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不愿意反思文革
作为“大革文化名”的文革已经过去了将近40年,如果问我们对文革到底了解多少,反思多少,恐怕很多亲历者会无语。一个可以参阅的例子是陈毅元帅之子陈小鲁在<南方周末>检讨自己文革中的不良行为,向被他批斗过的老师公开道歉,并号召有和他一样过错的同学正视历史错误,躬身反思。结果不仅响应者寥寥,还遭到具名“从头越”等网友的炮轰。其内容无非是作为官二代,因为在文革中失去了既有的地位和利益,心理不平衡,对毛主席等老一辈革命家怀有仇恨之类,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激辩。
文革早已被定为十年浩劫,这不仅是中共高层的结论,凡是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有深切的记忆,也会有共同的感受。大乱大革命,小乱小革命,不乱不革命;由大乱到大治;乱得好,乱得还不够;乱了敌人,好了我们;要灵魂深处闹革命;打倒一切、否定一切;文攻武卫;放下锄头闹革命。所有这些,都是刻在那代人心中永远抹不掉的印痕。在那个以乱取胜的年代,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敌人。昨天的战友一夜之间今天就有可能成为现行反革命。至于证据,谁声音大谁说了算。谁动手早谁说了算,哪一派人多哪一派说了算。
在笔者的记忆里,那个年代就是斗争的年代,就是比谁更革命的年代。一位革命青年因为他本家的妹妹和地主成分的同姓男人好,要自由恋爱,结果两人同时遭到革命青年的残酷镇压。男的被五花大绑游街,罪行是用地主阶级思想腐蚀贫下中农下一代;他妹妹被他拉到大队部,拳打脚踢,打得死去活来。那一声声哭唤至今想来还令人心悸。革命青年打他妹妹的原因是:她的落后的、腐朽的行为影响了他的革命行动,给他脸上抹了黑。
和陈小鲁侮辱打骂他的老师相比,这样的行为只能算是小儿科。
和陈小鲁当年过错类似的是,侄子要闹革命,早上跑到公社说他大伯是反革命特务,还带领红卫兵主动把他大伯捆绑起来批斗,直到折磨死仍不罢休,要让他“遗臭万年”。
对于革命青年、陈小鲁、侄子来说,在那个年代,这些行为都是极其正常的革命行动。如果说有什么地方不对的话,就是对照先进找差距,他们很多地方做得还很不够,还得继续革命,要灵魂深处闹革命。——对于那个时代的亲历者们,当时不是这样想的、这样做的吗?
整个社会价值观、是非观都颠倒的时代,如果你还保持正常的心态,那你保准精神上有病。——至少多数人都这样认为。
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衣》里边的那个小孩是无知的,因为他还小。但即便如他,如果生活在文革时代,说了不合时宜的不该说的话,比如说,“天天打打斗斗,这样不好”,没准就会给他自己或者家人带来灭顶之灾。因为,那样的社会氛围里,只有更革命,没有最革命。革命慢了说不定就会出事,不革命更是要命的事。
今天是“8.15”,一个特殊的日子,我们说是日本无条件投降日。
但历史上,日本向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当年的今天,日本的裕仁天皇发布的是《终站诏书》——我们不想打了,我们主动停战了。言外之意,不是我们不能打,也不是我们怕你们。至于战争给别的国家、给他们的国民造成的伤害有多大,根本不是他们要考虑的事。回到那个年代,在以屠杀多少中国人为战绩衡量标准的战场上,我丝毫不怀疑那些挥刀砍下中国人头颅的日本军人那狂笑是发自内心的。因为每每砍下一个头颅就意味着他的战绩策上又多了一笔业绩。
我们说,潮水退去后才知道谁在裸泳。但这个道理只适用多数泳者穿着泳衣的时候。如果泳者都不穿泳衣,潮水退与不退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大家都在裸泳,即便上了岸还有谁会主动提起裸泳的事呢?
那个疯狂的文革时代过去了,对于那个年代我们的疯狂行为,最为保险也是最为有利的做法就是选择沉默、不承认,因为谁坦白谁吃亏,至少在道德层面上会比整个社会人低一个层次。如果不承认,大家就还在一个层次上,就无所谓裸泳不裸泳。
那些崇尚武士道的日本战争狂人们,不愿意正视历史,不愿意反省他们在战争中的行为,其实出于同样的道理。
有个西方的寓言说,一个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那里的人都没有耳朵,这个人觉得很稀奇。但那个国度的人觉得他更稀奇。因为他的头两边长了两个不知道叫什么的玩意。最后,他们把他当做怪物给囚禁了起来,到处展览挣钱。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敬天法祖、敬畏感恩。这样的舆论氛围目的是营造一个有礼义廉耻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谦谦若君子是大家共同努力的方向。
文革那样的时代是在一步步地发掘人性的恶,将历经千年装裱起来的文明给一层层地剥去,只留下史前动物的本能。名义上是自觉革命,帮助革命同志。只有彻底革命才显得对领袖忠诚,只有最革命才最高尚。
在黑人社会里点评某位脸蛋黑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大家都这样。
在非洲某些原始部落里,男女老少都一丝不挂,谁也不觉得不文明,因为大家都一样。就像有人说的,这个社会上无论官职大小,到了澡堂子,衣服一脱,就平等了。
一位美女身着三点式,如果是在时装展上,大家会用艺术的眼光尽情去欣赏;如果是在海滩上,大家会觉得见怪不怪;如果是在澡堂子里,大家会认为这人心里有毛病。不同的环境让我们对事物的评判标准发生了变异。
陈小鲁之所以遭遇道歉的尴尬,就是因为那时候“大家都一样”,现在大家还应该一样。都一样了就无所谓对与错,无所谓是与非。对于过去,谁也不觉得自己有错,谁也不觉得愧对哪位。反倒是有如“从头越”者,认为陈小鲁就是裸身皇帝旁的小孩,他的举止不但可笑,甚至无知。
看来,让人回归到动物,也容易得很。
2014/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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