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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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恒达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总经理王恒,与贾前进就相交甚好。这个王恒还真不简单,父亲是东山区郊区的一个整日挑大粪种菜的农民,曾就读于边南大学中文系,获学士学位毕业,由于家中没有背景,没能进得南山市的高中执教,被教育局随便扔到了郊区的一所初中。
王恒在大学里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因为写得一手好文章,又长相俊逸,就被一位同样爱好写作的漂亮女生爱上了,两人一接触,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自然是卿卿我我,缠绵不尽;可就在最后一个学期,王恒的这位女友不幸患上了白血病,没等大学毕业就身亡了,王恒为此痛不欲生,因此对毕业分配一事也就淡然处之了,工作之后一颗心对身边的女性更是仿佛麻木了。可就在当上中学教师后的第二年,学校里招进来了一位女教师,酷似了王恒已故的那位女友。于是,王恒的一颗为爱濒死的心又复活了,与女友相处那些画面如在眼前,生动浮现。王恒动心了,就拼命去追,情书写了一封又一封,有时深更半夜都爬起来写,看来是动了真感情,写得自己眼泪都流出来了。
王恒虽有工作,长得也英俊,可女方看不上,人家已有了男朋友,对方虽长相不如王恒,但在财政局上班,父亲又是区委书记,这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条件,哪个女的愿轻易错过?
有一天,女同事就把王恒写给她的情书全部给退了,并叫他趁早断了这份念想,别徒费心思。女同事刚嫁过去不久,就调到了区妇联工作。王恒也是个心气极高的人,受到此番打击后,气得在家里睡了三天,借酒消愁,恨那位女同事的势利。
大梦醒来是清晨,王恒从自身条件出发看问题,自己父亲是一个种菜的农民,家里又没有做官的亲戚,且自己现在只是一位中学教师,想要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发达起来,恐怕这辈子都是痴心妄想,了不起就是书教得好一点,学生家长对你评价好一些而已,要自己今生就死守着一份中学教师的职业,其结果也与父亲没什么大的差别,但自己可以下海从商,若这辈子真能赚得个万贯家财,盆满钵满,于人生也并非不是一种莫大的成功;若失败了,只当自己是那些高考落榜的同学,人家没有端上公家的饭碗,不是照样吃饭穿衣,娶妻生子?什么破教师,去你妈的!
王恒经过一番缜密思考后,就扔掉了这个世俗上所谓的铁饭碗,下海折腾去了。王恒的父亲知道后,更是被气得病倒了,自己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好不容易出了个当教师的工作人,虽说社会地位是低,但好歹端的是公家的饭碗,这也是件来之不易的事情。可谁知这个孽障竟然因一个女人随便就把一个饭碗给扔了,这世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可两条腿的女人还不多的是?
好一个王恒,十多年里,上海、北京、广州、深圳,这些大城市他都跑过,最后与一个山西老板合伙在南山市开发了两个楼盘后,银行政府等部门的头头脑脑都混熟了,就和那个山西老板好聚好散,分开单干了,主要经营那种较高档的商品楼,在市区、东山区都有楼盘。
王恒是经人介绍后认识贾前进的,或许是缘分吧,贾前进与王恒见过两次面吃过一次饭后,竟然与王恒蛮合得来的。王恒从商后依然保持一个爱好,看书,古今中外,杂得很,他把看书当作一种精神上的放松与休息,所以他身上很有一派儒雅的风度。王恒的父亲没想到儿子会化蛹为蝶,有了今天的一番气象,倒也收起了埋怨,可王恒至今仍未成家倒又成了他的一块心病。王恒从贾前进那儿获得一些帮助后,曾私下送过两套高档的商品楼给他,贾前进拒绝了。王恒从中也明白,贾前进帮助自己,图的并不是利益,而是愿意与他这个人相处。
贾前进曾经一次在饭桌上问过王恒:“王恒,我听说南山两家报纸副刊上署名谷风的那些散文是你写的吧,很有才情的,你的书没有白念啊!”
王恒发达后,不说挥金如土,但使起钱来倒也是个不知道吝啬的主,尤其是身边的女人,一个个都是长得如花似玉,让人看了发呆。贾前进虽然身在官场,有时暗里都有些羡慕这些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弄潮成功的富商巨贾,可以纵情任性地生活,只要不触犯国家的法律,谁也管不着。
此外,还有南山市鹏远建筑实业有限公司的总经理黄鹏远,与贾前进来往也是颇为密切的。王恒和黄鹏远都是市人大代表,其中王恒还是东山区人大常委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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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周末,贾前进想去中江县琼瑶镇看看,就挂了个电话给王恒。贾前进那次属于私访性质的,就连中江县委书记赵存良与琼瑶镇党委书记李国栋都不知道。贾前进是坐王恒的小车去的,同行的还有一位市公安局政治部的孙主任,原先干过市公安局治安大队的队长,王恒认识的。
小车出南山市区行驶五十多公里后,一行三人抵达琼瑶镇风景旅游区时,已是掌灯时分。三人找了一个饭店,先要了一些酒菜,这都是王恒一手操持。
王恒说:“这个琼瑶镇我来过几次,现在要找一个像琼瑶镇生态环境保护得这么好的地方还真不容易的,这里的菜很好吃,等会你们尝了就知道。”
酒菜上来了,贾前进和孙主任尝了尝,都点头赞说:“嗯,味道还真不错的!”
晚饭毕,三人洗过了澡,又聚在一起聊了些南山市杂七杂八的事情,就睡下了。
翌日清晨,贾前进睡醒了,推开木格子窗户,但见山间氤氲着轻纱一般的雾气,吸吸鼻子,空气中好像含了一缕甜丝丝的味道,真觉清爽宜人。
接着,孙主任和王恒也起床了。三人盥洗后,用过了早餐,就在风景区里闲逛起来。
太阳升起来了,山岚渐渐散去,山间的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因昨日来时,天色已晚,沿途的景物看得不甚清楚,今日一见,果然有些不同凡响,沿着山脚斜坡依势而建的是木式吊脚楼,亦即休闲山庄,人走在上面,脚下嗵嗵作响,楼内设置却是城市化的洗浴室,极其舒适。这些都是镇政府招商引资来的客商建造的。
三人边走边看,贾前进有时还向田间地头的老百姓问一些问题。原始森林、古民居、青石古道、瀑布等众多景物,真的是让人觉得美不胜收。贾前进还看了几个绿色食品深加工企业,也确实很不错。
有一个企业的经理说:“诶,你不是南山市委书记吗?”
贾前进笑笑,没有说话,就与孙主任和王恒一同走了。回来的路上,贾前进说:“这个李国栋还是有一套的,可要不是江正清,赵存良是不会把他放在党委书记这个位置上的。”孙主任看了贾前进一眼,没有说话。
车子驶出琼瑶镇二十多公里时,左边有一个村庄,有一户人家正在建新房,汽车运来的河沙和碎石将一条马路占去了一半,一辆农用中型货车又停在马路中间,小车要想通过,必须有一半车身要驶出马路碾着路边的草坪过去,而旁边有一些低矮的灌木丛,估计会擦着车身。王恒就没有别转方向盘,让小车侧身而过,而是把小车停在了马路中间,嘀——嘀——嘀——地按起了喇叭。
过了一会儿,一个矮胖的中年汉子一身酒气满脸通红地从一间屋子里大大咧咧走了过来,他来到马路上瞅了瞅,说:“你的小车可以开过去嘛,叫什么东西的?”扔下话就要走。
王恒说:“请你把车子靠边挪一下,不要放在马路中间好不好?”
汉子说:“马路是你家的?车子过得去要挪什么的?你开小乌龟的厉害些是吗?前面都有小车过去了,你怎么就不能过去?你以为你是中央首长啊?”
王恒不知道这个汉子已跟刚过去不久的一辆小车司机争吵过了,那个小车司机最后忍气吞声从旁边绕了过去,汉子心里正为这事得意着呢!
孙主任推开车门出来了,大声嚷:“我让你挪一下你听到没有?”
汉子说:“诶,我还偏就不挪了!”
孙主任骂:“他娘的,这帮子刁民!”
汉子听到骂声,转过身来了,走到孙主任面前,一根食指杵到孙主任脸上,吼:“你嘴里长蛆了是吧?”一副做势要打人的样子。
孙主任不打打杀杀好几年了,真要动起手来倒还不一定能讨倒便宜的。这时,车内的贾前进发话了:“老孙,你进来,今天我们还就非要从这马路中间通过不可了!”
孙主任进去了,车门砰地关上了。汉子见了,得意地喊:“你有种的别进去啊!”
贾前进说:“老孙,小王,你们看看这些个刁民,多邪性,老子今天非要治治他不可!”说完,气咻咻拿出手机打起了电话。
电话通了。贾前进说:“老赵吧,我是老贾啊——”孙主任和王恒听到电话那边说:“贾书记,您好的!”——“我现在从琼瑶镇往南山市去的路上,交通出了点问题,你立刻带上张万山和公安局交警大队的负责同志赶过来。”说完挂了电话。
大约半个小时左右,一溜三辆小车风驰电掣般驶了过来,前面一辆是公安局的警车。孙主任与王恒都从车里出来了,与赵存良一行握了握手。
赵存良问:“贾书记来琼瑶镇了,我怎么不知道的?出了什么紧要事情?”赶紧趋步去向车里的贾前进问了好,张万山与交警大队一位负责同志亦复如是。
孙主任就把刚发生的一切都说了,又说:“要不是贾书记把我喊进了车,车主还要动手打我的。我还真恨不得和他干一架,好几年没打过人了,这手正痒的,看他是不是老子的对手,哼!”
赵存良说:“秦队长,你去把车主喊来,立刻严肃处理!”
这时,小村庄已有一些村民围了过来,王恒把车门关上了,贾前进一人眯缝着眼靠在车后座上。
秦队长把车主叫到了面前,命令道:“把驾驶证和车钥匙交出来!”车主明显老实了,但还磨磨蹭蹭的。
秦队长怒吼一声:“你听到没有?”车主这才交了。
秦队长回头对随行的一位年轻交警说:“小黄,你现在就把这辆农用货车开到公安局大院里去。”农用货车被“轰隆隆”开走了,汉子刚才的神气劲已从脸上消失殆尽,他仗着自己和琼瑶镇的黑恶势力头子王福田熟,平时耀武扬威惯了,没想到今天却栽了一个大跟头。
贾前进从车窗里伸出手来招呼:“张局长,你过来一下。”
张万山赶紧过去了,躬身站在车前。
贾前进说:“张局长,我给你布置个任务,你去核实一下,这幢房子的宅基地报批没有,就是报批了,也要给我撤了,靠马路这么近的地方能建房吗?随着旅游业的发展,将来马路肯定是要拓宽的嘛。这个地方的土管所所长是怎么当的,可以这样随意乱批宅基地?你去告诉他,三天内必须找个理由把这房子用推土机铲平了!”说完,对王恒和孙主任说:“小王,我们回市里。”王恒的车子一溜烟驶出了众人的视线。
张万山骂:“你们这些个狗崽子真是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的,得罪谁不好?挪下车子的小事情竟然弄成这样,这是何苦来着?”
村民中有人说了:“这是谁呀,好大的架子,小车又不是开不过去的?”
又有人说:“都是被两杯酒灌在肚子里给闹的,这下好了,不花上一沓票子,车子是开不出来了。”
张万山打通了土管所所长的电话:“喂,胡所长吧,你马上到马槽村来一下,快点,赵书记在这里的。”
二十分钟后,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小轿车飞快驶来了。车子戛然止住,肥胖的胡所长从车里钻了出来,疾步来到赵存良与张万山面前,伸了手要与两位领导握,赵存良与张万山像是把手伸进开水盆里试试烫不烫似的给点指尖碰了碰,胡所长的感觉就像是握了一下泥鳅滑溜的尾巴。
张万山说:“胡所长,离马路这么近的地方可以建房吗?是你批的?现在旅游业越来越红火,将来马路肯定是要拓宽的,我现在给你布置个任务,不管宅基地是否已报批,三天内你必须找个理由把这房子给推平了,三天后我来检查,若没有执行的话,你这个所长就不要干了!”
胡所长低头说:“坚决执行张局长的命令!”
第二天,琼瑶镇土管所就命人开着一辆挖掘机来到了马槽村,同行的还有琼瑶镇镇长和派出所所长,先是下达了停建命令,然后挖掘机就举起铁臂将刚建好的一层楼房“哗哗啦啦”推倒了。房主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夫妻俩辛苦在外面打了几年工,好不容易攒了点钱建房,却落得个这般光景,你说伤心不伤心?
事后,马槽村的村民也知道了事情的缘故,知道车里原来坐的是南山市委书记贾前进,止不住感叹道:“自古说‘穷不和富斗,民不和官斗’,这话实在啊!”
王恒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么一个结果,虽说那汉子是蛮横可恶,该治治,将他的货车开走重罚一下也很有必要,至于后来的将别人已建了一层的房子推平就有些过火了,甚至可以说是残暴,可这就是权力的威力啊!难怪多少人做梦都想手中握上一份公权力的。王恒想起读书时,《战国策》里有一篇《唐雎不辱使命》的古文,其中秦王说:“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有权力的人发起怒来是真厉害的。
王恒有些后悔,如果当时自己忍一忍,从路边上开过去就好了,也免得一场悲剧的发生,可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一个农民,一辈子在土地上辛苦挣扎,结果能在土地上建起一幢房子,营造一个安乐窝,也算是有一番成就的,可却弄得这么一个后果,真要伤心死了。想想自己,若不是早年毅然决然下海,凭着胆大心细,与一些政府官员巧妙周旋,才在社会上混得算是有头有脸小有成就;若还是一直当着那个破教师,与这个农民又有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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