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岭异梦(二)
茁壮的高粱,吐蕊的苞谷,及各样瓜果将好大一片山梁扎得密不透风。两个人绕着庄稼先巡视了一圈,才回到用来遮风挡雨的守望棚。牛二找来镰石,春生拢一把干草枯枝,趴到一块好不容易才打着火,接着,添上干柴燃起一堆篝火。两个隔着火堆远远地坐着。春生感到有些儿疲倦,乌龟一样抱着头打盹。牛二站起来又坐下,才坐下,又站起来,显得心神不定。他嗡声嗡气地对春生说:“我回家里一趟,趁紧就来。”
春生不耐烦地嘀咕:“家里又没个媳妇,做什么呢?”待到他抬头看时,才发现牛二已经离去了。
凤仙拎着一桶水,来到了后院的小屋里。轻轻地卸下汗衫,又褪下贴身的小袄,展现出来的是一个少女无比美妙的娇躯。惹得窗台上的灯焰悸动不止,好似害羞似的要寻个地方藏起来。随着水滴玉珠似地溅响,轻柔的纱绢在白雪似的肌肤上轻轻的抹开……不知为什么,凤仙的心里老是感到不踏实,乌溜乌溜的大眼睛愣愣地盯着靠窗口的槐树丫,好似比平日里压得低,还老是一颤一颤的晃动。突然,她惊慌失措地掩紧身子,一并发出要命的尖叫。她看清了树丫上卧着一个人,一颗头还在叶隙里掂来掂去的。果然,即刻传来了“嘭”的一声响,并伴有负痛的呻吟。不用说,是那人急切之间从树丫上跌落了下来。待到家人闻讯赶来时,左右连个人影子也看不到。凤仙娘隔着窗担心地问:“凤仙,没什么事吧?”凤仙心有余悸地呜咽:“刚才明明有个贼崽子在这里……”
春生怀里抱着钢钗,远远地守着篝火,心绪不宁地左顾右盼。一阵风掠过来,草叶发抖,树梢呜咽,还真让人心头发毛哩!这么大的一个山岭上呀,什么都有,除了杂七杂八的野兽,更藏着许多眼睛看不到的东西,趁着黑夜,一股脑的窜出来了。世代留传下来的关于巡山人的许多恐怖传说,一时间,在他脑海里纷至沓来。也是两个人突然间闹肚子,“哎哟”“哎哟”地回了家。说好让家里的一个兄弟立马来替他。挪下一个后生家没情没绪地守着一堆篝火,迷迷糊糊中,听到一行细碎的脚步由远而近。后生家不怎么在意地撑开眼皮,意外的看见一个娇滴滴的小媳妇袅袅娜娜地走来,俏模俏样的别有一种妩媚。讷闷的是她老是用一只手背托着下巴。后生家止不住打趣:“看是好看,只不该下巴有点嫌长。”
小媳妇茑声燕语:“没法子呀!花了我好长时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差不多象样的,看来,只好将就将就了。”说着话,不怎么在意地松开了手。只听到“哐”的一下,好端端的一个下巴忽然跌落在地上。小媳妇吃惊不小,慌忙拾起来,重新栓好,不料才松手,又掉了。后生家见了吓的一个机伶,拔腿就逃,兔子似的一蹦三跌。身后,柔媚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哎—你回来,看我这一回保管栓好了,再不掉下来……”
春生只感到脊背一阵阵发冷。风呜呜地吹着,掠过草尖和树梢,掀掉无数的落叶。“沙……沙……沙……”春生警觉地感到好似有什么东西藏在黑蘶蘶的林子里探头探脑地打量他。等到春生移过目光又诡异的消失了。风依旧不紧不慢地刮着。“呜……呜……呜……”落叶“沙……沙……沙……”春生咬紧牙关,两手死命地握住钢叉,跳动着青筋地额角腾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啊呀……”春生心头一颤只见前方出现了一团黑蘶蘶的影子,飘飘忽忽地泊过来了!春生不由得汗毛倒立。他突然一个挺身,高高地擎着钢叉,吡牙裂目地大喝:“我杀……我杀……”
“咚”地一下响,眼前的黑影冷不防栽了个跟头,这是传来语无伦次的埋怨:“春生,好好地你为什么吓我呢!”这才看清楚原来是牛二。春生虚脱似地跌在地上,感觉到下面冰凉冰凉的,伸手探了一下原来是尿了裤裆,欲哭无泪地说:“是你自个装鬼来糊弄人,还反过来怨我”
牛二老半天才爬起来,没好气地啍呀着:“我掂量你一个人胆小,风急火燎地赶回来,天大的好心呢!”一拐一拐地近了,就着火光,只见额角上结着一个鸡蛋大的亠疙瘩,一条腿也瘸了。春生不解地道:“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牛二垂着头,结结巴巴地吱唔:“路上不小心……跌……下的。”
春生:“去了这么久,做什么呢?”牛二不经意的笑了笑,没有说话。去守望棚里携了铜锣,对春生说:“你先歇着,待我巡一遭来。”接着,一瘸一瘸地消失在黑暗中。
春生往火堆中又添了些树枝,打了个哈欠,继续抱头打盹。突然,感觉到额角被什么结结实实的蛰了一下,痛得一声大叫,慌乱地睁开眼睛,只见牛二二郎神似的立在跟前,粗大的手掌里还掂着一个小石块。春生一个劲地揉着起了包的额角,万分不解的埋怨:“你怎么砸我呢?”牛二戏谑地笑着,用手比划着自己的额角:“你看,我这个包比你的还要大许多。”
春生缩着眉头:“能怪谁?那是你自己弄下来的,还能赖上我么?”牛二懒懒地说:“还不是一个样,我额上能有一个包,你额上就不能少一个包,要有,两个都有,要没有,两个都没有,谁叫我两个是兄弟呢。”春生被他的混账话气得直要哭……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了。两个人沐浴着霞光,绕着庄稼地做最后一遍检查,在和山林的交界处,地瓜、苞谷各样被糟蹋坏了一些,这也是在所难免。庄稼地这样大,是不可能万分保全。来到守望棚,牛二一头栽到简陋的床架上,嗡声嗡气地说:“春生,我实在困极了,让我先歇会儿,你独个先回家吧!”
春生显得有些迷惘,这可是平日里从未有过的事。耐着性子候了一会儿,见牛二挺得跟个死猪似的,只好一个人没精打彩地往岭下去。在快要到家的一个岔口上,意外地看见凤仙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大清早的,在做什么呢,总该不会是在等一个人吧!明明知道我一大早会从这里经过,嘿嘿……”春生心里头不由得美滋滋地。不知不觉的放慢了脚步。待照了面,才感觉到不是想象中的那一回事,凤仙的一张脸显得格外冷峻,平日里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更像两把锋利的刀子让人疹得慌。春生正不知怎样才好,凤仙只顾紧紧地盯着他额角上的血疙瘩,冷冰冰地道:“不会是昨夜里无缘无故跌的吧?”
春生不经意的抚了抚额头,不在乎的笑道:“又不十分痛,没什么大事,包管过一两天就好了。”
“下流坯!”凤仙恨恨地往他身上啐一口,拧过身子,两手掩着脸,一边跑,还一边哭……
“咦——是怎么一回事呢?”春生如坠迷雾里,不住地用手挠头发。心里掂量着总该找个机会问她一个究竟。可是,从那以后,凤仙总是刻意地躲着他。春生哪里知道,阐释的机会是永远也没有了。当凤仙察觉到牛二额角上也隆着一个包时,气恨得只要用头撞墙。“下流坯,如果是自己一个人还犹可饶恕,居然还约了别个一齐来偷窥。”凤仙心中切齿痛骂,她彻底绝望了,一颗原本美好的心碎裂得血肉模糊。
寄托着人们无限遐想的秋天说来就来了。稻子、苞谷、高梁一一收回家。直到将卧在地头的地瓜也被刨了回来,一年之中,地头的农活差不多的做了一个收场。该晾的晾,该入仓的入仓,忙得不亦乐乎,而一张张略显疲惫的脸上一律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一场绵延的阴雨过后,夜里已开始结霜,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起来。一个阴晦的午后,阳光偶尔从厚重的云隙里探出来,却也是气息奄奄的,彻底失去了往日的那份灼烈。一幢破落的茅草屋,伴着几株枯槐。春生狗一样蜷在檐下的秸秆里,结着眉头,仿佛藏着无尽的心事。孙木莲坐在靠门框的矮椅上,一心一意的纳着针线。秋衣秋裤秋鞋子,该缝的要缝,该补的要补了,要是实在凑不拢的,又该预备着对付新的了。孙木莲时不时将落在补缀上歪歪扭扭的针脚摊到眼前细细地瞅了又瞅。不知怎么的,提针的手老是不停的哆嗦,眼睛也不比往年好使唤了。不由得感叹光景一年不如一年了。孙木莲过早的衰老了,脸上叠满了皱纹,鬓角绽开了白发。孤儿寡母的过活不容易啊!风里雨里,操心劳力哪一样离得开她。值得欣慰的是,现今春生终于成人了。
孙木莲掂量着又该将好不容易扎上的缝线重新拆掉,免不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干脆将衣裳歇在膝头上,眼睛定定地瞟着春生,愣了好一会儿神,终于开了口:“春生。”春生支着头,“嗯。”
孙木莲仿佛有点生气了:“娘在跟你说话呢!”春生嘟噜着:“娘,我不是在听着呀。”终于还是撑了撑身子,往娘这边挪了挪。
孙木莲忧心忡忡地道:“这件事呀,我也琢磨了好几宿没有睡着,若是答应了人家,又觉得有些儿别扭,若是不答应呢,只怕又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春生:“嗯。”
孙木莲数落着:“早些时候,我出去窜门子,碰巧撞上了三姑婆,无意间说起正霞岭上有个方家,方家有个叫方姑的闺女……”春生听了,立时变了脸色,哀求似地喊道:“娘——”
孙木莲低头依旧平和的道:“看样子,你不肯依娘了。”春生委婉的垂下头,口气却十分坚定:“我不!娘……”
“娘就知道你不会答应。”孙木莲叹道,“只怪你爹去得那样早,这么多年里,任凭娘怎样苦熬,还只能勉强糊住口。现在,凭着咱家这么一份破家当,去哪里寻个正儿八经的媳妇来……”说着说着,孙木莲眼圈一红,啜泣了起来。“娘——”春生见娘哭了,慌得乱了神,跪着趴在娘的膝头上,陪着掉眼泪……
春生像一匹阉割了的叫驴,垂头丧气的跟着媒婆子去方家下聘。来年的初夏,将方姑娶回了家。简陋的新房里,新媳妇第一个早早地钻进被窝,好似睡着了。其实哪里睡得着,心里掂量着待会儿,新郎倌就要毛手毛脚的解她的小红袄,一颗心只管突突的跳。可恨新郎倌老是靠着窗发呆,新媳妇可着急呢,却也不好意思催他。新郎倌总算回转了身子,只见他下腰,从床底下拽出一套破被头,在墙角重新铺了一个窝。新媳妇可纳闷呢,也顾不上害羞,撑起半个身子,万分不解的问道:“你那样是做什么呢?”春生无比冷漠的道:“是我娘硬逼着才娶了你……”新媳妇脸上一寒,立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却说正霞岭上的方家,上好的一个闺女,王家连聘礼都下过了,拣好了日子,只等着迎娶。到了出阁这一天,方家摆好了场面,道贺的亲朋也到齐了,只是老大时辰也等不到王家来接亲。最后,得到的是一个唬人的消息,新郎倌不知哪根筋坏了,在迎亲的路上跑丢了。方家女儿没嫁成,却赚到了一份丰厚的聘礼,算是摊得了一个大便宜。可整个一家子的脸面也都丢尽了,见人矮了一截。被人家无缘无故摒弃了的女儿,比一个失节的寡妇还要难听,今后可不好出阁了。
方家姑娘打出阁闹出了笑话,颊上的泪水就再也没有干过。先头已上了一回吊,这下又投了井。幸亏发现得及时,还不至于闹出人命。替孟家来提亲的媒婆子来到方家,手忙脚乱的一家子才将方姑从井里捞上来没多久。刚好扒了湿衣裳捂在被窝里,方家娘子拉着长脸直叹晦气。听了媒婆子说明来意,没多少犹豫便应承了下来。她对孟家的传掷早有耳闻,若是早些年,有哪个媒人敢上门提孟家,保准被她一口浓痰啐到爪洼国里去。可眼下的光景不同了,巴不得将这个扫把星脱了手,整日里寻死觅活的,保不准哪一天真闹出事来。孟家再不济些,也比死在自己屋里强。正为着这档事犯愁呢,也一点不记嫌聘礼轻重多少,只催孟家趁紧娶了去。
方姑的娘绰号叫花娘子,光听名字就有股轻佻味。一把年纪了,却还爱出风头,走起路来腰肢还一扭一捏的,襟扣也好像总是系不稳,打照面过,连奶根儿也看得见。花娘子性情豪爽,行为放荡,是远近有名声的。她的娘家住在盘龙岗,那是一个极其穷困的地方,习俗又坏,一户户人家大多挤住在低矮的土洞里。若是在夏天,下体只不过稍为做些遮掩,男人们敞着胸膛还不足怪,女人们却也垂吊着两颗光溜溜的奶子四处晃荡。如果是姑娘家,身上多少还有那么一寸半缕,也只不过是装个样子而已。岗上男人多而女人少,原因是岗上的女人一茬一茬的争着往外头嫁,外头的女人却没有几个肯嫁到这个穷岗上来,好歹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女人一代一代艰难的繁衍。花娘子对于男女之间的隐私自小耳濡目染,她亲眼目睹自己的娘亲和好几个男人相好往来。他们都赤裸裸的,即使有年幼的儿女在场也不知道忌讳。只是男人们为这档子事往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小到一两颗地瓜,一碗豆子,或者是一两升麦子,也可以是随便一件什么野味。这样环境中长大的姑娘大概容易早熟,她十四岁那一年便失身于一个曾经和她娘相好的一个男人。那是夏日里一个极其闷热的日子,她独自呆在自家的土洞里,将光溜溜的脊背蹭着冰凉的土墙。这时候,一个胡子拉渣的男人贼头贼脑的窜进来,怀里揣着一兜新打下的豆子。不用说,他是来找她娘的。她娘出去了,这会子只怕正扎在哪个地方鬼混呢!男人将豆子顺着墙角放好,两只眼睛不紧不慢的往她身上溜一遍,舌尖轻轻地舔了一下嘴唇,迟疑着向她俯下了身子。花娘子依旧那么斜斜卧着眼睛也没有眨动一下,依稀感到有什么事发生。她的乳房才有那么一个美妙的轮廓,纤腰才一捻,只有肌肤又细又滑,比羊脂还要白腻。男人喘息着按住了她,轻轻的抚弄了一会儿,便动手将她腰上的破布片扯了下来……
第一次和男人经历这种事,丝毫也谈不上什么欢悦,只有某种莫名其妙的新奇。随着年月的日渐增长,花娘子发育得一天比一天丰满成熟,终于展现出来她那无与伦比的魅力,将岗上的男人直折腾得魂不附体,一个个对她是既爱又恨,呲着牙骂她是要人命的小妖精。花娘子之名由此而来,传说中一个美艳风骚,尽以美色惑人的狐狸精。
花娘子只顾着和男人们欢娱,又从来不在乎什么豆子麦子,无意将岗上的女人都得罪了。气得她娘不止一次的撕她脸皮,咬牙切齿的骂:“早知道你是这样一个浪蹄子,还不如在下地那阵按到木盆里溺死了,看我不把你弄到外头受罪去!”她恨花娘子光顾着和男人睡觉,却不会挣东西,砸了她的饭食不算,更恨她将自己看得上眼的男人全掳去了。果然,没过多少日子,就有一个老婆子,手里拄着一根棍子来到岗上。她娘好不容易才在一间土洞里寻到她,花娘子还正好倚着一个男人在狎浪呢!她娘原本就搁着一肚子火,此刻又引发了窝在胸口里的一股子醋劲,先往她身上踹几脚,一把拎住头发就往外走,花娘子只痛得杀猪般的嚎叫。
这一回,花娘子总算裹了一件像人一样的衣裳,怯模怯样地来见老婆子。老婆子抡着两只眼珠子往她身上瞅了个遍,模样还真没得比,突兀的胸脯,纤柳儿似的细腰,忍不住伸出爪子在她身上捏一捏,怪结实,就跟个野兽似的。止不住摇晃了两下头,语重心长的叹口气:“害人的货哩!”
花娘子随了老婆子回家。茅草屋远比土洞宽敞明亮,却永远也没有土洞那种特有的气息。回想着离开盘龙岗的那一刻,从洞口里挤出来的一张张无可奈何的脸,和一双双依依不舍的眼神,花娘子怎么也不能入睡,奚奚落落地抹了一夜眼泪。吵得老婆子整夜里也没睡安稳,不耐烦的直噜嗦,也不知道数落了些什么。老婆子亲自动手,将花娘子着实梳洗了,又换上了整齐的衣裳,乍一看,还真像是一个体面人家的闺女,唯独那两只乌溜乌溜的大眼睛怎么也改变不了。那是一双只有野兽才有的眼睛,赤裸裸的昭示着对欲望的贪婪和渴求。老婆子少不了一千遍的叮咛,平日里,宁可把头勾着点,千万别正眼看人家,那样会把人吓着。
从此,老婆子有事没事在外头招摇,住在家里的姑娘是自家的某个亲眷,因新近没有了爹娘,暂寄住在这里,一切全由她做主。如果有合适的人家娶了去,可省花费哩!多好的一个姑娘,人品又好,针线女红又样样拿手。闭口不提她的真名实姓,盘龙岗出来的女人,身价低贱不说,更难找主顾。
方家后生偶尔打老婆子门前过,瞧见了花娘子,不觉动了心,死活央求娘去提亲。一家子生怕老东西的话不稳靠,又经不住儿子的苦求,便托了他的婶子去打听。这个婶子假装口渴了,进屋讨茶喝,免不了和老婆子搭着讪,落座下来。这个老婆子都成了精,只怕比鬼还要机灵几分,眼珠子一眨,心里便有了七八分主意。她不冷不热的支应着,从轻意不肯使用的瓦瓮里舀了一碗香喷喷的糯米酒,还格外的伴了一匙蜂蜜,亲手递过来。方家婶子假意推拒着,口里不住的淌涎水。待到双手捧过来时,一忽儿喝了个底朝天,还在不住的咂舌头呢。这时候,老婆子笑吟吟地将花娘子推到她面前,着劲的夸耀道:“可看仔细了,这么样一个好姑娘,哪里挑得出半点毛病来,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哩!”
方家婶子打着酒嗝,只管乐呵呵的笑,早已经有了七八分的醉意,舌头都大了。别过老婆子,眉开眼笑的回来,逢人就说:“多好的一个姑娘,鲜嫩得跟水葱似的,只消看一眼就知道绝对的正经人家,这门亲,我敢做担保。”一家子听了,都止不住高兴,打听得聘礼又不重,便张罗着将花娘子娶回了家……
各条岭上的汉子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百草岭上采药,偶尔遇到下雨,都蜂拥到药王庙里躲避,有时候连檐下都蹲满了。大伙儿凑到一块,各自免不了闲嗑一些趣闻佚事打发时光,自然离不开关于花娘子的许多风流韵事。更有甚者,少不了添油加醋,把人家还未出阁的女儿方姑也扯带了进去,大家也觉得顺理成章,是那样一个做娘的,她养的女儿也肯定不会好到哪里去。这时候,总会看到一个后生家,拧着眉头,蜷缩到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心里仿佛有柄刀扎着似的难受。正是那个和方家订下亲了的王家后生。他气鼓鼓的回到家里,便坚决反悔方家的这门亲事。家里的爹娘一听,立刻就懵了。这件事千万不能当儿戏,如今连聘礼都下了,可是一笔好大的花费呢。板着脸,逼问儿子说出来由。后生家倒是讷讷的什么也不肯说,唯独一口咬定:“宁肯做一辈子光棍!”老两口听出话中有因,少不得暗中用了心,终于探听到关于花娘子的许多难听的传掷,不由得心里吃紧,却终究丢舍不下那份聘礼,语重心长的教导儿子:“方家那个老货行为有点不检点,可千万不能瞎捞上人家的女儿!”小子闻言,胀大了粗脖子,气呼呼的道:“我还要见人呢,弄得一颗头都挺不起来,今后还怎么活!”却终于拗不过双亲,软硬兼施的逼着他去接亲。然而,到了半路上,没提防他借故撒泡尿,逃得没了踪影。
方姑早已知道王家后生不肯娶自己是因为她娘,撞着了这样的一个娘,将一家子的脸面都丢尽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趁早的死了舒心省事。现在,总算来到了孟家,只要瞧不见娘的面孔,至于其它,她一切都不在乎。却做梦也料不到会摊上这样一个可笑的新郎倌。这个春生必定是将她和娘比做一路货了!方姑心里止不住一千遍的骂:“傻子,没尝过,怎么知道人家是好姑娘还是坏姑娘。好比那架上的葡萄,你不去吃一颗试一试,怎么会知道是甜还是酸呢?不过,迟早有一天,你一定会后悔死了的……”继而又将头捂在被头里呜呜地哭。
……
还在鸡叫头一遍的时候,春生已经起来了,胡乱的将被子塞到床底下,这时,方姑也跟着下了床。心事重重的方姑几乎一整夜里都没合过眼,接下来的好几个夜晚,春生都在不停口的咳嗽。入了秋,天已经转冷了,他还在固执地睡那样的地窝子,不用说,半夜里肯定冻得慌。
“如果他认定了的酸葡萄,并永远也不尝,那不永远都成了酸的了么?”方姑的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绝对想不到的是,这个看着腼腆的春生,心里头居然比石头还要顽固。方姑几乎继承了她娘身体上的所有优点,还多了花娘子不可能有的妩媚。夜晚睡觉的时候,方姑有意识的袒露着白雪似的胳膊,耸立得山峰也似的胸脯几乎要将小袄撑破,心里头可是一百遍的叨念:“哼!除非你就不是一个男人。”然而,整个一个夏天一眨眼就过去了,依旧猜不透春生到底是不是男人,可她自己依旧没有成为一个应该成为女人的女人。依眼下的情景看,别指望他会贪图温暖而跟着自己挤到一个被窝里来。方姑心中合计着该怎样将春生的地窝子铺得暖和一些,好歹别让他冻着。另外,还能指望什么法子呢?
春生明显的比往日消瘦了许多,眼窝都深深陷落了下去。方姑既恨又心疼。春生仓促的吃过方姑为他准备好的饭食,取了挂在窗棂上的背篓在肩上扣好,便拽开了大步。
“春生——”方姑远远的追随着他的背影。春生不由得收住脚,回过头来。
方姑万分担忧地说:“春生,你今日里不去采药好么?夜里,你老是那样死劲的咳。”春生一点不在乎的说:“那有什么紧,你看我不是好好的。”说着,又继续走他的路。忽地,又收住了脚,回头看时,只见方姑依旧呆呆的立在原地。正好背着一丛青竹,春生的嘴角不自主的牵动了几下,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他的心里,第一次显得比往日凌乱:“要么当初干脆就不娶她,从方姑进门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成了自己一辈子再不能分开的媳妇,人家又不是不好,自己这么着,是不是有点过份了呢?”
一路上飘散着深秋的雾霭,泉水在石缝中沥响,铮铮嗡嗡,好似姑娘隐在竹林间,优柔的纤指拨动的铮弦。不知不觉中到了百草岭,百草岭是耸立在落霞山中一块璀璨的瑰宝,蕴藏着无穷无尽的药材。药王庙肃立在岭脚下,里头蹲着面目狰狞的药王爷。孟春生在檐下解了背篓,勾着头,悄悄的进去,趴下来毕恭毕敬地叩了三个响头,着紧退了出来。庙里阴森得使人发怵。一岭的药材,全由药王爷掌管,积年流传下来的“春夏不来,逢单不来,采大留小”的山规,谁也不敢触犯。药王爷一双神目,能明察秋毫。时常有药王爷巡山的传闻,有的说他骑着一花斑纹的老虎,有的说骑着一只八叉角的梅花鹿。孟春生打心里只有一种讳莫如深的敬畏,原因是常年都有采药的人死在这个岭上。不是被毒蛇咬死,就是被毒蜂蛰死,要么就在悬崖上失了足……
顺着蜿蜒的山路,遇到陡峭的地方需要双臂攀援,进入树木茂密的丛林中,要到正午才会有稀稀落落的阳光从厚重的叶帘里透下来,砸下点点光斑错乱的光束,就像嵌在夜空中的一颗颗星星在眨眼。一些不知名的小鸟藏在树梢中啁啾,偶尔有那斑斓的山鸡抖着七彩的羽毛从脚旁扑出来,也有那挪腾的野兔,一闪便失去了踪迹的狐狸……
孟春生猴子似的一路攀爬。只是这一次他感到有点力不从心,浑身下雨似的崩着汗。躯体中的某一处,大概着了火,灼烧得使人难受。他终于寻到了一个小溪,不顾命的趴下身子,痛痛快快地喝了个够,他恨不得眼前立马出现一个深潭,一个猛子扎进去。他喘息着坐下歇了一会儿,感觉到差不多了,又尝试着站了起来继续往前去。惊讶的发现一双脚好似踩在棉花里,整个身子虚飘飘的。咬着牙齿坚持了一会儿,汗水又炒豆似的出现了。这时,他感到的是一种切骨的寒冷,好似突然之间跌进了万丈深的冰窟隆里,他缩紧脖子,还不停的直磕牙。在胸口的某个地方,仿佛扎着一柄利刃在一下一下的搅。孟春生禁不住两手死命地抠住身子,接踵而来的是一阵令他窒息的咳嗽,他突然两眼一黑,软弱无力的跌倒了……
孟春生当天没有回家。婆媳两个焦急得不知怎样才好,摸着黑,挨家挨户询问所有进过山的人,有没有看到他家的春生……几天以后,有个采药人在草蓬里发现了一个干虾一样蜷曲的尸体……
春生去世后,方姑的娘家好几趟拨人来接她。没有了丈夫,又没儿没女,在这个孟家,也就什么依靠也没有。总不能这么着担搁下去。娘家的意思,好歹回家去,待有了合适的人家再做打算。然而,都被方姑断然拒绝了。她从心眼里厌恶方家,打出阁的那天起,就暗地里发誓,不管是生是死,再不走进方家的门坎。可是,如今这个家里,一个小寡妇守着一个老寡妇,这日子怎么过啊!
磕磕绊绊的熬过去一年半载,令孙木莲一筹莫展的是,打没有了春生,这个家,压根儿就不成一个家了。和孙木莲平日里亲近的一个老婶子少不了私下里跟她掇窜,如今没有了春生,而方姑也铁定了不肯回家,不如干脆将方姑认作闺女,将就着招了牛二作上门女婿,这么着,岂不又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一家子。孙木莲乍一听,是呀,这主意还多好着呢。只是不知道方姑会不会答应,还有那个牛二又会不会答应。方姑的心思,一个家里没个男人,怎么也不成个家。至于牛二呀!可是一百个答应呢。心里头那个乐啊,平日里只要往方姑身上瞟上一眼,立马就掉了魂,三四天找不回来。
这么个一件美事呀,就这样私下里悄悄的酝酿着,越来越往好处去,仿佛就差着牛二正式入赘了。
方姑独自去岭上砍柴,天色原本还好好的,一阵风掠过,不知从哪里泊来一朵乌云,绕在头顶不住的盘旋着,越压越低,一忽儿,便砸下了铜钱大一个的雨点子。方姑猝不及防,扔下柴刀,仓惶的向一赌石崖奔去。石崖下面有一个方可容身的石窟隆,方姑低着头躲进去,这才感到自己喘息得很厉害。她将紧绷绷粘在身上的湿衣裳解下来,拧干水,撩着湿漉漉的头发。这时,她的身上只剩下一件贴身的小袄了。光着丰腴的臂膀,巍然耸立的胸脯好似两座小山。方姑垂下头,往自己那难看的地方捺一眼,也止不住耳热心跳,生怕此刻有人来。不过,这种担心好似是多余的。才不信会有这样巧的事。蓦地,窜来一阵脚步响,一个人冒冒失失地撞了进来,几乎同时“啊”了一声,停驻在洞口落汤鸡一样的人竟然是牛二。方姑赶忙将手里的湿衣裳挡在胸前,不经意的往洞里缩紧了身子。牛二尴尬的笑了笑,这才将半个还在淋雨的身子挤了进来。手忙脚乱的把正在不断淌水的衣裳扒个精光,毫不顾忌的在一个寡妇的眼前裸着他那结实的胸膛。方姑眼睛看着别处,突突崩跳的心里抱怨这个牛二来得还真是时候。继而一想,这个石窟隆原本就不是自家的,自己能来避雨,人家为什么就不可以来呢。感觉到两只不安份的贼眼睛像刀子一样往自己身上乱扎,方姑的腮上不由得腾起了两片红云。她多么希望这场雨能够尽快的停下来,也就好趁紧离开这个令她尴尬的石洞了。在这样一个稍会动一动就可能触到鼻尖的小石洞里,挤着一个光着膀子的大男人和一个只系着小袄的小寡妇,并且,迟早有一天这个光着膀子的大男人会入赘到这个只系小袄的寡妇的家里去做她的丈夫。方姑似乎觉得应该搅开眼下这个极度难堪的场面。于是,蚊子似的说:“在做什么呢?”牛二:“打猎。”
方姑:“打着了吗?”牛二:“打着一了只兔子。”
“……”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住了。方姑好似没有看到。牛二心里头可着急呢:“着紧下呀!怎么就停了呢?”终于,方姑向洞外探了探头,不经意的说:“雨停了哩。”牛二:“嘿嘿,还真的停了哩。”方姑犹豫着将衣裳打开,以最快的速度在身上裹好,迟疑着往洞外才迈出一只腿,不提防有两只大手从后背紧紧地摁住了腰,将她重新拽回了石窟隆。在方姑的生命里,第一个男人解开了她贴身的小红袄……
方姑挑着半撂子柴担,慌慌张张地回家,扑进门的那一刻,不由得惊呆了,只见娘好好的悬在梁上正荡着秋千……
孙木莲含辛茹苦地将春生抚养大,好不容易才娶上了媳妇,一辈子的心愿总管有了一个了结。不料,突然而来的一场灾难又将她抛进了万丈深渊。没有了春生,她和方姑实际上也就成了毫不相干的两个人……还去招了那个牛二当女婿!好是好,可是,怎么容忍得下两个人在自己儿子的床上折腾出一窝一窝和自己半点血亲也没有的娃子来。人落到了这一步,半点指望也没有了,难道还要指望你方姑和牛二了么?大不了两个眼珠子一闭,什么也看不到,不就一了百了了么!孙木莲悲悲切切地抹着眼泪,寻了一根绳子在梁上结好,毫不犹豫地将一颗头扣了进去……
孙木莲正虚飘飘地走着,一路上阴风惨淡,满眼黄尘。孙木莲心里清楚,自己已走在了黄泉路上。果然,不时地遇到好些游魂野鬼,一个个脚不沾地,纸鸢一样东飘西荡,只有发出来的吱吱嘎嘎的怪叫声到是格外刺耳。不大一会儿,前方出现了一座巍峨的城堡,遍插着旌旗,燃着通红透亮的火把,一嗵嗵擂响着催命大鼓,孙木莲思量着莫非就是阎罗殿了,不由得生出几分激动。回想着自己先头失去了丈夫,含辛茹苦地好不容易将孩子拉扯大,可如今又没了,熬到一大把年纪却落下个无依无靠,到底是哪辈子造下的孽呀!阎王爷,你老人家一定要还我一个公道来……孙木莲止不住悲从心来。好半天走近了,绕着若大的城堡转了大半个圈子,终于看都了一个又高又深的门洞。孙木莲踌躇着刚刚踏上两级石阶,忽听到吱的一声怪叫,看见一只母鸡一般大,似鸟非鸟的怪物闪电一般从门洞里飞出来,张开的长啄里竖着两排锯齿一样的长牙。一眨眼便到了头顶。孙木莲还算有几分利落,头一偏,看是躲过了。却不曾提防到它那铁钩一样的利爪在她的脖子上抠了一把。孙木莲“啊呀”一声跌了个仰八叉。好半天睁开眼睛,首先投在眼帘里的是悬挂在梁上的那截空荡荡的绳套,再就是跪在脚头啜泣不止的方姑,孙木莲一声哀叹,复又瞌上了双眼,悲伤的泪泉水一样盈满了眼眶……
在春生去世的第二个年头,凤仙被蛤蟆岭上的陈家下了聘。陈家家道殷实,陈家后生个子高挑皮肤白皙,只是略显清瘦。也说出是什么原因,就在下娉的当天夜晚,凤仙丝毫也没有那种即将成为人妻的喜悦,而是捂着被头偷偷地抽泣,也不只是害怕从此即将离开生她养她的落霞岭,投身到一个陌生的家庭,我一个陌生的男人去开始一个陌生的,前途未卜的生活。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凤仙变得多愁善感,动不动就爱掉眼泪。当年春生被他娘逼着去方家下娉,凤仙捂在被头里哭了一夜。当春生被大伙七手八脚用藤架从百草里上抬回来,她捂在被头里哭。
她借故去岭上拾柴,去了春生的坟头。春生的坟上已竖起了一丛蒿草。凤仙在附近采了一束迟幕的花,结了一个环轻轻地摆放在坟头。回头的那一刻,她的眼角绽开了泪花。
凤仙并没有如期成为陈家的媳妇。原因是陈家后生病了,以至于双方商定好的迎娶的日子也一拖再拖。后来陈家后生死掉了,可怜的凤仙由此成了一个老大不小的姑娘。再后来,爹娘唯一的一个儿子,她唯一的弟弟玉儿也死了。玉儿的病可是先天带来的怯症。差不多二十岁的一个后生家子,不用猜,也该是生龙活虎一般的模样。可他倒好,不管左瞧右瞧总不离一个十来岁的娃子,擎着一颗瘦骨狰嶙的头,病怏怏的一点不来神气。父亲张木匠可是远近闻名的木匠把式,一手活计独一无二,有心调教玉儿的手艺,出外揽活时总少不了携着他。玉儿倒也手眼聪灵,不管什么活,一看就会,只是抡不动锯子,一拎住斧头就直喘气。张木匠止不住摇头叹气:“这个娃呀,绝成不了气候。”果然,在一个春暖乍寒的节气里,玉儿终于蹬直了腿。这样一来,张木匠的膝头独独落下女儿凤仙。
夜里,张木匠无限凄忧的倚在枕上,免不了哀声叹气:“这么着,下半辈子的光景怎么过呀!”张婶一听,就抹开眼泪,哭起夭折的玉儿来。张木匠不耐烦的道:“怎么就知道哭,又不是我们嫌他,是玉儿不乐意跟我们一起过日子。”张婶依旧啜泣了好一阵子才收口。
张木匠说:“凤仙老大了,怎么处才好?”张婶抹着泪眼说:“这件事还真有点棘手呢!经过陈家这一回折腾,都赖上咱家凤仙是个克夫的命,嘀咕什么陈家后生原本好好的一个人,打一开了亲就病,一病就死了,还真玄乎。”
张木匠没好气地骂了一句:“狗屁话!”着实沉吟了一会儿,掂起头,将嘴巴贴到了张婶的耳朵上:“……”张婶撅着老大的嘴巴,老大不屑的说:“那样一个邋遢货。”
张木匠冷着脸,不以为然的说:“好生拾掇拾掇也不差。”张婶结着眉头说:“只怕凤仙不会肯答应。”
张木匠铁定了似的说:“都啥时候了,还由她,除非牛二不上门。”
牛二——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落霞岭上第一个破落户,不知他祖上积了哪门子德,居然接二连三地交上了桃花运。先头,正预备着往孙木莲家里去做自己也拨弄不明白的什么半吊子女婿,都停停当当的了,不该孙大娘一上吊,这趟子好事就这样搅黄了,累得他空做了一场美梦。现在,又有张家来下聘了,牛二横竖都乐意。这世上有谁不想娶媳妇呢!他想娶媳妇,可从来就没有人愿意嫁他。他除了入赘,否则,就别指望有媳妇。张家办事格外利落,远不比孙大娘婆婆妈妈的出尔反尔……
牛二心头拴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愧疚,生平第一次收拾得利落整齐,糊里糊涂地被前来凑热闹的乡亲们簇拥着,来到了描了大红喜帖的张家,步入了凤仙的闺房。做了宁可死一百回也愿意,而不该做一次的新郎倌。
新房里,并排在窗台上的两只大红烛,红艳艳地映着一对阴差阳错的新人。夜已深,人已静,早该同鸾共衾,共度春霄一刻值千金的好时光。凤仙低着眉卸下了那件只有新娘子才穿的新衣裳,一声不响的钻进了簇新的被头里。牛二急猴似的紧跟着趴进了被窝。一接触到那个温香软玉的身躯,一只爪子急不可待地往紧绷绷的小袄里捊。凤仙不冷不热地拨开他的手,嗔道:“先说会儿话。”牛二嗡声嗡气的说:“都啥时辰了,明日里不能说么?”不安份的手依旧往她身上去。凤仙怄气似的躲开,背过身去。
牛二无可奈何的道:“有什么话,你趁紧说。”凤仙这才又转过脸,似笑不笑的说:“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好久以前的时候,你有没有偷看过一个姑娘家洗澡?”
牛二一听,立马掉过头,胡乱吱唔:“没有的事……我没有……”凤仙轻轻的笑着,好意的扳过他的身子,还牵了他的手按到自己身上,无限温柔的道:“看你急的,现在我俩都这样了,还怕不好意思么?我又不是怪你,无非听个有趣儿。”
牛二鼓着两只牛眼,傻愣愣地道:“当真?”凤仙妩媚地笑道:“我骗你有什么用呢,你要不说……”凤仙仿佛又要去拨身上的手。
牛二告饶似地道:“我说,我说……”不得已,只好将巡山的夜里偷看凤仙的事说一遍。凤仙娇羞地埋怨:“你好坏,你干吗要偷看人家呢?”
“你好看呀!”牛二涎着脸,开始着手去掀凤仙的小袄。凤仙由着他,却不忘往手心里淬了唾沫,忘情地去揉牛二的额角,撒娇似的道:“我记得你这里还撞了个好大的包,当时不知有多疼,可吃了大亏哩。”
牛二喘息着:“看上一回你那光溜溜的身子,别说撞一个包,就是十个包,百个包也不亏。”凤仙忽又万分不解地道:“那夜里,好似那个春生的额角上也起了一个包,你总不会约着他两个一起来看?”
“哪里,……哪里。”牛二笑得可欢呢。咬着凤仙的耳朵,将那一档子事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没料到这下子可捅到马蜂窝了。凤仙柳眉一挑,即刻成了地地道道的母夜叉,拳头雨点似的往他脸上砸落,不忘破口大骂:“下流坯!下流坯!害死人的下流坯……”
从新婚的夜里开始,牛二的脸上不是多了带血的指甲抠痕,就是新出的青淤肿块。平时里那个温顺可亲的凤仙也一夜之间背上了泼妇难听的恶名。
几乎整个岭上的人都在替牛二抱不平,甚至连他的岳丈张木匠也看不入眼,好几次背地里给牛二打气:“凤仙怎样对付你,你也可以怎样的对付她,怕什么呢?坏了事有我给你撑着!”还不是明着怂恿牛二去教训凤仙。可怜的牛二从来都是默默忍受,哪怕是一丝抱怨也没有,可能从凤仙那痛不欲生的哭泣中读懂了什么。
方姑手撑着腰杆,平白无故地一场呕吐,一张脸挣得纸一样白。她抹了抹嘴角,辗转到后院的葡萄架下,吊长身捞架上的葡萄吃。葡萄还未成熟,碧青碧青的皮,酸得直掉牙,可方姑嘎嘣嘎嘣地吃得有滋有味,眉头也不曾皱一下,和平日里可时老大不一样了。其实,方姑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经怀孕了。她的脸上笼结着愁云,不定哪一天就会露馅,意识中,不时出现娘上吊的情景。
孙木莲趴在窗棂上,审贼似的地将这一切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经意地发出一声冷嗽。方姑不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急忙将吃在口里的葡萄囫囵咽下,耷着头,挺着已经有几分笨拙的身躯进了屋。孙木莲“呯”地一下将门掩了个结实。方姑明白,刻意提防的事终于出来了。孙木莲凶神一样面对着她,肚子的轮廓都出来了,还有那样一对大奶子……这般模样,休想瞒得住人。尽管她早就怀疑上了,却一直不敢露声色,这样的事毕竟非同寻常,生怕万一弄错了。
孙木莲啮着牙,一声断喝:“浪蹄子!”两手揪住她的头发狠劲一掼,方姑负痛,扑嗵一声跌跪在地。孙木莲并着指头戳着她的鼻梁,气势汹汹地吼道:“说,怎么弄下的种!”唾沫星子直溅到她脸上去。方姑勾着头,嘤嘤地抹眼泪,这样更加触动了孙木莲胸中的怒火:“哼!当初干那事不要脸,现在又有脸哭鼻子了。”勾下腰,利落地从脚上抹下一只鞋子,往她脸上一阵乱撑:“你不说!你不说!看你说不说!”
方姑瘟鸡一样垂着头,嘴角、鼻尖上滴着血沫,牙关紧紧地咬住,连轻微的哭泣也打住了。孙木莲气急败坏,眼角一闪,盯住了脚头的柴刀,一把拎住,高高地擎到半空,终于僵住了,软软地下来,突然脱了力,“呯”的一下砸到了自己的脚背上。她一趄一趄地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截绳子,狠狠地掷在方姑脚头,冷硬地道:“你去死吧!省得在这个世上丢人现眼!”掂着脚尖跨出了门坎,随手将门反扣了。
方姑两手捧着绳子,踉跄着站起来,咬着绽着血污的嘴唇,哆哆嗦嗦地踩到凳子上,将绳子在梁上一下一下地结好,痛苦地闭上双眼,迟疑地将头扎进了绳套里。忽然间,婴儿坠地那一刻发出来的“呱呀!”“呱呀!”的啼哭声,不住地在耳畔萦绕,扯捏着只有母性才有的百结柔肠,泪水不自主地从方姑的眼窝里涌出来,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孙木莲起了个绝早,风风火火地出了岭,逢人便打听一个叫刘草山的草药郎中。好不容易来到一座山凹里,一个又干又瘦的老头子正懒洋洋地坐在门前的矮椅上晒太阳。木莲上前打过了招呼,便说明了来意。老头将一颗头拨浪鼓似地一阵乱摇,说:“早已不干这种营生了。”孙木莲沉住气,从兜里摸出一把铜子塞到他手里。老头沉吟了好一会儿,终于站了起来,进了屋,好一会儿出来,将手里的一个药包交给孙木莲,谨重地叮嘱:“出了啥事都和我没干系!”孙木莲喏喏地答应,将药包在衣襟底下藏好,谢过了,急慌慌地上了路。掌灯时分,终于跨进了家门。来不及松口气,赶紧着将药装进陶罐,添好水,架到柴灶上,将火烧得旺旺地。即刻便有一股难闻的药味弥漫开来。方姑一声不响地看着这一切,依稀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孙木莲将熬好的药小心地倒在碗里,谨慎地递给方姑,逼着她趁紧喝下去。方姑双方捧着,皱着眉头,将碗沿凑到唇边又停了下来,求助似地说:“好烫哩!待凉一会儿才好喝。”孙木莲只管板着脸,没有吱声。方姑嘬嘴不停地吹呀,吹呀……趁孙木莲退脚的那一刻,利落地泼进了灰堆里。
才隔了一夜,孙木莲便急着问方姑可有什么反应。方姑皱着眉头,只说口里不住地泛苦水。又过了一天,孙木莲来问时,方姑说好似肚子有点痛。后来……再后来……十天半月过去了,方姑身上依旧啥事也没有。孙木莲暴跳起来,憋着一肚子火气跑到草药郎中那里,责怪他的药不真。老头子跺着脚,指天发毒誓,若将那帖药给一头母牛灌下去,包管将肚子里的牛崽子赶下来,再别说是一个人了。孙木莲不由得软了口,好歹央求他再补一剂。这时候,老头子死活不肯答应了。当孙木莲气呼呼地找来时,还只当弄出了人命,把他魂都吓没了,眼下知道是药不奏效,才松回一口气。虽然奇怪那帖药怎么不灵验,可毕竟不关他的事,大不了将那几个铜子还她。
孙木莲的心思,只想着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方姑肚子里的来历不明的种子弄掉,再想法子将方姑打发出去,落得两个干净。没想到被她费心机弄来的打胎药没有效果。现在,除了当真逼方姑去死,再也生不出其它法子了。
孙木莲铁青着脸,冲方姑生硬地甩下一句:“你从此着紧搁在屋里,休要出门去招摇。”方姑垂着头,一副委屈顺从的样子。
好不容易熬到了方姑分娩的时候,正好在夜晚。孙木莲没有去请接生婆子。那样的话,儿子还没有生下来,只怕整个落霞岭早传开了。她预先在门角置了一个木盆,盛了满满一盆水,只等娃子一下地,就按到盆子里溺死了。到时候得狠得下心肠才行,她会那样做的,许久日子以来,一直盘结在心头的主意决不会轻易地更改掉。她凭着自己生养春生的那一回经历,又有点把持不住,生怕方姑在分娩的过程中出现差错。她提心吊胆地看着方姑痛得在床上打滚,发出要命似的叫喊,孙木莲手足无措,额上滚落豆大的汗珠。十万焦急地等盼中,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子“呱呀”“呱呀”地坠下来,乱蹬着胳膊腿儿。孙木莲两手捧着,急不可待地扒看了裆下的那根小茎,一把搂到怀里“儿呀”“肉呀”的叫开了。乐得两眼眯成一条缝,把当时的主意抛到了九霄云外。她擅做主张给儿子取名叫孟弦。系着孟家的血脉,牵着奶奶心肝的一根绳子。弦儿的到来,将多少日子笼结在心头的阴云冲刷得一干二净。
被人们一致认定的先世冤家凤仙和牛二,最终还是有了他们的儿子。大儿子取名张云,小儿子取名张河。只可惜张河在四岁那一年,一不小心栽到溪头里坏了事。孟弦比张云才大了几个月,自小便成了影形不离的玩伴。那凤仙也格外的喜欢孟弦,全然不在意他那有忌讳的身世,不论有什么好吃的,啥时候也一定给他留着。逗得孟弦一个劲地往她家里跑,有时候还赖在她家里不回去。凤仙乐癫癫地哄着孟弦和张云睡一张床,共一个枕头。就这样,从童年开始,两个就结下了兄弟般的友谊。
三.青楼奇恋
西城……
谷雨正挑灯夜读,秋月姑娘翩然出现在他翻动的书页里。婀婀娜娜,如花的容颜胜过天上皎洁的明月,只是不该沾染了风尘,好比美玉有了瑕疵。谷雨支着颊,正在痴痴地出神,院墙下即时传来几声浅嗽。谷雨慌乱地合上书页,一口气吹熄了灯,蹑手蹑脚地出来,斜头张一张,见姐姐屋里的灯已经熄了。便放下了心,扛来一架小木梯靠墙支好,爬到墙头,“嗖”地一声溜下去。墙下候头一个衣冠楚楚的少年公子,正是他的同窗挚友陈子美。二人相视一笑,肩并着肩,一路去了。
学馆中,有不少纨绔子弟,私下里总少不了一些吃喝嫖赌的勾当。谷雨和他们几个年头混下来,坏习气少不得也沾染了一些。
秋月姑娘蜷缩在被窝里,悲伤的泪水将枕头都湿透了。她的一个好姐妹春花去世了。早些时候,不知从哪里窜来一个鬼道士,阴恻恻地好似一个还魂僵尸,看着就让人发怵。姑娘们一个个都恨不得找个地洞躲起来。道士骨碌着两只白眼,阴阳怪气地点名要春花。春花吓得魂都没有了,死活不肯出来。鸨婆赵妈妈可大发脾气了:“既然挂了牌子做婊子,来者都是客,凭谁也不可挑剔,难不成还是个没出闺房的千金小姐!”春花被逼得没有法子,只好硬着头皮,颤颤兢兢地来见道士。没想到从此以后便落下个咯血的毛病,再也没有好过来,临死的那一刻,春花紧紧地拽住秋月的手,噙着泪眼叮嘱:“好妹妹,答应阿姐,一定要挣出这个火坑去……”秋月含泪点头。可恨这青楼好比万丈深渊,离开这里,除非有一双铁翅膀……
忽然传来“咣啷”一下响,专门往青楼里跑,靠拐卖人家女儿过活的老妈子风急火燎地窜进来,报丧似地说:“快整妆!快整妆!王老爷家的迎亲轿子都已经进院门了。”秋月冲她脸啐一口:“呸!什么王老爷,发疏齿落,年迈体衰,嫁他做什么。”
老妈子的两只蛤蟆眼一骨碌,嗤着鼻子,气咻咻地道:“吓!这儿也不去,那儿也不去,一心又想飞出这个笼子,人家的赎身银子都兑了,只怕由不得你。”往身后一招手,即刻扑进几个面目狰狞的汉子,抢了她就走。秋月挣扎着醒过来,浑身已腾出一层冷汗。惊疑间,窥见珠帘摇动,看见眉目清秀的谷雨悠然跨进来。谷雨见秋月眼窝里噙着泪,面容憔悴,已不是往日韶颜,不觉吃了一惊,俯下身子,正要细细地问她,不料秋月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呜呜地哭开了:“谷雨——救我,救我呀……”
两个人从百花苑出来,陈子美瞧见谷雨一脸的愁容,似有满腹心事。陈子美很疑惑,问了他半晌,才弄清他打算娶秋月。陈子美禁不住笑开来:“吃错药了,娶一个遭万人糟蹋的青楼女人做媳妇,也不怕玷污了自己。”谷雨梗着脖子,立时成了乌眼鸡,没好声气地咕噜:“还亏我平日里当你是亲兄弟……”拽开大步,自顾自地往前去。陈子美愣子片刻,料不到谷雨还当真了呢,着紧跟上去,认认真真地说:“既然是好兄弟,我就说句不好听的,又怕你不乐意。”
谷雨闻言,迟疑着放慢了脚步,一张脸却依旧十分难看。陈子美说:“就算秋月姑娘当真愿意嫁给你,你也当真要娶她,却也未必能成事。”谷雨瞪大眼睛,冷冷地道:“为什么?”
陈子美说:“白花苑里,自从春花姑娘去世后,谁的名头最响亮?”谷雨:“秋月呀!”陈子美说:“你也不低下头来细想一想,一个走红的姑娘,在鸨婆的眼里,无异是摇一摇就哗啦啦掉银子的摇钱树。赵妈妈怎么会舍得将她嫁人,即便答应了,那赎身的银子也肯定不会是一笔小数目,你付得起?你姐夫姐姐也肯定不会凑钱给你去赎一个青楼里的姑娘。”这下子,谷雨斗败了的公鸡似的,不知不觉地低下了头。陈子美见了,不觉又失笑起来,谷雨不怀好意的捺了他一眼。陈子美立马收住笑,沉吟沉吟,摇头晃脑地说:“若是当真要娶,也不见得一点法子也没有。”
谷雨不由得两眼发光,然而,睢见了陈子美那种戏谑的神态又暗淡了下来,认定陈子美在捉弄他。
陈子美正色道:“既然是兄弟,不妨早些让你知道,自己可把主意拿稳了。像你现在这样,有吃有穿有书念,活脱脱的富家公子似的,如果你要娶秋月,你的姐姐和姐夫一定会反对,那样,你就别指望在城里过日子,还有,秋月一旦跟着你去那个穷山沟里,只怕也就成了落水凤凰,连只掉毛鸡也不如了。”谷雨不知不觉地垂下了头。
百花苑里,好端端的秋月突然病了,而且还一天比一天重。赵妈妈急得一天里请三回郎中却也不管什么用,原因是照方子煎好的药,秋月还不及咽下去就直接呕了出来,直弄得赵妈妈束手无策。苑子里的姑娘们可就七嘴八舌地嘀咕开了,都说这个秋月和春花害的是同一种病,只怕也活不长久了。赵妈妈背地里听到了,一个劲地诅咒她们一个个烂了舌根去,可心里也是说不出来的惶恐。
有这么一天,陈子美迈着公鸭步,手里张着纸扇,摇头晃脑地走进白花苑,轻狂的模样怎么也看不进眼里去。姑娘们见了都忍不住掩开笑,偷偷地朝里面呶了呶嘴,陈子美点头会意。
赵妈妈正对着镜子补妆。已徐娘半老的人了,无情的岁月摧残了曾经的如花容颜,犹存的风韵也被日紧的秋风逼得无处是从,还好,幸亏有胭脂可以做补缀。往腮上研了粉脂,又抹了红颜,仿佛又成了才上枝头的桃花骨朵。止不住会心地朝镜子里扮了一个俏脸,两只桃花眼忽地一愣,从镜子里看见一个油头粉面的少年贼头贼脑地溜进来,一忽儿又没了个踪影,原来是藏到了她背影里去了。赵妈妈咬着唇轻笑,假意没看到。不大一会儿,腋下探出一只白腻的爪子,在她圆鼓鼓的胸口上轻轻的捺了两下。赵妈妈咯吱一声笑,斜着脸,高高地噘起一张猩红的唇。陈子美涎着脸,慢慢地附过来,还差那么一寸远时又迟疑住了。赵妈妈啊呀着回过神来,绕开蛇一样的两条手臂来缠他的脖子,也被陈子美有意无意地躲开了。赵妈妈止不住骂道:“龟孙子,我这苑子里的姑娘还不多的是,却赶来吃老娘的豆腐。”陈子美轻轻地笑道:“谁不知道姐姐曾经是朵名花。”
赵妈妈馁声叹气:“岁月不饶人呀!现在可不是人老珠黄了。”陈子美:“哪里就老了?再怎么着,也不比门槛下的那些姑娘逊色。”
“说你娘的狗屁话!”赵妈妈生气了,看样子还当真动了肝火。陈子美将一只手高高地擎过脑门,一本正经地说:“我说的若不是真心话,舌头上立马长疔疮,一直烂到心窝窝里头去。”
赵妈妈俏眉一展,又嫣然笑开来:“难为你还将姐姐看得入眼,真不亏阿姐平时里疼你。来,今日里陪你好好乐一宿,保证不要你一分花头。”说罢,盈盈起身,仿佛才沐了春风,轻飘飘地直往他怀里钻。陈子美脸上笑着,却缩紧了脖子,一点一点的往后退。气得赵妈妈跺脚骂:“死短命鬼!”悻悻地掉转身,不提防脚底下挪住了裙边,一个趔趄,娇美的身躯摇摇晃晃好似一座春山直往后倒。陈子美心中吃紧,慌乱地赶过来扶住她,不料两条粉臂蛇一样将他箍了个结实。赵妈妈一个诡笑,娇躯耸动,双双跌进了铺陈着锦被的朱漆大床上。这下,陈子美才知道着了道。“哇呀呀”一声喊,“我的娘亲——”
“哎——”赵妈妈迭着舌头娇滴滴的应着。一只手轻佻地捏着他的小白脸,无比得意地说:“谁要你撩拨老娘发火,现在不是逮着了,看你还能往哪里逃去!嘿嘿,这么个又白又嫩的娃子,也不知有多大的本事儿,不妨趁紧使出来呀!”赵妈妈早已动了情欲,在他怀里恣意地扭跌不止。
陈子美知道逃不脱,索性在她身上这儿捊一下,那儿捊一下,逗得赵妈妈咯吱咯吱地笑得直颤抖,连气也喘不过来。陈子美皱着眉头,又在她脸上一个劲地亲呀,咂呀……
赵妈妈可惬意哩!禁不住生出几分疑惑:“看你今日里这样粘乎乎地贴姐姐,是不是手头缺钱花了,待会只要哄得姐姐高兴,要多少,给多少。”
“休要这样说,像姐姐这般容貌的,整个西城里也寻不出第二个,幸亏我还早生了这么个十年八载的,要不,一辈子都休想遇到姐姐这样天大的美人。”陈子美口里说着,浑身不自主地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赵妈妈好似喝了蜜,直甜到了心坎里去,不觉失态起来,忘了自己一把年纪,还像个小妮子一样撒着娇,也不嫌肉麻。发觉到陈子美的脸上忽然敛了笑容,似藏着什么心事,止不住柔声说:“小哥儿,可遇到什么为难的了?”
陈子美叹息道:“一个兄弟,有事托我说合,却不知道怎样开口。”赵妈妈嫣然笑道:“姐姐这里,有什么不能说的。”
陈子美说:“有个呆子非要娶了你苑子里的秋月姑娘做媳妇。”“啊!”赵妈妈吃惊得张大嘴巴,埋怨道:“几时听说过我要将秋月嫁人了?”
陈子美说:“我没有说你要嫁秋月呀,难道有人要娶她,不行么?”赵妈妈:“秋月可是我花血本弄到手的,身价可大哩!”
陈子美笑道:“都碎了的瓦片,还充什么好缸,早些时候我见着了秋月姑娘,光看那模样,保不准还能有多久的人。我也曾好言好语劝告那个不争气的兄弟:‘秋月都是快要咽气的人了,自个又不是不知道,花费心思娶回家,又过不成光景,何苦呢?’你瞧那个呆子怎么说:‘这么多年里跟秋月相好,不是夫妻也胜似夫妻,只是不该处在青楼,心里总存着污秽。如果两个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哪怕只能过一天日子,一辈子的心愿也就了结了。’也弄不清他撞着了什么邪,要么就是被秋月迷了魂去。此刻,姐姐就是将秋月白给他,他就捡到便宜了?保准过不了多久,他就要陪出一具棺木来。”一番话直捅到赵妈妈的心窝里。数数指头儿,秋月这一病也有好大日子了,没少请医用药,却始终不见有丝毫的起色。与其这样熬下去,还不如趁早脱了手,心里又细细地盘算过,就问陈子美,那个呆子备下了多少银子。
陈子美说:“秋月姑娘是你的人,轮不到外人来开价。”赵妈妈无比忧心地叹道:“再怎么着,我总不可能将自家的姑娘白送人。”
“那是……那是……”陈子美鸡啄米似地乱点头,喜笑颜开地道:“我明日就去告知那个兄弟。”赵妈妈忽然沉下脸,心神不定地掂量着陈子美的那股高兴劲,万分狐疑地道:“看你今天这光景,怎么也不大对,好似骨子里头藏着不可告人的什么勾当。”
“没有呀!”陈子美心头一懔,着紧埋下头,紧紧地绞住了赵妈妈那张猩红的唇……
陈子美从百花苑出来,狼狈得像一条丧家犬,哭丧着骂开了:“丧行败德的东西,非要弄个妓女做媳妇,累得爷爷拼了性命牺牲一回色相,我操你十八代祖宗!呜呜呜……”
一辆簇新的马车沐着晨光驶进了白花苑。脸上掩饰不住几分得意的谷雨扶着秋月小心翼翼地上了马车,苑子里的姑娘们都来送行,有哭的,也有笑的。赵妈妈也挤在一群姑娘中间,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秋月。秋月姑娘偎在谷雨的怀里,红润的俏脸上绽开甜美的微笑,可幸福着哩!哪里像害有一丝病的样子,再看一旁悉心张罗的陈子美,脸上透出某种不可告人的诡笑,豁然明白过来,这个该死的天杀坯将她的秋月诓骗了去,只感到眼前一黑,身躯软软地摊成了泥。
谷雨就这样携了秋月,一路辗转着,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落霞岭。原来的几间旧屋还在,只因多年没有修葺,已塌了一截土墙,棚顶子也枯朽得掉渣,不能挡雨,也不能遮风,只好暂时居住在孙木莲家里。谷雨依旧将孙木莲喊做娘。孙木莲无限欣喜地抚着像松树一样挺拔的谷雨,乐癫癫地看了又看,不知不觉地又哭了,这一忽儿,孙木莲又想起了她的春生。几个乡亲帮助孟弦筑好了土墙,将旧棚顶全掀掉,换上了新秸秆。夫妻两个便搬回了家,头并着头,趴到土灶上好不容易吹燃了第一把火,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望着袅袅升腾的烟霭,秋月看到了属于自己的一个崭新生活的开始,情不能禁地将头埋在谷雨的怀里,夫妻俩从此开始了日出暮归的耕耘生活。含辛茹苦地在坡上开垦出一垄一垄的土地,在乡亲们手把手的教导下,依着时令播下种子,可是,总是没有好收成。新垦的土地太贫瘠了。
令人恐慌的春荒如期而来。各样的种子才撒到地里,连一棵绿苗也看不到。隔年的积蓄也几乎耗尽,差不多的人家都为着一顿接一顿的饭食而头痛发愁。家家户户都忙着往山岭上去拔野菜。谷雨当然不能例外,也只好背着背篓,夹到了打野菜的人流里。
火膛里,一把接一把的柴草旺旺地燃烧着,锅里发出咕碌咕碌地泡响,掀出来一股一股的白气,空气中便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直让人缩鼻子。秋月揭开锅盖,撮口吹一吹,撒了些盐,又拨一遍。先舀了一碗递给谷雨,又给自己盛了一小碗,锅底依稀还漂着一些绿色的汤汁。谷雨皱着眉头,迟疑着扒下一小口,谨慎地嚼两下就赶忙打住,囫囵着吞咽下去,便不住地搅舌头,连牙齿都碜得难受哩!秋月捧着碗,小心地吃两口就要歇下来,害怕打呃逆,要不然会把好不容易咽到肚子里的野菜又呕出来。不住地抱怨这野菜还真不是人吃的东西。山珍海味也耐不住三顿吃,更别说每顿吃这又涩又苦的野菜了。秋月舀了锅里的剩汤,示意着递给谷雨,见他拨浪鼓似地乱摇头,又舍不得倒掉,捏紧鼻子,仰着脖子一口咕干了。
两个人围坐在火灶旁,窜动的火苗映着两张面黄肌瘦的脸。秋月较先前黑瘦了许多,自然天成的美丽,少了那粉脂堆砌的浮华而更显清纯动人。更难能可贵的是她那颗比金子还要真纯的心。秋月跟着谷雨来到这大山里熬苦日子,哪怕一丝怨言也没有。谷雨颤动着嘴角,似想说一些抱愧的话,却伸出了他那倾注了无限深情的手挽住了她那瘦俏的肩膀。秋月婉尔一笑,将头轻轻地偎在他怀里,轻轻地瞌上了双眼。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哭声。两个相继站了起来,走到屋外,天早已黑透了,还飘着蒙蒙的雨,是谁家的娃子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呢?循着声音一路寻找,在没多远的一个路口,发现一个小娃子愣在那里,仰着头,自顾自的哭得伤心。秋月爱怜地将她搂在怀里。回到家里,凑到灯下细细的一瞅,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小腮上还结着泪,怯怯慑慑的模样。却怎么也认不准她是谁家的孩子。秋月面对她蹲下来,好言哄劝着:“你爹娘是谁呀?”小姑娘一边说,仍旧还不忘啜泣……
她跟着娘亲不停地走呀,走呀……都好几天了。她的娘亲原本还好好的,不知怎的突然害了病,挪在山洼里不能走动了。她只好一个人顺着山路走呀……走呀……天又黑,又害怕。
谷雨拢了些干柴扎了一个火把,和秋月一道陪小丫头去找她的娘亲。在山脚下的草窝里,当真有个人一动不动地蜷缩着。小丫头扑上去,一个劲地拽着她的胳膊,口里不停地喊着:“娘亲——”“娘——”可是一丝动静也没有。谷雨蹲下身子,用手拨开那散落在脸上的乱发,伸手往她鼻子上探了探,已经没了气息。谷雨抱着乱哭乱蹬的小丫头重又回到家里,就近吵醒了几家邻居。几个人结伴赶到事发的地点,仔细辨认了死者的模样,衣裳穿得破旧,又脏乱,一致认定是个乞丐。也有人揣测莫不是来山里投亲眷的也未可知。担心夜里别让野兽践踏了,折了些树枝将尸体掩住,一切待天明再说。一个外地女人意外死亡的消息像风一样散播开。好些有闺女嫁在山外头的人家着紧着来辨认,都一律摇头。一群女人逗哄着小丫头,问她家住哪里?爹叫什么?娘叫什么?小丫头先是一律摇头不知道,后来又嗫嗫嚅嚅地说她没有爹,娘叫豆腐花,她叫双儿。家门口有一棵歪脖子树,老得掉了梢。屋后面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庙,庙里蹲着一个二郎神,瞪着三只大怪眼,凶巴巴的怪吓人……
大伙儿都忍不住拍手笑,这样的人家上哪里找去。更多的怀疑这个死者是一个失去了心智的疯婆子,要不,怎么会引着这样小的闺女窜到偏僻的山沟里来,大概是突然害绞肠痧死的。几个男人在山坡上掘了个坑,将女人草草的掩埋了,连个坟堆也没有留。对于一个身份不明的外地人,也只好这样处置。双儿暂且由谷雨夫妇养着。青楼里的姑娘,因害怕有身孕而影响接客,狠心的鸨婆逼迫她们服了药,彻底断绝了生养,秋月也不能例外。双儿经过秋月梳洗出来,俏模俏样的还真逗人。夫妻两个就将她当了女儿。三口之家过日子,果然增添了许多乐趣。
四.学馆
谷雨家门口有一株合抱粗的木桂树,茂密的枝叶撑开来像一柄巨伞。三伏天里,合岭上的人都喜欢聚到这棵树下来乘凉。黑脸膛,满嘴络腮胡子的张木匠倚着树杆,咳嗽咳嗽,说开了那段鲜为人知的可笑经历。
——落霞岭上这户张家,也不知道是张飞爷的第几代传人,反正张木匠父亲的脾气暴躁得只怕比张飞爷还要厉害几分,只是一身木匠手艺独一无二。张木匠跟着父亲学艺,稍不顺眼,当头就是一个暴栗子,隆着一个鸡蛋大的疙瘩,三四天都别想消化。这还算是轻省的,如果手里是木柄或者锛子什么的都一律用得上。也因为这样,整个岭上的人家没有一个不眼红他的手艺,却都不敢指派儿子投他门下来拜师。张木匠好歹跟着父亲大半个年头,只感到吃不消,连梦里都在提心吊胆挨揍的事,便偷偷地逃到山外头跟一户财东老爷种田去了。每天收工时,趁着在溪头洗脚,顺手拣一粒指头大的鹅卵石,一进屋,便丢到枕头下面的竹筒里。却怎么也没料到暗中被东家窥看了去。秋后,忙着回山采药,去跟财东老爷算工钱,便将枕头下面的竹筒拨了去,哗啦啦往桌面一倒,立时傻了眼,数来数去才那么十几颗石子儿,可是差不多半年的工夫呢!他每干一天活,就往竹筒里投一颗石子,怎么错得了。财东老爷见了他那副死了爹娘的哭丧模样忍不住笑开了口:“世上有你那样记数的么?”顺手从抽屉里掏出一部账薄,找到了他的名字,从某日来到某日止,一共多少天,除开雨天不作数,噼里啪啦的一阵算珠响,账目立刻就清楚了。张木匠心里头直叫喊:“老天爷!幸亏东家只不过是寻他闹开心,若真想吃他,哪里能弄得清。”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去打工,跟着父亲一心一意地学起木匠来。最后定下结论,山里人出门遭捉弄,并不是山里人天生愚昧,而是吃亏在没念过书。众人一边发笑,一边附和:“怪只怪山里头没个先生,谁教呀!山外面的先生又来头大,供俸可吓人呢,不敢沾惹。”张木匠瞄着人丛中的谷雨说:“先生倒是有一个现成的,供俸也不按山外头那样算,大伙儿适当拼凑些份子,只怕他不教。”众人顺着张木匠的目光一齐看过去,谷雨再也坐不住了,慌里慌张的站起来,绕场一揖,吞吞吐吐的说:“鄙人才疏学浅,难……难能当此大任。”惹得大伙儿一齐笑,都知道他在西城念了五马车书,学问比八斗麦子还要多,只听得这一句文绉绉的词儿,就无疑是一个饱学之士,顿时群情踊跃——
“咱们山里开学馆,好!我家娃子也来一个。”
“我家也算一个!”
“……”
胡乱地数一数已有了七、八个,另外还有好些没到场的。谷家别致,学馆就设在他家里,经大伙合计妥当,便择日开了学。
十来个胖的、瘦的、高矮不一的娃子,肩上扛着凳子,被大人引领着,怯生生地坐到了谷家的厅堂里。当谷雨踱着方步走进来时,一个个都懵住了,不住地大眼瞪小眼:“咦……这不是平日里和自己一块打野菜的呆子吗?连好些野菜都弄不清,还不得不虚心向他们请教呢!现在,倒轮着做他们的先生了。”掂着头,左瞧瞧、右看看,哎……怎么也不像呀!
谷雨板着脸儿,正儿八经地做起了先生。娃子们敞开嗓子,炒豆似地跟着谷雨念:“人——之——初”“性——本——善”辛辛苦苦地教了十来天,谷先生的嘴皮子都磨出了老茧,掂量着应该摸一摸这些个娃儿的底,念书可用心了,别看他们平日里死爹娘般的干嚎虽然起劲。这一天,一大早来到厅堂里,手里扬着一根两指宽的竹片,郑重的交待:“将教过的功课从头到尾背一遍,背不来的打手心!”娃子们一个个犯了神,心里头早嘀咕开了:“跟着念一念不行,还要背诵,什么玩意儿?”坐在前排的一个是柳大郎,他愣头愣脑地站起来,翻开两只白眼,蚊子似地有气无力地哼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性相远——性……性……”吞吞吐吐地拗住了口。谷先生神气活现地走近他,示意他将手抬起来。柳大郎迟疑了一会儿,私下里还弄不清该出哪一只手,结果将两只手全摊了出来。“噼啪!”“噼啪!”两下响过,柳大郎只感两只手心一麻,还当完了事,正预备着揣兜里去,却又被先生喝住了。先生惩罚学生,从来只可从重,不可从轻,否则不会有效果。谷先生抿着唇,提足了力气,竹片子高高的扬开来,夹着风响,给每只手掌又补了一记。柳大郎“哇”地哭开了。谷先生可神气呢,吊着嗓子喊下一个:“黄麒麟——”黄家的娃子,入学前还未取名,就叫狗娃。谷先生沾了斯文,狗娃两字怎么也写不到纸上去,就给编了一个麒麟的学名。麒麟和狗,可算是天远地别,差了十万八千里。狗娃混叫惯了,还弄不清黄麒麟是哪一个,正在左顾右盼会是哪只猴儿出场,料不到先生手里的竹片子已指到他的鼻子上了,才突然明白过来,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接下来就摊开了双手。弄不清他是真不会背,还是被吓掉了魂,反正屁也不曾放一个。挨过先生的两下后,和柳大郎不同的是,他没有哭。挨坐在他身后的是张云,突然听到了溅水声,低头一瞅,好一阵大呼小叫:“哇!坏事了,狗娃子尿裤裆了!”不提防先生已在点他的名了。张云知道不妙,看他平日里机灵活泼,可别指望他背书儿……咬咬牙,挨过了先生的惩罚。还好,他没有哭,也没有尿裤子,好戏又轮到了下一个……
这一排娃子,第一要数孟弦个儿高大,也因此坐在最后。眼看挨着两个就要轮到他了,孟弦突然窜起来,一个劲的乱嚷:“先生,我要尿尿了!”管不及先生答应,两手提着裤子急急忙忙地去了。远远的看见茅屋后檐上缩着一只黄爪白喙的小鸟在啾啾地叫。这是一只出窝不久的鸟,羽毛看似整齐,却还不大会飞。孟弦弯着腰,蹑手蹑脚地赶到檐下,斜着头将位置瞅准了,悄悄地探出爪子。那小鸟还算机灵,小爪子当头落下来的那一瞬间,突然扑开了翅膀,扑愣愣地跌到了不远处的一丛草窝里。孟弦将逮到的几片羽毛凑到唇上轻轻一吹,缩紧肩膀,猴子似地包抄了过去,屏声静气地又张开了两臂,却依旧没有到手。这一回,小鸟飞得稍远了一点,投到了坡上的一丛小树林里。待到孟弦飞也似地跟踪过去却失去了踪迹。孟弦在坡上转悠了几个圈子,在树丫上掏了几窝鸟蛋,小心翼翼地用衣襟兜回了家,埋到灶灰里,还不及煨熟便剥吃了。把学堂里背书的事忘了个干净。
谷先生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孟弦回来,便差了柳大郎去找他。柳大郎飞快地窜到茅房,纳闷不见人影,猫下腰将茅坑也看过了,慌慌张张地回来禀报先生:“孟弦逃跑了!”学生可以随便逃课,这还了得。谷先生铁青着脸,心里打主意明日里该怎样惩罚他。
每天上课孟弦保准最后一个走进学堂。见门口横着一根凳子,正要绕过去,突然认出来这凳子原来是自家的,角上正好结着一个光溜溜的疙瘩。心里头可窝火呢:“我才隔了半天没念书,哪个窝心鬼就把我的凳子给撂了出来,待会儿看我探明白了,非得好好跟他理论理论。”勾下腰去扛凳子,冷不防谷先生从背后窜出来,一把扭住他的后颈摁紧在凳子上,利落地抹下他的裤子,便听到竹片子噼哩叭啦地一阵乱响。孟弦那光溜溜的屁股上立时出现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血口子。谷先生的这一手来得太突然,孟弦连半点提防也没有,当下只唬了个半死,不由得扯开嗓子,杀猪也似的一阵乱嚎。自小在家里奶奶只当他是命根,从来就没有动过他半个手指头,心里可着急呢,挣扎着扭过头哭嚷:“你还要打,这书我就不念了,好歹将我家送来的粮食还给我。”
原来,孙木莲得知谷雨开了学馆,便也寻了孟弦来念书,心里说:“岭上的娃子们都去了,我家孟弦也不能落这个伍。”这时候,孟弦也正愁没有了玩伴,也吵着要去。见奶奶开柜子往筐里灌粮食又不肯了。一家子没个男人,日子过得艰苦。别看孟弦年纪小,却也知道粮食甘贵。孙木莲哄他说:“这些粮食只不过是暂时借给先生,待你明日不念书了,先生又依旧还回来。”哪里知道读书只不过是一时的稀奇,才几天下来便泛味了,远不如大伙儿在山岭上打仗逮兔子痛快。更何况一点子不对头还要挨先生的竹片子,这书干脆就不念了,好歹还了粮食给我,一颗也不要少。
谷先生骨碌着两只眼珠子,挚在手里的竹片僵住在半空,不知是不肯才开馆就让一个学生辍学,还是舍不得那斗粮食。孟弦趁着先生迟疑的一忽儿,利落地挣出了身子。
经过孟弦的这一次折腾,谷雨那副先生的威严被丢了个精光,几乎所有的学生都不怕他了。一个个手里都提着现成的活宝,先生要是敢再打人,这书就干脆不念了,看谁狠!孟弦窜通几个胆大的竟然无缘无故地旷课,根本就没有将先生放在眼里。
临睡前,孟弦缠上了孙木莲:“奶奶,花喜雀怎么老是往自家的窝里来来回回不停地飞呀,飞呀。”孙木莲:“那是它窝里孵出小喜雀了,小喜雀的爹娘正忙着叨食喂它们呢。”
孟弦:“奶奶,都说将小喜雀的舌头剪了去,会学着说人话,当真吗?”孙木莲:“老辈人都是这样说,肯定错不了。要不,喜雀老是将它们的窝搭在又高又远的树杈上。如果不幸让人逮住了,剪了舌头去,不知有多疼呢!”这一来,孟弦可睡不着了,心里合计着该怎样将山巅上的一窝小喜雀弄到手。几时去好呢?若是待久了,小喜雀出齐了羽毛,只怕又掏了个空窝……
后岭上,撑着一棵参天的槐树,粗大的树杆即使是两个人牵着手也抱不完。孟弦、张云,还有狗娃子来到树下,斜着头,望着高入云端的喜雀巢不住地眨眼睛。不知怎么的,两只花喜雀紧紧地绕着它的窝,乱扑着翅膀,喳喳地叫得可急呢!狗娃子说:“这样高,谁上去呀!”孟弦捊着袖子,往手心里啐一口唾沫,自告奋勇地说:“当然我去呀!”
狗娃子说:“千万要小心,万一掉下来,别的不说,成个瘸腿可是铁定的。”张云没好气地喝道:“还不闭上你的乌鸦嘴!”
狗娃子不怎么在意地说:“我又没咒他一定跌下来,也是……”一边说,伴着树杆蹲下来,待孟弦双脚踩稳了肩膀,便开始慢慢地往上挺,可是,孟弦的两只手还是捞不到离他最近的树丫丫。这时,张云赶紧过来,挨着狗娃子排好,驮下身子。狗娃子小心着踩到他的肩膀,张云憋足劲,好不容易撑直了身子。孟弦总算抱住了头顶上的树丫,猴子一样缩上两只脚,略歇了歇,接下来,手脚并用,一路攀爬去。远远地传来张云的叮咛:“弦儿,手里可千万拽紧了!”
孟弦偶儿掉头往下看,只感到头晕目眩,心头止不住怦怦直跳。经过好一阵周折,终于离喜雀窝一点一点地近了。树下,张云和狗娃子屏声静气望着,手心里捏着一把汗。疲惫的眼睛已经分辨不出哪一个是喜雀的窝,哪一个是孟弦,又好似两个喜雀巢慢慢地并到一块了。突然,传来孟弦毛骨悚然的尖叫,扎得两个心里直发毛。“弦儿——怎么啦!”“弦儿——快下来,快下来!”随着一阵枯枝碎叶的掉落,孟弦一点一点地退下来。张云和狗娃子依旧搭好人梯,将孟弦接回了地面。狗娃子盯住孟弦,急不可待地道:“小喜雀呢?”灰头土脸的孟弦虚脱了似地蜷在草地上,无比气馁地说:“让人家先一步得了去。”
狗娃子瞪着大眼,万分迟疑地说:“怎么可能呢?”
“一条大花蛇……”孟弦心有余悸地说:“我正准备着摸到喜雀窝里去,突然看到了一截蠕动的蛇尾巴,它的头早已经扎进巢里去了,不用说,正在吞吃那一窝小喜雀……”三个小伙伴垂头丧气地别说心里有多惋惜。没精打彩地在山上转悠着,胡乱地采到了一些野果。只是还不成熟酸得直掉牙,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兔窝子,顿时又来了劲,堵的堵,掘的掘,大呼小叫的,花了半天功夫,才掀到底,除了逃去了兔子的娘,居然逮着了三个小兔崽,正好一人得一只,眉开眼笑地往家去。
张云将乱蹬乱踢的兔崽子当个宝贝揣在怀里,生怕手重了将它捂死,手轻了又提防它逃了去。回到家,小心地将它关在后院一个废弃的鸡笼里,还不忘拔了一些青草喂它。小兔崽子只管要命似地乱扑乱窜。张云蹲在一旁守着,心里可焦急呢!突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响,扭脖子一看,原来是他爹。牛二脸上透着凶光,二郎神似地。张云有点发慌,怯怯地站起来,打主意开溜,却被牛二喝住了,冷哼哼地问他:“今日上学了?”张云吱唔着:“上学了。”看他那沾了一身的土屑,谁也休想骗得住。
牛二说:“今日都念了些什么?”张云垂着头,嚅嚅地:“念了……念了……”
“王八羔子!”牛二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揪住他的前襟,跟着一个老大的巴掌劈面砸下来。牛二胳膊粗,下手又重,张云哪里经得住。当下脖子一歪,鼻血四溢开来。张云止不住呜呜哇哇地乱嚎了起来。牛二横着凶眉,厉声吼道:“还逃不逃学!”张云乱摇着头:“不逃了,不逃了……呜呜呜……”
牛二看他脸上血糊糊地,知道那一记打重了,心里也有点发怵,让那个恼火婆娘看到了只怕不得了,当下喝道:“今日暂且饶了你,下回还敢逃学,往死里打!去!把脸上的血沫子洗干净了。”擎着蒲扇一般的大巴掌照他脸上晃两下,才丢开手。张云一个趔趄,啜泣着去了。
方姑也得到了谷先生的诉状,心里想:“这个混账家伙也太不成样了,不严严实实地惩一回,着实不行。”随手在路旁折一把带刺的荆条,不料却撞着了他奶奶。孙木莲一看到那把荆条,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伸手夺过来,呵斥道:“儿子才多大,你也狠得下心肠下重手。那书能念就念,不能念就别念了,难不成还指望他做官去!”方姑气咻咻地和她理论:“这儿子自己不学好,还连累他人,这样折腾下去,先生连课也不用上了。”
这时候,孟弦兴高采烈地回来了,还大老远就不忘欢声大叫:“奶奶——”“娘——”报喜功似的,双手捧着兔子给两个看。孙木莲着紧迎过去,将孟弦拢在手里,护着往屋里去。乐癫癫地将兔子接过来,叫他自个张罗饭吃,千万别饿着,待会替他垒个小窝关兔子。他娘方姑连近身的机会也没有,只恨得在一旁咬牙抹眼泪。这样被他奶奶宠着,惯着,将来也会成了有出息的。
次日早上张云临上学时,歪着头将后院溜一遍,鸡笼被拆开在那里,哪里还有兔崽子的影子。耷着头往学堂里去,一点精神也没有。半道上,小树林里哗啦哗啦一遍响,孟弦像一只小兽似地钻出来,对他说:“怎么才来?”见张云苦着脸,正感到纳闷,听见背后人远远地喊着:“孟弦——”“张云——”“等我结伴儿……”掉头看过去,只见狗娃子趔趔趄趄地赶来。奇怪的是他怎么一忽儿成瘸腿了,那样一个好笑的滑稽模样不会是装出来的吧!一会儿,狗娃子气喘吁吁地近了。孟弦问他的腿怎么了。狗娃子一肚子气:“我爹使棍子揍的。”孟弦说:“下手怎么这样狠?”狗娃子说:“才不狠呢,我爹说了,下回再逃学,直将两条腿一齐打折了才放手!”
孟弦说:“昨日没上学,你爹怎么会知道?”狗娃子气愤愤地说:“还不是那个王八先生使出来的诡计,他治不住我们,却跑到爹娘那里使暗计。”瞅见张云脸上也浮着一个大巴掌,嬉笑着:“也是你爹揍的吧?”张云垂着头,不肯吭声。狗娃子又往孟弦身上溜一溜,一颗头发也不少,当然没有挨揍的了,谁揍他呀?这么说,还是没有爹的好。
狗娃子咬牙切齿:“怎么也得使一个主意来,治一治先生,非出了这口污秽气才好。”小手挠一挠头发:“嘿!有了,看我明日里摸个黑,将他家的一垄苞谷秧合拔光!”
张云没好气的啐道:“不中用的下流坯子,那苞谷都是师娘一手种下的,难道斗不过先生,却反而有欺侮师娘的理,再说,师娘有多好,又从来不难为我们。”
孟弦嫌两个啰嗦,正经地问:“今日还念书么?”
狗娃子两手一拍:“嘿!今日还敢不念书呀!”
孟弦见两个不敢旷课,回头又没有一个玩伴,也只好跟着一搭子往学堂里去。没头没脑地听先生讲课,只觉得索然无趣,侧着耳朵听了一会窗外的蝉鸣,渐渐地,一颗头支在腋窝里打起了瞌睡来。狗娃子首先看到了,记恨起挨揍的情景,只恨没个法子发泄,登时缩了脖子,也假惺惺地睡起来,还不时递眼色给张云。张云会意,不经意地眯着眼睛,东倒西歪地乱晃荡。顿时,剩下来的一些不满分子纷纷效仿。心里说:“我不逃学,不旷课,也不闹事,只打打瞌睡总没碍着你先生吧!”
谷先生正好好地讲着课,冷眼一瞅,十停中竟然有八停学生闭了眼睛,两手掩了耳朵,不由得一声怅叹,哭笑不得。谷雨果然没有了法子,只好停了课,停了课做什么呢?那就散学呀!若这么着,这个学馆就只好散场了。
谷先生正急得抓耳挠腮,两眼忽地一亮,随便拣了一个山猪成精,狐狸成仙的鬼怪故事来嗑牙。这一说没打紧,不提防一个个争先恐后地从瞌睡中醒过来,一律支长了耳朵,唯恐听不真切。谷先生心中冷笑,从此有了主意。他费心机将狗尾巴故事截成一小段一小段夹到功课里,偶尔说出一段半截来,到了紧要关头又赶紧收住口,好比说书匠留个下文。逗得一个个心里直痒痒,生怕漏听了。孟弦头一回将上学当成了正经事,不旷课,也不迟到。方姑见了,私下里也欢喜,而绝没有想到他只不过是怕漏听了先生没完没了的故事。
背地里,秋月少不了埋怨:“天底下哪里有这样教书的先生,真真的误人子弟呢!”谷雨摊开两手,无可奈何地道:“有心教他们正经的,他们不爱听,不该教的,他们偏喜欢,我能有什么法子?”
秋月说:“既然使不出好法子,就没有资格做这个先生,这样下去,索性将学馆趁紧撤了是正经。”谷雨可慌了,着忙起来:“千万别这样想,依我看呀,先将就着,能熬些时候,就熬些时候,自家打什么紧。”
秋月嗤笑道:“难不成瞅准了人家两斗粮食罢!越发连个做人的志气也不要了。”一句话仿佛扎到了他的心窝里。谷雨面红耳赤,只有讪笑的份。门外忽地传来一声浅笑,只见一个小道士有几分腼腆地从篱笆门进来。谷雨连忙起身,抱拳作揖:“吴兄。”
小道士亦还礼。谷雨礼让他落了坐。才回落霞庵那阵,谷雨去落霞庵看望落霞道人,才发现师傅已经不在了。而在庵中意外地见到了一个少年道士,问询间,才知道他是师傅新收的弟子。两人一见如故,一来二还,便成了至交好友。原本也不足怪,若是认真理论起来,还是同门中的师兄师弟呢!小道士眉清目秀,温文尔雅,却年纪轻轻地做了道士,谷雨打心里替他惋惜。一有空闲,谷雨少不了去庵中看他,而小道士也偶尔来造访谷雨。一会儿,秋月沏了茶。两个人隔着桌,喁喁地交谈着,直到日落西山,小道士才肯依依不舍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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