花了。
眨眼间又进入了秋天，孟弦小肩膀上拴一个小背筐，和一群娃子们凑和着，去附近的小岭上学采药 。几个年头折腾下来，出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宽肩膀，粗胳膊，腰腿结实；方脸膛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着如椽的鼻子；咧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唇上已缀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黑茸。光看模样已有七分成人了，瞧着也着实让人欢喜。至于说心地，方姑不由得眉头直打结：“总好像……总好像……”
“唉——究竟该怎么说呢！”
五.似道非道
只说有那么一个繁华之地，有那么一个青春美质的少年。可恨他除了一味地斗鸡走狗，便纵情于烟花柳巷中醉生梦死。没几年的光景，便将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好大家业挥霍得精光。被当作一条癞皮狗从温香软玉的青楼中撵出来，吴有道在腰上拴一根烂草绳，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更可笑他居然还不怎么在意，都说人贫近道，趁着破落，正好做神仙去。他认定神仙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于是，他选定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毅然走去。只是越向前走，也就越荒凉，越荒凉就越没有人家，没有人家他就弄不到权宜充饥的残羹剩饭填肚子。他饿得好难受。这时候，他眼前不时出现平时里吃腻了的东西：一个外焦里嫩、咬一口直淌油的鸡腿——不可能有！那就一块又香又软的烙饼——也不可能有！那就……那就一根被狗啃过的骨头——更不可能有！试想，这样的荒山僻岭中，哪里会有狗，没有狗，怎么会有狗吃剩下的骨头呢。那就……那就……依旧饿着总可以了吧！唉——大凡一个人还在没有做神仙以前多半都要熬苦的……
他感到两眼昏花，四肢无力。他走不动了，他趴到了地上，他向前爬呀……爬呀……他终于停住了。他放弃了去找神仙，而是趴在这里等神仙。因为他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即刻就能遇到神仙，神仙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块吃剩的烙饼。突然，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烤肉香，馋得他不住地淌涎水，努力地撑起头，四下里乱瞅乱瞧。嘿嘿！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癞头和尚趴在地上煨什么吃，手里扯着破袍襟当扇使。只见他拣了根小树枝从灰堆里扒出一个什么来，两手捧着，还不忘拍了拍，埋着头，吃得可香呢！吴有道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一股子力气，挣扎着撑起来，趔趔趄趄地赶过去。癞头和尚猝不及防，哪里拦得住，吴有道一点也顾不上烫，叉开五指，往灰堆里抢一个大的，来不及吹一吹，一个劲地往口里送，只听到嘎嘣一声响，连牙齿都闪了。低下头仔细地一瞧，原来是一颗石头。忙又往灰堆里拣一个，用力啃了两下也没有什么动静，才知道依旧是一颗石头。将两个合在一起敲一敲，呯呯地响。再看那个癞头和尚，缩头躲着，猫啃骨头似的啮啮有声，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将剩下的小半截掷到地上，无限惋惜地叹道：“冷了，也硬了，咬不动了。”吴正道拾起来，掂量了老半天，依旧是一颗石头儿，上面还嵌着两排牙印。吴有道愣了一忽儿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可高兴呢！能有法子煨石头吃，不是神仙还会是什么？当下缠住癞头和尚死乞白赖地要出家。癞头和尚一颗头乱摇：“收你这样的弟子，别玷辱了佛门。”吴有道两只眼珠一旋，便央求他传煮石头的法子。癞头和尚翻动白眼：“才是人家教的，我自己都还不大会使呢。”吴正道急了，咯着牙床，死命地拽住他的前襟不松手。癞头和尚挣了好几下，哪里脱得开身，如此下去，这身破行头非夭寿了不可，当下一连迭声地告饶：“快放手，快放手！我着实没有本事教你，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去处。
吴有道有点急不可待：“你说……你说……”
癞头和尚指着遥远的地方：“那儿，你看到了么？”
吴有道惦长脖子，悠然的白云深处，仿佛浮着一座飘渺的峰峦，胡乱的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
癞头和尚一字一顿地说：“那儿就是落霞山。”
吴有道一脸迷茫：“落霞山……”
癞头和尚:“落霞山中有个落霞岭。”
吴有道；‘落霞岭落霞岭……”
癞头和尚:“落霞岭上住着一个落霞道人”
吴有道：“落霞道人……”
最后癞头和尚不妨慎重交待：“不管你找不找得到落霞道人，也不管落霞道人收不收你做弟子，你都千万不要说是我指点你去的。切记……切记……”
吴有道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就这样，这个声名狼藉的败家子辗转着去了落霞山，一头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道人端坐在草蒲上，白眉耸动。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自己的门下会出现弟子，好比世俗的香火指望代代有个传靠。而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又绝非出家人的本意，不觉颓然长叹。也懒得打听他的家世姓名，既然投身方外，就好比脱胎换骨，从新来过了。落霞道人竖一根指头朝偏房指了指。吴有道重重地叩了头，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去，里面有一张竹床，床上面是一张薄被，再就是一个枕头，其它再也寻不出别样来。吴正道直打哈欠，他早已疲惫不堪，仿佛从洪荒大漠中经过一场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找到栖身之地。来不及拍一拍一袭风尘，仰面在竹床上一倒，悠然进入了梦乡。
……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昂首向前，迎面出现了一座深宅大院，那宏伟的气势，是他生平都没有见到过。正在踌躇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侧门里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说：“家主有请。”
吴有道十分愕然，跟着家丁进去，一个方头大耳的汉子拱手相迎，声响如钟：“幸会！幸会！”吴有道亦还礼，端视间，这人面生得很，只怕打娘胎里出来也没有见过。胖大汉洒笑自如，自称姓石名崇。吴有道心中暗忖：“依稀听闻此人是某代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不多时，已有奴婢摆上了盛宴，二人对饮，斟满金杯的美酒入口醇香，更有那不胜数的佳肴，都是他生平都未曾尝过的。几杯酒下肚，石崇有点忘形，一步三踉跄。他持了吴有道的手，一路往后院来，只见一座座森严整齐的大库房，两页开的大门落了重锁。石崇解下拴在腰上的一串咣啷做响的钥匙，随便打开一进，走进去，只见一列列金砖整整齐齐地排得跟城墙垛子似的。再就是一些珍珠、玛瑙和绝世珍宝。熠熠闪烁的光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石崇信手拣了一颗珠宝，一边拭，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东海龙王排寿宴，借去了七颗夜明珠，九棵珊瑚树，还有好大一批珠宝，到现在还没有还来。”不知不觉地走进第二进库房里，却是乱七八糟的很凌乱，一些金子、 银子相间散落在地上跟瓦砾似的。石崇拧着眉头，不经意地叹道：“这个韩墨香也真不是个东西，那样破落潦倒的时候，我好心送了这一库金银给他，谁知道他七挑八拣地装了两马车去，剩下的竟然扔在这里不肯要了。”随便捡一块递给吴有道说：“你看看，你看看。”吴有道接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地。扯衣角拭去上面的灰尘，成色一点也不差。这时候，石崇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吴兄，今日偶遇，也算是我俩的缘分，这间库房我正好要改做他用，这一些金银都送与你，待会雇一辆大车再装了去，如何？”
吴有道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回答说：“多谢石爷厚爱，不该吴某已随了落霞道人学道，再不需要这些累身之物了。”
石崇头一回听说金银为累身之物，一张脸霎间变了颜色，止不住跳脚大骂落霞道人混账：“自己好大一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进了黄土，倒也罢了。像吴兄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千万不要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当，将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毁了。”接下来又好言相劝：“这世上哪有什么道，即使有道也不可学，无非是一些与世无争，无情无欲，不求财，不慕色，糊弄些野菜填肚子，不是受冻就是挨饿，比世上那些乞丐还不如呢！只不过混下个清名罢了。与其这样，学道还有什么意思。”
“吴兄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了我这半库金银，还不够你花用的？置田买地，筑一座豪宅，纳几房美妾，拥婢呼奴的，才是逍遥快活呢！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神仙都会羡慕你，更别说什么狗屁道士了。”
吴正道见他无故奚落自己的师傅，早已窝了一肚子气，更见不得那副恃财欺世的嘴脸，当下一摊双手，冷笑道：“你白送我金银，我偏不要，奈何！”石崇横眉瞪了他半晌，气恨恨地道：“连金银都不知道要的人不可留！”即刻发出几声怪笑，立时窜来几个剽悍的大汉，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向他逼过来。
吴有道心中一懔，脊背直透冷汗，心道：“天下的怪事还真不少，从来只有为敛财送命的，没料到我今日不受人家金银反而遭祸殃，可笑不可笑。”这时候，只怕反悔也迟了，趁着去路还没有全部封住，扑开两臂，拔腿就逃。倏忽间，脚下出现了一个大窟隆，轰的一声掉了下去，耳畔传来呼呼风响，好半天才着了地，正好跌在一个草垛上。倒也无伤无损，只不过担了一场虚惊。
吴有道窸窸窣窣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四顾都是崇山峻岭，竟不知身在何处。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走下去，只见松竹掩映着一户人家。吴正道正要打探回庵的路径，便绕了过去，在门扉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开处，翩然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鬃角斜插着野花，抹得通红的两颊，扑闪着一双美目，自有说不出的妖媚。不知不觉中，吴有道的两只眼睛都呆了。少妇捏着纤腰，笑吟吟地道：“公子何来，可是渴了，来寻茶喝？”
吴有道失神地点着头，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渴……喝茶……”
少妇抬腕掩着桃花瓣似的小嘴，禁不住吃吃地笑。去了一会儿，捧了茶出来。吴有道伸出手，却忘了接茶，只顾捧住她的皓腕不肯松。小妇人别过头，害羞似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奴家丈夫……”吴有道慌忙丢开手，四下里乱张望。少妇见了他那张惶的样子，止不住笑道：“奴家丈夫在市上卖肉，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吴有道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复又缓过了神，不知不觉地又在小妇人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少妇欲拒还羞似地，一会儿，两个人扯扯捏捏地进了屋……正在得意，少妇叫一声：“苦也！”顿时花容失色。吴有道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大汉手持一柄剔骨刀，拽步奔窜而来。不用说，是她的那个杀猪的丈夫回来了。此时，若想逃跑肯定来不及了。吴有道索性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些，心中道：“即使将两颗头齐崭崭地切去也不打紧，只是下面的两截身躯千万不要分开，并做一塚葬了……”
“唉——”冷不防传来一声沉长的叹息。吴有道两眼一骨碌，那气势汹汹的屠夫不见了，娇滴滴的美妇也没有了踪影。自己好端端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死命搂抱着的是一个草包枕头。突然间明白一是怎么一回事。从床上跌爬起来，勾头跪着，一脸的羞愧，颤颤兢兢地喊了一声：“师傅！”却传来落霞道人的呵斥：“谁是你师傅！”落霞道人离开蒲团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接着，举步离开了落霞庵，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落霞庵只剩下吴有道盘坐在草蒲上枯然打坐。不时有一个艳光照人的美妇，拽着席地的长裙，从师傅的卧房里袅袅娜娜地出来 ，柔若如丝的飘带夹着香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归来时，亦复如此。吴有道只差点跌倒在草蒲上，忙定下心神，断定又是师傅幻化来探他心思的，千万小心了，不要又上了当。吴有道如坐针毡般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美妇又一次经过他身旁时，吴有道一把拽住她的长裙，哭丧着哀求：“师傅，你饶过徒儿吧！师傅……”
美人不曾提防到，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吃吃地笑道：“谁是你师傅呀？你师傅早已西出阳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吴有道：“你……你不是我师傅，那你是谁？”
美人只管咬唇笑，却没有答他，两手将裙子轻轻地提回来，拽着碎步依旧进去了。吴有道赶忙起身，趋步跟过去，只见她到了墙角便突然消失了。
屋角堆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旧箱子。吴有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箱子掀开，投入眼帘的是一部掉页的旧书，把书拿开，下面是一轴纸卷，捧到手里，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解开了拴在中间的红绳，慢慢地展开来，原来是一幅画。衣袂飘然的女子就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美妇。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吴有道如获至宝，万分激动地道：“你原来就是这画儿 ！”
这时，一个娇媚声音说：“你知道我是画儿，可是我的真实来历只怕你就难猜了。”
“咦——这下可奇了。”吴有道止不住左瞧右看，然后，两只眼睛又盯紧到画上，只见她一点朱唇在动，才恍然明白是她在说话。万分惊诧地道：“你的身世来历，除非你自己说，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美人满面春风，有几分炫耀地说：“谅你也休想猜得着，我是妲妃——”
吴有道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商纣王时代的那个苏妲妃？”
美人不无得意地笑道：“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苏妲妃么？”
吴有道万分迷惑地道：“都好几千年了，当时，你不是被一把火焚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藏到这画里了？”
美人黯然神伤：“隔了这么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出了一个叫商益的大画师，纣王将他宣进宫为我画像，你可知道那个画师有多诡计，他画好了一幅交给纣王，然后又私自藏了一幅带出了宫，这幅画呀！将我的灵魂都画进去了，从此，我的身躯归纣王，灵魂就随了画师。”
吴有道：“纣王岂可饶过他。”
美人说：“纣王怎么知道呀！我才不会告诉他。那纣王不知有多暴戾，哪里比得画师风流倜傥，又温柔多情。”
吴有道说：“那你又怎样落到了我师傅手里？”
美人拧着眉头：“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你那个师傅呀！时常骂我是累世祸人的东西，有一次，只差一点把我给毁了。后来，就把我搁进这个箱子里，再也不闻不问，要是有他在呀，我才不敢出来露脸呢！”
吴有道说：“那你现在就出来呀，趁着我师傅又不在这里。”
美人不无埋怨地道：“看你平时里，连正眼也瞧看我，一心要成正果的样子……”双臂儿轻轻一展，翩飞的蝴蝶似的从画里扑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到他跟前。吴有道屏住呼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动手在她的肌肤上捏一捏，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啧啧赞叹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美人得意地笑道：“还能不美么？纣王因为我，将大好的江山都弄丢了。还有那个画师商益，只为得了我的画，没出多久也遭了剜身之祸……”媚眼一抛：“你……你难不成也想动我的主意么？”
吴有道：“我害怕什么呀！能拥有你这样的美人，哪怕即刻化成了灰也在所不惜。”说罢，揽住了她的纤腰，径直往竹榻上去了……
吴有道从此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画美人，也从此没有了寂寞，过着比神仙还要逍遥的道士生活。
落霞道人两袖清风，漫步在遥远的名山大川。似将吴有道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摇头嗟叹：
“只不过是一张纸啊！”
世上有许多一目了然的事，却偏偏被一层纸蒙蔽住，如果不能看透这层纸，就注定要蒙在鼓里，做一辈子睁眼瞎子。世上所谓的贤愚、仙家和凡夫，也不过是一纸之别呀！吴有道一身道骨，能否得道，只怕要被一纸美人给蒙蔽了。
秋月陪着双儿，好不容易候她睡着了，才往自己的卧室来。将被子整理好，对谷雨说：“今夜里你独个睡，双儿这些天常害梦魇，总是被吓得尖哭大叫的，待我去好生守着她。”谷雨正隔窗望着也轮姣洁的明月，他返过身子，轻轻地将秋月揽到怀里，涎着笑脸，咬着她的耳根悄悄地说：“在这边先暖暖被窝再过去，不行么？”秋月啐道：“还是才过门的小夫小妻哩！一点也不知道羞，夜里还得打点精神照顾双儿呢。”手指在谷雨的鼻子上轻轻地捏了捏，便抽开了身子。谷雨说：“待我去小道士那里讨一张镇邪符来给双儿拴两天，包管就好了。”
秋月说：“你明日不能去么？”谷雨吱唔着：“一个人睡，怪清冷的。”仰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说：“反正天又不黑。”
秋月懒得跟他啰嗦，叮嘱他：“记得把门扣好，趁紧回来。”谷雨不耐烦地嘀咕：“生怕我这一去就会做了道士似的……”
不曾想惹来秋月一阵哄笑：“这个世上呀，如果连你也做了道士，这个天底下，只怕就没有一个男人不是道士了。”谷雨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私下里道：“如果没有秋月；如果这个世上才有一个道士，那必定非我谷雨莫属了。”出了门，循着扶疏的树影，缓缓悠悠地往岭上去。离落霞庵还差那么一箭之地，便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妙曼的嘤咛。谷雨即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止不住骂道：“好一个臭道士，难怪平时里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此刻，也不知拐了哪户人家的媳妇在作乐，总算让我给逮住了，看我明日里不好生将你羞一羞。”打定了主意，悄悄地溜到窗下，搭上两只贼眼，果然是一对狗男女。定目往那妇人脸上一照，更是吃惊不小。这样的一个美妇，别说这个岭上没有，只怕这个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诧异他一个道士怎么弄到了手。
小道士终于疲乏了，丢开了美人，自顾将头偎在枕头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响鼾。美人伸手在他身上撼一撼，一丝动静也没有，似招了好大冷落，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抱怨。没情没绪地系好衣裳，整理好云鬓，双袖轻轻一拂，冉冉地落到墙壁上，婉尔回头，又成了一幅画。谷雨目瞪口呆。知道这时候去打搅小道士也是自讨没趣。垂着头往回走，心中却念念不忘那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挪不动脚，心道：“既然小道士已经睡着了，我何不悄悄地将画取了去，大不了日后还给他。终归才是一张画，又不是他娶来的媳妇，打什么紧。”就这样折身又回到落霞庵，从窗口挤进去大半个身子，终于将画揭了下来。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扒光了衣裳，猴在床上，只等美人从画里下来。好半晌过去了，始终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又是打拱，又是做揖，不住口地哀求：“美人儿，下来，下来呀！”
忽传来扑哧一声笑，美人儿妙目一闪，冲谷雨轻轻地招着手，不无戏谑地道：“你上来，上来呀！”
谷雨窜到画下，仰着头，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怎么上你画里来。”
美人妩媚地笑着，欠下半个身子，将一条粉嫩的臂膊垂了下来。谷雨两手接住，脚下用力一蹬，轻飘飘地到了画里，还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倒头往下面瞅了瞅，生怕不稳靠会跌下去。
第二天，娃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却迟迟不见先生到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怎么啦？又候了好些时候，大伙儿都耐不住了，接下来，吵的、嚷的一齐都来了，好端端的学堂旋即成了一个砸翻了的马蜂窝。
秋月肩上荷着锄头，从岭上回来。双儿在后面跟着，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盛着采摘的几样瓜果。调皮地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撑在头上挡太阳，不该走几步又爱掉下来，回头去拾的时候，不忘大声喊：“娘！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
秋月不得不收住脚，掉头看着，忍不住嗔骂：“死妮子，别老磨蹭了，肚子里在一个劲地咕咕叫呢！”娘儿两个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才发觉到谷雨还不曾上课。“谷雨也真是，都晌午了，还不曾起床，莫不是睡过头了。”抱怨的同时，也后悔自己是早上下地那阵不该没有唤醒他。胡乱地抛开锄头，走进内室，只见谷雨赤裸裸地蜷在床上，歪着下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又伸手在他身上摇一摇，只感到又僵又硬的 ，不由得心中一懔，发出了一声惊呼……
厅堂里，忘乎所以的娃子们陡然听到了师娘的哭声，都吃惊不小，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两个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探看了，着紧缩回来，吐着舌头，张惶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先生骁崩了！”难怪这么久了，先生也不来上课。一窝蜂似地涌进去，先生果然直挺挺地，还当真死了哩！怎么好？昨日才开头的故事还剩下好大一截子没完呢。
秋月早已没了方寸，只管要死要活地号啕。双儿也和着一个劲地瞎嚎。孟弦两只眼睛眨呀眨呀地盯住先生，从人丛里悄悄地挤过去，拔根指头在先生的鼻子下探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嚷开了：“师娘！不哭，不哭，先生还不曾死绝哩！”秋月乱抹着眼泪，依着孟弦的话，伸手往谷雨的鼻孔里探了探，果然还有一丝游气。心中不觉安稳了许多，着急的是怎么才能使他醒过来，两眼望着挤满一屋的娃子，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主意。孟弦神气活现地说：“看先生这般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好好地揍他两巴掌，包管就好了。”心慌意乱的秋月当真捊起了袖子，张开巴掌就要往谷雨的脸上去，突然又迟疑住了。好歹也是个先生呢，这么多学生一旁看着，一个做师娘的怎么好下手。无助地瞅着孟弦，哆嗦着说：“我妇道人家手劲小，还是你来吧！”
孟弦可兴奋呢，他有心逞这个能，要是啪啪地两个巴掌将先生治好了，那才得意呢！不知不觉地扎了个马步，抿一口长气，胳膊远远地抡开来……这时，传来张云的怪叫：“快看，快看！墙上面也有个先生哩！”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嘿！先生怎么上画里去了，那样起劲地搅和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做什么呀！打架么？又不像。
秋月一看，可不得了！慌乱地将画扯下来，咬咬牙就要绞碎。还是孟弦反应快，着紧喊道：“先生还在上头呢！若是这样撕烂了，先生只怕也就完了。”
秋月不由得又迟疑了下来，赶紧将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掩在怀里，却奈何不了一个个小鬼头从腋下挤着来争看。孟弦道：“我时常听奶奶说，邪魔邪崇的最怕尿尿儿，不如撒泡尿淋一淋，即使不中用，也不会碍事。”
张云随即从师娘手里将画夺下来，铺开在地上，孟弦跨上一大步，才抹下裤子，一线尿豁喇喇地就下来了。画儿经尿一浸，上面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不大一会儿，便一齐消失了。陡然听到先生浑浑噩噩地喊了声：“哎呀！”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乱哄哄地一屋子学生发愣。娃子们见先生醒了，怯怯地退出来，麻雀似地散了。
谷雨漠然地盯着地上被尿淋湿的一张纸，免不了哀声叹气。秋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里别提有多难过：“犯下来怎样的一件污秽事啊！又当着那么多娃子，不将人羞死了才怪呢，看他明日里拿什么脸面做先生。”
谷雨也知道事情犯大了，全然就不曾料到会落下这么一个后果，心里又惭又愧，也不知道秋月怎样才会饶恕他。苦着脸，噘着嘴巴，装作一幅十足的受害人可怜的模样，蚊子也似的嘀咕：“怪只怪那张画太邪门，好歹我又没有沾惹她。”
“呸！”秋月的唾沫即刻就到了他脸上。
谷雨狼狈不堪地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不忘为自己狡辩：“连那个道士也免不了受她蛊惑，更何况我根本就是一个平常人……”冷不防一个人直戳戳地撞进来，两手扭住谷雨，气汹汹地吼道：“我的画呢？快还我画来！”
谷雨只感到脊背发冷，颤颤兢兢地望着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画儿……我……我哪里有。”
小道士瞪着铜铃大眼，在墙上寻过了，将床头席角也揭了，一边扯心肝地哭丧：“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呀！”突然勾下腰，将地上的湿纸拎起来，仔细瞧过了，复又掷在地上，不住地捶胸捣足：“我的画儿呀……”扑出门，丧魂落魄。
谷雨脸色惨白，额角淌着冷汗，好一会儿只管发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跌爬起来，似要去追赶那个小道士。秋月疑心他疯了，肯定疯了，要不然，一丝不挂地怎么出门。秋月死命地拽住他，谷雨还是挣扎着从门口探出头，望着愈去愈远的小道士，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画儿，什么美人，只不过是一张纸啊！”小道士充耳未闻，只顾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经过这一回折腾，谷雨害了一场大病，学馆也就这样散了场。几乎通岭上的女人们都巴不得。这样的一个先生，除了将娃子们教坏，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整天就会编些瞎瞎话来糊弄，自家闭着眼睛也会，那两斗粮食算是白花了。
眨眼间又进入了秋天，孟弦小肩膀上拴一个小背筐，和一群娃子们凑和着，去附近的小岭上学采药 。几个年头折腾下来，出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宽肩膀，粗胳膊，腰腿结实；方脸膛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着如椽的鼻子；咧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唇上已缀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黑茸。光看模样已有七分成人了，瞧着也着实让人欢喜。至于说心地，方姑不由得眉头直打结：“总好像……总好像……”
“唉——究竟该怎么说呢！”五.似道非道
只说有那么一个繁华之地，有那么一个青春美质的少年。可恨他除了一味地斗鸡走狗，便纵情于烟花柳巷中醉生梦死。没几年的光景，便将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好大家业挥霍得精光。被当作一条癞皮狗从温香软玉的青楼中撵出来，吴有道在腰上拴一根烂草绳，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更可笑他居然还不怎么在意，都说人贫近道，趁着破落，正好做神仙去。他认定神仙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于是，他选定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毅然走去。只是越向前走，也就越荒凉，越荒凉就越没有人家，没有人家他就弄不到权宜充饥的残羹剩饭填肚子。他饿得好难受。这时候，他眼前不时出现平时里吃腻了的东西：一个外焦里嫩、咬一口直淌油的鸡腿——不可能有！那就一块又香又软的烙饼——也不可能有！那就……那就一根被狗啃过的骨头——更不可能有！试想，这样的荒山僻岭中，哪里会有狗，没有狗，怎么会有狗吃剩下的骨头呢。那就……那就……依旧饿着总可以了吧！唉——大凡一个人还在没有做神仙以前多半都要熬苦的……
他感到两眼昏花，四肢无力。他走不动了，他趴到了地上，他向前爬呀……爬呀……他终于停住了。他放弃了去找神仙，而是趴在这里等神仙。因为他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即刻就能遇到神仙，神仙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块吃剩的烙饼。突然，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烤肉香，馋得他不住地淌涎水，努力地撑起头，四下里乱瞅乱瞧。嘿嘿！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癞头和尚趴在地上煨什么吃，手里扯着破袍襟当扇使。只见他拣了根小树枝从灰堆里扒出一个什么来，两手捧着，还不忘拍了拍，埋着头，吃得可香呢！吴有道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一股子力气，挣扎着撑起来，趔趔趄趄地赶过去。癞头和尚猝不及防，哪里拦得住，吴有道一点也顾不上烫，叉开五指，往灰堆里抢一个大的，来不及吹一吹，一个劲地往口里送，只听到嘎嘣一声响，连牙齿都闪了。低下头仔细地一瞧，原来是一颗石头。忙又往灰堆里拣一个，用力啃了两下也没有什么动静，才知道依旧是一颗石头。将两个合在一起敲一敲，呯呯地响。再看那个癞头和尚，缩头躲着，猫啃骨头似的啮啮有声，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将剩下的小半截掷到地上，无限惋惜地叹道：“冷了，也硬了，咬不动了。”吴正道拾起来，掂量了老半天，依旧是一颗石头儿，上面还嵌着两排牙印。吴有道愣了一忽儿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可高兴呢！能有法子煨石头吃，不是神仙还会是什么？当下缠住癞头和尚死乞白赖地要出家。癞头和尚一颗头乱摇：“收你这样的弟子，别玷辱了佛门。”吴有道两只眼珠一旋，便央求他传煮石头的法子。癞头和尚翻动白眼：“才是人家教的，我自己都还不大会使呢。”吴正道急了，咯着牙床，死命地拽住他的前襟不松手。癞头和尚挣了好几下，哪里脱得开身，如此下去，这身破行头非夭寿了不可，当下一连迭声地告饶：“快放手，快放手！我着实没有本事教你，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去处。
吴有道有点急不可待：“你说……你说……”
癞头和尚指着遥远的地方：“那儿，你看到了么？”
吴有道惦长脖子，悠然的白云深处，仿佛浮着一座飘渺的峰峦，胡乱的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
癞头和尚一字一顿地说：“那儿就是落霞山。”
吴有道一脸迷茫：“落霞山……”
癞头和尚:“落霞山中有个落霞岭。”
吴有道；‘落霞岭落霞岭……”
癞头和尚:“落霞岭上住着一个落霞道人”
吴有道：“落霞道人……”
最后癞头和尚不妨慎重交待：“不管你找不找得到落霞道人，也不管落霞道人收不收你做弟子，你都千万不要说是我指点你去的。切记……切记……”
吴有道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就这样，这个声名狼藉的败家子辗转着去了落霞山，一头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道人端坐在草蒲上，白眉耸动。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自己的门下会出现弟子，好比世俗的香火指望代代有个传靠。而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又绝非出家人的本意，不觉颓然长叹。也懒得打听他的家世姓名，既然投身方外，就好比脱胎换骨，从新来过了。落霞道人竖一根指头朝偏房指了指。吴有道重重地叩了头，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去，里面有一张竹床，床上面是一张薄被，再就是一个枕头，其它再也寻不出别样来。吴正道直打哈欠，他早已疲惫不堪，仿佛从洪荒大漠中经过一场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找到栖身之地。来不及拍一拍一袭风尘，仰面在竹床上一倒，悠然进入了梦乡。
……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昂首向前，迎面出现了一座深宅大院，那宏伟的气势，是他生平都没有见到过。正在踌躇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侧门里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说：“家主有请。”
吴有道十分愕然，跟着家丁进去，一个方头大耳的汉子拱手相迎，声响如钟：“幸会！幸会！”吴有道亦还礼，端视间，这人面生得很，只怕打娘胎里出来也没有见过。胖大汉洒笑自如，自称姓石名崇。吴有道心中暗忖：“依稀听闻此人是某代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不多时，已有奴婢摆上了盛宴，二人对饮，斟满金杯的美酒入口醇香，更有那不胜数的佳肴，都是他生平都未曾尝过的。几杯酒下肚，石崇有点忘形，一步三踉跄。他持了吴有道的手，一路往后院来，只见一座座森严整齐的大库房，两页开的大门落了重锁。石崇解下拴在腰上的一串咣啷做响的钥匙，随便打开一进，走进去，只见一列列金砖整整齐齐地排得跟城墙垛子似的。再就是一些珍珠、玛瑙和绝世珍宝。熠熠闪烁的光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石崇信手拣了一颗珠宝，一边拭，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东海龙王排寿宴，借去了七颗夜明珠，九棵珊瑚树，还有好大一批珠宝，到现在还没有还来。”不知不觉地走进第二进库房里，却是乱七八糟的很凌乱，一些金子、 银子相间散落在地上跟瓦砾似的。石崇拧着眉头，不经意地叹道：“这个韩墨香也真不是个东西，那样破落潦倒的时候，我好心送了这一库金银给他，谁知道他七挑八拣地装了两马车去，剩下的竟然扔在这里不肯要了。”随便捡一块递给吴有道说：“你看看，你看看。”吴有道接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地。扯衣角拭去上面的灰尘，成色一点也不差。这时候，石崇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吴兄，今日偶遇，也算是我俩的缘分，这间库房我正好要改做他用，这一些金银都送与你，待会雇一辆大车再装了去，如何？”
吴有道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回答说：“多谢石爷厚爱，不该吴某已随了落霞道人学道，再不需要这些累身之物了。”
石崇头一回听说金银为累身之物，一张脸霎间变了颜色，止不住跳脚大骂落霞道人混账：“自己好大一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进了黄土，倒也罢了。像吴兄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千万不要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当，将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毁了。”接下来又好言相劝：“这世上哪有什么道，即使有道也不可学，无非是一些与世无争，无情无欲，不求财，不慕色，糊弄些野菜填肚子，不是受冻就是挨饿，比世上那些乞丐还不如呢！只不过混下个清名罢了。与其这样，学道还有什么意思。”
“吴兄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了我这半库金银，还不够你花用的？置田买地，筑一座豪宅，纳几房美妾，拥婢呼奴的，才是逍遥快活呢！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神仙都会羡慕你，更别说什么狗屁道士了。”
吴正道见他无故奚落自己的师傅，早已窝了一肚子气，更见不得那副恃财欺世的嘴脸，当下一摊双手，冷笑道：“你白送我金银，我偏不要，奈何！”石崇横眉瞪了他半晌，气恨恨地道：“连金银都不知道要的人不可留！”即刻发出几声怪笑，立时窜来几个剽悍的大汉，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向他逼过来。
吴有道心中一懔，脊背直透冷汗，心道：“天下的怪事还真不少，从来只有为敛财送命的，没料到我今日不受人家金银反而遭祸殃，可笑不可笑。”这时候，只怕反悔也迟了，趁着去路还没有全部封住，扑开两臂，拔腿就逃。倏忽间，脚下出现了一个大窟隆，轰的一声掉了下去，耳畔传来呼呼风响，好半天才着了地，正好跌在一个草垛上。倒也无伤无损，只不过担了一场虚惊。
吴有道窸窸窣窣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四顾都是崇山峻岭，竟不知身在何处。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走下去，只见松竹掩映着一户人家。吴正道正要打探回庵的路径，便绕了过去，在门扉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开处，翩然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鬃角斜插着野花，抹得通红的两颊，扑闪着一双美目，自有说不出的妖媚。不知不觉中，吴有道的两只眼睛都呆了。少妇捏着纤腰，笑吟吟地道：“公子何来，可是渴了，来寻茶喝？”
吴有道失神地点着头，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渴……喝茶……”
少妇抬腕掩着桃花瓣似的小嘴，禁不住吃吃地笑。去了一会儿，捧了茶出来。吴有道伸出手，却忘了接茶，只顾捧住她的皓腕不肯松。小妇人别过头，害羞似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奴家丈夫……”吴有道慌忙丢开手，四下里乱张望。少妇见了他那张惶的样子，止不住笑道：“奴家丈夫在市上卖肉，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吴有道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复又缓过了神，不知不觉地又在小妇人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少妇欲拒还羞似地，一会儿，两个人扯扯捏捏地进了屋……正在得意，少妇叫一声：“苦也！”顿时花容失色。吴有道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大汉手持一柄剔骨刀，拽步奔窜而来。不用说，是她的那个杀猪的丈夫回来了。此时，若想逃跑肯定来不及了。吴有道索性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些，心中道：“即使将两颗头齐崭崭地切去也不打紧，只是下面的两截身躯千万不要分开，并做一塚葬了……”
“唉——”冷不防传来一声沉长的叹息。吴有道两眼一骨碌，那气势汹汹的屠夫不见了，娇滴滴的美妇也没有了踪影。自己好端端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死命搂抱着的是一个草包枕头。突然间明白一是怎么一回事。从床上跌爬起来，勾头跪着，一脸的羞愧，颤颤兢兢地喊了一声：“师傅！”却传来落霞道人的呵斥：“谁是你师傅！”落霞道人离开蒲团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接着，举步离开了落霞庵，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落霞庵只剩下吴有道盘坐在草蒲上枯然打坐。不时有一个艳光照人的美妇，拽着席地的长裙，从师傅的卧房里袅袅娜娜地出来 ，柔若如丝的飘带夹着香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归来时，亦复如此。吴有道只差点跌倒在草蒲上，忙定下心神，断定又是师傅幻化来探他心思的，千万小心了，不要又上了当。吴有道如坐针毡般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美妇又一次经过他身旁时，吴有道一把拽住她的长裙，哭丧着哀求：“师傅，你饶过徒儿吧！师傅……”
美人不曾提防到，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吃吃地笑道：“谁是你师傅呀？你师傅早已西出阳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吴有道：“你……你不是我师傅，那你是谁？”
美人只管咬唇笑，却没有答他，两手将裙子轻轻地提回来，拽着碎步依旧进去了。吴有道赶忙起身，趋步跟过去，只见她到了墙角便突然消失了。
屋角堆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旧箱子。吴有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箱子掀开，投入眼帘的是一部掉页的旧书，把书拿开，下面是一轴纸卷，捧到手里，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解开了拴在中间的红绳，慢慢地展开来，原来是一幅画。衣袂飘然的女子就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美妇。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吴有道如获至宝，万分激动地道：“你原来就是这画儿 ！”
这时，一个娇媚声音说：“你知道我是画儿，可是我的真实来历只怕你就难猜了。”
“咦——这下可奇了。”吴有道止不住左瞧右看，然后，两只眼睛又盯紧到画上，只见她一点朱唇在动，才恍然明白是她在说话。万分惊诧地道：“你的身世来历，除非你自己说，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美人满面春风，有几分炫耀地说：“谅你也休想猜得着，我是妲妃——”
吴有道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商纣王时代的那个苏妲妃？”
美人不无得意地笑道：“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苏妲妃么？”
吴有道万分迷惑地道：“都好几千年了，当时，你不是被一把火焚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藏到这画里了？”
美人黯然神伤：“隔了这么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出了一个叫商益的大画师，纣王将他宣进宫为我画像，你可知道那个画师有多诡计，他画好了一幅交给纣王，然后又私自藏了一幅带出了宫，这幅画呀！将我的灵魂都画进去了，从此，我的身躯归纣王，灵魂就随了画师。”
吴有道：“纣王岂可饶过他。”
美人说：“纣王怎么知道呀！我才不会告诉他。那纣王不知有多暴戾，哪里比得画师风流倜傥，又温柔多情。”
吴有道说：“那你又怎样落到了我师傅手里？”
美人拧着眉头：“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你那个师傅呀！时常骂我是累世祸人的东西，有一次，只差一点把我给毁了。后来，就把我搁进这个箱子里，再也不闻不问，要是有他在呀，我才不敢出来露脸呢！”
吴有道说：“那你现在就出来呀，趁着我师傅又不在这里。”
美人不无埋怨地道：“看你平时里，连正眼也瞧看我，一心要成正果的样子……”双臂儿轻轻一展，翩飞的蝴蝶似的从画里扑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到他跟前。吴有道屏住呼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动手在她的肌肤上捏一捏，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啧啧赞叹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美人得意地笑道：“还能不美么？纣王因为我，将大好的江山都弄丢了。还有那个画师商益，只为得了我的画，没出多久也遭了剜身之祸……”媚眼一抛：“你……你难不成也想动我的主意么？”
吴有道：“我害怕什么呀！能拥有你这样的美人，哪怕即刻化成了灰也在所不惜。”说罢，揽住了她的纤腰，径直往竹榻上去了……
吴有道从此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画美人，也从此没有了寂寞，过着比神仙还要逍遥的道士生活。
落霞道人两袖清风，漫步在遥远的名山大川。似将吴有道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摇头嗟叹：
“只不过是一张纸啊！”
世上有许多一目了然的事，却偏偏被一层纸蒙蔽住，如果不能看透这层纸，就注定要蒙在鼓里，做一辈子睁眼瞎子。世上所谓的贤愚、仙家和凡夫，也不过是一纸之别呀！吴有道一身道骨，能否得道，只怕要被一纸美人给蒙蔽了。
秋月陪着双儿，好不容易候她睡着了，才往自己的卧室来。将被子整理好，对谷雨说：“今夜里你独个睡，双儿这些天常害梦魇，总是被吓得尖哭大叫的，待我去好生守着她。”谷雨正隔窗望着也轮姣洁的明月，他返过身子，轻轻地将秋月揽到怀里，涎着笑脸，咬着她的耳根悄悄地说：“在这边先暖暖被窝再过去，不行么？”秋月啐道：“还是才过门的小夫小妻哩！一点也不知道羞，夜里还得打点精神照顾双儿呢。”手指在谷雨的鼻子上轻轻地捏了捏，便抽开了身子。谷雨说：“待我去小道士那里讨一张镇邪符来给双儿拴两天，包管就好了。”
秋月说：“你明日不能去么？”谷雨吱唔着：“一个人睡，怪清冷的。”仰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说：“反正天又不黑。”
秋月懒得跟他啰嗦，叮嘱他：“记得把门扣好，趁紧回来。”谷雨不耐烦地嘀咕：“生怕我这一去就会做了道士似的……”
不曾想惹来秋月一阵哄笑：“这个世上呀，如果连你也做了道士，这个天底下，只怕就没有一个男人不是道士了。”谷雨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私下里道：“如果没有秋月；如果这个世上才有一个道士，那必定非我谷雨莫属了。”出了门，循着扶疏的树影，缓缓悠悠地往岭上去。离落霞庵还差那么一箭之地，便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妙曼的嘤咛。谷雨即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止不住骂道：“好一个臭道士，难怪平时里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此刻，也不知拐了哪户人家的媳妇在作乐，总算让我给逮住了，看我明日里不好生将你羞一羞。”打定了主意，悄悄地溜到窗下，搭上两只贼眼，果然是一对狗男女。定目往那妇人脸上一照，更是吃惊不小。这样的一个美妇，别说这个岭上没有，只怕这个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诧异他一个道士怎么弄到了手。
小道士终于疲乏了，丢开了美人，自顾将头偎在枕头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响鼾。美人伸手在他身上撼一撼，一丝动静也没有，似招了好大冷落，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抱怨。没情没绪地系好衣裳，整理好云鬓，双袖轻轻一拂，冉冉地落到墙壁上，婉尔回头，又成了一幅画。谷雨目瞪口呆。知道这时候去打搅小道士也是自讨没趣。垂着头往回走，心中却念念不忘那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挪不动脚，心道：“既然小道士已经睡着了，我何不悄悄地将画取了去，大不了日后还给他。终归才是一张画，又不是他娶来的媳妇，打什么紧。”就这样折身又回到落霞庵，从窗口挤进去大半个身子，终于将画揭了下来。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扒光了衣裳，猴在床上，只等美人从画里下来。好半晌过去了，始终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又是打拱，又是做揖，不住口地哀求：“美人儿，下来，下来呀！”
忽传来扑哧一声笑，美人儿妙目一闪，冲谷雨轻轻地招着手，不无戏谑地道：“你上来，上来呀！”
谷雨窜到画下，仰着头，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怎么上你画里来。”
美人妩媚地笑着，欠下半个身子，将一条粉嫩的臂膊垂了下来。谷雨两手接住，脚下用力一蹬，轻飘飘地到了画里，还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倒头往下面瞅了瞅，生怕不稳靠会跌下去。
第二天，娃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却迟迟不见先生到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怎么啦？又候了好些时候，大伙儿都耐不住了，接下来，吵的、嚷的一齐都来了，好端端的学堂旋即成了一个砸翻了的马蜂窝。
秋月肩上荷着锄头，从岭上回来。双儿在后面跟着，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盛着采摘的几样瓜果。调皮地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撑在头上挡太阳，不该走几步又爱掉下来，回头去拾的时候，不忘大声喊：“娘！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
秋月不得不收住脚，掉头看着，忍不住嗔骂：“死妮子，别老磨蹭了，肚子里在一个劲地咕咕叫呢！”娘儿两个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才发觉到谷雨还不曾上课。“谷雨也真是，都晌午了，还不曾起床，莫不是睡过头了。”抱怨的同时，也后悔自己是早上下地那阵不该没有唤醒他。胡乱地抛开锄头，走进内室，只见谷雨赤裸裸地蜷在床上，歪着下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又伸手在他身上摇一摇，只感到又僵又硬的 ，不由得心中一懔，发出了一声惊呼……
厅堂里，忘乎所以的娃子们陡然听到了师娘的哭声，都吃惊不小，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两个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探看了，着紧缩回来，吐着舌头，张惶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先生骁崩了！”难怪这么久了，先生也不来上课。一窝蜂似地涌进去，先生果然直挺挺地，还当真死了哩！怎么好？昨日才开头的故事还剩下好大一截子没完呢。
秋月早已没了方寸，只管要死要活地号啕。双儿也和着一个劲地瞎嚎。孟弦两只眼睛眨呀眨呀地盯住先生，从人丛里悄悄地挤过去，拔根指头在先生的鼻子下探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嚷开了：“师娘！不哭，不哭，先生还不曾死绝哩！”秋月乱抹着眼泪，依着孟弦的话，伸手往谷雨的鼻孔里探了探，果然还有一丝游气。心中不觉安稳了许多，着急的是怎么才能使他醒过来，两眼望着挤满一屋的娃子，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主意。孟弦神气活现地说：“看先生这般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好好地揍他两巴掌，包管就好了。”心慌意乱的秋月当真捊起了袖子，张开巴掌就要往谷雨的脸上去，突然又迟疑住了。好歹也是个先生呢，这么多学生一旁看着，一个做师娘的怎么好下手。无助地瞅着孟弦，哆嗦着说：“我妇道人家手劲小，还是你来吧！”
孟弦可兴奋呢，他有心逞这个能，要是啪啪地两个巴掌将先生治好了，那才得意呢！不知不觉地扎了个马步，抿一口长气，胳膊远远地抡开来……这时，传来张云的怪叫：“快看，快看！墙上面也有个先生哩！”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嘿！先生怎么上画里去了，那样起劲地搅和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做什么呀！打架么？又不像。
秋月一看，可不得了！慌乱地将画扯下来，咬咬牙就要绞碎。还是孟弦反应快，着紧喊道：“先生还在上头呢！若是这样撕烂了，先生只怕也就完了。”
秋月不由得又迟疑了下来，赶紧将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掩在怀里，却奈何不了一个个小鬼头从腋下挤着来争看。孟弦道：“我时常听奶奶说，邪魔邪崇的最怕尿尿儿，不如撒泡尿淋一淋，即使不中用，也不会碍事。”
张云随即从师娘手里将画夺下来，铺开在地上，孟弦跨上一大步，才抹下裤子，一线尿豁喇喇地就下来了。画儿经尿一浸，上面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不大一会儿，便一齐消失了。陡然听到先生浑浑噩噩地喊了声：“哎呀！”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乱哄哄地一屋子学生发愣。娃子们见先生醒了，怯怯地退出来，麻雀似地散了。
谷雨漠然地盯着地上被尿淋湿的一张纸，免不了哀声叹气。秋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里别提有多难过：“犯下来怎样的一件污秽事啊！又当着那么多娃子，不将人羞死了才怪呢，看他明日里拿什么脸面做先生。”
谷雨也知道事情犯大了，全然就不曾料到会落下这么一个后果，心里又惭又愧，也不知道秋月怎样才会饶恕他。苦着脸，噘着嘴巴，装作一幅十足的受害人可怜的模样，蚊子也似的嘀咕：“怪只怪那张画太邪门，好歹我又没有沾惹她。”
“呸！”秋月的唾沫即刻就到了他脸上。
谷雨狼狈不堪地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不忘为自己狡辩：“连那个道士也免不了受她蛊惑，更何况我根本就是一个平常人……”冷不防一个人直戳戳地撞进来，两手扭住谷雨，气汹汹地吼道：“我的画呢？快还我画来！”
谷雨只感到脊背发冷，颤颤兢兢地望着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画儿……我……我哪里有。”
小道士瞪着铜铃大眼，在墙上寻过了，将床头席角也揭了，一边扯心肝地哭丧：“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呀！”突然勾下腰，将地上的湿纸拎起来，仔细瞧过了，复又掷在地上，不住地捶胸捣足：“我的画儿呀……”扑出门，丧魂落魄。
谷雨脸色惨白，额角淌着冷汗，好一会儿只管发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跌爬起来，似要去追赶那个小道士。秋月疑心他疯了，肯定疯了，要不然，一丝不挂地怎么出门。秋月死命地拽住他，谷雨还是挣扎着从门口探出头，望着愈去愈远的小道士，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画儿，什么美人，只不过是一张纸啊！”小道士充耳未闻，只顾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经过这一回折腾，谷雨害了一场大病，学馆也就这样散了场。几乎通岭上的女人们都巴不得。这样的一个先生，除了将娃子们教坏，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整天就会编些瞎瞎话来糊弄，自家闭着眼睛也会，那两斗粮食算是白花了。
眨眼间又进入了秋天，孟弦小肩膀上拴一个小背筐，和一群娃子们凑和着，去附近的小岭上学采药 。几个年头折腾下来，出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宽肩膀，粗胳膊，腰腿结实；方脸膛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着如椽的鼻子；咧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唇上已缀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黑茸。光看模样已有七分成人了，瞧着也着实让人欢喜。至于说心地，方姑不由得眉头直打结：“总好像……总好像……”
“唉——究竟该怎么说呢！”五.似道非道
只说有那么一个繁华之地，有那么一个青春美质的少年。可恨他除了一味地斗鸡走狗，便纵情于烟花柳巷中醉生梦死。没几年的光景，便将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好大家业挥霍得精光。被当作一条癞皮狗从温香软玉的青楼中撵出来，吴有道在腰上拴一根烂草绳，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更可笑他居然还不怎么在意，都说人贫近道，趁着破落，正好做神仙去。他认定神仙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于是，他选定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毅然走去。只是越向前走，也就越荒凉，越荒凉就越没有人家，没有人家他就弄不到权宜充饥的残羹剩饭填肚子。他饿得好难受。这时候，他眼前不时出现平时里吃腻了的东西：一个外焦里嫩、咬一口直淌油的鸡腿——不可能有！那就一块又香又软的烙饼——也不可能有！那就……那就一根被狗啃过的骨头——更不可能有！试想，这样的荒山僻岭中，哪里会有狗，没有狗，怎么会有狗吃剩下的骨头呢。那就……那就……依旧饿着总可以了吧！唉——大凡一个人还在没有做神仙以前多半都要熬苦的……
他感到两眼昏花，四肢无力。他走不动了，他趴到了地上，他向前爬呀……爬呀……他终于停住了。他放弃了去找神仙，而是趴在这里等神仙。因为他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即刻就能遇到神仙，神仙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块吃剩的烙饼。突然，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烤肉香，馋得他不住地淌涎水，努力地撑起头，四下里乱瞅乱瞧。嘿嘿！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癞头和尚趴在地上煨什么吃，手里扯着破袍襟当扇使。只见他拣了根小树枝从灰堆里扒出一个什么来，两手捧着，还不忘拍了拍，埋着头，吃得可香呢！吴有道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一股子力气，挣扎着撑起来，趔趔趄趄地赶过去。癞头和尚猝不及防，哪里拦得住，吴有道一点也顾不上烫，叉开五指，往灰堆里抢一个大的，来不及吹一吹，一个劲地往口里送，只听到嘎嘣一声响，连牙齿都闪了。低下头仔细地一瞧，原来是一颗石头。忙又往灰堆里拣一个，用力啃了两下也没有什么动静，才知道依旧是一颗石头。将两个合在一起敲一敲，呯呯地响。再看那个癞头和尚，缩头躲着，猫啃骨头似的啮啮有声，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将剩下的小半截掷到地上，无限惋惜地叹道：“冷了，也硬了，咬不动了。”吴正道拾起来，掂量了老半天，依旧是一颗石头儿，上面还嵌着两排牙印。吴有道愣了一忽儿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可高兴呢！能有法子煨石头吃，不是神仙还会是什么？当下缠住癞头和尚死乞白赖地要出家。癞头和尚一颗头乱摇：“收你这样的弟子，别玷辱了佛门。”吴有道两只眼珠一旋，便央求他传煮石头的法子。癞头和尚翻动白眼：“才是人家教的，我自己都还不大会使呢。”吴正道急了，咯着牙床，死命地拽住他的前襟不松手。癞头和尚挣了好几下，哪里脱得开身，如此下去，这身破行头非夭寿了不可，当下一连迭声地告饶：“快放手，快放手！我着实没有本事教你，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去处。
吴有道有点急不可待：“你说……你说……”
癞头和尚指着遥远的地方：“那儿，你看到了么？”
吴有道惦长脖子，悠然的白云深处，仿佛浮着一座飘渺的峰峦，胡乱的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
癞头和尚一字一顿地说：“那儿就是落霞山。”
吴有道一脸迷茫：“落霞山……”
癞头和尚:“落霞山中有个落霞岭。”
吴有道；‘落霞岭落霞岭……”
癞头和尚:“落霞岭上住着一个落霞道人”
吴有道：“落霞道人……”
最后癞头和尚不妨慎重交待：“不管你找不找得到落霞道人，也不管落霞道人收不收你做弟子，你都千万不要说是我指点你去的。切记……切记……”
吴有道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就这样，这个声名狼藉的败家子辗转着去了落霞山，一头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道人端坐在草蒲上，白眉耸动。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自己的门下会出现弟子，好比世俗的香火指望代代有个传靠。而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又绝非出家人的本意，不觉颓然长叹。也懒得打听他的家世姓名，既然投身方外，就好比脱胎换骨，从新来过了。落霞道人竖一根指头朝偏房指了指。吴有道重重地叩了头，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去，里面有一张竹床，床上面是一张薄被，再就是一个枕头，其它再也寻不出别样来。吴正道直打哈欠，他早已疲惫不堪，仿佛从洪荒大漠中经过一场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找到栖身之地。来不及拍一拍一袭风尘，仰面在竹床上一倒，悠然进入了梦乡。
……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昂首向前，迎面出现了一座深宅大院，那宏伟的气势，是他生平都没有见到过。正在踌躇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侧门里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说：“家主有请。”
吴有道十分愕然，跟着家丁进去，一个方头大耳的汉子拱手相迎，声响如钟：“幸会！幸会！”吴有道亦还礼，端视间，这人面生得很，只怕打娘胎里出来也没有见过。胖大汉洒笑自如，自称姓石名崇。吴有道心中暗忖：“依稀听闻此人是某代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不多时，已有奴婢摆上了盛宴，二人对饮，斟满金杯的美酒入口醇香，更有那不胜数的佳肴，都是他生平都未曾尝过的。几杯酒下肚，石崇有点忘形，一步三踉跄。他持了吴有道的手，一路往后院来，只见一座座森严整齐的大库房，两页开的大门落了重锁。石崇解下拴在腰上的一串咣啷做响的钥匙，随便打开一进，走进去，只见一列列金砖整整齐齐地排得跟城墙垛子似的。再就是一些珍珠、玛瑙和绝世珍宝。熠熠闪烁的光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石崇信手拣了一颗珠宝，一边拭，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东海龙王排寿宴，借去了七颗夜明珠，九棵珊瑚树，还有好大一批珠宝，到现在还没有还来。”不知不觉地走进第二进库房里，却是乱七八糟的很凌乱，一些金子、 银子相间散落在地上跟瓦砾似的。石崇拧着眉头，不经意地叹道：“这个韩墨香也真不是个东西，那样破落潦倒的时候，我好心送了这一库金银给他，谁知道他七挑八拣地装了两马车去，剩下的竟然扔在这里不肯要了。”随便捡一块递给吴有道说：“你看看，你看看。”吴有道接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地。扯衣角拭去上面的灰尘，成色一点也不差。这时候，石崇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吴兄，今日偶遇，也算是我俩的缘分，这间库房我正好要改做他用，这一些金银都送与你，待会雇一辆大车再装了去，如何？”
吴有道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回答说：“多谢石爷厚爱，不该吴某已随了落霞道人学道，再不需要这些累身之物了。”
石崇头一回听说金银为累身之物，一张脸霎间变了颜色，止不住跳脚大骂落霞道人混账：“自己好大一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进了黄土，倒也罢了。像吴兄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千万不要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当，将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毁了。”接下来又好言相劝：“这世上哪有什么道，即使有道也不可学，无非是一些与世无争，无情无欲，不求财，不慕色，糊弄些野菜填肚子，不是受冻就是挨饿，比世上那些乞丐还不如呢！只不过混下个清名罢了。与其这样，学道还有什么意思。”
“吴兄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了我这半库金银，还不够你花用的？置田买地，筑一座豪宅，纳几房美妾，拥婢呼奴的，才是逍遥快活呢！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神仙都会羡慕你，更别说什么狗屁道士了。”
吴正道见他无故奚落自己的师傅，早已窝了一肚子气，更见不得那副恃财欺世的嘴脸，当下一摊双手，冷笑道：“你白送我金银，我偏不要，奈何！”石崇横眉瞪了他半晌，气恨恨地道：“连金银都不知道要的人不可留！”即刻发出几声怪笑，立时窜来几个剽悍的大汉，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向他逼过来。
吴有道心中一懔，脊背直透冷汗，心道：“天下的怪事还真不少，从来只有为敛财送命的，没料到我今日不受人家金银反而遭祸殃，可笑不可笑。”这时候，只怕反悔也迟了，趁着去路还没有全部封住，扑开两臂，拔腿就逃。倏忽间，脚下出现了一个大窟隆，轰的一声掉了下去，耳畔传来呼呼风响，好半天才着了地，正好跌在一个草垛上。倒也无伤无损，只不过担了一场虚惊。
吴有道窸窸窣窣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四顾都是崇山峻岭，竟不知身在何处。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走下去，只见松竹掩映着一户人家。吴正道正要打探回庵的路径，便绕了过去，在门扉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开处，翩然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鬃角斜插着野花，抹得通红的两颊，扑闪着一双美目，自有说不出的妖媚。不知不觉中，吴有道的两只眼睛都呆了。少妇捏着纤腰，笑吟吟地道：“公子何来，可是渴了，来寻茶喝？”
吴有道失神地点着头，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渴……喝茶……”
少妇抬腕掩着桃花瓣似的小嘴，禁不住吃吃地笑。去了一会儿，捧了茶出来。吴有道伸出手，却忘了接茶，只顾捧住她的皓腕不肯松。小妇人别过头，害羞似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奴家丈夫……”吴有道慌忙丢开手，四下里乱张望。少妇见了他那张惶的样子，止不住笑道：“奴家丈夫在市上卖肉，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吴有道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复又缓过了神，不知不觉地又在小妇人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少妇欲拒还羞似地，一会儿，两个人扯扯捏捏地进了屋……正在得意，少妇叫一声：“苦也！”顿时花容失色。吴有道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大汉手持一柄剔骨刀，拽步奔窜而来。不用说，是她的那个杀猪的丈夫回来了。此时，若想逃跑肯定来不及了。吴有道索性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些，心中道：“即使将两颗头齐崭崭地切去也不打紧，只是下面的两截身躯千万不要分开，并做一塚葬了……”
“唉——”冷不防传来一声沉长的叹息。吴有道两眼一骨碌，那气势汹汹的屠夫不见了，娇滴滴的美妇也没有了踪影。自己好端端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死命搂抱着的是一个草包枕头。突然间明白一是怎么一回事。从床上跌爬起来，勾头跪着，一脸的羞愧，颤颤兢兢地喊了一声：“师傅！”却传来落霞道人的呵斥：“谁是你师傅！”落霞道人离开蒲团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接着，举步离开了落霞庵，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落霞庵只剩下吴有道盘坐在草蒲上枯然打坐。不时有一个艳光照人的美妇，拽着席地的长裙，从师傅的卧房里袅袅娜娜地出来 ，柔若如丝的飘带夹着香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归来时，亦复如此。吴有道只差点跌倒在草蒲上，忙定下心神，断定又是师傅幻化来探他心思的，千万小心了，不要又上了当。吴有道如坐针毡般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美妇又一次经过他身旁时，吴有道一把拽住她的长裙，哭丧着哀求：“师傅，你饶过徒儿吧！师傅……”
美人不曾提防到，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吃吃地笑道：“谁是你师傅呀？你师傅早已西出阳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吴有道：“你……你不是我师傅，那你是谁？”
美人只管咬唇笑，却没有答他，两手将裙子轻轻地提回来，拽着碎步依旧进去了。吴有道赶忙起身，趋步跟过去，只见她到了墙角便突然消失了。
屋角堆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旧箱子。吴有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箱子掀开，投入眼帘的是一部掉页的旧书，把书拿开，下面是一轴纸卷，捧到手里，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解开了拴在中间的红绳，慢慢地展开来，原来是一幅画。衣袂飘然的女子就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美妇。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吴有道如获至宝，万分激动地道：“你原来就是这画儿 ！”
这时，一个娇媚声音说：“你知道我是画儿，可是我的真实来历只怕你就难猜了。”
“咦——这下可奇了。”吴有道止不住左瞧右看，然后，两只眼睛又盯紧到画上，只见她一点朱唇在动，才恍然明白是她在说话。万分惊诧地道：“你的身世来历，除非你自己说，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美人满面春风，有几分炫耀地说：“谅你也休想猜得着，我是妲妃——”
吴有道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商纣王时代的那个苏妲妃？”
美人不无得意地笑道：“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苏妲妃么？”
吴有道万分迷惑地道：“都好几千年了，当时，你不是被一把火焚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藏到这画里了？”
美人黯然神伤：“隔了这么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出了一个叫商益的大画师，纣王将他宣进宫为我画像，你可知道那个画师有多诡计，他画好了一幅交给纣王，然后又私自藏了一幅带出了宫，这幅画呀！将我的灵魂都画进去了，从此，我的身躯归纣王，灵魂就随了画师。”
吴有道：“纣王岂可饶过他。”
美人说：“纣王怎么知道呀！我才不会告诉他。那纣王不知有多暴戾，哪里比得画师风流倜傥，又温柔多情。”
吴有道说：“那你又怎样落到了我师傅手里？”
美人拧着眉头：“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你那个师傅呀！时常骂我是累世祸人的东西，有一次，只差一点把我给毁了。后来，就把我搁进这个箱子里，再也不闻不问，要是有他在呀，我才不敢出来露脸呢！”
吴有道说：“那你现在就出来呀，趁着我师傅又不在这里。”
美人不无埋怨地道：“看你平时里，连正眼也瞧看我，一心要成正果的样子……”双臂儿轻轻一展，翩飞的蝴蝶似的从画里扑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到他跟前。吴有道屏住呼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动手在她的肌肤上捏一捏，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啧啧赞叹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美人得意地笑道：“还能不美么？纣王因为我，将大好的江山都弄丢了。还有那个画师商益，只为得了我的画，没出多久也遭了剜身之祸……”媚眼一抛：“你……你难不成也想动我的主意么？”
吴有道：“我害怕什么呀！能拥有你这样的美人，哪怕即刻化成了灰也在所不惜。”说罢，揽住了她的纤腰，径直往竹榻上去了……
吴有道从此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画美人，也从此没有了寂寞，过着比神仙还要逍遥的道士生活。
落霞道人两袖清风，漫步在遥远的名山大川。似将吴有道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摇头嗟叹：
“只不过是一张纸啊！”
世上有许多一目了然的事，却偏偏被一层纸蒙蔽住，如果不能看透这层纸，就注定要蒙在鼓里，做一辈子睁眼瞎子。世上所谓的贤愚、仙家和凡夫，也不过是一纸之别呀！吴有道一身道骨，能否得道，只怕要被一纸美人给蒙蔽了。
秋月陪着双儿，好不容易候她睡着了，才往自己的卧室来。将被子整理好，对谷雨说：“今夜里你独个睡，双儿这些天常害梦魇，总是被吓得尖哭大叫的，待我去好生守着她。”谷雨正隔窗望着也轮姣洁的明月，他返过身子，轻轻地将秋月揽到怀里，涎着笑脸，咬着她的耳根悄悄地说：“在这边先暖暖被窝再过去，不行么？”秋月啐道：“还是才过门的小夫小妻哩！一点也不知道羞，夜里还得打点精神照顾双儿呢。”手指在谷雨的鼻子上轻轻地捏了捏，便抽开了身子。谷雨说：“待我去小道士那里讨一张镇邪符来给双儿拴两天，包管就好了。”
秋月说：“你明日不能去么？”谷雨吱唔着：“一个人睡，怪清冷的。”仰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说：“反正天又不黑。”
秋月懒得跟他啰嗦，叮嘱他：“记得把门扣好，趁紧回来。”谷雨不耐烦地嘀咕：“生怕我这一去就会做了道士似的……”
不曾想惹来秋月一阵哄笑：“这个世上呀，如果连你也做了道士，这个天底下，只怕就没有一个男人不是道士了。”谷雨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私下里道：“如果没有秋月；如果这个世上才有一个道士，那必定非我谷雨莫属了。”出了门，循着扶疏的树影，缓缓悠悠地往岭上去。离落霞庵还差那么一箭之地，便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妙曼的嘤咛。谷雨即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止不住骂道：“好一个臭道士，难怪平时里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此刻，也不知拐了哪户人家的媳妇在作乐，总算让我给逮住了，看我明日里不好生将你羞一羞。”打定了主意，悄悄地溜到窗下，搭上两只贼眼，果然是一对狗男女。定目往那妇人脸上一照，更是吃惊不小。这样的一个美妇，别说这个岭上没有，只怕这个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诧异他一个道士怎么弄到了手。
小道士终于疲乏了，丢开了美人，自顾将头偎在枕头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响鼾。美人伸手在他身上撼一撼，一丝动静也没有，似招了好大冷落，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抱怨。没情没绪地系好衣裳，整理好云鬓，双袖轻轻一拂，冉冉地落到墙壁上，婉尔回头，又成了一幅画。谷雨目瞪口呆。知道这时候去打搅小道士也是自讨没趣。垂着头往回走，心中却念念不忘那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挪不动脚，心道：“既然小道士已经睡着了，我何不悄悄地将画取了去，大不了日后还给他。终归才是一张画，又不是他娶来的媳妇，打什么紧。”就这样折身又回到落霞庵，从窗口挤进去大半个身子，终于将画揭了下来。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扒光了衣裳，猴在床上，只等美人从画里下来。好半晌过去了，始终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又是打拱，又是做揖，不住口地哀求：“美人儿，下来，下来呀！”
忽传来扑哧一声笑，美人儿妙目一闪，冲谷雨轻轻地招着手，不无戏谑地道：“你上来，上来呀！”
谷雨窜到画下，仰着头，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怎么上你画里来。”
美人妩媚地笑着，欠下半个身子，将一条粉嫩的臂膊垂了下来。谷雨两手接住，脚下用力一蹬，轻飘飘地到了画里，还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倒头往下面瞅了瞅，生怕不稳靠会跌下去。
第二天，娃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却迟迟不见先生到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怎么啦？又候了好些时候，大伙儿都耐不住了，接下来，吵的、嚷的一齐都来了，好端端的学堂旋即成了一个砸翻了的马蜂窝。
秋月肩上荷着锄头，从岭上回来。双儿在后面跟着，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盛着采摘的几样瓜果。调皮地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撑在头上挡太阳，不该走几步又爱掉下来，回头去拾的时候，不忘大声喊：“娘！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
秋月不得不收住脚，掉头看着，忍不住嗔骂：“死妮子，别老磨蹭了，肚子里在一个劲地咕咕叫呢！”娘儿两个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才发觉到谷雨还不曾上课。“谷雨也真是，都晌午了，还不曾起床，莫不是睡过头了。”抱怨的同时，也后悔自己是早上下地那阵不该没有唤醒他。胡乱地抛开锄头，走进内室，只见谷雨赤裸裸地蜷在床上，歪着下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又伸手在他身上摇一摇，只感到又僵又硬的 ，不由得心中一懔，发出了一声惊呼……
厅堂里，忘乎所以的娃子们陡然听到了师娘的哭声，都吃惊不小，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两个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探看了，着紧缩回来，吐着舌头，张惶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先生骁崩了！”难怪这么久了，先生也不来上课。一窝蜂似地涌进去，先生果然直挺挺地，还当真死了哩！怎么好？昨日才开头的故事还剩下好大一截子没完呢。
秋月早已没了方寸，只管要死要活地号啕。双儿也和着一个劲地瞎嚎。孟弦两只眼睛眨呀眨呀地盯住先生，从人丛里悄悄地挤过去，拔根指头在先生的鼻子下探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嚷开了：“师娘！不哭，不哭，先生还不曾死绝哩！”秋月乱抹着眼泪，依着孟弦的话，伸手往谷雨的鼻孔里探了探，果然还有一丝游气。心中不觉安稳了许多，着急的是怎么才能使他醒过来，两眼望着挤满一屋的娃子，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主意。孟弦神气活现地说：“看先生这般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好好地揍他两巴掌，包管就好了。”心慌意乱的秋月当真捊起了袖子，张开巴掌就要往谷雨的脸上去，突然又迟疑住了。好歹也是个先生呢，这么多学生一旁看着，一个做师娘的怎么好下手。无助地瞅着孟弦，哆嗦着说：“我妇道人家手劲小，还是你来吧！”
孟弦可兴奋呢，他有心逞这个能，要是啪啪地两个巴掌将先生治好了，那才得意呢！不知不觉地扎了个马步，抿一口长气，胳膊远远地抡开来……这时，传来张云的怪叫：“快看，快看！墙上面也有个先生哩！”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嘿！先生怎么上画里去了，那样起劲地搅和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做什么呀！打架么？又不像。
秋月一看，可不得了！慌乱地将画扯下来，咬咬牙就要绞碎。还是孟弦反应快，着紧喊道：“先生还在上头呢！若是这样撕烂了，先生只怕也就完了。”
秋月不由得又迟疑了下来，赶紧将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掩在怀里，却奈何不了一个个小鬼头从腋下挤着来争看。孟弦道：“我时常听奶奶说，邪魔邪崇的最怕尿尿儿，不如撒泡尿淋一淋，即使不中用，也不会碍事。”
张云随即从师娘手里将画夺下来，铺开在地上，孟弦跨上一大步，才抹下裤子，一线尿豁喇喇地就下来了。画儿经尿一浸，上面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不大一会儿，便一齐消失了。陡然听到先生浑浑噩噩地喊了声：“哎呀！”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乱哄哄地一屋子学生发愣。娃子们见先生醒了，怯怯地退出来，麻雀似地散了。
谷雨漠然地盯着地上被尿淋湿的一张纸，免不了哀声叹气。秋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里别提有多难过：“犯下来怎样的一件污秽事啊！又当着那么多娃子，不将人羞死了才怪呢，看他明日里拿什么脸面做先生。”
谷雨也知道事情犯大了，全然就不曾料到会落下这么一个后果，心里又惭又愧，也不知道秋月怎样才会饶恕他。苦着脸，噘着嘴巴，装作一幅十足的受害人可怜的模样，蚊子也似的嘀咕：“怪只怪那张画太邪门，好歹我又没有沾惹她。”
“呸！”秋月的唾沫即刻就到了他脸上。
谷雨狼狈不堪地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不忘为自己狡辩：“连那个道士也免不了受她蛊惑，更何况我根本就是一个平常人……”冷不防一个人直戳戳地撞进来，两手扭住谷雨，气汹汹地吼道：“我的画呢？快还我画来！”
谷雨只感到脊背发冷，颤颤兢兢地望着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画儿……我……我哪里有。”
小道士瞪着铜铃大眼，在墙上寻过了，将床头席角也揭了，一边扯心肝地哭丧：“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呀！”突然勾下腰，将地上的湿纸拎起来，仔细瞧过了，复又掷在地上，不住地捶胸捣足：“我的画儿呀……”扑出门，丧魂落魄。
谷雨脸色惨白，额角淌着冷汗，好一会儿只管发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跌爬起来，似要去追赶那个小道士。秋月疑心他疯了，肯定疯了，要不然，一丝不挂地怎么出门。秋月死命地拽住他，谷雨还是挣扎着从门口探出头，望着愈去愈远的小道士，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画儿，什么美人，只不过是一张纸啊！”小道士充耳未闻，只顾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经过这一回折腾，谷雨害了一场大病，学馆也就这样散了场。几乎通岭上的女人们都巴不得。这样的一个先生，除了将娃子们教坏，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整天就会编些瞎瞎话来糊弄，自家闭着眼睛也会，那两斗粮食算是白花了。
眨眼间又进入了秋天，孟弦小肩膀上拴一个小背筐，和一群娃子们凑和着，去附近的小岭上学采药 。几个年头折腾下来，出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宽肩膀，粗胳膊，腰腿结实；方脸膛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着如椽的鼻子；咧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唇上已缀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黑茸。光看模样已有七分成人了，瞧着也着实让人欢喜。至于说心地，方姑不由得眉头直打结：“总好像……总好像……”
“唉——究竟该怎么说呢！”五.似道非道
只说有那么一个繁华之地，有那么一个青春美质的少年。可恨他除了一味地斗鸡走狗，便纵情于烟花柳巷中醉生梦死。没几年的光景，便将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好大家业挥霍得精光。被当作一条癞皮狗从温香软玉的青楼中撵出来，吴有道在腰上拴一根烂草绳，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更可笑他居然还不怎么在意，都说人贫近道，趁着破落，正好做神仙去。他认定神仙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于是，他选定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毅然走去。只是越向前走，也就越荒凉，越荒凉就越没有人家，没有人家他就弄不到权宜充饥的残羹剩饭填肚子。他饿得好难受。这时候，他眼前不时出现平时里吃腻了的东西：一个外焦里嫩、咬一口直淌油的鸡腿——不可能有！那就一块又香又软的烙饼——也不可能有！那就……那就一根被狗啃过的骨头——更不可能有！试想，这样的荒山僻岭中，哪里会有狗，没有狗，怎么会有狗吃剩下的骨头呢。那就……那就……依旧饿着总可以了吧！唉——大凡一个人还在没有做神仙以前多半都要熬苦的……
他感到两眼昏花，四肢无力。他走不动了，他趴到了地上，他向前爬呀……爬呀……他终于停住了。他放弃了去找神仙，而是趴在这里等神仙。因为他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即刻就能遇到神仙，神仙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块吃剩的烙饼。突然，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烤肉香，馋得他不住地淌涎水，努力地撑起头，四下里乱瞅乱瞧。嘿嘿！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癞头和尚趴在地上煨什么吃，手里扯着破袍襟当扇使。只见他拣了根小树枝从灰堆里扒出一个什么来，两手捧着，还不忘拍了拍，埋着头，吃得可香呢！吴有道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一股子力气，挣扎着撑起来，趔趔趄趄地赶过去。癞头和尚猝不及防，哪里拦得住，吴有道一点也顾不上烫，叉开五指，往灰堆里抢一个大的，来不及吹一吹，一个劲地往口里送，只听到嘎嘣一声响，连牙齿都闪了。低下头仔细地一瞧，原来是一颗石头。忙又往灰堆里拣一个，用力啃了两下也没有什么动静，才知道依旧是一颗石头。将两个合在一起敲一敲，呯呯地响。再看那个癞头和尚，缩头躲着，猫啃骨头似的啮啮有声，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将剩下的小半截掷到地上，无限惋惜地叹道：“冷了，也硬了，咬不动了。”吴正道拾起来，掂量了老半天，依旧是一颗石头儿，上面还嵌着两排牙印。吴有道愣了一忽儿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可高兴呢！能有法子煨石头吃，不是神仙还会是什么？当下缠住癞头和尚死乞白赖地要出家。癞头和尚一颗头乱摇：“收你这样的弟子，别玷辱了佛门。”吴有道两只眼珠一旋，便央求他传煮石头的法子。癞头和尚翻动白眼：“才是人家教的，我自己都还不大会使呢。”吴正道急了，咯着牙床，死命地拽住他的前襟不松手。癞头和尚挣了好几下，哪里脱得开身，如此下去，这身破行头非夭寿了不可，当下一连迭声地告饶：“快放手，快放手！我着实没有本事教你，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去处。
吴有道有点急不可待：“你说……你说……”
癞头和尚指着遥远的地方：“那儿，你看到了么？”
吴有道惦长脖子，悠然的白云深处，仿佛浮着一座飘渺的峰峦，胡乱的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
癞头和尚一字一顿地说：“那儿就是落霞山。”
吴有道一脸迷茫：“落霞山……”
癞头和尚:“落霞山中有个落霞岭。”
吴有道；‘落霞岭落霞岭……”
癞头和尚:“落霞岭上住着一个落霞道人”
吴有道：“落霞道人……”
最后癞头和尚不妨慎重交待：“不管你找不找得到落霞道人，也不管落霞道人收不收你做弟子，你都千万不要说是我指点你去的。切记……切记……”
吴有道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就这样，这个声名狼藉的败家子辗转着去了落霞山，一头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道人端坐在草蒲上，白眉耸动。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自己的门下会出现弟子，好比世俗的香火指望代代有个传靠。而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又绝非出家人的本意，不觉颓然长叹。也懒得打听他的家世姓名，既然投身方外，就好比脱胎换骨，从新来过了。落霞道人竖一根指头朝偏房指了指。吴有道重重地叩了头，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去，里面有一张竹床，床上面是一张薄被，再就是一个枕头，其它再也寻不出别样来。吴正道直打哈欠，他早已疲惫不堪，仿佛从洪荒大漠中经过一场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找到栖身之地。来不及拍一拍一袭风尘，仰面在竹床上一倒，悠然进入了梦乡。
……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昂首向前，迎面出现了一座深宅大院，那宏伟的气势，是他生平都没有见到过。正在踌躇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侧门里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说：“家主有请。”
吴有道十分愕然，跟着家丁进去，一个方头大耳的汉子拱手相迎，声响如钟：“幸会！幸会！”吴有道亦还礼，端视间，这人面生得很，只怕打娘胎里出来也没有见过。胖大汉洒笑自如，自称姓石名崇。吴有道心中暗忖：“依稀听闻此人是某代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不多时，已有奴婢摆上了盛宴，二人对饮，斟满金杯的美酒入口醇香，更有那不胜数的佳肴，都是他生平都未曾尝过的。几杯酒下肚，石崇有点忘形，一步三踉跄。他持了吴有道的手，一路往后院来，只见一座座森严整齐的大库房，两页开的大门落了重锁。石崇解下拴在腰上的一串咣啷做响的钥匙，随便打开一进，走进去，只见一列列金砖整整齐齐地排得跟城墙垛子似的。再就是一些珍珠、玛瑙和绝世珍宝。熠熠闪烁的光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石崇信手拣了一颗珠宝，一边拭，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东海龙王排寿宴，借去了七颗夜明珠，九棵珊瑚树，还有好大一批珠宝，到现在还没有还来。”不知不觉地走进第二进库房里，却是乱七八糟的很凌乱，一些金子、 银子相间散落在地上跟瓦砾似的。石崇拧着眉头，不经意地叹道：“这个韩墨香也真不是个东西，那样破落潦倒的时候，我好心送了这一库金银给他，谁知道他七挑八拣地装了两马车去，剩下的竟然扔在这里不肯要了。”随便捡一块递给吴有道说：“你看看，你看看。”吴有道接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地。扯衣角拭去上面的灰尘，成色一点也不差。这时候，石崇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吴兄，今日偶遇，也算是我俩的缘分，这间库房我正好要改做他用，这一些金银都送与你，待会雇一辆大车再装了去，如何？”
吴有道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回答说：“多谢石爷厚爱，不该吴某已随了落霞道人学道，再不需要这些累身之物了。”
石崇头一回听说金银为累身之物，一张脸霎间变了颜色，止不住跳脚大骂落霞道人混账：“自己好大一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进了黄土，倒也罢了。像吴兄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千万不要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当，将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毁了。”接下来又好言相劝：“这世上哪有什么道，即使有道也不可学，无非是一些与世无争，无情无欲，不求财，不慕色，糊弄些野菜填肚子，不是受冻就是挨饿，比世上那些乞丐还不如呢！只不过混下个清名罢了。与其这样，学道还有什么意思。”
“吴兄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了我这半库金银，还不够你花用的？置田买地，筑一座豪宅，纳几房美妾，拥婢呼奴的，才是逍遥快活呢！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神仙都会羡慕你，更别说什么狗屁道士了。”
吴正道见他无故奚落自己的师傅，早已窝了一肚子气，更见不得那副恃财欺世的嘴脸，当下一摊双手，冷笑道：“你白送我金银，我偏不要，奈何！”石崇横眉瞪了他半晌，气恨恨地道：“连金银都不知道要的人不可留！”即刻发出几声怪笑，立时窜来几个剽悍的大汉，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向他逼过来。
吴有道心中一懔，脊背直透冷汗，心道：“天下的怪事还真不少，从来只有为敛财送命的，没料到我今日不受人家金银反而遭祸殃，可笑不可笑。”这时候，只怕反悔也迟了，趁着去路还没有全部封住，扑开两臂，拔腿就逃。倏忽间，脚下出现了一个大窟隆，轰的一声掉了下去，耳畔传来呼呼风响，好半天才着了地，正好跌在一个草垛上。倒也无伤无损，只不过担了一场虚惊。
吴有道窸窸窣窣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四顾都是崇山峻岭，竟不知身在何处。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走下去，只见松竹掩映着一户人家。吴正道正要打探回庵的路径，便绕了过去，在门扉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开处，翩然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鬃角斜插着野花，抹得通红的两颊，扑闪着一双美目，自有说不出的妖媚。不知不觉中，吴有道的两只眼睛都呆了。少妇捏着纤腰，笑吟吟地道：“公子何来，可是渴了，来寻茶喝？”
吴有道失神地点着头，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渴……喝茶……”
少妇抬腕掩着桃花瓣似的小嘴，禁不住吃吃地笑。去了一会儿，捧了茶出来。吴有道伸出手，却忘了接茶，只顾捧住她的皓腕不肯松。小妇人别过头，害羞似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奴家丈夫……”吴有道慌忙丢开手，四下里乱张望。少妇见了他那张惶的样子，止不住笑道：“奴家丈夫在市上卖肉，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吴有道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复又缓过了神，不知不觉地又在小妇人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少妇欲拒还羞似地，一会儿，两个人扯扯捏捏地进了屋……正在得意，少妇叫一声：“苦也！”顿时花容失色。吴有道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大汉手持一柄剔骨刀，拽步奔窜而来。不用说，是她的那个杀猪的丈夫回来了。此时，若想逃跑肯定来不及了。吴有道索性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些，心中道：“即使将两颗头齐崭崭地切去也不打紧，只是下面的两截身躯千万不要分开，并做一塚葬了……”
“唉——”冷不防传来一声沉长的叹息。吴有道两眼一骨碌，那气势汹汹的屠夫不见了，娇滴滴的美妇也没有了踪影。自己好端端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死命搂抱着的是一个草包枕头。突然间明白一是怎么一回事。从床上跌爬起来，勾头跪着，一脸的羞愧，颤颤兢兢地喊了一声：“师傅！”却传来落霞道人的呵斥：“谁是你师傅！”落霞道人离开蒲团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接着，举步离开了落霞庵，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落霞庵只剩下吴有道盘坐在草蒲上枯然打坐。不时有一个艳光照人的美妇，拽着席地的长裙，从师傅的卧房里袅袅娜娜地出来 ，柔若如丝的飘带夹着香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归来时，亦复如此。吴有道只差点跌倒在草蒲上，忙定下心神，断定又是师傅幻化来探他心思的，千万小心了，不要又上了当。吴有道如坐针毡般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美妇又一次经过他身旁时，吴有道一把拽住她的长裙，哭丧着哀求：“师傅，你饶过徒儿吧！师傅……”
美人不曾提防到，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吃吃地笑道：“谁是你师傅呀？你师傅早已西出阳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吴有道：“你……你不是我师傅，那你是谁？”
美人只管咬唇笑，却没有答他，两手将裙子轻轻地提回来，拽着碎步依旧进去了。吴有道赶忙起身，趋步跟过去，只见她到了墙角便突然消失了。
屋角堆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旧箱子。吴有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箱子掀开，投入眼帘的是一部掉页的旧书，把书拿开，下面是一轴纸卷，捧到手里，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解开了拴在中间的红绳，慢慢地展开来，原来是一幅画。衣袂飘然的女子就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美妇。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吴有道如获至宝，万分激动地道：“你原来就是这画儿 ！”
这时，一个娇媚声音说：“你知道我是画儿，可是我的真实来历只怕你就难猜了。”
“咦——这下可奇了。”吴有道止不住左瞧右看，然后，两只眼睛又盯紧到画上，只见她一点朱唇在动，才恍然明白是她在说话。万分惊诧地道：“你的身世来历，除非你自己说，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美人满面春风，有几分炫耀地说：“谅你也休想猜得着，我是妲妃——”
吴有道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商纣王时代的那个苏妲妃？”
美人不无得意地笑道：“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苏妲妃么？”
吴有道万分迷惑地道：“都好几千年了，当时，你不是被一把火焚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藏到这画里了？”
美人黯然神伤：“隔了这么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出了一个叫商益的大画师，纣王将他宣进宫为我画像，你可知道那个画师有多诡计，他画好了一幅交给纣王，然后又私自藏了一幅带出了宫，这幅画呀！将我的灵魂都画进去了，从此，我的身躯归纣王，灵魂就随了画师。”
吴有道：“纣王岂可饶过他。”
美人说：“纣王怎么知道呀！我才不会告诉他。那纣王不知有多暴戾，哪里比得画师风流倜傥，又温柔多情。”
吴有道说：“那你又怎样落到了我师傅手里？”
美人拧着眉头：“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你那个师傅呀！时常骂我是累世祸人的东西，有一次，只差一点把我给毁了。后来，就把我搁进这个箱子里，再也不闻不问，要是有他在呀，我才不敢出来露脸呢！”
吴有道说：“那你现在就出来呀，趁着我师傅又不在这里。”
美人不无埋怨地道：“看你平时里，连正眼也瞧看我，一心要成正果的样子……”双臂儿轻轻一展，翩飞的蝴蝶似的从画里扑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到他跟前。吴有道屏住呼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动手在她的肌肤上捏一捏，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啧啧赞叹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美人得意地笑道：“还能不美么？纣王因为我，将大好的江山都弄丢了。还有那个画师商益，只为得了我的画，没出多久也遭了剜身之祸……”媚眼一抛：“你……你难不成也想动我的主意么？”
吴有道：“我害怕什么呀！能拥有你这样的美人，哪怕即刻化成了灰也在所不惜。”说罢，揽住了她的纤腰，径直往竹榻上去了……
吴有道从此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画美人，也从此没有了寂寞，过着比神仙还要逍遥的道士生活。
落霞道人两袖清风，漫步在遥远的名山大川。似将吴有道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摇头嗟叹：
“只不过是一张纸啊！”
世上有许多一目了然的事，却偏偏被一层纸蒙蔽住，如果不能看透这层纸，就注定要蒙在鼓里，做一辈子睁眼瞎子。世上所谓的贤愚、仙家和凡夫，也不过是一纸之别呀！吴有道一身道骨，能否得道，只怕要被一纸美人给蒙蔽了。
秋月陪着双儿，好不容易候她睡着了，才往自己的卧室来。将被子整理好，对谷雨说：“今夜里你独个睡，双儿这些天常害梦魇，总是被吓得尖哭大叫的，待我去好生守着她。”谷雨正隔窗望着也轮姣洁的明月，他返过身子，轻轻地将秋月揽到怀里，涎着笑脸，咬着她的耳根悄悄地说：“在这边先暖暖被窝再过去，不行么？”秋月啐道：“还是才过门的小夫小妻哩！一点也不知道羞，夜里还得打点精神照顾双儿呢。”手指在谷雨的鼻子上轻轻地捏了捏，便抽开了身子。谷雨说：“待我去小道士那里讨一张镇邪符来给双儿拴两天，包管就好了。”
秋月说：“你明日不能去么？”谷雨吱唔着：“一个人睡，怪清冷的。”仰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说：“反正天又不黑。”
秋月懒得跟他啰嗦，叮嘱他：“记得把门扣好，趁紧回来。”谷雨不耐烦地嘀咕：“生怕我这一去就会做了道士似的……”
不曾想惹来秋月一阵哄笑：“这个世上呀，如果连你也做了道士，这个天底下，只怕就没有一个男人不是道士了。”谷雨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私下里道：“如果没有秋月；如果这个世上才有一个道士，那必定非我谷雨莫属了。”出了门，循着扶疏的树影，缓缓悠悠地往岭上去。离落霞庵还差那么一箭之地，便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妙曼的嘤咛。谷雨即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止不住骂道：“好一个臭道士，难怪平时里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此刻，也不知拐了哪户人家的媳妇在作乐，总算让我给逮住了，看我明日里不好生将你羞一羞。”打定了主意，悄悄地溜到窗下，搭上两只贼眼，果然是一对狗男女。定目往那妇人脸上一照，更是吃惊不小。这样的一个美妇，别说这个岭上没有，只怕这个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诧异他一个道士怎么弄到了手。
小道士终于疲乏了，丢开了美人，自顾将头偎在枕头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响鼾。美人伸手在他身上撼一撼，一丝动静也没有，似招了好大冷落，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抱怨。没情没绪地系好衣裳，整理好云鬓，双袖轻轻一拂，冉冉地落到墙壁上，婉尔回头，又成了一幅画。谷雨目瞪口呆。知道这时候去打搅小道士也是自讨没趣。垂着头往回走，心中却念念不忘那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挪不动脚，心道：“既然小道士已经睡着了，我何不悄悄地将画取了去，大不了日后还给他。终归才是一张画，又不是他娶来的媳妇，打什么紧。”就这样折身又回到落霞庵，从窗口挤进去大半个身子，终于将画揭了下来。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扒光了衣裳，猴在床上，只等美人从画里下来。好半晌过去了，始终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又是打拱，又是做揖，不住口地哀求：“美人儿，下来，下来呀！”
忽传来扑哧一声笑，美人儿妙目一闪，冲谷雨轻轻地招着手，不无戏谑地道：“你上来，上来呀！”
谷雨窜到画下，仰着头，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怎么上你画里来。”
美人妩媚地笑着，欠下半个身子，将一条粉嫩的臂膊垂了下来。谷雨两手接住，脚下用力一蹬，轻飘飘地到了画里，还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倒头往下面瞅了瞅，生怕不稳靠会跌下去。
第二天，娃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却迟迟不见先生到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怎么啦？又候了好些时候，大伙儿都耐不住了，接下来，吵的、嚷的一齐都来了，好端端的学堂旋即成了一个砸翻了的马蜂窝。
秋月肩上荷着锄头，从岭上回来。双儿在后面跟着，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盛着采摘的几样瓜果。调皮地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撑在头上挡太阳，不该走几步又爱掉下来，回头去拾的时候，不忘大声喊：“娘！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
秋月不得不收住脚，掉头看着，忍不住嗔骂：“死妮子，别老磨蹭了，肚子里在一个劲地咕咕叫呢！”娘儿两个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才发觉到谷雨还不曾上课。“谷雨也真是，都晌午了，还不曾起床，莫不是睡过头了。”抱怨的同时，也后悔自己是早上下地那阵不该没有唤醒他。胡乱地抛开锄头，走进内室，只见谷雨赤裸裸地蜷在床上，歪着下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又伸手在他身上摇一摇，只感到又僵又硬的 ，不由得心中一懔，发出了一声惊呼……
厅堂里，忘乎所以的娃子们陡然听到了师娘的哭声，都吃惊不小，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两个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探看了，着紧缩回来，吐着舌头，张惶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先生骁崩了！”难怪这么久了，先生也不来上课。一窝蜂似地涌进去，先生果然直挺挺地，还当真死了哩！怎么好？昨日才开头的故事还剩下好大一截子没完呢。
秋月早已没了方寸，只管要死要活地号啕。双儿也和着一个劲地瞎嚎。孟弦两只眼睛眨呀眨呀地盯住先生，从人丛里悄悄地挤过去，拔根指头在先生的鼻子下探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嚷开了：“师娘！不哭，不哭，先生还不曾死绝哩！”秋月乱抹着眼泪，依着孟弦的话，伸手往谷雨的鼻孔里探了探，果然还有一丝游气。心中不觉安稳了许多，着急的是怎么才能使他醒过来，两眼望着挤满一屋的娃子，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主意。孟弦神气活现地说：“看先生这般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好好地揍他两巴掌，包管就好了。”心慌意乱的秋月当真捊起了袖子，张开巴掌就要往谷雨的脸上去，突然又迟疑住了。好歹也是个先生呢，这么多学生一旁看着，一个做师娘的怎么好下手。无助地瞅着孟弦，哆嗦着说：“我妇道人家手劲小，还是你来吧！”
孟弦可兴奋呢，他有心逞这个能，要是啪啪地两个巴掌将先生治好了，那才得意呢！不知不觉地扎了个马步，抿一口长气，胳膊远远地抡开来……这时，传来张云的怪叫：“快看，快看！墙上面也有个先生哩！”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嘿！先生怎么上画里去了，那样起劲地搅和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做什么呀！打架么？又不像。
秋月一看，可不得了！慌乱地将画扯下来，咬咬牙就要绞碎。还是孟弦反应快，着紧喊道：“先生还在上头呢！若是这样撕烂了，先生只怕也就完了。”
秋月不由得又迟疑了下来，赶紧将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掩在怀里，却奈何不了一个个小鬼头从腋下挤着来争看。孟弦道：“我时常听奶奶说，邪魔邪崇的最怕尿尿儿，不如撒泡尿淋一淋，即使不中用，也不会碍事。”
张云随即从师娘手里将画夺下来，铺开在地上，孟弦跨上一大步，才抹下裤子，一线尿豁喇喇地就下来了。画儿经尿一浸，上面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不大一会儿，便一齐消失了。陡然听到先生浑浑噩噩地喊了声：“哎呀！”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乱哄哄地一屋子学生发愣。娃子们见先生醒了，怯怯地退出来，麻雀似地散了。
谷雨漠然地盯着地上被尿淋湿的一张纸，免不了哀声叹气。秋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里别提有多难过：“犯下来怎样的一件污秽事啊！又当着那么多娃子，不将人羞死了才怪呢，看他明日里拿什么脸面做先生。”
谷雨也知道事情犯大了，全然就不曾料到会落下这么一个后果，心里又惭又愧，也不知道秋月怎样才会饶恕他。苦着脸，噘着嘴巴，装作一幅十足的受害人可怜的模样，蚊子也似的嘀咕：“怪只怪那张画太邪门，好歹我又没有沾惹她。”
“呸！”秋月的唾沫即刻就到了他脸上。
谷雨狼狈不堪地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不忘为自己狡辩：“连那个道士也免不了受她蛊惑，更何况我根本就是一个平常人……”冷不防一个人直戳戳地撞进来，两手扭住谷雨，气汹汹地吼道：“我的画呢？快还我画来！”
谷雨只感到脊背发冷，颤颤兢兢地望着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画儿……我……我哪里有。”
小道士瞪着铜铃大眼，在墙上寻过了，将床头席角也揭了，一边扯心肝地哭丧：“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呀！”突然勾下腰，将地上的湿纸拎起来，仔细瞧过了，复又掷在地上，不住地捶胸捣足：“我的画儿呀……”扑出门，丧魂落魄。
谷雨脸色惨白，额角淌着冷汗，好一会儿只管发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跌爬起来，似要去追赶那个小道士。秋月疑心他疯了，肯定疯了，要不然，一丝不挂地怎么出门。秋月死命地拽住他，谷雨还是挣扎着从门口探出头，望着愈去愈远的小道士，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画儿，什么美人，只不过是一张纸啊！”小道士充耳未闻，只顾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经过这一回折腾，谷雨害了一场大病，学馆也就这样散了场。几乎通岭上的女人们都巴不得。这样的一个先生，除了将娃子们教坏，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整天就会编些瞎瞎话来糊弄，自家闭着眼睛也会，那两斗粮食算是白花了。
眨眼间又进入了秋天，孟弦小肩膀上拴一个小背筐，和一群娃子们凑和着，去附近的小岭上学采药 。几个年头折腾下来，出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宽肩膀，粗胳膊，腰腿结实；方脸膛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着如椽的鼻子；咧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唇上已缀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黑茸。光看模样已有七分成人了，瞧着也着实让人欢喜。至于说心地，方姑不由得眉头直打结：“总好像……总好像……”
“唉——究竟该怎么说呢！”五.似道非道
只说有那么一个繁华之地，有那么一个青春美质的少年。可恨他除了一味地斗鸡走狗，便纵情于烟花柳巷中醉生梦死。没几年的光景，便将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好大家业挥霍得精光。被当作一条癞皮狗从温香软玉的青楼中撵出来，吴有道在腰上拴一根烂草绳，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更可笑他居然还不怎么在意，都说人贫近道，趁着破落，正好做神仙去。他认定神仙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于是，他选定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毅然走去。只是越向前走，也就越荒凉，越荒凉就越没有人家，没有人家他就弄不到权宜充饥的残羹剩饭填肚子。他饿得好难受。这时候，他眼前不时出现平时里吃腻了的东西：一个外焦里嫩、咬一口直淌油的鸡腿——不可能有！那就一块又香又软的烙饼——也不可能有！那就……那就一根被狗啃过的骨头——更不可能有！试想，这样的荒山僻岭中，哪里会有狗，没有狗，怎么会有狗吃剩下的骨头呢。那就……那就……依旧饿着总可以了吧！唉——大凡一个人还在没有做神仙以前多半都要熬苦的……
他感到两眼昏花，四肢无力。他走不动了，他趴到了地上，他向前爬呀……爬呀……他终于停住了。他放弃了去找神仙，而是趴在这里等神仙。因为他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即刻就能遇到神仙，神仙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块吃剩的烙饼。突然，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烤肉香，馋得他不住地淌涎水，努力地撑起头，四下里乱瞅乱瞧。嘿嘿！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癞头和尚趴在地上煨什么吃，手里扯着破袍襟当扇使。只见他拣了根小树枝从灰堆里扒出一个什么来，两手捧着，还不忘拍了拍，埋着头，吃得可香呢！吴有道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一股子力气，挣扎着撑起来，趔趔趄趄地赶过去。癞头和尚猝不及防，哪里拦得住，吴有道一点也顾不上烫，叉开五指，往灰堆里抢一个大的，来不及吹一吹，一个劲地往口里送，只听到嘎嘣一声响，连牙齿都闪了。低下头仔细地一瞧，原来是一颗石头。忙又往灰堆里拣一个，用力啃了两下也没有什么动静，才知道依旧是一颗石头。将两个合在一起敲一敲，呯呯地响。再看那个癞头和尚，缩头躲着，猫啃骨头似的啮啮有声，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将剩下的小半截掷到地上，无限惋惜地叹道：“冷了，也硬了，咬不动了。”吴正道拾起来，掂量了老半天，依旧是一颗石头儿，上面还嵌着两排牙印。吴有道愣了一忽儿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可高兴呢！能有法子煨石头吃，不是神仙还会是什么？当下缠住癞头和尚死乞白赖地要出家。癞头和尚一颗头乱摇：“收你这样的弟子，别玷辱了佛门。”吴有道两只眼珠一旋，便央求他传煮石头的法子。癞头和尚翻动白眼：“才是人家教的，我自己都还不大会使呢。”吴正道急了，咯着牙床，死命地拽住他的前襟不松手。癞头和尚挣了好几下，哪里脱得开身，如此下去，这身破行头非夭寿了不可，当下一连迭声地告饶：“快放手，快放手！我着实没有本事教你，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去处。
吴有道有点急不可待：“你说……你说……”
癞头和尚指着遥远的地方：“那儿，你看到了么？”
吴有道惦长脖子，悠然的白云深处，仿佛浮着一座飘渺的峰峦，胡乱的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
癞头和尚一字一顿地说：“那儿就是落霞山。”
吴有道一脸迷茫：“落霞山……”
癞头和尚:“落霞山中有个落霞岭。”
吴有道；‘落霞岭落霞岭……”
癞头和尚:“落霞岭上住着一个落霞道人”
吴有道：“落霞道人……”
最后癞头和尚不妨慎重交待：“不管你找不找得到落霞道人，也不管落霞道人收不收你做弟子，你都千万不要说是我指点你去的。切记……切记……”
吴有道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就这样，这个声名狼藉的败家子辗转着去了落霞山，一头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道人端坐在草蒲上，白眉耸动。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自己的门下会出现弟子，好比世俗的香火指望代代有个传靠。而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又绝非出家人的本意，不觉颓然长叹。也懒得打听他的家世姓名，既然投身方外，就好比脱胎换骨，从新来过了。落霞道人竖一根指头朝偏房指了指。吴有道重重地叩了头，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去，里面有一张竹床，床上面是一张薄被，再就是一个枕头，其它再也寻不出别样来。吴正道直打哈欠，他早已疲惫不堪，仿佛从洪荒大漠中经过一场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找到栖身之地。来不及拍一拍一袭风尘，仰面在竹床上一倒，悠然进入了梦乡。
……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昂首向前，迎面出现了一座深宅大院，那宏伟的气势，是他生平都没有见到过。正在踌躇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侧门里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说：“家主有请。”
吴有道十分愕然，跟着家丁进去，一个方头大耳的汉子拱手相迎，声响如钟：“幸会！幸会！”吴有道亦还礼，端视间，这人面生得很，只怕打娘胎里出来也没有见过。胖大汉洒笑自如，自称姓石名崇。吴有道心中暗忖：“依稀听闻此人是某代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不多时，已有奴婢摆上了盛宴，二人对饮，斟满金杯的美酒入口醇香，更有那不胜数的佳肴，都是他生平都未曾尝过的。几杯酒下肚，石崇有点忘形，一步三踉跄。他持了吴有道的手，一路往后院来，只见一座座森严整齐的大库房，两页开的大门落了重锁。石崇解下拴在腰上的一串咣啷做响的钥匙，随便打开一进，走进去，只见一列列金砖整整齐齐地排得跟城墙垛子似的。再就是一些珍珠、玛瑙和绝世珍宝。熠熠闪烁的光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石崇信手拣了一颗珠宝，一边拭，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东海龙王排寿宴，借去了七颗夜明珠，九棵珊瑚树，还有好大一批珠宝，到现在还没有还来。”不知不觉地走进第二进库房里，却是乱七八糟的很凌乱，一些金子、 银子相间散落在地上跟瓦砾似的。石崇拧着眉头，不经意地叹道：“这个韩墨香也真不是个东西，那样破落潦倒的时候，我好心送了这一库金银给他，谁知道他七挑八拣地装了两马车去，剩下的竟然扔在这里不肯要了。”随便捡一块递给吴有道说：“你看看，你看看。”吴有道接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地。扯衣角拭去上面的灰尘，成色一点也不差。这时候，石崇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吴兄，今日偶遇，也算是我俩的缘分，这间库房我正好要改做他用，这一些金银都送与你，待会雇一辆大车再装了去，如何？”
吴有道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回答说：“多谢石爷厚爱，不该吴某已随了落霞道人学道，再不需要这些累身之物了。”
石崇头一回听说金银为累身之物，一张脸霎间变了颜色，止不住跳脚大骂落霞道人混账：“自己好大一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进了黄土，倒也罢了。像吴兄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千万不要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当，将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毁了。”接下来又好言相劝：“这世上哪有什么道，即使有道也不可学，无非是一些与世无争，无情无欲，不求财，不慕色，糊弄些野菜填肚子，不是受冻就是挨饿，比世上那些乞丐还不如呢！只不过混下个清名罢了。与其这样，学道还有什么意思。”
“吴兄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了我这半库金银，还不够你花用的？置田买地，筑一座豪宅，纳几房美妾，拥婢呼奴的，才是逍遥快活呢！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神仙都会羡慕你，更别说什么狗屁道士了。”
吴正道见他无故奚落自己的师傅，早已窝了一肚子气，更见不得那副恃财欺世的嘴脸，当下一摊双手，冷笑道：“你白送我金银，我偏不要，奈何！”石崇横眉瞪了他半晌，气恨恨地道：“连金银都不知道要的人不可留！”即刻发出几声怪笑，立时窜来几个剽悍的大汉，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向他逼过来。
吴有道心中一懔，脊背直透冷汗，心道：“天下的怪事还真不少，从来只有为敛财送命的，没料到我今日不受人家金银反而遭祸殃，可笑不可笑。”这时候，只怕反悔也迟了，趁着去路还没有全部封住，扑开两臂，拔腿就逃。倏忽间，脚下出现了一个大窟隆，轰的一声掉了下去，耳畔传来呼呼风响，好半天才着了地，正好跌在一个草垛上。倒也无伤无损，只不过担了一场虚惊。
吴有道窸窸窣窣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四顾都是崇山峻岭，竟不知身在何处。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走下去，只见松竹掩映着一户人家。吴正道正要打探回庵的路径，便绕了过去，在门扉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开处，翩然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鬃角斜插着野花，抹得通红的两颊，扑闪着一双美目，自有说不出的妖媚。不知不觉中，吴有道的两只眼睛都呆了。少妇捏着纤腰，笑吟吟地道：“公子何来，可是渴了，来寻茶喝？”
吴有道失神地点着头，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渴……喝茶……”
少妇抬腕掩着桃花瓣似的小嘴，禁不住吃吃地笑。去了一会儿，捧了茶出来。吴有道伸出手，却忘了接茶，只顾捧住她的皓腕不肯松。小妇人别过头，害羞似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奴家丈夫……”吴有道慌忙丢开手，四下里乱张望。少妇见了他那张惶的样子，止不住笑道：“奴家丈夫在市上卖肉，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吴有道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复又缓过了神，不知不觉地又在小妇人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少妇欲拒还羞似地，一会儿，两个人扯扯捏捏地进了屋……正在得意，少妇叫一声：“苦也！”顿时花容失色。吴有道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大汉手持一柄剔骨刀，拽步奔窜而来。不用说，是她的那个杀猪的丈夫回来了。此时，若想逃跑肯定来不及了。吴有道索性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些，心中道：“即使将两颗头齐崭崭地切去也不打紧，只是下面的两截身躯千万不要分开，并做一塚葬了……”
“唉——”冷不防传来一声沉长的叹息。吴有道两眼一骨碌，那气势汹汹的屠夫不见了，娇滴滴的美妇也没有了踪影。自己好端端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死命搂抱着的是一个草包枕头。突然间明白一是怎么一回事。从床上跌爬起来，勾头跪着，一脸的羞愧，颤颤兢兢地喊了一声：“师傅！”却传来落霞道人的呵斥：“谁是你师傅！”落霞道人离开蒲团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接着，举步离开了落霞庵，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落霞庵只剩下吴有道盘坐在草蒲上枯然打坐。不时有一个艳光照人的美妇，拽着席地的长裙，从师傅的卧房里袅袅娜娜地出来 ，柔若如丝的飘带夹着香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归来时，亦复如此。吴有道只差点跌倒在草蒲上，忙定下心神，断定又是师傅幻化来探他心思的，千万小心了，不要又上了当。吴有道如坐针毡般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美妇又一次经过他身旁时，吴有道一把拽住她的长裙，哭丧着哀求：“师傅，你饶过徒儿吧！师傅……”
美人不曾提防到，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吃吃地笑道：“谁是你师傅呀？你师傅早已西出阳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吴有道：“你……你不是我师傅，那你是谁？”
美人只管咬唇笑，却没有答他，两手将裙子轻轻地提回来，拽着碎步依旧进去了。吴有道赶忙起身，趋步跟过去，只见她到了墙角便突然消失了。
屋角堆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旧箱子。吴有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箱子掀开，投入眼帘的是一部掉页的旧书，把书拿开，下面是一轴纸卷，捧到手里，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解开了拴在中间的红绳，慢慢地展开来，原来是一幅画。衣袂飘然的女子就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美妇。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吴有道如获至宝，万分激动地道：“你原来就是这画儿 ！”
这时，一个娇媚声音说：“你知道我是画儿，可是我的真实来历只怕你就难猜了。”
“咦——这下可奇了。”吴有道止不住左瞧右看，然后，两只眼睛又盯紧到画上，只见她一点朱唇在动，才恍然明白是她在说话。万分惊诧地道：“你的身世来历，除非你自己说，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美人满面春风，有几分炫耀地说：“谅你也休想猜得着，我是妲妃——”
吴有道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商纣王时代的那个苏妲妃？”
美人不无得意地笑道：“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苏妲妃么？”
吴有道万分迷惑地道：“都好几千年了，当时，你不是被一把火焚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藏到这画里了？”
美人黯然神伤：“隔了这么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出了一个叫商益的大画师，纣王将他宣进宫为我画像，你可知道那个画师有多诡计，他画好了一幅交给纣王，然后又私自藏了一幅带出了宫，这幅画呀！将我的灵魂都画进去了，从此，我的身躯归纣王，灵魂就随了画师。”
吴有道：“纣王岂可饶过他。”
美人说：“纣王怎么知道呀！我才不会告诉他。那纣王不知有多暴戾，哪里比得画师风流倜傥，又温柔多情。”
吴有道说：“那你又怎样落到了我师傅手里？”
美人拧着眉头：“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你那个师傅呀！时常骂我是累世祸人的东西，有一次，只差一点把我给毁了。后来，就把我搁进这个箱子里，再也不闻不问，要是有他在呀，我才不敢出来露脸呢！”
吴有道说：“那你现在就出来呀，趁着我师傅又不在这里。”
美人不无埋怨地道：“看你平时里，连正眼也瞧看我，一心要成正果的样子……”双臂儿轻轻一展，翩飞的蝴蝶似的从画里扑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到他跟前。吴有道屏住呼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动手在她的肌肤上捏一捏，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啧啧赞叹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美人得意地笑道：“还能不美么？纣王因为我，将大好的江山都弄丢了。还有那个画师商益，只为得了我的画，没出多久也遭了剜身之祸……”媚眼一抛：“你……你难不成也想动我的主意么？”
吴有道：“我害怕什么呀！能拥有你这样的美人，哪怕即刻化成了灰也在所不惜。”说罢，揽住了她的纤腰，径直往竹榻上去了……
吴有道从此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画美人，也从此没有了寂寞，过着比神仙还要逍遥的道士生活。
落霞道人两袖清风，漫步在遥远的名山大川。似将吴有道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摇头嗟叹：
“只不过是一张纸啊！”
世上有许多一目了然的事，却偏偏被一层纸蒙蔽住，如果不能看透这层纸，就注定要蒙在鼓里，做一辈子睁眼瞎子。世上所谓的贤愚、仙家和凡夫，也不过是一纸之别呀！吴有道一身道骨，能否得道，只怕要被一纸美人给蒙蔽了。
秋月陪着双儿，好不容易候她睡着了，才往自己的卧室来。将被子整理好，对谷雨说：“今夜里你独个睡，双儿这些天常害梦魇，总是被吓得尖哭大叫的，待我去好生守着她。”谷雨正隔窗望着也轮姣洁的明月，他返过身子，轻轻地将秋月揽到怀里，涎着笑脸，咬着她的耳根悄悄地说：“在这边先暖暖被窝再过去，不行么？”秋月啐道：“还是才过门的小夫小妻哩！一点也不知道羞，夜里还得打点精神照顾双儿呢。”手指在谷雨的鼻子上轻轻地捏了捏，便抽开了身子。谷雨说：“待我去小道士那里讨一张镇邪符来给双儿拴两天，包管就好了。”
秋月说：“你明日不能去么？”谷雨吱唔着：“一个人睡，怪清冷的。”仰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说：“反正天又不黑。”
秋月懒得跟他啰嗦，叮嘱他：“记得把门扣好，趁紧回来。”谷雨不耐烦地嘀咕：“生怕我这一去就会做了道士似的……”
不曾想惹来秋月一阵哄笑：“这个世上呀，如果连你也做了道士，这个天底下，只怕就没有一个男人不是道士了。”谷雨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私下里道：“如果没有秋月；如果这个世上才有一个道士，那必定非我谷雨莫属了。”出了门，循着扶疏的树影，缓缓悠悠地往岭上去。离落霞庵还差那么一箭之地，便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妙曼的嘤咛。谷雨即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止不住骂道：“好一个臭道士，难怪平时里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此刻，也不知拐了哪户人家的媳妇在作乐，总算让我给逮住了，看我明日里不好生将你羞一羞。”打定了主意，悄悄地溜到窗下，搭上两只贼眼，果然是一对狗男女。定目往那妇人脸上一照，更是吃惊不小。这样的一个美妇，别说这个岭上没有，只怕这个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诧异他一个道士怎么弄到了手。
小道士终于疲乏了，丢开了美人，自顾将头偎在枕头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响鼾。美人伸手在他身上撼一撼，一丝动静也没有，似招了好大冷落，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抱怨。没情没绪地系好衣裳，整理好云鬓，双袖轻轻一拂，冉冉地落到墙壁上，婉尔回头，又成了一幅画。谷雨目瞪口呆。知道这时候去打搅小道士也是自讨没趣。垂着头往回走，心中却念念不忘那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挪不动脚，心道：“既然小道士已经睡着了，我何不悄悄地将画取了去，大不了日后还给他。终归才是一张画，又不是他娶来的媳妇，打什么紧。”就这样折身又回到落霞庵，从窗口挤进去大半个身子，终于将画揭了下来。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扒光了衣裳，猴在床上，只等美人从画里下来。好半晌过去了，始终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又是打拱，又是做揖，不住口地哀求：“美人儿，下来，下来呀！”
忽传来扑哧一声笑，美人儿妙目一闪，冲谷雨轻轻地招着手，不无戏谑地道：“你上来，上来呀！”
谷雨窜到画下，仰着头，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怎么上你画里来。”
美人妩媚地笑着，欠下半个身子，将一条粉嫩的臂膊垂了下来。谷雨两手接住，脚下用力一蹬，轻飘飘地到了画里，还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倒头往下面瞅了瞅，生怕不稳靠会跌下去。
第二天，娃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却迟迟不见先生到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怎么啦？又候了好些时候，大伙儿都耐不住了，接下来，吵的、嚷的一齐都来了，好端端的学堂旋即成了一个砸翻了的马蜂窝。
秋月肩上荷着锄头，从岭上回来。双儿在后面跟着，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盛着采摘的几样瓜果。调皮地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撑在头上挡太阳，不该走几步又爱掉下来，回头去拾的时候，不忘大声喊：“娘！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
秋月不得不收住脚，掉头看着，忍不住嗔骂：“死妮子，别老磨蹭了，肚子里在一个劲地咕咕叫呢！”娘儿两个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才发觉到谷雨还不曾上课。“谷雨也真是，都晌午了，还不曾起床，莫不是睡过头了。”抱怨的同时，也后悔自己是早上下地那阵不该没有唤醒他。胡乱地抛开锄头，走进内室，只见谷雨赤裸裸地蜷在床上，歪着下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又伸手在他身上摇一摇，只感到又僵又硬的 ，不由得心中一懔，发出了一声惊呼……
厅堂里，忘乎所以的娃子们陡然听到了师娘的哭声，都吃惊不小，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两个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探看了，着紧缩回来，吐着舌头，张惶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先生骁崩了！”难怪这么久了，先生也不来上课。一窝蜂似地涌进去，先生果然直挺挺地，还当真死了哩！怎么好？昨日才开头的故事还剩下好大一截子没完呢。
秋月早已没了方寸，只管要死要活地号啕。双儿也和着一个劲地瞎嚎。孟弦两只眼睛眨呀眨呀地盯住先生，从人丛里悄悄地挤过去，拔根指头在先生的鼻子下探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嚷开了：“师娘！不哭，不哭，先生还不曾死绝哩！”秋月乱抹着眼泪，依着孟弦的话，伸手往谷雨的鼻孔里探了探，果然还有一丝游气。心中不觉安稳了许多，着急的是怎么才能使他醒过来，两眼望着挤满一屋的娃子，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主意。孟弦神气活现地说：“看先生这般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好好地揍他两巴掌，包管就好了。”心慌意乱的秋月当真捊起了袖子，张开巴掌就要往谷雨的脸上去，突然又迟疑住了。好歹也是个先生呢，这么多学生一旁看着，一个做师娘的怎么好下手。无助地瞅着孟弦，哆嗦着说：“我妇道人家手劲小，还是你来吧！”
孟弦可兴奋呢，他有心逞这个能，要是啪啪地两个巴掌将先生治好了，那才得意呢！不知不觉地扎了个马步，抿一口长气，胳膊远远地抡开来……这时，传来张云的怪叫：“快看，快看！墙上面也有个先生哩！”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嘿！先生怎么上画里去了，那样起劲地搅和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做什么呀！打架么？又不像。
秋月一看，可不得了！慌乱地将画扯下来，咬咬牙就要绞碎。还是孟弦反应快，着紧喊道：“先生还在上头呢！若是这样撕烂了，先生只怕也就完了。”
秋月不由得又迟疑了下来，赶紧将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掩在怀里，却奈何不了一个个小鬼头从腋下挤着来争看。孟弦道：“我时常听奶奶说，邪魔邪崇的最怕尿尿儿，不如撒泡尿淋一淋，即使不中用，也不会碍事。”
张云随即从师娘手里将画夺下来，铺开在地上，孟弦跨上一大步，才抹下裤子，一线尿豁喇喇地就下来了。画儿经尿一浸，上面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不大一会儿，便一齐消失了。陡然听到先生浑浑噩噩地喊了声：“哎呀！”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乱哄哄地一屋子学生发愣。娃子们见先生醒了，怯怯地退出来，麻雀似地散了。
谷雨漠然地盯着地上被尿淋湿的一张纸，免不了哀声叹气。秋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里别提有多难过：“犯下来怎样的一件污秽事啊！又当着那么多娃子，不将人羞死了才怪呢，看他明日里拿什么脸面做先生。”
谷雨也知道事情犯大了，全然就不曾料到会落下这么一个后果，心里又惭又愧，也不知道秋月怎样才会饶恕他。苦着脸，噘着嘴巴，装作一幅十足的受害人可怜的模样，蚊子也似的嘀咕：“怪只怪那张画太邪门，好歹我又没有沾惹她。”
“呸！”秋月的唾沫即刻就到了他脸上。
谷雨狼狈不堪地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不忘为自己狡辩：“连那个道士也免不了受她蛊惑，更何况我根本就是一个平常人……”冷不防一个人直戳戳地撞进来，两手扭住谷雨，气汹汹地吼道：“我的画呢？快还我画来！”
谷雨只感到脊背发冷，颤颤兢兢地望着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画儿……我……我哪里有。”
小道士瞪着铜铃大眼，在墙上寻过了，将床头席角也揭了，一边扯心肝地哭丧：“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呀！”突然勾下腰，将地上的湿纸拎起来，仔细瞧过了，复又掷在地上，不住地捶胸捣足：“我的画儿呀……”扑出门，丧魂落魄。
谷雨脸色惨白，额角淌着冷汗，好一会儿只管发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跌爬起来，似要去追赶那个小道士。秋月疑心他疯了，肯定疯了，要不然，一丝不挂地怎么出门。秋月死命地拽住他，谷雨还是挣扎着从门口探出头，望着愈去愈远的小道士，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画儿，什么美人，只不过是一张纸啊！”小道士充耳未闻，只顾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经过这一回折腾，谷雨害了一场大病，学馆也就这样散了场。几乎通岭上的女人们都巴不得。这样的一个先生，除了将娃子们教坏，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整天就会编些瞎瞎话来糊弄，自家闭着眼睛也会，那两斗粮食算是白花了。
眨眼间又进入了秋天，孟弦小肩膀上拴一个小背筐，和一群娃子们凑和着，去附近的小岭上学采药 。几个年头折腾下来，出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宽肩膀，粗胳膊，腰腿结实；方脸膛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着如椽的鼻子；咧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唇上已缀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黑茸。光看模样已有七分成人了，瞧着也着实让人欢喜。至于说心地，方姑不由得眉头直打结：“总好像……总好像……”
“唉——究竟该怎么说呢！”五.似道非道
只说有那么一个繁华之地，有那么一个青春美质的少年。可恨他除了一味地斗鸡走狗，便纵情于烟花柳巷中醉生梦死。没几年的光景，便将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好大家业挥霍得精光。被当作一条癞皮狗从温香软玉的青楼中撵出来，吴有道在腰上拴一根烂草绳，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更可笑他居然还不怎么在意，都说人贫近道，趁着破落，正好做神仙去。他认定神仙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于是，他选定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毅然走去。只是越向前走，也就越荒凉，越荒凉就越没有人家，没有人家他就弄不到权宜充饥的残羹剩饭填肚子。他饿得好难受。这时候，他眼前不时出现平时里吃腻了的东西：一个外焦里嫩、咬一口直淌油的鸡腿——不可能有！那就一块又香又软的烙饼——也不可能有！那就……那就一根被狗啃过的骨头——更不可能有！试想，这样的荒山僻岭中，哪里会有狗，没有狗，怎么会有狗吃剩下的骨头呢。那就……那就……依旧饿着总可以了吧！唉——大凡一个人还在没有做神仙以前多半都要熬苦的……
他感到两眼昏花，四肢无力。他走不动了，他趴到了地上，他向前爬呀……爬呀……他终于停住了。他放弃了去找神仙，而是趴在这里等神仙。因为他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即刻就能遇到神仙，神仙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块吃剩的烙饼。突然，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烤肉香，馋得他不住地淌涎水，努力地撑起头，四下里乱瞅乱瞧。嘿嘿！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癞头和尚趴在地上煨什么吃，手里扯着破袍襟当扇使。只见他拣了根小树枝从灰堆里扒出一个什么来，两手捧着，还不忘拍了拍，埋着头，吃得可香呢！吴有道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一股子力气，挣扎着撑起来，趔趔趄趄地赶过去。癞头和尚猝不及防，哪里拦得住，吴有道一点也顾不上烫，叉开五指，往灰堆里抢一个大的，来不及吹一吹，一个劲地往口里送，只听到嘎嘣一声响，连牙齿都闪了。低下头仔细地一瞧，原来是一颗石头。忙又往灰堆里拣一个，用力啃了两下也没有什么动静，才知道依旧是一颗石头。将两个合在一起敲一敲，呯呯地响。再看那个癞头和尚，缩头躲着，猫啃骨头似的啮啮有声，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将剩下的小半截掷到地上，无限惋惜地叹道：“冷了，也硬了，咬不动了。”吴正道拾起来，掂量了老半天，依旧是一颗石头儿，上面还嵌着两排牙印。吴有道愣了一忽儿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可高兴呢！能有法子煨石头吃，不是神仙还会是什么？当下缠住癞头和尚死乞白赖地要出家。癞头和尚一颗头乱摇：“收你这样的弟子，别玷辱了佛门。”吴有道两只眼珠一旋，便央求他传煮石头的法子。癞头和尚翻动白眼：“才是人家教的，我自己都还不大会使呢。”吴正道急了，咯着牙床，死命地拽住他的前襟不松手。癞头和尚挣了好几下，哪里脱得开身，如此下去，这身破行头非夭寿了不可，当下一连迭声地告饶：“快放手，快放手！我着实没有本事教你，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去处。
吴有道有点急不可待：“你说……你说……”
癞头和尚指着遥远的地方：“那儿，你看到了么？”
吴有道惦长脖子，悠然的白云深处，仿佛浮着一座飘渺的峰峦，胡乱的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
癞头和尚一字一顿地说：“那儿就是落霞山。”
吴有道一脸迷茫：“落霞山……”
癞头和尚:“落霞山中有个落霞岭。”
吴有道；‘落霞岭落霞岭……”
癞头和尚:“落霞岭上住着一个落霞道人”
吴有道：“落霞道人……”
最后癞头和尚不妨慎重交待：“不管你找不找得到落霞道人，也不管落霞道人收不收你做弟子，你都千万不要说是我指点你去的。切记……切记……”
吴有道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就这样，这个声名狼藉的败家子辗转着去了落霞山，一头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道人端坐在草蒲上，白眉耸动。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自己的门下会出现弟子，好比世俗的香火指望代代有个传靠。而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又绝非出家人的本意，不觉颓然长叹。也懒得打听他的家世姓名，既然投身方外，就好比脱胎换骨，从新来过了。落霞道人竖一根指头朝偏房指了指。吴有道重重地叩了头，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去，里面有一张竹床，床上面是一张薄被，再就是一个枕头，其它再也寻不出别样来。吴正道直打哈欠，他早已疲惫不堪，仿佛从洪荒大漠中经过一场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找到栖身之地。来不及拍一拍一袭风尘，仰面在竹床上一倒，悠然进入了梦乡。
……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昂首向前，迎面出现了一座深宅大院，那宏伟的气势，是他生平都没有见到过。正在踌躇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侧门里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说：“家主有请。”
吴有道十分愕然，跟着家丁进去，一个方头大耳的汉子拱手相迎，声响如钟：“幸会！幸会！”吴有道亦还礼，端视间，这人面生得很，只怕打娘胎里出来也没有见过。胖大汉洒笑自如，自称姓石名崇。吴有道心中暗忖：“依稀听闻此人是某代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不多时，已有奴婢摆上了盛宴，二人对饮，斟满金杯的美酒入口醇香，更有那不胜数的佳肴，都是他生平都未曾尝过的。几杯酒下肚，石崇有点忘形，一步三踉跄。他持了吴有道的手，一路往后院来，只见一座座森严整齐的大库房，两页开的大门落了重锁。石崇解下拴在腰上的一串咣啷做响的钥匙，随便打开一进，走进去，只见一列列金砖整整齐齐地排得跟城墙垛子似的。再就是一些珍珠、玛瑙和绝世珍宝。熠熠闪烁的光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石崇信手拣了一颗珠宝，一边拭，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东海龙王排寿宴，借去了七颗夜明珠，九棵珊瑚树，还有好大一批珠宝，到现在还没有还来。”不知不觉地走进第二进库房里，却是乱七八糟的很凌乱，一些金子、 银子相间散落在地上跟瓦砾似的。石崇拧着眉头，不经意地叹道：“这个韩墨香也真不是个东西，那样破落潦倒的时候，我好心送了这一库金银给他，谁知道他七挑八拣地装了两马车去，剩下的竟然扔在这里不肯要了。”随便捡一块递给吴有道说：“你看看，你看看。”吴有道接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地。扯衣角拭去上面的灰尘，成色一点也不差。这时候，石崇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吴兄，今日偶遇，也算是我俩的缘分，这间库房我正好要改做他用，这一些金银都送与你，待会雇一辆大车再装了去，如何？”
吴有道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回答说：“多谢石爷厚爱，不该吴某已随了落霞道人学道，再不需要这些累身之物了。”
石崇头一回听说金银为累身之物，一张脸霎间变了颜色，止不住跳脚大骂落霞道人混账：“自己好大一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进了黄土，倒也罢了。像吴兄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千万不要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当，将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毁了。”接下来又好言相劝：“这世上哪有什么道，即使有道也不可学，无非是一些与世无争，无情无欲，不求财，不慕色，糊弄些野菜填肚子，不是受冻就是挨饿，比世上那些乞丐还不如呢！只不过混下个清名罢了。与其这样，学道还有什么意思。”
“吴兄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了我这半库金银，还不够你花用的？置田买地，筑一座豪宅，纳几房美妾，拥婢呼奴的，才是逍遥快活呢！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神仙都会羡慕你，更别说什么狗屁道士了。”
吴正道见他无故奚落自己的师傅，早已窝了一肚子气，更见不得那副恃财欺世的嘴脸，当下一摊双手，冷笑道：“你白送我金银，我偏不要，奈何！”石崇横眉瞪了他半晌，气恨恨地道：“连金银都不知道要的人不可留！”即刻发出几声怪笑，立时窜来几个剽悍的大汉，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向他逼过来。
吴有道心中一懔，脊背直透冷汗，心道：“天下的怪事还真不少，从来只有为敛财送命的，没料到我今日不受人家金银反而遭祸殃，可笑不可笑。”这时候，只怕反悔也迟了，趁着去路还没有全部封住，扑开两臂，拔腿就逃。倏忽间，脚下出现了一个大窟隆，轰的一声掉了下去，耳畔传来呼呼风响，好半天才着了地，正好跌在一个草垛上。倒也无伤无损，只不过担了一场虚惊。
吴有道窸窸窣窣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四顾都是崇山峻岭，竟不知身在何处。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走下去，只见松竹掩映着一户人家。吴正道正要打探回庵的路径，便绕了过去，在门扉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开处，翩然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鬃角斜插着野花，抹得通红的两颊，扑闪着一双美目，自有说不出的妖媚。不知不觉中，吴有道的两只眼睛都呆了。少妇捏着纤腰，笑吟吟地道：“公子何来，可是渴了，来寻茶喝？”
吴有道失神地点着头，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渴……喝茶……”
少妇抬腕掩着桃花瓣似的小嘴，禁不住吃吃地笑。去了一会儿，捧了茶出来。吴有道伸出手，却忘了接茶，只顾捧住她的皓腕不肯松。小妇人别过头，害羞似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奴家丈夫……”吴有道慌忙丢开手，四下里乱张望。少妇见了他那张惶的样子，止不住笑道：“奴家丈夫在市上卖肉，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吴有道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复又缓过了神，不知不觉地又在小妇人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少妇欲拒还羞似地，一会儿，两个人扯扯捏捏地进了屋……正在得意，少妇叫一声：“苦也！”顿时花容失色。吴有道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大汉手持一柄剔骨刀，拽步奔窜而来。不用说，是她的那个杀猪的丈夫回来了。此时，若想逃跑肯定来不及了。吴有道索性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些，心中道：“即使将两颗头齐崭崭地切去也不打紧，只是下面的两截身躯千万不要分开，并做一塚葬了……”
“唉——”冷不防传来一声沉长的叹息。吴有道两眼一骨碌，那气势汹汹的屠夫不见了，娇滴滴的美妇也没有了踪影。自己好端端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死命搂抱着的是一个草包枕头。突然间明白一是怎么一回事。从床上跌爬起来，勾头跪着，一脸的羞愧，颤颤兢兢地喊了一声：“师傅！”却传来落霞道人的呵斥：“谁是你师傅！”落霞道人离开蒲团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接着，举步离开了落霞庵，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落霞庵只剩下吴有道盘坐在草蒲上枯然打坐。不时有一个艳光照人的美妇，拽着席地的长裙，从师傅的卧房里袅袅娜娜地出来 ，柔若如丝的飘带夹着香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归来时，亦复如此。吴有道只差点跌倒在草蒲上，忙定下心神，断定又是师傅幻化来探他心思的，千万小心了，不要又上了当。吴有道如坐针毡般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美妇又一次经过他身旁时，吴有道一把拽住她的长裙，哭丧着哀求：“师傅，你饶过徒儿吧！师傅……”
美人不曾提防到，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吃吃地笑道：“谁是你师傅呀？你师傅早已西出阳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吴有道：“你……你不是我师傅，那你是谁？”
美人只管咬唇笑，却没有答他，两手将裙子轻轻地提回来，拽着碎步依旧进去了。吴有道赶忙起身，趋步跟过去，只见她到了墙角便突然消失了。
屋角堆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旧箱子。吴有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箱子掀开，投入眼帘的是一部掉页的旧书，把书拿开，下面是一轴纸卷，捧到手里，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解开了拴在中间的红绳，慢慢地展开来，原来是一幅画。衣袂飘然的女子就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美妇。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吴有道如获至宝，万分激动地道：“你原来就是这画儿 ！”
这时，一个娇媚声音说：“你知道我是画儿，可是我的真实来历只怕你就难猜了。”
“咦——这下可奇了。”吴有道止不住左瞧右看，然后，两只眼睛又盯紧到画上，只见她一点朱唇在动，才恍然明白是她在说话。万分惊诧地道：“你的身世来历，除非你自己说，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美人满面春风，有几分炫耀地说：“谅你也休想猜得着，我是妲妃——”
吴有道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商纣王时代的那个苏妲妃？”
美人不无得意地笑道：“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苏妲妃么？”
吴有道万分迷惑地道：“都好几千年了，当时，你不是被一把火焚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藏到这画里了？”
美人黯然神伤：“隔了这么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出了一个叫商益的大画师，纣王将他宣进宫为我画像，你可知道那个画师有多诡计，他画好了一幅交给纣王，然后又私自藏了一幅带出了宫，这幅画呀！将我的灵魂都画进去了，从此，我的身躯归纣王，灵魂就随了画师。”
吴有道：“纣王岂可饶过他。”
美人说：“纣王怎么知道呀！我才不会告诉他。那纣王不知有多暴戾，哪里比得画师风流倜傥，又温柔多情。”
吴有道说：“那你又怎样落到了我师傅手里？”
美人拧着眉头：“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你那个师傅呀！时常骂我是累世祸人的东西，有一次，只差一点把我给毁了。后来，就把我搁进这个箱子里，再也不闻不问，要是有他在呀，我才不敢出来露脸呢！”
吴有道说：“那你现在就出来呀，趁着我师傅又不在这里。”
美人不无埋怨地道：“看你平时里，连正眼也瞧看我，一心要成正果的样子……”双臂儿轻轻一展，翩飞的蝴蝶似的从画里扑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到他跟前。吴有道屏住呼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动手在她的肌肤上捏一捏，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啧啧赞叹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美人得意地笑道：“还能不美么？纣王因为我，将大好的江山都弄丢了。还有那个画师商益，只为得了我的画，没出多久也遭了剜身之祸……”媚眼一抛：“你……你难不成也想动我的主意么？”
吴有道：“我害怕什么呀！能拥有你这样的美人，哪怕即刻化成了灰也在所不惜。”说罢，揽住了她的纤腰，径直往竹榻上去了……
吴有道从此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画美人，也从此没有了寂寞，过着比神仙还要逍遥的道士生活。
落霞道人两袖清风，漫步在遥远的名山大川。似将吴有道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摇头嗟叹：
“只不过是一张纸啊！”
世上有许多一目了然的事，却偏偏被一层纸蒙蔽住，如果不能看透这层纸，就注定要蒙在鼓里，做一辈子睁眼瞎子。世上所谓的贤愚、仙家和凡夫，也不过是一纸之别呀！吴有道一身道骨，能否得道，只怕要被一纸美人给蒙蔽了。
秋月陪着双儿，好不容易候她睡着了，才往自己的卧室来。将被子整理好，对谷雨说：“今夜里你独个睡，双儿这些天常害梦魇，总是被吓得尖哭大叫的，待我去好生守着她。”谷雨正隔窗望着也轮姣洁的明月，他返过身子，轻轻地将秋月揽到怀里，涎着笑脸，咬着她的耳根悄悄地说：“在这边先暖暖被窝再过去，不行么？”秋月啐道：“还是才过门的小夫小妻哩！一点也不知道羞，夜里还得打点精神照顾双儿呢。”手指在谷雨的鼻子上轻轻地捏了捏，便抽开了身子。谷雨说：“待我去小道士那里讨一张镇邪符来给双儿拴两天，包管就好了。”
秋月说：“你明日不能去么？”谷雨吱唔着：“一个人睡，怪清冷的。”仰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说：“反正天又不黑。”
秋月懒得跟他啰嗦，叮嘱他：“记得把门扣好，趁紧回来。”谷雨不耐烦地嘀咕：“生怕我这一去就会做了道士似的……”
不曾想惹来秋月一阵哄笑：“这个世上呀，如果连你也做了道士，这个天底下，只怕就没有一个男人不是道士了。”谷雨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私下里道：“如果没有秋月；如果这个世上才有一个道士，那必定非我谷雨莫属了。”出了门，循着扶疏的树影，缓缓悠悠地往岭上去。离落霞庵还差那么一箭之地，便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妙曼的嘤咛。谷雨即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止不住骂道：“好一个臭道士，难怪平时里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此刻，也不知拐了哪户人家的媳妇在作乐，总算让我给逮住了，看我明日里不好生将你羞一羞。”打定了主意，悄悄地溜到窗下，搭上两只贼眼，果然是一对狗男女。定目往那妇人脸上一照，更是吃惊不小。这样的一个美妇，别说这个岭上没有，只怕这个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诧异他一个道士怎么弄到了手。
小道士终于疲乏了，丢开了美人，自顾将头偎在枕头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响鼾。美人伸手在他身上撼一撼，一丝动静也没有，似招了好大冷落，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抱怨。没情没绪地系好衣裳，整理好云鬓，双袖轻轻一拂，冉冉地落到墙壁上，婉尔回头，又成了一幅画。谷雨目瞪口呆。知道这时候去打搅小道士也是自讨没趣。垂着头往回走，心中却念念不忘那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挪不动脚，心道：“既然小道士已经睡着了，我何不悄悄地将画取了去，大不了日后还给他。终归才是一张画，又不是他娶来的媳妇，打什么紧。”就这样折身又回到落霞庵，从窗口挤进去大半个身子，终于将画揭了下来。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扒光了衣裳，猴在床上，只等美人从画里下来。好半晌过去了，始终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又是打拱，又是做揖，不住口地哀求：“美人儿，下来，下来呀！”
忽传来扑哧一声笑，美人儿妙目一闪，冲谷雨轻轻地招着手，不无戏谑地道：“你上来，上来呀！”
谷雨窜到画下，仰着头，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怎么上你画里来。”
美人妩媚地笑着，欠下半个身子，将一条粉嫩的臂膊垂了下来。谷雨两手接住，脚下用力一蹬，轻飘飘地到了画里，还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倒头往下面瞅了瞅，生怕不稳靠会跌下去。
第二天，娃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却迟迟不见先生到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怎么啦？又候了好些时候，大伙儿都耐不住了，接下来，吵的、嚷的一齐都来了，好端端的学堂旋即成了一个砸翻了的马蜂窝。
秋月肩上荷着锄头，从岭上回来。双儿在后面跟着，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盛着采摘的几样瓜果。调皮地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撑在头上挡太阳，不该走几步又爱掉下来，回头去拾的时候，不忘大声喊：“娘！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
秋月不得不收住脚，掉头看着，忍不住嗔骂：“死妮子，别老磨蹭了，肚子里在一个劲地咕咕叫呢！”娘儿两个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才发觉到谷雨还不曾上课。“谷雨也真是，都晌午了，还不曾起床，莫不是睡过头了。”抱怨的同时，也后悔自己是早上下地那阵不该没有唤醒他。胡乱地抛开锄头，走进内室，只见谷雨赤裸裸地蜷在床上，歪着下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又伸手在他身上摇一摇，只感到又僵又硬的 ，不由得心中一懔，发出了一声惊呼……
厅堂里，忘乎所以的娃子们陡然听到了师娘的哭声，都吃惊不小，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两个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探看了，着紧缩回来，吐着舌头，张惶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先生骁崩了！”难怪这么久了，先生也不来上课。一窝蜂似地涌进去，先生果然直挺挺地，还当真死了哩！怎么好？昨日才开头的故事还剩下好大一截子没完呢。
秋月早已没了方寸，只管要死要活地号啕。双儿也和着一个劲地瞎嚎。孟弦两只眼睛眨呀眨呀地盯住先生，从人丛里悄悄地挤过去，拔根指头在先生的鼻子下探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嚷开了：“师娘！不哭，不哭，先生还不曾死绝哩！”秋月乱抹着眼泪，依着孟弦的话，伸手往谷雨的鼻孔里探了探，果然还有一丝游气。心中不觉安稳了许多，着急的是怎么才能使他醒过来，两眼望着挤满一屋的娃子，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主意。孟弦神气活现地说：“看先生这般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好好地揍他两巴掌，包管就好了。”心慌意乱的秋月当真捊起了袖子，张开巴掌就要往谷雨的脸上去，突然又迟疑住了。好歹也是个先生呢，这么多学生一旁看着，一个做师娘的怎么好下手。无助地瞅着孟弦，哆嗦着说：“我妇道人家手劲小，还是你来吧！”
孟弦可兴奋呢，他有心逞这个能，要是啪啪地两个巴掌将先生治好了，那才得意呢！不知不觉地扎了个马步，抿一口长气，胳膊远远地抡开来……这时，传来张云的怪叫：“快看，快看！墙上面也有个先生哩！”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嘿！先生怎么上画里去了，那样起劲地搅和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做什么呀！打架么？又不像。
秋月一看，可不得了！慌乱地将画扯下来，咬咬牙就要绞碎。还是孟弦反应快，着紧喊道：“先生还在上头呢！若是这样撕烂了，先生只怕也就完了。”
秋月不由得又迟疑了下来，赶紧将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掩在怀里，却奈何不了一个个小鬼头从腋下挤着来争看。孟弦道：“我时常听奶奶说，邪魔邪崇的最怕尿尿儿，不如撒泡尿淋一淋，即使不中用，也不会碍事。”
张云随即从师娘手里将画夺下来，铺开在地上，孟弦跨上一大步，才抹下裤子，一线尿豁喇喇地就下来了。画儿经尿一浸，上面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不大一会儿，便一齐消失了。陡然听到先生浑浑噩噩地喊了声：“哎呀！”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乱哄哄地一屋子学生发愣。娃子们见先生醒了，怯怯地退出来，麻雀似地散了。
谷雨漠然地盯着地上被尿淋湿的一张纸，免不了哀声叹气。秋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里别提有多难过：“犯下来怎样的一件污秽事啊！又当着那么多娃子，不将人羞死了才怪呢，看他明日里拿什么脸面做先生。”
谷雨也知道事情犯大了，全然就不曾料到会落下这么一个后果，心里又惭又愧，也不知道秋月怎样才会饶恕他。苦着脸，噘着嘴巴，装作一幅十足的受害人可怜的模样，蚊子也似的嘀咕：“怪只怪那张画太邪门，好歹我又没有沾惹她。”
“呸！”秋月的唾沫即刻就到了他脸上。
谷雨狼狈不堪地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不忘为自己狡辩：“连那个道士也免不了受她蛊惑，更何况我根本就是一个平常人……”冷不防一个人直戳戳地撞进来，两手扭住谷雨，气汹汹地吼道：“我的画呢？快还我画来！”
谷雨只感到脊背发冷，颤颤兢兢地望着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画儿……我……我哪里有。”
小道士瞪着铜铃大眼，在墙上寻过了，将床头席角也揭了，一边扯心肝地哭丧：“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呀！”突然勾下腰，将地上的湿纸拎起来，仔细瞧过了，复又掷在地上，不住地捶胸捣足：“我的画儿呀……”扑出门，丧魂落魄。
谷雨脸色惨白，额角淌着冷汗，好一会儿只管发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跌爬起来，似要去追赶那个小道士。秋月疑心他疯了，肯定疯了，要不然，一丝不挂地怎么出门。秋月死命地拽住他，谷雨还是挣扎着从门口探出头，望着愈去愈远的小道士，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画儿，什么美人，只不过是一张纸啊！”小道士充耳未闻，只顾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经过这一回折腾，谷雨害了一场大病，学馆也就这样散了场。几乎通岭上的女人们都巴不得。这样的一个先生，除了将娃子们教坏，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整天就会编些瞎瞎话来糊弄，自家闭着眼睛也会，那两斗粮食算是白花了。
眨眼间又进入了秋天，孟弦小肩膀上拴一个小背筐，和一群娃子们凑和着，去附近的小岭上学采药 。几个年头折腾下来，出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宽肩膀，粗胳膊，腰腿结实；方脸膛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着如椽的鼻子；咧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唇上已缀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黑茸。光看模样已有七分成人了，瞧着也着实让人欢喜。至于说心地，方姑不由得眉头直打结：“总好像……总好像……”
“唉——究竟该怎么说呢！”
五.似道非道
只说有那么一个繁华之地，有那么一个青春美质的少年。可恨他除了一味地斗鸡走狗，便纵情于烟花柳巷中醉生梦死。没几年的光景，便将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好大家业挥霍得精光。被当作一条癞皮狗从温香软玉的青楼中撵出来，吴有道在腰上拴一根烂草绳，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更可笑他居然还不怎么在意，都说人贫近道，趁着破落，正好做神仙去。他认定神仙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于是，他选定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毅然走去。只是越向前走，也就越荒凉，越荒凉就越没有人家，没有人家他就弄不到权宜充饥的残羹剩饭填肚子。他饿得好难受。这时候，他眼前不时出现平时里吃腻了的东西：一个外焦里嫩、咬一口直淌油的鸡腿——不可能有！那就一块又香又软的烙饼——也不可能有！那就……那就一根被狗啃过的骨头——更不可能有！试想，这样的荒山僻岭中，哪里会有狗，没有狗，怎么会有狗吃剩下的骨头呢。那就……那就……依旧饿着总可以了吧！唉——大凡一个人还在没有做神仙以前多半都要熬苦的……
他感到两眼昏花，四肢无力。他走不动了，他趴到了地上，他向前爬呀……爬呀……他终于停住了。他放弃了去找神仙，而是趴在这里等神仙。因为他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即刻就能遇到神仙，神仙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块吃剩的烙饼。突然，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烤肉香，馋得他不住地淌涎水，努力地撑起头，四下里乱瞅乱瞧。嘿嘿！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癞头和尚趴在地上煨什么吃，手里扯着破袍襟当扇使。只见他拣了根小树枝从灰堆里扒出一个什么来，两手捧着，还不忘拍了拍，埋着头，吃得可香呢！吴有道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一股子力气，挣扎着撑起来，趔趔趄趄地赶过去。癞头和尚猝不及防，哪里拦得住，吴有道一点也顾不上烫，叉开五指，往灰堆里抢一个大的，来不及吹一吹，一个劲地往口里送，只听到嘎嘣一声响，连牙齿都闪了。低下头仔细地一瞧，原来是一颗石头。忙又往灰堆里拣一个，用力啃了两下也没有什么动静，才知道依旧是一颗石头。将两个合在一起敲一敲，呯呯地响。再看那个癞头和尚，缩头躲着，猫啃骨头似的啮啮有声，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将剩下的小半截掷到地上，无限惋惜地叹道：“冷了，也硬了，咬不动了。”吴正道拾起来，掂量了老半天，依旧是一颗石头儿，上面还嵌着两排牙印。吴有道愣了一忽儿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可高兴呢！能有法子煨石头吃，不是神仙还会是什么？当下缠住癞头和尚死乞白赖地要出家。癞头和尚一颗头乱摇：“收你这样的弟子，别玷辱了佛门。”吴有道两只眼珠一旋，便央求他传煮石头的法子。癞头和尚翻动白眼：“才是人家教的，我自己都还不大会使呢。”吴正道急了，咯着牙床，死命地拽住他的前襟不松手。癞头和尚挣了好几下，哪里脱得开身，如此下去，这身破行头非夭寿了不可，当下一连迭声地告饶：“快放手，快放手！我着实没有本事教你，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去处。
吴有道有点急不可待：“你说……你说……”
癞头和尚指着遥远的地方：“那儿，你看到了么？”
吴有道惦长脖子，悠然的白云深处，仿佛浮着一座飘渺的峰峦，胡乱的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
癞头和尚一字一顿地说：“那儿就是落霞山。”
吴有道一脸迷茫：“落霞山……”
癞头和尚:“落霞山中有个落霞岭。”
吴有道；‘落霞岭落霞岭……”
癞头和尚:“落霞岭上住着一个落霞道人”
吴有道：“落霞道人……”
最后癞头和尚不妨慎重交待：“不管你找不找得到落霞道人，也不管落霞道人收不收你做弟子，你都千万不要说是我指点你去的。切记……切记……”
吴有道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就这样，这个声名狼藉的败家子辗转着去了落霞山，一头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道人端坐在草蒲上，白眉耸动。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自己的门下会出现弟子，好比世俗的香火指望代代有个传靠。而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又绝非出家人的本意，不觉颓然长叹。也懒得打听他的家世姓名，既然投身方外，就好比脱胎换骨，从新来过了。落霞道人竖一根指头朝偏房指了指。吴有道重重地叩了头，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去，里面有一张竹床，床上面是一张薄被，再就是一个枕头，其它再也寻不出别样来。吴正道直打哈欠，他早已疲惫不堪，仿佛从洪荒大漠中经过一场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找到栖身之地。来不及拍一拍一袭风尘，仰面在竹床上一倒，悠然进入了梦乡。
……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昂首向前，迎面出现了一座深宅大院，那宏伟的气势，是他生平都没有见到过。正在踌躇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侧门里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说：“家主有请。”
吴有道十分愕然，跟着家丁进去，一个方头大耳的汉子拱手相迎，声响如钟：“幸会！幸会！”吴有道亦还礼，端视间，这人面生得很，只怕打娘胎里出来也没有见过。胖大汉洒笑自如，自称姓石名崇。吴有道心中暗忖：“依稀听闻此人是某代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不多时，已有奴婢摆上了盛宴，二人对饮，斟满金杯的美酒入口醇香，更有那不胜数的佳肴，都是他生平都未曾尝过的。几杯酒下肚，石崇有点忘形，一步三踉跄。他持了吴有道的手，一路往后院来，只见一座座森严整齐的大库房，两页开的大门落了重锁。石崇解下拴在腰上的一串咣啷做响的钥匙，随便打开一进，走进去，只见一列列金砖整整齐齐地排得跟城墙垛子似的。再就是一些珍珠、玛瑙和绝世珍宝。熠熠闪烁的光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石崇信手拣了一颗珠宝，一边拭，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东海龙王排寿宴，借去了七颗夜明珠，九棵珊瑚树，还有好大一批珠宝，到现在还没有还来。”不知不觉地走进第二进库房里，却是乱七八糟的很凌乱，一些金子、 银子相间散落在地上跟瓦砾似的。石崇拧着眉头，不经意地叹道：“这个韩墨香也真不是个东西，那样破落潦倒的时候，我好心送了这一库金银给他，谁知道他七挑八拣地装了两马车去，剩下的竟然扔在这里不肯要了。”随便捡一块递给吴有道说：“你看看，你看看。”吴有道接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地。扯衣角拭去上面的灰尘，成色一点也不差。这时候，石崇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吴兄，今日偶遇，也算是我俩的缘分，这间库房我正好要改做他用，这一些金银都送与你，待会雇一辆大车再装了去，如何？”
吴有道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回答说：“多谢石爷厚爱，不该吴某已随了落霞道人学道，再不需要这些累身之物了。”
石崇头一回听说金银为累身之物，一张脸霎间变了颜色，止不住跳脚大骂落霞道人混账：“自己好大一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进了黄土，倒也罢了。像吴兄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千万不要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当，将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毁了。”接下来又好言相劝：“这世上哪有什么道，即使有道也不可学，无非是一些与世无争，无情无欲，不求财，不慕色，糊弄些野菜填肚子，不是受冻就是挨饿，比世上那些乞丐还不如呢！只不过混下个清名罢了。与其这样，学道还有什么意思。”
“吴兄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了我这半库金银，还不够你花用的？置田买地，筑一座豪宅，纳几房美妾，拥婢呼奴的，才是逍遥快活呢！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神仙都会羡慕你，更别说什么狗屁道士了。”
吴正道见他无故奚落自己的师傅，早已窝了一肚子气，更见不得那副恃财欺世的嘴脸，当下一摊双手，冷笑道：“你白送我金银，我偏不要，奈何！”石崇横眉瞪了他半晌，气恨恨地道：“连金银都不知道要的人不可留！”即刻发出几声怪笑，立时窜来几个剽悍的大汉，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向他逼过来。
吴有道心中一懔，脊背直透冷汗，心道：“天下的怪事还真不少，从来只有为敛财送命的，没料到我今日不受人家金银反而遭祸殃，可笑不可笑。”这时候，只怕反悔也迟了，趁着去路还没有全部封住，扑开两臂，拔腿就逃。倏忽间，脚下出现了一个大窟隆，轰的一声掉了下去，耳畔传来呼呼风响，好半天才着了地，正好跌在一个草垛上。倒也无伤无损，只不过担了一场虚惊。
吴有道窸窸窣窣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四顾都是崇山峻岭，竟不知身在何处。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走下去，只见松竹掩映着一户人家。吴正道正要打探回庵的路径，便绕了过去，在门扉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开处，翩然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鬃角斜插着野花，抹得通红的两颊，扑闪着一双美目，自有说不出的妖媚。不知不觉中，吴有道的两只眼睛都呆了。少妇捏着纤腰，笑吟吟地道：“公子何来，可是渴了，来寻茶喝？”
吴有道失神地点着头，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渴……喝茶……”
少妇抬腕掩着桃花瓣似的小嘴，禁不住吃吃地笑。去了一会儿，捧了茶出来。吴有道伸出手，却忘了接茶，只顾捧住她的皓腕不肯松。小妇人别过头，害羞似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奴家丈夫……”吴有道慌忙丢开手，四下里乱张望。少妇见了他那张惶的样子，止不住笑道：“奴家丈夫在市上卖肉，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吴有道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复又缓过了神，不知不觉地又在小妇人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少妇欲拒还羞似地，一会儿，两个人扯扯捏捏地进了屋……正在得意，少妇叫一声：“苦也！”顿时花容失色。吴有道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大汉手持一柄剔骨刀，拽步奔窜而来。不用说，是她的那个杀猪的丈夫回来了。此时，若想逃跑肯定来不及了。吴有道索性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些，心中道：“即使将两颗头齐崭崭地切去也不打紧，只是下面的两截身躯千万不要分开，并做一塚葬了……”
“唉——”冷不防传来一声沉长的叹息。吴有道两眼一骨碌，那气势汹汹的屠夫不见了，娇滴滴的美妇也没有了踪影。自己好端端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死命搂抱着的是一个草包枕头。突然间明白一是怎么一回事。从床上跌爬起来，勾头跪着，一脸的羞愧，颤颤兢兢地喊了一声：“师傅！”却传来落霞道人的呵斥：“谁是你师傅！”落霞道人离开蒲团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接着，举步离开了落霞庵，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落霞庵只剩下吴有道盘坐在草蒲上枯然打坐。不时有一个艳光照人的美妇，拽着席地的长裙，从师傅的卧房里袅袅娜娜地出来 ，柔若如丝的飘带夹着香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归来时，亦复如此。吴有道只差点跌倒在草蒲上，忙定下心神，断定又是师傅幻化来探他心思的，千万小心了，不要又上了当。吴有道如坐针毡般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美妇又一次经过他身旁时，吴有道一把拽住她的长裙，哭丧着哀求：“师傅，你饶过徒儿吧！师傅……”
美人不曾提防到，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吃吃地笑道：“谁是你师傅呀？你师傅早已西出阳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吴有道：“你……你不是我师傅，那你是谁？”
美人只管咬唇笑，却没有答他，两手将裙子轻轻地提回来，拽着碎步依旧进去了。吴有道赶忙起身，趋步跟过去，只见她到了墙角便突然消失了。
屋角堆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旧箱子。吴有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箱子掀开，投入眼帘的是一部掉页的旧书，把书拿开，下面是一轴纸卷，捧到手里，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解开了拴在中间的红绳，慢慢地展开来，原来是一幅画。衣袂飘然的女子就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美妇。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吴有道如获至宝，万分激动地道：“你原来就是这画儿 ！”
这时，一个娇媚声音说：“你知道我是画儿，可是我的真实来历只怕你就难猜了。”
“咦——这下可奇了。”吴有道止不住左瞧右看，然后，两只眼睛又盯紧到画上，只见她一点朱唇在动，才恍然明白是她在说话。万分惊诧地道：“你的身世来历，除非你自己说，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美人满面春风，有几分炫耀地说：“谅你也休想猜得着，我是妲妃——”
吴有道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商纣王时代的那个苏妲妃？”
美人不无得意地笑道：“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苏妲妃么？”
吴有道万分迷惑地道：“都好几千年了，当时，你不是被一把火焚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藏到这画里了？”
美人黯然神伤：“隔了这么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出了一个叫商益的大画师，纣王将他宣进宫为我画像，你可知道那个画师有多诡计，他画好了一幅交给纣王，然后又私自藏了一幅带出了宫，这幅画呀！将我的灵魂都画进去了，从此，我的身躯归纣王，灵魂就随了画师。”
吴有道：“纣王岂可饶过他。”
美人说：“纣王怎么知道呀！我才不会告诉他。那纣王不知有多暴戾，哪里比得画师风流倜傥，又温柔多情。”
吴有道说：“那你又怎样落到了我师傅手里？”
美人拧着眉头：“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你那个师傅呀！时常骂我是累世祸人的东西，有一次，只差一点把我给毁了。后来，就把我搁进这个箱子里，再也不闻不问，要是有他在呀，我才不敢出来露脸呢！”
吴有道说：“那你现在就出来呀，趁着我师傅又不在这里。”
美人不无埋怨地道：“看你平时里，连正眼也瞧看我，一心要成正果的样子……”双臂儿轻轻一展，翩飞的蝴蝶似的从画里扑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到他跟前。吴有道屏住呼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动手在她的肌肤上捏一捏，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啧啧赞叹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美人得意地笑道：“还能不美么？纣王因为我，将大好的江山都弄丢了。还有那个画师商益，只为得了我的画，没出多久也遭了剜身之祸……”媚眼一抛：“你……你难不成也想动我的主意么？”
吴有道：“我害怕什么呀！能拥有你这样的美人，哪怕即刻化成了灰也在所不惜。”说罢，揽住了她的纤腰，径直往竹榻上去了……
吴有道从此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画美人，也从此没有了寂寞，过着比神仙还要逍遥的道士生活。
落霞道人两袖清风，漫步在遥远的名山大川。似将吴有道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摇头嗟叹：
“只不过是一张纸啊！”
世上有许多一目了然的事，却偏偏被一层纸蒙蔽住，如果不能看透这层纸，就注定要蒙在鼓里，做一辈子睁眼瞎子。世上所谓的贤愚、仙家和凡夫，也不过是一纸之别呀！吴有道一身道骨，能否得道，只怕要被一纸美人给蒙蔽了。
秋月陪着双儿，好不容易候她睡着了，才往自己的卧室来。将被子整理好，对谷雨说：“今夜里你独个睡，双儿这些天常害梦魇，总是被吓得尖哭大叫的，待我去好生守着她。”谷雨正隔窗望着也轮姣洁的明月，他返过身子，轻轻地将秋月揽到怀里，涎着笑脸，咬着她的耳根悄悄地说：“在这边先暖暖被窝再过去，不行么？”秋月啐道：“还是才过门的小夫小妻哩！一点也不知道羞，夜里还得打点精神照顾双儿呢。”手指在谷雨的鼻子上轻轻地捏了捏，便抽开了身子。谷雨说：“待我去小道士那里讨一张镇邪符来给双儿拴两天，包管就好了。”
秋月说：“你明日不能去么？”谷雨吱唔着：“一个人睡，怪清冷的。”仰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说：“反正天又不黑。”
秋月懒得跟他啰嗦，叮嘱他：“记得把门扣好，趁紧回来。”谷雨不耐烦地嘀咕：“生怕我这一去就会做了道士似的……”
不曾想惹来秋月一阵哄笑：“这个世上呀，如果连你也做了道士，这个天底下，只怕就没有一个男人不是道士了。”谷雨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私下里道：“如果没有秋月；如果这个世上才有一个道士，那必定非我谷雨莫属了。”出了门，循着扶疏的树影，缓缓悠悠地往岭上去。离落霞庵还差那么一箭之地，便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妙曼的嘤咛。谷雨即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止不住骂道：“好一个臭道士，难怪平时里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此刻，也不知拐了哪户人家的媳妇在作乐，总算让我给逮住了，看我明日里不好生将你羞一羞。”打定了主意，悄悄地溜到窗下，搭上两只贼眼，果然是一对狗男女。定目往那妇人脸上一照，更是吃惊不小。这样的一个美妇，别说这个岭上没有，只怕这个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诧异他一个道士怎么弄到了手。
小道士终于疲乏了，丢开了美人，自顾将头偎在枕头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响鼾。美人伸手在他身上撼一撼，一丝动静也没有，似招了好大冷落，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抱怨。没情没绪地系好衣裳，整理好云鬓，双袖轻轻一拂，冉冉地落到墙壁上，婉尔回头，又成了一幅画。谷雨目瞪口呆。知道这时候去打搅小道士也是自讨没趣。垂着头往回走，心中却念念不忘那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挪不动脚，心道：“既然小道士已经睡着了，我何不悄悄地将画取了去，大不了日后还给他。终归才是一张画，又不是他娶来的媳妇，打什么紧。”就这样折身又回到落霞庵，从窗口挤进去大半个身子，终于将画揭了下来。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扒光了衣裳，猴在床上，只等美人从画里下来。好半晌过去了，始终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又是打拱，又是做揖，不住口地哀求：“美人儿，下来，下来呀！”
忽传来扑哧一声笑，美人儿妙目一闪，冲谷雨轻轻地招着手，不无戏谑地道：“你上来，上来呀！”
谷雨窜到画下，仰着头，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怎么上你画里来。”
美人妩媚地笑着，欠下半个身子，将一条粉嫩的臂膊垂了下来。谷雨两手接住，脚下用力一蹬，轻飘飘地到了画里，还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倒头往下面瞅了瞅，生怕不稳靠会跌下去。
第二天，娃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却迟迟不见先生到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怎么啦？又候了好些时候，大伙儿都耐不住了，接下来，吵的、嚷的一齐都来了，好端端的学堂旋即成了一个砸翻了的马蜂窝。
秋月肩上荷着锄头，从岭上回来。双儿在后面跟着，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盛着采摘的几样瓜果。调皮地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撑在头上挡太阳，不该走几步又爱掉下来，回头去拾的时候，不忘大声喊：“娘！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
秋月不得不收住脚，掉头看着，忍不住嗔骂：“死妮子，别老磨蹭了，肚子里在一个劲地咕咕叫呢！”娘儿两个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才发觉到谷雨还不曾上课。“谷雨也真是，都晌午了，还不曾起床，莫不是睡过头了。”抱怨的同时，也后悔自己是早上下地那阵不该没有唤醒他。胡乱地抛开锄头，走进内室，只见谷雨赤裸裸地蜷在床上，歪着下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又伸手在他身上摇一摇，只感到又僵又硬的 ，不由得心中一懔，发出了一声惊呼……
厅堂里，忘乎所以的娃子们陡然听到了师娘的哭声，都吃惊不小，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两个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探看了，着紧缩回来，吐着舌头，张惶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先生骁崩了！”难怪这么久了，先生也不来上课。一窝蜂似地涌进去，先生果然直挺挺地，还当真死了哩！怎么好？昨日才开头的故事还剩下好大一截子没完呢。
秋月早已没了方寸，只管要死要活地号啕。双儿也和着一个劲地瞎嚎。孟弦两只眼睛眨呀眨呀地盯住先生，从人丛里悄悄地挤过去，拔根指头在先生的鼻子下探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嚷开了：“师娘！不哭，不哭，先生还不曾死绝哩！”秋月乱抹着眼泪，依着孟弦的话，伸手往谷雨的鼻孔里探了探，果然还有一丝游气。心中不觉安稳了许多，着急的是怎么才能使他醒过来，两眼望着挤满一屋的娃子，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主意。孟弦神气活现地说：“看先生这般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好好地揍他两巴掌，包管就好了。”心慌意乱的秋月当真捊起了袖子，张开巴掌就要往谷雨的脸上去，突然又迟疑住了。好歹也是个先生呢，这么多学生一旁看着，一个做师娘的怎么好下手。无助地瞅着孟弦，哆嗦着说：“我妇道人家手劲小，还是你来吧！”
孟弦可兴奋呢，他有心逞这个能，要是啪啪地两个巴掌将先生治好了，那才得意呢！不知不觉地扎了个马步，抿一口长气，胳膊远远地抡开来……这时，传来张云的怪叫：“快看，快看！墙上面也有个先生哩！”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嘿！先生怎么上画里去了，那样起劲地搅和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做什么呀！打架么？又不像。
秋月一看，可不得了！慌乱地将画扯下来，咬咬牙就要绞碎。还是孟弦反应快，着紧喊道：“先生还在上头呢！若是这样撕烂了，先生只怕也就完了。”
秋月不由得又迟疑了下来，赶紧将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掩在怀里，却奈何不了一个个小鬼头从腋下挤着来争看。孟弦道：“我时常听奶奶说，邪魔邪崇的最怕尿尿儿，不如撒泡尿淋一淋，即使不中用，也不会碍事。”
张云随即从师娘手里将画夺下来，铺开在地上，孟弦跨上一大步，才抹下裤子，一线尿豁喇喇地就下来了。画儿经尿一浸，上面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不大一会儿，便一齐消失了。陡然听到先生浑浑噩噩地喊了声：“哎呀！”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乱哄哄地一屋子学生发愣。娃子们见先生醒了，怯怯地退出来，麻雀似地散了。
谷雨漠然地盯着地上被尿淋湿的一张纸，免不了哀声叹气。秋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里别提有多难过：“犯下来怎样的一件污秽事啊！又当着那么多娃子，不将人羞死了才怪呢，看他明日里拿什么脸面做先生。”
谷雨也知道事情犯大了，全然就不曾料到会落下这么一个后果，心里又惭又愧，也不知道秋月怎样才会饶恕他。苦着脸，噘着嘴巴，装作一幅十足的受害人可怜的模样，蚊子也似的嘀咕：“怪只怪那张画太邪门，好歹我又没有沾惹她。”
“呸！”秋月的唾沫即刻就到了他脸上。
谷雨狼狈不堪地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不忘为自己狡辩：“连那个道士也免不了受她蛊惑，更何况我根本就是一个平常人……”冷不防一个人直戳戳地撞进来，两手扭住谷雨，气汹汹地吼道：“我的画呢？快还我画来！”
谷雨只感到脊背发冷，颤颤兢兢地望着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画儿……我……我哪里有。”
小道士瞪着铜铃大眼，在墙上寻过了，将床头席角也揭了，一边扯心肝地哭丧：“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呀！”突然勾下腰，将地上的湿纸拎起来，仔细瞧过了，复又掷在地上，不住地捶胸捣足：“我的画儿呀……”扑出门，丧魂落魄。
谷雨脸色惨白，额角淌着冷汗，好一会儿只管发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跌爬起来，似要去追赶那个小道士。秋月疑心他疯了，肯定疯了，要不然，一丝不挂地怎么出门。秋月死命地拽住他，谷雨还是挣扎着从门口探出头，望着愈去愈远的小道士，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画儿，什么美人，只不过是一张纸啊！”小道士充耳未闻，只顾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经过这一回折腾，谷雨害了一场大病，学馆也就这样散了场。几乎通岭上的女人们都巴不得。这样的一个先生，除了将娃子们教坏，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整天就会编些瞎瞎话来糊弄，自家闭着眼睛也会，那两斗粮食算是白花了。
眨眼间又进入了秋天，孟弦小肩膀上拴一个小背筐，和一群娃子们凑和着，去附近的小岭上学采药 。几个年头折腾下来，出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宽肩膀，粗胳膊，腰腿结实；方脸膛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着如椽的鼻子；咧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唇上已缀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黑茸。光看模样已有七分成人了，瞧着也着实让人欢喜。至于说心地，方姑不由得眉头直打结：“总好像……总好像……”
“唉——究竟该怎么说呢！”五.似道非道
只说有那么一个繁华之地，有那么一个青春美质的少年。可恨他除了一味地斗鸡走狗，便纵情于烟花柳巷中醉生梦死。没几年的光景，便将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好大家业挥霍得精光。被当作一条癞皮狗从温香软玉的青楼中撵出来，吴有道在腰上拴一根烂草绳，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更可笑他居然还不怎么在意，都说人贫近道，趁着破落，正好做神仙去。他认定神仙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于是，他选定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毅然走去。只是越向前走，也就越荒凉，越荒凉就越没有人家，没有人家他就弄不到权宜充饥的残羹剩饭填肚子。他饿得好难受。这时候，他眼前不时出现平时里吃腻了的东西：一个外焦里嫩、咬一口直淌油的鸡腿——不可能有！那就一块又香又软的烙饼——也不可能有！那就……那就一根被狗啃过的骨头——更不可能有！试想，这样的荒山僻岭中，哪里会有狗，没有狗，怎么会有狗吃剩下的骨头呢。那就……那就……依旧饿着总可以了吧！唉——大凡一个人还在没有做神仙以前多半都要熬苦的……
他感到两眼昏花，四肢无力。他走不动了，他趴到了地上，他向前爬呀……爬呀……他终于停住了。他放弃了去找神仙，而是趴在这里等神仙。因为他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即刻就能遇到神仙，神仙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块吃剩的烙饼。突然，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烤肉香，馋得他不住地淌涎水，努力地撑起头，四下里乱瞅乱瞧。嘿嘿！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癞头和尚趴在地上煨什么吃，手里扯着破袍襟当扇使。只见他拣了根小树枝从灰堆里扒出一个什么来，两手捧着，还不忘拍了拍，埋着头，吃得可香呢！吴有道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一股子力气，挣扎着撑起来，趔趔趄趄地赶过去。癞头和尚猝不及防，哪里拦得住，吴有道一点也顾不上烫，叉开五指，往灰堆里抢一个大的，来不及吹一吹，一个劲地往口里送，只听到嘎嘣一声响，连牙齿都闪了。低下头仔细地一瞧，原来是一颗石头。忙又往灰堆里拣一个，用力啃了两下也没有什么动静，才知道依旧是一颗石头。将两个合在一起敲一敲，呯呯地响。再看那个癞头和尚，缩头躲着，猫啃骨头似的啮啮有声，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将剩下的小半截掷到地上，无限惋惜地叹道：“冷了，也硬了，咬不动了。”吴正道拾起来，掂量了老半天，依旧是一颗石头儿，上面还嵌着两排牙印。吴有道愣了一忽儿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可高兴呢！能有法子煨石头吃，不是神仙还会是什么？当下缠住癞头和尚死乞白赖地要出家。癞头和尚一颗头乱摇：“收你这样的弟子，别玷辱了佛门。”吴有道两只眼珠一旋，便央求他传煮石头的法子。癞头和尚翻动白眼：“才是人家教的，我自己都还不大会使呢。”吴正道急了，咯着牙床，死命地拽住他的前襟不松手。癞头和尚挣了好几下，哪里脱得开身，如此下去，这身破行头非夭寿了不可，当下一连迭声地告饶：“快放手，快放手！我着实没有本事教你，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去处。
吴有道有点急不可待：“你说……你说……”
癞头和尚指着遥远的地方：“那儿，你看到了么？”
吴有道惦长脖子，悠然的白云深处，仿佛浮着一座飘渺的峰峦，胡乱的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
癞头和尚一字一顿地说：“那儿就是落霞山。”
吴有道一脸迷茫：“落霞山……”
癞头和尚:“落霞山中有个落霞岭。”
吴有道；‘落霞岭落霞岭……”
癞头和尚:“落霞岭上住着一个落霞道人”
吴有道：“落霞道人……”
最后癞头和尚不妨慎重交待：“不管你找不找得到落霞道人，也不管落霞道人收不收你做弟子，你都千万不要说是我指点你去的。切记……切记……”
吴有道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就这样，这个声名狼藉的败家子辗转着去了落霞山，一头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道人端坐在草蒲上，白眉耸动。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自己的门下会出现弟子，好比世俗的香火指望代代有个传靠。而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又绝非出家人的本意，不觉颓然长叹。也懒得打听他的家世姓名，既然投身方外，就好比脱胎换骨，从新来过了。落霞道人竖一根指头朝偏房指了指。吴有道重重地叩了头，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去，里面有一张竹床，床上面是一张薄被，再就是一个枕头，其它再也寻不出别样来。吴正道直打哈欠，他早已疲惫不堪，仿佛从洪荒大漠中经过一场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找到栖身之地。来不及拍一拍一袭风尘，仰面在竹床上一倒，悠然进入了梦乡。
……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昂首向前，迎面出现了一座深宅大院，那宏伟的气势，是他生平都没有见到过。正在踌躇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侧门里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说：“家主有请。”
吴有道十分愕然，跟着家丁进去，一个方头大耳的汉子拱手相迎，声响如钟：“幸会！幸会！”吴有道亦还礼，端视间，这人面生得很，只怕打娘胎里出来也没有见过。胖大汉洒笑自如，自称姓石名崇。吴有道心中暗忖：“依稀听闻此人是某代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不多时，已有奴婢摆上了盛宴，二人对饮，斟满金杯的美酒入口醇香，更有那不胜数的佳肴，都是他生平都未曾尝过的。几杯酒下肚，石崇有点忘形，一步三踉跄。他持了吴有道的手，一路往后院来，只见一座座森严整齐的大库房，两页开的大门落了重锁。石崇解下拴在腰上的一串咣啷做响的钥匙，随便打开一进，走进去，只见一列列金砖整整齐齐地排得跟城墙垛子似的。再就是一些珍珠、玛瑙和绝世珍宝。熠熠闪烁的光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石崇信手拣了一颗珠宝，一边拭，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东海龙王排寿宴，借去了七颗夜明珠，九棵珊瑚树，还有好大一批珠宝，到现在还没有还来。”不知不觉地走进第二进库房里，却是乱七八糟的很凌乱，一些金子、 银子相间散落在地上跟瓦砾似的。石崇拧着眉头，不经意地叹道：“这个韩墨香也真不是个东西，那样破落潦倒的时候，我好心送了这一库金银给他，谁知道他七挑八拣地装了两马车去，剩下的竟然扔在这里不肯要了。”随便捡一块递给吴有道说：“你看看，你看看。”吴有道接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地。扯衣角拭去上面的灰尘，成色一点也不差。这时候，石崇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吴兄，今日偶遇，也算是我俩的缘分，这间库房我正好要改做他用，这一些金银都送与你，待会雇一辆大车再装了去，如何？”
吴有道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回答说：“多谢石爷厚爱，不该吴某已随了落霞道人学道，再不需要这些累身之物了。”
石崇头一回听说金银为累身之物，一张脸霎间变了颜色，止不住跳脚大骂落霞道人混账：“自己好大一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进了黄土，倒也罢了。像吴兄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千万不要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当，将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毁了。”接下来又好言相劝：“这世上哪有什么道，即使有道也不可学，无非是一些与世无争，无情无欲，不求财，不慕色，糊弄些野菜填肚子，不是受冻就是挨饿，比世上那些乞丐还不如呢！只不过混下个清名罢了。与其这样，学道还有什么意思。”
“吴兄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了我这半库金银，还不够你花用的？置田买地，筑一座豪宅，纳几房美妾，拥婢呼奴的，才是逍遥快活呢！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神仙都会羡慕你，更别说什么狗屁道士了。”
吴正道见他无故奚落自己的师傅，早已窝了一肚子气，更见不得那副恃财欺世的嘴脸，当下一摊双手，冷笑道：“你白送我金银，我偏不要，奈何！”石崇横眉瞪了他半晌，气恨恨地道：“连金银都不知道要的人不可留！”即刻发出几声怪笑，立时窜来几个剽悍的大汉，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向他逼过来。
吴有道心中一懔，脊背直透冷汗，心道：“天下的怪事还真不少，从来只有为敛财送命的，没料到我今日不受人家金银反而遭祸殃，可笑不可笑。”这时候，只怕反悔也迟了，趁着去路还没有全部封住，扑开两臂，拔腿就逃。倏忽间，脚下出现了一个大窟隆，轰的一声掉了下去，耳畔传来呼呼风响，好半天才着了地，正好跌在一个草垛上。倒也无伤无损，只不过担了一场虚惊。
吴有道窸窸窣窣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四顾都是崇山峻岭，竟不知身在何处。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走下去，只见松竹掩映着一户人家。吴正道正要打探回庵的路径，便绕了过去，在门扉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开处，翩然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鬃角斜插着野花，抹得通红的两颊，扑闪着一双美目，自有说不出的妖媚。不知不觉中，吴有道的两只眼睛都呆了。少妇捏着纤腰，笑吟吟地道：“公子何来，可是渴了，来寻茶喝？”
吴有道失神地点着头，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渴……喝茶……”
少妇抬腕掩着桃花瓣似的小嘴，禁不住吃吃地笑。去了一会儿，捧了茶出来。吴有道伸出手，却忘了接茶，只顾捧住她的皓腕不肯松。小妇人别过头，害羞似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奴家丈夫……”吴有道慌忙丢开手，四下里乱张望。少妇见了他那张惶的样子，止不住笑道：“奴家丈夫在市上卖肉，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吴有道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复又缓过了神，不知不觉地又在小妇人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少妇欲拒还羞似地，一会儿，两个人扯扯捏捏地进了屋……正在得意，少妇叫一声：“苦也！”顿时花容失色。吴有道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大汉手持一柄剔骨刀，拽步奔窜而来。不用说，是她的那个杀猪的丈夫回来了。此时，若想逃跑肯定来不及了。吴有道索性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些，心中道：“即使将两颗头齐崭崭地切去也不打紧，只是下面的两截身躯千万不要分开，并做一塚葬了……”
“唉——”冷不防传来一声沉长的叹息。吴有道两眼一骨碌，那气势汹汹的屠夫不见了，娇滴滴的美妇也没有了踪影。自己好端端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死命搂抱着的是一个草包枕头。突然间明白一是怎么一回事。从床上跌爬起来，勾头跪着，一脸的羞愧，颤颤兢兢地喊了一声：“师傅！”却传来落霞道人的呵斥：“谁是你师傅！”落霞道人离开蒲团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接着，举步离开了落霞庵，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落霞庵只剩下吴有道盘坐在草蒲上枯然打坐。不时有一个艳光照人的美妇，拽着席地的长裙，从师傅的卧房里袅袅娜娜地出来 ，柔若如丝的飘带夹着香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归来时，亦复如此。吴有道只差点跌倒在草蒲上，忙定下心神，断定又是师傅幻化来探他心思的，千万小心了，不要又上了当。吴有道如坐针毡般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美妇又一次经过他身旁时，吴有道一把拽住她的长裙，哭丧着哀求：“师傅，你饶过徒儿吧！师傅……”
美人不曾提防到，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吃吃地笑道：“谁是你师傅呀？你师傅早已西出阳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吴有道：“你……你不是我师傅，那你是谁？”
美人只管咬唇笑，却没有答他，两手将裙子轻轻地提回来，拽着碎步依旧进去了。吴有道赶忙起身，趋步跟过去，只见她到了墙角便突然消失了。
屋角堆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旧箱子。吴有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箱子掀开，投入眼帘的是一部掉页的旧书，把书拿开，下面是一轴纸卷，捧到手里，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解开了拴在中间的红绳，慢慢地展开来，原来是一幅画。衣袂飘然的女子就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美妇。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吴有道如获至宝，万分激动地道：“你原来就是这画儿 ！”
这时，一个娇媚声音说：“你知道我是画儿，可是我的真实来历只怕你就难猜了。”
“咦——这下可奇了。”吴有道止不住左瞧右看，然后，两只眼睛又盯紧到画上，只见她一点朱唇在动，才恍然明白是她在说话。万分惊诧地道：“你的身世来历，除非你自己说，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美人满面春风，有几分炫耀地说：“谅你也休想猜得着，我是妲妃——”
吴有道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商纣王时代的那个苏妲妃？”
美人不无得意地笑道：“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苏妲妃么？”
吴有道万分迷惑地道：“都好几千年了，当时，你不是被一把火焚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藏到这画里了？”
美人黯然神伤：“隔了这么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出了一个叫商益的大画师，纣王将他宣进宫为我画像，你可知道那个画师有多诡计，他画好了一幅交给纣王，然后又私自藏了一幅带出了宫，这幅画呀！将我的灵魂都画进去了，从此，我的身躯归纣王，灵魂就随了画师。”
吴有道：“纣王岂可饶过他。”
美人说：“纣王怎么知道呀！我才不会告诉他。那纣王不知有多暴戾，哪里比得画师风流倜傥，又温柔多情。”
吴有道说：“那你又怎样落到了我师傅手里？”
美人拧着眉头：“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你那个师傅呀！时常骂我是累世祸人的东西，有一次，只差一点把我给毁了。后来，就把我搁进这个箱子里，再也不闻不问，要是有他在呀，我才不敢出来露脸呢！”
吴有道说：“那你现在就出来呀，趁着我师傅又不在这里。”
美人不无埋怨地道：“看你平时里，连正眼也瞧看我，一心要成正果的样子……”双臂儿轻轻一展，翩飞的蝴蝶似的从画里扑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到他跟前。吴有道屏住呼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动手在她的肌肤上捏一捏，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啧啧赞叹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美人得意地笑道：“还能不美么？纣王因为我，将大好的江山都弄丢了。还有那个画师商益，只为得了我的画，没出多久也遭了剜身之祸……”媚眼一抛：“你……你难不成也想动我的主意么？”
吴有道：“我害怕什么呀！能拥有你这样的美人，哪怕即刻化成了灰也在所不惜。”说罢，揽住了她的纤腰，径直往竹榻上去了……
吴有道从此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画美人，也从此没有了寂寞，过着比神仙还要逍遥的道士生活。
落霞道人两袖清风，漫步在遥远的名山大川。似将吴有道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摇头嗟叹：
“只不过是一张纸啊！”
世上有许多一目了然的事，却偏偏被一层纸蒙蔽住，如果不能看透这层纸，就注定要蒙在鼓里，做一辈子睁眼瞎子。世上所谓的贤愚、仙家和凡夫，也不过是一纸之别呀！吴有道一身道骨，能否得道，只怕要被一纸美人给蒙蔽了。
秋月陪着双儿，好不容易候她睡着了，才往自己的卧室来。将被子整理好，对谷雨说：“今夜里你独个睡，双儿这些天常害梦魇，总是被吓得尖哭大叫的，待我去好生守着她。”谷雨正隔窗望着也轮姣洁的明月，他返过身子，轻轻地将秋月揽到怀里，涎着笑脸，咬着她的耳根悄悄地说：“在这边先暖暖被窝再过去，不行么？”秋月啐道：“还是才过门的小夫小妻哩！一点也不知道羞，夜里还得打点精神照顾双儿呢。”手指在谷雨的鼻子上轻轻地捏了捏，便抽开了身子。谷雨说：“待我去小道士那里讨一张镇邪符来给双儿拴两天，包管就好了。”
秋月说：“你明日不能去么？”谷雨吱唔着：“一个人睡，怪清冷的。”仰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说：“反正天又不黑。”
秋月懒得跟他啰嗦，叮嘱他：“记得把门扣好，趁紧回来。”谷雨不耐烦地嘀咕：“生怕我这一去就会做了道士似的……”
不曾想惹来秋月一阵哄笑：“这个世上呀，如果连你也做了道士，这个天底下，只怕就没有一个男人不是道士了。”谷雨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私下里道：“如果没有秋月；如果这个世上才有一个道士，那必定非我谷雨莫属了。”出了门，循着扶疏的树影，缓缓悠悠地往岭上去。离落霞庵还差那么一箭之地，便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妙曼的嘤咛。谷雨即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止不住骂道：“好一个臭道士，难怪平时里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此刻，也不知拐了哪户人家的媳妇在作乐，总算让我给逮住了，看我明日里不好生将你羞一羞。”打定了主意，悄悄地溜到窗下，搭上两只贼眼，果然是一对狗男女。定目往那妇人脸上一照，更是吃惊不小。这样的一个美妇，别说这个岭上没有，只怕这个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诧异他一个道士怎么弄到了手。
小道士终于疲乏了，丢开了美人，自顾将头偎在枕头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响鼾。美人伸手在他身上撼一撼，一丝动静也没有，似招了好大冷落，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抱怨。没情没绪地系好衣裳，整理好云鬓，双袖轻轻一拂，冉冉地落到墙壁上，婉尔回头，又成了一幅画。谷雨目瞪口呆。知道这时候去打搅小道士也是自讨没趣。垂着头往回走，心中却念念不忘那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挪不动脚，心道：“既然小道士已经睡着了，我何不悄悄地将画取了去，大不了日后还给他。终归才是一张画，又不是他娶来的媳妇，打什么紧。”就这样折身又回到落霞庵，从窗口挤进去大半个身子，终于将画揭了下来。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扒光了衣裳，猴在床上，只等美人从画里下来。好半晌过去了，始终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又是打拱，又是做揖，不住口地哀求：“美人儿，下来，下来呀！”
忽传来扑哧一声笑，美人儿妙目一闪，冲谷雨轻轻地招着手，不无戏谑地道：“你上来，上来呀！”
谷雨窜到画下，仰着头，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怎么上你画里来。”
美人妩媚地笑着，欠下半个身子，将一条粉嫩的臂膊垂了下来。谷雨两手接住，脚下用力一蹬，轻飘飘地到了画里，还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倒头往下面瞅了瞅，生怕不稳靠会跌下去。
第二天，娃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却迟迟不见先生到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怎么啦？又候了好些时候，大伙儿都耐不住了，接下来，吵的、嚷的一齐都来了，好端端的学堂旋即成了一个砸翻了的马蜂窝。
秋月肩上荷着锄头，从岭上回来。双儿在后面跟着，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盛着采摘的几样瓜果。调皮地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撑在头上挡太阳，不该走几步又爱掉下来，回头去拾的时候，不忘大声喊：“娘！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
秋月不得不收住脚，掉头看着，忍不住嗔骂：“死妮子，别老磨蹭了，肚子里在一个劲地咕咕叫呢！”娘儿两个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才发觉到谷雨还不曾上课。“谷雨也真是，都晌午了，还不曾起床，莫不是睡过头了。”抱怨的同时，也后悔自己是早上下地那阵不该没有唤醒他。胡乱地抛开锄头，走进内室，只见谷雨赤裸裸地蜷在床上，歪着下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又伸手在他身上摇一摇，只感到又僵又硬的 ，不由得心中一懔，发出了一声惊呼……
厅堂里，忘乎所以的娃子们陡然听到了师娘的哭声，都吃惊不小，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两个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探看了，着紧缩回来，吐着舌头，张惶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先生骁崩了！”难怪这么久了，先生也不来上课。一窝蜂似地涌进去，先生果然直挺挺地，还当真死了哩！怎么好？昨日才开头的故事还剩下好大一截子没完呢。
秋月早已没了方寸，只管要死要活地号啕。双儿也和着一个劲地瞎嚎。孟弦两只眼睛眨呀眨呀地盯住先生，从人丛里悄悄地挤过去，拔根指头在先生的鼻子下探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嚷开了：“师娘！不哭，不哭，先生还不曾死绝哩！”秋月乱抹着眼泪，依着孟弦的话，伸手往谷雨的鼻孔里探了探，果然还有一丝游气。心中不觉安稳了许多，着急的是怎么才能使他醒过来，两眼望着挤满一屋的娃子，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主意。孟弦神气活现地说：“看先生这般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好好地揍他两巴掌，包管就好了。”心慌意乱的秋月当真捊起了袖子，张开巴掌就要往谷雨的脸上去，突然又迟疑住了。好歹也是个先生呢，这么多学生一旁看着，一个做师娘的怎么好下手。无助地瞅着孟弦，哆嗦着说：“我妇道人家手劲小，还是你来吧！”
孟弦可兴奋呢，他有心逞这个能，要是啪啪地两个巴掌将先生治好了，那才得意呢！不知不觉地扎了个马步，抿一口长气，胳膊远远地抡开来……这时，传来张云的怪叫：“快看，快看！墙上面也有个先生哩！”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嘿！先生怎么上画里去了，那样起劲地搅和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做什么呀！打架么？又不像。
秋月一看，可不得了！慌乱地将画扯下来，咬咬牙就要绞碎。还是孟弦反应快，着紧喊道：“先生还在上头呢！若是这样撕烂了，先生只怕也就完了。”
秋月不由得又迟疑了下来，赶紧将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掩在怀里，却奈何不了一个个小鬼头从腋下挤着来争看。孟弦道：“我时常听奶奶说，邪魔邪崇的最怕尿尿儿，不如撒泡尿淋一淋，即使不中用，也不会碍事。”
张云随即从师娘手里将画夺下来，铺开在地上，孟弦跨上一大步，才抹下裤子，一线尿豁喇喇地就下来了。画儿经尿一浸，上面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不大一会儿，便一齐消失了。陡然听到先生浑浑噩噩地喊了声：“哎呀！”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乱哄哄地一屋子学生发愣。娃子们见先生醒了，怯怯地退出来，麻雀似地散了。
谷雨漠然地盯着地上被尿淋湿的一张纸，免不了哀声叹气。秋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里别提有多难过：“犯下来怎样的一件污秽事啊！又当着那么多娃子，不将人羞死了才怪呢，看他明日里拿什么脸面做先生。”
谷雨也知道事情犯大了，全然就不曾料到会落下这么一个后果，心里又惭又愧，也不知道秋月怎样才会饶恕他。苦着脸，噘着嘴巴，装作一幅十足的受害人可怜的模样，蚊子也似的嘀咕：“怪只怪那张画太邪门，好歹我又没有沾惹她。”
“呸！”秋月的唾沫即刻就到了他脸上。
谷雨狼狈不堪地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不忘为自己狡辩：“连那个道士也免不了受她蛊惑，更何况我根本就是一个平常人……”冷不防一个人直戳戳地撞进来，两手扭住谷雨，气汹汹地吼道：“我的画呢？快还我画来！”
谷雨只感到脊背发冷，颤颤兢兢地望着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画儿……我……我哪里有。”
小道士瞪着铜铃大眼，在墙上寻过了，将床头席角也揭了，一边扯心肝地哭丧：“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呀！”突然勾下腰，将地上的湿纸拎起来，仔细瞧过了，复又掷在地上，不住地捶胸捣足：“我的画儿呀……”扑出门，丧魂落魄。
谷雨脸色惨白，额角淌着冷汗，好一会儿只管发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跌爬起来，似要去追赶那个小道士。秋月疑心他疯了，肯定疯了，要不然，一丝不挂地怎么出门。秋月死命地拽住他，谷雨还是挣扎着从门口探出头，望着愈去愈远的小道士，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画儿，什么美人，只不过是一张纸啊！”小道士充耳未闻，只顾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经过这一回折腾，谷雨害了一场大病，学馆也就这样散了场。几乎通岭上的女人们都巴不得。这样的一个先生，除了将娃子们教坏，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整天就会编些瞎瞎话来糊弄，自家闭着眼睛也会，那两斗粮食算是白花了。
眨眼间又进入了秋天，孟弦小肩膀上拴一个小背筐，和一群娃子们凑和着，去附近的小岭上学采药 。几个年头折腾下来，出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宽肩膀，粗胳膊，腰腿结实；方脸膛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着如椽的鼻子；咧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唇上已缀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黑茸。光看模样已有七分成人了，瞧着也着实让人欢喜。至于说心地，方姑不由得眉头直打结：“总好像……总好像……”
“唉——究竟该怎么说呢！”五.似道非道
只说有那么一个繁华之地，有那么一个青春美质的少年。可恨他除了一味地斗鸡走狗，便纵情于烟花柳巷中醉生梦死。没几年的光景，便将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好大家业挥霍得精光。被当作一条癞皮狗从温香软玉的青楼中撵出来，吴有道在腰上拴一根烂草绳，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更可笑他居然还不怎么在意，都说人贫近道，趁着破落，正好做神仙去。他认定神仙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于是，他选定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毅然走去。只是越向前走，也就越荒凉，越荒凉就越没有人家，没有人家他就弄不到权宜充饥的残羹剩饭填肚子。他饿得好难受。这时候，他眼前不时出现平时里吃腻了的东西：一个外焦里嫩、咬一口直淌油的鸡腿——不可能有！那就一块又香又软的烙饼——也不可能有！那就……那就一根被狗啃过的骨头——更不可能有！试想，这样的荒山僻岭中，哪里会有狗，没有狗，怎么会有狗吃剩下的骨头呢。那就……那就……依旧饿着总可以了吧！唉——大凡一个人还在没有做神仙以前多半都要熬苦的……
他感到两眼昏花，四肢无力。他走不动了，他趴到了地上，他向前爬呀……爬呀……他终于停住了。他放弃了去找神仙，而是趴在这里等神仙。因为他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即刻就能遇到神仙，神仙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块吃剩的烙饼。突然，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烤肉香，馋得他不住地淌涎水，努力地撑起头，四下里乱瞅乱瞧。嘿嘿！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癞头和尚趴在地上煨什么吃，手里扯着破袍襟当扇使。只见他拣了根小树枝从灰堆里扒出一个什么来，两手捧着，还不忘拍了拍，埋着头，吃得可香呢！吴有道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一股子力气，挣扎着撑起来，趔趔趄趄地赶过去。癞头和尚猝不及防，哪里拦得住，吴有道一点也顾不上烫，叉开五指，往灰堆里抢一个大的，来不及吹一吹，一个劲地往口里送，只听到嘎嘣一声响，连牙齿都闪了。低下头仔细地一瞧，原来是一颗石头。忙又往灰堆里拣一个，用力啃了两下也没有什么动静，才知道依旧是一颗石头。将两个合在一起敲一敲，呯呯地响。再看那个癞头和尚，缩头躲着，猫啃骨头似的啮啮有声，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将剩下的小半截掷到地上，无限惋惜地叹道：“冷了，也硬了，咬不动了。”吴正道拾起来，掂量了老半天，依旧是一颗石头儿，上面还嵌着两排牙印。吴有道愣了一忽儿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可高兴呢！能有法子煨石头吃，不是神仙还会是什么？当下缠住癞头和尚死乞白赖地要出家。癞头和尚一颗头乱摇：“收你这样的弟子，别玷辱了佛门。”吴有道两只眼珠一旋，便央求他传煮石头的法子。癞头和尚翻动白眼：“才是人家教的，我自己都还不大会使呢。”吴正道急了，咯着牙床，死命地拽住他的前襟不松手。癞头和尚挣了好几下，哪里脱得开身，如此下去，这身破行头非夭寿了不可，当下一连迭声地告饶：“快放手，快放手！我着实没有本事教你，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去处。
吴有道有点急不可待：“你说……你说……”
癞头和尚指着遥远的地方：“那儿，你看到了么？”
吴有道惦长脖子，悠然的白云深处，仿佛浮着一座飘渺的峰峦，胡乱的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
癞头和尚一字一顿地说：“那儿就是落霞山。”
吴有道一脸迷茫：“落霞山……”
癞头和尚:“落霞山中有个落霞岭。”
吴有道；‘落霞岭落霞岭……”
癞头和尚:“落霞岭上住着一个落霞道人”
吴有道：“落霞道人……”
最后癞头和尚不妨慎重交待：“不管你找不找得到落霞道人，也不管落霞道人收不收你做弟子，你都千万不要说是我指点你去的。切记……切记……”
吴有道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就这样，这个声名狼藉的败家子辗转着去了落霞山，一头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道人端坐在草蒲上，白眉耸动。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自己的门下会出现弟子，好比世俗的香火指望代代有个传靠。而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又绝非出家人的本意，不觉颓然长叹。也懒得打听他的家世姓名，既然投身方外，就好比脱胎换骨，从新来过了。落霞道人竖一根指头朝偏房指了指。吴有道重重地叩了头，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去，里面有一张竹床，床上面是一张薄被，再就是一个枕头，其它再也寻不出别样来。吴正道直打哈欠，他早已疲惫不堪，仿佛从洪荒大漠中经过一场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找到栖身之地。来不及拍一拍一袭风尘，仰面在竹床上一倒，悠然进入了梦乡。
……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昂首向前，迎面出现了一座深宅大院，那宏伟的气势，是他生平都没有见到过。正在踌躇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侧门里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说：“家主有请。”
吴有道十分愕然，跟着家丁进去，一个方头大耳的汉子拱手相迎，声响如钟：“幸会！幸会！”吴有道亦还礼，端视间，这人面生得很，只怕打娘胎里出来也没有见过。胖大汉洒笑自如，自称姓石名崇。吴有道心中暗忖：“依稀听闻此人是某代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不多时，已有奴婢摆上了盛宴，二人对饮，斟满金杯的美酒入口醇香，更有那不胜数的佳肴，都是他生平都未曾尝过的。几杯酒下肚，石崇有点忘形，一步三踉跄。他持了吴有道的手，一路往后院来，只见一座座森严整齐的大库房，两页开的大门落了重锁。石崇解下拴在腰上的一串咣啷做响的钥匙，随便打开一进，走进去，只见一列列金砖整整齐齐地排得跟城墙垛子似的。再就是一些珍珠、玛瑙和绝世珍宝。熠熠闪烁的光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石崇信手拣了一颗珠宝，一边拭，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东海龙王排寿宴，借去了七颗夜明珠，九棵珊瑚树，还有好大一批珠宝，到现在还没有还来。”不知不觉地走进第二进库房里，却是乱七八糟的很凌乱，一些金子、 银子相间散落在地上跟瓦砾似的。石崇拧着眉头，不经意地叹道：“这个韩墨香也真不是个东西，那样破落潦倒的时候，我好心送了这一库金银给他，谁知道他七挑八拣地装了两马车去，剩下的竟然扔在这里不肯要了。”随便捡一块递给吴有道说：“你看看，你看看。”吴有道接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地。扯衣角拭去上面的灰尘，成色一点也不差。这时候，石崇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吴兄，今日偶遇，也算是我俩的缘分，这间库房我正好要改做他用，这一些金银都送与你，待会雇一辆大车再装了去，如何？”
吴有道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回答说：“多谢石爷厚爱，不该吴某已随了落霞道人学道，再不需要这些累身之物了。”
石崇头一回听说金银为累身之物，一张脸霎间变了颜色，止不住跳脚大骂落霞道人混账：“自己好大一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进了黄土，倒也罢了。像吴兄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千万不要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当，将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毁了。”接下来又好言相劝：“这世上哪有什么道，即使有道也不可学，无非是一些与世无争，无情无欲，不求财，不慕色，糊弄些野菜填肚子，不是受冻就是挨饿，比世上那些乞丐还不如呢！只不过混下个清名罢了。与其这样，学道还有什么意思。”
“吴兄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了我这半库金银，还不够你花用的？置田买地，筑一座豪宅，纳几房美妾，拥婢呼奴的，才是逍遥快活呢！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神仙都会羡慕你，更别说什么狗屁道士了。”
吴正道见他无故奚落自己的师傅，早已窝了一肚子气，更见不得那副恃财欺世的嘴脸，当下一摊双手，冷笑道：“你白送我金银，我偏不要，奈何！”石崇横眉瞪了他半晌，气恨恨地道：“连金银都不知道要的人不可留！”即刻发出几声怪笑，立时窜来几个剽悍的大汉，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向他逼过来。
吴有道心中一懔，脊背直透冷汗，心道：“天下的怪事还真不少，从来只有为敛财送命的，没料到我今日不受人家金银反而遭祸殃，可笑不可笑。”这时候，只怕反悔也迟了，趁着去路还没有全部封住，扑开两臂，拔腿就逃。倏忽间，脚下出现了一个大窟隆，轰的一声掉了下去，耳畔传来呼呼风响，好半天才着了地，正好跌在一个草垛上。倒也无伤无损，只不过担了一场虚惊。
吴有道窸窸窣窣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四顾都是崇山峻岭，竟不知身在何处。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走下去，只见松竹掩映着一户人家。吴正道正要打探回庵的路径，便绕了过去，在门扉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开处，翩然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鬃角斜插着野花，抹得通红的两颊，扑闪着一双美目，自有说不出的妖媚。不知不觉中，吴有道的两只眼睛都呆了。少妇捏着纤腰，笑吟吟地道：“公子何来，可是渴了，来寻茶喝？”
吴有道失神地点着头，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渴……喝茶……”
少妇抬腕掩着桃花瓣似的小嘴，禁不住吃吃地笑。去了一会儿，捧了茶出来。吴有道伸出手，却忘了接茶，只顾捧住她的皓腕不肯松。小妇人别过头，害羞似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奴家丈夫……”吴有道慌忙丢开手，四下里乱张望。少妇见了他那张惶的样子，止不住笑道：“奴家丈夫在市上卖肉，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吴有道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复又缓过了神，不知不觉地又在小妇人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少妇欲拒还羞似地，一会儿，两个人扯扯捏捏地进了屋……正在得意，少妇叫一声：“苦也！”顿时花容失色。吴有道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大汉手持一柄剔骨刀，拽步奔窜而来。不用说，是她的那个杀猪的丈夫回来了。此时，若想逃跑肯定来不及了。吴有道索性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些，心中道：“即使将两颗头齐崭崭地切去也不打紧，只是下面的两截身躯千万不要分开，并做一塚葬了……”
“唉——”冷不防传来一声沉长的叹息。吴有道两眼一骨碌，那气势汹汹的屠夫不见了，娇滴滴的美妇也没有了踪影。自己好端端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死命搂抱着的是一个草包枕头。突然间明白一是怎么一回事。从床上跌爬起来，勾头跪着，一脸的羞愧，颤颤兢兢地喊了一声：“师傅！”却传来落霞道人的呵斥：“谁是你师傅！”落霞道人离开蒲团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接着，举步离开了落霞庵，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落霞庵只剩下吴有道盘坐在草蒲上枯然打坐。不时有一个艳光照人的美妇，拽着席地的长裙，从师傅的卧房里袅袅娜娜地出来 ，柔若如丝的飘带夹着香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归来时，亦复如此。吴有道只差点跌倒在草蒲上，忙定下心神，断定又是师傅幻化来探他心思的，千万小心了，不要又上了当。吴有道如坐针毡般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美妇又一次经过他身旁时，吴有道一把拽住她的长裙，哭丧着哀求：“师傅，你饶过徒儿吧！师傅……”
美人不曾提防到，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吃吃地笑道：“谁是你师傅呀？你师傅早已西出阳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吴有道：“你……你不是我师傅，那你是谁？”
美人只管咬唇笑，却没有答他，两手将裙子轻轻地提回来，拽着碎步依旧进去了。吴有道赶忙起身，趋步跟过去，只见她到了墙角便突然消失了。
屋角堆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旧箱子。吴有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箱子掀开，投入眼帘的是一部掉页的旧书，把书拿开，下面是一轴纸卷，捧到手里，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解开了拴在中间的红绳，慢慢地展开来，原来是一幅画。衣袂飘然的女子就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美妇。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吴有道如获至宝，万分激动地道：“你原来就是这画儿 ！”
这时，一个娇媚声音说：“你知道我是画儿，可是我的真实来历只怕你就难猜了。”
“咦——这下可奇了。”吴有道止不住左瞧右看，然后，两只眼睛又盯紧到画上，只见她一点朱唇在动，才恍然明白是她在说话。万分惊诧地道：“你的身世来历，除非你自己说，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美人满面春风，有几分炫耀地说：“谅你也休想猜得着，我是妲妃——”
吴有道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商纣王时代的那个苏妲妃？”
美人不无得意地笑道：“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苏妲妃么？”
吴有道万分迷惑地道：“都好几千年了，当时，你不是被一把火焚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藏到这画里了？”
美人黯然神伤：“隔了这么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出了一个叫商益的大画师，纣王将他宣进宫为我画像，你可知道那个画师有多诡计，他画好了一幅交给纣王，然后又私自藏了一幅带出了宫，这幅画呀！将我的灵魂都画进去了，从此，我的身躯归纣王，灵魂就随了画师。”
吴有道：“纣王岂可饶过他。”
美人说：“纣王怎么知道呀！我才不会告诉他。那纣王不知有多暴戾，哪里比得画师风流倜傥，又温柔多情。”
吴有道说：“那你又怎样落到了我师傅手里？”
美人拧着眉头：“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你那个师傅呀！时常骂我是累世祸人的东西，有一次，只差一点把我给毁了。后来，就把我搁进这个箱子里，再也不闻不问，要是有他在呀，我才不敢出来露脸呢！”
吴有道说：“那你现在就出来呀，趁着我师傅又不在这里。”
美人不无埋怨地道：“看你平时里，连正眼也瞧看我，一心要成正果的样子……”双臂儿轻轻一展，翩飞的蝴蝶似的从画里扑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到他跟前。吴有道屏住呼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动手在她的肌肤上捏一捏，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啧啧赞叹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美人得意地笑道：“还能不美么？纣王因为我，将大好的江山都弄丢了。还有那个画师商益，只为得了我的画，没出多久也遭了剜身之祸……”媚眼一抛：“你……你难不成也想动我的主意么？”
吴有道：“我害怕什么呀！能拥有你这样的美人，哪怕即刻化成了灰也在所不惜。”说罢，揽住了她的纤腰，径直往竹榻上去了……
吴有道从此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画美人，也从此没有了寂寞，过着比神仙还要逍遥的道士生活。
落霞道人两袖清风，漫步在遥远的名山大川。似将吴有道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摇头嗟叹：
“只不过是一张纸啊！”
世上有许多一目了然的事，却偏偏被一层纸蒙蔽住，如果不能看透这层纸，就注定要蒙在鼓里，做一辈子睁眼瞎子。世上所谓的贤愚、仙家和凡夫，也不过是一纸之别呀！吴有道一身道骨，能否得道，只怕要被一纸美人给蒙蔽了。
秋月陪着双儿，好不容易候她睡着了，才往自己的卧室来。将被子整理好，对谷雨说：“今夜里你独个睡，双儿这些天常害梦魇，总是被吓得尖哭大叫的，待我去好生守着她。”谷雨正隔窗望着也轮姣洁的明月，他返过身子，轻轻地将秋月揽到怀里，涎着笑脸，咬着她的耳根悄悄地说：“在这边先暖暖被窝再过去，不行么？”秋月啐道：“还是才过门的小夫小妻哩！一点也不知道羞，夜里还得打点精神照顾双儿呢。”手指在谷雨的鼻子上轻轻地捏了捏，便抽开了身子。谷雨说：“待我去小道士那里讨一张镇邪符来给双儿拴两天，包管就好了。”
秋月说：“你明日不能去么？”谷雨吱唔着：“一个人睡，怪清冷的。”仰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说：“反正天又不黑。”
秋月懒得跟他啰嗦，叮嘱他：“记得把门扣好，趁紧回来。”谷雨不耐烦地嘀咕：“生怕我这一去就会做了道士似的……”
不曾想惹来秋月一阵哄笑：“这个世上呀，如果连你也做了道士，这个天底下，只怕就没有一个男人不是道士了。”谷雨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私下里道：“如果没有秋月；如果这个世上才有一个道士，那必定非我谷雨莫属了。”出了门，循着扶疏的树影，缓缓悠悠地往岭上去。离落霞庵还差那么一箭之地，便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妙曼的嘤咛。谷雨即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止不住骂道：“好一个臭道士，难怪平时里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此刻，也不知拐了哪户人家的媳妇在作乐，总算让我给逮住了，看我明日里不好生将你羞一羞。”打定了主意，悄悄地溜到窗下，搭上两只贼眼，果然是一对狗男女。定目往那妇人脸上一照，更是吃惊不小。这样的一个美妇，别说这个岭上没有，只怕这个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诧异他一个道士怎么弄到了手。
小道士终于疲乏了，丢开了美人，自顾将头偎在枕头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响鼾。美人伸手在他身上撼一撼，一丝动静也没有，似招了好大冷落，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抱怨。没情没绪地系好衣裳，整理好云鬓，双袖轻轻一拂，冉冉地落到墙壁上，婉尔回头，又成了一幅画。谷雨目瞪口呆。知道这时候去打搅小道士也是自讨没趣。垂着头往回走，心中却念念不忘那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挪不动脚，心道：“既然小道士已经睡着了，我何不悄悄地将画取了去，大不了日后还给他。终归才是一张画，又不是他娶来的媳妇，打什么紧。”就这样折身又回到落霞庵，从窗口挤进去大半个身子，终于将画揭了下来。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扒光了衣裳，猴在床上，只等美人从画里下来。好半晌过去了，始终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又是打拱，又是做揖，不住口地哀求：“美人儿，下来，下来呀！”
忽传来扑哧一声笑，美人儿妙目一闪，冲谷雨轻轻地招着手，不无戏谑地道：“你上来，上来呀！”
谷雨窜到画下，仰着头，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怎么上你画里来。”
美人妩媚地笑着，欠下半个身子，将一条粉嫩的臂膊垂了下来。谷雨两手接住，脚下用力一蹬，轻飘飘地到了画里，还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倒头往下面瞅了瞅，生怕不稳靠会跌下去。
第二天，娃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却迟迟不见先生到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怎么啦？又候了好些时候，大伙儿都耐不住了，接下来，吵的、嚷的一齐都来了，好端端的学堂旋即成了一个砸翻了的马蜂窝。
秋月肩上荷着锄头，从岭上回来。双儿在后面跟着，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盛着采摘的几样瓜果。调皮地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撑在头上挡太阳，不该走几步又爱掉下来，回头去拾的时候，不忘大声喊：“娘！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
秋月不得不收住脚，掉头看着，忍不住嗔骂：“死妮子，别老磨蹭了，肚子里在一个劲地咕咕叫呢！”娘儿两个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才发觉到谷雨还不曾上课。“谷雨也真是，都晌午了，还不曾起床，莫不是睡过头了。”抱怨的同时，也后悔自己是早上下地那阵不该没有唤醒他。胡乱地抛开锄头，走进内室，只见谷雨赤裸裸地蜷在床上，歪着下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又伸手在他身上摇一摇，只感到又僵又硬的 ，不由得心中一懔，发出了一声惊呼……
厅堂里，忘乎所以的娃子们陡然听到了师娘的哭声，都吃惊不小，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两个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探看了，着紧缩回来，吐着舌头，张惶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先生骁崩了！”难怪这么久了，先生也不来上课。一窝蜂似地涌进去，先生果然直挺挺地，还当真死了哩！怎么好？昨日才开头的故事还剩下好大一截子没完呢。
秋月早已没了方寸，只管要死要活地号啕。双儿也和着一个劲地瞎嚎。孟弦两只眼睛眨呀眨呀地盯住先生，从人丛里悄悄地挤过去，拔根指头在先生的鼻子下探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嚷开了：“师娘！不哭，不哭，先生还不曾死绝哩！”秋月乱抹着眼泪，依着孟弦的话，伸手往谷雨的鼻孔里探了探，果然还有一丝游气。心中不觉安稳了许多，着急的是怎么才能使他醒过来，两眼望着挤满一屋的娃子，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主意。孟弦神气活现地说：“看先生这般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好好地揍他两巴掌，包管就好了。”心慌意乱的秋月当真捊起了袖子，张开巴掌就要往谷雨的脸上去，突然又迟疑住了。好歹也是个先生呢，这么多学生一旁看着，一个做师娘的怎么好下手。无助地瞅着孟弦，哆嗦着说：“我妇道人家手劲小，还是你来吧！”
孟弦可兴奋呢，他有心逞这个能，要是啪啪地两个巴掌将先生治好了，那才得意呢！不知不觉地扎了个马步，抿一口长气，胳膊远远地抡开来……这时，传来张云的怪叫：“快看，快看！墙上面也有个先生哩！”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嘿！先生怎么上画里去了，那样起劲地搅和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做什么呀！打架么？又不像。
秋月一看，可不得了！慌乱地将画扯下来，咬咬牙就要绞碎。还是孟弦反应快，着紧喊道：“先生还在上头呢！若是这样撕烂了，先生只怕也就完了。”
秋月不由得又迟疑了下来，赶紧将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掩在怀里，却奈何不了一个个小鬼头从腋下挤着来争看。孟弦道：“我时常听奶奶说，邪魔邪崇的最怕尿尿儿，不如撒泡尿淋一淋，即使不中用，也不会碍事。”
张云随即从师娘手里将画夺下来，铺开在地上，孟弦跨上一大步，才抹下裤子，一线尿豁喇喇地就下来了。画儿经尿一浸，上面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不大一会儿，便一齐消失了。陡然听到先生浑浑噩噩地喊了声：“哎呀！”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乱哄哄地一屋子学生发愣。娃子们见先生醒了，怯怯地退出来，麻雀似地散了。
谷雨漠然地盯着地上被尿淋湿的一张纸，免不了哀声叹气。秋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里别提有多难过：“犯下来怎样的一件污秽事啊！又当着那么多娃子，不将人羞死了才怪呢，看他明日里拿什么脸面做先生。”
谷雨也知道事情犯大了，全然就不曾料到会落下这么一个后果，心里又惭又愧，也不知道秋月怎样才会饶恕他。苦着脸，噘着嘴巴，装作一幅十足的受害人可怜的模样，蚊子也似的嘀咕：“怪只怪那张画太邪门，好歹我又没有沾惹她。”
“呸！”秋月的唾沫即刻就到了他脸上。
谷雨狼狈不堪地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不忘为自己狡辩：“连那个道士也免不了受她蛊惑，更何况我根本就是一个平常人……”冷不防一个人直戳戳地撞进来，两手扭住谷雨，气汹汹地吼道：“我的画呢？快还我画来！”
谷雨只感到脊背发冷，颤颤兢兢地望着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画儿……我……我哪里有。”
小道士瞪着铜铃大眼，在墙上寻过了，将床头席角也揭了，一边扯心肝地哭丧：“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呀！”突然勾下腰，将地上的湿纸拎起来，仔细瞧过了，复又掷在地上，不住地捶胸捣足：“我的画儿呀……”扑出门，丧魂落魄。
谷雨脸色惨白，额角淌着冷汗，好一会儿只管发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跌爬起来，似要去追赶那个小道士。秋月疑心他疯了，肯定疯了，要不然，一丝不挂地怎么出门。秋月死命地拽住他，谷雨还是挣扎着从门口探出头，望着愈去愈远的小道士，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画儿，什么美人，只不过是一张纸啊！”小道士充耳未闻，只顾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经过这一回折腾，谷雨害了一场大病，学馆也就这样散了场。几乎通岭上的女人们都巴不得。这样的一个先生，除了将娃子们教坏，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整天就会编些瞎瞎话来糊弄，自家闭着眼睛也会，那两斗粮食算是白花了。
眨眼间又进入了秋天，孟弦小肩膀上拴一个小背筐，和一群娃子们凑和着，去附近的小岭上学采药 。几个年头折腾下来，出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宽肩膀，粗胳膊，腰腿结实；方脸膛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着如椽的鼻子；咧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唇上已缀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黑茸。光看模样已有七分成人了，瞧着也着实让人欢喜。至于说心地，方姑不由得眉头直打结：“总好像……总好像……”
“唉——究竟该怎么说呢！”五.似道非道
只说有那么一个繁华之地，有那么一个青春美质的少年。可恨他除了一味地斗鸡走狗，便纵情于烟花柳巷中醉生梦死。没几年的光景，便将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好大家业挥霍得精光。被当作一条癞皮狗从温香软玉的青楼中撵出来，吴有道在腰上拴一根烂草绳，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更可笑他居然还不怎么在意，都说人贫近道，趁着破落，正好做神仙去。他认定神仙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于是，他选定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毅然走去。只是越向前走，也就越荒凉，越荒凉就越没有人家，没有人家他就弄不到权宜充饥的残羹剩饭填肚子。他饿得好难受。这时候，他眼前不时出现平时里吃腻了的东西：一个外焦里嫩、咬一口直淌油的鸡腿——不可能有！那就一块又香又软的烙饼——也不可能有！那就……那就一根被狗啃过的骨头——更不可能有！试想，这样的荒山僻岭中，哪里会有狗，没有狗，怎么会有狗吃剩下的骨头呢。那就……那就……依旧饿着总可以了吧！唉——大凡一个人还在没有做神仙以前多半都要熬苦的……
他感到两眼昏花，四肢无力。他走不动了，他趴到了地上，他向前爬呀……爬呀……他终于停住了。他放弃了去找神仙，而是趴在这里等神仙。因为他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即刻就能遇到神仙，神仙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块吃剩的烙饼。突然，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烤肉香，馋得他不住地淌涎水，努力地撑起头，四下里乱瞅乱瞧。嘿嘿！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癞头和尚趴在地上煨什么吃，手里扯着破袍襟当扇使。只见他拣了根小树枝从灰堆里扒出一个什么来，两手捧着，还不忘拍了拍，埋着头，吃得可香呢！吴有道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一股子力气，挣扎着撑起来，趔趔趄趄地赶过去。癞头和尚猝不及防，哪里拦得住，吴有道一点也顾不上烫，叉开五指，往灰堆里抢一个大的，来不及吹一吹，一个劲地往口里送，只听到嘎嘣一声响，连牙齿都闪了。低下头仔细地一瞧，原来是一颗石头。忙又往灰堆里拣一个，用力啃了两下也没有什么动静，才知道依旧是一颗石头。将两个合在一起敲一敲，呯呯地响。再看那个癞头和尚，缩头躲着，猫啃骨头似的啮啮有声，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将剩下的小半截掷到地上，无限惋惜地叹道：“冷了，也硬了，咬不动了。”吴正道拾起来，掂量了老半天，依旧是一颗石头儿，上面还嵌着两排牙印。吴有道愣了一忽儿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可高兴呢！能有法子煨石头吃，不是神仙还会是什么？当下缠住癞头和尚死乞白赖地要出家。癞头和尚一颗头乱摇：“收你这样的弟子，别玷辱了佛门。”吴有道两只眼珠一旋，便央求他传煮石头的法子。癞头和尚翻动白眼：“才是人家教的，我自己都还不大会使呢。”吴正道急了，咯着牙床，死命地拽住他的前襟不松手。癞头和尚挣了好几下，哪里脱得开身，如此下去，这身破行头非夭寿了不可，当下一连迭声地告饶：“快放手，快放手！我着实没有本事教你，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去处。
吴有道有点急不可待：“你说……你说……”
癞头和尚指着遥远的地方：“那儿，你看到了么？”
吴有道惦长脖子，悠然的白云深处，仿佛浮着一座飘渺的峰峦，胡乱的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
癞头和尚一字一顿地说：“那儿就是落霞山。”
吴有道一脸迷茫：“落霞山……”
癞头和尚:“落霞山中有个落霞岭。”
吴有道；‘落霞岭落霞岭……”
癞头和尚:“落霞岭上住着一个落霞道人”
吴有道：“落霞道人……”
最后癞头和尚不妨慎重交待：“不管你找不找得到落霞道人，也不管落霞道人收不收你做弟子，你都千万不要说是我指点你去的。切记……切记……”
吴有道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就这样，这个声名狼藉的败家子辗转着去了落霞山，一头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道人端坐在草蒲上，白眉耸动。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自己的门下会出现弟子，好比世俗的香火指望代代有个传靠。而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又绝非出家人的本意，不觉颓然长叹。也懒得打听他的家世姓名，既然投身方外，就好比脱胎换骨，从新来过了。落霞道人竖一根指头朝偏房指了指。吴有道重重地叩了头，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去，里面有一张竹床，床上面是一张薄被，再就是一个枕头，其它再也寻不出别样来。吴正道直打哈欠，他早已疲惫不堪，仿佛从洪荒大漠中经过一场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找到栖身之地。来不及拍一拍一袭风尘，仰面在竹床上一倒，悠然进入了梦乡。
……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昂首向前，迎面出现了一座深宅大院，那宏伟的气势，是他生平都没有见到过。正在踌躇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侧门里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说：“家主有请。”
吴有道十分愕然，跟着家丁进去，一个方头大耳的汉子拱手相迎，声响如钟：“幸会！幸会！”吴有道亦还礼，端视间，这人面生得很，只怕打娘胎里出来也没有见过。胖大汉洒笑自如，自称姓石名崇。吴有道心中暗忖：“依稀听闻此人是某代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不多时，已有奴婢摆上了盛宴，二人对饮，斟满金杯的美酒入口醇香，更有那不胜数的佳肴，都是他生平都未曾尝过的。几杯酒下肚，石崇有点忘形，一步三踉跄。他持了吴有道的手，一路往后院来，只见一座座森严整齐的大库房，两页开的大门落了重锁。石崇解下拴在腰上的一串咣啷做响的钥匙，随便打开一进，走进去，只见一列列金砖整整齐齐地排得跟城墙垛子似的。再就是一些珍珠、玛瑙和绝世珍宝。熠熠闪烁的光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石崇信手拣了一颗珠宝，一边拭，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东海龙王排寿宴，借去了七颗夜明珠，九棵珊瑚树，还有好大一批珠宝，到现在还没有还来。”不知不觉地走进第二进库房里，却是乱七八糟的很凌乱，一些金子、 银子相间散落在地上跟瓦砾似的。石崇拧着眉头，不经意地叹道：“这个韩墨香也真不是个东西，那样破落潦倒的时候，我好心送了这一库金银给他，谁知道他七挑八拣地装了两马车去，剩下的竟然扔在这里不肯要了。”随便捡一块递给吴有道说：“你看看，你看看。”吴有道接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地。扯衣角拭去上面的灰尘，成色一点也不差。这时候，石崇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吴兄，今日偶遇，也算是我俩的缘分，这间库房我正好要改做他用，这一些金银都送与你，待会雇一辆大车再装了去，如何？”
吴有道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回答说：“多谢石爷厚爱，不该吴某已随了落霞道人学道，再不需要这些累身之物了。”
石崇头一回听说金银为累身之物，一张脸霎间变了颜色，止不住跳脚大骂落霞道人混账：“自己好大一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进了黄土，倒也罢了。像吴兄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千万不要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当，将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毁了。”接下来又好言相劝：“这世上哪有什么道，即使有道也不可学，无非是一些与世无争，无情无欲，不求财，不慕色，糊弄些野菜填肚子，不是受冻就是挨饿，比世上那些乞丐还不如呢！只不过混下个清名罢了。与其这样，学道还有什么意思。”
“吴兄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了我这半库金银，还不够你花用的？置田买地，筑一座豪宅，纳几房美妾，拥婢呼奴的，才是逍遥快活呢！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神仙都会羡慕你，更别说什么狗屁道士了。”
吴正道见他无故奚落自己的师傅，早已窝了一肚子气，更见不得那副恃财欺世的嘴脸，当下一摊双手，冷笑道：“你白送我金银，我偏不要，奈何！”石崇横眉瞪了他半晌，气恨恨地道：“连金银都不知道要的人不可留！”即刻发出几声怪笑，立时窜来几个剽悍的大汉，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向他逼过来。
吴有道心中一懔，脊背直透冷汗，心道：“天下的怪事还真不少，从来只有为敛财送命的，没料到我今日不受人家金银反而遭祸殃，可笑不可笑。”这时候，只怕反悔也迟了，趁着去路还没有全部封住，扑开两臂，拔腿就逃。倏忽间，脚下出现了一个大窟隆，轰的一声掉了下去，耳畔传来呼呼风响，好半天才着了地，正好跌在一个草垛上。倒也无伤无损，只不过担了一场虚惊。
吴有道窸窸窣窣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四顾都是崇山峻岭，竟不知身在何处。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走下去，只见松竹掩映着一户人家。吴正道正要打探回庵的路径，便绕了过去，在门扉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开处，翩然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鬃角斜插着野花，抹得通红的两颊，扑闪着一双美目，自有说不出的妖媚。不知不觉中，吴有道的两只眼睛都呆了。少妇捏着纤腰，笑吟吟地道：“公子何来，可是渴了，来寻茶喝？”
吴有道失神地点着头，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渴……喝茶……”
少妇抬腕掩着桃花瓣似的小嘴，禁不住吃吃地笑。去了一会儿，捧了茶出来。吴有道伸出手，却忘了接茶，只顾捧住她的皓腕不肯松。小妇人别过头，害羞似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奴家丈夫……”吴有道慌忙丢开手，四下里乱张望。少妇见了他那张惶的样子，止不住笑道：“奴家丈夫在市上卖肉，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吴有道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复又缓过了神，不知不觉地又在小妇人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少妇欲拒还羞似地，一会儿，两个人扯扯捏捏地进了屋……正在得意，少妇叫一声：“苦也！”顿时花容失色。吴有道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大汉手持一柄剔骨刀，拽步奔窜而来。不用说，是她的那个杀猪的丈夫回来了。此时，若想逃跑肯定来不及了。吴有道索性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些，心中道：“即使将两颗头齐崭崭地切去也不打紧，只是下面的两截身躯千万不要分开，并做一塚葬了……”
“唉——”冷不防传来一声沉长的叹息。吴有道两眼一骨碌，那气势汹汹的屠夫不见了，娇滴滴的美妇也没有了踪影。自己好端端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死命搂抱着的是一个草包枕头。突然间明白一是怎么一回事。从床上跌爬起来，勾头跪着，一脸的羞愧，颤颤兢兢地喊了一声：“师傅！”却传来落霞道人的呵斥：“谁是你师傅！”落霞道人离开蒲团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接着，举步离开了落霞庵，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落霞庵只剩下吴有道盘坐在草蒲上枯然打坐。不时有一个艳光照人的美妇，拽着席地的长裙，从师傅的卧房里袅袅娜娜地出来 ，柔若如丝的飘带夹着香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归来时，亦复如此。吴有道只差点跌倒在草蒲上，忙定下心神，断定又是师傅幻化来探他心思的，千万小心了，不要又上了当。吴有道如坐针毡般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美妇又一次经过他身旁时，吴有道一把拽住她的长裙，哭丧着哀求：“师傅，你饶过徒儿吧！师傅……”
美人不曾提防到，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吃吃地笑道：“谁是你师傅呀？你师傅早已西出阳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吴有道：“你……你不是我师傅，那你是谁？”
美人只管咬唇笑，却没有答他，两手将裙子轻轻地提回来，拽着碎步依旧进去了。吴有道赶忙起身，趋步跟过去，只见她到了墙角便突然消失了。
屋角堆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旧箱子。吴有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箱子掀开，投入眼帘的是一部掉页的旧书，把书拿开，下面是一轴纸卷，捧到手里，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解开了拴在中间的红绳，慢慢地展开来，原来是一幅画。衣袂飘然的女子就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美妇。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吴有道如获至宝，万分激动地道：“你原来就是这画儿 ！”
这时，一个娇媚声音说：“你知道我是画儿，可是我的真实来历只怕你就难猜了。”
“咦——这下可奇了。”吴有道止不住左瞧右看，然后，两只眼睛又盯紧到画上，只见她一点朱唇在动，才恍然明白是她在说话。万分惊诧地道：“你的身世来历，除非你自己说，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美人满面春风，有几分炫耀地说：“谅你也休想猜得着，我是妲妃——”
吴有道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商纣王时代的那个苏妲妃？”
美人不无得意地笑道：“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苏妲妃么？”
吴有道万分迷惑地道：“都好几千年了，当时，你不是被一把火焚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藏到这画里了？”
美人黯然神伤：“隔了这么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出了一个叫商益的大画师，纣王将他宣进宫为我画像，你可知道那个画师有多诡计，他画好了一幅交给纣王，然后又私自藏了一幅带出了宫，这幅画呀！将我的灵魂都画进去了，从此，我的身躯归纣王，灵魂就随了画师。”
吴有道：“纣王岂可饶过他。”
美人说：“纣王怎么知道呀！我才不会告诉他。那纣王不知有多暴戾，哪里比得画师风流倜傥，又温柔多情。”
吴有道说：“那你又怎样落到了我师傅手里？”
美人拧着眉头：“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你那个师傅呀！时常骂我是累世祸人的东西，有一次，只差一点把我给毁了。后来，就把我搁进这个箱子里，再也不闻不问，要是有他在呀，我才不敢出来露脸呢！”
吴有道说：“那你现在就出来呀，趁着我师傅又不在这里。”
美人不无埋怨地道：“看你平时里，连正眼也瞧看我，一心要成正果的样子……”双臂儿轻轻一展，翩飞的蝴蝶似的从画里扑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到他跟前。吴有道屏住呼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动手在她的肌肤上捏一捏，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啧啧赞叹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美人得意地笑道：“还能不美么？纣王因为我，将大好的江山都弄丢了。还有那个画师商益，只为得了我的画，没出多久也遭了剜身之祸……”媚眼一抛：“你……你难不成也想动我的主意么？”
吴有道：“我害怕什么呀！能拥有你这样的美人，哪怕即刻化成了灰也在所不惜。”说罢，揽住了她的纤腰，径直往竹榻上去了……
吴有道从此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画美人，也从此没有了寂寞，过着比神仙还要逍遥的道士生活。
落霞道人两袖清风，漫步在遥远的名山大川。似将吴有道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摇头嗟叹：
“只不过是一张纸啊！”
世上有许多一目了然的事，却偏偏被一层纸蒙蔽住，如果不能看透这层纸，就注定要蒙在鼓里，做一辈子睁眼瞎子。世上所谓的贤愚、仙家和凡夫，也不过是一纸之别呀！吴有道一身道骨，能否得道，只怕要被一纸美人给蒙蔽了。
秋月陪着双儿，好不容易候她睡着了，才往自己的卧室来。将被子整理好，对谷雨说：“今夜里你独个睡，双儿这些天常害梦魇，总是被吓得尖哭大叫的，待我去好生守着她。”谷雨正隔窗望着也轮姣洁的明月，他返过身子，轻轻地将秋月揽到怀里，涎着笑脸，咬着她的耳根悄悄地说：“在这边先暖暖被窝再过去，不行么？”秋月啐道：“还是才过门的小夫小妻哩！一点也不知道羞，夜里还得打点精神照顾双儿呢。”手指在谷雨的鼻子上轻轻地捏了捏，便抽开了身子。谷雨说：“待我去小道士那里讨一张镇邪符来给双儿拴两天，包管就好了。”
秋月说：“你明日不能去么？”谷雨吱唔着：“一个人睡，怪清冷的。”仰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说：“反正天又不黑。”
秋月懒得跟他啰嗦，叮嘱他：“记得把门扣好，趁紧回来。”谷雨不耐烦地嘀咕：“生怕我这一去就会做了道士似的……”
不曾想惹来秋月一阵哄笑：“这个世上呀，如果连你也做了道士，这个天底下，只怕就没有一个男人不是道士了。”谷雨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私下里道：“如果没有秋月；如果这个世上才有一个道士，那必定非我谷雨莫属了。”出了门，循着扶疏的树影，缓缓悠悠地往岭上去。离落霞庵还差那么一箭之地，便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妙曼的嘤咛。谷雨即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止不住骂道：“好一个臭道士，难怪平时里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此刻，也不知拐了哪户人家的媳妇在作乐，总算让我给逮住了，看我明日里不好生将你羞一羞。”打定了主意，悄悄地溜到窗下，搭上两只贼眼，果然是一对狗男女。定目往那妇人脸上一照，更是吃惊不小。这样的一个美妇，别说这个岭上没有，只怕这个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诧异他一个道士怎么弄到了手。
小道士终于疲乏了，丢开了美人，自顾将头偎在枕头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响鼾。美人伸手在他身上撼一撼，一丝动静也没有，似招了好大冷落，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抱怨。没情没绪地系好衣裳，整理好云鬓，双袖轻轻一拂，冉冉地落到墙壁上，婉尔回头，又成了一幅画。谷雨目瞪口呆。知道这时候去打搅小道士也是自讨没趣。垂着头往回走，心中却念念不忘那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挪不动脚，心道：“既然小道士已经睡着了，我何不悄悄地将画取了去，大不了日后还给他。终归才是一张画，又不是他娶来的媳妇，打什么紧。”就这样折身又回到落霞庵，从窗口挤进去大半个身子，终于将画揭了下来。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扒光了衣裳，猴在床上，只等美人从画里下来。好半晌过去了，始终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又是打拱，又是做揖，不住口地哀求：“美人儿，下来，下来呀！”
忽传来扑哧一声笑，美人儿妙目一闪，冲谷雨轻轻地招着手，不无戏谑地道：“你上来，上来呀！”
谷雨窜到画下，仰着头，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怎么上你画里来。”
美人妩媚地笑着，欠下半个身子，将一条粉嫩的臂膊垂了下来。谷雨两手接住，脚下用力一蹬，轻飘飘地到了画里，还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倒头往下面瞅了瞅，生怕不稳靠会跌下去。
第二天，娃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却迟迟不见先生到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怎么啦？又候了好些时候，大伙儿都耐不住了，接下来，吵的、嚷的一齐都来了，好端端的学堂旋即成了一个砸翻了的马蜂窝。
秋月肩上荷着锄头，从岭上回来。双儿在后面跟着，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盛着采摘的几样瓜果。调皮地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撑在头上挡太阳，不该走几步又爱掉下来，回头去拾的时候，不忘大声喊：“娘！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
秋月不得不收住脚，掉头看着，忍不住嗔骂：“死妮子，别老磨蹭了，肚子里在一个劲地咕咕叫呢！”娘儿两个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才发觉到谷雨还不曾上课。“谷雨也真是，都晌午了，还不曾起床，莫不是睡过头了。”抱怨的同时，也后悔自己是早上下地那阵不该没有唤醒他。胡乱地抛开锄头，走进内室，只见谷雨赤裸裸地蜷在床上，歪着下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又伸手在他身上摇一摇，只感到又僵又硬的 ，不由得心中一懔，发出了一声惊呼……
厅堂里，忘乎所以的娃子们陡然听到了师娘的哭声，都吃惊不小，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两个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探看了，着紧缩回来，吐着舌头，张惶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先生骁崩了！”难怪这么久了，先生也不来上课。一窝蜂似地涌进去，先生果然直挺挺地，还当真死了哩！怎么好？昨日才开头的故事还剩下好大一截子没完呢。
秋月早已没了方寸，只管要死要活地号啕。双儿也和着一个劲地瞎嚎。孟弦两只眼睛眨呀眨呀地盯住先生，从人丛里悄悄地挤过去，拔根指头在先生的鼻子下探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嚷开了：“师娘！不哭，不哭，先生还不曾死绝哩！”秋月乱抹着眼泪，依着孟弦的话，伸手往谷雨的鼻孔里探了探，果然还有一丝游气。心中不觉安稳了许多，着急的是怎么才能使他醒过来，两眼望着挤满一屋的娃子，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主意。孟弦神气活现地说：“看先生这般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好好地揍他两巴掌，包管就好了。”心慌意乱的秋月当真捊起了袖子，张开巴掌就要往谷雨的脸上去，突然又迟疑住了。好歹也是个先生呢，这么多学生一旁看着，一个做师娘的怎么好下手。无助地瞅着孟弦，哆嗦着说：“我妇道人家手劲小，还是你来吧！”
孟弦可兴奋呢，他有心逞这个能，要是啪啪地两个巴掌将先生治好了，那才得意呢！不知不觉地扎了个马步，抿一口长气，胳膊远远地抡开来……这时，传来张云的怪叫：“快看，快看！墙上面也有个先生哩！”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嘿！先生怎么上画里去了，那样起劲地搅和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做什么呀！打架么？又不像。
秋月一看，可不得了！慌乱地将画扯下来，咬咬牙就要绞碎。还是孟弦反应快，着紧喊道：“先生还在上头呢！若是这样撕烂了，先生只怕也就完了。”
秋月不由得又迟疑了下来，赶紧将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掩在怀里，却奈何不了一个个小鬼头从腋下挤着来争看。孟弦道：“我时常听奶奶说，邪魔邪崇的最怕尿尿儿，不如撒泡尿淋一淋，即使不中用，也不会碍事。”
张云随即从师娘手里将画夺下来，铺开在地上，孟弦跨上一大步，才抹下裤子，一线尿豁喇喇地就下来了。画儿经尿一浸，上面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不大一会儿，便一齐消失了。陡然听到先生浑浑噩噩地喊了声：“哎呀！”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乱哄哄地一屋子学生发愣。娃子们见先生醒了，怯怯地退出来，麻雀似地散了。
谷雨漠然地盯着地上被尿淋湿的一张纸，免不了哀声叹气。秋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里别提有多难过：“犯下来怎样的一件污秽事啊！又当着那么多娃子，不将人羞死了才怪呢，看他明日里拿什么脸面做先生。”
谷雨也知道事情犯大了，全然就不曾料到会落下这么一个后果，心里又惭又愧，也不知道秋月怎样才会饶恕他。苦着脸，噘着嘴巴，装作一幅十足的受害人可怜的模样，蚊子也似的嘀咕：“怪只怪那张画太邪门，好歹我又没有沾惹她。”
“呸！”秋月的唾沫即刻就到了他脸上。
谷雨狼狈不堪地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不忘为自己狡辩：“连那个道士也免不了受她蛊惑，更何况我根本就是一个平常人……”冷不防一个人直戳戳地撞进来，两手扭住谷雨，气汹汹地吼道：“我的画呢？快还我画来！”
谷雨只感到脊背发冷，颤颤兢兢地望着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画儿……我……我哪里有。”
小道士瞪着铜铃大眼，在墙上寻过了，将床头席角也揭了，一边扯心肝地哭丧：“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呀！”突然勾下腰，将地上的湿纸拎起来，仔细瞧过了，复又掷在地上，不住地捶胸捣足：“我的画儿呀……”扑出门，丧魂落魄。
谷雨脸色惨白，额角淌着冷汗，好一会儿只管发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跌爬起来，似要去追赶那个小道士。秋月疑心他疯了，肯定疯了，要不然，一丝不挂地怎么出门。秋月死命地拽住他，谷雨还是挣扎着从门口探出头，望着愈去愈远的小道士，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画儿，什么美人，只不过是一张纸啊！”小道士充耳未闻，只顾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经过这一回折腾，谷雨害了一场大病，学馆也就这样散了场。几乎通岭上的女人们都巴不得。这样的一个先生，除了将娃子们教坏，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整天就会编些瞎瞎话来糊弄，自家闭着眼睛也会，那两斗粮食算是白花了。
眨眼间又进入了秋天，孟弦小肩膀上拴一个小背筐，和一群娃子们凑和着，去附近的小岭上学采药 。几个年头折腾下来，出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宽肩膀，粗胳膊，腰腿结实；方脸膛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着如椽的鼻子；咧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唇上已缀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黑茸。光看模样已有七分成人了，瞧着也着实让人欢喜。至于说心地，方姑不由得眉头直打结：“总好像……总好像……”
“唉——究竟该怎么说呢！”五.似道非道
只说有那么一个繁华之地，有那么一个青春美质的少年。可恨他除了一味地斗鸡走狗，便纵情于烟花柳巷中醉生梦死。没几年的光景，便将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好大家业挥霍得精光。被当作一条癞皮狗从温香软玉的青楼中撵出来，吴有道在腰上拴一根烂草绳，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更可笑他居然还不怎么在意，都说人贫近道，趁着破落，正好做神仙去。他认定神仙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于是，他选定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毅然走去。只是越向前走，也就越荒凉，越荒凉就越没有人家，没有人家他就弄不到权宜充饥的残羹剩饭填肚子。他饿得好难受。这时候，他眼前不时出现平时里吃腻了的东西：一个外焦里嫩、咬一口直淌油的鸡腿——不可能有！那就一块又香又软的烙饼——也不可能有！那就……那就一根被狗啃过的骨头——更不可能有！试想，这样的荒山僻岭中，哪里会有狗，没有狗，怎么会有狗吃剩下的骨头呢。那就……那就……依旧饿着总可以了吧！唉——大凡一个人还在没有做神仙以前多半都要熬苦的……
他感到两眼昏花，四肢无力。他走不动了，他趴到了地上，他向前爬呀……爬呀……他终于停住了。他放弃了去找神仙，而是趴在这里等神仙。因为他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即刻就能遇到神仙，神仙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块吃剩的烙饼。突然，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烤肉香，馋得他不住地淌涎水，努力地撑起头，四下里乱瞅乱瞧。嘿嘿！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癞头和尚趴在地上煨什么吃，手里扯着破袍襟当扇使。只见他拣了根小树枝从灰堆里扒出一个什么来，两手捧着，还不忘拍了拍，埋着头，吃得可香呢！吴有道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一股子力气，挣扎着撑起来，趔趔趄趄地赶过去。癞头和尚猝不及防，哪里拦得住，吴有道一点也顾不上烫，叉开五指，往灰堆里抢一个大的，来不及吹一吹，一个劲地往口里送，只听到嘎嘣一声响，连牙齿都闪了。低下头仔细地一瞧，原来是一颗石头。忙又往灰堆里拣一个，用力啃了两下也没有什么动静，才知道依旧是一颗石头。将两个合在一起敲一敲，呯呯地响。再看那个癞头和尚，缩头躲着，猫啃骨头似的啮啮有声，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将剩下的小半截掷到地上，无限惋惜地叹道：“冷了，也硬了，咬不动了。”吴正道拾起来，掂量了老半天，依旧是一颗石头儿，上面还嵌着两排牙印。吴有道愣了一忽儿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可高兴呢！能有法子煨石头吃，不是神仙还会是什么？当下缠住癞头和尚死乞白赖地要出家。癞头和尚一颗头乱摇：“收你这样的弟子，别玷辱了佛门。”吴有道两只眼珠一旋，便央求他传煮石头的法子。癞头和尚翻动白眼：“才是人家教的，我自己都还不大会使呢。”吴正道急了，咯着牙床，死命地拽住他的前襟不松手。癞头和尚挣了好几下，哪里脱得开身，如此下去，这身破行头非夭寿了不可，当下一连迭声地告饶：“快放手，快放手！我着实没有本事教你，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去处。
吴有道有点急不可待：“你说……你说……”
癞头和尚指着遥远的地方：“那儿，你看到了么？”
吴有道惦长脖子，悠然的白云深处，仿佛浮着一座飘渺的峰峦，胡乱的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
癞头和尚一字一顿地说：“那儿就是落霞山。”
吴有道一脸迷茫：“落霞山……”
癞头和尚:“落霞山中有个落霞岭。”
吴有道；‘落霞岭落霞岭……”
癞头和尚:“落霞岭上住着一个落霞道人”
吴有道：“落霞道人……”
最后癞头和尚不妨慎重交待：“不管你找不找得到落霞道人，也不管落霞道人收不收你做弟子，你都千万不要说是我指点你去的。切记……切记……”
吴有道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就这样，这个声名狼藉的败家子辗转着去了落霞山，一头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道人端坐在草蒲上，白眉耸动。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自己的门下会出现弟子，好比世俗的香火指望代代有个传靠。而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又绝非出家人的本意，不觉颓然长叹。也懒得打听他的家世姓名，既然投身方外，就好比脱胎换骨，从新来过了。落霞道人竖一根指头朝偏房指了指。吴有道重重地叩了头，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去，里面有一张竹床，床上面是一张薄被，再就是一个枕头，其它再也寻不出别样来。吴正道直打哈欠，他早已疲惫不堪，仿佛从洪荒大漠中经过一场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找到栖身之地。来不及拍一拍一袭风尘，仰面在竹床上一倒，悠然进入了梦乡。
……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昂首向前，迎面出现了一座深宅大院，那宏伟的气势，是他生平都没有见到过。正在踌躇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侧门里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说：“家主有请。”
吴有道十分愕然，跟着家丁进去，一个方头大耳的汉子拱手相迎，声响如钟：“幸会！幸会！”吴有道亦还礼，端视间，这人面生得很，只怕打娘胎里出来也没有见过。胖大汉洒笑自如，自称姓石名崇。吴有道心中暗忖：“依稀听闻此人是某代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不多时，已有奴婢摆上了盛宴，二人对饮，斟满金杯的美酒入口醇香，更有那不胜数的佳肴，都是他生平都未曾尝过的。几杯酒下肚，石崇有点忘形，一步三踉跄。他持了吴有道的手，一路往后院来，只见一座座森严整齐的大库房，两页开的大门落了重锁。石崇解下拴在腰上的一串咣啷做响的钥匙，随便打开一进，走进去，只见一列列金砖整整齐齐地排得跟城墙垛子似的。再就是一些珍珠、玛瑙和绝世珍宝。熠熠闪烁的光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石崇信手拣了一颗珠宝，一边拭，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东海龙王排寿宴，借去了七颗夜明珠，九棵珊瑚树，还有好大一批珠宝，到现在还没有还来。”不知不觉地走进第二进库房里，却是乱七八糟的很凌乱，一些金子、 银子相间散落在地上跟瓦砾似的。石崇拧着眉头，不经意地叹道：“这个韩墨香也真不是个东西，那样破落潦倒的时候，我好心送了这一库金银给他，谁知道他七挑八拣地装了两马车去，剩下的竟然扔在这里不肯要了。”随便捡一块递给吴有道说：“你看看，你看看。”吴有道接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地。扯衣角拭去上面的灰尘，成色一点也不差。这时候，石崇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吴兄，今日偶遇，也算是我俩的缘分，这间库房我正好要改做他用，这一些金银都送与你，待会雇一辆大车再装了去，如何？”
吴有道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回答说：“多谢石爷厚爱，不该吴某已随了落霞道人学道，再不需要这些累身之物了。”
石崇头一回听说金银为累身之物，一张脸霎间变了颜色，止不住跳脚大骂落霞道人混账：“自己好大一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进了黄土，倒也罢了。像吴兄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千万不要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当，将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毁了。”接下来又好言相劝：“这世上哪有什么道，即使有道也不可学，无非是一些与世无争，无情无欲，不求财，不慕色，糊弄些野菜填肚子，不是受冻就是挨饿，比世上那些乞丐还不如呢！只不过混下个清名罢了。与其这样，学道还有什么意思。”
“吴兄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了我这半库金银，还不够你花用的？置田买地，筑一座豪宅，纳几房美妾，拥婢呼奴的，才是逍遥快活呢！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神仙都会羡慕你，更别说什么狗屁道士了。”
吴正道见他无故奚落自己的师傅，早已窝了一肚子气，更见不得那副恃财欺世的嘴脸，当下一摊双手，冷笑道：“你白送我金银，我偏不要，奈何！”石崇横眉瞪了他半晌，气恨恨地道：“连金银都不知道要的人不可留！”即刻发出几声怪笑，立时窜来几个剽悍的大汉，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向他逼过来。
吴有道心中一懔，脊背直透冷汗，心道：“天下的怪事还真不少，从来只有为敛财送命的，没料到我今日不受人家金银反而遭祸殃，可笑不可笑。”这时候，只怕反悔也迟了，趁着去路还没有全部封住，扑开两臂，拔腿就逃。倏忽间，脚下出现了一个大窟隆，轰的一声掉了下去，耳畔传来呼呼风响，好半天才着了地，正好跌在一个草垛上。倒也无伤无损，只不过担了一场虚惊。
吴有道窸窸窣窣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四顾都是崇山峻岭，竟不知身在何处。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走下去，只见松竹掩映着一户人家。吴正道正要打探回庵的路径，便绕了过去，在门扉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开处，翩然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鬃角斜插着野花，抹得通红的两颊，扑闪着一双美目，自有说不出的妖媚。不知不觉中，吴有道的两只眼睛都呆了。少妇捏着纤腰，笑吟吟地道：“公子何来，可是渴了，来寻茶喝？”
吴有道失神地点着头，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渴……喝茶……”
少妇抬腕掩着桃花瓣似的小嘴，禁不住吃吃地笑。去了一会儿，捧了茶出来。吴有道伸出手，却忘了接茶，只顾捧住她的皓腕不肯松。小妇人别过头，害羞似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奴家丈夫……”吴有道慌忙丢开手，四下里乱张望。少妇见了他那张惶的样子，止不住笑道：“奴家丈夫在市上卖肉，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吴有道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复又缓过了神，不知不觉地又在小妇人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少妇欲拒还羞似地，一会儿，两个人扯扯捏捏地进了屋……正在得意，少妇叫一声：“苦也！”顿时花容失色。吴有道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大汉手持一柄剔骨刀，拽步奔窜而来。不用说，是她的那个杀猪的丈夫回来了。此时，若想逃跑肯定来不及了。吴有道索性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些，心中道：“即使将两颗头齐崭崭地切去也不打紧，只是下面的两截身躯千万不要分开，并做一塚葬了……”
“唉——”冷不防传来一声沉长的叹息。吴有道两眼一骨碌，那气势汹汹的屠夫不见了，娇滴滴的美妇也没有了踪影。自己好端端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死命搂抱着的是一个草包枕头。突然间明白一是怎么一回事。从床上跌爬起来，勾头跪着，一脸的羞愧，颤颤兢兢地喊了一声：“师傅！”却传来落霞道人的呵斥：“谁是你师傅！”落霞道人离开蒲团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接着，举步离开了落霞庵，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落霞庵只剩下吴有道盘坐在草蒲上枯然打坐。不时有一个艳光照人的美妇，拽着席地的长裙，从师傅的卧房里袅袅娜娜地出来 ，柔若如丝的飘带夹着香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归来时，亦复如此。吴有道只差点跌倒在草蒲上，忙定下心神，断定又是师傅幻化来探他心思的，千万小心了，不要又上了当。吴有道如坐针毡般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美妇又一次经过他身旁时，吴有道一把拽住她的长裙，哭丧着哀求：“师傅，你饶过徒儿吧！师傅……”
美人不曾提防到，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吃吃地笑道：“谁是你师傅呀？你师傅早已西出阳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吴有道：“你……你不是我师傅，那你是谁？”
美人只管咬唇笑，却没有答他，两手将裙子轻轻地提回来，拽着碎步依旧进去了。吴有道赶忙起身，趋步跟过去，只见她到了墙角便突然消失了。
屋角堆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旧箱子。吴有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箱子掀开，投入眼帘的是一部掉页的旧书，把书拿开，下面是一轴纸卷，捧到手里，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解开了拴在中间的红绳，慢慢地展开来，原来是一幅画。衣袂飘然的女子就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美妇。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吴有道如获至宝，万分激动地道：“你原来就是这画儿 ！”
这时，一个娇媚声音说：“你知道我是画儿，可是我的真实来历只怕你就难猜了。”
“咦——这下可奇了。”吴有道止不住左瞧右看，然后，两只眼睛又盯紧到画上，只见她一点朱唇在动，才恍然明白是她在说话。万分惊诧地道：“你的身世来历，除非你自己说，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美人满面春风，有几分炫耀地说：“谅你也休想猜得着，我是妲妃——”
吴有道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商纣王时代的那个苏妲妃？”
美人不无得意地笑道：“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苏妲妃么？”
吴有道万分迷惑地道：“都好几千年了，当时，你不是被一把火焚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藏到这画里了？”
美人黯然神伤：“隔了这么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出了一个叫商益的大画师，纣王将他宣进宫为我画像，你可知道那个画师有多诡计，他画好了一幅交给纣王，然后又私自藏了一幅带出了宫，这幅画呀！将我的灵魂都画进去了，从此，我的身躯归纣王，灵魂就随了画师。”
吴有道：“纣王岂可饶过他。”
美人说：“纣王怎么知道呀！我才不会告诉他。那纣王不知有多暴戾，哪里比得画师风流倜傥，又温柔多情。”
吴有道说：“那你又怎样落到了我师傅手里？”
美人拧着眉头：“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你那个师傅呀！时常骂我是累世祸人的东西，有一次，只差一点把我给毁了。后来，就把我搁进这个箱子里，再也不闻不问，要是有他在呀，我才不敢出来露脸呢！”
吴有道说：“那你现在就出来呀，趁着我师傅又不在这里。”
美人不无埋怨地道：“看你平时里，连正眼也瞧看我，一心要成正果的样子……”双臂儿轻轻一展，翩飞的蝴蝶似的从画里扑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到他跟前。吴有道屏住呼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动手在她的肌肤上捏一捏，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啧啧赞叹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美人得意地笑道：“还能不美么？纣王因为我，将大好的江山都弄丢了。还有那个画师商益，只为得了我的画，没出多久也遭了剜身之祸……”媚眼一抛：“你……你难不成也想动我的主意么？”
吴有道：“我害怕什么呀！能拥有你这样的美人，哪怕即刻化成了灰也在所不惜。”说罢，揽住了她的纤腰，径直往竹榻上去了……
吴有道从此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画美人，也从此没有了寂寞，过着比神仙还要逍遥的道士生活。
落霞道人两袖清风，漫步在遥远的名山大川。似将吴有道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摇头嗟叹：
“只不过是一张纸啊！”
世上有许多一目了然的事，却偏偏被一层纸蒙蔽住，如果不能看透这层纸，就注定要蒙在鼓里，做一辈子睁眼瞎子。世上所谓的贤愚、仙家和凡夫，也不过是一纸之别呀！吴有道一身道骨，能否得道，只怕要被一纸美人给蒙蔽了。
秋月陪着双儿，好不容易候她睡着了，才往自己的卧室来。将被子整理好，对谷雨说：“今夜里你独个睡，双儿这些天常害梦魇，总是被吓得尖哭大叫的，待我去好生守着她。”谷雨正隔窗望着也轮姣洁的明月，他返过身子，轻轻地将秋月揽到怀里，涎着笑脸，咬着她的耳根悄悄地说：“在这边先暖暖被窝再过去，不行么？”秋月啐道：“还是才过门的小夫小妻哩！一点也不知道羞，夜里还得打点精神照顾双儿呢。”手指在谷雨的鼻子上轻轻地捏了捏，便抽开了身子。谷雨说：“待我去小道士那里讨一张镇邪符来给双儿拴两天，包管就好了。”
秋月说：“你明日不能去么？”谷雨吱唔着：“一个人睡，怪清冷的。”仰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说：“反正天又不黑。”
秋月懒得跟他啰嗦，叮嘱他：“记得把门扣好，趁紧回来。”谷雨不耐烦地嘀咕：“生怕我这一去就会做了道士似的……”
不曾想惹来秋月一阵哄笑：“这个世上呀，如果连你也做了道士，这个天底下，只怕就没有一个男人不是道士了。”谷雨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私下里道：“如果没有秋月；如果这个世上才有一个道士，那必定非我谷雨莫属了。”出了门，循着扶疏的树影，缓缓悠悠地往岭上去。离落霞庵还差那么一箭之地，便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妙曼的嘤咛。谷雨即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止不住骂道：“好一个臭道士，难怪平时里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此刻，也不知拐了哪户人家的媳妇在作乐，总算让我给逮住了，看我明日里不好生将你羞一羞。”打定了主意，悄悄地溜到窗下，搭上两只贼眼，果然是一对狗男女。定目往那妇人脸上一照，更是吃惊不小。这样的一个美妇，别说这个岭上没有，只怕这个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诧异他一个道士怎么弄到了手。
小道士终于疲乏了，丢开了美人，自顾将头偎在枕头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响鼾。美人伸手在他身上撼一撼，一丝动静也没有，似招了好大冷落，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抱怨。没情没绪地系好衣裳，整理好云鬓，双袖轻轻一拂，冉冉地落到墙壁上，婉尔回头，又成了一幅画。谷雨目瞪口呆。知道这时候去打搅小道士也是自讨没趣。垂着头往回走，心中却念念不忘那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挪不动脚，心道：“既然小道士已经睡着了，我何不悄悄地将画取了去，大不了日后还给他。终归才是一张画，又不是他娶来的媳妇，打什么紧。”就这样折身又回到落霞庵，从窗口挤进去大半个身子，终于将画揭了下来。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扒光了衣裳，猴在床上，只等美人从画里下来。好半晌过去了，始终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又是打拱，又是做揖，不住口地哀求：“美人儿，下来，下来呀！”
忽传来扑哧一声笑，美人儿妙目一闪，冲谷雨轻轻地招着手，不无戏谑地道：“你上来，上来呀！”
谷雨窜到画下，仰着头，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怎么上你画里来。”
美人妩媚地笑着，欠下半个身子，将一条粉嫩的臂膊垂了下来。谷雨两手接住，脚下用力一蹬，轻飘飘地到了画里，还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倒头往下面瞅了瞅，生怕不稳靠会跌下去。
第二天，娃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却迟迟不见先生到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怎么啦？又候了好些时候，大伙儿都耐不住了，接下来，吵的、嚷的一齐都来了，好端端的学堂旋即成了一个砸翻了的马蜂窝。
秋月肩上荷着锄头，从岭上回来。双儿在后面跟着，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盛着采摘的几样瓜果。调皮地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撑在头上挡太阳，不该走几步又爱掉下来，回头去拾的时候，不忘大声喊：“娘！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
秋月不得不收住脚，掉头看着，忍不住嗔骂：“死妮子，别老磨蹭了，肚子里在一个劲地咕咕叫呢！”娘儿两个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才发觉到谷雨还不曾上课。“谷雨也真是，都晌午了，还不曾起床，莫不是睡过头了。”抱怨的同时，也后悔自己是早上下地那阵不该没有唤醒他。胡乱地抛开锄头，走进内室，只见谷雨赤裸裸地蜷在床上，歪着下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又伸手在他身上摇一摇，只感到又僵又硬的 ，不由得心中一懔，发出了一声惊呼……
厅堂里，忘乎所以的娃子们陡然听到了师娘的哭声，都吃惊不小，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两个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探看了，着紧缩回来，吐着舌头，张惶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先生骁崩了！”难怪这么久了，先生也不来上课。一窝蜂似地涌进去，先生果然直挺挺地，还当真死了哩！怎么好？昨日才开头的故事还剩下好大一截子没完呢。
秋月早已没了方寸，只管要死要活地号啕。双儿也和着一个劲地瞎嚎。孟弦两只眼睛眨呀眨呀地盯住先生，从人丛里悄悄地挤过去，拔根指头在先生的鼻子下探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嚷开了：“师娘！不哭，不哭，先生还不曾死绝哩！”秋月乱抹着眼泪，依着孟弦的话，伸手往谷雨的鼻孔里探了探，果然还有一丝游气。心中不觉安稳了许多，着急的是怎么才能使他醒过来，两眼望着挤满一屋的娃子，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主意。孟弦神气活现地说：“看先生这般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好好地揍他两巴掌，包管就好了。”心慌意乱的秋月当真捊起了袖子，张开巴掌就要往谷雨的脸上去，突然又迟疑住了。好歹也是个先生呢，这么多学生一旁看着，一个做师娘的怎么好下手。无助地瞅着孟弦，哆嗦着说：“我妇道人家手劲小，还是你来吧！”
孟弦可兴奋呢，他有心逞这个能，要是啪啪地两个巴掌将先生治好了，那才得意呢！不知不觉地扎了个马步，抿一口长气，胳膊远远地抡开来……这时，传来张云的怪叫：“快看，快看！墙上面也有个先生哩！”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嘿！先生怎么上画里去了，那样起劲地搅和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做什么呀！打架么？又不像。
秋月一看，可不得了！慌乱地将画扯下来，咬咬牙就要绞碎。还是孟弦反应快，着紧喊道：“先生还在上头呢！若是这样撕烂了，先生只怕也就完了。”
秋月不由得又迟疑了下来，赶紧将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掩在怀里，却奈何不了一个个小鬼头从腋下挤着来争看。孟弦道：“我时常听奶奶说，邪魔邪崇的最怕尿尿儿，不如撒泡尿淋一淋，即使不中用，也不会碍事。”
张云随即从师娘手里将画夺下来，铺开在地上，孟弦跨上一大步，才抹下裤子，一线尿豁喇喇地就下来了。画儿经尿一浸，上面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不大一会儿，便一齐消失了。陡然听到先生浑浑噩噩地喊了声：“哎呀！”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乱哄哄地一屋子学生发愣。娃子们见先生醒了，怯怯地退出来，麻雀似地散了。
谷雨漠然地盯着地上被尿淋湿的一张纸，免不了哀声叹气。秋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里别提有多难过：“犯下来怎样的一件污秽事啊！又当着那么多娃子，不将人羞死了才怪呢，看他明日里拿什么脸面做先生。”
谷雨也知道事情犯大了，全然就不曾料到会落下这么一个后果，心里又惭又愧，也不知道秋月怎样才会饶恕他。苦着脸，噘着嘴巴，装作一幅十足的受害人可怜的模样，蚊子也似的嘀咕：“怪只怪那张画太邪门，好歹我又没有沾惹她。”
“呸！”秋月的唾沫即刻就到了他脸上。
谷雨狼狈不堪地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不忘为自己狡辩：“连那个道士也免不了受她蛊惑，更何况我根本就是一个平常人……”冷不防一个人直戳戳地撞进来，两手扭住谷雨，气汹汹地吼道：“我的画呢？快还我画来！”
谷雨只感到脊背发冷，颤颤兢兢地望着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画儿……我……我哪里有。”
小道士瞪着铜铃大眼，在墙上寻过了，将床头席角也揭了，一边扯心肝地哭丧：“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呀！”突然勾下腰，将地上的湿纸拎起来，仔细瞧过了，复又掷在地上，不住地捶胸捣足：“我的画儿呀……”扑出门，丧魂落魄。
谷雨脸色惨白，额角淌着冷汗，好一会儿只管发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跌爬起来，似要去追赶那个小道士。秋月疑心他疯了，肯定疯了，要不然，一丝不挂地怎么出门。秋月死命地拽住他，谷雨还是挣扎着从门口探出头，望着愈去愈远的小道士，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画儿，什么美人，只不过是一张纸啊！”小道士充耳未闻，只顾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经过这一回折腾，谷雨害了一场大病，学馆也就这样散了场。几乎通岭上的女人们都巴不得。这样的一个先生，除了将娃子们教坏，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整天就会编些瞎瞎话来糊弄，自家闭着眼睛也会，那两斗粮食算是白花了。
眨眼间又进入了秋天，孟弦小肩膀上拴一个小背筐，和一群娃子们凑和着，去附近的小岭上学采药 。几个年头折腾下来，出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宽肩膀，粗胳膊，腰腿结实；方脸膛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着如椽的鼻子；咧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唇上已缀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黑茸。光看模样已有七分成人了，瞧着也着实让人欢喜。至于说心地，方姑不由得眉头直打结：“总好像……总好像……”
“唉——究竟该怎么说呢！”五.似道非道
只说有那么一个繁华之地，有那么一个青春美质的少年。可恨他除了一味地斗鸡走狗，便纵情于烟花柳巷中醉生梦死。没几年的光景，便将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好大家业挥霍得精光。被当作一条癞皮狗从温香软玉的青楼中撵出来，吴有道在腰上拴一根烂草绳，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更可笑他居然还不怎么在意，都说人贫近道，趁着破落，正好做神仙去。他认定神仙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于是，他选定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毅然走去。只是越向前走，也就越荒凉，越荒凉就越没有人家，没有人家他就弄不到权宜充饥的残羹剩饭填肚子。他饿得好难受。这时候，他眼前不时出现平时里吃腻了的东西：一个外焦里嫩、咬一口直淌油的鸡腿——不可能有！那就一块又香又软的烙饼——也不可能有！那就……那就一根被狗啃过的骨头——更不可能有！试想，这样的荒山僻岭中，哪里会有狗，没有狗，怎么会有狗吃剩下的骨头呢。那就……那就……依旧饿着总可以了吧！唉——大凡一个人还在没有做神仙以前多半都要熬苦的……
他感到两眼昏花，四肢无力。他走不动了，他趴到了地上，他向前爬呀……爬呀……他终于停住了。他放弃了去找神仙，而是趴在这里等神仙。因为他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即刻就能遇到神仙，神仙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块吃剩的烙饼。突然，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烤肉香，馋得他不住地淌涎水，努力地撑起头，四下里乱瞅乱瞧。嘿嘿！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癞头和尚趴在地上煨什么吃，手里扯着破袍襟当扇使。只见他拣了根小树枝从灰堆里扒出一个什么来，两手捧着，还不忘拍了拍，埋着头，吃得可香呢！吴有道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一股子力气，挣扎着撑起来，趔趔趄趄地赶过去。癞头和尚猝不及防，哪里拦得住，吴有道一点也顾不上烫，叉开五指，往灰堆里抢一个大的，来不及吹一吹，一个劲地往口里送，只听到嘎嘣一声响，连牙齿都闪了。低下头仔细地一瞧，原来是一颗石头。忙又往灰堆里拣一个，用力啃了两下也没有什么动静，才知道依旧是一颗石头。将两个合在一起敲一敲，呯呯地响。再看那个癞头和尚，缩头躲着，猫啃骨头似的啮啮有声，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将剩下的小半截掷到地上，无限惋惜地叹道：“冷了，也硬了，咬不动了。”吴正道拾起来，掂量了老半天，依旧是一颗石头儿，上面还嵌着两排牙印。吴有道愣了一忽儿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可高兴呢！能有法子煨石头吃，不是神仙还会是什么？当下缠住癞头和尚死乞白赖地要出家。癞头和尚一颗头乱摇：“收你这样的弟子，别玷辱了佛门。”吴有道两只眼珠一旋，便央求他传煮石头的法子。癞头和尚翻动白眼：“才是人家教的，我自己都还不大会使呢。”吴正道急了，咯着牙床，死命地拽住他的前襟不松手。癞头和尚挣了好几下，哪里脱得开身，如此下去，这身破行头非夭寿了不可，当下一连迭声地告饶：“快放手，快放手！我着实没有本事教你，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去处。
吴有道有点急不可待：“你说……你说……”
癞头和尚指着遥远的地方：“那儿，你看到了么？”
吴有道惦长脖子，悠然的白云深处，仿佛浮着一座飘渺的峰峦，胡乱的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
癞头和尚一字一顿地说：“那儿就是落霞山。”
吴有道一脸迷茫：“落霞山……”
癞头和尚:“落霞山中有个落霞岭。”
吴有道；‘落霞岭落霞岭……”
癞头和尚:“落霞岭上住着一个落霞道人”
吴有道：“落霞道人……”
最后癞头和尚不妨慎重交待：“不管你找不找得到落霞道人，也不管落霞道人收不收你做弟子，你都千万不要说是我指点你去的。切记……切记……”
吴有道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就这样，这个声名狼藉的败家子辗转着去了落霞山，一头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道人端坐在草蒲上，白眉耸动。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自己的门下会出现弟子，好比世俗的香火指望代代有个传靠。而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又绝非出家人的本意，不觉颓然长叹。也懒得打听他的家世姓名，既然投身方外，就好比脱胎换骨，从新来过了。落霞道人竖一根指头朝偏房指了指。吴有道重重地叩了头，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去，里面有一张竹床，床上面是一张薄被，再就是一个枕头，其它再也寻不出别样来。吴正道直打哈欠，他早已疲惫不堪，仿佛从洪荒大漠中经过一场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找到栖身之地。来不及拍一拍一袭风尘，仰面在竹床上一倒，悠然进入了梦乡。
……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昂首向前，迎面出现了一座深宅大院，那宏伟的气势，是他生平都没有见到过。正在踌躇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侧门里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说：“家主有请。”
吴有道十分愕然，跟着家丁进去，一个方头大耳的汉子拱手相迎，声响如钟：“幸会！幸会！”吴有道亦还礼，端视间，这人面生得很，只怕打娘胎里出来也没有见过。胖大汉洒笑自如，自称姓石名崇。吴有道心中暗忖：“依稀听闻此人是某代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不多时，已有奴婢摆上了盛宴，二人对饮，斟满金杯的美酒入口醇香，更有那不胜数的佳肴，都是他生平都未曾尝过的。几杯酒下肚，石崇有点忘形，一步三踉跄。他持了吴有道的手，一路往后院来，只见一座座森严整齐的大库房，两页开的大门落了重锁。石崇解下拴在腰上的一串咣啷做响的钥匙，随便打开一进，走进去，只见一列列金砖整整齐齐地排得跟城墙垛子似的。再就是一些珍珠、玛瑙和绝世珍宝。熠熠闪烁的光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石崇信手拣了一颗珠宝，一边拭，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东海龙王排寿宴，借去了七颗夜明珠，九棵珊瑚树，还有好大一批珠宝，到现在还没有还来。”不知不觉地走进第二进库房里，却是乱七八糟的很凌乱，一些金子、 银子相间散落在地上跟瓦砾似的。石崇拧着眉头，不经意地叹道：“这个韩墨香也真不是个东西，那样破落潦倒的时候，我好心送了这一库金银给他，谁知道他七挑八拣地装了两马车去，剩下的竟然扔在这里不肯要了。”随便捡一块递给吴有道说：“你看看，你看看。”吴有道接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地。扯衣角拭去上面的灰尘，成色一点也不差。这时候，石崇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吴兄，今日偶遇，也算是我俩的缘分，这间库房我正好要改做他用，这一些金银都送与你，待会雇一辆大车再装了去，如何？”
吴有道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回答说：“多谢石爷厚爱，不该吴某已随了落霞道人学道，再不需要这些累身之物了。”
石崇头一回听说金银为累身之物，一张脸霎间变了颜色，止不住跳脚大骂落霞道人混账：“自己好大一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进了黄土，倒也罢了。像吴兄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千万不要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当，将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毁了。”接下来又好言相劝：“这世上哪有什么道，即使有道也不可学，无非是一些与世无争，无情无欲，不求财，不慕色，糊弄些野菜填肚子，不是受冻就是挨饿，比世上那些乞丐还不如呢！只不过混下个清名罢了。与其这样，学道还有什么意思。”
“吴兄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了我这半库金银，还不够你花用的？置田买地，筑一座豪宅，纳几房美妾，拥婢呼奴的，才是逍遥快活呢！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神仙都会羡慕你，更别说什么狗屁道士了。”
吴正道见他无故奚落自己的师傅，早已窝了一肚子气，更见不得那副恃财欺世的嘴脸，当下一摊双手，冷笑道：“你白送我金银，我偏不要，奈何！”石崇横眉瞪了他半晌，气恨恨地道：“连金银都不知道要的人不可留！”即刻发出几声怪笑，立时窜来几个剽悍的大汉，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向他逼过来。
吴有道心中一懔，脊背直透冷汗，心道：“天下的怪事还真不少，从来只有为敛财送命的，没料到我今日不受人家金银反而遭祸殃，可笑不可笑。”这时候，只怕反悔也迟了，趁着去路还没有全部封住，扑开两臂，拔腿就逃。倏忽间，脚下出现了一个大窟隆，轰的一声掉了下去，耳畔传来呼呼风响，好半天才着了地，正好跌在一个草垛上。倒也无伤无损，只不过担了一场虚惊。
吴有道窸窸窣窣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四顾都是崇山峻岭，竟不知身在何处。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走下去，只见松竹掩映着一户人家。吴正道正要打探回庵的路径，便绕了过去，在门扉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开处，翩然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鬃角斜插着野花，抹得通红的两颊，扑闪着一双美目，自有说不出的妖媚。不知不觉中，吴有道的两只眼睛都呆了。少妇捏着纤腰，笑吟吟地道：“公子何来，可是渴了，来寻茶喝？”
吴有道失神地点着头，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渴……喝茶……”
少妇抬腕掩着桃花瓣似的小嘴，禁不住吃吃地笑。去了一会儿，捧了茶出来。吴有道伸出手，却忘了接茶，只顾捧住她的皓腕不肯松。小妇人别过头，害羞似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奴家丈夫……”吴有道慌忙丢开手，四下里乱张望。少妇见了他那张惶的样子，止不住笑道：“奴家丈夫在市上卖肉，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吴有道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复又缓过了神，不知不觉地又在小妇人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少妇欲拒还羞似地，一会儿，两个人扯扯捏捏地进了屋……正在得意，少妇叫一声：“苦也！”顿时花容失色。吴有道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大汉手持一柄剔骨刀，拽步奔窜而来。不用说，是她的那个杀猪的丈夫回来了。此时，若想逃跑肯定来不及了。吴有道索性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些，心中道：“即使将两颗头齐崭崭地切去也不打紧，只是下面的两截身躯千万不要分开，并做一塚葬了……”
“唉——”冷不防传来一声沉长的叹息。吴有道两眼一骨碌，那气势汹汹的屠夫不见了，娇滴滴的美妇也没有了踪影。自己好端端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死命搂抱着的是一个草包枕头。突然间明白一是怎么一回事。从床上跌爬起来，勾头跪着，一脸的羞愧，颤颤兢兢地喊了一声：“师傅！”却传来落霞道人的呵斥：“谁是你师傅！”落霞道人离开蒲团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接着，举步离开了落霞庵，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落霞庵只剩下吴有道盘坐在草蒲上枯然打坐。不时有一个艳光照人的美妇，拽着席地的长裙，从师傅的卧房里袅袅娜娜地出来 ，柔若如丝的飘带夹着香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归来时，亦复如此。吴有道只差点跌倒在草蒲上，忙定下心神，断定又是师傅幻化来探他心思的，千万小心了，不要又上了当。吴有道如坐针毡般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美妇又一次经过他身旁时，吴有道一把拽住她的长裙，哭丧着哀求：“师傅，你饶过徒儿吧！师傅……”
美人不曾提防到，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吃吃地笑道：“谁是你师傅呀？你师傅早已西出阳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吴有道：“你……你不是我师傅，那你是谁？”
美人只管咬唇笑，却没有答他，两手将裙子轻轻地提回来，拽着碎步依旧进去了。吴有道赶忙起身，趋步跟过去，只见她到了墙角便突然消失了。
屋角堆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旧箱子。吴有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箱子掀开，投入眼帘的是一部掉页的旧书，把书拿开，下面是一轴纸卷，捧到手里，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解开了拴在中间的红绳，慢慢地展开来，原来是一幅画。衣袂飘然的女子就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美妇。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吴有道如获至宝，万分激动地道：“你原来就是这画儿 ！”
这时，一个娇媚声音说：“你知道我是画儿，可是我的真实来历只怕你就难猜了。”
“咦——这下可奇了。”吴有道止不住左瞧右看，然后，两只眼睛又盯紧到画上，只见她一点朱唇在动，才恍然明白是她在说话。万分惊诧地道：“你的身世来历，除非你自己说，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美人满面春风，有几分炫耀地说：“谅你也休想猜得着，我是妲妃——”
吴有道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商纣王时代的那个苏妲妃？”
美人不无得意地笑道：“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苏妲妃么？”
吴有道万分迷惑地道：“都好几千年了，当时，你不是被一把火焚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藏到这画里了？”
美人黯然神伤：“隔了这么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出了一个叫商益的大画师，纣王将他宣进宫为我画像，你可知道那个画师有多诡计，他画好了一幅交给纣王，然后又私自藏了一幅带出了宫，这幅画呀！将我的灵魂都画进去了，从此，我的身躯归纣王，灵魂就随了画师。”
吴有道：“纣王岂可饶过他。”
美人说：“纣王怎么知道呀！我才不会告诉他。那纣王不知有多暴戾，哪里比得画师风流倜傥，又温柔多情。”
吴有道说：“那你又怎样落到了我师傅手里？”
美人拧着眉头：“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你那个师傅呀！时常骂我是累世祸人的东西，有一次，只差一点把我给毁了。后来，就把我搁进这个箱子里，再也不闻不问，要是有他在呀，我才不敢出来露脸呢！”
吴有道说：“那你现在就出来呀，趁着我师傅又不在这里。”
美人不无埋怨地道：“看你平时里，连正眼也瞧看我，一心要成正果的样子……”双臂儿轻轻一展，翩飞的蝴蝶似的从画里扑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到他跟前。吴有道屏住呼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动手在她的肌肤上捏一捏，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啧啧赞叹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美人得意地笑道：“还能不美么？纣王因为我，将大好的江山都弄丢了。还有那个画师商益，只为得了我的画，没出多久也遭了剜身之祸……”媚眼一抛：“你……你难不成也想动我的主意么？”
吴有道：“我害怕什么呀！能拥有你这样的美人，哪怕即刻化成了灰也在所不惜。”说罢，揽住了她的纤腰，径直往竹榻上去了……
吴有道从此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画美人，也从此没有了寂寞，过着比神仙还要逍遥的道士生活。
落霞道人两袖清风，漫步在遥远的名山大川。似将吴有道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摇头嗟叹：
“只不过是一张纸啊！”
世上有许多一目了然的事，却偏偏被一层纸蒙蔽住，如果不能看透这层纸，就注定要蒙在鼓里，做一辈子睁眼瞎子。世上所谓的贤愚、仙家和凡夫，也不过是一纸之别呀！吴有道一身道骨，能否得道，只怕要被一纸美人给蒙蔽了。
秋月陪着双儿，好不容易候她睡着了，才往自己的卧室来。将被子整理好，对谷雨说：“今夜里你独个睡，双儿这些天常害梦魇，总是被吓得尖哭大叫的，待我去好生守着她。”谷雨正隔窗望着也轮姣洁的明月，他返过身子，轻轻地将秋月揽到怀里，涎着笑脸，咬着她的耳根悄悄地说：“在这边先暖暖被窝再过去，不行么？”秋月啐道：“还是才过门的小夫小妻哩！一点也不知道羞，夜里还得打点精神照顾双儿呢。”手指在谷雨的鼻子上轻轻地捏了捏，便抽开了身子。谷雨说：“待我去小道士那里讨一张镇邪符来给双儿拴两天，包管就好了。”
秋月说：“你明日不能去么？”谷雨吱唔着：“一个人睡，怪清冷的。”仰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说：“反正天又不黑。”
秋月懒得跟他啰嗦，叮嘱他：“记得把门扣好，趁紧回来。”谷雨不耐烦地嘀咕：“生怕我这一去就会做了道士似的……”
不曾想惹来秋月一阵哄笑：“这个世上呀，如果连你也做了道士，这个天底下，只怕就没有一个男人不是道士了。”谷雨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私下里道：“如果没有秋月；如果这个世上才有一个道士，那必定非我谷雨莫属了。”出了门，循着扶疏的树影，缓缓悠悠地往岭上去。离落霞庵还差那么一箭之地，便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妙曼的嘤咛。谷雨即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止不住骂道：“好一个臭道士，难怪平时里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此刻，也不知拐了哪户人家的媳妇在作乐，总算让我给逮住了，看我明日里不好生将你羞一羞。”打定了主意，悄悄地溜到窗下，搭上两只贼眼，果然是一对狗男女。定目往那妇人脸上一照，更是吃惊不小。这样的一个美妇，别说这个岭上没有，只怕这个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诧异他一个道士怎么弄到了手。
小道士终于疲乏了，丢开了美人，自顾将头偎在枕头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响鼾。美人伸手在他身上撼一撼，一丝动静也没有，似招了好大冷落，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抱怨。没情没绪地系好衣裳，整理好云鬓，双袖轻轻一拂，冉冉地落到墙壁上，婉尔回头，又成了一幅画。谷雨目瞪口呆。知道这时候去打搅小道士也是自讨没趣。垂着头往回走，心中却念念不忘那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挪不动脚，心道：“既然小道士已经睡着了，我何不悄悄地将画取了去，大不了日后还给他。终归才是一张画，又不是他娶来的媳妇，打什么紧。”就这样折身又回到落霞庵，从窗口挤进去大半个身子，终于将画揭了下来。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扒光了衣裳，猴在床上，只等美人从画里下来。好半晌过去了，始终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又是打拱，又是做揖，不住口地哀求：“美人儿，下来，下来呀！”
忽传来扑哧一声笑，美人儿妙目一闪，冲谷雨轻轻地招着手，不无戏谑地道：“你上来，上来呀！”
谷雨窜到画下，仰着头，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怎么上你画里来。”
美人妩媚地笑着，欠下半个身子，将一条粉嫩的臂膊垂了下来。谷雨两手接住，脚下用力一蹬，轻飘飘地到了画里，还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倒头往下面瞅了瞅，生怕不稳靠会跌下去。
第二天，娃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却迟迟不见先生到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怎么啦？又候了好些时候，大伙儿都耐不住了，接下来，吵的、嚷的一齐都来了，好端端的学堂旋即成了一个砸翻了的马蜂窝。
秋月肩上荷着锄头，从岭上回来。双儿在后面跟着，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盛着采摘的几样瓜果。调皮地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撑在头上挡太阳，不该走几步又爱掉下来，回头去拾的时候，不忘大声喊：“娘！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
秋月不得不收住脚，掉头看着，忍不住嗔骂：“死妮子，别老磨蹭了，肚子里在一个劲地咕咕叫呢！”娘儿两个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才发觉到谷雨还不曾上课。“谷雨也真是，都晌午了，还不曾起床，莫不是睡过头了。”抱怨的同时，也后悔自己是早上下地那阵不该没有唤醒他。胡乱地抛开锄头，走进内室，只见谷雨赤裸裸地蜷在床上，歪着下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又伸手在他身上摇一摇，只感到又僵又硬的 ，不由得心中一懔，发出了一声惊呼……
厅堂里，忘乎所以的娃子们陡然听到了师娘的哭声，都吃惊不小，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两个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探看了，着紧缩回来，吐着舌头，张惶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先生骁崩了！”难怪这么久了，先生也不来上课。一窝蜂似地涌进去，先生果然直挺挺地，还当真死了哩！怎么好？昨日才开头的故事还剩下好大一截子没完呢。
秋月早已没了方寸，只管要死要活地号啕。双儿也和着一个劲地瞎嚎。孟弦两只眼睛眨呀眨呀地盯住先生，从人丛里悄悄地挤过去，拔根指头在先生的鼻子下探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嚷开了：“师娘！不哭，不哭，先生还不曾死绝哩！”秋月乱抹着眼泪，依着孟弦的话，伸手往谷雨的鼻孔里探了探，果然还有一丝游气。心中不觉安稳了许多，着急的是怎么才能使他醒过来，两眼望着挤满一屋的娃子，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主意。孟弦神气活现地说：“看先生这般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好好地揍他两巴掌，包管就好了。”心慌意乱的秋月当真捊起了袖子，张开巴掌就要往谷雨的脸上去，突然又迟疑住了。好歹也是个先生呢，这么多学生一旁看着，一个做师娘的怎么好下手。无助地瞅着孟弦，哆嗦着说：“我妇道人家手劲小，还是你来吧！”
孟弦可兴奋呢，他有心逞这个能，要是啪啪地两个巴掌将先生治好了，那才得意呢！不知不觉地扎了个马步，抿一口长气，胳膊远远地抡开来……这时，传来张云的怪叫：“快看，快看！墙上面也有个先生哩！”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嘿！先生怎么上画里去了，那样起劲地搅和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做什么呀！打架么？又不像。
秋月一看，可不得了！慌乱地将画扯下来，咬咬牙就要绞碎。还是孟弦反应快，着紧喊道：“先生还在上头呢！若是这样撕烂了，先生只怕也就完了。”
秋月不由得又迟疑了下来，赶紧将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掩在怀里，却奈何不了一个个小鬼头从腋下挤着来争看。孟弦道：“我时常听奶奶说，邪魔邪崇的最怕尿尿儿，不如撒泡尿淋一淋，即使不中用，也不会碍事。”
张云随即从师娘手里将画夺下来，铺开在地上，孟弦跨上一大步，才抹下裤子，一线尿豁喇喇地就下来了。画儿经尿一浸，上面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不大一会儿，便一齐消失了。陡然听到先生浑浑噩噩地喊了声：“哎呀！”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乱哄哄地一屋子学生发愣。娃子们见先生醒了，怯怯地退出来，麻雀似地散了。
谷雨漠然地盯着地上被尿淋湿的一张纸，免不了哀声叹气。秋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里别提有多难过：“犯下来怎样的一件污秽事啊！又当着那么多娃子，不将人羞死了才怪呢，看他明日里拿什么脸面做先生。”
谷雨也知道事情犯大了，全然就不曾料到会落下这么一个后果，心里又惭又愧，也不知道秋月怎样才会饶恕他。苦着脸，噘着嘴巴，装作一幅十足的受害人可怜的模样，蚊子也似的嘀咕：“怪只怪那张画太邪门，好歹我又没有沾惹她。”
“呸！”秋月的唾沫即刻就到了他脸上。
谷雨狼狈不堪地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不忘为自己狡辩：“连那个道士也免不了受她蛊惑，更何况我根本就是一个平常人……”冷不防一个人直戳戳地撞进来，两手扭住谷雨，气汹汹地吼道：“我的画呢？快还我画来！”
谷雨只感到脊背发冷，颤颤兢兢地望着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画儿……我……我哪里有。”
小道士瞪着铜铃大眼，在墙上寻过了，将床头席角也揭了，一边扯心肝地哭丧：“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呀！”突然勾下腰，将地上的湿纸拎起来，仔细瞧过了，复又掷在地上，不住地捶胸捣足：“我的画儿呀……”扑出门，丧魂落魄。
谷雨脸色惨白，额角淌着冷汗，好一会儿只管发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跌爬起来，似要去追赶那个小道士。秋月疑心他疯了，肯定疯了，要不然，一丝不挂地怎么出门。秋月死命地拽住他，谷雨还是挣扎着从门口探出头，望着愈去愈远的小道士，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画儿，什么美人，只不过是一张纸啊！”小道士充耳未闻，只顾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经过这一回折腾，谷雨害了一场大病，学馆也就这样散了场。几乎通岭上的女人们都巴不得。这样的一个先生，除了将娃子们教坏，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整天就会编些瞎瞎话来糊弄，自家闭着眼睛也会，那两斗粮食算是白花了。
眨眼间又进入了秋天，孟弦小肩膀上拴一个小背筐，和一群娃子们凑和着，去附近的小岭上学采药 。几个年头折腾下来，出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宽肩膀，粗胳膊，腰腿结实；方脸膛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着如椽的鼻子；咧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唇上已缀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黑茸。光看模样已有七分成人了，瞧着也着实让人欢喜。至于说心地，方姑不由得眉头直打结：“总好像……总好像……”
“唉——究竟该怎么说呢！”五.似道非道
只说有那么一个繁华之地，有那么一个青春美质的少年。可恨他除了一味地斗鸡走狗，便纵情于烟花柳巷中醉生梦死。没几年的光景，便将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好大家业挥霍得精光。被当作一条癞皮狗从温香软玉的青楼中撵出来，吴有道在腰上拴一根烂草绳，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更可笑他居然还不怎么在意，都说人贫近道，趁着破落，正好做神仙去。他认定神仙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于是，他选定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毅然走去。只是越向前走，也就越荒凉，越荒凉就越没有人家，没有人家他就弄不到权宜充饥的残羹剩饭填肚子。他饿得好难受。这时候，他眼前不时出现平时里吃腻了的东西：一个外焦里嫩、咬一口直淌油的鸡腿——不可能有！那就一块又香又软的烙饼——也不可能有！那就……那就一根被狗啃过的骨头——更不可能有！试想，这样的荒山僻岭中，哪里会有狗，没有狗，怎么会有狗吃剩下的骨头呢。那就……那就……依旧饿着总可以了吧！唉——大凡一个人还在没有做神仙以前多半都要熬苦的……
他感到两眼昏花，四肢无力。他走不动了，他趴到了地上，他向前爬呀……爬呀……他终于停住了。他放弃了去找神仙，而是趴在这里等神仙。因为他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即刻就能遇到神仙，神仙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块吃剩的烙饼。突然，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烤肉香，馋得他不住地淌涎水，努力地撑起头，四下里乱瞅乱瞧。嘿嘿！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癞头和尚趴在地上煨什么吃，手里扯着破袍襟当扇使。只见他拣了根小树枝从灰堆里扒出一个什么来，两手捧着，还不忘拍了拍，埋着头，吃得可香呢！吴有道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一股子力气，挣扎着撑起来，趔趔趄趄地赶过去。癞头和尚猝不及防，哪里拦得住，吴有道一点也顾不上烫，叉开五指，往灰堆里抢一个大的，来不及吹一吹，一个劲地往口里送，只听到嘎嘣一声响，连牙齿都闪了。低下头仔细地一瞧，原来是一颗石头。忙又往灰堆里拣一个，用力啃了两下也没有什么动静，才知道依旧是一颗石头。将两个合在一起敲一敲，呯呯地响。再看那个癞头和尚，缩头躲着，猫啃骨头似的啮啮有声，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将剩下的小半截掷到地上，无限惋惜地叹道：“冷了，也硬了，咬不动了。”吴正道拾起来，掂量了老半天，依旧是一颗石头儿，上面还嵌着两排牙印。吴有道愣了一忽儿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可高兴呢！能有法子煨石头吃，不是神仙还会是什么？当下缠住癞头和尚死乞白赖地要出家。癞头和尚一颗头乱摇：“收你这样的弟子，别玷辱了佛门。”吴有道两只眼珠一旋，便央求他传煮石头的法子。癞头和尚翻动白眼：“才是人家教的，我自己都还不大会使呢。”吴正道急了，咯着牙床，死命地拽住他的前襟不松手。癞头和尚挣了好几下，哪里脱得开身，如此下去，这身破行头非夭寿了不可，当下一连迭声地告饶：“快放手，快放手！我着实没有本事教你，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去处。
吴有道有点急不可待：“你说……你说……”
癞头和尚指着遥远的地方：“那儿，你看到了么？”
吴有道惦长脖子，悠然的白云深处，仿佛浮着一座飘渺的峰峦，胡乱的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
癞头和尚一字一顿地说：“那儿就是落霞山。”
吴有道一脸迷茫：“落霞山……”
癞头和尚:“落霞山中有个落霞岭。”
吴有道；‘落霞岭落霞岭……”
癞头和尚:“落霞岭上住着一个落霞道人”
吴有道：“落霞道人……”
最后癞头和尚不妨慎重交待：“不管你找不找得到落霞道人，也不管落霞道人收不收你做弟子，你都千万不要说是我指点你去的。切记……切记……”
吴有道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就这样，这个声名狼藉的败家子辗转着去了落霞山，一头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道人端坐在草蒲上，白眉耸动。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自己的门下会出现弟子，好比世俗的香火指望代代有个传靠。而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又绝非出家人的本意，不觉颓然长叹。也懒得打听他的家世姓名，既然投身方外，就好比脱胎换骨，从新来过了。落霞道人竖一根指头朝偏房指了指。吴有道重重地叩了头，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去，里面有一张竹床，床上面是一张薄被，再就是一个枕头，其它再也寻不出别样来。吴正道直打哈欠，他早已疲惫不堪，仿佛从洪荒大漠中经过一场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找到栖身之地。来不及拍一拍一袭风尘，仰面在竹床上一倒，悠然进入了梦乡。
……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昂首向前，迎面出现了一座深宅大院，那宏伟的气势，是他生平都没有见到过。正在踌躇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侧门里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说：“家主有请。”
吴有道十分愕然，跟着家丁进去，一个方头大耳的汉子拱手相迎，声响如钟：“幸会！幸会！”吴有道亦还礼，端视间，这人面生得很，只怕打娘胎里出来也没有见过。胖大汉洒笑自如，自称姓石名崇。吴有道心中暗忖：“依稀听闻此人是某代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不多时，已有奴婢摆上了盛宴，二人对饮，斟满金杯的美酒入口醇香，更有那不胜数的佳肴，都是他生平都未曾尝过的。几杯酒下肚，石崇有点忘形，一步三踉跄。他持了吴有道的手，一路往后院来，只见一座座森严整齐的大库房，两页开的大门落了重锁。石崇解下拴在腰上的一串咣啷做响的钥匙，随便打开一进，走进去，只见一列列金砖整整齐齐地排得跟城墙垛子似的。再就是一些珍珠、玛瑙和绝世珍宝。熠熠闪烁的光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石崇信手拣了一颗珠宝，一边拭，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东海龙王排寿宴，借去了七颗夜明珠，九棵珊瑚树，还有好大一批珠宝，到现在还没有还来。”不知不觉地走进第二进库房里，却是乱七八糟的很凌乱，一些金子、 银子相间散落在地上跟瓦砾似的。石崇拧着眉头，不经意地叹道：“这个韩墨香也真不是个东西，那样破落潦倒的时候，我好心送了这一库金银给他，谁知道他七挑八拣地装了两马车去，剩下的竟然扔在这里不肯要了。”随便捡一块递给吴有道说：“你看看，你看看。”吴有道接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地。扯衣角拭去上面的灰尘，成色一点也不差。这时候，石崇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吴兄，今日偶遇，也算是我俩的缘分，这间库房我正好要改做他用，这一些金银都送与你，待会雇一辆大车再装了去，如何？”
吴有道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回答说：“多谢石爷厚爱，不该吴某已随了落霞道人学道，再不需要这些累身之物了。”
石崇头一回听说金银为累身之物，一张脸霎间变了颜色，止不住跳脚大骂落霞道人混账：“自己好大一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进了黄土，倒也罢了。像吴兄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千万不要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当，将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毁了。”接下来又好言相劝：“这世上哪有什么道，即使有道也不可学，无非是一些与世无争，无情无欲，不求财，不慕色，糊弄些野菜填肚子，不是受冻就是挨饿，比世上那些乞丐还不如呢！只不过混下个清名罢了。与其这样，学道还有什么意思。”
“吴兄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了我这半库金银，还不够你花用的？置田买地，筑一座豪宅，纳几房美妾，拥婢呼奴的，才是逍遥快活呢！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神仙都会羡慕你，更别说什么狗屁道士了。”
吴正道见他无故奚落自己的师傅，早已窝了一肚子气，更见不得那副恃财欺世的嘴脸，当下一摊双手，冷笑道：“你白送我金银，我偏不要，奈何！”石崇横眉瞪了他半晌，气恨恨地道：“连金银都不知道要的人不可留！”即刻发出几声怪笑，立时窜来几个剽悍的大汉，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向他逼过来。
吴有道心中一懔，脊背直透冷汗，心道：“天下的怪事还真不少，从来只有为敛财送命的，没料到我今日不受人家金银反而遭祸殃，可笑不可笑。”这时候，只怕反悔也迟了，趁着去路还没有全部封住，扑开两臂，拔腿就逃。倏忽间，脚下出现了一个大窟隆，轰的一声掉了下去，耳畔传来呼呼风响，好半天才着了地，正好跌在一个草垛上。倒也无伤无损，只不过担了一场虚惊。
吴有道窸窸窣窣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四顾都是崇山峻岭，竟不知身在何处。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走下去，只见松竹掩映着一户人家。吴正道正要打探回庵的路径，便绕了过去，在门扉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开处，翩然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鬃角斜插着野花，抹得通红的两颊，扑闪着一双美目，自有说不出的妖媚。不知不觉中，吴有道的两只眼睛都呆了。少妇捏着纤腰，笑吟吟地道：“公子何来，可是渴了，来寻茶喝？”
吴有道失神地点着头，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渴……喝茶……”
少妇抬腕掩着桃花瓣似的小嘴，禁不住吃吃地笑。去了一会儿，捧了茶出来。吴有道伸出手，却忘了接茶，只顾捧住她的皓腕不肯松。小妇人别过头，害羞似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奴家丈夫……”吴有道慌忙丢开手，四下里乱张望。少妇见了他那张惶的样子，止不住笑道：“奴家丈夫在市上卖肉，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吴有道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复又缓过了神，不知不觉地又在小妇人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少妇欲拒还羞似地，一会儿，两个人扯扯捏捏地进了屋……正在得意，少妇叫一声：“苦也！”顿时花容失色。吴有道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大汉手持一柄剔骨刀，拽步奔窜而来。不用说，是她的那个杀猪的丈夫回来了。此时，若想逃跑肯定来不及了。吴有道索性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些，心中道：“即使将两颗头齐崭崭地切去也不打紧，只是下面的两截身躯千万不要分开，并做一塚葬了……”
“唉——”冷不防传来一声沉长的叹息。吴有道两眼一骨碌，那气势汹汹的屠夫不见了，娇滴滴的美妇也没有了踪影。自己好端端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死命搂抱着的是一个草包枕头。突然间明白一是怎么一回事。从床上跌爬起来，勾头跪着，一脸的羞愧，颤颤兢兢地喊了一声：“师傅！”却传来落霞道人的呵斥：“谁是你师傅！”落霞道人离开蒲团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接着，举步离开了落霞庵，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落霞庵只剩下吴有道盘坐在草蒲上枯然打坐。不时有一个艳光照人的美妇，拽着席地的长裙，从师傅的卧房里袅袅娜娜地出来 ，柔若如丝的飘带夹着香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归来时，亦复如此。吴有道只差点跌倒在草蒲上，忙定下心神，断定又是师傅幻化来探他心思的，千万小心了，不要又上了当。吴有道如坐针毡般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美妇又一次经过他身旁时，吴有道一把拽住她的长裙，哭丧着哀求：“师傅，你饶过徒儿吧！师傅……”
美人不曾提防到，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吃吃地笑道：“谁是你师傅呀？你师傅早已西出阳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吴有道：“你……你不是我师傅，那你是谁？”
美人只管咬唇笑，却没有答他，两手将裙子轻轻地提回来，拽着碎步依旧进去了。吴有道赶忙起身，趋步跟过去，只见她到了墙角便突然消失了。
屋角堆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旧箱子。吴有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箱子掀开，投入眼帘的是一部掉页的旧书，把书拿开，下面是一轴纸卷，捧到手里，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解开了拴在中间的红绳，慢慢地展开来，原来是一幅画。衣袂飘然的女子就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美妇。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吴有道如获至宝，万分激动地道：“你原来就是这画儿 ！”
这时，一个娇媚声音说：“你知道我是画儿，可是我的真实来历只怕你就难猜了。”
“咦——这下可奇了。”吴有道止不住左瞧右看，然后，两只眼睛又盯紧到画上，只见她一点朱唇在动，才恍然明白是她在说话。万分惊诧地道：“你的身世来历，除非你自己说，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美人满面春风，有几分炫耀地说：“谅你也休想猜得着，我是妲妃——”
吴有道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商纣王时代的那个苏妲妃？”
美人不无得意地笑道：“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苏妲妃么？”
吴有道万分迷惑地道：“都好几千年了，当时，你不是被一把火焚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藏到这画里了？”
美人黯然神伤：“隔了这么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出了一个叫商益的大画师，纣王将他宣进宫为我画像，你可知道那个画师有多诡计，他画好了一幅交给纣王，然后又私自藏了一幅带出了宫，这幅画呀！将我的灵魂都画进去了，从此，我的身躯归纣王，灵魂就随了画师。”
吴有道：“纣王岂可饶过他。”
美人说：“纣王怎么知道呀！我才不会告诉他。那纣王不知有多暴戾，哪里比得画师风流倜傥，又温柔多情。”
吴有道说：“那你又怎样落到了我师傅手里？”
美人拧着眉头：“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你那个师傅呀！时常骂我是累世祸人的东西，有一次，只差一点把我给毁了。后来，就把我搁进这个箱子里，再也不闻不问，要是有他在呀，我才不敢出来露脸呢！”
吴有道说：“那你现在就出来呀，趁着我师傅又不在这里。”
美人不无埋怨地道：“看你平时里，连正眼也瞧看我，一心要成正果的样子……”双臂儿轻轻一展，翩飞的蝴蝶似的从画里扑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到他跟前。吴有道屏住呼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动手在她的肌肤上捏一捏，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啧啧赞叹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美人得意地笑道：“还能不美么？纣王因为我，将大好的江山都弄丢了。还有那个画师商益，只为得了我的画，没出多久也遭了剜身之祸……”媚眼一抛：“你……你难不成也想动我的主意么？”
吴有道：“我害怕什么呀！能拥有你这样的美人，哪怕即刻化成了灰也在所不惜。”说罢，揽住了她的纤腰，径直往竹榻上去了……
吴有道从此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画美人，也从此没有了寂寞，过着比神仙还要逍遥的道士生活。
落霞道人两袖清风，漫步在遥远的名山大川。似将吴有道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摇头嗟叹：
“只不过是一张纸啊！”
世上有许多一目了然的事，却偏偏被一层纸蒙蔽住，如果不能看透这层纸，就注定要蒙在鼓里，做一辈子睁眼瞎子。世上所谓的贤愚、仙家和凡夫，也不过是一纸之别呀！吴有道一身道骨，能否得道，只怕要被一纸美人给蒙蔽了。
秋月陪着双儿，好不容易候她睡着了，才往自己的卧室来。将被子整理好，对谷雨说：“今夜里你独个睡，双儿这些天常害梦魇，总是被吓得尖哭大叫的，待我去好生守着她。”谷雨正隔窗望着也轮姣洁的明月，他返过身子，轻轻地将秋月揽到怀里，涎着笑脸，咬着她的耳根悄悄地说：“在这边先暖暖被窝再过去，不行么？”秋月啐道：“还是才过门的小夫小妻哩！一点也不知道羞，夜里还得打点精神照顾双儿呢。”手指在谷雨的鼻子上轻轻地捏了捏，便抽开了身子。谷雨说：“待我去小道士那里讨一张镇邪符来给双儿拴两天，包管就好了。”
秋月说：“你明日不能去么？”谷雨吱唔着：“一个人睡，怪清冷的。”仰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说：“反正天又不黑。”
秋月懒得跟他啰嗦，叮嘱他：“记得把门扣好，趁紧回来。”谷雨不耐烦地嘀咕：“生怕我这一去就会做了道士似的……”
不曾想惹来秋月一阵哄笑：“这个世上呀，如果连你也做了道士，这个天底下，只怕就没有一个男人不是道士了。”谷雨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私下里道：“如果没有秋月；如果这个世上才有一个道士，那必定非我谷雨莫属了。”出了门，循着扶疏的树影，缓缓悠悠地往岭上去。离落霞庵还差那么一箭之地，便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妙曼的嘤咛。谷雨即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止不住骂道：“好一个臭道士，难怪平时里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此刻，也不知拐了哪户人家的媳妇在作乐，总算让我给逮住了，看我明日里不好生将你羞一羞。”打定了主意，悄悄地溜到窗下，搭上两只贼眼，果然是一对狗男女。定目往那妇人脸上一照，更是吃惊不小。这样的一个美妇，别说这个岭上没有，只怕这个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诧异他一个道士怎么弄到了手。
小道士终于疲乏了，丢开了美人，自顾将头偎在枕头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响鼾。美人伸手在他身上撼一撼，一丝动静也没有，似招了好大冷落，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抱怨。没情没绪地系好衣裳，整理好云鬓，双袖轻轻一拂，冉冉地落到墙壁上，婉尔回头，又成了一幅画。谷雨目瞪口呆。知道这时候去打搅小道士也是自讨没趣。垂着头往回走，心中却念念不忘那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挪不动脚，心道：“既然小道士已经睡着了，我何不悄悄地将画取了去，大不了日后还给他。终归才是一张画，又不是他娶来的媳妇，打什么紧。”就这样折身又回到落霞庵，从窗口挤进去大半个身子，终于将画揭了下来。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扒光了衣裳，猴在床上，只等美人从画里下来。好半晌过去了，始终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又是打拱，又是做揖，不住口地哀求：“美人儿，下来，下来呀！”
忽传来扑哧一声笑，美人儿妙目一闪，冲谷雨轻轻地招着手，不无戏谑地道：“你上来，上来呀！”
谷雨窜到画下，仰着头，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怎么上你画里来。”
美人妩媚地笑着，欠下半个身子，将一条粉嫩的臂膊垂了下来。谷雨两手接住，脚下用力一蹬，轻飘飘地到了画里，还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倒头往下面瞅了瞅，生怕不稳靠会跌下去。
第二天，娃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却迟迟不见先生到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怎么啦？又候了好些时候，大伙儿都耐不住了，接下来，吵的、嚷的一齐都来了，好端端的学堂旋即成了一个砸翻了的马蜂窝。
秋月肩上荷着锄头，从岭上回来。双儿在后面跟着，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盛着采摘的几样瓜果。调皮地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撑在头上挡太阳，不该走几步又爱掉下来，回头去拾的时候，不忘大声喊：“娘！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
秋月不得不收住脚，掉头看着，忍不住嗔骂：“死妮子，别老磨蹭了，肚子里在一个劲地咕咕叫呢！”娘儿两个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才发觉到谷雨还不曾上课。“谷雨也真是，都晌午了，还不曾起床，莫不是睡过头了。”抱怨的同时，也后悔自己是早上下地那阵不该没有唤醒他。胡乱地抛开锄头，走进内室，只见谷雨赤裸裸地蜷在床上，歪着下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又伸手在他身上摇一摇，只感到又僵又硬的 ，不由得心中一懔，发出了一声惊呼……
厅堂里，忘乎所以的娃子们陡然听到了师娘的哭声，都吃惊不小，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两个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探看了，着紧缩回来，吐着舌头，张惶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先生骁崩了！”难怪这么久了，先生也不来上课。一窝蜂似地涌进去，先生果然直挺挺地，还当真死了哩！怎么好？昨日才开头的故事还剩下好大一截子没完呢。
秋月早已没了方寸，只管要死要活地号啕。双儿也和着一个劲地瞎嚎。孟弦两只眼睛眨呀眨呀地盯住先生，从人丛里悄悄地挤过去，拔根指头在先生的鼻子下探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嚷开了：“师娘！不哭，不哭，先生还不曾死绝哩！”秋月乱抹着眼泪，依着孟弦的话，伸手往谷雨的鼻孔里探了探，果然还有一丝游气。心中不觉安稳了许多，着急的是怎么才能使他醒过来，两眼望着挤满一屋的娃子，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主意。孟弦神气活现地说：“看先生这般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好好地揍他两巴掌，包管就好了。”心慌意乱的秋月当真捊起了袖子，张开巴掌就要往谷雨的脸上去，突然又迟疑住了。好歹也是个先生呢，这么多学生一旁看着，一个做师娘的怎么好下手。无助地瞅着孟弦，哆嗦着说：“我妇道人家手劲小，还是你来吧！”
孟弦可兴奋呢，他有心逞这个能，要是啪啪地两个巴掌将先生治好了，那才得意呢！不知不觉地扎了个马步，抿一口长气，胳膊远远地抡开来……这时，传来张云的怪叫：“快看，快看！墙上面也有个先生哩！”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嘿！先生怎么上画里去了，那样起劲地搅和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做什么呀！打架么？又不像。
秋月一看，可不得了！慌乱地将画扯下来，咬咬牙就要绞碎。还是孟弦反应快，着紧喊道：“先生还在上头呢！若是这样撕烂了，先生只怕也就完了。”
秋月不由得又迟疑了下来，赶紧将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掩在怀里，却奈何不了一个个小鬼头从腋下挤着来争看。孟弦道：“我时常听奶奶说，邪魔邪崇的最怕尿尿儿，不如撒泡尿淋一淋，即使不中用，也不会碍事。”
张云随即从师娘手里将画夺下来，铺开在地上，孟弦跨上一大步，才抹下裤子，一线尿豁喇喇地就下来了。画儿经尿一浸，上面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不大一会儿，便一齐消失了。陡然听到先生浑浑噩噩地喊了声：“哎呀！”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乱哄哄地一屋子学生发愣。娃子们见先生醒了，怯怯地退出来，麻雀似地散了。
谷雨漠然地盯着地上被尿淋湿的一张纸，免不了哀声叹气。秋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里别提有多难过：“犯下来怎样的一件污秽事啊！又当着那么多娃子，不将人羞死了才怪呢，看他明日里拿什么脸面做先生。”
谷雨也知道事情犯大了，全然就不曾料到会落下这么一个后果，心里又惭又愧，也不知道秋月怎样才会饶恕他。苦着脸，噘着嘴巴，装作一幅十足的受害人可怜的模样，蚊子也似的嘀咕：“怪只怪那张画太邪门，好歹我又没有沾惹她。”
“呸！”秋月的唾沫即刻就到了他脸上。
谷雨狼狈不堪地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不忘为自己狡辩：“连那个道士也免不了受她蛊惑，更何况我根本就是一个平常人……”冷不防一个人直戳戳地撞进来，两手扭住谷雨，气汹汹地吼道：“我的画呢？快还我画来！”
谷雨只感到脊背发冷，颤颤兢兢地望着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画儿……我……我哪里有。”
小道士瞪着铜铃大眼，在墙上寻过了，将床头席角也揭了，一边扯心肝地哭丧：“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呀！”突然勾下腰，将地上的湿纸拎起来，仔细瞧过了，复又掷在地上，不住地捶胸捣足：“我的画儿呀……”扑出门，丧魂落魄。
谷雨脸色惨白，额角淌着冷汗，好一会儿只管发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跌爬起来，似要去追赶那个小道士。秋月疑心他疯了，肯定疯了，要不然，一丝不挂地怎么出门。秋月死命地拽住他，谷雨还是挣扎着从门口探出头，望着愈去愈远的小道士，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画儿，什么美人，只不过是一张纸啊！”小道士充耳未闻，只顾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经过这一回折腾，谷雨害了一场大病，学馆也就这样散了场。几乎通岭上的女人们都巴不得。这样的一个先生，除了将娃子们教坏，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整天就会编些瞎瞎话来糊弄，自家闭着眼睛也会，那两斗粮食算是白花了。
眨眼间又进入了秋天，孟弦小肩膀上拴一个小背筐，和一群娃子们凑和着，去附近的小岭上学采药 。几个年头折腾下来，出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宽肩膀，粗胳膊，腰腿结实；方脸膛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着如椽的鼻子；咧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唇上已缀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黑茸。光看模样已有七分成人了，瞧着也着实让人欢喜。至于说心地，方姑不由得眉头直打结：“总好像……总好像……”
“唉——究竟该怎么说呢！”五.似道非道
只说有那么一个繁华之地，有那么一个青春美质的少年。可恨他除了一味地斗鸡走狗，便纵情于烟花柳巷中醉生梦死。没几年的光景，便将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好大家业挥霍得精光。被当作一条癞皮狗从温香软玉的青楼中撵出来，吴有道在腰上拴一根烂草绳，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更可笑他居然还不怎么在意，都说人贫近道，趁着破落，正好做神仙去。他认定神仙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于是，他选定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毅然走去。只是越向前走，也就越荒凉，越荒凉就越没有人家，没有人家他就弄不到权宜充饥的残羹剩饭填肚子。他饿得好难受。这时候，他眼前不时出现平时里吃腻了的东西：一个外焦里嫩、咬一口直淌油的鸡腿——不可能有！那就一块又香又软的烙饼——也不可能有！那就……那就一根被狗啃过的骨头——更不可能有！试想，这样的荒山僻岭中，哪里会有狗，没有狗，怎么会有狗吃剩下的骨头呢。那就……那就……依旧饿着总可以了吧！唉——大凡一个人还在没有做神仙以前多半都要熬苦的……
他感到两眼昏花，四肢无力。他走不动了，他趴到了地上，他向前爬呀……爬呀……他终于停住了。他放弃了去找神仙，而是趴在这里等神仙。因为他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即刻就能遇到神仙，神仙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块吃剩的烙饼。突然，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烤肉香，馋得他不住地淌涎水，努力地撑起头，四下里乱瞅乱瞧。嘿嘿！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癞头和尚趴在地上煨什么吃，手里扯着破袍襟当扇使。只见他拣了根小树枝从灰堆里扒出一个什么来，两手捧着，还不忘拍了拍，埋着头，吃得可香呢！吴有道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一股子力气，挣扎着撑起来，趔趔趄趄地赶过去。癞头和尚猝不及防，哪里拦得住，吴有道一点也顾不上烫，叉开五指，往灰堆里抢一个大的，来不及吹一吹，一个劲地往口里送，只听到嘎嘣一声响，连牙齿都闪了。低下头仔细地一瞧，原来是一颗石头。忙又往灰堆里拣一个，用力啃了两下也没有什么动静，才知道依旧是一颗石头。将两个合在一起敲一敲，呯呯地响。再看那个癞头和尚，缩头躲着，猫啃骨头似的啮啮有声，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将剩下的小半截掷到地上，无限惋惜地叹道：“冷了，也硬了，咬不动了。”吴正道拾起来，掂量了老半天，依旧是一颗石头儿，上面还嵌着两排牙印。吴有道愣了一忽儿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可高兴呢！能有法子煨石头吃，不是神仙还会是什么？当下缠住癞头和尚死乞白赖地要出家。癞头和尚一颗头乱摇：“收你这样的弟子，别玷辱了佛门。”吴有道两只眼珠一旋，便央求他传煮石头的法子。癞头和尚翻动白眼：“才是人家教的，我自己都还不大会使呢。”吴正道急了，咯着牙床，死命地拽住他的前襟不松手。癞头和尚挣了好几下，哪里脱得开身，如此下去，这身破行头非夭寿了不可，当下一连迭声地告饶：“快放手，快放手！我着实没有本事教你，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去处。
吴有道有点急不可待：“你说……你说……”
癞头和尚指着遥远的地方：“那儿，你看到了么？”
吴有道惦长脖子，悠然的白云深处，仿佛浮着一座飘渺的峰峦，胡乱的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
癞头和尚一字一顿地说：“那儿就是落霞山。”
吴有道一脸迷茫：“落霞山……”
癞头和尚:“落霞山中有个落霞岭。”
吴有道；‘落霞岭落霞岭……”
癞头和尚:“落霞岭上住着一个落霞道人”
吴有道：“落霞道人……”
最后癞头和尚不妨慎重交待：“不管你找不找得到落霞道人，也不管落霞道人收不收你做弟子，你都千万不要说是我指点你去的。切记……切记……”
吴有道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就这样，这个声名狼藉的败家子辗转着去了落霞山，一头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道人端坐在草蒲上，白眉耸动。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自己的门下会出现弟子，好比世俗的香火指望代代有个传靠。而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又绝非出家人的本意，不觉颓然长叹。也懒得打听他的家世姓名，既然投身方外，就好比脱胎换骨，从新来过了。落霞道人竖一根指头朝偏房指了指。吴有道重重地叩了头，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去，里面有一张竹床，床上面是一张薄被，再就是一个枕头，其它再也寻不出别样来。吴正道直打哈欠，他早已疲惫不堪，仿佛从洪荒大漠中经过一场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找到栖身之地。来不及拍一拍一袭风尘，仰面在竹床上一倒，悠然进入了梦乡。
……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昂首向前，迎面出现了一座深宅大院，那宏伟的气势，是他生平都没有见到过。正在踌躇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侧门里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说：“家主有请。”
吴有道十分愕然，跟着家丁进去，一个方头大耳的汉子拱手相迎，声响如钟：“幸会！幸会！”吴有道亦还礼，端视间，这人面生得很，只怕打娘胎里出来也没有见过。胖大汉洒笑自如，自称姓石名崇。吴有道心中暗忖：“依稀听闻此人是某代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不多时，已有奴婢摆上了盛宴，二人对饮，斟满金杯的美酒入口醇香，更有那不胜数的佳肴，都是他生平都未曾尝过的。几杯酒下肚，石崇有点忘形，一步三踉跄。他持了吴有道的手，一路往后院来，只见一座座森严整齐的大库房，两页开的大门落了重锁。石崇解下拴在腰上的一串咣啷做响的钥匙，随便打开一进，走进去，只见一列列金砖整整齐齐地排得跟城墙垛子似的。再就是一些珍珠、玛瑙和绝世珍宝。熠熠闪烁的光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石崇信手拣了一颗珠宝，一边拭，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东海龙王排寿宴，借去了七颗夜明珠，九棵珊瑚树，还有好大一批珠宝，到现在还没有还来。”不知不觉地走进第二进库房里，却是乱七八糟的很凌乱，一些金子、 银子相间散落在地上跟瓦砾似的。石崇拧着眉头，不经意地叹道：“这个韩墨香也真不是个东西，那样破落潦倒的时候，我好心送了这一库金银给他，谁知道他七挑八拣地装了两马车去，剩下的竟然扔在这里不肯要了。”随便捡一块递给吴有道说：“你看看，你看看。”吴有道接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地。扯衣角拭去上面的灰尘，成色一点也不差。这时候，石崇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吴兄，今日偶遇，也算是我俩的缘分，这间库房我正好要改做他用，这一些金银都送与你，待会雇一辆大车再装了去，如何？”
吴有道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回答说：“多谢石爷厚爱，不该吴某已随了落霞道人学道，再不需要这些累身之物了。”
石崇头一回听说金银为累身之物，一张脸霎间变了颜色，止不住跳脚大骂落霞道人混账：“自己好大一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进了黄土，倒也罢了。像吴兄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千万不要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当，将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毁了。”接下来又好言相劝：“这世上哪有什么道，即使有道也不可学，无非是一些与世无争，无情无欲，不求财，不慕色，糊弄些野菜填肚子，不是受冻就是挨饿，比世上那些乞丐还不如呢！只不过混下个清名罢了。与其这样，学道还有什么意思。”
“吴兄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了我这半库金银，还不够你花用的？置田买地，筑一座豪宅，纳几房美妾，拥婢呼奴的，才是逍遥快活呢！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神仙都会羡慕你，更别说什么狗屁道士了。”
吴正道见他无故奚落自己的师傅，早已窝了一肚子气，更见不得那副恃财欺世的嘴脸，当下一摊双手，冷笑道：“你白送我金银，我偏不要，奈何！”石崇横眉瞪了他半晌，气恨恨地道：“连金银都不知道要的人不可留！”即刻发出几声怪笑，立时窜来几个剽悍的大汉，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向他逼过来。
吴有道心中一懔，脊背直透冷汗，心道：“天下的怪事还真不少，从来只有为敛财送命的，没料到我今日不受人家金银反而遭祸殃，可笑不可笑。”这时候，只怕反悔也迟了，趁着去路还没有全部封住，扑开两臂，拔腿就逃。倏忽间，脚下出现了一个大窟隆，轰的一声掉了下去，耳畔传来呼呼风响，好半天才着了地，正好跌在一个草垛上。倒也无伤无损，只不过担了一场虚惊。
吴有道窸窸窣窣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四顾都是崇山峻岭，竟不知身在何处。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走下去，只见松竹掩映着一户人家。吴正道正要打探回庵的路径，便绕了过去，在门扉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开处，翩然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鬃角斜插着野花，抹得通红的两颊，扑闪着一双美目，自有说不出的妖媚。不知不觉中，吴有道的两只眼睛都呆了。少妇捏着纤腰，笑吟吟地道：“公子何来，可是渴了，来寻茶喝？”
吴有道失神地点着头，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渴……喝茶……”
少妇抬腕掩着桃花瓣似的小嘴，禁不住吃吃地笑。去了一会儿，捧了茶出来。吴有道伸出手，却忘了接茶，只顾捧住她的皓腕不肯松。小妇人别过头，害羞似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奴家丈夫……”吴有道慌忙丢开手，四下里乱张望。少妇见了他那张惶的样子，止不住笑道：“奴家丈夫在市上卖肉，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吴有道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复又缓过了神，不知不觉地又在小妇人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少妇欲拒还羞似地，一会儿，两个人扯扯捏捏地进了屋……正在得意，少妇叫一声：“苦也！”顿时花容失色。吴有道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大汉手持一柄剔骨刀，拽步奔窜而来。不用说，是她的那个杀猪的丈夫回来了。此时，若想逃跑肯定来不及了。吴有道索性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些，心中道：“即使将两颗头齐崭崭地切去也不打紧，只是下面的两截身躯千万不要分开，并做一塚葬了……”
“唉——”冷不防传来一声沉长的叹息。吴有道两眼一骨碌，那气势汹汹的屠夫不见了，娇滴滴的美妇也没有了踪影。自己好端端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死命搂抱着的是一个草包枕头。突然间明白一是怎么一回事。从床上跌爬起来，勾头跪着，一脸的羞愧，颤颤兢兢地喊了一声：“师傅！”却传来落霞道人的呵斥：“谁是你师傅！”落霞道人离开蒲团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接着，举步离开了落霞庵，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落霞庵只剩下吴有道盘坐在草蒲上枯然打坐。不时有一个艳光照人的美妇，拽着席地的长裙，从师傅的卧房里袅袅娜娜地出来 ，柔若如丝的飘带夹着香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归来时，亦复如此。吴有道只差点跌倒在草蒲上，忙定下心神，断定又是师傅幻化来探他心思的，千万小心了，不要又上了当。吴有道如坐针毡般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美妇又一次经过他身旁时，吴有道一把拽住她的长裙，哭丧着哀求：“师傅，你饶过徒儿吧！师傅……”
美人不曾提防到，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吃吃地笑道：“谁是你师傅呀？你师傅早已西出阳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吴有道：“你……你不是我师傅，那你是谁？”
美人只管咬唇笑，却没有答他，两手将裙子轻轻地提回来，拽着碎步依旧进去了。吴有道赶忙起身，趋步跟过去，只见她到了墙角便突然消失了。
屋角堆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旧箱子。吴有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箱子掀开，投入眼帘的是一部掉页的旧书，把书拿开，下面是一轴纸卷，捧到手里，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解开了拴在中间的红绳，慢慢地展开来，原来是一幅画。衣袂飘然的女子就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美妇。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吴有道如获至宝，万分激动地道：“你原来就是这画儿 ！”
这时，一个娇媚声音说：“你知道我是画儿，可是我的真实来历只怕你就难猜了。”
“咦——这下可奇了。”吴有道止不住左瞧右看，然后，两只眼睛又盯紧到画上，只见她一点朱唇在动，才恍然明白是她在说话。万分惊诧地道：“你的身世来历，除非你自己说，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美人满面春风，有几分炫耀地说：“谅你也休想猜得着，我是妲妃——”
吴有道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商纣王时代的那个苏妲妃？”
美人不无得意地笑道：“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苏妲妃么？”
吴有道万分迷惑地道：“都好几千年了，当时，你不是被一把火焚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藏到这画里了？”
美人黯然神伤：“隔了这么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出了一个叫商益的大画师，纣王将他宣进宫为我画像，你可知道那个画师有多诡计，他画好了一幅交给纣王，然后又私自藏了一幅带出了宫，这幅画呀！将我的灵魂都画进去了，从此，我的身躯归纣王，灵魂就随了画师。”
吴有道：“纣王岂可饶过他。”
美人说：“纣王怎么知道呀！我才不会告诉他。那纣王不知有多暴戾，哪里比得画师风流倜傥，又温柔多情。”
吴有道说：“那你又怎样落到了我师傅手里？”
美人拧着眉头：“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你那个师傅呀！时常骂我是累世祸人的东西，有一次，只差一点把我给毁了。后来，就把我搁进这个箱子里，再也不闻不问，要是有他在呀，我才不敢出来露脸呢！”
吴有道说：“那你现在就出来呀，趁着我师傅又不在这里。”
美人不无埋怨地道：“看你平时里，连正眼也瞧看我，一心要成正果的样子……”双臂儿轻轻一展，翩飞的蝴蝶似的从画里扑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到他跟前。吴有道屏住呼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动手在她的肌肤上捏一捏，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啧啧赞叹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美人得意地笑道：“还能不美么？纣王因为我，将大好的江山都弄丢了。还有那个画师商益，只为得了我的画，没出多久也遭了剜身之祸……”媚眼一抛：“你……你难不成也想动我的主意么？”
吴有道：“我害怕什么呀！能拥有你这样的美人，哪怕即刻化成了灰也在所不惜。”说罢，揽住了她的纤腰，径直往竹榻上去了……
吴有道从此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画美人，也从此没有了寂寞，过着比神仙还要逍遥的道士生活。
落霞道人两袖清风，漫步在遥远的名山大川。似将吴有道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摇头嗟叹：
“只不过是一张纸啊！”
世上有许多一目了然的事，却偏偏被一层纸蒙蔽住，如果不能看透这层纸，就注定要蒙在鼓里，做一辈子睁眼瞎子。世上所谓的贤愚、仙家和凡夫，也不过是一纸之别呀！吴有道一身道骨，能否得道，只怕要被一纸美人给蒙蔽了。
秋月陪着双儿，好不容易候她睡着了，才往自己的卧室来。将被子整理好，对谷雨说：“今夜里你独个睡，双儿这些天常害梦魇，总是被吓得尖哭大叫的，待我去好生守着她。”谷雨正隔窗望着也轮姣洁的明月，他返过身子，轻轻地将秋月揽到怀里，涎着笑脸，咬着她的耳根悄悄地说：“在这边先暖暖被窝再过去，不行么？”秋月啐道：“还是才过门的小夫小妻哩！一点也不知道羞，夜里还得打点精神照顾双儿呢。”手指在谷雨的鼻子上轻轻地捏了捏，便抽开了身子。谷雨说：“待我去小道士那里讨一张镇邪符来给双儿拴两天，包管就好了。”
秋月说：“你明日不能去么？”谷雨吱唔着：“一个人睡，怪清冷的。”仰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说：“反正天又不黑。”
秋月懒得跟他啰嗦，叮嘱他：“记得把门扣好，趁紧回来。”谷雨不耐烦地嘀咕：“生怕我这一去就会做了道士似的……”
不曾想惹来秋月一阵哄笑：“这个世上呀，如果连你也做了道士，这个天底下，只怕就没有一个男人不是道士了。”谷雨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私下里道：“如果没有秋月；如果这个世上才有一个道士，那必定非我谷雨莫属了。”出了门，循着扶疏的树影，缓缓悠悠地往岭上去。离落霞庵还差那么一箭之地，便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妙曼的嘤咛。谷雨即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止不住骂道：“好一个臭道士，难怪平时里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此刻，也不知拐了哪户人家的媳妇在作乐，总算让我给逮住了，看我明日里不好生将你羞一羞。”打定了主意，悄悄地溜到窗下，搭上两只贼眼，果然是一对狗男女。定目往那妇人脸上一照，更是吃惊不小。这样的一个美妇，别说这个岭上没有，只怕这个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诧异他一个道士怎么弄到了手。
小道士终于疲乏了，丢开了美人，自顾将头偎在枕头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响鼾。美人伸手在他身上撼一撼，一丝动静也没有，似招了好大冷落，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抱怨。没情没绪地系好衣裳，整理好云鬓，双袖轻轻一拂，冉冉地落到墙壁上，婉尔回头，又成了一幅画。谷雨目瞪口呆。知道这时候去打搅小道士也是自讨没趣。垂着头往回走，心中却念念不忘那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挪不动脚，心道：“既然小道士已经睡着了，我何不悄悄地将画取了去，大不了日后还给他。终归才是一张画，又不是他娶来的媳妇，打什么紧。”就这样折身又回到落霞庵，从窗口挤进去大半个身子，终于将画揭了下来。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扒光了衣裳，猴在床上，只等美人从画里下来。好半晌过去了，始终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又是打拱，又是做揖，不住口地哀求：“美人儿，下来，下来呀！”
忽传来扑哧一声笑，美人儿妙目一闪，冲谷雨轻轻地招着手，不无戏谑地道：“你上来，上来呀！”
谷雨窜到画下，仰着头，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怎么上你画里来。”
美人妩媚地笑着，欠下半个身子，将一条粉嫩的臂膊垂了下来。谷雨两手接住，脚下用力一蹬，轻飘飘地到了画里，还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倒头往下面瞅了瞅，生怕不稳靠会跌下去。
第二天，娃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却迟迟不见先生到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怎么啦？又候了好些时候，大伙儿都耐不住了，接下来，吵的、嚷的一齐都来了，好端端的学堂旋即成了一个砸翻了的马蜂窝。
秋月肩上荷着锄头，从岭上回来。双儿在后面跟着，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盛着采摘的几样瓜果。调皮地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撑在头上挡太阳，不该走几步又爱掉下来，回头去拾的时候，不忘大声喊：“娘！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
秋月不得不收住脚，掉头看着，忍不住嗔骂：“死妮子，别老磨蹭了，肚子里在一个劲地咕咕叫呢！”娘儿两个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才发觉到谷雨还不曾上课。“谷雨也真是，都晌午了，还不曾起床，莫不是睡过头了。”抱怨的同时，也后悔自己是早上下地那阵不该没有唤醒他。胡乱地抛开锄头，走进内室，只见谷雨赤裸裸地蜷在床上，歪着下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又伸手在他身上摇一摇，只感到又僵又硬的 ，不由得心中一懔，发出了一声惊呼……
厅堂里，忘乎所以的娃子们陡然听到了师娘的哭声，都吃惊不小，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两个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探看了，着紧缩回来，吐着舌头，张惶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先生骁崩了！”难怪这么久了，先生也不来上课。一窝蜂似地涌进去，先生果然直挺挺地，还当真死了哩！怎么好？昨日才开头的故事还剩下好大一截子没完呢。
秋月早已没了方寸，只管要死要活地号啕。双儿也和着一个劲地瞎嚎。孟弦两只眼睛眨呀眨呀地盯住先生，从人丛里悄悄地挤过去，拔根指头在先生的鼻子下探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嚷开了：“师娘！不哭，不哭，先生还不曾死绝哩！”秋月乱抹着眼泪，依着孟弦的话，伸手往谷雨的鼻孔里探了探，果然还有一丝游气。心中不觉安稳了许多，着急的是怎么才能使他醒过来，两眼望着挤满一屋的娃子，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主意。孟弦神气活现地说：“看先生这般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好好地揍他两巴掌，包管就好了。”心慌意乱的秋月当真捊起了袖子，张开巴掌就要往谷雨的脸上去，突然又迟疑住了。好歹也是个先生呢，这么多学生一旁看着，一个做师娘的怎么好下手。无助地瞅着孟弦，哆嗦着说：“我妇道人家手劲小，还是你来吧！”
孟弦可兴奋呢，他有心逞这个能，要是啪啪地两个巴掌将先生治好了，那才得意呢！不知不觉地扎了个马步，抿一口长气，胳膊远远地抡开来……这时，传来张云的怪叫：“快看，快看！墙上面也有个先生哩！”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嘿！先生怎么上画里去了，那样起劲地搅和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做什么呀！打架么？又不像。
秋月一看，可不得了！慌乱地将画扯下来，咬咬牙就要绞碎。还是孟弦反应快，着紧喊道：“先生还在上头呢！若是这样撕烂了，先生只怕也就完了。”
秋月不由得又迟疑了下来，赶紧将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掩在怀里，却奈何不了一个个小鬼头从腋下挤着来争看。孟弦道：“我时常听奶奶说，邪魔邪崇的最怕尿尿儿，不如撒泡尿淋一淋，即使不中用，也不会碍事。”
张云随即从师娘手里将画夺下来，铺开在地上，孟弦跨上一大步，才抹下裤子，一线尿豁喇喇地就下来了。画儿经尿一浸，上面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不大一会儿，便一齐消失了。陡然听到先生浑浑噩噩地喊了声：“哎呀！”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乱哄哄地一屋子学生发愣。娃子们见先生醒了，怯怯地退出来，麻雀似地散了。
谷雨漠然地盯着地上被尿淋湿的一张纸，免不了哀声叹气。秋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里别提有多难过：“犯下来怎样的一件污秽事啊！又当着那么多娃子，不将人羞死了才怪呢，看他明日里拿什么脸面做先生。”
谷雨也知道事情犯大了，全然就不曾料到会落下这么一个后果，心里又惭又愧，也不知道秋月怎样才会饶恕他。苦着脸，噘着嘴巴，装作一幅十足的受害人可怜的模样，蚊子也似的嘀咕：“怪只怪那张画太邪门，好歹我又没有沾惹她。”
“呸！”秋月的唾沫即刻就到了他脸上。
谷雨狼狈不堪地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不忘为自己狡辩：“连那个道士也免不了受她蛊惑，更何况我根本就是一个平常人……”冷不防一个人直戳戳地撞进来，两手扭住谷雨，气汹汹地吼道：“我的画呢？快还我画来！”
谷雨只感到脊背发冷，颤颤兢兢地望着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画儿……我……我哪里有。”
小道士瞪着铜铃大眼，在墙上寻过了，将床头席角也揭了，一边扯心肝地哭丧：“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呀！”突然勾下腰，将地上的湿纸拎起来，仔细瞧过了，复又掷在地上，不住地捶胸捣足：“我的画儿呀……”扑出门，丧魂落魄。
谷雨脸色惨白，额角淌着冷汗，好一会儿只管发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跌爬起来，似要去追赶那个小道士。秋月疑心他疯了，肯定疯了，要不然，一丝不挂地怎么出门。秋月死命地拽住他，谷雨还是挣扎着从门口探出头，望着愈去愈远的小道士，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画儿，什么美人，只不过是一张纸啊！”小道士充耳未闻，只顾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经过这一回折腾，谷雨害了一场大病，学馆也就这样散了场。几乎通岭上的女人们都巴不得。这样的一个先生，除了将娃子们教坏，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整天就会编些瞎瞎话来糊弄，自家闭着眼睛也会，那两斗粮食算是白花了。
眨眼间又进入了秋天，孟弦小肩膀上拴一个小背筐，和一群娃子们凑和着，去附近的小岭上学采药 。几个年头折腾下来，出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宽肩膀，粗胳膊，腰腿结实；方脸膛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着如椽的鼻子；咧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唇上已缀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黑茸。光看模样已有七分成人了，瞧着也着实让人欢喜。至于说心地，方姑不由得眉头直打结：“总好像……总好像……”
“唉——究竟该怎么说呢！”五.似道非道
只说有那么一个繁华之地，有那么一个青春美质的少年。可恨他除了一味地斗鸡走狗，便纵情于烟花柳巷中醉生梦死。没几年的光景，便将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好大家业挥霍得精光。被当作一条癞皮狗从温香软玉的青楼中撵出来，吴有道在腰上拴一根烂草绳，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更可笑他居然还不怎么在意，都说人贫近道，趁着破落，正好做神仙去。他认定神仙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于是，他选定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毅然走去。只是越向前走，也就越荒凉，越荒凉就越没有人家，没有人家他就弄不到权宜充饥的残羹剩饭填肚子。他饿得好难受。这时候，他眼前不时出现平时里吃腻了的东西：一个外焦里嫩、咬一口直淌油的鸡腿——不可能有！那就一块又香又软的烙饼——也不可能有！那就……那就一根被狗啃过的骨头——更不可能有！试想，这样的荒山僻岭中，哪里会有狗，没有狗，怎么会有狗吃剩下的骨头呢。那就……那就……依旧饿着总可以了吧！唉——大凡一个人还在没有做神仙以前多半都要熬苦的……
他感到两眼昏花，四肢无力。他走不动了，他趴到了地上，他向前爬呀……爬呀……他终于停住了。他放弃了去找神仙，而是趴在这里等神仙。因为他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即刻就能遇到神仙，神仙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块吃剩的烙饼。突然，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烤肉香，馋得他不住地淌涎水，努力地撑起头，四下里乱瞅乱瞧。嘿嘿！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癞头和尚趴在地上煨什么吃，手里扯着破袍襟当扇使。只见他拣了根小树枝从灰堆里扒出一个什么来，两手捧着，还不忘拍了拍，埋着头，吃得可香呢！吴有道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一股子力气，挣扎着撑起来，趔趔趄趄地赶过去。癞头和尚猝不及防，哪里拦得住，吴有道一点也顾不上烫，叉开五指，往灰堆里抢一个大的，来不及吹一吹，一个劲地往口里送，只听到嘎嘣一声响，连牙齿都闪了。低下头仔细地一瞧，原来是一颗石头。忙又往灰堆里拣一个，用力啃了两下也没有什么动静，才知道依旧是一颗石头。将两个合在一起敲一敲，呯呯地响。再看那个癞头和尚，缩头躲着，猫啃骨头似的啮啮有声，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将剩下的小半截掷到地上，无限惋惜地叹道：“冷了，也硬了，咬不动了。”吴正道拾起来，掂量了老半天，依旧是一颗石头儿，上面还嵌着两排牙印。吴有道愣了一忽儿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可高兴呢！能有法子煨石头吃，不是神仙还会是什么？当下缠住癞头和尚死乞白赖地要出家。癞头和尚一颗头乱摇：“收你这样的弟子，别玷辱了佛门。”吴有道两只眼珠一旋，便央求他传煮石头的法子。癞头和尚翻动白眼：“才是人家教的，我自己都还不大会使呢。”吴正道急了，咯着牙床，死命地拽住他的前襟不松手。癞头和尚挣了好几下，哪里脱得开身，如此下去，这身破行头非夭寿了不可，当下一连迭声地告饶：“快放手，快放手！我着实没有本事教你，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去处。
吴有道有点急不可待：“你说……你说……”
癞头和尚指着遥远的地方：“那儿，你看到了么？”
吴有道惦长脖子，悠然的白云深处，仿佛浮着一座飘渺的峰峦，胡乱的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
癞头和尚一字一顿地说：“那儿就是落霞山。”
吴有道一脸迷茫：“落霞山……”
癞头和尚:“落霞山中有个落霞岭。”
吴有道；‘落霞岭落霞岭……”
癞头和尚:“落霞岭上住着一个落霞道人”
吴有道：“落霞道人……”
最后癞头和尚不妨慎重交待：“不管你找不找得到落霞道人，也不管落霞道人收不收你做弟子，你都千万不要说是我指点你去的。切记……切记……”
吴有道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就这样，这个声名狼藉的败家子辗转着去了落霞山，一头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道人端坐在草蒲上，白眉耸动。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自己的门下会出现弟子，好比世俗的香火指望代代有个传靠。而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又绝非出家人的本意，不觉颓然长叹。也懒得打听他的家世姓名，既然投身方外，就好比脱胎换骨，从新来过了。落霞道人竖一根指头朝偏房指了指。吴有道重重地叩了头，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去，里面有一张竹床，床上面是一张薄被，再就是一个枕头，其它再也寻不出别样来。吴正道直打哈欠，他早已疲惫不堪，仿佛从洪荒大漠中经过一场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找到栖身之地。来不及拍一拍一袭风尘，仰面在竹床上一倒，悠然进入了梦乡。
……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昂首向前，迎面出现了一座深宅大院，那宏伟的气势，是他生平都没有见到过。正在踌躇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侧门里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说：“家主有请。”
吴有道十分愕然，跟着家丁进去，一个方头大耳的汉子拱手相迎，声响如钟：“幸会！幸会！”吴有道亦还礼，端视间，这人面生得很，只怕打娘胎里出来也没有见过。胖大汉洒笑自如，自称姓石名崇。吴有道心中暗忖：“依稀听闻此人是某代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不多时，已有奴婢摆上了盛宴，二人对饮，斟满金杯的美酒入口醇香，更有那不胜数的佳肴，都是他生平都未曾尝过的。几杯酒下肚，石崇有点忘形，一步三踉跄。他持了吴有道的手，一路往后院来，只见一座座森严整齐的大库房，两页开的大门落了重锁。石崇解下拴在腰上的一串咣啷做响的钥匙，随便打开一进，走进去，只见一列列金砖整整齐齐地排得跟城墙垛子似的。再就是一些珍珠、玛瑙和绝世珍宝。熠熠闪烁的光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石崇信手拣了一颗珠宝，一边拭，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东海龙王排寿宴，借去了七颗夜明珠，九棵珊瑚树，还有好大一批珠宝，到现在还没有还来。”不知不觉地走进第二进库房里，却是乱七八糟的很凌乱，一些金子、 银子相间散落在地上跟瓦砾似的。石崇拧着眉头，不经意地叹道：“这个韩墨香也真不是个东西，那样破落潦倒的时候，我好心送了这一库金银给他，谁知道他七挑八拣地装了两马车去，剩下的竟然扔在这里不肯要了。”随便捡一块递给吴有道说：“你看看，你看看。”吴有道接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地。扯衣角拭去上面的灰尘，成色一点也不差。这时候，石崇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吴兄，今日偶遇，也算是我俩的缘分，这间库房我正好要改做他用，这一些金银都送与你，待会雇一辆大车再装了去，如何？”
吴有道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回答说：“多谢石爷厚爱，不该吴某已随了落霞道人学道，再不需要这些累身之物了。”
石崇头一回听说金银为累身之物，一张脸霎间变了颜色，止不住跳脚大骂落霞道人混账：“自己好大一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进了黄土，倒也罢了。像吴兄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千万不要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当，将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毁了。”接下来又好言相劝：“这世上哪有什么道，即使有道也不可学，无非是一些与世无争，无情无欲，不求财，不慕色，糊弄些野菜填肚子，不是受冻就是挨饿，比世上那些乞丐还不如呢！只不过混下个清名罢了。与其这样，学道还有什么意思。”
“吴兄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了我这半库金银，还不够你花用的？置田买地，筑一座豪宅，纳几房美妾，拥婢呼奴的，才是逍遥快活呢！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神仙都会羡慕你，更别说什么狗屁道士了。”
吴正道见他无故奚落自己的师傅，早已窝了一肚子气，更见不得那副恃财欺世的嘴脸，当下一摊双手，冷笑道：“你白送我金银，我偏不要，奈何！”石崇横眉瞪了他半晌，气恨恨地道：“连金银都不知道要的人不可留！”即刻发出几声怪笑，立时窜来几个剽悍的大汉，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向他逼过来。
吴有道心中一懔，脊背直透冷汗，心道：“天下的怪事还真不少，从来只有为敛财送命的，没料到我今日不受人家金银反而遭祸殃，可笑不可笑。”这时候，只怕反悔也迟了，趁着去路还没有全部封住，扑开两臂，拔腿就逃。倏忽间，脚下出现了一个大窟隆，轰的一声掉了下去，耳畔传来呼呼风响，好半天才着了地，正好跌在一个草垛上。倒也无伤无损，只不过担了一场虚惊。
吴有道窸窸窣窣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四顾都是崇山峻岭，竟不知身在何处。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走下去，只见松竹掩映着一户人家。吴正道正要打探回庵的路径，便绕了过去，在门扉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开处，翩然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鬃角斜插着野花，抹得通红的两颊，扑闪着一双美目，自有说不出的妖媚。不知不觉中，吴有道的两只眼睛都呆了。少妇捏着纤腰，笑吟吟地道：“公子何来，可是渴了，来寻茶喝？”
吴有道失神地点着头，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渴……喝茶……”
少妇抬腕掩着桃花瓣似的小嘴，禁不住吃吃地笑。去了一会儿，捧了茶出来。吴有道伸出手，却忘了接茶，只顾捧住她的皓腕不肯松。小妇人别过头，害羞似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奴家丈夫……”吴有道慌忙丢开手，四下里乱张望。少妇见了他那张惶的样子，止不住笑道：“奴家丈夫在市上卖肉，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吴有道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复又缓过了神，不知不觉地又在小妇人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少妇欲拒还羞似地，一会儿，两个人扯扯捏捏地进了屋……正在得意，少妇叫一声：“苦也！”顿时花容失色。吴有道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大汉手持一柄剔骨刀，拽步奔窜而来。不用说，是她的那个杀猪的丈夫回来了。此时，若想逃跑肯定来不及了。吴有道索性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些，心中道：“即使将两颗头齐崭崭地切去也不打紧，只是下面的两截身躯千万不要分开，并做一塚葬了……”
“唉——”冷不防传来一声沉长的叹息。吴有道两眼一骨碌，那气势汹汹的屠夫不见了，娇滴滴的美妇也没有了踪影。自己好端端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死命搂抱着的是一个草包枕头。突然间明白一是怎么一回事。从床上跌爬起来，勾头跪着，一脸的羞愧，颤颤兢兢地喊了一声：“师傅！”却传来落霞道人的呵斥：“谁是你师傅！”落霞道人离开蒲团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接着，举步离开了落霞庵，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落霞庵只剩下吴有道盘坐在草蒲上枯然打坐。不时有一个艳光照人的美妇，拽着席地的长裙，从师傅的卧房里袅袅娜娜地出来 ，柔若如丝的飘带夹着香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归来时，亦复如此。吴有道只差点跌倒在草蒲上，忙定下心神，断定又是师傅幻化来探他心思的，千万小心了，不要又上了当。吴有道如坐针毡般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美妇又一次经过他身旁时，吴有道一把拽住她的长裙，哭丧着哀求：“师傅，你饶过徒儿吧！师傅……”
美人不曾提防到，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吃吃地笑道：“谁是你师傅呀？你师傅早已西出阳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吴有道：“你……你不是我师傅，那你是谁？”
美人只管咬唇笑，却没有答他，两手将裙子轻轻地提回来，拽着碎步依旧进去了。吴有道赶忙起身，趋步跟过去，只见她到了墙角便突然消失了。
屋角堆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旧箱子。吴有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箱子掀开，投入眼帘的是一部掉页的旧书，把书拿开，下面是一轴纸卷，捧到手里，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解开了拴在中间的红绳，慢慢地展开来，原来是一幅画。衣袂飘然的女子就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美妇。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吴有道如获至宝，万分激动地道：“你原来就是这画儿 ！”
这时，一个娇媚声音说：“你知道我是画儿，可是我的真实来历只怕你就难猜了。”
“咦——这下可奇了。”吴有道止不住左瞧右看，然后，两只眼睛又盯紧到画上，只见她一点朱唇在动，才恍然明白是她在说话。万分惊诧地道：“你的身世来历，除非你自己说，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美人满面春风，有几分炫耀地说：“谅你也休想猜得着，我是妲妃——”
吴有道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商纣王时代的那个苏妲妃？”
美人不无得意地笑道：“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苏妲妃么？”
吴有道万分迷惑地道：“都好几千年了，当时，你不是被一把火焚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藏到这画里了？”
美人黯然神伤：“隔了这么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出了一个叫商益的大画师，纣王将他宣进宫为我画像，你可知道那个画师有多诡计，他画好了一幅交给纣王，然后又私自藏了一幅带出了宫，这幅画呀！将我的灵魂都画进去了，从此，我的身躯归纣王，灵魂就随了画师。”
吴有道：“纣王岂可饶过他。”
美人说：“纣王怎么知道呀！我才不会告诉他。那纣王不知有多暴戾，哪里比得画师风流倜傥，又温柔多情。”
吴有道说：“那你又怎样落到了我师傅手里？”
美人拧着眉头：“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你那个师傅呀！时常骂我是累世祸人的东西，有一次，只差一点把我给毁了。后来，就把我搁进这个箱子里，再也不闻不问，要是有他在呀，我才不敢出来露脸呢！”
吴有道说：“那你现在就出来呀，趁着我师傅又不在这里。”
美人不无埋怨地道：“看你平时里，连正眼也瞧看我，一心要成正果的样子……”双臂儿轻轻一展，翩飞的蝴蝶似的从画里扑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到他跟前。吴有道屏住呼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动手在她的肌肤上捏一捏，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啧啧赞叹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美人得意地笑道：“还能不美么？纣王因为我，将大好的江山都弄丢了。还有那个画师商益，只为得了我的画，没出多久也遭了剜身之祸……”媚眼一抛：“你……你难不成也想动我的主意么？”
吴有道：“我害怕什么呀！能拥有你这样的美人，哪怕即刻化成了灰也在所不惜。”说罢，揽住了她的纤腰，径直往竹榻上去了……
吴有道从此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画美人，也从此没有了寂寞，过着比神仙还要逍遥的道士生活。
落霞道人两袖清风，漫步在遥远的名山大川。似将吴有道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摇头嗟叹：
“只不过是一张纸啊！”
世上有许多一目了然的事，却偏偏被一层纸蒙蔽住，如果不能看透这层纸，就注定要蒙在鼓里，做一辈子睁眼瞎子。世上所谓的贤愚、仙家和凡夫，也不过是一纸之别呀！吴有道一身道骨，能否得道，只怕要被一纸美人给蒙蔽了。
秋月陪着双儿，好不容易候她睡着了，才往自己的卧室来。将被子整理好，对谷雨说：“今夜里你独个睡，双儿这些天常害梦魇，总是被吓得尖哭大叫的，待我去好生守着她。”谷雨正隔窗望着也轮姣洁的明月，他返过身子，轻轻地将秋月揽到怀里，涎着笑脸，咬着她的耳根悄悄地说：“在这边先暖暖被窝再过去，不行么？”秋月啐道：“还是才过门的小夫小妻哩！一点也不知道羞，夜里还得打点精神照顾双儿呢。”手指在谷雨的鼻子上轻轻地捏了捏，便抽开了身子。谷雨说：“待我去小道士那里讨一张镇邪符来给双儿拴两天，包管就好了。”
秋月说：“你明日不能去么？”谷雨吱唔着：“一个人睡，怪清冷的。”仰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说：“反正天又不黑。”
秋月懒得跟他啰嗦，叮嘱他：“记得把门扣好，趁紧回来。”谷雨不耐烦地嘀咕：“生怕我这一去就会做了道士似的……”
不曾想惹来秋月一阵哄笑：“这个世上呀，如果连你也做了道士，这个天底下，只怕就没有一个男人不是道士了。”谷雨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私下里道：“如果没有秋月；如果这个世上才有一个道士，那必定非我谷雨莫属了。”出了门，循着扶疏的树影，缓缓悠悠地往岭上去。离落霞庵还差那么一箭之地，便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妙曼的嘤咛。谷雨即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止不住骂道：“好一个臭道士，难怪平时里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此刻，也不知拐了哪户人家的媳妇在作乐，总算让我给逮住了，看我明日里不好生将你羞一羞。”打定了主意，悄悄地溜到窗下，搭上两只贼眼，果然是一对狗男女。定目往那妇人脸上一照，更是吃惊不小。这样的一个美妇，别说这个岭上没有，只怕这个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诧异他一个道士怎么弄到了手。
小道士终于疲乏了，丢开了美人，自顾将头偎在枕头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响鼾。美人伸手在他身上撼一撼，一丝动静也没有，似招了好大冷落，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抱怨。没情没绪地系好衣裳，整理好云鬓，双袖轻轻一拂，冉冉地落到墙壁上，婉尔回头，又成了一幅画。谷雨目瞪口呆。知道这时候去打搅小道士也是自讨没趣。垂着头往回走，心中却念念不忘那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挪不动脚，心道：“既然小道士已经睡着了，我何不悄悄地将画取了去，大不了日后还给他。终归才是一张画，又不是他娶来的媳妇，打什么紧。”就这样折身又回到落霞庵，从窗口挤进去大半个身子，终于将画揭了下来。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扒光了衣裳，猴在床上，只等美人从画里下来。好半晌过去了，始终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又是打拱，又是做揖，不住口地哀求：“美人儿，下来，下来呀！”
忽传来扑哧一声笑，美人儿妙目一闪，冲谷雨轻轻地招着手，不无戏谑地道：“你上来，上来呀！”
谷雨窜到画下，仰着头，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怎么上你画里来。”
美人妩媚地笑着，欠下半个身子，将一条粉嫩的臂膊垂了下来。谷雨两手接住，脚下用力一蹬，轻飘飘地到了画里，还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倒头往下面瞅了瞅，生怕不稳靠会跌下去。
第二天，娃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却迟迟不见先生到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怎么啦？又候了好些时候，大伙儿都耐不住了，接下来，吵的、嚷的一齐都来了，好端端的学堂旋即成了一个砸翻了的马蜂窝。
秋月肩上荷着锄头，从岭上回来。双儿在后面跟着，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盛着采摘的几样瓜果。调皮地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撑在头上挡太阳，不该走几步又爱掉下来，回头去拾的时候，不忘大声喊：“娘！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
秋月不得不收住脚，掉头看着，忍不住嗔骂：“死妮子，别老磨蹭了，肚子里在一个劲地咕咕叫呢！”娘儿两个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才发觉到谷雨还不曾上课。“谷雨也真是，都晌午了，还不曾起床，莫不是睡过头了。”抱怨的同时，也后悔自己是早上下地那阵不该没有唤醒他。胡乱地抛开锄头，走进内室，只见谷雨赤裸裸地蜷在床上，歪着下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又伸手在他身上摇一摇，只感到又僵又硬的 ，不由得心中一懔，发出了一声惊呼……
厅堂里，忘乎所以的娃子们陡然听到了师娘的哭声，都吃惊不小，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两个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探看了，着紧缩回来，吐着舌头，张惶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先生骁崩了！”难怪这么久了，先生也不来上课。一窝蜂似地涌进去，先生果然直挺挺地，还当真死了哩！怎么好？昨日才开头的故事还剩下好大一截子没完呢。
秋月早已没了方寸，只管要死要活地号啕。双儿也和着一个劲地瞎嚎。孟弦两只眼睛眨呀眨呀地盯住先生，从人丛里悄悄地挤过去，拔根指头在先生的鼻子下探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嚷开了：“师娘！不哭，不哭，先生还不曾死绝哩！”秋月乱抹着眼泪，依着孟弦的话，伸手往谷雨的鼻孔里探了探，果然还有一丝游气。心中不觉安稳了许多，着急的是怎么才能使他醒过来，两眼望着挤满一屋的娃子，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主意。孟弦神气活现地说：“看先生这般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好好地揍他两巴掌，包管就好了。”心慌意乱的秋月当真捊起了袖子，张开巴掌就要往谷雨的脸上去，突然又迟疑住了。好歹也是个先生呢，这么多学生一旁看着，一个做师娘的怎么好下手。无助地瞅着孟弦，哆嗦着说：“我妇道人家手劲小，还是你来吧！”
孟弦可兴奋呢，他有心逞这个能，要是啪啪地两个巴掌将先生治好了，那才得意呢！不知不觉地扎了个马步，抿一口长气，胳膊远远地抡开来……这时，传来张云的怪叫：“快看，快看！墙上面也有个先生哩！”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嘿！先生怎么上画里去了，那样起劲地搅和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做什么呀！打架么？又不像。
秋月一看，可不得了！慌乱地将画扯下来，咬咬牙就要绞碎。还是孟弦反应快，着紧喊道：“先生还在上头呢！若是这样撕烂了，先生只怕也就完了。”
秋月不由得又迟疑了下来，赶紧将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掩在怀里，却奈何不了一个个小鬼头从腋下挤着来争看。孟弦道：“我时常听奶奶说，邪魔邪崇的最怕尿尿儿，不如撒泡尿淋一淋，即使不中用，也不会碍事。”
张云随即从师娘手里将画夺下来，铺开在地上，孟弦跨上一大步，才抹下裤子，一线尿豁喇喇地就下来了。画儿经尿一浸，上面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不大一会儿，便一齐消失了。陡然听到先生浑浑噩噩地喊了声：“哎呀！”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乱哄哄地一屋子学生发愣。娃子们见先生醒了，怯怯地退出来，麻雀似地散了。
谷雨漠然地盯着地上被尿淋湿的一张纸，免不了哀声叹气。秋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里别提有多难过：“犯下来怎样的一件污秽事啊！又当着那么多娃子，不将人羞死了才怪呢，看他明日里拿什么脸面做先生。”
谷雨也知道事情犯大了，全然就不曾料到会落下这么一个后果，心里又惭又愧，也不知道秋月怎样才会饶恕他。苦着脸，噘着嘴巴，装作一幅十足的受害人可怜的模样，蚊子也似的嘀咕：“怪只怪那张画太邪门，好歹我又没有沾惹她。”
“呸！”秋月的唾沫即刻就到了他脸上。
谷雨狼狈不堪地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不忘为自己狡辩：“连那个道士也免不了受她蛊惑，更何况我根本就是一个平常人……”冷不防一个人直戳戳地撞进来，两手扭住谷雨，气汹汹地吼道：“我的画呢？快还我画来！”
谷雨只感到脊背发冷，颤颤兢兢地望着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画儿……我……我哪里有。”
小道士瞪着铜铃大眼，在墙上寻过了，将床头席角也揭了，一边扯心肝地哭丧：“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呀！”突然勾下腰，将地上的湿纸拎起来，仔细瞧过了，复又掷在地上，不住地捶胸捣足：“我的画儿呀……”扑出门，丧魂落魄。
谷雨脸色惨白，额角淌着冷汗，好一会儿只管发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跌爬起来，似要去追赶那个小道士。秋月疑心他疯了，肯定疯了，要不然，一丝不挂地怎么出门。秋月死命地拽住他，谷雨还是挣扎着从门口探出头，望着愈去愈远的小道士，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画儿，什么美人，只不过是一张纸啊！”小道士充耳未闻，只顾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经过这一回折腾，谷雨害了一场大病，学馆也就这样散了场。几乎通岭上的女人们都巴不得。这样的一个先生，除了将娃子们教坏，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整天就会编些瞎瞎话来糊弄，自家闭着眼睛也会，那两斗粮食算是白花了。
眨眼间又进入了秋天，孟弦小肩膀上拴一个小背筐，和一群娃子们凑和着，去附近的小岭上学采药 。几个年头折腾下来，出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宽肩膀，粗胳膊，腰腿结实；方脸膛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着如椽的鼻子；咧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唇上已缀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黑茸。光看模样已有七分成人了，瞧着也着实让人欢喜。至于说心地，方姑不由得眉头直打结：“总好像……总好像……”
“唉——究竟该怎么说呢！”五.似道非道
只说有那么一个繁华之地，有那么一个青春美质的少年。可恨他除了一味地斗鸡走狗，便纵情于烟花柳巷中醉生梦死。没几年的光景，便将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好大家业挥霍得精光。被当作一条癞皮狗从温香软玉的青楼中撵出来，吴有道在腰上拴一根烂草绳，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更可笑他居然还不怎么在意，都说人贫近道，趁着破落，正好做神仙去。他认定神仙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于是，他选定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毅然走去。只是越向前走，也就越荒凉，越荒凉就越没有人家，没有人家他就弄不到权宜充饥的残羹剩饭填肚子。他饿得好难受。这时候，他眼前不时出现平时里吃腻了的东西：一个外焦里嫩、咬一口直淌油的鸡腿——不可能有！那就一块又香又软的烙饼——也不可能有！那就……那就一根被狗啃过的骨头——更不可能有！试想，这样的荒山僻岭中，哪里会有狗，没有狗，怎么会有狗吃剩下的骨头呢。那就……那就……依旧饿着总可以了吧！唉——大凡一个人还在没有做神仙以前多半都要熬苦的……
他感到两眼昏花，四肢无力。他走不动了，他趴到了地上，他向前爬呀……爬呀……他终于停住了。他放弃了去找神仙，而是趴在这里等神仙。因为他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即刻就能遇到神仙，神仙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块吃剩的烙饼。突然，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烤肉香，馋得他不住地淌涎水，努力地撑起头，四下里乱瞅乱瞧。嘿嘿！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癞头和尚趴在地上煨什么吃，手里扯着破袍襟当扇使。只见他拣了根小树枝从灰堆里扒出一个什么来，两手捧着，还不忘拍了拍，埋着头，吃得可香呢！吴有道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一股子力气，挣扎着撑起来，趔趔趄趄地赶过去。癞头和尚猝不及防，哪里拦得住，吴有道一点也顾不上烫，叉开五指，往灰堆里抢一个大的，来不及吹一吹，一个劲地往口里送，只听到嘎嘣一声响，连牙齿都闪了。低下头仔细地一瞧，原来是一颗石头。忙又往灰堆里拣一个，用力啃了两下也没有什么动静，才知道依旧是一颗石头。将两个合在一起敲一敲，呯呯地响。再看那个癞头和尚，缩头躲着，猫啃骨头似的啮啮有声，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将剩下的小半截掷到地上，无限惋惜地叹道：“冷了，也硬了，咬不动了。”吴正道拾起来，掂量了老半天，依旧是一颗石头儿，上面还嵌着两排牙印。吴有道愣了一忽儿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可高兴呢！能有法子煨石头吃，不是神仙还会是什么？当下缠住癞头和尚死乞白赖地要出家。癞头和尚一颗头乱摇：“收你这样的弟子，别玷辱了佛门。”吴有道两只眼珠一旋，便央求他传煮石头的法子。癞头和尚翻动白眼：“才是人家教的，我自己都还不大会使呢。”吴正道急了，咯着牙床，死命地拽住他的前襟不松手。癞头和尚挣了好几下，哪里脱得开身，如此下去，这身破行头非夭寿了不可，当下一连迭声地告饶：“快放手，快放手！我着实没有本事教你，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去处。
吴有道有点急不可待：“你说……你说……”
癞头和尚指着遥远的地方：“那儿，你看到了么？”
吴有道惦长脖子，悠然的白云深处，仿佛浮着一座飘渺的峰峦，胡乱的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
癞头和尚一字一顿地说：“那儿就是落霞山。”
吴有道一脸迷茫：“落霞山……”
癞头和尚:“落霞山中有个落霞岭。”
吴有道；‘落霞岭落霞岭……”
癞头和尚:“落霞岭上住着一个落霞道人”
吴有道：“落霞道人……”
最后癞头和尚不妨慎重交待：“不管你找不找得到落霞道人，也不管落霞道人收不收你做弟子，你都千万不要说是我指点你去的。切记……切记……”
吴有道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就这样，这个声名狼藉的败家子辗转着去了落霞山，一头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道人端坐在草蒲上，白眉耸动。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自己的门下会出现弟子，好比世俗的香火指望代代有个传靠。而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又绝非出家人的本意，不觉颓然长叹。也懒得打听他的家世姓名，既然投身方外，就好比脱胎换骨，从新来过了。落霞道人竖一根指头朝偏房指了指。吴有道重重地叩了头，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去，里面有一张竹床，床上面是一张薄被，再就是一个枕头，其它再也寻不出别样来。吴正道直打哈欠，他早已疲惫不堪，仿佛从洪荒大漠中经过一场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找到栖身之地。来不及拍一拍一袭风尘，仰面在竹床上一倒，悠然进入了梦乡。
……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昂首向前，迎面出现了一座深宅大院，那宏伟的气势，是他生平都没有见到过。正在踌躇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侧门里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说：“家主有请。”
吴有道十分愕然，跟着家丁进去，一个方头大耳的汉子拱手相迎，声响如钟：“幸会！幸会！”吴有道亦还礼，端视间，这人面生得很，只怕打娘胎里出来也没有见过。胖大汉洒笑自如，自称姓石名崇。吴有道心中暗忖：“依稀听闻此人是某代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不多时，已有奴婢摆上了盛宴，二人对饮，斟满金杯的美酒入口醇香，更有那不胜数的佳肴，都是他生平都未曾尝过的。几杯酒下肚，石崇有点忘形，一步三踉跄。他持了吴有道的手，一路往后院来，只见一座座森严整齐的大库房，两页开的大门落了重锁。石崇解下拴在腰上的一串咣啷做响的钥匙，随便打开一进，走进去，只见一列列金砖整整齐齐地排得跟城墙垛子似的。再就是一些珍珠、玛瑙和绝世珍宝。熠熠闪烁的光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石崇信手拣了一颗珠宝，一边拭，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东海龙王排寿宴，借去了七颗夜明珠，九棵珊瑚树，还有好大一批珠宝，到现在还没有还来。”不知不觉地走进第二进库房里，却是乱七八糟的很凌乱，一些金子、 银子相间散落在地上跟瓦砾似的。石崇拧着眉头，不经意地叹道：“这个韩墨香也真不是个东西，那样破落潦倒的时候，我好心送了这一库金银给他，谁知道他七挑八拣地装了两马车去，剩下的竟然扔在这里不肯要了。”随便捡一块递给吴有道说：“你看看，你看看。”吴有道接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地。扯衣角拭去上面的灰尘，成色一点也不差。这时候，石崇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吴兄，今日偶遇，也算是我俩的缘分，这间库房我正好要改做他用，这一些金银都送与你，待会雇一辆大车再装了去，如何？”
吴有道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回答说：“多谢石爷厚爱，不该吴某已随了落霞道人学道，再不需要这些累身之物了。”
石崇头一回听说金银为累身之物，一张脸霎间变了颜色，止不住跳脚大骂落霞道人混账：“自己好大一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进了黄土，倒也罢了。像吴兄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千万不要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当，将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毁了。”接下来又好言相劝：“这世上哪有什么道，即使有道也不可学，无非是一些与世无争，无情无欲，不求财，不慕色，糊弄些野菜填肚子，不是受冻就是挨饿，比世上那些乞丐还不如呢！只不过混下个清名罢了。与其这样，学道还有什么意思。”
“吴兄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了我这半库金银，还不够你花用的？置田买地，筑一座豪宅，纳几房美妾，拥婢呼奴的，才是逍遥快活呢！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神仙都会羡慕你，更别说什么狗屁道士了。”
吴正道见他无故奚落自己的师傅，早已窝了一肚子气，更见不得那副恃财欺世的嘴脸，当下一摊双手，冷笑道：“你白送我金银，我偏不要，奈何！”石崇横眉瞪了他半晌，气恨恨地道：“连金银都不知道要的人不可留！”即刻发出几声怪笑，立时窜来几个剽悍的大汉，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向他逼过来。
吴有道心中一懔，脊背直透冷汗，心道：“天下的怪事还真不少，从来只有为敛财送命的，没料到我今日不受人家金银反而遭祸殃，可笑不可笑。”这时候，只怕反悔也迟了，趁着去路还没有全部封住，扑开两臂，拔腿就逃。倏忽间，脚下出现了一个大窟隆，轰的一声掉了下去，耳畔传来呼呼风响，好半天才着了地，正好跌在一个草垛上。倒也无伤无损，只不过担了一场虚惊。
吴有道窸窸窣窣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四顾都是崇山峻岭，竟不知身在何处。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走下去，只见松竹掩映着一户人家。吴正道正要打探回庵的路径，便绕了过去，在门扉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开处，翩然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鬃角斜插着野花，抹得通红的两颊，扑闪着一双美目，自有说不出的妖媚。不知不觉中，吴有道的两只眼睛都呆了。少妇捏着纤腰，笑吟吟地道：“公子何来，可是渴了，来寻茶喝？”
吴有道失神地点着头，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渴……喝茶……”
少妇抬腕掩着桃花瓣似的小嘴，禁不住吃吃地笑。去了一会儿，捧了茶出来。吴有道伸出手，却忘了接茶，只顾捧住她的皓腕不肯松。小妇人别过头，害羞似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奴家丈夫……”吴有道慌忙丢开手，四下里乱张望。少妇见了他那张惶的样子，止不住笑道：“奴家丈夫在市上卖肉，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吴有道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复又缓过了神，不知不觉地又在小妇人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少妇欲拒还羞似地，一会儿，两个人扯扯捏捏地进了屋……正在得意，少妇叫一声：“苦也！”顿时花容失色。吴有道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大汉手持一柄剔骨刀，拽步奔窜而来。不用说，是她的那个杀猪的丈夫回来了。此时，若想逃跑肯定来不及了。吴有道索性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些，心中道：“即使将两颗头齐崭崭地切去也不打紧，只是下面的两截身躯千万不要分开，并做一塚葬了……”
“唉——”冷不防传来一声沉长的叹息。吴有道两眼一骨碌，那气势汹汹的屠夫不见了，娇滴滴的美妇也没有了踪影。自己好端端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死命搂抱着的是一个草包枕头。突然间明白一是怎么一回事。从床上跌爬起来，勾头跪着，一脸的羞愧，颤颤兢兢地喊了一声：“师傅！”却传来落霞道人的呵斥：“谁是你师傅！”落霞道人离开蒲团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接着，举步离开了落霞庵，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落霞庵只剩下吴有道盘坐在草蒲上枯然打坐。不时有一个艳光照人的美妇，拽着席地的长裙，从师傅的卧房里袅袅娜娜地出来 ，柔若如丝的飘带夹着香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归来时，亦复如此。吴有道只差点跌倒在草蒲上，忙定下心神，断定又是师傅幻化来探他心思的，千万小心了，不要又上了当。吴有道如坐针毡般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美妇又一次经过他身旁时，吴有道一把拽住她的长裙，哭丧着哀求：“师傅，你饶过徒儿吧！师傅……”
美人不曾提防到，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吃吃地笑道：“谁是你师傅呀？你师傅早已西出阳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吴有道：“你……你不是我师傅，那你是谁？”
美人只管咬唇笑，却没有答他，两手将裙子轻轻地提回来，拽着碎步依旧进去了。吴有道赶忙起身，趋步跟过去，只见她到了墙角便突然消失了。
屋角堆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旧箱子。吴有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箱子掀开，投入眼帘的是一部掉页的旧书，把书拿开，下面是一轴纸卷，捧到手里，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解开了拴在中间的红绳，慢慢地展开来，原来是一幅画。衣袂飘然的女子就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美妇。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吴有道如获至宝，万分激动地道：“你原来就是这画儿 ！”
这时，一个娇媚声音说：“你知道我是画儿，可是我的真实来历只怕你就难猜了。”
“咦——这下可奇了。”吴有道止不住左瞧右看，然后，两只眼睛又盯紧到画上，只见她一点朱唇在动，才恍然明白是她在说话。万分惊诧地道：“你的身世来历，除非你自己说，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美人满面春风，有几分炫耀地说：“谅你也休想猜得着，我是妲妃——”
吴有道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商纣王时代的那个苏妲妃？”
美人不无得意地笑道：“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苏妲妃么？”
吴有道万分迷惑地道：“都好几千年了，当时，你不是被一把火焚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藏到这画里了？”
美人黯然神伤：“隔了这么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出了一个叫商益的大画师，纣王将他宣进宫为我画像，你可知道那个画师有多诡计，他画好了一幅交给纣王，然后又私自藏了一幅带出了宫，这幅画呀！将我的灵魂都画进去了，从此，我的身躯归纣王，灵魂就随了画师。”
吴有道：“纣王岂可饶过他。”
美人说：“纣王怎么知道呀！我才不会告诉他。那纣王不知有多暴戾，哪里比得画师风流倜傥，又温柔多情。”
吴有道说：“那你又怎样落到了我师傅手里？”
美人拧着眉头：“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你那个师傅呀！时常骂我是累世祸人的东西，有一次，只差一点把我给毁了。后来，就把我搁进这个箱子里，再也不闻不问，要是有他在呀，我才不敢出来露脸呢！”
吴有道说：“那你现在就出来呀，趁着我师傅又不在这里。”
美人不无埋怨地道：“看你平时里，连正眼也瞧看我，一心要成正果的样子……”双臂儿轻轻一展，翩飞的蝴蝶似的从画里扑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到他跟前。吴有道屏住呼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动手在她的肌肤上捏一捏，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啧啧赞叹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美人得意地笑道：“还能不美么？纣王因为我，将大好的江山都弄丢了。还有那个画师商益，只为得了我的画，没出多久也遭了剜身之祸……”媚眼一抛：“你……你难不成也想动我的主意么？”
吴有道：“我害怕什么呀！能拥有你这样的美人，哪怕即刻化成了灰也在所不惜。”说罢，揽住了她的纤腰，径直往竹榻上去了……
吴有道从此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画美人，也从此没有了寂寞，过着比神仙还要逍遥的道士生活。
落霞道人两袖清风，漫步在遥远的名山大川。似将吴有道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摇头嗟叹：
“只不过是一张纸啊！”
世上有许多一目了然的事，却偏偏被一层纸蒙蔽住，如果不能看透这层纸，就注定要蒙在鼓里，做一辈子睁眼瞎子。世上所谓的贤愚、仙家和凡夫，也不过是一纸之别呀！吴有道一身道骨，能否得道，只怕要被一纸美人给蒙蔽了。
秋月陪着双儿，好不容易候她睡着了，才往自己的卧室来。将被子整理好，对谷雨说：“今夜里你独个睡，双儿这些天常害梦魇，总是被吓得尖哭大叫的，待我去好生守着她。”谷雨正隔窗望着也轮姣洁的明月，他返过身子，轻轻地将秋月揽到怀里，涎着笑脸，咬着她的耳根悄悄地说：“在这边先暖暖被窝再过去，不行么？”秋月啐道：“还是才过门的小夫小妻哩！一点也不知道羞，夜里还得打点精神照顾双儿呢。”手指在谷雨的鼻子上轻轻地捏了捏，便抽开了身子。谷雨说：“待我去小道士那里讨一张镇邪符来给双儿拴两天，包管就好了。”
秋月说：“你明日不能去么？”谷雨吱唔着：“一个人睡，怪清冷的。”仰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说：“反正天又不黑。”
秋月懒得跟他啰嗦，叮嘱他：“记得把门扣好，趁紧回来。”谷雨不耐烦地嘀咕：“生怕我这一去就会做了道士似的……”
不曾想惹来秋月一阵哄笑：“这个世上呀，如果连你也做了道士，这个天底下，只怕就没有一个男人不是道士了。”谷雨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私下里道：“如果没有秋月；如果这个世上才有一个道士，那必定非我谷雨莫属了。”出了门，循着扶疏的树影，缓缓悠悠地往岭上去。离落霞庵还差那么一箭之地，便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妙曼的嘤咛。谷雨即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止不住骂道：“好一个臭道士，难怪平时里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此刻，也不知拐了哪户人家的媳妇在作乐，总算让我给逮住了，看我明日里不好生将你羞一羞。”打定了主意，悄悄地溜到窗下，搭上两只贼眼，果然是一对狗男女。定目往那妇人脸上一照，更是吃惊不小。这样的一个美妇，别说这个岭上没有，只怕这个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诧异他一个道士怎么弄到了手。
小道士终于疲乏了，丢开了美人，自顾将头偎在枕头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响鼾。美人伸手在他身上撼一撼，一丝动静也没有，似招了好大冷落，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抱怨。没情没绪地系好衣裳，整理好云鬓，双袖轻轻一拂，冉冉地落到墙壁上，婉尔回头，又成了一幅画。谷雨目瞪口呆。知道这时候去打搅小道士也是自讨没趣。垂着头往回走，心中却念念不忘那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挪不动脚，心道：“既然小道士已经睡着了，我何不悄悄地将画取了去，大不了日后还给他。终归才是一张画，又不是他娶来的媳妇，打什么紧。”就这样折身又回到落霞庵，从窗口挤进去大半个身子，终于将画揭了下来。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扒光了衣裳，猴在床上，只等美人从画里下来。好半晌过去了，始终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又是打拱，又是做揖，不住口地哀求：“美人儿，下来，下来呀！”
忽传来扑哧一声笑，美人儿妙目一闪，冲谷雨轻轻地招着手，不无戏谑地道：“你上来，上来呀！”
谷雨窜到画下，仰着头，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怎么上你画里来。”
美人妩媚地笑着，欠下半个身子，将一条粉嫩的臂膊垂了下来。谷雨两手接住，脚下用力一蹬，轻飘飘地到了画里，还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倒头往下面瞅了瞅，生怕不稳靠会跌下去。
第二天，娃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却迟迟不见先生到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怎么啦？又候了好些时候，大伙儿都耐不住了，接下来，吵的、嚷的一齐都来了，好端端的学堂旋即成了一个砸翻了的马蜂窝。
秋月肩上荷着锄头，从岭上回来。双儿在后面跟着，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盛着采摘的几样瓜果。调皮地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撑在头上挡太阳，不该走几步又爱掉下来，回头去拾的时候，不忘大声喊：“娘！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
秋月不得不收住脚，掉头看着，忍不住嗔骂：“死妮子，别老磨蹭了，肚子里在一个劲地咕咕叫呢！”娘儿两个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才发觉到谷雨还不曾上课。“谷雨也真是，都晌午了，还不曾起床，莫不是睡过头了。”抱怨的同时，也后悔自己是早上下地那阵不该没有唤醒他。胡乱地抛开锄头，走进内室，只见谷雨赤裸裸地蜷在床上，歪着下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又伸手在他身上摇一摇，只感到又僵又硬的 ，不由得心中一懔，发出了一声惊呼……
厅堂里，忘乎所以的娃子们陡然听到了师娘的哭声，都吃惊不小，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两个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探看了，着紧缩回来，吐着舌头，张惶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先生骁崩了！”难怪这么久了，先生也不来上课。一窝蜂似地涌进去，先生果然直挺挺地，还当真死了哩！怎么好？昨日才开头的故事还剩下好大一截子没完呢。
秋月早已没了方寸，只管要死要活地号啕。双儿也和着一个劲地瞎嚎。孟弦两只眼睛眨呀眨呀地盯住先生，从人丛里悄悄地挤过去，拔根指头在先生的鼻子下探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嚷开了：“师娘！不哭，不哭，先生还不曾死绝哩！”秋月乱抹着眼泪，依着孟弦的话，伸手往谷雨的鼻孔里探了探，果然还有一丝游气。心中不觉安稳了许多，着急的是怎么才能使他醒过来，两眼望着挤满一屋的娃子，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主意。孟弦神气活现地说：“看先生这般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好好地揍他两巴掌，包管就好了。”心慌意乱的秋月当真捊起了袖子，张开巴掌就要往谷雨的脸上去，突然又迟疑住了。好歹也是个先生呢，这么多学生一旁看着，一个做师娘的怎么好下手。无助地瞅着孟弦，哆嗦着说：“我妇道人家手劲小，还是你来吧！”
孟弦可兴奋呢，他有心逞这个能，要是啪啪地两个巴掌将先生治好了，那才得意呢！不知不觉地扎了个马步，抿一口长气，胳膊远远地抡开来……这时，传来张云的怪叫：“快看，快看！墙上面也有个先生哩！”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嘿！先生怎么上画里去了，那样起劲地搅和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做什么呀！打架么？又不像。
秋月一看，可不得了！慌乱地将画扯下来，咬咬牙就要绞碎。还是孟弦反应快，着紧喊道：“先生还在上头呢！若是这样撕烂了，先生只怕也就完了。”
秋月不由得又迟疑了下来，赶紧将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掩在怀里，却奈何不了一个个小鬼头从腋下挤着来争看。孟弦道：“我时常听奶奶说，邪魔邪崇的最怕尿尿儿，不如撒泡尿淋一淋，即使不中用，也不会碍事。”
张云随即从师娘手里将画夺下来，铺开在地上，孟弦跨上一大步，才抹下裤子，一线尿豁喇喇地就下来了。画儿经尿一浸，上面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不大一会儿，便一齐消失了。陡然听到先生浑浑噩噩地喊了声：“哎呀！”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乱哄哄地一屋子学生发愣。娃子们见先生醒了，怯怯地退出来，麻雀似地散了。
谷雨漠然地盯着地上被尿淋湿的一张纸，免不了哀声叹气。秋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里别提有多难过：“犯下来怎样的一件污秽事啊！又当着那么多娃子，不将人羞死了才怪呢，看他明日里拿什么脸面做先生。”
谷雨也知道事情犯大了，全然就不曾料到会落下这么一个后果，心里又惭又愧，也不知道秋月怎样才会饶恕他。苦着脸，噘着嘴巴，装作一幅十足的受害人可怜的模样，蚊子也似的嘀咕：“怪只怪那张画太邪门，好歹我又没有沾惹她。”
“呸！”秋月的唾沫即刻就到了他脸上。
谷雨狼狈不堪地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不忘为自己狡辩：“连那个道士也免不了受她蛊惑，更何况我根本就是一个平常人……”冷不防一个人直戳戳地撞进来，两手扭住谷雨，气汹汹地吼道：“我的画呢？快还我画来！”
谷雨只感到脊背发冷，颤颤兢兢地望着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画儿……我……我哪里有。”
小道士瞪着铜铃大眼，在墙上寻过了，将床头席角也揭了，一边扯心肝地哭丧：“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呀！”突然勾下腰，将地上的湿纸拎起来，仔细瞧过了，复又掷在地上，不住地捶胸捣足：“我的画儿呀……”扑出门，丧魂落魄。
谷雨脸色惨白，额角淌着冷汗，好一会儿只管发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跌爬起来，似要去追赶那个小道士。秋月疑心他疯了，肯定疯了，要不然，一丝不挂地怎么出门。秋月死命地拽住他，谷雨还是挣扎着从门口探出头，望着愈去愈远的小道士，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画儿，什么美人，只不过是一张纸啊！”小道士充耳未闻，只顾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经过这一回折腾，谷雨害了一场大病，学馆也就这样散了场。几乎通岭上的女人们都巴不得。这样的一个先生，除了将娃子们教坏，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整天就会编些瞎瞎话来糊弄，自家闭着眼睛也会，那两斗粮食算是白花了。
眨眼间又进入了秋天，孟弦小肩膀上拴一个小背筐，和一群娃子们凑和着，去附近的小岭上学采药 。几个年头折腾下来，出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宽肩膀，粗胳膊，腰腿结实；方脸膛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着如椽的鼻子；咧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唇上已缀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黑茸。光看模样已有七分成人了，瞧着也着实让人欢喜。至于说心地，方姑不由得眉头直打结：“总好像……总好像……”
“唉——究竟该怎么说呢！”五.似道非道
只说有那么一个繁华之地，有那么一个青春美质的少年。可恨他除了一味地斗鸡走狗，便纵情于烟花柳巷中醉生梦死。没几年的光景，便将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好大家业挥霍得精光。被当作一条癞皮狗从温香软玉的青楼中撵出来，吴有道在腰上拴一根烂草绳，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更可笑他居然还不怎么在意，都说人贫近道，趁着破落，正好做神仙去。他认定神仙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于是，他选定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毅然走去。只是越向前走，也就越荒凉，越荒凉就越没有人家，没有人家他就弄不到权宜充饥的残羹剩饭填肚子。他饿得好难受。这时候，他眼前不时出现平时里吃腻了的东西：一个外焦里嫩、咬一口直淌油的鸡腿——不可能有！那就一块又香又软的烙饼——也不可能有！那就……那就一根被狗啃过的骨头——更不可能有！试想，这样的荒山僻岭中，哪里会有狗，没有狗，怎么会有狗吃剩下的骨头呢。那就……那就……依旧饿着总可以了吧！唉——大凡一个人还在没有做神仙以前多半都要熬苦的……
他感到两眼昏花，四肢无力。他走不动了，他趴到了地上，他向前爬呀……爬呀……他终于停住了。他放弃了去找神仙，而是趴在这里等神仙。因为他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即刻就能遇到神仙，神仙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块吃剩的烙饼。突然，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烤肉香，馋得他不住地淌涎水，努力地撑起头，四下里乱瞅乱瞧。嘿嘿！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癞头和尚趴在地上煨什么吃，手里扯着破袍襟当扇使。只见他拣了根小树枝从灰堆里扒出一个什么来，两手捧着，还不忘拍了拍，埋着头，吃得可香呢！吴有道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一股子力气，挣扎着撑起来，趔趔趄趄地赶过去。癞头和尚猝不及防，哪里拦得住，吴有道一点也顾不上烫，叉开五指，往灰堆里抢一个大的，来不及吹一吹，一个劲地往口里送，只听到嘎嘣一声响，连牙齿都闪了。低下头仔细地一瞧，原来是一颗石头。忙又往灰堆里拣一个，用力啃了两下也没有什么动静，才知道依旧是一颗石头。将两个合在一起敲一敲，呯呯地响。再看那个癞头和尚，缩头躲着，猫啃骨头似的啮啮有声，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将剩下的小半截掷到地上，无限惋惜地叹道：“冷了，也硬了，咬不动了。”吴正道拾起来，掂量了老半天，依旧是一颗石头儿，上面还嵌着两排牙印。吴有道愣了一忽儿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可高兴呢！能有法子煨石头吃，不是神仙还会是什么？当下缠住癞头和尚死乞白赖地要出家。癞头和尚一颗头乱摇：“收你这样的弟子，别玷辱了佛门。”吴有道两只眼珠一旋，便央求他传煮石头的法子。癞头和尚翻动白眼：“才是人家教的，我自己都还不大会使呢。”吴正道急了，咯着牙床，死命地拽住他的前襟不松手。癞头和尚挣了好几下，哪里脱得开身，如此下去，这身破行头非夭寿了不可，当下一连迭声地告饶：“快放手，快放手！我着实没有本事教你，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去处。
吴有道有点急不可待：“你说……你说……”
癞头和尚指着遥远的地方：“那儿，你看到了么？”
吴有道惦长脖子，悠然的白云深处，仿佛浮着一座飘渺的峰峦，胡乱的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
癞头和尚一字一顿地说：“那儿就是落霞山。”
吴有道一脸迷茫：“落霞山……”
癞头和尚:“落霞山中有个落霞岭。”
吴有道；‘落霞岭落霞岭……”
癞头和尚:“落霞岭上住着一个落霞道人”
吴有道：“落霞道人……”
最后癞头和尚不妨慎重交待：“不管你找不找得到落霞道人，也不管落霞道人收不收你做弟子，你都千万不要说是我指点你去的。切记……切记……”
吴有道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就这样，这个声名狼藉的败家子辗转着去了落霞山，一头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道人端坐在草蒲上，白眉耸动。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自己的门下会出现弟子，好比世俗的香火指望代代有个传靠。而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又绝非出家人的本意，不觉颓然长叹。也懒得打听他的家世姓名，既然投身方外，就好比脱胎换骨，从新来过了。落霞道人竖一根指头朝偏房指了指。吴有道重重地叩了头，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去，里面有一张竹床，床上面是一张薄被，再就是一个枕头，其它再也寻不出别样来。吴正道直打哈欠，他早已疲惫不堪，仿佛从洪荒大漠中经过一场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找到栖身之地。来不及拍一拍一袭风尘，仰面在竹床上一倒，悠然进入了梦乡。
……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昂首向前，迎面出现了一座深宅大院，那宏伟的气势，是他生平都没有见到过。正在踌躇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侧门里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说：“家主有请。”
吴有道十分愕然，跟着家丁进去，一个方头大耳的汉子拱手相迎，声响如钟：“幸会！幸会！”吴有道亦还礼，端视间，这人面生得很，只怕打娘胎里出来也没有见过。胖大汉洒笑自如，自称姓石名崇。吴有道心中暗忖：“依稀听闻此人是某代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不多时，已有奴婢摆上了盛宴，二人对饮，斟满金杯的美酒入口醇香，更有那不胜数的佳肴，都是他生平都未曾尝过的。几杯酒下肚，石崇有点忘形，一步三踉跄。他持了吴有道的手，一路往后院来，只见一座座森严整齐的大库房，两页开的大门落了重锁。石崇解下拴在腰上的一串咣啷做响的钥匙，随便打开一进，走进去，只见一列列金砖整整齐齐地排得跟城墙垛子似的。再就是一些珍珠、玛瑙和绝世珍宝。熠熠闪烁的光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石崇信手拣了一颗珠宝，一边拭，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东海龙王排寿宴，借去了七颗夜明珠，九棵珊瑚树，还有好大一批珠宝，到现在还没有还来。”不知不觉地走进第二进库房里，却是乱七八糟的很凌乱，一些金子、 银子相间散落在地上跟瓦砾似的。石崇拧着眉头，不经意地叹道：“这个韩墨香也真不是个东西，那样破落潦倒的时候，我好心送了这一库金银给他，谁知道他七挑八拣地装了两马车去，剩下的竟然扔在这里不肯要了。”随便捡一块递给吴有道说：“你看看，你看看。”吴有道接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地。扯衣角拭去上面的灰尘，成色一点也不差。这时候，石崇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吴兄，今日偶遇，也算是我俩的缘分，这间库房我正好要改做他用，这一些金银都送与你，待会雇一辆大车再装了去，如何？”
吴有道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回答说：“多谢石爷厚爱，不该吴某已随了落霞道人学道，再不需要这些累身之物了。”
石崇头一回听说金银为累身之物，一张脸霎间变了颜色，止不住跳脚大骂落霞道人混账：“自己好大一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进了黄土，倒也罢了。像吴兄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千万不要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当，将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毁了。”接下来又好言相劝：“这世上哪有什么道，即使有道也不可学，无非是一些与世无争，无情无欲，不求财，不慕色，糊弄些野菜填肚子，不是受冻就是挨饿，比世上那些乞丐还不如呢！只不过混下个清名罢了。与其这样，学道还有什么意思。”
“吴兄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了我这半库金银，还不够你花用的？置田买地，筑一座豪宅，纳几房美妾，拥婢呼奴的，才是逍遥快活呢！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神仙都会羡慕你，更别说什么狗屁道士了。”
吴正道见他无故奚落自己的师傅，早已窝了一肚子气，更见不得那副恃财欺世的嘴脸，当下一摊双手，冷笑道：“你白送我金银，我偏不要，奈何！”石崇横眉瞪了他半晌，气恨恨地道：“连金银都不知道要的人不可留！”即刻发出几声怪笑，立时窜来几个剽悍的大汉，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向他逼过来。
吴有道心中一懔，脊背直透冷汗，心道：“天下的怪事还真不少，从来只有为敛财送命的，没料到我今日不受人家金银反而遭祸殃，可笑不可笑。”这时候，只怕反悔也迟了，趁着去路还没有全部封住，扑开两臂，拔腿就逃。倏忽间，脚下出现了一个大窟隆，轰的一声掉了下去，耳畔传来呼呼风响，好半天才着了地，正好跌在一个草垛上。倒也无伤无损，只不过担了一场虚惊。
吴有道窸窸窣窣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四顾都是崇山峻岭，竟不知身在何处。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走下去，只见松竹掩映着一户人家。吴正道正要打探回庵的路径，便绕了过去，在门扉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开处，翩然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鬃角斜插着野花，抹得通红的两颊，扑闪着一双美目，自有说不出的妖媚。不知不觉中，吴有道的两只眼睛都呆了。少妇捏着纤腰，笑吟吟地道：“公子何来，可是渴了，来寻茶喝？”
吴有道失神地点着头，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渴……喝茶……”
少妇抬腕掩着桃花瓣似的小嘴，禁不住吃吃地笑。去了一会儿，捧了茶出来。吴有道伸出手，却忘了接茶，只顾捧住她的皓腕不肯松。小妇人别过头，害羞似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奴家丈夫……”吴有道慌忙丢开手，四下里乱张望。少妇见了他那张惶的样子，止不住笑道：“奴家丈夫在市上卖肉，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吴有道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复又缓过了神，不知不觉地又在小妇人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少妇欲拒还羞似地，一会儿，两个人扯扯捏捏地进了屋……正在得意，少妇叫一声：“苦也！”顿时花容失色。吴有道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大汉手持一柄剔骨刀，拽步奔窜而来。不用说，是她的那个杀猪的丈夫回来了。此时，若想逃跑肯定来不及了。吴有道索性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些，心中道：“即使将两颗头齐崭崭地切去也不打紧，只是下面的两截身躯千万不要分开，并做一塚葬了……”
“唉——”冷不防传来一声沉长的叹息。吴有道两眼一骨碌，那气势汹汹的屠夫不见了，娇滴滴的美妇也没有了踪影。自己好端端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死命搂抱着的是一个草包枕头。突然间明白一是怎么一回事。从床上跌爬起来，勾头跪着，一脸的羞愧，颤颤兢兢地喊了一声：“师傅！”却传来落霞道人的呵斥：“谁是你师傅！”落霞道人离开蒲团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接着，举步离开了落霞庵，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落霞庵只剩下吴有道盘坐在草蒲上枯然打坐。不时有一个艳光照人的美妇，拽着席地的长裙，从师傅的卧房里袅袅娜娜地出来 ，柔若如丝的飘带夹着香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归来时，亦复如此。吴有道只差点跌倒在草蒲上，忙定下心神，断定又是师傅幻化来探他心思的，千万小心了，不要又上了当。吴有道如坐针毡般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美妇又一次经过他身旁时，吴有道一把拽住她的长裙，哭丧着哀求：“师傅，你饶过徒儿吧！师傅……”
美人不曾提防到，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吃吃地笑道：“谁是你师傅呀？你师傅早已西出阳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吴有道：“你……你不是我师傅，那你是谁？”
美人只管咬唇笑，却没有答他，两手将裙子轻轻地提回来，拽着碎步依旧进去了。吴有道赶忙起身，趋步跟过去，只见她到了墙角便突然消失了。
屋角堆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旧箱子。吴有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箱子掀开，投入眼帘的是一部掉页的旧书，把书拿开，下面是一轴纸卷，捧到手里，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解开了拴在中间的红绳，慢慢地展开来，原来是一幅画。衣袂飘然的女子就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美妇。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吴有道如获至宝，万分激动地道：“你原来就是这画儿 ！”
这时，一个娇媚声音说：“你知道我是画儿，可是我的真实来历只怕你就难猜了。”
“咦——这下可奇了。”吴有道止不住左瞧右看，然后，两只眼睛又盯紧到画上，只见她一点朱唇在动，才恍然明白是她在说话。万分惊诧地道：“你的身世来历，除非你自己说，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美人满面春风，有几分炫耀地说：“谅你也休想猜得着，我是妲妃——”
吴有道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商纣王时代的那个苏妲妃？”
美人不无得意地笑道：“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苏妲妃么？”
吴有道万分迷惑地道：“都好几千年了，当时，你不是被一把火焚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藏到这画里了？”
美人黯然神伤：“隔了这么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出了一个叫商益的大画师，纣王将他宣进宫为我画像，你可知道那个画师有多诡计，他画好了一幅交给纣王，然后又私自藏了一幅带出了宫，这幅画呀！将我的灵魂都画进去了，从此，我的身躯归纣王，灵魂就随了画师。”
吴有道：“纣王岂可饶过他。”
美人说：“纣王怎么知道呀！我才不会告诉他。那纣王不知有多暴戾，哪里比得画师风流倜傥，又温柔多情。”
吴有道说：“那你又怎样落到了我师傅手里？”
美人拧着眉头：“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你那个师傅呀！时常骂我是累世祸人的东西，有一次，只差一点把我给毁了。后来，就把我搁进这个箱子里，再也不闻不问，要是有他在呀，我才不敢出来露脸呢！”
吴有道说：“那你现在就出来呀，趁着我师傅又不在这里。”
美人不无埋怨地道：“看你平时里，连正眼也瞧看我，一心要成正果的样子……”双臂儿轻轻一展，翩飞的蝴蝶似的从画里扑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到他跟前。吴有道屏住呼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动手在她的肌肤上捏一捏，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啧啧赞叹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美人得意地笑道：“还能不美么？纣王因为我，将大好的江山都弄丢了。还有那个画师商益，只为得了我的画，没出多久也遭了剜身之祸……”媚眼一抛：“你……你难不成也想动我的主意么？”
吴有道：“我害怕什么呀！能拥有你这样的美人，哪怕即刻化成了灰也在所不惜。”说罢，揽住了她的纤腰，径直往竹榻上去了……
吴有道从此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画美人，也从此没有了寂寞，过着比神仙还要逍遥的道士生活。
落霞道人两袖清风，漫步在遥远的名山大川。似将吴有道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摇头嗟叹：
“只不过是一张纸啊！”
世上有许多一目了然的事，却偏偏被一层纸蒙蔽住，如果不能看透这层纸，就注定要蒙在鼓里，做一辈子睁眼瞎子。世上所谓的贤愚、仙家和凡夫，也不过是一纸之别呀！吴有道一身道骨，能否得道，只怕要被一纸美人给蒙蔽了。
秋月陪着双儿，好不容易候她睡着了，才往自己的卧室来。将被子整理好，对谷雨说：“今夜里你独个睡，双儿这些天常害梦魇，总是被吓得尖哭大叫的，待我去好生守着她。”谷雨正隔窗望着也轮姣洁的明月，他返过身子，轻轻地将秋月揽到怀里，涎着笑脸，咬着她的耳根悄悄地说：“在这边先暖暖被窝再过去，不行么？”秋月啐道：“还是才过门的小夫小妻哩！一点也不知道羞，夜里还得打点精神照顾双儿呢。”手指在谷雨的鼻子上轻轻地捏了捏，便抽开了身子。谷雨说：“待我去小道士那里讨一张镇邪符来给双儿拴两天，包管就好了。”
秋月说：“你明日不能去么？”谷雨吱唔着：“一个人睡，怪清冷的。”仰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说：“反正天又不黑。”
秋月懒得跟他啰嗦，叮嘱他：“记得把门扣好，趁紧回来。”谷雨不耐烦地嘀咕：“生怕我这一去就会做了道士似的……”
不曾想惹来秋月一阵哄笑：“这个世上呀，如果连你也做了道士，这个天底下，只怕就没有一个男人不是道士了。”谷雨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私下里道：“如果没有秋月；如果这个世上才有一个道士，那必定非我谷雨莫属了。”出了门，循着扶疏的树影，缓缓悠悠地往岭上去。离落霞庵还差那么一箭之地，便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妙曼的嘤咛。谷雨即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止不住骂道：“好一个臭道士，难怪平时里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此刻，也不知拐了哪户人家的媳妇在作乐，总算让我给逮住了，看我明日里不好生将你羞一羞。”打定了主意，悄悄地溜到窗下，搭上两只贼眼，果然是一对狗男女。定目往那妇人脸上一照，更是吃惊不小。这样的一个美妇，别说这个岭上没有，只怕这个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诧异他一个道士怎么弄到了手。
小道士终于疲乏了，丢开了美人，自顾将头偎在枕头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响鼾。美人伸手在他身上撼一撼，一丝动静也没有，似招了好大冷落，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抱怨。没情没绪地系好衣裳，整理好云鬓，双袖轻轻一拂，冉冉地落到墙壁上，婉尔回头，又成了一幅画。谷雨目瞪口呆。知道这时候去打搅小道士也是自讨没趣。垂着头往回走，心中却念念不忘那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挪不动脚，心道：“既然小道士已经睡着了，我何不悄悄地将画取了去，大不了日后还给他。终归才是一张画，又不是他娶来的媳妇，打什么紧。”就这样折身又回到落霞庵，从窗口挤进去大半个身子，终于将画揭了下来。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扒光了衣裳，猴在床上，只等美人从画里下来。好半晌过去了，始终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又是打拱，又是做揖，不住口地哀求：“美人儿，下来，下来呀！”
忽传来扑哧一声笑，美人儿妙目一闪，冲谷雨轻轻地招着手，不无戏谑地道：“你上来，上来呀！”
谷雨窜到画下，仰着头，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怎么上你画里来。”
美人妩媚地笑着，欠下半个身子，将一条粉嫩的臂膊垂了下来。谷雨两手接住，脚下用力一蹬，轻飘飘地到了画里，还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倒头往下面瞅了瞅，生怕不稳靠会跌下去。
第二天，娃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却迟迟不见先生到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怎么啦？又候了好些时候，大伙儿都耐不住了，接下来，吵的、嚷的一齐都来了，好端端的学堂旋即成了一个砸翻了的马蜂窝。
秋月肩上荷着锄头，从岭上回来。双儿在后面跟着，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盛着采摘的几样瓜果。调皮地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撑在头上挡太阳，不该走几步又爱掉下来，回头去拾的时候，不忘大声喊：“娘！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
秋月不得不收住脚，掉头看着，忍不住嗔骂：“死妮子，别老磨蹭了，肚子里在一个劲地咕咕叫呢！”娘儿两个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才发觉到谷雨还不曾上课。“谷雨也真是，都晌午了，还不曾起床，莫不是睡过头了。”抱怨的同时，也后悔自己是早上下地那阵不该没有唤醒他。胡乱地抛开锄头，走进内室，只见谷雨赤裸裸地蜷在床上，歪着下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又伸手在他身上摇一摇，只感到又僵又硬的 ，不由得心中一懔，发出了一声惊呼……
厅堂里，忘乎所以的娃子们陡然听到了师娘的哭声，都吃惊不小，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两个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探看了，着紧缩回来，吐着舌头，张惶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先生骁崩了！”难怪这么久了，先生也不来上课。一窝蜂似地涌进去，先生果然直挺挺地，还当真死了哩！怎么好？昨日才开头的故事还剩下好大一截子没完呢。
秋月早已没了方寸，只管要死要活地号啕。双儿也和着一个劲地瞎嚎。孟弦两只眼睛眨呀眨呀地盯住先生，从人丛里悄悄地挤过去，拔根指头在先生的鼻子下探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嚷开了：“师娘！不哭，不哭，先生还不曾死绝哩！”秋月乱抹着眼泪，依着孟弦的话，伸手往谷雨的鼻孔里探了探，果然还有一丝游气。心中不觉安稳了许多，着急的是怎么才能使他醒过来，两眼望着挤满一屋的娃子，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主意。孟弦神气活现地说：“看先生这般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好好地揍他两巴掌，包管就好了。”心慌意乱的秋月当真捊起了袖子，张开巴掌就要往谷雨的脸上去，突然又迟疑住了。好歹也是个先生呢，这么多学生一旁看着，一个做师娘的怎么好下手。无助地瞅着孟弦，哆嗦着说：“我妇道人家手劲小，还是你来吧！”
孟弦可兴奋呢，他有心逞这个能，要是啪啪地两个巴掌将先生治好了，那才得意呢！不知不觉地扎了个马步，抿一口长气，胳膊远远地抡开来……这时，传来张云的怪叫：“快看，快看！墙上面也有个先生哩！”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嘿！先生怎么上画里去了，那样起劲地搅和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做什么呀！打架么？又不像。
秋月一看，可不得了！慌乱地将画扯下来，咬咬牙就要绞碎。还是孟弦反应快，着紧喊道：“先生还在上头呢！若是这样撕烂了，先生只怕也就完了。”
秋月不由得又迟疑了下来，赶紧将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掩在怀里，却奈何不了一个个小鬼头从腋下挤着来争看。孟弦道：“我时常听奶奶说，邪魔邪崇的最怕尿尿儿，不如撒泡尿淋一淋，即使不中用，也不会碍事。”
张云随即从师娘手里将画夺下来，铺开在地上，孟弦跨上一大步，才抹下裤子，一线尿豁喇喇地就下来了。画儿经尿一浸，上面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不大一会儿，便一齐消失了。陡然听到先生浑浑噩噩地喊了声：“哎呀！”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乱哄哄地一屋子学生发愣。娃子们见先生醒了，怯怯地退出来，麻雀似地散了。
谷雨漠然地盯着地上被尿淋湿的一张纸，免不了哀声叹气。秋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里别提有多难过：“犯下来怎样的一件污秽事啊！又当着那么多娃子，不将人羞死了才怪呢，看他明日里拿什么脸面做先生。”
谷雨也知道事情犯大了，全然就不曾料到会落下这么一个后果，心里又惭又愧，也不知道秋月怎样才会饶恕他。苦着脸，噘着嘴巴，装作一幅十足的受害人可怜的模样，蚊子也似的嘀咕：“怪只怪那张画太邪门，好歹我又没有沾惹她。”
“呸！”秋月的唾沫即刻就到了他脸上。
谷雨狼狈不堪地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不忘为自己狡辩：“连那个道士也免不了受她蛊惑，更何况我根本就是一个平常人……”冷不防一个人直戳戳地撞进来，两手扭住谷雨，气汹汹地吼道：“我的画呢？快还我画来！”
谷雨只感到脊背发冷，颤颤兢兢地望着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画儿……我……我哪里有。”
小道士瞪着铜铃大眼，在墙上寻过了，将床头席角也揭了，一边扯心肝地哭丧：“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呀！”突然勾下腰，将地上的湿纸拎起来，仔细瞧过了，复又掷在地上，不住地捶胸捣足：“我的画儿呀……”扑出门，丧魂落魄。
谷雨脸色惨白，额角淌着冷汗，好一会儿只管发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跌爬起来，似要去追赶那个小道士。秋月疑心他疯了，肯定疯了，要不然，一丝不挂地怎么出门。秋月死命地拽住他，谷雨还是挣扎着从门口探出头，望着愈去愈远的小道士，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画儿，什么美人，只不过是一张纸啊！”小道士充耳未闻，只顾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经过这一回折腾，谷雨害了一场大病，学馆也就这样散了场。几乎通岭上的女人们都巴不得。这样的一个先生，除了将娃子们教坏，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整天就会编些瞎瞎话来糊弄，自家闭着眼睛也会，那两斗粮食算是白花了。
眨眼间又进入了秋天，孟弦小肩膀上拴一个小背筐，和一群娃子们凑和着，去附近的小岭上学采药 。几个年头折腾下来，出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宽肩膀，粗胳膊，腰腿结实；方脸膛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着如椽的鼻子；咧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唇上已缀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黑茸。光看模样已有七分成人了，瞧着也着实让人欢喜。至于说心地，方姑不由得眉头直打结：“总好像……总好像……”
“唉——究竟该怎么说呢！”五.似道非道
只说有那么一个繁华之地，有那么一个青春美质的少年。可恨他除了一味地斗鸡走狗，便纵情于烟花柳巷中醉生梦死。没几年的光景，便将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好大家业挥霍得精光。被当作一条癞皮狗从温香软玉的青楼中撵出来，吴有道在腰上拴一根烂草绳，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更可笑他居然还不怎么在意，都说人贫近道，趁着破落，正好做神仙去。他认定神仙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于是，他选定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毅然走去。只是越向前走，也就越荒凉，越荒凉就越没有人家，没有人家他就弄不到权宜充饥的残羹剩饭填肚子。他饿得好难受。这时候，他眼前不时出现平时里吃腻了的东西：一个外焦里嫩、咬一口直淌油的鸡腿——不可能有！那就一块又香又软的烙饼——也不可能有！那就……那就一根被狗啃过的骨头——更不可能有！试想，这样的荒山僻岭中，哪里会有狗，没有狗，怎么会有狗吃剩下的骨头呢。那就……那就……依旧饿着总可以了吧！唉——大凡一个人还在没有做神仙以前多半都要熬苦的……
他感到两眼昏花，四肢无力。他走不动了，他趴到了地上，他向前爬呀……爬呀……他终于停住了。他放弃了去找神仙，而是趴在这里等神仙。因为他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即刻就能遇到神仙，神仙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块吃剩的烙饼。突然，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烤肉香，馋得他不住地淌涎水，努力地撑起头，四下里乱瞅乱瞧。嘿嘿！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癞头和尚趴在地上煨什么吃，手里扯着破袍襟当扇使。只见他拣了根小树枝从灰堆里扒出一个什么来，两手捧着，还不忘拍了拍，埋着头，吃得可香呢！吴有道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一股子力气，挣扎着撑起来，趔趔趄趄地赶过去。癞头和尚猝不及防，哪里拦得住，吴有道一点也顾不上烫，叉开五指，往灰堆里抢一个大的，来不及吹一吹，一个劲地往口里送，只听到嘎嘣一声响，连牙齿都闪了。低下头仔细地一瞧，原来是一颗石头。忙又往灰堆里拣一个，用力啃了两下也没有什么动静，才知道依旧是一颗石头。将两个合在一起敲一敲，呯呯地响。再看那个癞头和尚，缩头躲着，猫啃骨头似的啮啮有声，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将剩下的小半截掷到地上，无限惋惜地叹道：“冷了，也硬了，咬不动了。”吴正道拾起来，掂量了老半天，依旧是一颗石头儿，上面还嵌着两排牙印。吴有道愣了一忽儿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可高兴呢！能有法子煨石头吃，不是神仙还会是什么？当下缠住癞头和尚死乞白赖地要出家。癞头和尚一颗头乱摇：“收你这样的弟子，别玷辱了佛门。”吴有道两只眼珠一旋，便央求他传煮石头的法子。癞头和尚翻动白眼：“才是人家教的，我自己都还不大会使呢。”吴正道急了，咯着牙床，死命地拽住他的前襟不松手。癞头和尚挣了好几下，哪里脱得开身，如此下去，这身破行头非夭寿了不可，当下一连迭声地告饶：“快放手，快放手！我着实没有本事教你，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去处。
吴有道有点急不可待：“你说……你说……”
癞头和尚指着遥远的地方：“那儿，你看到了么？”
吴有道惦长脖子，悠然的白云深处，仿佛浮着一座飘渺的峰峦，胡乱的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
癞头和尚一字一顿地说：“那儿就是落霞山。”
吴有道一脸迷茫：“落霞山……”
癞头和尚:“落霞山中有个落霞岭。”
吴有道；‘落霞岭落霞岭……”
癞头和尚:“落霞岭上住着一个落霞道人”
吴有道：“落霞道人……”
最后癞头和尚不妨慎重交待：“不管你找不找得到落霞道人，也不管落霞道人收不收你做弟子，你都千万不要说是我指点你去的。切记……切记……”
吴有道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就这样，这个声名狼藉的败家子辗转着去了落霞山，一头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道人端坐在草蒲上，白眉耸动。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自己的门下会出现弟子，好比世俗的香火指望代代有个传靠。而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又绝非出家人的本意，不觉颓然长叹。也懒得打听他的家世姓名，既然投身方外，就好比脱胎换骨，从新来过了。落霞道人竖一根指头朝偏房指了指。吴有道重重地叩了头，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去，里面有一张竹床，床上面是一张薄被，再就是一个枕头，其它再也寻不出别样来。吴正道直打哈欠，他早已疲惫不堪，仿佛从洪荒大漠中经过一场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找到栖身之地。来不及拍一拍一袭风尘，仰面在竹床上一倒，悠然进入了梦乡。
……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昂首向前，迎面出现了一座深宅大院，那宏伟的气势，是他生平都没有见到过。正在踌躇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侧门里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说：“家主有请。”
吴有道十分愕然，跟着家丁进去，一个方头大耳的汉子拱手相迎，声响如钟：“幸会！幸会！”吴有道亦还礼，端视间，这人面生得很，只怕打娘胎里出来也没有见过。胖大汉洒笑自如，自称姓石名崇。吴有道心中暗忖：“依稀听闻此人是某代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不多时，已有奴婢摆上了盛宴，二人对饮，斟满金杯的美酒入口醇香，更有那不胜数的佳肴，都是他生平都未曾尝过的。几杯酒下肚，石崇有点忘形，一步三踉跄。他持了吴有道的手，一路往后院来，只见一座座森严整齐的大库房，两页开的大门落了重锁。石崇解下拴在腰上的一串咣啷做响的钥匙，随便打开一进，走进去，只见一列列金砖整整齐齐地排得跟城墙垛子似的。再就是一些珍珠、玛瑙和绝世珍宝。熠熠闪烁的光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石崇信手拣了一颗珠宝，一边拭，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东海龙王排寿宴，借去了七颗夜明珠，九棵珊瑚树，还有好大一批珠宝，到现在还没有还来。”不知不觉地走进第二进库房里，却是乱七八糟的很凌乱，一些金子、 银子相间散落在地上跟瓦砾似的。石崇拧着眉头，不经意地叹道：“这个韩墨香也真不是个东西，那样破落潦倒的时候，我好心送了这一库金银给他，谁知道他七挑八拣地装了两马车去，剩下的竟然扔在这里不肯要了。”随便捡一块递给吴有道说：“你看看，你看看。”吴有道接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地。扯衣角拭去上面的灰尘，成色一点也不差。这时候，石崇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吴兄，今日偶遇，也算是我俩的缘分，这间库房我正好要改做他用，这一些金银都送与你，待会雇一辆大车再装了去，如何？”
吴有道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回答说：“多谢石爷厚爱，不该吴某已随了落霞道人学道，再不需要这些累身之物了。”
石崇头一回听说金银为累身之物，一张脸霎间变了颜色，止不住跳脚大骂落霞道人混账：“自己好大一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进了黄土，倒也罢了。像吴兄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千万不要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当，将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毁了。”接下来又好言相劝：“这世上哪有什么道，即使有道也不可学，无非是一些与世无争，无情无欲，不求财，不慕色，糊弄些野菜填肚子，不是受冻就是挨饿，比世上那些乞丐还不如呢！只不过混下个清名罢了。与其这样，学道还有什么意思。”
“吴兄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了我这半库金银，还不够你花用的？置田买地，筑一座豪宅，纳几房美妾，拥婢呼奴的，才是逍遥快活呢！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神仙都会羡慕你，更别说什么狗屁道士了。”
吴正道见他无故奚落自己的师傅，早已窝了一肚子气，更见不得那副恃财欺世的嘴脸，当下一摊双手，冷笑道：“你白送我金银，我偏不要，奈何！”石崇横眉瞪了他半晌，气恨恨地道：“连金银都不知道要的人不可留！”即刻发出几声怪笑，立时窜来几个剽悍的大汉，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向他逼过来。
吴有道心中一懔，脊背直透冷汗，心道：“天下的怪事还真不少，从来只有为敛财送命的，没料到我今日不受人家金银反而遭祸殃，可笑不可笑。”这时候，只怕反悔也迟了，趁着去路还没有全部封住，扑开两臂，拔腿就逃。倏忽间，脚下出现了一个大窟隆，轰的一声掉了下去，耳畔传来呼呼风响，好半天才着了地，正好跌在一个草垛上。倒也无伤无损，只不过担了一场虚惊。
吴有道窸窸窣窣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四顾都是崇山峻岭，竟不知身在何处。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走下去，只见松竹掩映着一户人家。吴正道正要打探回庵的路径，便绕了过去，在门扉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开处，翩然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鬃角斜插着野花，抹得通红的两颊，扑闪着一双美目，自有说不出的妖媚。不知不觉中，吴有道的两只眼睛都呆了。少妇捏着纤腰，笑吟吟地道：“公子何来，可是渴了，来寻茶喝？”
吴有道失神地点着头，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渴……喝茶……”
少妇抬腕掩着桃花瓣似的小嘴，禁不住吃吃地笑。去了一会儿，捧了茶出来。吴有道伸出手，却忘了接茶，只顾捧住她的皓腕不肯松。小妇人别过头，害羞似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奴家丈夫……”吴有道慌忙丢开手，四下里乱张望。少妇见了他那张惶的样子，止不住笑道：“奴家丈夫在市上卖肉，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吴有道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复又缓过了神，不知不觉地又在小妇人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少妇欲拒还羞似地，一会儿，两个人扯扯捏捏地进了屋……正在得意，少妇叫一声：“苦也！”顿时花容失色。吴有道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大汉手持一柄剔骨刀，拽步奔窜而来。不用说，是她的那个杀猪的丈夫回来了。此时，若想逃跑肯定来不及了。吴有道索性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些，心中道：“即使将两颗头齐崭崭地切去也不打紧，只是下面的两截身躯千万不要分开，并做一塚葬了……”
“唉——”冷不防传来一声沉长的叹息。吴有道两眼一骨碌，那气势汹汹的屠夫不见了，娇滴滴的美妇也没有了踪影。自己好端端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死命搂抱着的是一个草包枕头。突然间明白一是怎么一回事。从床上跌爬起来，勾头跪着，一脸的羞愧，颤颤兢兢地喊了一声：“师傅！”却传来落霞道人的呵斥：“谁是你师傅！”落霞道人离开蒲团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接着，举步离开了落霞庵，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落霞庵只剩下吴有道盘坐在草蒲上枯然打坐。不时有一个艳光照人的美妇，拽着席地的长裙，从师傅的卧房里袅袅娜娜地出来 ，柔若如丝的飘带夹着香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归来时，亦复如此。吴有道只差点跌倒在草蒲上，忙定下心神，断定又是师傅幻化来探他心思的，千万小心了，不要又上了当。吴有道如坐针毡般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美妇又一次经过他身旁时，吴有道一把拽住她的长裙，哭丧着哀求：“师傅，你饶过徒儿吧！师傅……”
美人不曾提防到，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吃吃地笑道：“谁是你师傅呀？你师傅早已西出阳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吴有道：“你……你不是我师傅，那你是谁？”
美人只管咬唇笑，却没有答他，两手将裙子轻轻地提回来，拽着碎步依旧进去了。吴有道赶忙起身，趋步跟过去，只见她到了墙角便突然消失了。
屋角堆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旧箱子。吴有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箱子掀开，投入眼帘的是一部掉页的旧书，把书拿开，下面是一轴纸卷，捧到手里，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解开了拴在中间的红绳，慢慢地展开来，原来是一幅画。衣袂飘然的女子就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美妇。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吴有道如获至宝，万分激动地道：“你原来就是这画儿 ！”
这时，一个娇媚声音说：“你知道我是画儿，可是我的真实来历只怕你就难猜了。”
“咦——这下可奇了。”吴有道止不住左瞧右看，然后，两只眼睛又盯紧到画上，只见她一点朱唇在动，才恍然明白是她在说话。万分惊诧地道：“你的身世来历，除非你自己说，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美人满面春风，有几分炫耀地说：“谅你也休想猜得着，我是妲妃——”
吴有道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商纣王时代的那个苏妲妃？”
美人不无得意地笑道：“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苏妲妃么？”
吴有道万分迷惑地道：“都好几千年了，当时，你不是被一把火焚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藏到这画里了？”
美人黯然神伤：“隔了这么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出了一个叫商益的大画师，纣王将他宣进宫为我画像，你可知道那个画师有多诡计，他画好了一幅交给纣王，然后又私自藏了一幅带出了宫，这幅画呀！将我的灵魂都画进去了，从此，我的身躯归纣王，灵魂就随了画师。”
吴有道：“纣王岂可饶过他。”
美人说：“纣王怎么知道呀！我才不会告诉他。那纣王不知有多暴戾，哪里比得画师风流倜傥，又温柔多情。”
吴有道说：“那你又怎样落到了我师傅手里？”
美人拧着眉头：“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你那个师傅呀！时常骂我是累世祸人的东西，有一次，只差一点把我给毁了。后来，就把我搁进这个箱子里，再也不闻不问，要是有他在呀，我才不敢出来露脸呢！”
吴有道说：“那你现在就出来呀，趁着我师傅又不在这里。”
美人不无埋怨地道：“看你平时里，连正眼也瞧看我，一心要成正果的样子……”双臂儿轻轻一展，翩飞的蝴蝶似的从画里扑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到他跟前。吴有道屏住呼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动手在她的肌肤上捏一捏，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啧啧赞叹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美人得意地笑道：“还能不美么？纣王因为我，将大好的江山都弄丢了。还有那个画师商益，只为得了我的画，没出多久也遭了剜身之祸……”媚眼一抛：“你……你难不成也想动我的主意么？”
吴有道：“我害怕什么呀！能拥有你这样的美人，哪怕即刻化成了灰也在所不惜。”说罢，揽住了她的纤腰，径直往竹榻上去了……
吴有道从此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画美人，也从此没有了寂寞，过着比神仙还要逍遥的道士生活。
落霞道人两袖清风，漫步在遥远的名山大川。似将吴有道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摇头嗟叹：
“只不过是一张纸啊！”
世上有许多一目了然的事，却偏偏被一层纸蒙蔽住，如果不能看透这层纸，就注定要蒙在鼓里，做一辈子睁眼瞎子。世上所谓的贤愚、仙家和凡夫，也不过是一纸之别呀！吴有道一身道骨，能否得道，只怕要被一纸美人给蒙蔽了。
秋月陪着双儿，好不容易候她睡着了，才往自己的卧室来。将被子整理好，对谷雨说：“今夜里你独个睡，双儿这些天常害梦魇，总是被吓得尖哭大叫的，待我去好生守着她。”谷雨正隔窗望着也轮姣洁的明月，他返过身子，轻轻地将秋月揽到怀里，涎着笑脸，咬着她的耳根悄悄地说：“在这边先暖暖被窝再过去，不行么？”秋月啐道：“还是才过门的小夫小妻哩！一点也不知道羞，夜里还得打点精神照顾双儿呢。”手指在谷雨的鼻子上轻轻地捏了捏，便抽开了身子。谷雨说：“待我去小道士那里讨一张镇邪符来给双儿拴两天，包管就好了。”
秋月说：“你明日不能去么？”谷雨吱唔着：“一个人睡，怪清冷的。”仰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说：“反正天又不黑。”
秋月懒得跟他啰嗦，叮嘱他：“记得把门扣好，趁紧回来。”谷雨不耐烦地嘀咕：“生怕我这一去就会做了道士似的……”
不曾想惹来秋月一阵哄笑：“这个世上呀，如果连你也做了道士，这个天底下，只怕就没有一个男人不是道士了。”谷雨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私下里道：“如果没有秋月；如果这个世上才有一个道士，那必定非我谷雨莫属了。”出了门，循着扶疏的树影，缓缓悠悠地往岭上去。离落霞庵还差那么一箭之地，便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妙曼的嘤咛。谷雨即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止不住骂道：“好一个臭道士，难怪平时里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此刻，也不知拐了哪户人家的媳妇在作乐，总算让我给逮住了，看我明日里不好生将你羞一羞。”打定了主意，悄悄地溜到窗下，搭上两只贼眼，果然是一对狗男女。定目往那妇人脸上一照，更是吃惊不小。这样的一个美妇，别说这个岭上没有，只怕这个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诧异他一个道士怎么弄到了手。
小道士终于疲乏了，丢开了美人，自顾将头偎在枕头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响鼾。美人伸手在他身上撼一撼，一丝动静也没有，似招了好大冷落，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抱怨。没情没绪地系好衣裳，整理好云鬓，双袖轻轻一拂，冉冉地落到墙壁上，婉尔回头，又成了一幅画。谷雨目瞪口呆。知道这时候去打搅小道士也是自讨没趣。垂着头往回走，心中却念念不忘那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挪不动脚，心道：“既然小道士已经睡着了，我何不悄悄地将画取了去，大不了日后还给他。终归才是一张画，又不是他娶来的媳妇，打什么紧。”就这样折身又回到落霞庵，从窗口挤进去大半个身子，终于将画揭了下来。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扒光了衣裳，猴在床上，只等美人从画里下来。好半晌过去了，始终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又是打拱，又是做揖，不住口地哀求：“美人儿，下来，下来呀！”
忽传来扑哧一声笑，美人儿妙目一闪，冲谷雨轻轻地招着手，不无戏谑地道：“你上来，上来呀！”
谷雨窜到画下，仰着头，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怎么上你画里来。”
美人妩媚地笑着，欠下半个身子，将一条粉嫩的臂膊垂了下来。谷雨两手接住，脚下用力一蹬，轻飘飘地到了画里，还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倒头往下面瞅了瞅，生怕不稳靠会跌下去。
第二天，娃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却迟迟不见先生到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怎么啦？又候了好些时候，大伙儿都耐不住了，接下来，吵的、嚷的一齐都来了，好端端的学堂旋即成了一个砸翻了的马蜂窝。
秋月肩上荷着锄头，从岭上回来。双儿在后面跟着，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盛着采摘的几样瓜果。调皮地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撑在头上挡太阳，不该走几步又爱掉下来，回头去拾的时候，不忘大声喊：“娘！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
秋月不得不收住脚，掉头看着，忍不住嗔骂：“死妮子，别老磨蹭了，肚子里在一个劲地咕咕叫呢！”娘儿两个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才发觉到谷雨还不曾上课。“谷雨也真是，都晌午了，还不曾起床，莫不是睡过头了。”抱怨的同时，也后悔自己是早上下地那阵不该没有唤醒他。胡乱地抛开锄头，走进内室，只见谷雨赤裸裸地蜷在床上，歪着下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又伸手在他身上摇一摇，只感到又僵又硬的 ，不由得心中一懔，发出了一声惊呼……
厅堂里，忘乎所以的娃子们陡然听到了师娘的哭声，都吃惊不小，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两个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探看了，着紧缩回来，吐着舌头，张惶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先生骁崩了！”难怪这么久了，先生也不来上课。一窝蜂似地涌进去，先生果然直挺挺地，还当真死了哩！怎么好？昨日才开头的故事还剩下好大一截子没完呢。
秋月早已没了方寸，只管要死要活地号啕。双儿也和着一个劲地瞎嚎。孟弦两只眼睛眨呀眨呀地盯住先生，从人丛里悄悄地挤过去，拔根指头在先生的鼻子下探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嚷开了：“师娘！不哭，不哭，先生还不曾死绝哩！”秋月乱抹着眼泪，依着孟弦的话，伸手往谷雨的鼻孔里探了探，果然还有一丝游气。心中不觉安稳了许多，着急的是怎么才能使他醒过来，两眼望着挤满一屋的娃子，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主意。孟弦神气活现地说：“看先生这般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好好地揍他两巴掌，包管就好了。”心慌意乱的秋月当真捊起了袖子，张开巴掌就要往谷雨的脸上去，突然又迟疑住了。好歹也是个先生呢，这么多学生一旁看着，一个做师娘的怎么好下手。无助地瞅着孟弦，哆嗦着说：“我妇道人家手劲小，还是你来吧！”
孟弦可兴奋呢，他有心逞这个能，要是啪啪地两个巴掌将先生治好了，那才得意呢！不知不觉地扎了个马步，抿一口长气，胳膊远远地抡开来……这时，传来张云的怪叫：“快看，快看！墙上面也有个先生哩！”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嘿！先生怎么上画里去了，那样起劲地搅和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做什么呀！打架么？又不像。
秋月一看，可不得了！慌乱地将画扯下来，咬咬牙就要绞碎。还是孟弦反应快，着紧喊道：“先生还在上头呢！若是这样撕烂了，先生只怕也就完了。”
秋月不由得又迟疑了下来，赶紧将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掩在怀里，却奈何不了一个个小鬼头从腋下挤着来争看。孟弦道：“我时常听奶奶说，邪魔邪崇的最怕尿尿儿，不如撒泡尿淋一淋，即使不中用，也不会碍事。”
张云随即从师娘手里将画夺下来，铺开在地上，孟弦跨上一大步，才抹下裤子，一线尿豁喇喇地就下来了。画儿经尿一浸，上面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不大一会儿，便一齐消失了。陡然听到先生浑浑噩噩地喊了声：“哎呀！”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乱哄哄地一屋子学生发愣。娃子们见先生醒了，怯怯地退出来，麻雀似地散了。
谷雨漠然地盯着地上被尿淋湿的一张纸，免不了哀声叹气。秋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里别提有多难过：“犯下来怎样的一件污秽事啊！又当着那么多娃子，不将人羞死了才怪呢，看他明日里拿什么脸面做先生。”
谷雨也知道事情犯大了，全然就不曾料到会落下这么一个后果，心里又惭又愧，也不知道秋月怎样才会饶恕他。苦着脸，噘着嘴巴，装作一幅十足的受害人可怜的模样，蚊子也似的嘀咕：“怪只怪那张画太邪门，好歹我又没有沾惹她。”
“呸！”秋月的唾沫即刻就到了他脸上。
谷雨狼狈不堪地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不忘为自己狡辩：“连那个道士也免不了受她蛊惑，更何况我根本就是一个平常人……”冷不防一个人直戳戳地撞进来，两手扭住谷雨，气汹汹地吼道：“我的画呢？快还我画来！”
谷雨只感到脊背发冷，颤颤兢兢地望着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画儿……我……我哪里有。”
小道士瞪着铜铃大眼，在墙上寻过了，将床头席角也揭了，一边扯心肝地哭丧：“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呀！”突然勾下腰，将地上的湿纸拎起来，仔细瞧过了，复又掷在地上，不住地捶胸捣足：“我的画儿呀……”扑出门，丧魂落魄。
谷雨脸色惨白，额角淌着冷汗，好一会儿只管发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跌爬起来，似要去追赶那个小道士。秋月疑心他疯了，肯定疯了，要不然，一丝不挂地怎么出门。秋月死命地拽住他，谷雨还是挣扎着从门口探出头，望着愈去愈远的小道士，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画儿，什么美人，只不过是一张纸啊！”小道士充耳未闻，只顾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经过这一回折腾，谷雨害了一场大病，学馆也就这样散了场。几乎通岭上的女人们都巴不得。这样的一个先生，除了将娃子们教坏，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整天就会编些瞎瞎话来糊弄，自家闭着眼睛也会，那两斗粮食算是白花了。
眨眼间又进入了秋天，孟弦小肩膀上拴一个小背筐，和一群娃子们凑和着，去附近的小岭上学采药 。几个年头折腾下来，出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宽肩膀，粗胳膊，腰腿结实；方脸膛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着如椽的鼻子；咧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唇上已缀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黑茸。光看模样已有七分成人了，瞧着也着实让人欢喜。至于说心地，方姑不由得眉头直打结：“总好像……总好像……”
“唉——究竟该怎么说呢！”五.似道非道
只说有那么一个繁华之地，有那么一个青春美质的少年。可恨他除了一味地斗鸡走狗，便纵情于烟花柳巷中醉生梦死。没几年的光景，便将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好大家业挥霍得精光。被当作一条癞皮狗从温香软玉的青楼中撵出来，吴有道在腰上拴一根烂草绳，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更可笑他居然还不怎么在意，都说人贫近道，趁着破落，正好做神仙去。他认定神仙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于是，他选定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毅然走去。只是越向前走，也就越荒凉，越荒凉就越没有人家，没有人家他就弄不到权宜充饥的残羹剩饭填肚子。他饿得好难受。这时候，他眼前不时出现平时里吃腻了的东西：一个外焦里嫩、咬一口直淌油的鸡腿——不可能有！那就一块又香又软的烙饼——也不可能有！那就……那就一根被狗啃过的骨头——更不可能有！试想，这样的荒山僻岭中，哪里会有狗，没有狗，怎么会有狗吃剩下的骨头呢。那就……那就……依旧饿着总可以了吧！唉——大凡一个人还在没有做神仙以前多半都要熬苦的……
他感到两眼昏花，四肢无力。他走不动了，他趴到了地上，他向前爬呀……爬呀……他终于停住了。他放弃了去找神仙，而是趴在这里等神仙。因为他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即刻就能遇到神仙，神仙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块吃剩的烙饼。突然，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烤肉香，馋得他不住地淌涎水，努力地撑起头，四下里乱瞅乱瞧。嘿嘿！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癞头和尚趴在地上煨什么吃，手里扯着破袍襟当扇使。只见他拣了根小树枝从灰堆里扒出一个什么来，两手捧着，还不忘拍了拍，埋着头，吃得可香呢！吴有道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一股子力气，挣扎着撑起来，趔趔趄趄地赶过去。癞头和尚猝不及防，哪里拦得住，吴有道一点也顾不上烫，叉开五指，往灰堆里抢一个大的，来不及吹一吹，一个劲地往口里送，只听到嘎嘣一声响，连牙齿都闪了。低下头仔细地一瞧，原来是一颗石头。忙又往灰堆里拣一个，用力啃了两下也没有什么动静，才知道依旧是一颗石头。将两个合在一起敲一敲，呯呯地响。再看那个癞头和尚，缩头躲着，猫啃骨头似的啮啮有声，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将剩下的小半截掷到地上，无限惋惜地叹道：“冷了，也硬了，咬不动了。”吴正道拾起来，掂量了老半天，依旧是一颗石头儿，上面还嵌着两排牙印。吴有道愣了一忽儿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可高兴呢！能有法子煨石头吃，不是神仙还会是什么？当下缠住癞头和尚死乞白赖地要出家。癞头和尚一颗头乱摇：“收你这样的弟子，别玷辱了佛门。”吴有道两只眼珠一旋，便央求他传煮石头的法子。癞头和尚翻动白眼：“才是人家教的，我自己都还不大会使呢。”吴正道急了，咯着牙床，死命地拽住他的前襟不松手。癞头和尚挣了好几下，哪里脱得开身，如此下去，这身破行头非夭寿了不可，当下一连迭声地告饶：“快放手，快放手！我着实没有本事教你，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去处。
吴有道有点急不可待：“你说……你说……”
癞头和尚指着遥远的地方：“那儿，你看到了么？”
吴有道惦长脖子，悠然的白云深处，仿佛浮着一座飘渺的峰峦，胡乱的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
癞头和尚一字一顿地说：“那儿就是落霞山。”
吴有道一脸迷茫：“落霞山……”
癞头和尚:“落霞山中有个落霞岭。”
吴有道；‘落霞岭落霞岭……”
癞头和尚:“落霞岭上住着一个落霞道人”
吴有道：“落霞道人……”
最后癞头和尚不妨慎重交待：“不管你找不找得到落霞道人，也不管落霞道人收不收你做弟子，你都千万不要说是我指点你去的。切记……切记……”
吴有道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就这样，这个声名狼藉的败家子辗转着去了落霞山，一头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道人端坐在草蒲上，白眉耸动。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自己的门下会出现弟子，好比世俗的香火指望代代有个传靠。而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又绝非出家人的本意，不觉颓然长叹。也懒得打听他的家世姓名，既然投身方外，就好比脱胎换骨，从新来过了。落霞道人竖一根指头朝偏房指了指。吴有道重重地叩了头，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去，里面有一张竹床，床上面是一张薄被，再就是一个枕头，其它再也寻不出别样来。吴正道直打哈欠，他早已疲惫不堪，仿佛从洪荒大漠中经过一场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找到栖身之地。来不及拍一拍一袭风尘，仰面在竹床上一倒，悠然进入了梦乡。
……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昂首向前，迎面出现了一座深宅大院，那宏伟的气势，是他生平都没有见到过。正在踌躇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侧门里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说：“家主有请。”
吴有道十分愕然，跟着家丁进去，一个方头大耳的汉子拱手相迎，声响如钟：“幸会！幸会！”吴有道亦还礼，端视间，这人面生得很，只怕打娘胎里出来也没有见过。胖大汉洒笑自如，自称姓石名崇。吴有道心中暗忖：“依稀听闻此人是某代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不多时，已有奴婢摆上了盛宴，二人对饮，斟满金杯的美酒入口醇香，更有那不胜数的佳肴，都是他生平都未曾尝过的。几杯酒下肚，石崇有点忘形，一步三踉跄。他持了吴有道的手，一路往后院来，只见一座座森严整齐的大库房，两页开的大门落了重锁。石崇解下拴在腰上的一串咣啷做响的钥匙，随便打开一进，走进去，只见一列列金砖整整齐齐地排得跟城墙垛子似的。再就是一些珍珠、玛瑙和绝世珍宝。熠熠闪烁的光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石崇信手拣了一颗珠宝，一边拭，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东海龙王排寿宴，借去了七颗夜明珠，九棵珊瑚树，还有好大一批珠宝，到现在还没有还来。”不知不觉地走进第二进库房里，却是乱七八糟的很凌乱，一些金子、 银子相间散落在地上跟瓦砾似的。石崇拧着眉头，不经意地叹道：“这个韩墨香也真不是个东西，那样破落潦倒的时候，我好心送了这一库金银给他，谁知道他七挑八拣地装了两马车去，剩下的竟然扔在这里不肯要了。”随便捡一块递给吴有道说：“你看看，你看看。”吴有道接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地。扯衣角拭去上面的灰尘，成色一点也不差。这时候，石崇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吴兄，今日偶遇，也算是我俩的缘分，这间库房我正好要改做他用，这一些金银都送与你，待会雇一辆大车再装了去，如何？”
吴有道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回答说：“多谢石爷厚爱，不该吴某已随了落霞道人学道，再不需要这些累身之物了。”
石崇头一回听说金银为累身之物，一张脸霎间变了颜色，止不住跳脚大骂落霞道人混账：“自己好大一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进了黄土，倒也罢了。像吴兄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千万不要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当，将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毁了。”接下来又好言相劝：“这世上哪有什么道，即使有道也不可学，无非是一些与世无争，无情无欲，不求财，不慕色，糊弄些野菜填肚子，不是受冻就是挨饿，比世上那些乞丐还不如呢！只不过混下个清名罢了。与其这样，学道还有什么意思。”
“吴兄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了我这半库金银，还不够你花用的？置田买地，筑一座豪宅，纳几房美妾，拥婢呼奴的，才是逍遥快活呢！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神仙都会羡慕你，更别说什么狗屁道士了。”
吴正道见他无故奚落自己的师傅，早已窝了一肚子气，更见不得那副恃财欺世的嘴脸，当下一摊双手，冷笑道：“你白送我金银，我偏不要，奈何！”石崇横眉瞪了他半晌，气恨恨地道：“连金银都不知道要的人不可留！”即刻发出几声怪笑，立时窜来几个剽悍的大汉，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向他逼过来。
吴有道心中一懔，脊背直透冷汗，心道：“天下的怪事还真不少，从来只有为敛财送命的，没料到我今日不受人家金银反而遭祸殃，可笑不可笑。”这时候，只怕反悔也迟了，趁着去路还没有全部封住，扑开两臂，拔腿就逃。倏忽间，脚下出现了一个大窟隆，轰的一声掉了下去，耳畔传来呼呼风响，好半天才着了地，正好跌在一个草垛上。倒也无伤无损，只不过担了一场虚惊。
吴有道窸窸窣窣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四顾都是崇山峻岭，竟不知身在何处。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走下去，只见松竹掩映着一户人家。吴正道正要打探回庵的路径，便绕了过去，在门扉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开处，翩然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鬃角斜插着野花，抹得通红的两颊，扑闪着一双美目，自有说不出的妖媚。不知不觉中，吴有道的两只眼睛都呆了。少妇捏着纤腰，笑吟吟地道：“公子何来，可是渴了，来寻茶喝？”
吴有道失神地点着头，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渴……喝茶……”
少妇抬腕掩着桃花瓣似的小嘴，禁不住吃吃地笑。去了一会儿，捧了茶出来。吴有道伸出手，却忘了接茶，只顾捧住她的皓腕不肯松。小妇人别过头，害羞似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奴家丈夫……”吴有道慌忙丢开手，四下里乱张望。少妇见了他那张惶的样子，止不住笑道：“奴家丈夫在市上卖肉，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吴有道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复又缓过了神，不知不觉地又在小妇人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少妇欲拒还羞似地，一会儿，两个人扯扯捏捏地进了屋……正在得意，少妇叫一声：“苦也！”顿时花容失色。吴有道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大汉手持一柄剔骨刀，拽步奔窜而来。不用说，是她的那个杀猪的丈夫回来了。此时，若想逃跑肯定来不及了。吴有道索性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些，心中道：“即使将两颗头齐崭崭地切去也不打紧，只是下面的两截身躯千万不要分开，并做一塚葬了……”
“唉——”冷不防传来一声沉长的叹息。吴有道两眼一骨碌，那气势汹汹的屠夫不见了，娇滴滴的美妇也没有了踪影。自己好端端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死命搂抱着的是一个草包枕头。突然间明白一是怎么一回事。从床上跌爬起来，勾头跪着，一脸的羞愧，颤颤兢兢地喊了一声：“师傅！”却传来落霞道人的呵斥：“谁是你师傅！”落霞道人离开蒲团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接着，举步离开了落霞庵，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落霞庵只剩下吴有道盘坐在草蒲上枯然打坐。不时有一个艳光照人的美妇，拽着席地的长裙，从师傅的卧房里袅袅娜娜地出来 ，柔若如丝的飘带夹着香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归来时，亦复如此。吴有道只差点跌倒在草蒲上，忙定下心神，断定又是师傅幻化来探他心思的，千万小心了，不要又上了当。吴有道如坐针毡般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美妇又一次经过他身旁时，吴有道一把拽住她的长裙，哭丧着哀求：“师傅，你饶过徒儿吧！师傅……”
美人不曾提防到，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吃吃地笑道：“谁是你师傅呀？你师傅早已西出阳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吴有道：“你……你不是我师傅，那你是谁？”
美人只管咬唇笑，却没有答他，两手将裙子轻轻地提回来，拽着碎步依旧进去了。吴有道赶忙起身，趋步跟过去，只见她到了墙角便突然消失了。
屋角堆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旧箱子。吴有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箱子掀开，投入眼帘的是一部掉页的旧书，把书拿开，下面是一轴纸卷，捧到手里，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解开了拴在中间的红绳，慢慢地展开来，原来是一幅画。衣袂飘然的女子就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美妇。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吴有道如获至宝，万分激动地道：“你原来就是这画儿 ！”
这时，一个娇媚声音说：“你知道我是画儿，可是我的真实来历只怕你就难猜了。”
“咦——这下可奇了。”吴有道止不住左瞧右看，然后，两只眼睛又盯紧到画上，只见她一点朱唇在动，才恍然明白是她在说话。万分惊诧地道：“你的身世来历，除非你自己说，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美人满面春风，有几分炫耀地说：“谅你也休想猜得着，我是妲妃——”
吴有道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商纣王时代的那个苏妲妃？”
美人不无得意地笑道：“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苏妲妃么？”
吴有道万分迷惑地道：“都好几千年了，当时，你不是被一把火焚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藏到这画里了？”
美人黯然神伤：“隔了这么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出了一个叫商益的大画师，纣王将他宣进宫为我画像，你可知道那个画师有多诡计，他画好了一幅交给纣王，然后又私自藏了一幅带出了宫，这幅画呀！将我的灵魂都画进去了，从此，我的身躯归纣王，灵魂就随了画师。”
吴有道：“纣王岂可饶过他。”
美人说：“纣王怎么知道呀！我才不会告诉他。那纣王不知有多暴戾，哪里比得画师风流倜傥，又温柔多情。”
吴有道说：“那你又怎样落到了我师傅手里？”
美人拧着眉头：“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你那个师傅呀！时常骂我是累世祸人的东西，有一次，只差一点把我给毁了。后来，就把我搁进这个箱子里，再也不闻不问，要是有他在呀，我才不敢出来露脸呢！”
吴有道说：“那你现在就出来呀，趁着我师傅又不在这里。”
美人不无埋怨地道：“看你平时里，连正眼也瞧看我，一心要成正果的样子……”双臂儿轻轻一展，翩飞的蝴蝶似的从画里扑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到他跟前。吴有道屏住呼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动手在她的肌肤上捏一捏，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啧啧赞叹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美人得意地笑道：“还能不美么？纣王因为我，将大好的江山都弄丢了。还有那个画师商益，只为得了我的画，没出多久也遭了剜身之祸……”媚眼一抛：“你……你难不成也想动我的主意么？”
吴有道：“我害怕什么呀！能拥有你这样的美人，哪怕即刻化成了灰也在所不惜。”说罢，揽住了她的纤腰，径直往竹榻上去了……
吴有道从此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画美人，也从此没有了寂寞，过着比神仙还要逍遥的道士生活。
落霞道人两袖清风，漫步在遥远的名山大川。似将吴有道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摇头嗟叹：
“只不过是一张纸啊！”
世上有许多一目了然的事，却偏偏被一层纸蒙蔽住，如果不能看透这层纸，就注定要蒙在鼓里，做一辈子睁眼瞎子。世上所谓的贤愚、仙家和凡夫，也不过是一纸之别呀！吴有道一身道骨，能否得道，只怕要被一纸美人给蒙蔽了。
秋月陪着双儿，好不容易候她睡着了，才往自己的卧室来。将被子整理好，对谷雨说：“今夜里你独个睡，双儿这些天常害梦魇，总是被吓得尖哭大叫的，待我去好生守着她。”谷雨正隔窗望着也轮姣洁的明月，他返过身子，轻轻地将秋月揽到怀里，涎着笑脸，咬着她的耳根悄悄地说：“在这边先暖暖被窝再过去，不行么？”秋月啐道：“还是才过门的小夫小妻哩！一点也不知道羞，夜里还得打点精神照顾双儿呢。”手指在谷雨的鼻子上轻轻地捏了捏，便抽开了身子。谷雨说：“待我去小道士那里讨一张镇邪符来给双儿拴两天，包管就好了。”
秋月说：“你明日不能去么？”谷雨吱唔着：“一个人睡，怪清冷的。”仰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说：“反正天又不黑。”
秋月懒得跟他啰嗦，叮嘱他：“记得把门扣好，趁紧回来。”谷雨不耐烦地嘀咕：“生怕我这一去就会做了道士似的……”
不曾想惹来秋月一阵哄笑：“这个世上呀，如果连你也做了道士，这个天底下，只怕就没有一个男人不是道士了。”谷雨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私下里道：“如果没有秋月；如果这个世上才有一个道士，那必定非我谷雨莫属了。”出了门，循着扶疏的树影，缓缓悠悠地往岭上去。离落霞庵还差那么一箭之地，便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妙曼的嘤咛。谷雨即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止不住骂道：“好一个臭道士，难怪平时里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此刻，也不知拐了哪户人家的媳妇在作乐，总算让我给逮住了，看我明日里不好生将你羞一羞。”打定了主意，悄悄地溜到窗下，搭上两只贼眼，果然是一对狗男女。定目往那妇人脸上一照，更是吃惊不小。这样的一个美妇，别说这个岭上没有，只怕这个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诧异他一个道士怎么弄到了手。
小道士终于疲乏了，丢开了美人，自顾将头偎在枕头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响鼾。美人伸手在他身上撼一撼，一丝动静也没有，似招了好大冷落，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抱怨。没情没绪地系好衣裳，整理好云鬓，双袖轻轻一拂，冉冉地落到墙壁上，婉尔回头，又成了一幅画。谷雨目瞪口呆。知道这时候去打搅小道士也是自讨没趣。垂着头往回走，心中却念念不忘那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挪不动脚，心道：“既然小道士已经睡着了，我何不悄悄地将画取了去，大不了日后还给他。终归才是一张画，又不是他娶来的媳妇，打什么紧。”就这样折身又回到落霞庵，从窗口挤进去大半个身子，终于将画揭了下来。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扒光了衣裳，猴在床上，只等美人从画里下来。好半晌过去了，始终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又是打拱，又是做揖，不住口地哀求：“美人儿，下来，下来呀！”
忽传来扑哧一声笑，美人儿妙目一闪，冲谷雨轻轻地招着手，不无戏谑地道：“你上来，上来呀！”
谷雨窜到画下，仰着头，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怎么上你画里来。”
美人妩媚地笑着，欠下半个身子，将一条粉嫩的臂膊垂了下来。谷雨两手接住，脚下用力一蹬，轻飘飘地到了画里，还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倒头往下面瞅了瞅，生怕不稳靠会跌下去。
第二天，娃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却迟迟不见先生到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怎么啦？又候了好些时候，大伙儿都耐不住了，接下来，吵的、嚷的一齐都来了，好端端的学堂旋即成了一个砸翻了的马蜂窝。
秋月肩上荷着锄头，从岭上回来。双儿在后面跟着，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盛着采摘的几样瓜果。调皮地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撑在头上挡太阳，不该走几步又爱掉下来，回头去拾的时候，不忘大声喊：“娘！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
秋月不得不收住脚，掉头看着，忍不住嗔骂：“死妮子，别老磨蹭了，肚子里在一个劲地咕咕叫呢！”娘儿两个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才发觉到谷雨还不曾上课。“谷雨也真是，都晌午了，还不曾起床，莫不是睡过头了。”抱怨的同时，也后悔自己是早上下地那阵不该没有唤醒他。胡乱地抛开锄头，走进内室，只见谷雨赤裸裸地蜷在床上，歪着下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又伸手在他身上摇一摇，只感到又僵又硬的 ，不由得心中一懔，发出了一声惊呼……
厅堂里，忘乎所以的娃子们陡然听到了师娘的哭声，都吃惊不小，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两个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探看了，着紧缩回来，吐着舌头，张惶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先生骁崩了！”难怪这么久了，先生也不来上课。一窝蜂似地涌进去，先生果然直挺挺地，还当真死了哩！怎么好？昨日才开头的故事还剩下好大一截子没完呢。
秋月早已没了方寸，只管要死要活地号啕。双儿也和着一个劲地瞎嚎。孟弦两只眼睛眨呀眨呀地盯住先生，从人丛里悄悄地挤过去，拔根指头在先生的鼻子下探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嚷开了：“师娘！不哭，不哭，先生还不曾死绝哩！”秋月乱抹着眼泪，依着孟弦的话，伸手往谷雨的鼻孔里探了探，果然还有一丝游气。心中不觉安稳了许多，着急的是怎么才能使他醒过来，两眼望着挤满一屋的娃子，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主意。孟弦神气活现地说：“看先生这般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好好地揍他两巴掌，包管就好了。”心慌意乱的秋月当真捊起了袖子，张开巴掌就要往谷雨的脸上去，突然又迟疑住了。好歹也是个先生呢，这么多学生一旁看着，一个做师娘的怎么好下手。无助地瞅着孟弦，哆嗦着说：“我妇道人家手劲小，还是你来吧！”
孟弦可兴奋呢，他有心逞这个能，要是啪啪地两个巴掌将先生治好了，那才得意呢！不知不觉地扎了个马步，抿一口长气，胳膊远远地抡开来……这时，传来张云的怪叫：“快看，快看！墙上面也有个先生哩！”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嘿！先生怎么上画里去了，那样起劲地搅和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做什么呀！打架么？又不像。
秋月一看，可不得了！慌乱地将画扯下来，咬咬牙就要绞碎。还是孟弦反应快，着紧喊道：“先生还在上头呢！若是这样撕烂了，先生只怕也就完了。”
秋月不由得又迟疑了下来，赶紧将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掩在怀里，却奈何不了一个个小鬼头从腋下挤着来争看。孟弦道：“我时常听奶奶说，邪魔邪崇的最怕尿尿儿，不如撒泡尿淋一淋，即使不中用，也不会碍事。”
张云随即从师娘手里将画夺下来，铺开在地上，孟弦跨上一大步，才抹下裤子，一线尿豁喇喇地就下来了。画儿经尿一浸，上面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不大一会儿，便一齐消失了。陡然听到先生浑浑噩噩地喊了声：“哎呀！”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乱哄哄地一屋子学生发愣。娃子们见先生醒了，怯怯地退出来，麻雀似地散了。
谷雨漠然地盯着地上被尿淋湿的一张纸，免不了哀声叹气。秋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里别提有多难过：“犯下来怎样的一件污秽事啊！又当着那么多娃子，不将人羞死了才怪呢，看他明日里拿什么脸面做先生。”
谷雨也知道事情犯大了，全然就不曾料到会落下这么一个后果，心里又惭又愧，也不知道秋月怎样才会饶恕他。苦着脸，噘着嘴巴，装作一幅十足的受害人可怜的模样，蚊子也似的嘀咕：“怪只怪那张画太邪门，好歹我又没有沾惹她。”
“呸！”秋月的唾沫即刻就到了他脸上。
谷雨狼狈不堪地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不忘为自己狡辩：“连那个道士也免不了受她蛊惑，更何况我根本就是一个平常人……”冷不防一个人直戳戳地撞进来，两手扭住谷雨，气汹汹地吼道：“我的画呢？快还我画来！”
谷雨只感到脊背发冷，颤颤兢兢地望着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画儿……我……我哪里有。”
小道士瞪着铜铃大眼，在墙上寻过了，将床头席角也揭了，一边扯心肝地哭丧：“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呀！”突然勾下腰，将地上的湿纸拎起来，仔细瞧过了，复又掷在地上，不住地捶胸捣足：“我的画儿呀……”扑出门，丧魂落魄。
谷雨脸色惨白，额角淌着冷汗，好一会儿只管发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跌爬起来，似要去追赶那个小道士。秋月疑心他疯了，肯定疯了，要不然，一丝不挂地怎么出门。秋月死命地拽住他，谷雨还是挣扎着从门口探出头，望着愈去愈远的小道士，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画儿，什么美人，只不过是一张纸啊！”小道士充耳未闻，只顾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经过这一回折腾，谷雨害了一场大病，学馆也就这样散了场。几乎通岭上的女人们都巴不得。这样的一个先生，除了将娃子们教坏，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整天就会编些瞎瞎话来糊弄，自家闭着眼睛也会，那两斗粮食算是白花了。
眨眼间又进入了秋天，孟弦小肩膀上拴一个小背筐，和一群娃子们凑和着，去附近的小岭上学采药 。几个年头折腾下来，出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宽肩膀，粗胳膊，腰腿结实；方脸膛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着如椽的鼻子；咧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唇上已缀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黑茸。光看模样已有七分成人了，瞧着也着实让人欢喜。至于说心地，方姑不由得眉头直打结：“总好像……总好像……”
“唉——究竟该怎么说呢！”五.似道非道
只说有那么一个繁华之地，有那么一个青春美质的少年。可恨他除了一味地斗鸡走狗，便纵情于烟花柳巷中醉生梦死。没几年的光景，便将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好大家业挥霍得精光。被当作一条癞皮狗从温香软玉的青楼中撵出来，吴有道在腰上拴一根烂草绳，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更可笑他居然还不怎么在意，都说人贫近道，趁着破落，正好做神仙去。他认定神仙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于是，他选定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毅然走去。只是越向前走，也就越荒凉，越荒凉就越没有人家，没有人家他就弄不到权宜充饥的残羹剩饭填肚子。他饿得好难受。这时候，他眼前不时出现平时里吃腻了的东西：一个外焦里嫩、咬一口直淌油的鸡腿——不可能有！那就一块又香又软的烙饼——也不可能有！那就……那就一根被狗啃过的骨头——更不可能有！试想，这样的荒山僻岭中，哪里会有狗，没有狗，怎么会有狗吃剩下的骨头呢。那就……那就……依旧饿着总可以了吧！唉——大凡一个人还在没有做神仙以前多半都要熬苦的……
他感到两眼昏花，四肢无力。他走不动了，他趴到了地上，他向前爬呀……爬呀……他终于停住了。他放弃了去找神仙，而是趴在这里等神仙。因为他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即刻就能遇到神仙，神仙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块吃剩的烙饼。突然，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烤肉香，馋得他不住地淌涎水，努力地撑起头，四下里乱瞅乱瞧。嘿嘿！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癞头和尚趴在地上煨什么吃，手里扯着破袍襟当扇使。只见他拣了根小树枝从灰堆里扒出一个什么来，两手捧着，还不忘拍了拍，埋着头，吃得可香呢！吴有道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一股子力气，挣扎着撑起来，趔趔趄趄地赶过去。癞头和尚猝不及防，哪里拦得住，吴有道一点也顾不上烫，叉开五指，往灰堆里抢一个大的，来不及吹一吹，一个劲地往口里送，只听到嘎嘣一声响，连牙齿都闪了。低下头仔细地一瞧，原来是一颗石头。忙又往灰堆里拣一个，用力啃了两下也没有什么动静，才知道依旧是一颗石头。将两个合在一起敲一敲，呯呯地响。再看那个癞头和尚，缩头躲着，猫啃骨头似的啮啮有声，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将剩下的小半截掷到地上，无限惋惜地叹道：“冷了，也硬了，咬不动了。”吴正道拾起来，掂量了老半天，依旧是一颗石头儿，上面还嵌着两排牙印。吴有道愣了一忽儿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可高兴呢！能有法子煨石头吃，不是神仙还会是什么？当下缠住癞头和尚死乞白赖地要出家。癞头和尚一颗头乱摇：“收你这样的弟子，别玷辱了佛门。”吴有道两只眼珠一旋，便央求他传煮石头的法子。癞头和尚翻动白眼：“才是人家教的，我自己都还不大会使呢。”吴正道急了，咯着牙床，死命地拽住他的前襟不松手。癞头和尚挣了好几下，哪里脱得开身，如此下去，这身破行头非夭寿了不可，当下一连迭声地告饶：“快放手，快放手！我着实没有本事教你，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去处。
吴有道有点急不可待：“你说……你说……”
癞头和尚指着遥远的地方：“那儿，你看到了么？”
吴有道惦长脖子，悠然的白云深处，仿佛浮着一座飘渺的峰峦，胡乱的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
癞头和尚一字一顿地说：“那儿就是落霞山。”
吴有道一脸迷茫：“落霞山……”
癞头和尚:“落霞山中有个落霞岭。”
吴有道；‘落霞岭落霞岭……”
癞头和尚:“落霞岭上住着一个落霞道人”
吴有道：“落霞道人……”
最后癞头和尚不妨慎重交待：“不管你找不找得到落霞道人，也不管落霞道人收不收你做弟子，你都千万不要说是我指点你去的。切记……切记……”
吴有道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就这样，这个声名狼藉的败家子辗转着去了落霞山，一头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道人端坐在草蒲上，白眉耸动。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自己的门下会出现弟子，好比世俗的香火指望代代有个传靠。而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又绝非出家人的本意，不觉颓然长叹。也懒得打听他的家世姓名，既然投身方外，就好比脱胎换骨，从新来过了。落霞道人竖一根指头朝偏房指了指。吴有道重重地叩了头，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去，里面有一张竹床，床上面是一张薄被，再就是一个枕头，其它再也寻不出别样来。吴正道直打哈欠，他早已疲惫不堪，仿佛从洪荒大漠中经过一场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找到栖身之地。来不及拍一拍一袭风尘，仰面在竹床上一倒，悠然进入了梦乡。
……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昂首向前，迎面出现了一座深宅大院，那宏伟的气势，是他生平都没有见到过。正在踌躇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侧门里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说：“家主有请。”
吴有道十分愕然，跟着家丁进去，一个方头大耳的汉子拱手相迎，声响如钟：“幸会！幸会！”吴有道亦还礼，端视间，这人面生得很，只怕打娘胎里出来也没有见过。胖大汉洒笑自如，自称姓石名崇。吴有道心中暗忖：“依稀听闻此人是某代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不多时，已有奴婢摆上了盛宴，二人对饮，斟满金杯的美酒入口醇香，更有那不胜数的佳肴，都是他生平都未曾尝过的。几杯酒下肚，石崇有点忘形，一步三踉跄。他持了吴有道的手，一路往后院来，只见一座座森严整齐的大库房，两页开的大门落了重锁。石崇解下拴在腰上的一串咣啷做响的钥匙，随便打开一进，走进去，只见一列列金砖整整齐齐地排得跟城墙垛子似的。再就是一些珍珠、玛瑙和绝世珍宝。熠熠闪烁的光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石崇信手拣了一颗珠宝，一边拭，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东海龙王排寿宴，借去了七颗夜明珠，九棵珊瑚树，还有好大一批珠宝，到现在还没有还来。”不知不觉地走进第二进库房里，却是乱七八糟的很凌乱，一些金子、 银子相间散落在地上跟瓦砾似的。石崇拧着眉头，不经意地叹道：“这个韩墨香也真不是个东西，那样破落潦倒的时候，我好心送了这一库金银给他，谁知道他七挑八拣地装了两马车去，剩下的竟然扔在这里不肯要了。”随便捡一块递给吴有道说：“你看看，你看看。”吴有道接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地。扯衣角拭去上面的灰尘，成色一点也不差。这时候，石崇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吴兄，今日偶遇，也算是我俩的缘分，这间库房我正好要改做他用，这一些金银都送与你，待会雇一辆大车再装了去，如何？”
吴有道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回答说：“多谢石爷厚爱，不该吴某已随了落霞道人学道，再不需要这些累身之物了。”
石崇头一回听说金银为累身之物，一张脸霎间变了颜色，止不住跳脚大骂落霞道人混账：“自己好大一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进了黄土，倒也罢了。像吴兄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千万不要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当，将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毁了。”接下来又好言相劝：“这世上哪有什么道，即使有道也不可学，无非是一些与世无争，无情无欲，不求财，不慕色，糊弄些野菜填肚子，不是受冻就是挨饿，比世上那些乞丐还不如呢！只不过混下个清名罢了。与其这样，学道还有什么意思。”
“吴兄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了我这半库金银，还不够你花用的？置田买地，筑一座豪宅，纳几房美妾，拥婢呼奴的，才是逍遥快活呢！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神仙都会羡慕你，更别说什么狗屁道士了。”
吴正道见他无故奚落自己的师傅，早已窝了一肚子气，更见不得那副恃财欺世的嘴脸，当下一摊双手，冷笑道：“你白送我金银，我偏不要，奈何！”石崇横眉瞪了他半晌，气恨恨地道：“连金银都不知道要的人不可留！”即刻发出几声怪笑，立时窜来几个剽悍的大汉，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向他逼过来。
吴有道心中一懔，脊背直透冷汗，心道：“天下的怪事还真不少，从来只有为敛财送命的，没料到我今日不受人家金银反而遭祸殃，可笑不可笑。”这时候，只怕反悔也迟了，趁着去路还没有全部封住，扑开两臂，拔腿就逃。倏忽间，脚下出现了一个大窟隆，轰的一声掉了下去，耳畔传来呼呼风响，好半天才着了地，正好跌在一个草垛上。倒也无伤无损，只不过担了一场虚惊。
吴有道窸窸窣窣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四顾都是崇山峻岭，竟不知身在何处。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走下去，只见松竹掩映着一户人家。吴正道正要打探回庵的路径，便绕了过去，在门扉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开处，翩然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鬃角斜插着野花，抹得通红的两颊，扑闪着一双美目，自有说不出的妖媚。不知不觉中，吴有道的两只眼睛都呆了。少妇捏着纤腰，笑吟吟地道：“公子何来，可是渴了，来寻茶喝？”
吴有道失神地点着头，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渴……喝茶……”
少妇抬腕掩着桃花瓣似的小嘴，禁不住吃吃地笑。去了一会儿，捧了茶出来。吴有道伸出手，却忘了接茶，只顾捧住她的皓腕不肯松。小妇人别过头，害羞似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奴家丈夫……”吴有道慌忙丢开手，四下里乱张望。少妇见了他那张惶的样子，止不住笑道：“奴家丈夫在市上卖肉，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吴有道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复又缓过了神，不知不觉地又在小妇人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少妇欲拒还羞似地，一会儿，两个人扯扯捏捏地进了屋……正在得意，少妇叫一声：“苦也！”顿时花容失色。吴有道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大汉手持一柄剔骨刀，拽步奔窜而来。不用说，是她的那个杀猪的丈夫回来了。此时，若想逃跑肯定来不及了。吴有道索性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些，心中道：“即使将两颗头齐崭崭地切去也不打紧，只是下面的两截身躯千万不要分开，并做一塚葬了……”
“唉——”冷不防传来一声沉长的叹息。吴有道两眼一骨碌，那气势汹汹的屠夫不见了，娇滴滴的美妇也没有了踪影。自己好端端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死命搂抱着的是一个草包枕头。突然间明白一是怎么一回事。从床上跌爬起来，勾头跪着，一脸的羞愧，颤颤兢兢地喊了一声：“师傅！”却传来落霞道人的呵斥：“谁是你师傅！”落霞道人离开蒲团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接着，举步离开了落霞庵，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落霞庵只剩下吴有道盘坐在草蒲上枯然打坐。不时有一个艳光照人的美妇，拽着席地的长裙，从师傅的卧房里袅袅娜娜地出来 ，柔若如丝的飘带夹着香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归来时，亦复如此。吴有道只差点跌倒在草蒲上，忙定下心神，断定又是师傅幻化来探他心思的，千万小心了，不要又上了当。吴有道如坐针毡般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美妇又一次经过他身旁时，吴有道一把拽住她的长裙，哭丧着哀求：“师傅，你饶过徒儿吧！师傅……”
美人不曾提防到，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吃吃地笑道：“谁是你师傅呀？你师傅早已西出阳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吴有道：“你……你不是我师傅，那你是谁？”
美人只管咬唇笑，却没有答他，两手将裙子轻轻地提回来，拽着碎步依旧进去了。吴有道赶忙起身，趋步跟过去，只见她到了墙角便突然消失了。
屋角堆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旧箱子。吴有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箱子掀开，投入眼帘的是一部掉页的旧书，把书拿开，下面是一轴纸卷，捧到手里，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解开了拴在中间的红绳，慢慢地展开来，原来是一幅画。衣袂飘然的女子就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美妇。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吴有道如获至宝，万分激动地道：“你原来就是这画儿 ！”
这时，一个娇媚声音说：“你知道我是画儿，可是我的真实来历只怕你就难猜了。”
“咦——这下可奇了。”吴有道止不住左瞧右看，然后，两只眼睛又盯紧到画上，只见她一点朱唇在动，才恍然明白是她在说话。万分惊诧地道：“你的身世来历，除非你自己说，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美人满面春风，有几分炫耀地说：“谅你也休想猜得着，我是妲妃——”
吴有道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商纣王时代的那个苏妲妃？”
美人不无得意地笑道：“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苏妲妃么？”
吴有道万分迷惑地道：“都好几千年了，当时，你不是被一把火焚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藏到这画里了？”
美人黯然神伤：“隔了这么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出了一个叫商益的大画师，纣王将他宣进宫为我画像，你可知道那个画师有多诡计，他画好了一幅交给纣王，然后又私自藏了一幅带出了宫，这幅画呀！将我的灵魂都画进去了，从此，我的身躯归纣王，灵魂就随了画师。”
吴有道：“纣王岂可饶过他。”
美人说：“纣王怎么知道呀！我才不会告诉他。那纣王不知有多暴戾，哪里比得画师风流倜傥，又温柔多情。”
吴有道说：“那你又怎样落到了我师傅手里？”
美人拧着眉头：“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你那个师傅呀！时常骂我是累世祸人的东西，有一次，只差一点把我给毁了。后来，就把我搁进这个箱子里，再也不闻不问，要是有他在呀，我才不敢出来露脸呢！”
吴有道说：“那你现在就出来呀，趁着我师傅又不在这里。”
美人不无埋怨地道：“看你平时里，连正眼也瞧看我，一心要成正果的样子……”双臂儿轻轻一展，翩飞的蝴蝶似的从画里扑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到他跟前。吴有道屏住呼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动手在她的肌肤上捏一捏，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啧啧赞叹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美人得意地笑道：“还能不美么？纣王因为我，将大好的江山都弄丢了。还有那个画师商益，只为得了我的画，没出多久也遭了剜身之祸……”媚眼一抛：“你……你难不成也想动我的主意么？”
吴有道：“我害怕什么呀！能拥有你这样的美人，哪怕即刻化成了灰也在所不惜。”说罢，揽住了她的纤腰，径直往竹榻上去了……
吴有道从此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画美人，也从此没有了寂寞，过着比神仙还要逍遥的道士生活。
落霞道人两袖清风，漫步在遥远的名山大川。似将吴有道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摇头嗟叹：
“只不过是一张纸啊！”
世上有许多一目了然的事，却偏偏被一层纸蒙蔽住，如果不能看透这层纸，就注定要蒙在鼓里，做一辈子睁眼瞎子。世上所谓的贤愚、仙家和凡夫，也不过是一纸之别呀！吴有道一身道骨，能否得道，只怕要被一纸美人给蒙蔽了。
秋月陪着双儿，好不容易候她睡着了，才往自己的卧室来。将被子整理好，对谷雨说：“今夜里你独个睡，双儿这些天常害梦魇，总是被吓得尖哭大叫的，待我去好生守着她。”谷雨正隔窗望着也轮姣洁的明月，他返过身子，轻轻地将秋月揽到怀里，涎着笑脸，咬着她的耳根悄悄地说：“在这边先暖暖被窝再过去，不行么？”秋月啐道：“还是才过门的小夫小妻哩！一点也不知道羞，夜里还得打点精神照顾双儿呢。”手指在谷雨的鼻子上轻轻地捏了捏，便抽开了身子。谷雨说：“待我去小道士那里讨一张镇邪符来给双儿拴两天，包管就好了。”
秋月说：“你明日不能去么？”谷雨吱唔着：“一个人睡，怪清冷的。”仰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说：“反正天又不黑。”
秋月懒得跟他啰嗦，叮嘱他：“记得把门扣好，趁紧回来。”谷雨不耐烦地嘀咕：“生怕我这一去就会做了道士似的……”
不曾想惹来秋月一阵哄笑：“这个世上呀，如果连你也做了道士，这个天底下，只怕就没有一个男人不是道士了。”谷雨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私下里道：“如果没有秋月；如果这个世上才有一个道士，那必定非我谷雨莫属了。”出了门，循着扶疏的树影，缓缓悠悠地往岭上去。离落霞庵还差那么一箭之地，便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妙曼的嘤咛。谷雨即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止不住骂道：“好一个臭道士，难怪平时里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此刻，也不知拐了哪户人家的媳妇在作乐，总算让我给逮住了，看我明日里不好生将你羞一羞。”打定了主意，悄悄地溜到窗下，搭上两只贼眼，果然是一对狗男女。定目往那妇人脸上一照，更是吃惊不小。这样的一个美妇，别说这个岭上没有，只怕这个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诧异他一个道士怎么弄到了手。
小道士终于疲乏了，丢开了美人，自顾将头偎在枕头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响鼾。美人伸手在他身上撼一撼，一丝动静也没有，似招了好大冷落，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抱怨。没情没绪地系好衣裳，整理好云鬓，双袖轻轻一拂，冉冉地落到墙壁上，婉尔回头，又成了一幅画。谷雨目瞪口呆。知道这时候去打搅小道士也是自讨没趣。垂着头往回走，心中却念念不忘那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挪不动脚，心道：“既然小道士已经睡着了，我何不悄悄地将画取了去，大不了日后还给他。终归才是一张画，又不是他娶来的媳妇，打什么紧。”就这样折身又回到落霞庵，从窗口挤进去大半个身子，终于将画揭了下来。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扒光了衣裳，猴在床上，只等美人从画里下来。好半晌过去了，始终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又是打拱，又是做揖，不住口地哀求：“美人儿，下来，下来呀！”
忽传来扑哧一声笑，美人儿妙目一闪，冲谷雨轻轻地招着手，不无戏谑地道：“你上来，上来呀！”
谷雨窜到画下，仰着头，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怎么上你画里来。”
美人妩媚地笑着，欠下半个身子，将一条粉嫩的臂膊垂了下来。谷雨两手接住，脚下用力一蹬，轻飘飘地到了画里，还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倒头往下面瞅了瞅，生怕不稳靠会跌下去。
第二天，娃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却迟迟不见先生到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怎么啦？又候了好些时候，大伙儿都耐不住了，接下来，吵的、嚷的一齐都来了，好端端的学堂旋即成了一个砸翻了的马蜂窝。
秋月肩上荷着锄头，从岭上回来。双儿在后面跟着，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盛着采摘的几样瓜果。调皮地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撑在头上挡太阳，不该走几步又爱掉下来，回头去拾的时候，不忘大声喊：“娘！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
秋月不得不收住脚，掉头看着，忍不住嗔骂：“死妮子，别老磨蹭了，肚子里在一个劲地咕咕叫呢！”娘儿两个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才发觉到谷雨还不曾上课。“谷雨也真是，都晌午了，还不曾起床，莫不是睡过头了。”抱怨的同时，也后悔自己是早上下地那阵不该没有唤醒他。胡乱地抛开锄头，走进内室，只见谷雨赤裸裸地蜷在床上，歪着下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又伸手在他身上摇一摇，只感到又僵又硬的 ，不由得心中一懔，发出了一声惊呼……
厅堂里，忘乎所以的娃子们陡然听到了师娘的哭声，都吃惊不小，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两个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探看了，着紧缩回来，吐着舌头，张惶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先生骁崩了！”难怪这么久了，先生也不来上课。一窝蜂似地涌进去，先生果然直挺挺地，还当真死了哩！怎么好？昨日才开头的故事还剩下好大一截子没完呢。
秋月早已没了方寸，只管要死要活地号啕。双儿也和着一个劲地瞎嚎。孟弦两只眼睛眨呀眨呀地盯住先生，从人丛里悄悄地挤过去，拔根指头在先生的鼻子下探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嚷开了：“师娘！不哭，不哭，先生还不曾死绝哩！”秋月乱抹着眼泪，依着孟弦的话，伸手往谷雨的鼻孔里探了探，果然还有一丝游气。心中不觉安稳了许多，着急的是怎么才能使他醒过来，两眼望着挤满一屋的娃子，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主意。孟弦神气活现地说：“看先生这般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好好地揍他两巴掌，包管就好了。”心慌意乱的秋月当真捊起了袖子，张开巴掌就要往谷雨的脸上去，突然又迟疑住了。好歹也是个先生呢，这么多学生一旁看着，一个做师娘的怎么好下手。无助地瞅着孟弦，哆嗦着说：“我妇道人家手劲小，还是你来吧！”
孟弦可兴奋呢，他有心逞这个能，要是啪啪地两个巴掌将先生治好了，那才得意呢！不知不觉地扎了个马步，抿一口长气，胳膊远远地抡开来……这时，传来张云的怪叫：“快看，快看！墙上面也有个先生哩！”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嘿！先生怎么上画里去了，那样起劲地搅和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做什么呀！打架么？又不像。
秋月一看，可不得了！慌乱地将画扯下来，咬咬牙就要绞碎。还是孟弦反应快，着紧喊道：“先生还在上头呢！若是这样撕烂了，先生只怕也就完了。”
秋月不由得又迟疑了下来，赶紧将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掩在怀里，却奈何不了一个个小鬼头从腋下挤着来争看。孟弦道：“我时常听奶奶说，邪魔邪崇的最怕尿尿儿，不如撒泡尿淋一淋，即使不中用，也不会碍事。”
张云随即从师娘手里将画夺下来，铺开在地上，孟弦跨上一大步，才抹下裤子，一线尿豁喇喇地就下来了。画儿经尿一浸，上面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不大一会儿，便一齐消失了。陡然听到先生浑浑噩噩地喊了声：“哎呀！”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乱哄哄地一屋子学生发愣。娃子们见先生醒了，怯怯地退出来，麻雀似地散了。
谷雨漠然地盯着地上被尿淋湿的一张纸，免不了哀声叹气。秋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里别提有多难过：“犯下来怎样的一件污秽事啊！又当着那么多娃子，不将人羞死了才怪呢，看他明日里拿什么脸面做先生。”
谷雨也知道事情犯大了，全然就不曾料到会落下这么一个后果，心里又惭又愧，也不知道秋月怎样才会饶恕他。苦着脸，噘着嘴巴，装作一幅十足的受害人可怜的模样，蚊子也似的嘀咕：“怪只怪那张画太邪门，好歹我又没有沾惹她。”
“呸！”秋月的唾沫即刻就到了他脸上。
谷雨狼狈不堪地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不忘为自己狡辩：“连那个道士也免不了受她蛊惑，更何况我根本就是一个平常人……”冷不防一个人直戳戳地撞进来，两手扭住谷雨，气汹汹地吼道：“我的画呢？快还我画来！”
谷雨只感到脊背发冷，颤颤兢兢地望着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画儿……我……我哪里有。”
小道士瞪着铜铃大眼，在墙上寻过了，将床头席角也揭了，一边扯心肝地哭丧：“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呀！”突然勾下腰，将地上的湿纸拎起来，仔细瞧过了，复又掷在地上，不住地捶胸捣足：“我的画儿呀……”扑出门，丧魂落魄。
谷雨脸色惨白，额角淌着冷汗，好一会儿只管发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跌爬起来，似要去追赶那个小道士。秋月疑心他疯了，肯定疯了，要不然，一丝不挂地怎么出门。秋月死命地拽住他，谷雨还是挣扎着从门口探出头，望着愈去愈远的小道士，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画儿，什么美人，只不过是一张纸啊！”小道士充耳未闻，只顾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经过这一回折腾，谷雨害了一场大病，学馆也就这样散了场。几乎通岭上的女人们都巴不得。这样的一个先生，除了将娃子们教坏，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整天就会编些瞎瞎话来糊弄，自家闭着眼睛也会，那两斗粮食算是白花了。
眨眼间又进入了秋天，孟弦小肩膀上拴一个小背筐，和一群娃子们凑和着，去附近的小岭上学采药 。几个年头折腾下来，出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宽肩膀，粗胳膊，腰腿结实；方脸膛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着如椽的鼻子；咧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唇上已缀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黑茸。光看模样已有七分成人了，瞧着也着实让人欢喜。至于说心地，方姑不由得眉头直打结：“总好像……总好像……”
“唉——究竟该怎么说呢！”五.似道非道
只说有那么一个繁华之地，有那么一个青春美质的少年。可恨他除了一味地斗鸡走狗，便纵情于烟花柳巷中醉生梦死。没几年的光景，便将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好大家业挥霍得精光。被当作一条癞皮狗从温香软玉的青楼中撵出来，吴有道在腰上拴一根烂草绳，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更可笑他居然还不怎么在意，都说人贫近道，趁着破落，正好做神仙去。他认定神仙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于是，他选定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毅然走去。只是越向前走，也就越荒凉，越荒凉就越没有人家，没有人家他就弄不到权宜充饥的残羹剩饭填肚子。他饿得好难受。这时候，他眼前不时出现平时里吃腻了的东西：一个外焦里嫩、咬一口直淌油的鸡腿——不可能有！那就一块又香又软的烙饼——也不可能有！那就……那就一根被狗啃过的骨头——更不可能有！试想，这样的荒山僻岭中，哪里会有狗，没有狗，怎么会有狗吃剩下的骨头呢。那就……那就……依旧饿着总可以了吧！唉——大凡一个人还在没有做神仙以前多半都要熬苦的……
他感到两眼昏花，四肢无力。他走不动了，他趴到了地上，他向前爬呀……爬呀……他终于停住了。他放弃了去找神仙，而是趴在这里等神仙。因为他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即刻就能遇到神仙，神仙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块吃剩的烙饼。突然，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烤肉香，馋得他不住地淌涎水，努力地撑起头，四下里乱瞅乱瞧。嘿嘿！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癞头和尚趴在地上煨什么吃，手里扯着破袍襟当扇使。只见他拣了根小树枝从灰堆里扒出一个什么来，两手捧着，还不忘拍了拍，埋着头，吃得可香呢！吴有道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一股子力气，挣扎着撑起来，趔趔趄趄地赶过去。癞头和尚猝不及防，哪里拦得住，吴有道一点也顾不上烫，叉开五指，往灰堆里抢一个大的，来不及吹一吹，一个劲地往口里送，只听到嘎嘣一声响，连牙齿都闪了。低下头仔细地一瞧，原来是一颗石头。忙又往灰堆里拣一个，用力啃了两下也没有什么动静，才知道依旧是一颗石头。将两个合在一起敲一敲，呯呯地响。再看那个癞头和尚，缩头躲着，猫啃骨头似的啮啮有声，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将剩下的小半截掷到地上，无限惋惜地叹道：“冷了，也硬了，咬不动了。”吴正道拾起来，掂量了老半天，依旧是一颗石头儿，上面还嵌着两排牙印。吴有道愣了一忽儿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可高兴呢！能有法子煨石头吃，不是神仙还会是什么？当下缠住癞头和尚死乞白赖地要出家。癞头和尚一颗头乱摇：“收你这样的弟子，别玷辱了佛门。”吴有道两只眼珠一旋，便央求他传煮石头的法子。癞头和尚翻动白眼：“才是人家教的，我自己都还不大会使呢。”吴正道急了，咯着牙床，死命地拽住他的前襟不松手。癞头和尚挣了好几下，哪里脱得开身，如此下去，这身破行头非夭寿了不可，当下一连迭声地告饶：“快放手，快放手！我着实没有本事教你，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去处。
吴有道有点急不可待：“你说……你说……”
癞头和尚指着遥远的地方：“那儿，你看到了么？”
吴有道惦长脖子，悠然的白云深处，仿佛浮着一座飘渺的峰峦，胡乱的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
癞头和尚一字一顿地说：“那儿就是落霞山。”
吴有道一脸迷茫：“落霞山……”
癞头和尚:“落霞山中有个落霞岭。”
吴有道；‘落霞岭落霞岭……”
癞头和尚:“落霞岭上住着一个落霞道人”
吴有道：“落霞道人……”
最后癞头和尚不妨慎重交待：“不管你找不找得到落霞道人，也不管落霞道人收不收你做弟子，你都千万不要说是我指点你去的。切记……切记……”
吴有道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就这样，这个声名狼藉的败家子辗转着去了落霞山，一头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道人端坐在草蒲上，白眉耸动。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自己的门下会出现弟子，好比世俗的香火指望代代有个传靠。而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又绝非出家人的本意，不觉颓然长叹。也懒得打听他的家世姓名，既然投身方外，就好比脱胎换骨，从新来过了。落霞道人竖一根指头朝偏房指了指。吴有道重重地叩了头，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去，里面有一张竹床，床上面是一张薄被，再就是一个枕头，其它再也寻不出别样来。吴正道直打哈欠，他早已疲惫不堪，仿佛从洪荒大漠中经过一场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找到栖身之地。来不及拍一拍一袭风尘，仰面在竹床上一倒，悠然进入了梦乡。
……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昂首向前，迎面出现了一座深宅大院，那宏伟的气势，是他生平都没有见到过。正在踌躇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侧门里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说：“家主有请。”
吴有道十分愕然，跟着家丁进去，一个方头大耳的汉子拱手相迎，声响如钟：“幸会！幸会！”吴有道亦还礼，端视间，这人面生得很，只怕打娘胎里出来也没有见过。胖大汉洒笑自如，自称姓石名崇。吴有道心中暗忖：“依稀听闻此人是某代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不多时，已有奴婢摆上了盛宴，二人对饮，斟满金杯的美酒入口醇香，更有那不胜数的佳肴，都是他生平都未曾尝过的。几杯酒下肚，石崇有点忘形，一步三踉跄。他持了吴有道的手，一路往后院来，只见一座座森严整齐的大库房，两页开的大门落了重锁。石崇解下拴在腰上的一串咣啷做响的钥匙，随便打开一进，走进去，只见一列列金砖整整齐齐地排得跟城墙垛子似的。再就是一些珍珠、玛瑙和绝世珍宝。熠熠闪烁的光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石崇信手拣了一颗珠宝，一边拭，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东海龙王排寿宴，借去了七颗夜明珠，九棵珊瑚树，还有好大一批珠宝，到现在还没有还来。”不知不觉地走进第二进库房里，却是乱七八糟的很凌乱，一些金子、 银子相间散落在地上跟瓦砾似的。石崇拧着眉头，不经意地叹道：“这个韩墨香也真不是个东西，那样破落潦倒的时候，我好心送了这一库金银给他，谁知道他七挑八拣地装了两马车去，剩下的竟然扔在这里不肯要了。”随便捡一块递给吴有道说：“你看看，你看看。”吴有道接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地。扯衣角拭去上面的灰尘，成色一点也不差。这时候，石崇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吴兄，今日偶遇，也算是我俩的缘分，这间库房我正好要改做他用，这一些金银都送与你，待会雇一辆大车再装了去，如何？”
吴有道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回答说：“多谢石爷厚爱，不该吴某已随了落霞道人学道，再不需要这些累身之物了。”
石崇头一回听说金银为累身之物，一张脸霎间变了颜色，止不住跳脚大骂落霞道人混账：“自己好大一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进了黄土，倒也罢了。像吴兄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千万不要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当，将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毁了。”接下来又好言相劝：“这世上哪有什么道，即使有道也不可学，无非是一些与世无争，无情无欲，不求财，不慕色，糊弄些野菜填肚子，不是受冻就是挨饿，比世上那些乞丐还不如呢！只不过混下个清名罢了。与其这样，学道还有什么意思。”
“吴兄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了我这半库金银，还不够你花用的？置田买地，筑一座豪宅，纳几房美妾，拥婢呼奴的，才是逍遥快活呢！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神仙都会羡慕你，更别说什么狗屁道士了。”
吴正道见他无故奚落自己的师傅，早已窝了一肚子气，更见不得那副恃财欺世的嘴脸，当下一摊双手，冷笑道：“你白送我金银，我偏不要，奈何！”石崇横眉瞪了他半晌，气恨恨地道：“连金银都不知道要的人不可留！”即刻发出几声怪笑，立时窜来几个剽悍的大汉，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向他逼过来。
吴有道心中一懔，脊背直透冷汗，心道：“天下的怪事还真不少，从来只有为敛财送命的，没料到我今日不受人家金银反而遭祸殃，可笑不可笑。”这时候，只怕反悔也迟了，趁着去路还没有全部封住，扑开两臂，拔腿就逃。倏忽间，脚下出现了一个大窟隆，轰的一声掉了下去，耳畔传来呼呼风响，好半天才着了地，正好跌在一个草垛上。倒也无伤无损，只不过担了一场虚惊。
吴有道窸窸窣窣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四顾都是崇山峻岭，竟不知身在何处。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走下去，只见松竹掩映着一户人家。吴正道正要打探回庵的路径，便绕了过去，在门扉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开处，翩然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鬃角斜插着野花，抹得通红的两颊，扑闪着一双美目，自有说不出的妖媚。不知不觉中，吴有道的两只眼睛都呆了。少妇捏着纤腰，笑吟吟地道：“公子何来，可是渴了，来寻茶喝？”
吴有道失神地点着头，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渴……喝茶……”
少妇抬腕掩着桃花瓣似的小嘴，禁不住吃吃地笑。去了一会儿，捧了茶出来。吴有道伸出手，却忘了接茶，只顾捧住她的皓腕不肯松。小妇人别过头，害羞似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奴家丈夫……”吴有道慌忙丢开手，四下里乱张望。少妇见了他那张惶的样子，止不住笑道：“奴家丈夫在市上卖肉，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吴有道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复又缓过了神，不知不觉地又在小妇人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少妇欲拒还羞似地，一会儿，两个人扯扯捏捏地进了屋……正在得意，少妇叫一声：“苦也！”顿时花容失色。吴有道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大汉手持一柄剔骨刀，拽步奔窜而来。不用说，是她的那个杀猪的丈夫回来了。此时，若想逃跑肯定来不及了。吴有道索性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些，心中道：“即使将两颗头齐崭崭地切去也不打紧，只是下面的两截身躯千万不要分开，并做一塚葬了……”
“唉——”冷不防传来一声沉长的叹息。吴有道两眼一骨碌，那气势汹汹的屠夫不见了，娇滴滴的美妇也没有了踪影。自己好端端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死命搂抱着的是一个草包枕头。突然间明白一是怎么一回事。从床上跌爬起来，勾头跪着，一脸的羞愧，颤颤兢兢地喊了一声：“师傅！”却传来落霞道人的呵斥：“谁是你师傅！”落霞道人离开蒲团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接着，举步离开了落霞庵，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落霞庵只剩下吴有道盘坐在草蒲上枯然打坐。不时有一个艳光照人的美妇，拽着席地的长裙，从师傅的卧房里袅袅娜娜地出来 ，柔若如丝的飘带夹着香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归来时，亦复如此。吴有道只差点跌倒在草蒲上，忙定下心神，断定又是师傅幻化来探他心思的，千万小心了，不要又上了当。吴有道如坐针毡般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美妇又一次经过他身旁时，吴有道一把拽住她的长裙，哭丧着哀求：“师傅，你饶过徒儿吧！师傅……”
美人不曾提防到，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吃吃地笑道：“谁是你师傅呀？你师傅早已西出阳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吴有道：“你……你不是我师傅，那你是谁？”
美人只管咬唇笑，却没有答他，两手将裙子轻轻地提回来，拽着碎步依旧进去了。吴有道赶忙起身，趋步跟过去，只见她到了墙角便突然消失了。
屋角堆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旧箱子。吴有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箱子掀开，投入眼帘的是一部掉页的旧书，把书拿开，下面是一轴纸卷，捧到手里，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解开了拴在中间的红绳，慢慢地展开来，原来是一幅画。衣袂飘然的女子就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美妇。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吴有道如获至宝，万分激动地道：“你原来就是这画儿 ！”
这时，一个娇媚声音说：“你知道我是画儿，可是我的真实来历只怕你就难猜了。”
“咦——这下可奇了。”吴有道止不住左瞧右看，然后，两只眼睛又盯紧到画上，只见她一点朱唇在动，才恍然明白是她在说话。万分惊诧地道：“你的身世来历，除非你自己说，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美人满面春风，有几分炫耀地说：“谅你也休想猜得着，我是妲妃——”
吴有道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商纣王时代的那个苏妲妃？”
美人不无得意地笑道：“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苏妲妃么？”
吴有道万分迷惑地道：“都好几千年了，当时，你不是被一把火焚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藏到这画里了？”
美人黯然神伤：“隔了这么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出了一个叫商益的大画师，纣王将他宣进宫为我画像，你可知道那个画师有多诡计，他画好了一幅交给纣王，然后又私自藏了一幅带出了宫，这幅画呀！将我的灵魂都画进去了，从此，我的身躯归纣王，灵魂就随了画师。”
吴有道：“纣王岂可饶过他。”
美人说：“纣王怎么知道呀！我才不会告诉他。那纣王不知有多暴戾，哪里比得画师风流倜傥，又温柔多情。”
吴有道说：“那你又怎样落到了我师傅手里？”
美人拧着眉头：“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你那个师傅呀！时常骂我是累世祸人的东西，有一次，只差一点把我给毁了。后来，就把我搁进这个箱子里，再也不闻不问，要是有他在呀，我才不敢出来露脸呢！”
吴有道说：“那你现在就出来呀，趁着我师傅又不在这里。”
美人不无埋怨地道：“看你平时里，连正眼也瞧看我，一心要成正果的样子……”双臂儿轻轻一展，翩飞的蝴蝶似的从画里扑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到他跟前。吴有道屏住呼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动手在她的肌肤上捏一捏，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啧啧赞叹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美人得意地笑道：“还能不美么？纣王因为我，将大好的江山都弄丢了。还有那个画师商益，只为得了我的画，没出多久也遭了剜身之祸……”媚眼一抛：“你……你难不成也想动我的主意么？”
吴有道：“我害怕什么呀！能拥有你这样的美人，哪怕即刻化成了灰也在所不惜。”说罢，揽住了她的纤腰，径直往竹榻上去了……
吴有道从此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画美人，也从此没有了寂寞，过着比神仙还要逍遥的道士生活。
落霞道人两袖清风，漫步在遥远的名山大川。似将吴有道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摇头嗟叹：
“只不过是一张纸啊！”
世上有许多一目了然的事，却偏偏被一层纸蒙蔽住，如果不能看透这层纸，就注定要蒙在鼓里，做一辈子睁眼瞎子。世上所谓的贤愚、仙家和凡夫，也不过是一纸之别呀！吴有道一身道骨，能否得道，只怕要被一纸美人给蒙蔽了。
秋月陪着双儿，好不容易候她睡着了，才往自己的卧室来。将被子整理好，对谷雨说：“今夜里你独个睡，双儿这些天常害梦魇，总是被吓得尖哭大叫的，待我去好生守着她。”谷雨正隔窗望着也轮姣洁的明月，他返过身子，轻轻地将秋月揽到怀里，涎着笑脸，咬着她的耳根悄悄地说：“在这边先暖暖被窝再过去，不行么？”秋月啐道：“还是才过门的小夫小妻哩！一点也不知道羞，夜里还得打点精神照顾双儿呢。”手指在谷雨的鼻子上轻轻地捏了捏，便抽开了身子。谷雨说：“待我去小道士那里讨一张镇邪符来给双儿拴两天，包管就好了。”
秋月说：“你明日不能去么？”谷雨吱唔着：“一个人睡，怪清冷的。”仰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说：“反正天又不黑。”
秋月懒得跟他啰嗦，叮嘱他：“记得把门扣好，趁紧回来。”谷雨不耐烦地嘀咕：“生怕我这一去就会做了道士似的……”
不曾想惹来秋月一阵哄笑：“这个世上呀，如果连你也做了道士，这个天底下，只怕就没有一个男人不是道士了。”谷雨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私下里道：“如果没有秋月；如果这个世上才有一个道士，那必定非我谷雨莫属了。”出了门，循着扶疏的树影，缓缓悠悠地往岭上去。离落霞庵还差那么一箭之地，便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妙曼的嘤咛。谷雨即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止不住骂道：“好一个臭道士，难怪平时里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此刻，也不知拐了哪户人家的媳妇在作乐，总算让我给逮住了，看我明日里不好生将你羞一羞。”打定了主意，悄悄地溜到窗下，搭上两只贼眼，果然是一对狗男女。定目往那妇人脸上一照，更是吃惊不小。这样的一个美妇，别说这个岭上没有，只怕这个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诧异他一个道士怎么弄到了手。
小道士终于疲乏了，丢开了美人，自顾将头偎在枕头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响鼾。美人伸手在他身上撼一撼，一丝动静也没有，似招了好大冷落，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抱怨。没情没绪地系好衣裳，整理好云鬓，双袖轻轻一拂，冉冉地落到墙壁上，婉尔回头，又成了一幅画。谷雨目瞪口呆。知道这时候去打搅小道士也是自讨没趣。垂着头往回走，心中却念念不忘那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挪不动脚，心道：“既然小道士已经睡着了，我何不悄悄地将画取了去，大不了日后还给他。终归才是一张画，又不是他娶来的媳妇，打什么紧。”就这样折身又回到落霞庵，从窗口挤进去大半个身子，终于将画揭了下来。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扒光了衣裳，猴在床上，只等美人从画里下来。好半晌过去了，始终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又是打拱，又是做揖，不住口地哀求：“美人儿，下来，下来呀！”
忽传来扑哧一声笑，美人儿妙目一闪，冲谷雨轻轻地招着手，不无戏谑地道：“你上来，上来呀！”
谷雨窜到画下，仰着头，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怎么上你画里来。”
美人妩媚地笑着，欠下半个身子，将一条粉嫩的臂膊垂了下来。谷雨两手接住，脚下用力一蹬，轻飘飘地到了画里，还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倒头往下面瞅了瞅，生怕不稳靠会跌下去。
第二天，娃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却迟迟不见先生到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怎么啦？又候了好些时候，大伙儿都耐不住了，接下来，吵的、嚷的一齐都来了，好端端的学堂旋即成了一个砸翻了的马蜂窝。
秋月肩上荷着锄头，从岭上回来。双儿在后面跟着，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盛着采摘的几样瓜果。调皮地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撑在头上挡太阳，不该走几步又爱掉下来，回头去拾的时候，不忘大声喊：“娘！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
秋月不得不收住脚，掉头看着，忍不住嗔骂：“死妮子，别老磨蹭了，肚子里在一个劲地咕咕叫呢！”娘儿两个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才发觉到谷雨还不曾上课。“谷雨也真是，都晌午了，还不曾起床，莫不是睡过头了。”抱怨的同时，也后悔自己是早上下地那阵不该没有唤醒他。胡乱地抛开锄头，走进内室，只见谷雨赤裸裸地蜷在床上，歪着下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又伸手在他身上摇一摇，只感到又僵又硬的 ，不由得心中一懔，发出了一声惊呼……
厅堂里，忘乎所以的娃子们陡然听到了师娘的哭声，都吃惊不小，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两个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探看了，着紧缩回来，吐着舌头，张惶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先生骁崩了！”难怪这么久了，先生也不来上课。一窝蜂似地涌进去，先生果然直挺挺地，还当真死了哩！怎么好？昨日才开头的故事还剩下好大一截子没完呢。
秋月早已没了方寸，只管要死要活地号啕。双儿也和着一个劲地瞎嚎。孟弦两只眼睛眨呀眨呀地盯住先生，从人丛里悄悄地挤过去，拔根指头在先生的鼻子下探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嚷开了：“师娘！不哭，不哭，先生还不曾死绝哩！”秋月乱抹着眼泪，依着孟弦的话，伸手往谷雨的鼻孔里探了探，果然还有一丝游气。心中不觉安稳了许多，着急的是怎么才能使他醒过来，两眼望着挤满一屋的娃子，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主意。孟弦神气活现地说：“看先生这般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好好地揍他两巴掌，包管就好了。”心慌意乱的秋月当真捊起了袖子，张开巴掌就要往谷雨的脸上去，突然又迟疑住了。好歹也是个先生呢，这么多学生一旁看着，一个做师娘的怎么好下手。无助地瞅着孟弦，哆嗦着说：“我妇道人家手劲小，还是你来吧！”
孟弦可兴奋呢，他有心逞这个能，要是啪啪地两个巴掌将先生治好了，那才得意呢！不知不觉地扎了个马步，抿一口长气，胳膊远远地抡开来……这时，传来张云的怪叫：“快看，快看！墙上面也有个先生哩！”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嘿！先生怎么上画里去了，那样起劲地搅和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做什么呀！打架么？又不像。
秋月一看，可不得了！慌乱地将画扯下来，咬咬牙就要绞碎。还是孟弦反应快，着紧喊道：“先生还在上头呢！若是这样撕烂了，先生只怕也就完了。”
秋月不由得又迟疑了下来，赶紧将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掩在怀里，却奈何不了一个个小鬼头从腋下挤着来争看。孟弦道：“我时常听奶奶说，邪魔邪崇的最怕尿尿儿，不如撒泡尿淋一淋，即使不中用，也不会碍事。”
张云随即从师娘手里将画夺下来，铺开在地上，孟弦跨上一大步，才抹下裤子，一线尿豁喇喇地就下来了。画儿经尿一浸，上面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不大一会儿，便一齐消失了。陡然听到先生浑浑噩噩地喊了声：“哎呀！”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乱哄哄地一屋子学生发愣。娃子们见先生醒了，怯怯地退出来，麻雀似地散了。
谷雨漠然地盯着地上被尿淋湿的一张纸，免不了哀声叹气。秋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里别提有多难过：“犯下来怎样的一件污秽事啊！又当着那么多娃子，不将人羞死了才怪呢，看他明日里拿什么脸面做先生。”
谷雨也知道事情犯大了，全然就不曾料到会落下这么一个后果，心里又惭又愧，也不知道秋月怎样才会饶恕他。苦着脸，噘着嘴巴，装作一幅十足的受害人可怜的模样，蚊子也似的嘀咕：“怪只怪那张画太邪门，好歹我又没有沾惹她。”
“呸！”秋月的唾沫即刻就到了他脸上。
谷雨狼狈不堪地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不忘为自己狡辩：“连那个道士也免不了受她蛊惑，更何况我根本就是一个平常人……”冷不防一个人直戳戳地撞进来，两手扭住谷雨，气汹汹地吼道：“我的画呢？快还我画来！”
谷雨只感到脊背发冷，颤颤兢兢地望着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画儿……我……我哪里有。”
小道士瞪着铜铃大眼，在墙上寻过了，将床头席角也揭了，一边扯心肝地哭丧：“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呀！”突然勾下腰，将地上的湿纸拎起来，仔细瞧过了，复又掷在地上，不住地捶胸捣足：“我的画儿呀……”扑出门，丧魂落魄。
谷雨脸色惨白，额角淌着冷汗，好一会儿只管发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跌爬起来，似要去追赶那个小道士。秋月疑心他疯了，肯定疯了，要不然，一丝不挂地怎么出门。秋月死命地拽住他，谷雨还是挣扎着从门口探出头，望着愈去愈远的小道士，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画儿，什么美人，只不过是一张纸啊！”小道士充耳未闻，只顾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经过这一回折腾，谷雨害了一场大病，学馆也就这样散了场。几乎通岭上的女人们都巴不得。这样的一个先生，除了将娃子们教坏，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整天就会编些瞎瞎话来糊弄，自家闭着眼睛也会，那两斗粮食算是白花了。
眨眼间又进入了秋天，孟弦小肩膀上拴一个小背筐，和一群娃子们凑和着，去附近的小岭上学采药 。几个年头折腾下来，出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宽肩膀，粗胳膊，腰腿结实；方脸膛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着如椽的鼻子；咧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唇上已缀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黑茸。光看模样已有七分成人了，瞧着也着实让人欢喜。至于说心地，方姑不由得眉头直打结：“总好像……总好像……”
“唉——究竟该怎么说呢！”五.似道非道
只说有那么一个繁华之地，有那么一个青春美质的少年。可恨他除了一味地斗鸡走狗，便纵情于烟花柳巷中醉生梦死。没几年的光景，便将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好大家业挥霍得精光。被当作一条癞皮狗从温香软玉的青楼中撵出来，吴有道在腰上拴一根烂草绳，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更可笑他居然还不怎么在意，都说人贫近道，趁着破落，正好做神仙去。他认定神仙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于是，他选定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毅然走去。只是越向前走，也就越荒凉，越荒凉就越没有人家，没有人家他就弄不到权宜充饥的残羹剩饭填肚子。他饿得好难受。这时候，他眼前不时出现平时里吃腻了的东西：一个外焦里嫩、咬一口直淌油的鸡腿——不可能有！那就一块又香又软的烙饼——也不可能有！那就……那就一根被狗啃过的骨头——更不可能有！试想，这样的荒山僻岭中，哪里会有狗，没有狗，怎么会有狗吃剩下的骨头呢。那就……那就……依旧饿着总可以了吧！唉——大凡一个人还在没有做神仙以前多半都要熬苦的……
他感到两眼昏花，四肢无力。他走不动了，他趴到了地上，他向前爬呀……爬呀……他终于停住了。他放弃了去找神仙，而是趴在这里等神仙。因为他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即刻就能遇到神仙，神仙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块吃剩的烙饼。突然，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烤肉香，馋得他不住地淌涎水，努力地撑起头，四下里乱瞅乱瞧。嘿嘿！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癞头和尚趴在地上煨什么吃，手里扯着破袍襟当扇使。只见他拣了根小树枝从灰堆里扒出一个什么来，两手捧着，还不忘拍了拍，埋着头，吃得可香呢！吴有道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一股子力气，挣扎着撑起来，趔趔趄趄地赶过去。癞头和尚猝不及防，哪里拦得住，吴有道一点也顾不上烫，叉开五指，往灰堆里抢一个大的，来不及吹一吹，一个劲地往口里送，只听到嘎嘣一声响，连牙齿都闪了。低下头仔细地一瞧，原来是一颗石头。忙又往灰堆里拣一个，用力啃了两下也没有什么动静，才知道依旧是一颗石头。将两个合在一起敲一敲，呯呯地响。再看那个癞头和尚，缩头躲着，猫啃骨头似的啮啮有声，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将剩下的小半截掷到地上，无限惋惜地叹道：“冷了，也硬了，咬不动了。”吴正道拾起来，掂量了老半天，依旧是一颗石头儿，上面还嵌着两排牙印。吴有道愣了一忽儿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可高兴呢！能有法子煨石头吃，不是神仙还会是什么？当下缠住癞头和尚死乞白赖地要出家。癞头和尚一颗头乱摇：“收你这样的弟子，别玷辱了佛门。”吴有道两只眼珠一旋，便央求他传煮石头的法子。癞头和尚翻动白眼：“才是人家教的，我自己都还不大会使呢。”吴正道急了，咯着牙床，死命地拽住他的前襟不松手。癞头和尚挣了好几下，哪里脱得开身，如此下去，这身破行头非夭寿了不可，当下一连迭声地告饶：“快放手，快放手！我着实没有本事教你，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去处。
吴有道有点急不可待：“你说……你说……”
癞头和尚指着遥远的地方：“那儿，你看到了么？”
吴有道惦长脖子，悠然的白云深处，仿佛浮着一座飘渺的峰峦，胡乱的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
癞头和尚一字一顿地说：“那儿就是落霞山。”
吴有道一脸迷茫：“落霞山……”
癞头和尚:“落霞山中有个落霞岭。”
吴有道；‘落霞岭落霞岭……”
癞头和尚:“落霞岭上住着一个落霞道人”
吴有道：“落霞道人……”
最后癞头和尚不妨慎重交待：“不管你找不找得到落霞道人，也不管落霞道人收不收你做弟子，你都千万不要说是我指点你去的。切记……切记……”
吴有道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就这样，这个声名狼藉的败家子辗转着去了落霞山，一头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道人端坐在草蒲上，白眉耸动。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自己的门下会出现弟子，好比世俗的香火指望代代有个传靠。而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又绝非出家人的本意，不觉颓然长叹。也懒得打听他的家世姓名，既然投身方外，就好比脱胎换骨，从新来过了。落霞道人竖一根指头朝偏房指了指。吴有道重重地叩了头，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去，里面有一张竹床，床上面是一张薄被，再就是一个枕头，其它再也寻不出别样来。吴正道直打哈欠，他早已疲惫不堪，仿佛从洪荒大漠中经过一场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找到栖身之地。来不及拍一拍一袭风尘，仰面在竹床上一倒，悠然进入了梦乡。
……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昂首向前，迎面出现了一座深宅大院，那宏伟的气势，是他生平都没有见到过。正在踌躇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侧门里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说：“家主有请。”
吴有道十分愕然，跟着家丁进去，一个方头大耳的汉子拱手相迎，声响如钟：“幸会！幸会！”吴有道亦还礼，端视间，这人面生得很，只怕打娘胎里出来也没有见过。胖大汉洒笑自如，自称姓石名崇。吴有道心中暗忖：“依稀听闻此人是某代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不多时，已有奴婢摆上了盛宴，二人对饮，斟满金杯的美酒入口醇香，更有那不胜数的佳肴，都是他生平都未曾尝过的。几杯酒下肚，石崇有点忘形，一步三踉跄。他持了吴有道的手，一路往后院来，只见一座座森严整齐的大库房，两页开的大门落了重锁。石崇解下拴在腰上的一串咣啷做响的钥匙，随便打开一进，走进去，只见一列列金砖整整齐齐地排得跟城墙垛子似的。再就是一些珍珠、玛瑙和绝世珍宝。熠熠闪烁的光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石崇信手拣了一颗珠宝，一边拭，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东海龙王排寿宴，借去了七颗夜明珠，九棵珊瑚树，还有好大一批珠宝，到现在还没有还来。”不知不觉地走进第二进库房里，却是乱七八糟的很凌乱，一些金子、 银子相间散落在地上跟瓦砾似的。石崇拧着眉头，不经意地叹道：“这个韩墨香也真不是个东西，那样破落潦倒的时候，我好心送了这一库金银给他，谁知道他七挑八拣地装了两马车去，剩下的竟然扔在这里不肯要了。”随便捡一块递给吴有道说：“你看看，你看看。”吴有道接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地。扯衣角拭去上面的灰尘，成色一点也不差。这时候，石崇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吴兄，今日偶遇，也算是我俩的缘分，这间库房我正好要改做他用，这一些金银都送与你，待会雇一辆大车再装了去，如何？”
吴有道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回答说：“多谢石爷厚爱，不该吴某已随了落霞道人学道，再不需要这些累身之物了。”
石崇头一回听说金银为累身之物，一张脸霎间变了颜色，止不住跳脚大骂落霞道人混账：“自己好大一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进了黄土，倒也罢了。像吴兄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千万不要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当，将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毁了。”接下来又好言相劝：“这世上哪有什么道，即使有道也不可学，无非是一些与世无争，无情无欲，不求财，不慕色，糊弄些野菜填肚子，不是受冻就是挨饿，比世上那些乞丐还不如呢！只不过混下个清名罢了。与其这样，学道还有什么意思。”
“吴兄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了我这半库金银，还不够你花用的？置田买地，筑一座豪宅，纳几房美妾，拥婢呼奴的，才是逍遥快活呢！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神仙都会羡慕你，更别说什么狗屁道士了。”
吴正道见他无故奚落自己的师傅，早已窝了一肚子气，更见不得那副恃财欺世的嘴脸，当下一摊双手，冷笑道：“你白送我金银，我偏不要，奈何！”石崇横眉瞪了他半晌，气恨恨地道：“连金银都不知道要的人不可留！”即刻发出几声怪笑，立时窜来几个剽悍的大汉，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向他逼过来。
吴有道心中一懔，脊背直透冷汗，心道：“天下的怪事还真不少，从来只有为敛财送命的，没料到我今日不受人家金银反而遭祸殃，可笑不可笑。”这时候，只怕反悔也迟了，趁着去路还没有全部封住，扑开两臂，拔腿就逃。倏忽间，脚下出现了一个大窟隆，轰的一声掉了下去，耳畔传来呼呼风响，好半天才着了地，正好跌在一个草垛上。倒也无伤无损，只不过担了一场虚惊。
吴有道窸窸窣窣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四顾都是崇山峻岭，竟不知身在何处。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走下去，只见松竹掩映着一户人家。吴正道正要打探回庵的路径，便绕了过去，在门扉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开处，翩然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鬃角斜插着野花，抹得通红的两颊，扑闪着一双美目，自有说不出的妖媚。不知不觉中，吴有道的两只眼睛都呆了。少妇捏着纤腰，笑吟吟地道：“公子何来，可是渴了，来寻茶喝？”
吴有道失神地点着头，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渴……喝茶……”
少妇抬腕掩着桃花瓣似的小嘴，禁不住吃吃地笑。去了一会儿，捧了茶出来。吴有道伸出手，却忘了接茶，只顾捧住她的皓腕不肯松。小妇人别过头，害羞似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奴家丈夫……”吴有道慌忙丢开手，四下里乱张望。少妇见了他那张惶的样子，止不住笑道：“奴家丈夫在市上卖肉，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吴有道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复又缓过了神，不知不觉地又在小妇人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少妇欲拒还羞似地，一会儿，两个人扯扯捏捏地进了屋……正在得意，少妇叫一声：“苦也！”顿时花容失色。吴有道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大汉手持一柄剔骨刀，拽步奔窜而来。不用说，是她的那个杀猪的丈夫回来了。此时，若想逃跑肯定来不及了。吴有道索性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些，心中道：“即使将两颗头齐崭崭地切去也不打紧，只是下面的两截身躯千万不要分开，并做一塚葬了……”
“唉——”冷不防传来一声沉长的叹息。吴有道两眼一骨碌，那气势汹汹的屠夫不见了，娇滴滴的美妇也没有了踪影。自己好端端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死命搂抱着的是一个草包枕头。突然间明白一是怎么一回事。从床上跌爬起来，勾头跪着，一脸的羞愧，颤颤兢兢地喊了一声：“师傅！”却传来落霞道人的呵斥：“谁是你师傅！”落霞道人离开蒲团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接着，举步离开了落霞庵，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落霞庵只剩下吴有道盘坐在草蒲上枯然打坐。不时有一个艳光照人的美妇，拽着席地的长裙，从师傅的卧房里袅袅娜娜地出来 ，柔若如丝的飘带夹着香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归来时，亦复如此。吴有道只差点跌倒在草蒲上，忙定下心神，断定又是师傅幻化来探他心思的，千万小心了，不要又上了当。吴有道如坐针毡般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美妇又一次经过他身旁时，吴有道一把拽住她的长裙，哭丧着哀求：“师傅，你饶过徒儿吧！师傅……”
美人不曾提防到，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吃吃地笑道：“谁是你师傅呀？你师傅早已西出阳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吴有道：“你……你不是我师傅，那你是谁？”
美人只管咬唇笑，却没有答他，两手将裙子轻轻地提回来，拽着碎步依旧进去了。吴有道赶忙起身，趋步跟过去，只见她到了墙角便突然消失了。
屋角堆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旧箱子。吴有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箱子掀开，投入眼帘的是一部掉页的旧书，把书拿开，下面是一轴纸卷，捧到手里，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解开了拴在中间的红绳，慢慢地展开来，原来是一幅画。衣袂飘然的女子就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美妇。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吴有道如获至宝，万分激动地道：“你原来就是这画儿 ！”
这时，一个娇媚声音说：“你知道我是画儿，可是我的真实来历只怕你就难猜了。”
“咦——这下可奇了。”吴有道止不住左瞧右看，然后，两只眼睛又盯紧到画上，只见她一点朱唇在动，才恍然明白是她在说话。万分惊诧地道：“你的身世来历，除非你自己说，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美人满面春风，有几分炫耀地说：“谅你也休想猜得着，我是妲妃——”
吴有道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商纣王时代的那个苏妲妃？”
美人不无得意地笑道：“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苏妲妃么？”
吴有道万分迷惑地道：“都好几千年了，当时，你不是被一把火焚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藏到这画里了？”
美人黯然神伤：“隔了这么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出了一个叫商益的大画师，纣王将他宣进宫为我画像，你可知道那个画师有多诡计，他画好了一幅交给纣王，然后又私自藏了一幅带出了宫，这幅画呀！将我的灵魂都画进去了，从此，我的身躯归纣王，灵魂就随了画师。”
吴有道：“纣王岂可饶过他。”
美人说：“纣王怎么知道呀！我才不会告诉他。那纣王不知有多暴戾，哪里比得画师风流倜傥，又温柔多情。”
吴有道说：“那你又怎样落到了我师傅手里？”
美人拧着眉头：“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你那个师傅呀！时常骂我是累世祸人的东西，有一次，只差一点把我给毁了。后来，就把我搁进这个箱子里，再也不闻不问，要是有他在呀，我才不敢出来露脸呢！”
吴有道说：“那你现在就出来呀，趁着我师傅又不在这里。”
美人不无埋怨地道：“看你平时里，连正眼也瞧看我，一心要成正果的样子……”双臂儿轻轻一展，翩飞的蝴蝶似的从画里扑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到他跟前。吴有道屏住呼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动手在她的肌肤上捏一捏，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啧啧赞叹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美人得意地笑道：“还能不美么？纣王因为我，将大好的江山都弄丢了。还有那个画师商益，只为得了我的画，没出多久也遭了剜身之祸……”媚眼一抛：“你……你难不成也想动我的主意么？”
吴有道：“我害怕什么呀！能拥有你这样的美人，哪怕即刻化成了灰也在所不惜。”说罢，揽住了她的纤腰，径直往竹榻上去了……
吴有道从此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画美人，也从此没有了寂寞，过着比神仙还要逍遥的道士生活。
落霞道人两袖清风，漫步在遥远的名山大川。似将吴有道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摇头嗟叹：
“只不过是一张纸啊！”
世上有许多一目了然的事，却偏偏被一层纸蒙蔽住，如果不能看透这层纸，就注定要蒙在鼓里，做一辈子睁眼瞎子。世上所谓的贤愚、仙家和凡夫，也不过是一纸之别呀！吴有道一身道骨，能否得道，只怕要被一纸美人给蒙蔽了。
秋月陪着双儿，好不容易候她睡着了，才往自己的卧室来。将被子整理好，对谷雨说：“今夜里你独个睡，双儿这些天常害梦魇，总是被吓得尖哭大叫的，待我去好生守着她。”谷雨正隔窗望着也轮姣洁的明月，他返过身子，轻轻地将秋月揽到怀里，涎着笑脸，咬着她的耳根悄悄地说：“在这边先暖暖被窝再过去，不行么？”秋月啐道：“还是才过门的小夫小妻哩！一点也不知道羞，夜里还得打点精神照顾双儿呢。”手指在谷雨的鼻子上轻轻地捏了捏，便抽开了身子。谷雨说：“待我去小道士那里讨一张镇邪符来给双儿拴两天，包管就好了。”
秋月说：“你明日不能去么？”谷雨吱唔着：“一个人睡，怪清冷的。”仰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说：“反正天又不黑。”
秋月懒得跟他啰嗦，叮嘱他：“记得把门扣好，趁紧回来。”谷雨不耐烦地嘀咕：“生怕我这一去就会做了道士似的……”
不曾想惹来秋月一阵哄笑：“这个世上呀，如果连你也做了道士，这个天底下，只怕就没有一个男人不是道士了。”谷雨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私下里道：“如果没有秋月；如果这个世上才有一个道士，那必定非我谷雨莫属了。”出了门，循着扶疏的树影，缓缓悠悠地往岭上去。离落霞庵还差那么一箭之地，便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妙曼的嘤咛。谷雨即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止不住骂道：“好一个臭道士，难怪平时里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此刻，也不知拐了哪户人家的媳妇在作乐，总算让我给逮住了，看我明日里不好生将你羞一羞。”打定了主意，悄悄地溜到窗下，搭上两只贼眼，果然是一对狗男女。定目往那妇人脸上一照，更是吃惊不小。这样的一个美妇，别说这个岭上没有，只怕这个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诧异他一个道士怎么弄到了手。
小道士终于疲乏了，丢开了美人，自顾将头偎在枕头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响鼾。美人伸手在他身上撼一撼，一丝动静也没有，似招了好大冷落，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抱怨。没情没绪地系好衣裳，整理好云鬓，双袖轻轻一拂，冉冉地落到墙壁上，婉尔回头，又成了一幅画。谷雨目瞪口呆。知道这时候去打搅小道士也是自讨没趣。垂着头往回走，心中却念念不忘那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挪不动脚，心道：“既然小道士已经睡着了，我何不悄悄地将画取了去，大不了日后还给他。终归才是一张画，又不是他娶来的媳妇，打什么紧。”就这样折身又回到落霞庵，从窗口挤进去大半个身子，终于将画揭了下来。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扒光了衣裳，猴在床上，只等美人从画里下来。好半晌过去了，始终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又是打拱，又是做揖，不住口地哀求：“美人儿，下来，下来呀！”
忽传来扑哧一声笑，美人儿妙目一闪，冲谷雨轻轻地招着手，不无戏谑地道：“你上来，上来呀！”
谷雨窜到画下，仰着头，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怎么上你画里来。”
美人妩媚地笑着，欠下半个身子，将一条粉嫩的臂膊垂了下来。谷雨两手接住，脚下用力一蹬，轻飘飘地到了画里，还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倒头往下面瞅了瞅，生怕不稳靠会跌下去。
第二天，娃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却迟迟不见先生到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怎么啦？又候了好些时候，大伙儿都耐不住了，接下来，吵的、嚷的一齐都来了，好端端的学堂旋即成了一个砸翻了的马蜂窝。
秋月肩上荷着锄头，从岭上回来。双儿在后面跟着，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盛着采摘的几样瓜果。调皮地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撑在头上挡太阳，不该走几步又爱掉下来，回头去拾的时候，不忘大声喊：“娘！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
秋月不得不收住脚，掉头看着，忍不住嗔骂：“死妮子，别老磨蹭了，肚子里在一个劲地咕咕叫呢！”娘儿两个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才发觉到谷雨还不曾上课。“谷雨也真是，都晌午了，还不曾起床，莫不是睡过头了。”抱怨的同时，也后悔自己是早上下地那阵不该没有唤醒他。胡乱地抛开锄头，走进内室，只见谷雨赤裸裸地蜷在床上，歪着下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又伸手在他身上摇一摇，只感到又僵又硬的 ，不由得心中一懔，发出了一声惊呼……
厅堂里，忘乎所以的娃子们陡然听到了师娘的哭声，都吃惊不小，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两个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探看了，着紧缩回来，吐着舌头，张惶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先生骁崩了！”难怪这么久了，先生也不来上课。一窝蜂似地涌进去，先生果然直挺挺地，还当真死了哩！怎么好？昨日才开头的故事还剩下好大一截子没完呢。
秋月早已没了方寸，只管要死要活地号啕。双儿也和着一个劲地瞎嚎。孟弦两只眼睛眨呀眨呀地盯住先生，从人丛里悄悄地挤过去，拔根指头在先生的鼻子下探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嚷开了：“师娘！不哭，不哭，先生还不曾死绝哩！”秋月乱抹着眼泪，依着孟弦的话，伸手往谷雨的鼻孔里探了探，果然还有一丝游气。心中不觉安稳了许多，着急的是怎么才能使他醒过来，两眼望着挤满一屋的娃子，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主意。孟弦神气活现地说：“看先生这般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好好地揍他两巴掌，包管就好了。”心慌意乱的秋月当真捊起了袖子，张开巴掌就要往谷雨的脸上去，突然又迟疑住了。好歹也是个先生呢，这么多学生一旁看着，一个做师娘的怎么好下手。无助地瞅着孟弦，哆嗦着说：“我妇道人家手劲小，还是你来吧！”
孟弦可兴奋呢，他有心逞这个能，要是啪啪地两个巴掌将先生治好了，那才得意呢！不知不觉地扎了个马步，抿一口长气，胳膊远远地抡开来……这时，传来张云的怪叫：“快看，快看！墙上面也有个先生哩！”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嘿！先生怎么上画里去了，那样起劲地搅和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做什么呀！打架么？又不像。
秋月一看，可不得了！慌乱地将画扯下来，咬咬牙就要绞碎。还是孟弦反应快，着紧喊道：“先生还在上头呢！若是这样撕烂了，先生只怕也就完了。”
秋月不由得又迟疑了下来，赶紧将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掩在怀里，却奈何不了一个个小鬼头从腋下挤着来争看。孟弦道：“我时常听奶奶说，邪魔邪崇的最怕尿尿儿，不如撒泡尿淋一淋，即使不中用，也不会碍事。”
张云随即从师娘手里将画夺下来，铺开在地上，孟弦跨上一大步，才抹下裤子，一线尿豁喇喇地就下来了。画儿经尿一浸，上面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不大一会儿，便一齐消失了。陡然听到先生浑浑噩噩地喊了声：“哎呀！”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乱哄哄地一屋子学生发愣。娃子们见先生醒了，怯怯地退出来，麻雀似地散了。
谷雨漠然地盯着地上被尿淋湿的一张纸，免不了哀声叹气。秋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里别提有多难过：“犯下来怎样的一件污秽事啊！又当着那么多娃子，不将人羞死了才怪呢，看他明日里拿什么脸面做先生。”
谷雨也知道事情犯大了，全然就不曾料到会落下这么一个后果，心里又惭又愧，也不知道秋月怎样才会饶恕他。苦着脸，噘着嘴巴，装作一幅十足的受害人可怜的模样，蚊子也似的嘀咕：“怪只怪那张画太邪门，好歹我又没有沾惹她。”
“呸！”秋月的唾沫即刻就到了他脸上。
谷雨狼狈不堪地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不忘为自己狡辩：“连那个道士也免不了受她蛊惑，更何况我根本就是一个平常人……”冷不防一个人直戳戳地撞进来，两手扭住谷雨，气汹汹地吼道：“我的画呢？快还我画来！”
谷雨只感到脊背发冷，颤颤兢兢地望着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画儿……我……我哪里有。”
小道士瞪着铜铃大眼，在墙上寻过了，将床头席角也揭了，一边扯心肝地哭丧：“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呀！”突然勾下腰，将地上的湿纸拎起来，仔细瞧过了，复又掷在地上，不住地捶胸捣足：“我的画儿呀……”扑出门，丧魂落魄。
谷雨脸色惨白，额角淌着冷汗，好一会儿只管发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跌爬起来，似要去追赶那个小道士。秋月疑心他疯了，肯定疯了，要不然，一丝不挂地怎么出门。秋月死命地拽住他，谷雨还是挣扎着从门口探出头，望着愈去愈远的小道士，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画儿，什么美人，只不过是一张纸啊！”小道士充耳未闻，只顾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经过这一回折腾，谷雨害了一场大病，学馆也就这样散了场。几乎通岭上的女人们都巴不得。这样的一个先生，除了将娃子们教坏，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整天就会编些瞎瞎话来糊弄，自家闭着眼睛也会，那两斗粮食算是白花了。
眨眼间又进入了秋天，孟弦小肩膀上拴一个小背筐，和一群娃子们凑和着，去附近的小岭上学采药 。几个年头折腾下来，出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宽肩膀，粗胳膊，腰腿结实；方脸膛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着如椽的鼻子；咧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唇上已缀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黑茸。光看模样已有七分成人了，瞧着也着实让人欢喜。至于说心地，方姑不由得眉头直打结：“总好像……总好像……”
“唉——究竟该怎么说呢！”五.似道非道
只说有那么一个繁华之地，有那么一个青春美质的少年。可恨他除了一味地斗鸡走狗，便纵情于烟花柳巷中醉生梦死。没几年的光景，便将祖上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好大家业挥霍得精光。被当作一条癞皮狗从温香软玉的青楼中撵出来，吴有道在腰上拴一根烂草绳，就成了地地道道的乞丐。更可笑他居然还不怎么在意，都说人贫近道，趁着破落，正好做神仙去。他认定神仙多半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于是，他选定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毅然走去。只是越向前走，也就越荒凉，越荒凉就越没有人家，没有人家他就弄不到权宜充饥的残羹剩饭填肚子。他饿得好难受。这时候，他眼前不时出现平时里吃腻了的东西：一个外焦里嫩、咬一口直淌油的鸡腿——不可能有！那就一块又香又软的烙饼——也不可能有！那就……那就一根被狗啃过的骨头——更不可能有！试想，这样的荒山僻岭中，哪里会有狗，没有狗，怎么会有狗吃剩下的骨头呢。那就……那就……依旧饿着总可以了吧！唉——大凡一个人还在没有做神仙以前多半都要熬苦的……
他感到两眼昏花，四肢无力。他走不动了，他趴到了地上，他向前爬呀……爬呀……他终于停住了。他放弃了去找神仙，而是趴在这里等神仙。因为他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多么希望即刻就能遇到神仙，神仙的手里正好捏着一块吃剩的烙饼。突然，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烤肉香，馋得他不住地淌涎水，努力地撑起头，四下里乱瞅乱瞧。嘿嘿！就在前面没多远的地方，有一个癞头和尚趴在地上煨什么吃，手里扯着破袍襟当扇使。只见他拣了根小树枝从灰堆里扒出一个什么来，两手捧着，还不忘拍了拍，埋着头，吃得可香呢！吴有道不知突然从哪里窜来一股子力气，挣扎着撑起来，趔趔趄趄地赶过去。癞头和尚猝不及防，哪里拦得住，吴有道一点也顾不上烫，叉开五指，往灰堆里抢一个大的，来不及吹一吹，一个劲地往口里送，只听到嘎嘣一声响，连牙齿都闪了。低下头仔细地一瞧，原来是一颗石头。忙又往灰堆里拣一个，用力啃了两下也没有什么动静，才知道依旧是一颗石头。将两个合在一起敲一敲，呯呯地响。再看那个癞头和尚，缩头躲着，猫啃骨头似的啮啮有声，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最后，不得不将剩下的小半截掷到地上，无限惋惜地叹道：“冷了，也硬了，咬不动了。”吴正道拾起来，掂量了老半天，依旧是一颗石头儿，上面还嵌着两排牙印。吴有道愣了一忽儿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可高兴呢！能有法子煨石头吃，不是神仙还会是什么？当下缠住癞头和尚死乞白赖地要出家。癞头和尚一颗头乱摇：“收你这样的弟子，别玷辱了佛门。”吴有道两只眼珠一旋，便央求他传煮石头的法子。癞头和尚翻动白眼：“才是人家教的，我自己都还不大会使呢。”吴正道急了，咯着牙床，死命地拽住他的前襟不松手。癞头和尚挣了好几下，哪里脱得开身，如此下去，这身破行头非夭寿了不可，当下一连迭声地告饶：“快放手，快放手！我着实没有本事教你，但我可以指给你一个去处。
吴有道有点急不可待：“你说……你说……”
癞头和尚指着遥远的地方：“那儿，你看到了么？”
吴有道惦长脖子，悠然的白云深处，仿佛浮着一座飘渺的峰峦，胡乱的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
癞头和尚一字一顿地说：“那儿就是落霞山。”
吴有道一脸迷茫：“落霞山……”
癞头和尚:“落霞山中有个落霞岭。”
吴有道；‘落霞岭落霞岭……”
癞头和尚:“落霞岭上住着一个落霞道人”
吴有道：“落霞道人……”
最后癞头和尚不妨慎重交待：“不管你找不找得到落霞道人，也不管落霞道人收不收你做弟子，你都千万不要说是我指点你去的。切记……切记……”
吴有道趴到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就这样，这个声名狼藉的败家子辗转着去了落霞山，一头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道人端坐在草蒲上，白眉耸动。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自己的门下会出现弟子，好比世俗的香火指望代代有个传靠。而拒绝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又绝非出家人的本意，不觉颓然长叹。也懒得打听他的家世姓名，既然投身方外，就好比脱胎换骨，从新来过了。落霞道人竖一根指头朝偏房指了指。吴有道重重地叩了头，爬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去，里面有一张竹床，床上面是一张薄被，再就是一个枕头，其它再也寻不出别样来。吴正道直打哈欠，他早已疲惫不堪，仿佛从洪荒大漠中经过一场艰难跋涉，好不容易才找到栖身之地。来不及拍一拍一袭风尘，仰面在竹床上一倒，悠然进入了梦乡。
……沿着一条平坦的大道昂首向前，迎面出现了一座深宅大院，那宏伟的气势，是他生平都没有见到过。正在踌躇的时候，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从侧门里迎出来，毕恭毕敬地说：“家主有请。”
吴有道十分愕然，跟着家丁进去，一个方头大耳的汉子拱手相迎，声响如钟：“幸会！幸会！”吴有道亦还礼，端视间，这人面生得很，只怕打娘胎里出来也没有见过。胖大汉洒笑自如，自称姓石名崇。吴有道心中暗忖：“依稀听闻此人是某代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不多时，已有奴婢摆上了盛宴，二人对饮，斟满金杯的美酒入口醇香，更有那不胜数的佳肴，都是他生平都未曾尝过的。几杯酒下肚，石崇有点忘形，一步三踉跄。他持了吴有道的手，一路往后院来，只见一座座森严整齐的大库房，两页开的大门落了重锁。石崇解下拴在腰上的一串咣啷做响的钥匙，随便打开一进，走进去，只见一列列金砖整整齐齐地排得跟城墙垛子似的。再就是一些珍珠、玛瑙和绝世珍宝。熠熠闪烁的光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石崇信手拣了一颗珠宝，一边拭，一边自言自语地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东海龙王排寿宴，借去了七颗夜明珠，九棵珊瑚树，还有好大一批珠宝，到现在还没有还来。”不知不觉地走进第二进库房里，却是乱七八糟的很凌乱，一些金子、 银子相间散落在地上跟瓦砾似的。石崇拧着眉头，不经意地叹道：“这个韩墨香也真不是个东西，那样破落潦倒的时候，我好心送了这一库金银给他，谁知道他七挑八拣地装了两马车去，剩下的竟然扔在这里不肯要了。”随便捡一块递给吴有道说：“你看看，你看看。”吴有道接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地。扯衣角拭去上面的灰尘，成色一点也不差。这时候，石崇在他的肩上拍了拍：“吴兄，今日偶遇，也算是我俩的缘分，这间库房我正好要改做他用，这一些金银都送与你，待会雇一辆大车再装了去，如何？”
吴有道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回过神，回答说：“多谢石爷厚爱，不该吴某已随了落霞道人学道，再不需要这些累身之物了。”
石崇头一回听说金银为累身之物，一张脸霎间变了颜色，止不住跳脚大骂落霞道人混账：“自己好大一把年纪，不定哪一天就进了黄土，倒也罢了。像吴兄这样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千万不要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当，将大好的青春就这样毁了。”接下来又好言相劝：“这世上哪有什么道，即使有道也不可学，无非是一些与世无争，无情无欲，不求财，不慕色，糊弄些野菜填肚子，不是受冻就是挨饿，比世上那些乞丐还不如呢！只不过混下个清名罢了。与其这样，学道还有什么意思。”
“吴兄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有了我这半库金银，还不够你花用的？置田买地，筑一座豪宅，纳几房美妾，拥婢呼奴的，才是逍遥快活呢！到了那个时候，只怕连神仙都会羡慕你，更别说什么狗屁道士了。”
吴正道见他无故奚落自己的师傅，早已窝了一肚子气，更见不得那副恃财欺世的嘴脸，当下一摊双手，冷笑道：“你白送我金银，我偏不要，奈何！”石崇横眉瞪了他半晌，气恨恨地道：“连金银都不知道要的人不可留！”即刻发出几声怪笑，立时窜来几个剽悍的大汉，手里持着明晃晃的尖刀，一步步向他逼过来。
吴有道心中一懔，脊背直透冷汗，心道：“天下的怪事还真不少，从来只有为敛财送命的，没料到我今日不受人家金银反而遭祸殃，可笑不可笑。”这时候，只怕反悔也迟了，趁着去路还没有全部封住，扑开两臂，拔腿就逃。倏忽间，脚下出现了一个大窟隆，轰的一声掉了下去，耳畔传来呼呼风响，好半天才着了地，正好跌在一个草垛上。倒也无伤无损，只不过担了一场虚惊。
吴有道窸窸窣窣地从草垛里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四顾都是崇山峻岭，竟不知身在何处。沿着一条逶迤的小路走下去，只见松竹掩映着一户人家。吴正道正要打探回庵的路径，便绕了过去，在门扉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门开处，翩然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鬃角斜插着野花，抹得通红的两颊，扑闪着一双美目，自有说不出的妖媚。不知不觉中，吴有道的两只眼睛都呆了。少妇捏着纤腰，笑吟吟地道：“公子何来，可是渴了，来寻茶喝？”
吴有道失神地点着头，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渴……喝茶……”
少妇抬腕掩着桃花瓣似的小嘴，禁不住吃吃地笑。去了一会儿，捧了茶出来。吴有道伸出手，却忘了接茶，只顾捧住她的皓腕不肯松。小妇人别过头，害羞似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奴家丈夫……”吴有道慌忙丢开手，四下里乱张望。少妇见了他那张惶的样子，止不住笑道：“奴家丈夫在市上卖肉，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吴有道不由得长吁一口气，复又缓过了神，不知不觉地又在小妇人身上毛手毛脚起来。少妇欲拒还羞似地，一会儿，两个人扯扯捏捏地进了屋……正在得意，少妇叫一声：“苦也！”顿时花容失色。吴有道侧头一看，只见一个横眉大汉手持一柄剔骨刀，拽步奔窜而来。不用说，是她的那个杀猪的丈夫回来了。此时，若想逃跑肯定来不及了。吴有道索性将怀中的女人拥得更紧些，心中道：“即使将两颗头齐崭崭地切去也不打紧，只是下面的两截身躯千万不要分开，并做一塚葬了……”
“唉——”冷不防传来一声沉长的叹息。吴有道两眼一骨碌，那气势汹汹的屠夫不见了，娇滴滴的美妇也没有了踪影。自己好端端地躺在竹榻上，怀里死命搂抱着的是一个草包枕头。突然间明白一是怎么一回事。从床上跌爬起来，勾头跪着，一脸的羞愧，颤颤兢兢地喊了一声：“师傅！”却传来落霞道人的呵斥：“谁是你师傅！”落霞道人离开蒲团站了起来，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抛下一句：“你好自为之罢！”接着，举步离开了落霞庵，云游天下去了。
自此，落霞庵只剩下吴有道盘坐在草蒲上枯然打坐。不时有一个艳光照人的美妇，拽着席地的长裙，从师傅的卧房里袅袅娜娜地出来 ，柔若如丝的飘带夹着香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面颊。归来时，亦复如此。吴有道只差点跌倒在草蒲上，忙定下心神，断定又是师傅幻化来探他心思的，千万小心了，不要又上了当。吴有道如坐针毡般的好不容易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当美妇又一次经过他身旁时，吴有道一把拽住她的长裙，哭丧着哀求：“师傅，你饶过徒儿吧！师傅……”
美人不曾提防到，一个趔趄，差一点扑到他怀里，吃吃地笑道：“谁是你师傅呀？你师傅早已西出阳关，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吴有道：“你……你不是我师傅，那你是谁？”
美人只管咬唇笑，却没有答他，两手将裙子轻轻地提回来，拽着碎步依旧进去了。吴有道赶忙起身，趋步跟过去，只见她到了墙角便突然消失了。
屋角堆着一只用藤条编成的旧箱子。吴有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箱子掀开，投入眼帘的是一部掉页的旧书，把书拿开，下面是一轴纸卷，捧到手里，轻轻地吹去上面的灰尘，解开了拴在中间的红绳，慢慢地展开来，原来是一幅画。衣袂飘然的女子就是经常出现的奇异美妇。一颦一笑，都栩栩如生。吴有道如获至宝，万分激动地道：“你原来就是这画儿 ！”
这时，一个娇媚声音说：“你知道我是画儿，可是我的真实来历只怕你就难猜了。”
“咦——这下可奇了。”吴有道止不住左瞧右看，然后，两只眼睛又盯紧到画上，只见她一点朱唇在动，才恍然明白是她在说话。万分惊诧地道：“你的身世来历，除非你自己说，我怎么能够知道呢？”
美人满面春风，有几分炫耀地说：“谅你也休想猜得着，我是妲妃——”
吴有道瞠目结舌，哆哆嗦嗦地道：“是……是商纣王时代的那个苏妲妃？”
美人不无得意地笑道：“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苏妲妃么？”
吴有道万分迷惑地道：“都好几千年了，当时，你不是被一把火焚了么？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藏到这画里了？”
美人黯然神伤：“隔了这么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出了一个叫商益的大画师，纣王将他宣进宫为我画像，你可知道那个画师有多诡计，他画好了一幅交给纣王，然后又私自藏了一幅带出了宫，这幅画呀！将我的灵魂都画进去了，从此，我的身躯归纣王，灵魂就随了画师。”
吴有道：“纣王岂可饶过他。”
美人说：“纣王怎么知道呀！我才不会告诉他。那纣王不知有多暴戾，哪里比得画师风流倜傥，又温柔多情。”
吴有道说：“那你又怎样落到了我师傅手里？”
美人拧着眉头：“这一时半刻哪里说得清楚，你那个师傅呀！时常骂我是累世祸人的东西，有一次，只差一点把我给毁了。后来，就把我搁进这个箱子里，再也不闻不问，要是有他在呀，我才不敢出来露脸呢！”
吴有道说：“那你现在就出来呀，趁着我师傅又不在这里。”
美人不无埋怨地道：“看你平时里，连正眼也瞧看我，一心要成正果的样子……”双臂儿轻轻一展，翩飞的蝴蝶似的从画里扑出来，婷婷玉立地站到他跟前。吴有道屏住呼吸，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动手在她的肌肤上捏一捏，不由得呼吸急促了起来，啧啧赞叹道：“好一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美人得意地笑道：“还能不美么？纣王因为我，将大好的江山都弄丢了。还有那个画师商益，只为得了我的画，没出多久也遭了剜身之祸……”媚眼一抛：“你……你难不成也想动我的主意么？”
吴有道：“我害怕什么呀！能拥有你这样的美人，哪怕即刻化成了灰也在所不惜。”说罢，揽住了她的纤腰，径直往竹榻上去了……
吴有道从此有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画美人，也从此没有了寂寞，过着比神仙还要逍遥的道士生活。
落霞道人两袖清风，漫步在遥远的名山大川。似将吴有道的所作所为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摇头嗟叹：
“只不过是一张纸啊！”
世上有许多一目了然的事，却偏偏被一层纸蒙蔽住，如果不能看透这层纸，就注定要蒙在鼓里，做一辈子睁眼瞎子。世上所谓的贤愚、仙家和凡夫，也不过是一纸之别呀！吴有道一身道骨，能否得道，只怕要被一纸美人给蒙蔽了。
秋月陪着双儿，好不容易候她睡着了，才往自己的卧室来。将被子整理好，对谷雨说：“今夜里你独个睡，双儿这些天常害梦魇，总是被吓得尖哭大叫的，待我去好生守着她。”谷雨正隔窗望着也轮姣洁的明月，他返过身子，轻轻地将秋月揽到怀里，涎着笑脸，咬着她的耳根悄悄地说：“在这边先暖暖被窝再过去，不行么？”秋月啐道：“还是才过门的小夫小妻哩！一点也不知道羞，夜里还得打点精神照顾双儿呢。”手指在谷雨的鼻子上轻轻地捏了捏，便抽开了身子。谷雨说：“待我去小道士那里讨一张镇邪符来给双儿拴两天，包管就好了。”
秋月说：“你明日不能去么？”谷雨吱唔着：“一个人睡，怪清冷的。”仰头望了望窗外的明月说：“反正天又不黑。”
秋月懒得跟他啰嗦，叮嘱他：“记得把门扣好，趁紧回来。”谷雨不耐烦地嘀咕：“生怕我这一去就会做了道士似的……”
不曾想惹来秋月一阵哄笑：“这个世上呀，如果连你也做了道士，这个天底下，只怕就没有一个男人不是道士了。”谷雨自己也不觉笑了起来，私下里道：“如果没有秋月；如果这个世上才有一个道士，那必定非我谷雨莫属了。”出了门，循着扶疏的树影，缓缓悠悠地往岭上去。离落霞庵还差那么一箭之地，便听到了断断续续地妙曼的嘤咛。谷雨即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止不住骂道：“好一个臭道士，难怪平时里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此刻，也不知拐了哪户人家的媳妇在作乐，总算让我给逮住了，看我明日里不好生将你羞一羞。”打定了主意，悄悄地溜到窗下，搭上两只贼眼，果然是一对狗男女。定目往那妇人脸上一照，更是吃惊不小。这样的一个美妇，别说这个岭上没有，只怕这个世上，也找不出第二个。诧异他一个道士怎么弄到了手。
小道士终于疲乏了，丢开了美人，自顾将头偎在枕头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响鼾。美人伸手在他身上撼一撼，一丝动静也没有，似招了好大冷落，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抱怨。没情没绪地系好衣裳，整理好云鬓，双袖轻轻一拂，冉冉地落到墙壁上，婉尔回头，又成了一幅画。谷雨目瞪口呆。知道这时候去打搅小道士也是自讨没趣。垂着头往回走，心中却念念不忘那画上的美人，怎么也挪不动脚，心道：“既然小道士已经睡着了，我何不悄悄地将画取了去，大不了日后还给他。终归才是一张画，又不是他娶来的媳妇，打什么紧。”就这样折身又回到落霞庵，从窗口挤进去大半个身子，终于将画揭了下来。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在墙上挂好，扒光了衣裳，猴在床上，只等美人从画里下来。好半晌过去了，始终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又是打拱，又是做揖，不住口地哀求：“美人儿，下来，下来呀！”
忽传来扑哧一声笑，美人儿妙目一闪，冲谷雨轻轻地招着手，不无戏谑地道：“你上来，上来呀！”
谷雨窜到画下，仰着头，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怎么上你画里来。”
美人妩媚地笑着，欠下半个身子，将一条粉嫩的臂膊垂了下来。谷雨两手接住，脚下用力一蹬，轻飘飘地到了画里，还不住地跺了跺脚，又倒头往下面瞅了瞅，生怕不稳靠会跌下去。
第二天，娃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学堂，却迟迟不见先生到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怎么啦？又候了好些时候，大伙儿都耐不住了，接下来，吵的、嚷的一齐都来了，好端端的学堂旋即成了一个砸翻了的马蜂窝。
秋月肩上荷着锄头，从岭上回来。双儿在后面跟着，臂弯里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盛着采摘的几样瓜果。调皮地将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撑在头上挡太阳，不该走几步又爱掉下来，回头去拾的时候，不忘大声喊：“娘！你等我，你等我好不好。”
秋月不得不收住脚，掉头看着，忍不住嗔骂：“死妮子，别老磨蹭了，肚子里在一个劲地咕咕叫呢！”娘儿两个走走停停地好不容易进了家门，才发觉到谷雨还不曾上课。“谷雨也真是，都晌午了，还不曾起床，莫不是睡过头了。”抱怨的同时，也后悔自己是早上下地那阵不该没有唤醒他。胡乱地抛开锄头，走进内室，只见谷雨赤裸裸地蜷在床上，歪着下巴，两个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喊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又伸手在他身上摇一摇，只感到又僵又硬的 ，不由得心中一懔，发出了一声惊呼……
厅堂里，忘乎所以的娃子们陡然听到了师娘的哭声，都吃惊不小，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两个蹑手蹑脚地趴到门口探看了，着紧缩回来，吐着舌头，张惶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先生骁崩了！”难怪这么久了，先生也不来上课。一窝蜂似地涌进去，先生果然直挺挺地，还当真死了哩！怎么好？昨日才开头的故事还剩下好大一截子没完呢。
秋月早已没了方寸，只管要死要活地号啕。双儿也和着一个劲地瞎嚎。孟弦两只眼睛眨呀眨呀地盯住先生，从人丛里悄悄地挤过去，拔根指头在先生的鼻子下探了好一会儿，急急忙忙地嚷开了：“师娘！不哭，不哭，先生还不曾死绝哩！”秋月乱抹着眼泪，依着孟弦的话，伸手往谷雨的鼻孔里探了探，果然还有一丝游气。心中不觉安稳了许多，着急的是怎么才能使他醒过来，两眼望着挤满一屋的娃子，别指望会有什么好主意。孟弦神气活现地说：“看先生这般模样，多半是中了邪，好好地揍他两巴掌，包管就好了。”心慌意乱的秋月当真捊起了袖子，张开巴掌就要往谷雨的脸上去，突然又迟疑住了。好歹也是个先生呢，这么多学生一旁看着，一个做师娘的怎么好下手。无助地瞅着孟弦，哆嗦着说：“我妇道人家手劲小，还是你来吧！”
孟弦可兴奋呢，他有心逞这个能，要是啪啪地两个巴掌将先生治好了，那才得意呢！不知不觉地扎了个马步，抿一口长气，胳膊远远地抡开来……这时，传来张云的怪叫：“快看，快看！墙上面也有个先生哩！”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嘿！先生怎么上画里去了，那样起劲地搅和着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做什么呀！打架么？又不像。
秋月一看，可不得了！慌乱地将画扯下来，咬咬牙就要绞碎。还是孟弦反应快，着紧喊道：“先生还在上头呢！若是这样撕烂了，先生只怕也就完了。”
秋月不由得又迟疑了下来，赶紧将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掩在怀里，却奈何不了一个个小鬼头从腋下挤着来争看。孟弦道：“我时常听奶奶说，邪魔邪崇的最怕尿尿儿，不如撒泡尿淋一淋，即使不中用，也不会碍事。”
张云随即从师娘手里将画夺下来，铺开在地上，孟弦跨上一大步，才抹下裤子，一线尿豁喇喇地就下来了。画儿经尿一浸，上面两个纠缠不清的影子渐渐地模糊了。不大一会儿，便一齐消失了。陡然听到先生浑浑噩噩地喊了声：“哎呀！”便有气无力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乱哄哄地一屋子学生发愣。娃子们见先生醒了，怯怯地退出来，麻雀似地散了。
谷雨漠然地盯着地上被尿淋湿的一张纸，免不了哀声叹气。秋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里别提有多难过：“犯下来怎样的一件污秽事啊！又当着那么多娃子，不将人羞死了才怪呢，看他明日里拿什么脸面做先生。”
谷雨也知道事情犯大了，全然就不曾料到会落下这么一个后果，心里又惭又愧，也不知道秋月怎样才会饶恕他。苦着脸，噘着嘴巴，装作一幅十足的受害人可怜的模样，蚊子也似的嘀咕：“怪只怪那张画太邪门，好歹我又没有沾惹她。”
“呸！”秋月的唾沫即刻就到了他脸上。
谷雨狼狈不堪地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还不忘为自己狡辩：“连那个道士也免不了受她蛊惑，更何况我根本就是一个平常人……”冷不防一个人直戳戳地撞进来，两手扭住谷雨，气汹汹地吼道：“我的画呢？快还我画来！”
谷雨只感到脊背发冷，颤颤兢兢地望着小道士，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画儿……我……我哪里有。”
小道士瞪着铜铃大眼，在墙上寻过了，将床头席角也揭了，一边扯心肝地哭丧：“我的画儿，我的画儿呀！”突然勾下腰，将地上的湿纸拎起来，仔细瞧过了，复又掷在地上，不住地捶胸捣足：“我的画儿呀……”扑出门，丧魂落魄。
谷雨脸色惨白，额角淌着冷汗，好一会儿只管发愣，突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跌爬起来，似要去追赶那个小道士。秋月疑心他疯了，肯定疯了，要不然，一丝不挂地怎么出门。秋月死命地拽住他，谷雨还是挣扎着从门口探出头，望着愈去愈远的小道士，声嘶力竭地喊道：“什么画儿，什么美人，只不过是一张纸啊！”小道士充耳未闻，只顾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经过这一回折腾，谷雨害了一场大病，学馆也就这样散了场。几乎通岭上的女人们都巴不得。这样的一个先生，除了将娃子们教坏，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结果，整天就会编些瞎瞎话来糊弄，自家闭着眼睛也会，那两斗粮食算是白花了。
眨眼间又进入了秋天，孟弦小肩膀上拴一个小背筐，和一群娃子们凑和着，去附近的小岭上学采药 。几个年头折腾下来，出脱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宽肩膀，粗胳膊，腰腿结实；方脸膛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挺着如椽的鼻子；咧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唇上已缀了一层又细又密的黑茸。光看模样已有七分成人了，瞧着也着实让人欢喜。至于说心地，方姑不由得眉头直打结：“总好像……总好像……”
“唉——究竟该怎么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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