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言情小说 玄幻推理 武侠小说 恐怖小说 成人文学 侦查小说 其他连载 小小说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塬上人家

时间:2014/8/10 作者: 五铢钱 热度: 92452

  
  题记:记忆像一把锈蚀斑斑的锁,湮没在门里面的故事总得有人说……
  坡坡上哥哥赶着些些羊,
  荠荠菜灰蒿蒿一点点长。
  明洼洼的日头呀,咋就不个下雨哩?
  哥哥我心里头有个姑娘。
  姑娘的眼窝窝水个灵灵,
  两个勾蛋子瓷个登登,
  红花花袄袄喜个盈盈,
  想起来哥哥我这心里头就一个劲儿地疼。
  ……
  消褪的记忆
  一直以来,塬上那户人家蛰伏在我记忆巷道的最深处。春暖花开的时候,我时时会感受到它苏醒时的蛹动,在心的深处,更在灵魂的深处,弹拨着我生命的脉络,如同雀儿从柔枝窜起引发的颤悠悠的抖动。纵然岁月的涟漪已廓散、消隐,眼前浮现的依然是那深深浅浅萦回的年轮。
  记忆随着山影、树影、光影,缀连着石碾子、铁铧犁、刺槐和窑洞,缀连着俯身吃草的牛、昂首警醒的狗、蜿蜒扭转的小路、焕发碧绿的田陇……还有回旋在那一方荆笆院落的真真切切的哭泣声、嬉笑声和怒吼声。时光的针线将它们装帧成一部发黄又带着霉草味的书卷。
  拂去厚重的封尘,砥砺记忆的指针,向着遥远的北方——黄河的一个支脉流经的村落。伫立,凝眸:三十年,那条河谷,那方院落,安否?安否?
  记忆如一枚穿梭于字里行间的蠹鱼,饕餮般咀嚼着那段行将漫灭的碑文……
  黄昏来临的时候,笼罩在马家沟上空这片近乎令人窒息的晕红又凝重的云幕到底撑不住了,开始稀稀疏疏散落着霰雪,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等到霰雪“兑”出成片成片的雪花,夜已经深了。
  蓦地,对面塬上一个女人呼天抢地的哀号声充斥着整个河谷,震撼着整个山林,回荡在天空与大地之间。那阵势如同突如其来的洪流汪洋恣肆,狼奔豕突般吞噬着、席卷着,令人不寒而栗,心惊胆战。
  ——“老天爷啊!为甚要恁地摆治我?为甚要恁地摆治我?为甚要恁地摆治我老刘家?两个挨(nai)刀货咋就瞄(mao)上了我的娃,这大白天的挨(nai)刀货咋就抢了我的娃?我的孙娃!奶奶的亲疙瘩!叫奶奶咋活呀?弄走你的,不会是好人家、不会是好人家。我的孙娃!坏人手里面,叫我娃咋活呀?!我四岁的孙儿,我的娃!没有了你,叫奶奶可咋活呀?——给奶奶捎上个梦吧!奶奶想看看你吃的啥来穿的啥?——给你娘捎上个梦吧!你娘也不吃来也不喝,没个人样样啦,没个人样样啦,没了娃你,可叫你娘咋活呀?我的孙娃,你听着了吗?饥了吧?渴了吧?奶奶给我娃弄吃的,奶奶给我娃弄喝的;脚冻不?手冷不?奶奶给我娃暖暖手,奶奶给我娃暖暖脚......我的孙娃,亲疙瘩!看不着你奶奶还有啥活头啊?!……”
  痛不欲生的捶胸顿足和跳踉翻腾,投射在窗纸上魍魉般的张牙舞爪,簸动着生活对生命的摧折和生命对生活的控诉,徐徐哀婉的悠咽羼杂着跌宕起伏的嘶吼注入飕飕涌入的风的帷幕,搅起漫天飞雪,玲玲珑珑,扑扑簌簌。那扑天盖地的白色,密密匝匝的有如飞蛾扑火,纷纷纭纭的有如梅花逆风舞婆娑。雪花被风促拥着、裹狭着,像是一只巨大的手挥动着白色的扫帚,忽而左,忽而右,忽而卷起,忽而抛落,翻腾、搅动着满川满谷的悲凉,不,是悲怆,壅滞在心的涡眼,迟迟不能消散……
  女人哀号的背后隐隐像是一个中年人的抽泣、哽咽声。
  “娘那个逼的!——娘那个逼的!——”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喷吐呓语般狠狠地咒骂着。
  那一年,我刚刚读初中,跟随父母就住在塬对面,没读过鲁迅先生《纪念刘和珍君》前,不知道有一种悲凉、悲怆、悲痛欲绝甚至是如泣如诉的哭法叫做“长歌当哭”!
  撕心裂肺,泪以继血。
  雪夜,塬上人家,号啕、咒骂、呜咽……
  那一晚,我头一次听到那样的一种哭声,头一次感知那样的一种哭法。
  说心里话,那壅堵着满川满谷的号啕,冲击着我深邃而空洞的耳鼓,耳膜被“哗啦啦、哗啦啦”掀扯着,一波接着一波,仿佛封冻的冰层消融时发出断裂的声响。那样的哭号,至今我似懂非懂……
  蓦地,我仿佛看到了暖阳中消融的窗花,缓缓漫过浮雕般凝绘在玻璃窗上洁莹的麦浪,朦胧中,显现出窗外渐渐明朗的脸庞,还有同样渐渐明朗的眼眸,分明是泪泉在汩汩流淌。
  我记得,每当春暖花开的时候,老汉叨着烟袋,弓着脊背,拽着牛,踱步在前头,他的儿子扛着犁不紧不慢地厮跟在后头。
  我还记得,到了五月份,河谷里弥漫槐花香的时候,对面兵工厂一些人家的“八仙”桌上多一种叫槐花“拨烂子”的吃什。
  印象中,大人们叨歇的最多的就是这户塬上人家。
  大人们说,挺厚道,挺朴实,挺能实受的人家。
  大人们说,可是户好人家呀!
  大人们还说,好端端的一户人家,唉!……
  “那个大娘,咋就哭成个恁样?那个晚上。”
  “以前也有过,那宿特凶。——去!去!去!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掺和。”
  记忆是一口空洞而黝深的井,长满了溜滑滑绿苔的井壁,垂悬的绠索,磕磕碰碰的铁皮吊桶,如同古刹的晨钟在深谷里“哐当、哐当”的被撞响。——汲上来的是岂止是水?分明是浑浊不清的沧桑!
  循着悠长而斑驳的记忆,我的灵魂踯躅在幽暗而深邃的巷道,体会那未曾消褪的感知……
  一、李家洼村有户姓陈的人家
  我们这儿的乡下有个讲究:腊月不嫁,正月不娶。
  正月一过,老刘家那头就开始张罗娃们订亲的事。
  旧历二月初二,俗称“龙抬头”,捡了个难得的好天气。
  打鸣的鸡叫了三遍,路上开始有了零散的脚步声。刘彩凤提着个盖着方包袱皮的荆巴筐筐上路了,高兰英紧紧厮跟在后头,两个婆姨走得慌慌张张的。
  朝着李家洼村方向的路一向是蜿蜒回环的,一路上谁也不晓得要拐多少个弯,翻多少道梁。因为是分属两个公社,顺道的拖拉机几辈子都碰不上一趟,顺道的大车也是稀罕得很的,只有走路才是老百姓最妥帖的法子。
  李家洼村位于绵山脚下的山坳里,因为偏僻,当地人把李家洼村唤作“李家圪牢牢”,“圪牢牢”有僻静、窝得很深、很少人走动的意思,通俗的说就是犄角旮旯。村子虽说不大,在这方圆百里却是顶有名气的,名气是沾了山的光。老辈人说,当年晋文公重耳为了“逼出”介之推和他的老娘下令烧的其实是这座山。这一说法与正统的说法有相当大的出入:虽说同样的山名,一座在晋南一座在晋中,路程足足差了千里地。
  至于到底焚的是哪一座?我更倾向于李家洼村这座。唯一站得住脚的理由就是:这座绵山离晋都绛州并不算远,山势延绵起伏,主峰巍峨险峭算得上奇峻,竹木蓊郁葱茏也堪称繁茂,应该是个归隐的上佳之处了。而且,对于没有公车代步既要背负年迈的母亲又要预备足够干粮的寒微之士介之推而言,大几十里的路途着实不近了,一路向北,长途跋涉奔赴茫茫几百里外的归隐之地,实现起来有相当的难度。
  还有就是介之推的死因,有必要为晋文公重耳翻案。
  介之推耿介澹泊的个性,身为君主的重耳不可能不了解,狐偃、赵衰他们不可能不了解——此君可不是任由虞人驱赶的猎物,既然执意钻进了山,举火烧山怕是逼不出来的。“烧山”不管是谁由首倡,此举是非常不妥的,只怕这把火,点燃的不仅仅是一座山,反倒寒了那些始终不渝追随公子流亡的臣僚们的心,相信初承“国祚”的晋文公是不会贸然采纳的,聪颖敏达如狐偃、赵衰辈必不苟同、附和。再者说,大火无情,火势一旦失控,烧死赞翊有功之臣,徒令此位春秋贤君生前身后背负一世甚至千秋万世之恶名,相信老成持重如文公定不为也。
  当时的医疗条件下,我更相信介之推是因为失血过多或者是伤口化脓、溃烂以至破伤风而死。绵山只不过是文公为了奖掖和彪炳他生前事君耿介逊让死后封赐的坟茔,充其量算得上是一件“殉葬品”而已。烧山也许是当时相当高规格的送葬或安葬礼仪。
  绵还是棉?棉定奇温!可以想见介之推是死于非命,不得善终的。我甚至颇怀疑是严寒季节单衣薄衾,冻馁而死,“绵”字显得更加别有寓义,寄托了更深的一层哀思。
  中国历来是重死轻生的,往往死后的尊崇超过了生前,相信这是介之推活着的时候所不曾料想到的。
  传说原本就是难以捉摸的,口口相传的过程中免不了被后人以及后人的后人发挥、衍义,再发挥、再衍义,最终流于以讹传讹也未可知。
  说实话,这一趟过来,姑嫂俩谁的心里头都不踏实,虽说陈家头先已经点过头应承下了,可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生出那么件没腆腼的事,保不准早就被哪个嘴尖毛长的添油加醋地编排上了。老天爷有眼,但愿能捱得过去!心里搁担着事,走起路来自然深一脚浅一脚的,一路上,就连平时叽叽喳喳叨歇个不停的刘彩凤都少言寡语,沉默了许多。
  赶了近四十里的路程,日上三竿的时候,总算看见李家洼村口那株将将顶出叶芽芽的老柿子树了。
  瞅着一拃长,少说也有二里地,紧走慢走,可算踩到了村口。
  盘伏在山坳里的村庄景致是分明的、开阔的,别有一番天地,村子没有因为山势的蜿蜒回环而显得逼仄:错落有致的田野里麦苗齐刷刷地窜起有一拃来高,披离的叶片尽情吸纳着日光投洒的温和,在和煦的阳光、和缓的春风和清新的空气感召和鼓舞下,抖落严冬里披挂在身的寒绿,焕发出青翠、鲜嫩和润泽。麻雀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崛起的地陇上合计着今年的收成。沙砾子路两边的钻天杨翻动着明晃晃的嫩叶,一两户人家屋顶上的炊烟随风忸怩盘旋,渐渐地化作云缕融入了蓝天,整个村庄沐浴在暖融融的阳光里。
  路边翕着鼻子踱着方步的黄狗,边踱边嗅,时不时昂起头警觉张望上一遭。
  姑嫂俩在土路上一冒头,那边黄狗迫不及待“汪汪汪”地吠叫起来。除了黄狗,远处还有一对眼珠子在“滴溜溜”地打着转转哩!谁呀?“蔫蛋”陈三彪的哥哥,巧巧她二爸,被人唤作“马相公”的陈二牛。
  “马相公”陈二牛是唯一的:不跟人撮堆,早早地就占住了柿子树下的碡碌,矬着个脖子,捅着两只手,耳朵檐上别着根纸烟圪蹴着。
  离他三丈远的地方就是打麦场。
  麦场本来就是农闲时热闹的地方:平常的时候,闲散的人三五成群地聚集在那儿。大人们地谈论着自己的事、别人的事,小道消息和一星半点儿神神秘秘的“国家大事”。——要不就是谁家的媳妇奶子搁摆搁摆的像吊着的矮瓜,谁家婆姨的勾蛋子墩实的像个磨盘,谁家的母驴下了头骡子,谁家的鸡被狐狸叨啦;什么驴踢啦、狗咬了的……说不完的的家长里短,道不尽的碎影流风。
  孩子们在一旁嬉戏玩耍着。
  陈二牛回瞟了一眼那些饶有兴致说话的人们,眼神中净是不待见。
  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三三两两围拢着,说一些鸡零狗碎不着调儿的话,忽儿压低了嗓音脑瓜子拼凑在一处,放肆的笑声和狡黠的眼色似乎暗示着将将说话的内容是猥亵和不怀好意的偷鸡摸狗的勾当。
  婆姨不多,三两个,就站在娃娃们玩耍的近处,有的还带着针线活儿,不时亮开喉咙恣意的戏谑几声。
  退下来的老村长依旧背着的两只手,手里头攥了根木棍棍,漫无目的地绕着人堆堆转磨磨。
  等人是件熬煎人的事儿。陈二牛抬头看了看明晃晃的日头,无聊赖地拈下卡耳朵上的纸烟,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对捏着从纸烟的中间往两头窜动,捏巴完了再放在鼻孔上狠狠地嗅了嗅,又原封不动掖了上去。
  黄狗的吼叫声像是发出了一道号令,麦场上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到狗叫的方向,连玩耍打闹的娃娃们也收敛了动作,齐刷刷地将视线转向了土路上。
  大家都使劲地打量着路上走过来的这两个婆姨,耐不住性子的已经交头接耳嘀咕上了,到底还是给陈二牛认出来了!——走在前头的是程元宝的婆姨,拖在后头的是“刘和尚”的婆姨。“马相公”一下子亢奋起来,冲着又在埋头滚铁环的娃娃们喊道:“小赖,赶紧告你三大娘——刘家人上来咧。”
  “哎!——三大娘,刘家人上来咧!”
  就这么稚嫩而不失粗犷的一嗓子,谁家有啥事儿就一下子灌进了全村人的耳朵眼儿里,成了爱嚼舌根子、传小话儿的婆姨汉子们追问打听的稀罕货。
  乡下淳朴、风趣、简单而饶有趣味的生活从这一嗓子中得到了很好的诠释,要是搁在大夏天,配上树上知了的鼓噪、树下耕牛的“哞-哞”声,鸡啼狗吠什么的,着实热闹的可以。
  老柿子树可有些年代了。据说,苗是外地来的挑担子货郎从山外头移过来的,统共两棵,一棵在还是嫩苗的时候被驴啃死了。
  每年的白露前后,原本光滑油绿的柿叶像是在颜料水里浸泡过一样,红艳艳的,偌大的树身俨然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不亚于黄昏时候天边怒放的火烧云。金黄色的柿子悬缀在杈桠上,满满登登,密密实实,特别喜人。——到采摘的时候了!临近霜降,红叶零落殆尽,柿子由明亮的金黄色沉积成了鲜亮的玛瑙红,果子也开始由硬转软,由生涩变得绵甜。正是一年中最好吃的时候,要是再不紧着采摘,熟透了的柿子就会一颗挨一颗“噼里啪啦”地往下落,如同风中熄灭的灯笼,天明时隐没的星辰。
  日久天长,老柿子树成了李家洼村最显著的标牌,它见证了村庄的变迁与衰荣,见证了一代新人换旧人的岁月更迭。
  农闲的时候一天少说三聚:早饭后、午饭前、晚饭前。那些腰带上别着旱烟袋遛牲口的老汉,搓捻麻绳的小脚老太太,纳鞋底子的婆姨,给娃喂奶的媳妇,嬉皮笑脸没风水的汉子,还有嬉闹的娃娃。解放后,队里在旁边栽了根电线杆子,特意捆上了一台高音喇叭,播通知、放革命歌曲,渐渐地老柿子树下成了李家洼村名符其实的“沙龙”。
  这就是七十年代中后期,大多数中国的乡村生活写照。
  眼见两个婆姨走近了,陈二牛直起身迎了上来,接过刘彩凤胳膊上挎着的篮子,领上“客人”往老三家走去。
  陈二牛是个中等个儿,身上罩着绍了色的军装,浅绿鹅黄,像是秋天黄绿斑驳的树叶,胳膊肘、袖口打着四四方方的补丁,因长得精瘦精瘦的,反倒衬得高了。一张枣红色的阔脸,一对深眼窝子,高隆的眉骨像是眼窝子上搭起的瞭望台;眼窝子下面拖着黑眼圈儿,颧骨凸起,像是暴露在沙土外面的红薯。
  要说这个陈二牛真可以说是这一带挂上号的能人:打小练就了一副好身手,一般的三五个是近不了身的;又是个好车把式,那车赶的,谁见了都会情不自禁地竖着大拇指:这狗日的,还真有两下子!因为识马、懂马、爱马、疼马,加上跟马一起吃,和马一起睡,村里人打趣地把他唤作“马相公”。陈二牛的相马经:好马有副好骨架,棱棱角角特别显眼,耳朵向里贴又收耸、鼻孔收缩,牙口外暴,上唇包裹……不管是再烈性的马,经他一调教,服服帖帖的。四五年光复前,给解州城里的皇协军赶过车。
  陈二牛的好身手是跟他大学的。
  他大陈甲午那更是了不得,李家洼村自不必说,临汾、省城太原包括西安宝鸡一带都是家喻户晓的人物。老人们说,二十年代,那个出没在山西、陕西一带“飞贼”,真人就是陈二牛、陈三彪的大陈甲午。
  传得那个邪乎!——人长得精瘦不说,一腿的黄毛那才叫个稀罕呢!又厚又密实,整个人活脱脱就是只没进化过来的猢狲。什么飞檐走壁、爬高走低的,两条腿行走如飞,让人不由得想起“梁山好汉”中的神行太保戴宗。后晌从孝义、临汾出发,第二天晌午饭前就从西安城那边弄上东西回来了。
  陈甲午临了也死得不明不白,——听我在临汾城里开油作坊的舅姥爷说,是跌倒在了女人手里。
  每次得手,陈甲午准去临汾城里下馆子,逛窑子,呷着花酒,听着梆子,末了还是看上了“绣春楼”一个叫梅春的婊子。那婊子十八九岁,人长得还算顺溜,黑油油的发辫披散开辫梢梢能扫到瓷实实浑圆紧翘的勾蛋子,段子又唱得好。《寒窑记》中王宝钏父女俩“三击掌”那段子唱得那才叫个美气哩!告发陈二牛陈三彪的大陈甲午的不是梅春,是梅霞——梅春最要好的姐妹。陈甲午被抓后的第三天,梅春就被削了籍,撅着个小肚子回了老家夏县,谁也说不清梅春从陈甲午那儿“哄”了多少件“宝贝”。至于梅霞为啥要出卖姐妹的“相好”?当时流传的有好几样的说法,其中最站得住脚的要数人家朱二金的。朱二金既是陈甲午的师弟,又是同伙,专门负责给货寻主顾、找下家。朱二金回忆说,他曾经不下十次告诫师兄“咱是在刀尖尖上舔血过活的人,只要一天不收手,人家那些当差的就一天不消停,一年、两年没被逮着,不代表可以一辈子享太平,有个闪失就是要输头掉脑袋的!”师兄拥红偎翠、酒酣耳热之际,早把师弟的忠告砍到解州盐池去啦!——“梅春,哥早晚要替你把身子赎了。”梅春到底还是把这“要紧事”透露给了自己的好姐妹梅霞,梅霞眼热衙门里开出的五百块大洋赏钱。——“你说,能不出事吗?”
  陈甲午被当差的捆走那一刻,回过头来狠狠地“挖”了眼头发零乱、敞开的衣襟中骨碌出大半只奶子的梅春。
  据说,为了防备陈甲午逃跑,投进号子前看守就找来一个剃头师傅给陈甲午两条腿上密轧轧的毛剔了个精光,还抹了石灰、上了油。
  陈甲午被砍头的那一年秋天,陈二牛九岁,陈三彪八岁,陈二牛的娘带着三岁的妹妹跟着挑担子的香油客走了。
  后来,直到有一年的清明节,陈二牛赶车路过水头在路边解手的时候,惊异地发现一座坟头插着他大陈甲午名字的柳木牌位。就在不远处的小路上,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大勾蛋子的女人挎着个柳条筐,后面厮跟着一个齐腰高的姑娘,陈二牛目送着一大一小的背影隐没在绿杨掩映的墟落。
  再后来,就是光复的前一年,陈二牛又绕道路过水头,发现他大陈甲午的坟旁多了一座坟,石碑上写着:亡夫王大山之墓,未亡人王柳氏、子王铁山、女王铁云于民国三十三年七月十四日立。
  陈二牛后来打听到,“货郎”王大山的真实身份是八路军的一名地下交通员,王铁云毫无疑问就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
  要说陈家最传奇人物当然是陈二牛、陈三彪的爷爷——陈亢龙。陈家的变迁要从他们的爷爷陈亢龙的身世说起。
  陈亢龙那可是“祁太平”一带响当当的人物。从小就喜欢使枪弄棒,专好打抱不平。
  十四岁上的时候,瞒了家人,一路讨吃到京城,投奔了赫赫有名的大刀王五,使两口四十斤重的大砍刀,十枝雪亮的无影“龙”形镖。十七岁那年年关,一个人逛天桥,因看不过一伙流氓当街糟践插草标的姑娘,“失手”捅瞎了紫禁城里老佛爷身边一个公公干儿子的两只眼,唬得化装连夜逃出了京城。
  十八岁那年,娶了比自己小三岁的表妹作婆姨。第二年,光绪二十年也就是农历甲午年,陈亢龙给自己第一个儿子起名叫陈甲午。
  到后来,打听到风声不怎么紧了,跑到附近的榆次城里做上了“虎威”镖局的镖师。
  “庚子之乱”,山西“拳匪”闹得挺厉害,陈二牛、陈三彪的爷爷陈亢龙当上了义和团的“拳师”。慈禧为讨好洋鬼子,授意荣禄“剿杀‘拳匪’!”也是该着这小子命不当绝,兵勇来的时候,碰巧赶上陈亢龙外出押镖,听到风声家都没敢回,径直奔向晋南方向。一路上东躲西藏、昼伏夜行,最后七拐八拐来到绵山脚下有着几百户人家的李家洼。
  一开始给个小财东家放牛,一天糊糊窝窝就咸菜根本填不饱肚子,捱了三个月,想不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给“拳匪”陈亢龙的命运带来了转机。
  当陈亢龙在暴雨中将最后一头牛抱进废圯的土窑时,更猛烈的洪水裹挟着树干、石块和泥沙呼啸而来,洪峰霎时间吞没了牛群刚刚经过山谷。
  陈亢龙和他的手下七头牛竟然毛发无损,安然无恙!
  第二天一大早,一个穿着靛蓝色绉绸褂的陌生男子甩下五两碎银子径直带走了正套车的陈亢龙,摸不着头脑的陈亢龙就这样走进了田姓乡绅的院落。
  说实话,从外面看,这是一座普通的三进深的四合院,在祁县、太谷、平遥,顶多算得上一般财东家的排场。院门南向开,两扇对开的大门上的红漆已经龟裂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给人感觉有点像是用碎布缝缀而成的老和尚的百衲衣。在风沙和雨雪长年累月的侵蚀下,曾经夺目的朱红色的门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油亮和润泽,显得很斑驳、很陈旧。门上均匀地镶嵌着蒙蒙亮的铜钉,还有悬挂管钥的铜鼻子。大门的正上方探出的屋檐就是阙楼,支撑阙楼的是鼓形的石础和一抱粗的楹柱,楹柱也是朱红色的。溜雨檐的瓦脊上长着一种很熟悉却叫不出名字的草,开出一串串不蓝不紫的花铃,花铃的样子很像芝麻花,花色比芝麻花要艳得多。飞檐正下方匾额上板板正正书写着“光前裕后”四个烫金的大字,两只神情肃穆的狮子墩墩实实地盘踞在台阶两旁方型的花岗岩座基上。
  跨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嵌有麒麟模样的琉璃照壁,转过照壁,直对着正厅,正厅镂空的门大开着,门里供桌左手边一位容貌慈祥的老者正襟危坐。
  “老爷,人领来了!”靛蓝色绉绸褂的男子慌忙走上前去,欠身立在主人左侧约一箭远的地方,低着头,弓着身子,两只手很自然地垂下,毕恭毕敬地向主人报告着,同时,不忘招呼跟进来的陈亢龙:“外乡的,见过我家田老爷!”
  陈亢龙昂首站立在台阶下,平视着椅子上的那个老者——瞧模样,起码有六十岁,脸色有些苍白又不失红润,浅显的皱纹从眼角廓延到两腮,眼睛不大却熠熠有神,灰白的头发梳理得格外顺溜,身板很板正,看上去挺结实、挺硬朗的。
  “你是死人?还不见过老爷?”陈亢龙摆出的这副“分庭抗礼”的架势显然激怒了靛蓝色绉绸褂的男子,冲着这个没尊没卑、没大没小不懂规矩的外乡人厉声喝斥着。
  老者晃了晃植立的手杖,那个男子“倏地”立马恢复了先前卑恭的模样。老者发话了:“后生,走近些儿。”陈亢龙健步迈上台阶,跨进了门坎。
  “老家是甚地方的?”
  “祁县。”
  “老辈上是做甚营生的?”
  “种地的。”
  “有媳妇子吗?”
  “有!”
  “不好好在祁县呆着,跑到晋南来做甚?”说这句话的时候,不但加重了语气,完全是一副斥责的口吻,长者的训斥。
  “年成不好,又闹拳匪,没活路。”
  老者稍稍停顿了一刻,攥着手杖柄的右手用力戳住地面,直起身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陈亢龙跟前,眯起眼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这位腰板笔直的汉子。
  “手给我看看!”
  陈亢龙顺从地摊开了双手,那是一双满布着老茧的粗壮的大手,厚厚茧皮像杉木皮沿着手指,绕着手心,一直蔓延到虎口。
  “赶过大车吗?”
  “赶过!”
  “李青把鞭子撂给!”
  陈亢龙稳稳地接住那个靛蓝色绉绸褂的男子狠狠掷来的马鞭,右手娴熟地一扬,腕子“刷”地一抖,羊皮鞭子像一条银色的蛇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闪电,“啪”的一声,清脆的鞭哨将深秋明洼洼的日头“炸”了个粉碎。
  等收起马鞭在原地站定,老者起身向后走去,那个叫李青的连忙趋了过去,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后院走去。
  不一会儿,李青出来了,叫过来有些茫然的陈亢龙,“宣告”了他的差事:“老爷吩咐了,先留下。——打明日起,你就剁草料、喂牲口、担水、洗马槽,稍带着守院子、赶车。——饭管饱,工钱嘛,老爷有交代‘不会比头里的东家少。’——还有,没事儿的时候不要在院子里瞎转悠!”
  有一句话李青没有说,——田乡绅叮嘱说,这后生像是个好把式,就是来路不利索,提防着些。
  就这样,陈亢龙被留下了。
  后来,又添了一桩差事——跟着老妈子去接住在城里的老太太和大小姐。
  田家大小姐算起来也有二十好几了,据说,守望门寡有些年头了。
  村里人私底下言语,要说人长得真是不赖,白白净净、窈窈窕窕的,别说是李家洼,就是城里头那些老爷、财东家的千金小姐也抵不过,可就是这八字太硬,命里克夫,一般的男人怕是伏不住。招赘的第一个男人,姓翟,是大小姐在城里念私塾认下的,个子不高高,单眼皮,长相一般,家里原本是城里经济布庄的,不曾想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把家底子烧成了碳灰,家道败了。
  那个年月,闺女家长到十五、六岁家里就开始张罗着给寻人家了。田老爷也不例外,私下里已经托了人给踅摸上了。城里的好人家来提亲的不在少数,一听说是招上门女婿,大多打发了穿针引线的冰媒。
  招赘实在是不得已的事情,偌大的家业总得有个后吧?后面的那几个丫头片子又上不了台面,只能指着大闺女。关里(城里)她舅舅家的二小子倒是般配,又是块读书的料,才中了秀才,忙活着考举人呢!前些日子捎过话来说是“再思忖思忖”。洪洞她姨家话回得倒爽快——“年成不好,想出了正月就给娃娃们圆了房。”舅舅家的娃怕是指望不上,可姨家偏是个靠天吃饭的主,种着几亩薄田,勉强糊口。
  “姨表亲那可是亲上加亲!她姨家娃,人老实又肯实受,不会亏待了咱家闺女,再说啦,往后这结了婚生了子咋也是自家骨肉……”即便没有媒婆儿那副伶牙俐齿,田乡绅也早就合计上了:咋也是亲戚,家境差些倒也没啥,大不了多贴补贴补。贴子也交换了,找人一磕——“八字”真合!大小姐没言语,田老爷子还以为闺女应承了呢,她姨家那边紧得催促,田老爷合计着给娃们“圆房”了也就歇心了,银子绸缎啥的也送了,日子已经定在了二月初九,里里外外紧着张罗。临了,大小姐这儿终于发话啦!说是看上一块儿念书的一个后生,姓翟,“别人死也不嫁!”
  这可把老爷子咽得!老爷子是个多要脸面的主儿!亲戚相与可都支应了,这说变就变不是丢田家的人、打田老爷子的脸吗?老爷子当下就发火了,头一次见发那么大的火:“这门亲事,我已经应承下了,不嫁也得嫁,嫁还得嫁,就是死人也得给老子抬出田家的门!”劝的人好话歹话说了成筐成垛的,姑娘拗得像头倔驴,就是不依。老爷子怕在节骨眼上弄出事来,她姨家那儿交待不了,打发丫环婆子轮流看护、守候着。
  先头的那些日子,不是摔碟子摔碗就是打丫环骂婆子,寻死觅活的。眼见“洒泼”的招数不好使了,改变了法子,不哭了也不闹了,你们叫干啥就干啥,好像挺顺从的。过门的前一天,大伙儿都忙前忙后忙里忙外的,放松了对她的“关照”,谁也没料到这个“一根筋”会直挺着脖子往井里头扎,可把这田老爷子唬了个半死!你想想,闺女一生下来娘就咽了气,能活下来,从奶妈怀里倒到后娘膝下,到长成今天的人样样,已经很不赖了!看看闺女一天天长大了,俏俏皮皮、伶伶俐俐的,可就是话少。九岁的时候,城里她老娘家来人接了过去,厮跟着她舅舅家的娃念了私塾。没娘,自己又照应不够,田乡绅心里头总觉得亏欠着闺女好多,性情上尽量也就迁就着。
  都到这份上了,还能咋办?——“也罢!只要闺女愿意。”在亲情面前,田老乡绅退缩了:“告诉那个姓翟的后生,我姓田的是要脸面的人,一要明媒正娶,二要操办得红火!”
  翟家那边毕竟光景大不如前了,两个大人一合计就一口应承了,婚期定在了三月初六。女儿的婚姻大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可怜这翟后生福薄啊!就在迎娶的路上连人带马跌进了山坳坳里。大小姐那个伤心呀!不吃不喝三天三宿,捂着盖头,坐在炕上只管落泪。
  第二个男人,是三年后的事了。谁能料到,新姑爷过门不到三天就满地打滚、口吐白沫见了阎王老子。
  这两起晦气的婚事带给大小姐的刺激就不用说了,就是田老爷子也是讳莫如深,只要一想到闺女的遭遇,禁不住长吁短叹,眼涩鼻酸:“我闺女这命咋就这么孬啊!”眼见闺女一天天的眉头不展、一天天的沉默寡言、一天天的消沉,老爷子心里比锥子扎还难受,对着婆姨的灵位老泪纵横、悲叹不已:“媳妇子,这可咋弄呀?教闺女往后可咋活呀!?”
  “怕是妨着啥啦。——想想有没有伤害过甚?”人称“宋一目”的宋先生果然不同凡响,听完田乡绅讲述的女儿的遭遇,呷了一口茶,用和缓甚至是平淡的语气问道。
  “没害过谁呀?!宅院、田地全是祖宗传下来的。”稍微停顿思忖了一会儿,田乡绅不知就里一脸茫然地回答着。
  “包括畜牲,还有猫呀、狗呀啥的,——再想得细致些。”宋先生提醒着。
  等回应的工夫,宋先生用双手轻轻整理了整理铺在膝盖上的前襟,干瘪凹陷的左眼如同空洞的窨井,眼皮不停地眨着,就像是蜻蜓将要停降在枝叶上那一刻时翅膀的扇动。
  “蛇算不?”田乡伸瞪大了眼睛忐忑不安地问道。
  “嗯!蛇这畜生最灵性。咋惹下的?”
  “后生的时候,拿斧子砍死过盘卧在水缸脚的一条花花蛇。”
  “这就是了!那把斧子撂到哪儿啦?”宋先生追问道。
  “没印象了,这么多年了,沤都该沤烂了。”
  “可是呢,斧子这一没,就没了顾忌,这畜生这是来讨命呢!报复不到你头上,就报复在你的家人身上,你婆姨的死也是这畜生弄的。”说的时候,宋先生一脸的严肃,话听起来很瘆人。
  田乡绅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紧有种过电发麻的感觉,浑身毛孔迅速收缩,鸡皮疙瘩“倏”的一下子布满了全身,脸色霎时间变得灰白。
  “完了没呢?”田乡绅惶恐不安中惊谔地问道,脸色已变得青白。
  “没完呢。”宋先生掐了掐手指十分严肃地说,“你这大闺女也是属蛇吧?”
  “嗯,小龙。”
  “因果报应,果不其然啊!……”说这话的时候,宋先生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他没有正视田乡绅,而是站起身径直来走到雕琢着喜鹊登梅的橱窗前,漠然望着窗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扇箑不急不缓有节奏地拍打着左手的掌心。
  “这可咋弄呀?!宋先生,您可得给出个法子呀?”田乡绅惊悸中用近乎颤抖的声音恳求着。
  宋先生没有回答,停顿片刻后,信步走出了书房,将这所三进深的院落里里外外彻头彻尾地审慎而细致地打量了一通:先是察验了院子的方位,随后看了厢房、庑廊、亭轩、水井,又去了驴圈、马厩、柴房、鸡埘、茅厕......甚至连点缀的花草树木都没落下。
  歇下来坐定的时候,宋先生问了一个听上去像是毫不相干的问题:“山上面供的啥神么?”
  “早先和时候上头有座娘娘庙,一场山火下来给烧得不成样子了。”
  宋先生微微点了点头,手下意识地捋了捋翘起的胡须。田乡绅就手呈上预备好的十两银子,宋先生也不推辞,示意书僮收起,然后,排开文房四宝,歪着个脑袋,写下消灾弭难的“方子”,吆喝书僮收拾褡裢,起身道了声“告辞”,便逍逍遥遥地踱着方步离开了田家大院。
  田乡绅不敢怠慢,遵照宋先生的说法,请人修缮了娘娘庙,在做法事的当天又带头捐了五百两银子的香火钱。
  说来也怪,往后的日子竟安安生生了。
  春暖花开的时候,城里的老二打发人照例来接老太太过去住一阵子,顺便接走了大小姐。就这样,大小姐陪老太太又住进了城里。再后来,吃了素,学着姑子念起“南无阿弥陀佛”。老爷子专门给置办了一厢院落。
  一年中也就是过年、清明、八月十五和她老子的寿辰回乡下待上一阵子。
  比枣木还硬的陈亢龙注定了命里要被这个女人克。
  忠厚、木讷的陈亢龙知道自己的出身,一开始,只管拎箱子、提包袱、垫脚凳、套牲口和赶车,别说搭讪,都不敢用正眼瞅小姐。老太太在的时候,偶尔跟老太太扯上一两句闲话,老太太不在的时候,连车顶子都不回头瞄一眼。
  娶大小姐!流落他乡的陈亢龙压根儿连这样的梦都不敢做,更别说想了。自己有婆姨不说,完全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陈亢龙从来就没见过小姐笑过,就是打照面的时候神情平静、漠然,甚至有些恍惚和漫不经心。不过,大小姐的那双眼睛倒是记得真真的:一对冷艳艳的丹凤眼像是掩映在丛林深谷中两泓月牙形的清澈的泉眼,更像是镶嵌在雪山上的两颗璀璨的宝石,恬淡中隐匿着幽寂,明亮中潜释着寒冽。两个人在的时候,一个在车头赶车,一个在隔着帷帘的车厢中兀坐,一个是心无旁骛,一个是心如止水,谁也不言语。
  殊不知,这个有着山岳般伟岸身躯的男人正如春天里被雨水浸润的土壤,寄寓着复苏的种子对生命的向往,如秋天果实收获后金色弥漫的田野,散发着令人如痴如醉的醇香,不知不觉中,一点一滴地沁入了心田,如同一缕星光点燃了对光明期盼已久的渴望,渐渐地汇聚成炽热的火焰,渐渐地升腾为喷薄的骄阳,终将以不可遏制之势将万丈深渊积蓄的坚冰熔炼……
  诱惑源于渴望,萌动源于遐想。
  渐渐地,陈亢龙隐隐感受到有一对深邃的眼眸在后背上迷离流盼,像是太阳在努力挣脱云层的遮挡,时而隐匿,时而绽放;渐渐地,感受到柔和匀称的气息吐纳着氤氲和芳岚;渐渐地,幽咽的轻叹流连在眉梢耳畔;渐渐地,马蹄声碎如雨打浮萍,撒落朵朵涟漪廓散成有如梦境般联翩的浮想……
  直到有一天,原本是蓝天白云般清澈纯静若即若离的默契好比一堵根基被掏空的墙在静默中轰然倒塌。
  “歇息歇息,擦把汗吧?”就这么一句话,一句轻柔飘渺得像梦一样的话,却有如惊雷炸起,足以让陈亢龙惊诧中晕厥甚至死去。霎时,陈亢龙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沟壑交汇的深谷,四面八方奔腾呼啸的回声如澎湃汹涌的春潮,涤荡着绵薄的耳鼓。
  陈亢龙不敢回头,任马车清脆悠扬的铃声飘洒在高粱花盛开的原野。他哪儿晓得那一刻在他的身后飘扬着一块绣着干枝梅的丝帕!这块被芳泽浸润过的锦绣丝帕,恰似彩云飘过天涯。
  当惊悸和恐慌如潮水般消退后,平静的河谷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切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然而,一颗奇妙的种子在两个人看似悄然无声的独处中苏醒,潜移默化中蕴藏着盎然生机。
  小姐发话了:父亲年纪大了,她要时常回来看看。
  ……
  机缘是会意的巧合,是恰如其分的回眸,是恰到好处的的淹留,是恰逢其时守候。机缘一旦出现,月老便如影随形,逮准了时机,将两个灵犀相通的人的心上烙上爱慕的印痕,手腕上绾上厮守的绳扣。不期而遇的机缘一经携手,足以成就如期而至的姻缘。
  有人说,要是没有那三只狼,又会咋样?
  该咋样还咋样!这么些年,你啥时候见过大小姐恁地笑过?那三只狼就是月老派去红娘。
  腊月里的一个雪天,回来的路上遇上了三只狼。陈亢龙拼着死命打退了狼,保护住了大小姐,弄得手上、背上浑身都是狼爪子拉出来的血道道。
  来年的夏天,入赘给这个田姓乡绅家当了上门女婿,当地土话管这叫“倒插门”。老辈人说:人再硬也硬不过命!
  “匪”性不改的陈亢龙提下了两个要求:第一是“陈姓不改”,第二是“等世道太平了回祁县老家过”。这第一条已经很勉强了,田乡绅最终还是应承了。这第二条,田老爷子不干了:回祁县老家过,当我这儿是旅店?再说,我还怕我闺女受制呢!姑娘倒是答应得爽快“能行!”不得已,老爷子思忖出一个折衷的办法:原配和子女可以接来过,女儿可以作偏房,分开住,给田家育下两个男娃,带到哪儿都由你。
  谁也没想到,婚后捅咕出一卜溜的娃。
  八岁的陈甲午被人领进田家大院,已经是光绪二十七年的事了。两年前,娃的娘染上肺痨死了。
  到后来,田家的族长在祠堂宣读了一条“禁令”:往后,村里姓田的和姓陈的不得通婚!
  从此,李家洼村除了姓李的、姓田的,多了一个外来户——姓陈的,渐渐的陈姓成了李家洼村的三大姓之一。
  “感谢英明领袖华主席,感谢党中央一举粉碎了祸国殃民的‘四人帮’,咱村的收成也一年好过一年。
  “生娃和他大,摆置八亩坡地,种了六亩麦子,两亩花,再间种些玉米、山药蛋、红薯啥的……交完公粮,年年都有些富余。”
  生娃就是我们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刘嘉树,小名叫生娃,他大的名字叫刘来福,我们那儿管爸就叫“大”。
  “今年我嫂又抱了六只鸡娃,五只母鸡,一只公鸡,算下来统共就有十只母鸡了;新育了两头猪娃儿……估摸着到了秋天,将将好给娃们做事宴”。到底是村会计的婆姨,刘彩凤脑子里像是拨拉的算盘珠子,一项一项、一笔一笔磕打得是清清亮亮的,不含糊。
  “做事宴”就是结婚摆酒席的意思。
  “还有,……”
  没人吱声,更没人应承,刘彩凤觉察到了土窑里的苗头有些不大对头:系着围裙手腕上还粘着少许面嘎巴的曲小改应付差事似地陪着笑脸,陈三彪一直在蹙着眉,陈二牛眼睛时不时地往窗户扫上两眼。
  陈三彪真的没有心思再往下听了,瞄了他哥陈二牛一眼,下意识地轻咳了一声。
  “她风姑,我看,娃们的事,咱就这吧!弄出个恁事儿——”陈二牛知道是时候了,鼓起了勇气不紧不慢地把话赶了出来。
  刘彩凤当然知道陈二牛“弄出个恁事儿”说的是啥,故作镇定,明知故问道:“‘就这吧’!?老二,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她凤姑,怕是弄不成了。”陈二牛嚅嗫道,“你说咱娃有羊羔疯这毛病咱也不计较了。——你说,咱恁大的娃咋就恁地日糊哩!”陈二牛话说到这儿有意作了个停顿,这正是他狡猾和老练的地方——他知道啥该说啥不该说,更知道该咋说。他清楚就在这眼土窑的外头直楞楞地竖着十几对毫不相干的耳朵,矗立着十几只向东西南北散发消息的喇叭、广播盒子。
  “老三、三嫂?——”刘彩凤那是多灵星的人啊,她马上会意到了陈二牛话里话外的意思,不用说,陈三彪和曲小改也是这个意思。她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没有必要再做任何的争执和辩解,却故意逼问道。
  停了有一袋烟的工夫,从陈三彪紧闭的双唇中终于生生地挤出了个“嗯!”,声音很微弱,恍恍惚惚,气若游丝。
  不大爱说话的曲小改没防备刘彩凤会甩这么一下,立马慌了手脚,垂下着头,既不敢瞅他男人,更不敢觑刘彩风,一紧张眼泪都要憋出来了,凭感觉躲闪着刘彩凤直视的眼光,张开的嘴巴在半空里停了半天,落下来的时候化作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唉!
  完全是一副无辜、无助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又像是自己犯了错误在恳求面前人家宽恕一样,一脸的愧疚和不安。
  话一旦挑明,转瞬间又陷入了尴尬的宁静,谁都显得很小心,不愿意先开口说话,窑洞里的空气在陡然间凝滞了,沉甸甸的,划根火柴一点就会爆。
  刘彩凤始终是清醒的,她知道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往下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反倒会弄得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此刻,只觉得内心袭来阵阵凄凉,像是掠过雪原的初春的风“呼”地下灌进了脖领子,心里话:是啊!就到这儿吧。
  “嫂,咱回哇!”她知趣地率先打破了僵局,声音短促略带着些沙哑。
  陈三彪和曲小改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陈三彪看看曲小改,曲小改看看陈三彪,这对可怜的两口子还没愣登过来呢!
  陈二牛知道客人要走了,连忙站起身来,招呼着:“她姑、她婶,大老远的,这来一趟可是不容易,咋也得吃了晌午饭回,面都和好啦!”人家这大老远的过来,再教人家饿着肚子回去,实在是说不过去。
  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陈二牛感到如释重负,看了看坐在炕头上的高兰英,目光最后投给了刘彩凤。
  “是啊,吃过晌午饭叨歇叨歇再回哇!”醒过神来的陈三彪也顺势搭着腔,话语也显得自然、匀称了一些。
  “不啦,他大还在屋里头等着呢。”
  最后这句话是高兰英说的,她听懂了她小姑和陈二牛对话的所有内容,读懂了土窑里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尤其是陷入沉默的时候。
  “老三家的,馍馍留下吧!”这个时候高兰英的头脑是清醒的,理智的,——自己和曲小改不管咋的还是几十年的老姊妹呢!
  “不啦!”
  平心而论,曲小改觉得回绝了高兰英,心里已经挺过意不去了,收下馍馍更难为情。
  还是陈二牛稔熟人情世故,从里面拣出来六个,搁进去六个自家蒸的花花馍馍,填了些枣和核桃。
  眼见老姐姐要走了,曲小改的心里总是觉得不踏实,像赎罪一样陪着刘彩凤和高兰英走到了村口。
  回去的路上,刘彩凤还念叨呢:
  “嫂,我这心里面难过得不行,像是凹着一碗高粱面糊糊......陈二牛这个挨刀货!”
  “可不是,这咋跟你哥交代呀!”
  二、荆芭院里的老刘家
  造步枪的兵工厂落户之前,马家沟河谷左侧的塬上单单就住着刘来福家一户人家。眼见河谷越来越宽,越来越空旷,这家人就这么坚守着,从最初的两口到如今的三口,如同打鬼子的时候马家沟村布设的交通站。冬去春来,潮起潮落,岁月就在这无止境的消磨中,从怒涛汹涌到涓涓细流到干涸龟裂,庄稼人心里总在期盼着那瓜熟蒂落的那一天……
  至于老刘家为什么在这里安家,我不得而知。
  三眼窑洞和荆笆扎起的院落,独门独院的,虽说利落、清静,跟周边又不会有什么瓜葛,毕竟有些冷清,入冬以后还要时不时提防山上窜下来的狼。
  直到兵工厂的生产车间在河谷的纵深处安下营寨,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声开始热闹了起来,卷走了马家沟往日的静谧、闲适和安详。
  厂里能吃上白面馍馍的“市民”成了村里刘老汉家实实在在的“邻居”。
  起初,还有些生分和拉不开脸面。往后,见面咧开嘴憨厚地点点头、笑那么一笑;再往后,相互间开始寒暄、打招呼;时间一长,竟处出那么一两户“对口味”的人家,真成了“邻居”和“对门”,倒是村里面的老相识反而少了来往。
  沟里人气旺了,冬天经常光顾的狼也许是嗅出了火药的味道,出于畏惧,竟识趣似地远遁了。
  看看天色变成了庄稼人的灰布褂,夜幕降临了。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脚步,稀稀拉拉的,四周渐渐地恢复了宁静。
  对面兵工厂家属区靠沟堤的三盏路灯发出蜡黄色的光晕,像是快要熄灭的炭火,有气无力的。微不足道的光亮似乎仅仅是为了炫耀它们的存在。
  来福老汉盘腿坐在自家的火炕上,眼皮耷拉成了一条线,像一只恹恹的老猫,任由炕桌上的煤油灯“嘶-嘶”地燃着,大半碗的“米齐子”已经馂成了一砣。昏黄的灯光敷在老汉布满皱纹的脸上,那张经历了六十六遭风霜的脸庞像一个风干的山核桃壳,布满沟沟壑壑;羊毛肚手巾的两头在额头的上方交叉地打着粗大的结,俨然老树墩上卧着一只灰白的兔子;老黑棉袄糊得很硬,跟用来纳鞋垫的袼褙做的一样,罩在略显佝偻的身躯上更像是扣了一口钟,探出袖筒的右手竹筢般托着枣木杆做成的烟袋,黑不溜秋的烟丝袋宛若一只倔强的秤砣吊在空中,烟丝分明已暗了。
  屋子里弥漫着刺鼻的生烟叶的味道、柴草的味道,还有其他说不清的味道。
  老来福几乎就这么坐了一天,心里犯急的时候,不由地思忖着:“都这光景啦,咋还不回来呢?”老汉漫无目的地想着,没有头绪地想着,更多的时候也弄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脑子像是装玉米面的瓦罐叫老鼠给掏得空荡荡的,想到不畅快的地陇,心里不禁恶狠狠地骂道:“娘了个逼的!”似乎这么一骂就能舒坦些。
  “两个死人,咋还不回来呀?”当思绪终于转悠回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要骂自己的妹妹和婆姨。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是高粱面糊糊稠嘟嘟淤堵在老汉的胸口,对屋儿子的呼噜声比风箱拉得还猛,像是山谷里的洪水漫过门道冲顶着这边窑洞的门扇。
  当他下意识地咂摸了一口烟想藉此缓释一下心头不安的思虑时,才觉察到烟丝已熄灭了。老汉狠狠地地皱了皱眉头。这时,院中四个来月的黄狗汪汪地叫了起来,叫声顿时响彻了整个河谷。脚步声由远至近越来越清晰了,当略显迟缓的脚步声临近了自家的院落时,狗的叫声停止了。脚步声进了荆笆门,在屋门外止住了,随后响起一通“扑搭扑搭”的拍打声,堂屋的门“咯吱吱”被推开。从灶台正上方的墙上故意开出供奉灶王爷的神龛窑窑洒出的亮光中看到进来的是两个显得异常疲惫的女人。那个看上去苍老许多头上戴着一块果绿色厚围巾的女人就是生娃妈,围巾对角折成个大三角贴着前额斜向下交叉在脑后,屋内的烟味呛得她急剧地咳嗽着。穿着灰白涤卡上衣的妇女是生娃的小姑,上衣是中山装样式。
  老汉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露出炕沿的布鞋底上嗑掉死烟灰,奋力地从火炕上跨了下来,冲着外面进来的人急切地吼道:“咋样了嘛?搁捣到这会儿!”
  “唉!别提有多败兴啦,弄不成啦!”妹妹有气无力地应承着,“馍馍筐撂回灶上啦。”
  小妹一边回她哥的问话,一边把筋疲力尽的嫂嫂搀上了炕,脱了鞋,将嫂嫂的头倚在贴墙根摞着的被窝上,扶正了身子。
  生娃妈真的太累了!光是来回的路程就大几十里地,再加上气懑造成的沉重的心理负担和精神损耗,早就筋疲力尽了,开始还半闭着眼睛,没心劲儿搭腔,不大一会儿便打起小鼾睡着了。
  “娘那个逼的,咋弄球成个这?你们两个大活人是干甚吃的?!”老汉顷刻间显得异常地恼怒和冲动,脸涨得通红,红透了脖子。
  “我俩有甚法儿?饭都没吃上一口!”
  “吃了他的饭怕甚呀?咱又不欠他的。”
  “谁还有心思吃饭?哥,亏你说得出口!”
  “该!事情弄球成个这样,饿死也活该!”
  刘来福赌气似的抬着杠,说出来的话很噎人。
  对于哥哥几乎是不近人情的责备和挖苦,刘彩凤实在是懒得较真,也没那份气力。
  “陈二牛那个挨刀货还提到了咱娃的病,他陈家退掉这门亲事的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谁能招呼到偏偏又在这节骨眼上教人家逮了个不是,还不怨咱家娃不争气,你说他咋就做出了那样的浑球事?……唉!败兴死啦。”
  妹妹说到“浑球事”三个字,刘来福心里头“咯噔”了一下,全明白了:娘那个逼的,越怕啥越来啥!
  老汉为了掩饰自己略有些慌乱的神色,抖动的左手探够着放在小炕桌上的烟袋,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从纸烟盒糊制的簸箩里捻出一绺烟丝吃力地一次又一次地揿进烟袋锅中,噙着翡翠烟嘴,就着灯火猛地吸了一口,拦腰而系的烟丝袋就像一只倒干了酒的酒葫芦在空中摇晃着,烟雾从老汉口中袅袅地溢出,漫过了灰白的胡子,就像是从山洞里被驱赶出的随风沉浮的流云。
  躺在炕上的睡着的那个人又被烟叶味儿呛得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姑,你说这事该咋球弄呀?还有补救吗?”老汉略微定了定神问道,目光也从摇曳的灯焰转到他小妹有些灰暗的脸上。
  “事儿都到这个份上了,陈家那儿还能有啥指望?哥,咱还是另寻人家吧!”妹妹无可奈何地怨叹着。
  他们的母亲统共生育了七个子女,只活下了他和两个妹妹,老汉是老三,大妹妹(老四)嫁到了公社。他这个妹妹是老小,嫁给本村的会计程元宝。
  妹妹刘彩风是马家沟村出了名的厉害女人,说她厉害并不是说她爱惹事生非那种而是因为她的性格与一般的女人不一样,说起话来就好比是噼哩啪啦地放一阵鞭炮;做起事来更像是下一阵骤雨,刮一阵急风,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很利索,很爽快,简直超过了一般的大男人,加上她男人是本村会计,大伙儿自然敬畏三分。
  刘彩风虽说是五十来岁,养育了四个子女,并不显得十分老态:头发依旧是乌黑的,一抹儿光溜溜地梳到了脑后,又细又密的眉梢略微向上翘起,眼睛虽不大而奋力地努出,显得格外专注和咄咄逼人,眼皮显得有些松弛,眼角的细纹隐约浮现着,象是水中漾浮着淡淡的涟漪。
  “另寻人家?外村人都晓得啦,有谁家还肯把闺女嫁给咱?”刘来福像是喃喃自语。
  “不寻人家咋办?都二十好几的娃啦!——三菊妈这个讨吃鬼,收了咱五斤猪肉、十斤鸡蛋,说好了不往外传的,到底还是给抖搂出去了。这才几天的工夫就传到李家圪牢牢啦!”
  三菊妈是兵工厂职工医院的护士,三个丫头大菊、二菊和三菊的妈,钳工王前进的老婆,因为姓水,人长得白净高挑,走起路来腰一扭一扭的,大伙都管她叫“水蛇腰”。
  刘彩凤说的那个“浑球事”,的确是件丢人又败兴的事,就发生在腊月二十三。
  这天,公社赶庙会。
  生娃早上从外面回来就闹着要去,高兰英没吱声,他大刘来福只是背底里嘟囔了两句:“一个破庙会有啥去头?消停消停换了衣裳,提上筐跟老子拾粪去。”
  就这么一句在刘来福看来并不算重的话,还是击中了要害——儿子“气蛋蛋”病又犯了。“娘那个逼的!老子就……”嘴里只喷出了半个“去”字,另外半个还在牙缝里卡着呢,人“扑通”一声平展展地砸在院子里的土地上,像是伐断的钻天杨陡然自空中拍下一样,霎时间,身体开始不停地抽搐抖动,嘴里光有出气没了进气。
  一见二十来岁的儿子闹出这架式,两口子顿时又傻眼啦!揉太阳穴的揉太阳穴,掐人中的掐人中,手忙脚乱地好一通忙。等到这边儿子出气一顺畅,一脸沮丧的刘来福悻悻地转身一脚踹开门帘跨进了窑洞,坐到炕头吸闷烟去了。
  每次看见儿子这光景,高兰英这心就好比掉进了一个大冰窟窿,一阵紧似一阵地抽搐,说不出的那个心酸、羞愧和无可奈何,有时候,恨不得找个地缝自己先钻进去——眼不见心不烦哪!
  六十岁的高兰英一边吃力地拽一边咒骂着:“生娃,你这个挨(nai)刀货!你大就言语了那么一下,你就躺到地上不动弹、装死,你倒是死呀!你这个灰娃,你咋不死呀?就知道吓唬你老娘。真死了,你老娘还能多活两年。——这么大的个子,重得像头牛,再这么折腾,你老娘的这把老骨头总要砍在你手里。”高兰英自己也说不清是说给儿子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泪花花在眼眶里闪烁、晃动、跌落。
  因为这个娃,因为娃这个病,两口子可没少拌嘴、吵架,动不动吵架升级到了拳脚相加、大打出手的地步。女人无论如何也是打不过男人的,窝了一肚子气,又吃了男人的打,气懑的时候,有时真想一死了之。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对面工厂家属区的人常常会听到河滩这边一个老女人凄婉的哭泣声,伴随着腔调,边哭边说,像是倾诉,又像是唱。
  生娃怕见他娘哭,见娘哭了,消停了,骨碌一下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尾随着娘进了屋。
  高兰英从炕上的小窑窑里掏出一个油布包包,像剥卷心菜一样剥开一层层油纸纸,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捧出了一毛钱,掖进儿子的上衣口袋里,然后,抓过儿子的手来,按住口袋放钱的那个位置:“记住!这儿有娘给你放的一毛钱,娃饿了,花两分钱买个火烧。”
  刘来福若无其事地看了眼婆姨和儿子,转过头来接着抽他的烟。
  斜乜着高大的儿子弓着腰踱出了自家的荆笆门。
  “后晌赶不回来,就住你四姑家。”老汉冲着儿子的背影喊道。
  郭村并不远,六七里地,也就是不远,两口子才敢放手让娃自个儿去,再加上娃的四姑家就在郭村。
  郭村的四姑家,生娃打小就路熟。
  逢年过节老汉领着娃经常去串门,家里的枣、花椒打得好,经常使唤儿子送一包袱一布袋。
  “老汉,让娃一个人去,能行吗?”每当娃一个人出“远门”的时候,高兰英总会不放心地问上这么一句。
  “咋就不行的?又不是没去过!再说,还有他姑呢,看把你还熬煎的?!”对于婆姨的顾虑,刘来福反倒觉得有些可笑,甚至不屑一顾。
  “他大,我咋就觉得不踏实?”
  “娘那个逼的!不踏实你就厮跟着。”刚才老汉已经忍了,问得心里颇烦得不行,老汉没好气狠狠地回了一句。
  太阳下山的时候,高兰英抱了一捆半干不湿的柴禾,开始生火做饭。划了三根火柴才把火引着,稠糊糊的烟雾迟重地弥散开来,逼向人的头、脸,包裹了全身。厚滞的烟气顶得人气息倒咽,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眼睛一闭一张之间,泪花也不由自主淌了出来,伴随着还有几条稀稀拉拉的鼻涕。等到烟雾消褪成又薄又淡的浅蓝色,铁锅里的水“哗哗哗”滚得直响,高兰英往炉膛里塞几根硬柴,下了小米,熬上了稀饭。
  生活在黄河流域一带的人,一日三餐很简单,很单调,无非就是稀饭、馒头和面条这老三样。通常早晚喝稀的,中午吃捞面条,因为白天劳作的关系,中午这顿面条才是实打实的“正餐”。——炒上一半个菜,往面条里一攉,加上盐和醋这么一拌,再就上一根大葱,吃得有滋有味。
  看看稀饭潋乎乎的了,高兰英架上箅子,溜上馍馍和油糕,嘴里又在念叨儿子了:“‘爷爷’(太阳)下山了,也不知道娃是回来呢还是住下啦?”想着、念叨着,呆呆地坐在板凳上发臆症。
  这时,荆笆门外传来来一个女人的急促的叫门声和急切的晃门声:“生娃他娘——开下门!生娃他娘——开下门!生娃他娘——开下门!”蓦地,听见有人唤自己,高兰英从臆症中猛然惊醒,一只手抵着右腿膝盖,一只手撑着灶台,向前挺着拨起腰身,吃力地从板凳上站起来。
  近了才看出来是“三狗”娘。“三狗”娘是兵工厂职工张大平的家属,自打认识了,两家走动得比较多勤。
  “‘三狗’娘,你这慌慌张张的,狼撵着勾蛋啦?”
  “他生娃娘,你娃惹下祸啦!”
  “我娃咋啦?”高兰英
  “你家生娃惹下祸啦!”“三狗”娘重复着。
  高兰英太相信自己的娃了,打小就不是个爱惹祸的娃。
  “娃不是去了公社他姑姑家吗?咋就惹下祸啦?‘三狗’娘你俩进屋说哇。”刘来福吼两个婆姨到屋里说事儿。
  “三狗”娘刚刚坐定,程元宝踩着自行车带着婆姨刘彩凤也“快马”赶到了。
  真出事儿了!——生娃在茅房把大菊给欺负了。
  “我家生娃在茅房把大菊给欺负啦?!谁说的?谁说的?——胡挛(方言“有胡说、瞎扯的意思)!”别说高兰英不信,刘来福不信,刘彩凤不信,连程元宝都不信。——叫谁信呢?
  事情就这么蹊跷,是真的。
  至于生娃怎么会跑进女厕所,怎么欺负得大菊?说法不尽相同。
  有一点是肯定的——生娃的的确确进了女厕所,偏偏大菊就在里面,跟大菊厮跟着去公社的女同学都可以作证。
  比较一致的说法是:生娃解完手,眊见有个女娃娃圪蹴着呢,圪蹴下来挖了几眼那女娃娃尿尿的地方,“嘿嘿”两声后就走开了.......
  那个圪蹴着女娃娃就是大菊,那一年念初二。
  大菊的爸爸王前进是兵工厂出了名的老实疙瘩,别看平时不吭不哈的,心里头亮堂着呢。人本分,手上有技术,干起活来更是不含糊,人缘又不赖,年年的厂级劳模。为了供养家里上上下下七、八张嘴,这位六级钳工一年到头儿除了埋头干活儿还是埋头干活儿,可就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怕老婆。
  大菊的妈妈、王前进的老婆“水蛇腰”那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据说,早先靠着厂里照顾进了职工食堂当了一名临时工。那个年代,能进国营单位做个临时工,已经是相当的不容易了,多少人托关系、走后门想进还不一定能进来呢。虽说工资上没法跟正式工相比,每个月能给家里多添个七块八块的也管着大用呢!——最起码一个月的肉钱和菜钱出来了。“水蛇腰”并不满足于一名区区的临时工,“同样是白大褂,风光劲儿那可是差得十万八千里!”——她瞄上了职工医院的白大褂。为了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不甘寂寞的她凭着天生的那股子媚劲儿和勾人魂魄的眼魅,愣是把厂里面管事儿的头头摆弄得心猿意马、意乱神迷的,不但顺顺当当转了正,而且摇身一变堂而皇之地当上了厂职工医院的护士。
  传闻中发生在自己老婆肚皮上的事儿,王前进不单单是有所耳闻,甚至有一次就撞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自家的床上,像藤蔓一样缠绕着的四肢和恣肆扭动着黑白分明的两骨碌肉身……暴露无遗的丑态。忠厚木讷的王前进像是被高压电击中了一样,顿时惊得目瞪口呆,直冲脑门的愤怒和无法掩饰的羞臊冲顶出了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屈辱的泪水,颤抖的手臂奋力地举起又颤微微地垂落,黑青着那张脸摔门而去。
  工友们只要见着王前进一个人在小吃店喝闷酒,就知道他家里准是又有事儿了。
  久而久之,王前进的老婆“水蛇腰”又赚了一个尴尬的名号,厂里的人背地里管她叫“水破鞋”。
  “水蛇腰”口口声声叫嚷着要告到公安局、告到法院:“把那个死老帽家的憨儿子、臭流氓、强奸犯抓起来法办,不法办,老娘决不罢休!”
  刘来福、高兰英、刘彩凤和程元宝他们头一次登门道歉,灰溜溜地撞了“四”鼻子灰。
  第二次,程元宝托了王前进的车间主任从中劝解,没用!那女人还是铁了心要告,“不抓起来法办,老娘咽不下这口恶气!”
  第三次,程元宝劳动了村主任和厂里的一个副书记出面调解,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水蛇腰”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也不是成心讹人,更不想把事情做绝,我就是想讨个说法。”
  最后,“水蛇腰”做了非常大的“让步”:五斤猪肉、十斤鸡蛋,说是给大菊营养、补身子的,还说什么“神经损耗就免了!”云云尔尔一大堆的话。
  这就是那件难以启齿的“浑球事儿”,就这么个事儿,闹得老刘家不但吃不了得兜着走,而且好长时间在马家沟村抬不起头来。
  “他凤姑,你说咋弄呀?快帮哥想个法子。”老汉焦虑地问道。
  “不早啦!哥,我得立马回去。”刘彩凤低头看了看扣在腕上的那块崭新的“上海”表应道。表是两口子给在兵工厂上班的小儿子学英买的。
  “不坐啦?”刘来福近乎恳求的口吻。
  “不啦,学英还等着上班呢。”
  “外头黑黢黢的,点上马灯,带上‘金虎’。”
  “金虎”是那条黄狗的名字。
  “嗯!”
  妹妹刘彩凤提着马灯,牵着“金虎”走了。
  妹妹一走,老汉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疲惫和不知所措,神情木然、一动不动地呆坐着,烟都懒得吸,像荒圮的庙里斜矗着的一尊罗汉。呆坐了好大一会儿,忽然萌生了到院子里走动走动的念头。
  他搬动两条腿移到了炕沿,双手努力地撑住身体,脚尖点着地挪下了炕。
  夜真静!四周一片漆黑。
  没有风,天上找不见半点星星,也听不到狗的叫声,就连对面兵工厂家属区恹恹欲睡的那几盏路灯也灭失了光亮的踪影。
  “娘那个逼的!鬼天气咋黑球成个这?”老汉啐了一口浓痰狠狠地骂道。此刻,无辜的老天爷竟也成了被他咒骂的对象。
  一阵“咕噜噜”的肠鸣缠绕着,像是半空里滚过的闷雷,——老汉恍然意识到在碗里的馂成一砣“米齐子”。
  冲上热水,吃了一小半兑稀了的“米齐子”,刘来福坐回到了炕桌前又吸起了烟,烟味又激起婆姨的咳嗽。
  老来福揉了揉枯干深陷而惺忪的双眼,看了看蜷曲而睡的婆姨,无奈地叹了口气。生娃妈头上的围巾已经蹭脱了,露出了老妈妈花白而稀疏的头发,脑后松散的发髻俨然是搭在树权上的鸟雀窠穴。
  油灯滋滋地点着,灯焰所发出的光亮比先前暗了许多,老汉痴痴地注视着这盏用了几十年的孤零零的油灯,蓦然间,一股莫名的哀愁涌上心头:这把老油灯多像自己啊!油燃尽了,灯也就完了。这念头的迸出令老人猝不及防同时又感到不寒而栗,它激活了老人心底尘封了多年却总也不敢面对的苦衷:都活了六十七年,光景不多啦!我老刘家的独苗苗连个媳妇也没讨下,更谈不上生儿育女、延续香火了!眼见刘家就要毁在我刘来福的手上了,到时候,我这个老家伙有何脸面去见地下的先人啊?!惶恐不安的老人心如刀绞——儿子的婚事如同压在老汉心上的一块石头。
  来福老汉的婆姨高兰英,四二年从河南逃荒到了马家沟村,在逃荒路上,已有三个月身孕的高兰英流产了,打听不到男人的消息,四六年就作了老实巴交的光棍汉刘来福的婆姨。婚后,两口个眼巴巴地想要几个孩子,最初的都没能保住。为了要个娃,高兰英往二十里外的娘娘庙跑了不下百次,直到五四年四月十八日这一天终于迎来了生娃,宝贝儿子的降临对于三十八岁的高兰英与四十四岁的刘来福来说真是太关键、太重要、太神圣了,听到儿子降生后的第一声啼哭,高兰英禁不住热泪“扑簌簌”的直往下掉,刘来福的泪水也在眼眶眶里直转圈圈。
  整个马家沟村的人都来向他们祝贺,村里的头头还带着猪肉和鸡蛋来看望了生娃和他妈,那光景是马家沟村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
  娃满月后的第一天,刘来福郑重其事地从郭村请来十里八乡很有名的算命先生郭半仙给娃磕八字起名。郭半仙净捡好听的说,哄得老两口眉开眼笑,乐不可支。娃的大名叫刘嘉树,生娃这个小名是刘彩凤给起的。也就是在生娃出生后的第二年,嫁到李村的干姊妹曲小改产下了一女婴,她就是陈杏花,小名叫“巧巧”。
  逃荒路上,高兰英和曲小改在私底下里合计过:世道不太平,年成又不好,将来生的全是男娃娃就是哥俩,生下女娃娃就是姊妹,要是男娃和女孩两家就结成儿女亲家。就这样,刘嘉树和陈杏花还没进娘胎就被他们的娘“私定终身”了。
  刘嘉树长到八岁的时候,跟别人家的娃一样背上书包上学了,由于贪玩、功课总是撂着,小学对付着念完就扔下书本跟他爹下地了。犁地、下种、间苗、锄草、上肥、收割、打场等活茌在他爹手把手地教训下竟也一步步地学会了,生娃渐渐成了家中的好劳力,他爹的好帮手。
  曲小改有五个孩子,巧巧是家里唯一的女娃又是老小,曲小改看成心尖尖上的肉肉一样疼爱。巧巧自己也很给爹娘长脸,打小学习就好又很有主意,一直是班上的尖子生和班干部,时不时跟娘去地里干点活,给自己喂的小兔兔拔些草。苹果熟了的时候,领着一群小伙伴到村里的果子沟捡拾树上掉下来的熟苹果交到大队。小的时候,大人们就拿她取笑唤她“生娃媳妇”,她并没有意识到这里有什么道道。上了高中,青春期的女孩子开始注意到自己身体的发育,留意男生的反应。当她听到班里有个从马家沟来的男同学背地里叫她“生娃媳妇”时,她心里觉得特别的不自在,像是喉咙里吞了只肮脏的苍蝇一样恶心,更像是受侮辱一样特别反感。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家里人围着饭桌准备开饭。“咦!?巧巧呢?——妮儿,吃饭啦!妮儿,快些出来吃饭呀。”曲小改喊了两遍,闺女没应也没出来,“这妮儿今天这是咋啦?”撩起门帘,瞅见女儿正对着窗户一动不动地坐着。“妮儿,吃饭!——发啥臆症呢?”
  “谁唤生娃?”
  女儿冷不丁的问话,把曲小改给问懵住了。
  “你姨家的娃,咋啦?”
  “为啥同学唤我‘生娃媳妇’?”女儿的质问中掺杂着抽泣、哽咽后的腔调,眼睛定定地盯着贴满了奖状的墙。
  “同学说,我还没生下的时候,你跟我那个姨就把我定给他娃了。是不是真的?娘?!”女儿的问话就像一条长了眼睛的鞭梢准准地抽到了曲小改最软的那根神经上,她有些慌乱和不知所措,涎着脸想敷衍这个在她看来还是个孩子的女儿:“杏儿,别听那些人胡诌乱侃,根本就是没有的事儿。——咱先吃饭!”
  “不行!说不清楚,我就不吃饭,今天不吃,明天不吃,以后都不吃。”女儿说得很坚决,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曲小改这下可是真的招架不住了,“——老汉,老汉,你快来劝劝咱闺女!”说着,掀开门帘招呼老汉陈三彪。
  陈三彪正鼓起腮帮子专注地咀嚼着馍馍,头都懒得扭一下。
  “老汉,快进来给杏儿说说有没有那回事儿。”
  “闹甚呢?”陈三彪不耐烦地问着,极不情愿地站起来。实际上,母女俩对话的内容陈三彪咀嚼馍馍的时候全听进去了。他知道,闺女大了,有想法了,这个时候自己不站出来说话,就等于默认了。
  “闹甚呀?卬?”撩起门帘,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婆姨,瞟了一眼端坐在炕上的闺女,陈三彪唬着个脸,提高了嗓门,一副威严的口吻训斥着:“都十六七了,也分不出个好歹来,明明是胡娈,都听不出来?”
  “大,我就是想弄个清楚!”
  “还不清楚?”
  “可是——”
  “啥可是不可是?我看是闲得!——反正学校也不上课了,明天就下地。”
  闺女的迷离的眼神和迷惑的表情被他大核桃般大小的双眼和不容分说的斥责声给压制住了,怏怏地垂下了头。
  “以后谁再敢对我闺女说这没风水的话,看不教你哥哥们去收拾他!”曲小改打着圆场,顺势把话接了过去。
  吃过饭,巧巧独自就着煤油灯写作业去了。
  这件事发生在1971年的春天。
  事情虽说是给糊弄这去了,曲小改还是掂量出这次“母女冲突”的份量。拾掇完锅灶,里里外外忙活完,她从柜子底下找出了夹着鞋样儿和照片的“红宝书”,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拈出一张略有些发黄的小后生的照片。那是生娃刘嘉树13周岁“完13”的时候拍的照片,是一张全身照,——一个浓眉毛、厚嘴唇、稚气未脱的男孩。
  “要说,娃这样样也不赖呀!再变还能变成个啥样?”合上红宝书,曲小改心里面似乎有了些底气。
  可是,只要一合上眼,满脑子都是女儿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怎么也安静不下来,思前想后不停地闹腾着,身子不由得在炕上翻过来折过去。
  “睡个觉都不消停,滚来滚去的轧虱子呢?”陈三彪用极不耐烦的语气质问着。
  “他大,看见咱娃那个委曲劲儿,我这心里就消停不下来。”
  “男娃娃家又不缺胳臂不少腿的,只要下地是个好把式就行,还要咋得?”陈三彪不以为然地反问道。
  男人心大,在他们看来,庄稼和牲口才称得上是天大的事儿,类似于婆姨和闺女的事儿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作为母亲,曲小改可不这么想,“亲眼见过,这心里才好歇心呢!”她还是决定第二天走一趟马家沟,看看现在的生娃长成了个啥样!
  “老汉,明天你也去哇?”曲小改推了推陈三彪,征求男人的意见。
  “有啥跑的?要去你个人去,我懒得管那闲事!”话顶得那个结实,像撞上了南墙。
  第二天,吃过早饭,曲小改就匆匆下了马家沟。
  一路上,曲小改这心里头七上八下、忐忐忑忑的,生怕有些闪失,脑子里一会儿闪过自己16岁闺女哀哀婉婉娇嗔的表情,一会儿又闪过13岁“女婿”憨憨厚厚的样样……
  近晌午的时候,她来到了高兰英家的荆笆门外,高兰英此时正忙着喂两只新买的小猪崽。
  高兰英的家坐落在呈喇叭口状河谷右边的塬上,河谷是长年累月的雨水冲涮而成的。顺着河谷的走向,在土壁上齐刷刷开出东西向的三眼窑洞,独门独户。窑洞的前面是平整的院落,走进荆笆门,就进了高家的小院,小院的东西两边对称长着两棵树,东边是一棵粗大的槐树,树上簇开着串串乳白色的槐花,密密匝匝地堆叠在枝丫上,五月末的槐花虽说已是“强弩之末”依然倾泻着馥郁的香气,整个院子飘逸着酽酽的甜醇味;西边是一棵苍劲的枣树,翡翠色的小圆叶从铁硬的桠杈上挤出,巧致绝伦玲珑剔透的枣花羞怯地藏匿在叶片之间,宛若春天开出的翠绿色的雪花,惹人怜爱,初绽的枣花浸出的淡淡的雅香敌不过浓郁的槐花香,看见枣花你自然会嗅出那仙乐般的幽香。枣树下蹴着一台碾子像蹲着一只大怪兽,碾盘上覆着一层黄土沫和随意地落着几根干树枝。
  高兰英像看着自己孩子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喜人的小猪们吃食,眼见体形稍大的小黑猪霸道地将白花猪拱到一旁,四只蹄子踏进槽子,又是拱又是刨的把槽子里的食全糟蹋了。高兰英一边骂着“灰货!”一边挥起勺子正要“教训”这个“无赖”、“败家子”,猛然瞅见荆笆门外站着一个婆姨,再一看,才看出来那个额头上泛着油亮的婆姨正是曲小改,连忙搁下食料盆,在前襟上抹了把手,快步迎了上去。
  “咦?小改!咋是你呀?我端详了半天才认出来。——你一个人下来的?”高兰英说着把曲小改招呼进了屋里。
  高兰英家的三眼窑洞,中间是堂屋,两边是卧房。除了两边卧房拱形的窗户下边的格子添了一溜儿玻璃外,还是老样子。
  跨过高高的柳木门坎就进了堂屋,地面上的青砖,常走动的地方已经被磨出了光亮。堂屋正面墙的中间粘着一幅毛主席像,毛主席像的下方是一张端端正正又略显粗笨的枣红色的桌子。
  堂屋的左边,靠墙摆放着弯锄、镢头、镰刀等农具和一双粘着细泥的胶鞋,墙上挂着几顶麦荐编制的草帽和一条鸡毛掸子,隔着门洞,立着一架纺车;堂屋的右边,先是两口油黑粗壮的大水缸,水缸过来就是灶台,被烟熏得黑乎乎的灶台。灶台的正上方挖了个专门贡献灶王爷的窑窑,里面塞上了装着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过了门洞,墙上挂着几个大小不等的高粱杆扎制的篦子,还有一条掰光了蒜头的蒜辫,无赖地垂吊着,再往里,地上垛着一些劈好的干柴、秸杆和沾着硬泥的土豆、萝卜、胡萝卜等过冬菜。
  左边那眼是儿子的,右边是老两口的。
  撩开老粗布门帘就进了高兰英和刘来福的屋。
  曲小改努起屁股坐上了炕。高兰英卷过来一筒被子顶住了曲小改后腰,“靠上歇歇,我给你倒口水。”高兰英转身去灶台上提溜过来一只竹条编成的暖壶,倒了一碗热水,又从墙上的窑窑里取下一只装过食母生的大玻璃瓶,用力拧开了盖,勺子在里面刮拉了半天,凑了半勺红糖。红糖被泼进了碗里,这些因融化而凝聚的不均匀的颗粒迅速地下沉到了碗底。瞬间,这些沉坠在碗底的颗粒像是烟煤初燃一样散发出了一缕一缕酱色的烟,在水中摇曳、廓散、弥漫。高兰英用勺子搁搅了一会儿,然后,稳稳地将碗递给了曲小改:“喝哇!”那个年代,红糖可是稀罕货!这还是拿槐花儿呀红薯呀枣呀跟厂里人“换”的。
  曲小改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高兰英递过来的碗,只是浅浅地呡了呡,润了润发干的嘴唇:“咱娃跟和尚还在地里头呢?”“咱娃”两个字,叫得够亲的,当然是生娃刘嘉树了!“和尚”就是刘来福。
  “嗯,快回来啦。”
  该做晌午饭的时候了,高兰英端着粗瓷面盆,掀开了一口青蓝色的大肚子瓦罐的盖子,从里面搲了一搪瓷缸子玉茭面,犹豫了片刻又倒回了瓦罐,接着揭开了一口黑色釉面瓮的盖子,几乎伸进去了大半个袖子,一缸子、两缸子、三缸子从里面掏出了三搪瓷缸子好面,觉得不够,又添了半缸子。
  眼见高兰英把玉茭面倒回了瓦罐,曲小改连忙劝阻说:“兰英,你看你,我又不是什么外人,‘二皮面’就好着呢!”
  没错,用好面包玉茭面的“二皮面”招待客人,已经不算差了。全用好面,说明招待的不是一般的客人。
  “这俩人也该回来了。”高兰英一边揉面一边跟曲小改叨歇,“咱杏儿的学还上着呢?”
  “不上了,在屋里头等信儿呢。”
  “等啥信儿?”
  “听妮儿说是学校让回去上课的信儿。”
  “一个女娃娃家,学成了又能咋?”
  “妮儿悦意学,反正家里也不缺她这个劳力。”
  “小改,咱杏儿这要是学成了,会不会嫌弃我娃呀?”
  “兰英,看你说的,我曲小改可不是‘银环她妈’!——再说啦,哪有咱乡下人嫌乡下人的?”
  面和得差不多了,高兰英把面盆端到炕上,盖上了高粱杆扎制的盖子,推到太阳能照着的地方醒面。“小改,你坐着,我给咱弄饭,一会儿那两个吃家回来又该叫唤呀。”
  “我给你添把手哇?”
  “快歇着哇。”
  高兰英出去了,曲小改开始端详老姐姐家的家当。
  这是一户普通庄户人家的陈设:屁股下面是沿三面墙顶着窗户盘的一台火炕,火炕上放着割下四方的小桌,小桌的边边磨得油亮油亮的。火炕对面摆着两口瓦罐和那口黑色釉面的瓮。屋里最大最惹眼的也是最贵重的要数矗立在里墙的黑色的大木柜了,这是一件从上辈传下来的器物,那些居住了几代人的老户家里面不乏像这样的桌椅柜橱。木柜上下双开门,米黄色的铜鼻子上衬着一块光溜溜的铜垫,门搭扣垂吊着。
  这时候,院子里响起了“咚咚-咚咚”沉重的脚步声。——回来了!
  “他娘,饭弄好了哇?”外面有人在喊饿了。
  “听听!我这老汉就是饿死鬼转的,进门就叫唤饿。”锅里的水滚了,高兰英一边下面条一边隔着门帘给老汉打着圆场。
  “娃他娘?——”外面的人在等一个应承。
  “懒得招呼他!”高兰英当是没听见。
  “‘和尚’饭量还那么大?”
  “可是呢,抵得上后生了。”
  外面的跺脚声和拍打声停止了,父子俩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好面面条、洋柿子炒鸡蛋,真稀罕!啥日子弄这么排场?”刘来福一进门就看见在灶上忙碌的婆姨,随口问道。
  “杏儿娘过来啦。”
  “谁娘?”刘来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小改过来啦,在屋里头呢!”
  “老三的婆姨来啦?”
  “嗯。”
  好面面条,洋柿子鸡蛋,全他娘的是稀罕货!像是迷失在沙漠中断水三天的人突遇霖雨,常年失明的人重获光明,生娃瞅见娘往灶台上排开的碗里拨拉红艳艳的洋柿子和黄澄澄的鸡蛋,口水像是止不住涌泉“咕噜-咕噜”的往肚子里咽,两只宽厚的大手来回使劲地搓着。
  “娘,哪碗是我的?”粗犷的嗓门,洪亮的噪音,急切的问语,生娃显然已经迫不及待了。
  “爪子洗干净,把这碗给你姨端进去!”高兰英拨拉开儿子伸来的像闸门一样的双手,支使着没腆面的儿子,“把身上的褂子脱了!”
  “嗯。”
  “还有你,老汉!”
  刘来福披着黑布褂子进了屋。
  喝完了一碗红糖水,身上长了些气力,曲小改搬开了垫在背后的被子,挪动两条腿悬到了炕沿外。
  刘来福掀帘进屋,曲小改努动着上身要下炕。
  “坐着哇,老三家的。”刘来福对着曲小改憨厚地笑着说。
  “看忙的,将回来啊?!”曲小改笑着问候。
  “忙倒不忙,天旱灌不上浆,引水呢。”刘来福把披着褂子顺了顺,凑手撂到了自己的被窝上,“老三咋不下来?”抽出别在腰带上的烟袋,盘腿坐上了炕。
  “还不是熬煎灌浆呢!”
  这时候,粗布门帘又被掀开了,一个穿着白褂子的后生端着溜溜的一碗摞着鸡蛋洋柿子的捞面条走了进来,身后的高兰英一只手攥着盐瓶子,一手顶着门帘。
  “给你姨!”刘来福转动下巴,下巴尖点向了曲小改,顺带提醒自己的儿子。
  “姨!”这是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短促又羞涩的孩子的声音。
  曲小改一边接碗一边打量着这个年轻后生:上身穿一件颜色泛黄的白褂子,下身扎着一条褪了色的蓝裤子,膝盖上打着补丁,裤脚接了有一寸长的新布,紧口黑布鞋,大脚板,个子不算矮。这是一个长得虎头虎脑皮皮实实的娃!眼睛不大,有些外努,却也明净净的,眉毛攒簇着,密密稠稠的,像盛夏茂密的丛林;妥贴的鼻梁板板正正,厚实的嘴唇上敷着一层薄薄的髭须;滚圆的肩头,粗壮的手臂。人见过了,心里头也踏实了,曲小改内心多了些宽慰,多了些喜悦:“眼瞅咱娃这个子就撵上他大啦,那眉眼那身板多像他大,就连走路的架式都是一样样的,真是人家老刘家的人!”
  “他姨,吃哇。”三碗热腾腾的洋柿子鸡蛋捞面端上了桌,凑齐了调和,高兰英招呼着。
  刘来福背窗坐上了正位,生娃坐在进门右手边的位置,曲小改坐在靠里头对门的位置。
  “还是咱娃和他大在炕上哇,我坐在上面吃得不自在。”按照老辈上传下来的规矩,吃饭是有讲究的:家里来了客人,女人和娃娃是不能上炕的,除非是来的是女客人,女人才能上炕。曲小改没把自己当客人,她要下炕吃。
  “小改,快坐着,我这就利索了。——老汉,酒壶壶给你提溜过来?”
  “不啦,等老三下来再喝哇。”
  曲小改还是“作假”啦!吃了大半碗面,喝了半碗面汤,就叫唤开“饱”了,拽住碗说啥也不让高兰英给自己捞。拨拉出来的鸡蛋和面要给高兰英,高兰英不要,干脆给了生娃。一边是实受的爷俩,一边是端着碗连汤带水面的老姐姐。老姐姐那碗看着是一碗,虚虚的,汤多面少,面上漂着比出来的洋柿子水水和水水上浮着的鸡蛋星星,曲小改可不是“猪儿心”了!再说啦,那个年代,到别人家作客,有几个是“吃饱”的?
  五年的光景一晃就过去了。
  时光到了1976年,两个二十好几的娃娃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农民刘嘉树长成了壮实的大小伙子,民办教师李杏花出落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大姑娘。
  高兰英、刘来福跟刘彩风、程元宝合计着该给娃儿们把“事宴”做了,托村里赶车的老王捎去了口信。
  等了十来天,李家洼捎过信来:来年的“二月二”商量着把娃们的好日子定了。
  三、“生娃真憨吗?”
  按说,生娃这个年纪早就讨下媳妇了,没由来摊上的“憨”字,加上李家洼那边儿,把娃给耽搁了,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叨歇时流露出惋惜的感叹。
  “生娃真憨吗?”
  对于孩子们的好奇,大人们的反应通常是爱理不理。
  大人们说,生娃放羊挺能耐的,鞭杆头上的小铁铲甩出去的石块弧线很得意,出手很准,手腕上的劲儿使得不轻不重将将好,说打前蹄子不打后腿,像是身经百战的神箭手卖弄百步穿杨。
  “生娃,你这狗日的,没瞅见你的羊又在糟蹋麦子?”
  “怕个毬!将将开春的苗啃不孬,你狗日的该给老子好面馍馍吃哩。”生娃嘴不笨,只是言语少。
  生娃挑着两瓦罐茅粪汤汤往自家田头走去,肩上的扁担咯吱咯吱地追撵着行进的脚步,和着担子欢快又自我陶醉般的吟唱,生娃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咿咿呀呀”的曲调。春天的时候,瓦罐上浮着长短不齐的麦荐;夏天的时候,瓦罐上飘着蛙绿色的蓖麻叶叶。大人们说,这样就不会洒。
  中秋前后,北方的农民地里头的整活儿没有多少了,储备过冬的菜,——白菜、土豆、白萝卜、胡萝卜的,自然成了每家每户的大事情。这其中,地窖是必备的。生娃和他大在自家院子里挖了一口很深很深的地窖,窖口装了辘轳,像口井,从窖口往下探望会感到有些眩晕,顺到窖底的油灯灯捻总是忽闪忽闪的,动不动就灭了。
  “生娃真憨吗?”
  “哪儿憨?娃就是不爱念书,——有的人还眼热哩,可是个劳力!”
  “那他的羊羔风呢?”
  “得羊羔风的又不是娃一个,咋都不咋!”
  总有那么几个娃娃不远不近地厮跟在生娃茅粪担子的后面:“生娃,又给谁送饭去呀?”
  “给你娘。嘿嘿嘿!”生娃笑的时候嘴咧得很大——“还有你姐,嘿嘿嘿!”,也许是觉得不够过瘾,随口又补了一句。生娃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谁又在跟他捣蛋,担子只管往前走。
  “生娃——我日你妈!”也许是因自取其辱而恼怒,一个大一些的娃娃不甘被一个公认的“憨憨”取笑的耻辱,冷不丁冒出一句很普及却极具侮辱性和侵犯性的肮脏话。
  生娃显然被惹急了,顿住脚步,撂下茅粪挑子,“倏”地麻下腰,挺起身的时候,手里攥着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凛然顾盼。那架式唬得围观的娃娃像是枝头受到惊吓的麻雀,一哄而散。他们知道:生娃手重,更下得了手。看着娃娃们像野兔子一样被吓跑了,生娃钉在地上咧开嘴“嘿嘿嘿”的笑了。
  厂里的有几个捣蛋鬼早就摸透了生娃的脾气——只要不骂他“娘”,生娃是不会急眼的。
  那个时候,像我这么大的半大小子平常没什么好玩的,除了泥巴就是土磕拉,耍的最多的就数弹弓。打麻雀,打树叶,打枝头的青果子,打电线杆子上白亮白亮的瓷葫芦,打“仇人”家的玻璃,再有就是冲动或不幸打中了人家的头;要么成群结队的,爬树,上房,抓蛇,掏鸟,逮知了,摸泥鳅;要么三三两两的,捡纸烟盒,捡煤核儿(未烧透的煤渣),捡麦子,捡碎玻璃,捡废铁,撅电线,捡一分钱一个的牙膏皮,头脑活泛的孩子上山挖药材卖。
  捡煤核儿、捡麦子是纯粹为了家里,其它的属于“搞副业”。这些里头数挖药材最划算的,一斤能卖好几块,认识的也就那么两三种:什么“鸡鸡草”、甘草啥的。虽说要翻山越岭,花好些工夫,可来路正,不用担什么风险。捡碎玻璃属于最下等的,一分钱一斤,一堆也卖不下两毛钱(遇到不收的时候,连一分钱也卖不下)。撅电线最有风险,弄不好会被打着。寒暑假“搞副业”,就是为了过年显摆和“挥霍”——卖得多,就能买更多鞭炮,既在小伙伴面前长了脸,又用不着看大人们的脸色。
  大人们成天忙于开会,学政策,学文件,懒得搭理咱们,在吃晚饭的时候或许会应付差事似的问一问下落。
  没有什么好玩的是因为不够吸引人、不够刺激。最刺激、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打仗”了:一拨人扮作好人,一拨人扮作坏人,一方进攻,一方防守。被“打败”是很没面子的事情,要是被比自己小的或是被老乡家的娃们“打败”,那简直就是天大的耻辱。自己人“打仗”,弹药是土磕拉;跟老乡家的孩子“打仗”,互掷石块,“真刀真枪”的干。然而,厂里的孩子最最致命的就是比不上村里的孩子心齐,别看人数不在少数,刚一交手,就有人开溜了,最后落在后面的就成了“倒霉蛋”。所以,经常会遭到村里两三个孩子围攻,最终个个击破。在与老乡家的孩子交手过程中,不少人是吃过亏的:有一个伙伴的耳朵被从耳垂齐根的地方撕开了口子,我也曾遭受过类似的暴打。
  厂里的孩子根据家庭收入的来源自然分成了两拨:父母都是正式工的,叫“双职工”家庭;像我这样只有父亲一个人挣工资的,叫“单职工”家庭。相对于“双职工”家庭,我这样的属于“穷人”;相对于老乡家,又算得上“富人”。生活最优越的要数人家那些为数不多的“双职工”家庭的孩子,虽说物质生活不敢跟现在比,自行车、手表和收音机“三大件”照例是一应俱全,吃的、穿的和用的自然要充裕许多。
  当然,相比老乡家的孩子,工厂的子弟确有毋庸置疑的优越感:天天能吃上白面,不常吃却足以炫耀的糖果饼干,过年稀罕的鞭炮、新衣裳,写作业有漂亮的铅笔盒、揎笔刀、香橡皮,还有玩具和小儿书等等。相比之下,乡下的孩子自然逊色了许多——一年洗不上一次澡,脏兮兮的手,脏兮兮的脸,打着补丁的衣服,还有身上、头上不经意窜出来的跳蚤、虱子等等,有的甚至上学都成问题。在那个几乎是城乡隔绝的时代,不但农民阶级,连同他们的子女也受到了鄙夷:乡下人!没文化,没见识。——土老帽儿!以至于成为讥讽他人粗俗土气的代名词——典型的傻老帽儿一个!好像自己有多高的文化、多大的见识似的,一副高高在上、高人一等的架势。
  在那个实行粮油蛋肉等基本生活用品统一供应的年代,农民阶级与工人阶级虽说都是劳动阶级,却因为社会分工的不同、生活方式的差异而生疏、隔膜,极容易形成误解——“工人是靠农民来养活的”。对立由此形成,以至于发展到对抗和冲突。
  印象中,我们那个兵工厂一个储存生活用水蓄水池的盖板就被一伙发怒的村民野蛮地刨开了,里面扔进了砖头瓦片、树枝杂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竟然还有人畜的粪便。现场我去看过,只是想不起了事情的起因。
  后来,厂子里的学校停办了,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在乡下上的,从乡下孩子看我们的眼神,还有熟识后的交谈中才清楚他们内心是那么地羡慕我们这些生下来就吃“供应粮”的工人阶级的孩子。
  相对于村里的孩子,工人子弟喜欢耍些小聪明,欺负弱小的或者暗地里使坏。木讷憨厚的生娃,还有山上时常下来拾粪的喜娃首当其冲地充当了“炮灰”。
  生娃的处境可想而知。亏了他的家就在工厂生活区对面的塬上,又是独门独户跟村里不沾扯;亏了绝大多数上了初中的孩子学会了守规矩,不会可耻到欺凌一个被叫做“憨憨”的小伙子。可那些学着说话、学着行事的小弟显然不会放过有如天赐的出头“长脸”的“活靶子”:他是难得的不需设防和顾忌,更不需要流露任何歉疚的绝好的“演兵场”,俨然是那些蒙昧的男娃娃们成长道路上必经的台阶,他的存在就是为了供那些人去踩踏。无缘无故中,“憨憨”生娃目睹并承受着一茬又一茬娃娃从他身边、从他身上列队而过。他似乎早已忘记甚至压根儿就不在意“踩踏”时的痛楚和过后的伤痕。
  有一次,我看见生娃坐在土坡上“呜呜”地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很委屈,用现在时兴的话说样子很像个大男孩。一打听才知道,装粪的瓦罐不晓得让那个灰娃给打穿了个洞,粪汤汤顺着眼洞“骨嘟嘟”地往出冒,稀拉拉地糊大半条裤子,糊满了一对布鞋。不用说是用弹弓射的。
  中午就听见生娃的娘隔着河沟咒骂上了,想想这事做得是够阴损的。
  村里的大人不屑于折腾娃娃们耍的把戏,“生娃,你是公的还是母的?”
  “公的。”生娃又是“嘿嘿”一笑,笑得很腼腆。
  “多大啦?”
  “十八。”
  生娃的嘴里自己永远是十八岁。
  “你妈给你说媳妇没?”大人总喜欢拿娶媳妇来调侃。
  “嘿嘿嘿……”生娃憨厚地笑着。
  不识趣的后生小子也学着大人们打趣,“村里头的母牛下崽了,生娃,你弄的吧?”
  “你妈弄的,嘿嘿嘿!”
  春天来的时候,总能看见生娃坐在柳树下的石板上晒太阳,稚气地解开裤绳绳两只粗糙又龟裂的手直插进黑不拉即棉裤的裤裆里逮虱子。
  “生娃,又耍雀雀呢?”
  “嘿嘿嘿!”
  “好耍不?”生娃照例是憨厚地报以一笑,全然不在意人们的戏谑。
  “怎么看生娃都有些憨!”
  “那不是憨,是不熟!”大人们回答得很委婉、很包容。在他们看来,生娃天真、质朴,是个干农活的好把式,不是个“憨”娃。“不熟”就是缺心眼的意思,跟“憨”是有区别的,“憨”是真傻,生娃不憨。
  天真、质朴、勤劳、憨厚的生娃最终还是被唤成了“憨憨”生娃,成了孩子们,还有一些大人调笑的对象。
  “生娃,你多大啦?”
  “十八。”生娃回答得很响亮。
  “你娘多大啦?”
  “十八。”
  “你大多大啦?”
  “十八。”一样是斩钉截铁的回答。
  这样的问题,一遍又一遍地问,听的人都觉得耳腻,生娃回答得依旧热情、率真。
  “你家的羊下了几只羔子?”
  “两只。”
  “屋里育了几头猪?”
  “两只。”
  “育猪干甚?”
  “讨媳妇!嘿嘿嘿。”
  “讨了媳妇还耍雀雀吗?”
  “耍!”
  到最后,大人们已经没有心思再取笑“不熟”的生娃。娃娃们一茬接着一茬温习着与生俱来的“乐趣”,唯一变化的是生娃应该得到的文文明明叫法——从“哥哥”过渡到“叔叔”。
  成年的生娃多了一项癖好——看羊,要么看公狗压母狗,看得很逮劲,看着看着忍不住发笑,“嘿嘿嘿,狗日的。”
  狗走开了,没风水的大人通常会习惯性地凑过去问上一句:“生娃,看啥呢?”
  “狗压落落。”
  “你咋不去压?”
  “不会。”生娃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
  “讨了媳妇就会啦。”
  有时候,实在觉得那些大人很下流,甚至是卑鄙无耻。
  贫乏的生活因简单而显得很苍白,乏味、无趣的生活中人们更乐意找寻甚至创造一些乐趣,顾不得分辩庸俗或者低级趣味。无聊的调侃、不怀好意的挑逗、挑衅式的撩拨、互揭“老底”的挖苦和讥诮,还有捕风捉影的家长里短俨然成为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调剂品,以至于成为一种习性而代代相传。
  悲凉,还有习以为常的麻木,好比两只一大一小的木锤此起彼伏地敲击着我两侧的太阳穴。
  四、生娃讨媳妇
  又是一个鲜亮的春天,河谷中回响着自行车清脆悦耳的铃声、庄稼汉悠扬的吆喝声、婆子媳妇忽高忽低的说笑声、行人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牲口粗重的喘息声和嘶叫声,声声不绝于耳。
  在河谷的开阔地,三三两两悬浮于天空的风筝在和煦的春风里比翼。看,那些孩子们,你追我赶,奔跑的、纠缠在一起打闹、摔跤的、定定地驻足仰望的,尖叫声、欢呼声、嬉笑声如春潮涌动。
  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好比一股一股绞在一起的麻线,彼此倾轧着、叠加着、缠绕着,倏地又分散开去。
  小路依旧向前延伸着,如同葡萄藤探向前方的触须。路的两侧长着一些说得上名字和说不上名字的花草,常见的有狗尾巴草、曼陀罗花、苍耳和苦苣。路面上通常会零零星星贴伏着几棵车前草,也许是被风吹来的,也许是鸟喙里滑落的,也许是农民鞋底上粘来的,也许是牲口的粪便里没有消化的种籽……
  路上走来一个挑担子的小伙子,挺拔的身板,方正的的脸庞,乌密的头发。担子在“吱吱呀呀”的歌唱,小伙子嘴里“叽叽呀呀”的瞎哼哼,羽翼渐丰的麻雀逮准了机会时不时地从鹅黄浅绿的枝头窜向路面觅食。
  “他大,这可有些日子了,也不见他四姑那头捎话过来?”高兰英终于还是忍不住问起了托媒人的事情,侧卧在旁的那个老东西微张的嘴像气管子的喷嘴,呼出的气“嘶嘶”地直扑婆姨的耳根子。
  “他四姑也得托人,估摸着正踅摸着呢!”半晌,刘来福有了应承。
  “他大,得快些儿。”
  “娘了个逼的!咋快?”骂完,脑袋滚向了另一侧。
  生娃要娶媳妇啦!是真的。
  “生娃,讨下媳妇啦?”这样的问话已经分不清是好意还是歹意,姑且算是一种善良的问候吧。
  生娃一如既往地“嘿嘿嘿”乐着。打心眼里说,该替生娃高兴,不管是曾经欺负过还是没有欺负过的人。
  媳妇家的人上门走过一遭,说是媳妇的大娘。相过女婿、看过亲家之后,啥话也没说,算是应承了。
  没过多少天,厂里很多人家都收到了老刘家的“喜蛋”,连“水蛇腰”家也没落下。
  我记得吃“喜蛋”是在中秋节前后。
  从古到今,男婚女嫁都是人生命当中顶重大的事情。有钱人家图个体面,讲究个排场;普通人家虽不敢奢望,面子上却不敢怠慢,劲儿使到了自然不用担心人家笑话。在那个精神生活单纯、稚气的年代,婚嫁这样的喜事不单是操办婚庆人家的事,几乎成了整个乡村所有人的事,不论男女老少期待并且乐意参与其中,踊跃和热情程度之高,搁到现在是难以想像的。一个家庭的事就是大家的事,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回报是无需计较的,一支纸烟、一颗糖、几粒瓜子就足以打发,即使什么也没有又何妨?重要的是从中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喜悦。彩礼是淳朴的、实在的:核桃、枣、鸡蛋这些是自家产的东西,还有土气却实用的坛坛罐罐,体面的有洋瓷痰盂、脸盆、搪瓷缸子、香皂盒,稀罕的有床单、枕巾……那时候,结婚不兴给钱,兴给日用品。
  给儿子娶媳妇老刘家真使足了劲,几乎把箱底子都“刮拉”空了!
  作新房的窑洞重新卷了穹顶,铺了新砖,再经过白灰一粉刷,焕然一新。土炕上堆放着明明亮亮的三铺六盖;宰了两口大猪,预备了整笼整笼的馍馍、成筐的油糕、成箩的麻叶儿;院子铺上了新土,扎牢了荆笆;就连老两口也浆洗了半新不旧的衣裳。能想到的都想到了,能做到的都做了。村干部通常不请自到,帮着拿拿主意,张张罗罗人手,指使指使活计,维持维持场面,这些自然是他们分内的事情。村里的马车披了红、挂了喜成了迎娶新娘子的“专车”;身上揣着手艺的庄稼汉们穿戴得新新水水趁机也抖搂抖搂吹吹打打的本事。
  大早头一遍鞭炮响过,红红火火的迎亲队伍就上路了。一路上说说笑笑、热热闹闹、浩浩荡荡地向郭村奔去。
  推了头,洗了脸,新衣服新袄,从头到脚全是新新水水的。一朝“改头换面”,乍看还真认不出平日里灰头土脸的生娃:方正的的脸庞,浓黑的眉毛,耸峻的鼻梁,厚实的嘴唇,全新的蓝细布褂裤、舒适的新紧口鞋,打理地周周正正,簇拥在后生小伙当中。“还是狗日的马车快。”望着黄土路两旁朝后面跑的钻天杨生娃不禁感慨起来了,“讨了媳妇看哪个狗日的还笑我!”生娃心里在笑哩。
  媳妇迎进门的那天,老两口沉浸在喜悦中。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应付和不停的忙碌,像两只转动的陀螺。直到一张张熟面孔、生面孔闪出了视线,才发现,火烧一样大的太阳倚着树杈上喘息。
  那个时候,娶媳妇入门“改口”算得上是“出彩”的环节,不管是老婆姨、小媳妇、黄花闺女,连裹着小脚的老太太都不会放过这出“重头戏”,把个原本就不大宽敞的堂屋塞壅得满满登登,连纸烟散发出的烟雾都绕不出去。人们站立在这对新人和那对老人的周围,屏住呼吸等待着新媳妇入门标志性的仪式——“改口”,那情形胜过初为父母的小俩口巴望新生儿开口叫“爸爸”或“妈妈”一样隆重、庄严又饱含期待。对于大多数新媳妇来说,这一刻是兴奋的,又是拘谨的,之前做的所有准备此刻统统变成了羞涩和忸怩的抗拒,在难以回避的抉择中不得不接受生命中又一个“大”、又一个“娘”,恍恍惚惚,像是在做梦。
  生娃的媳妇到底是腼腆的、羞怯的,更是执拗的,执拗的竟然使自己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她还是觉察到了端坐在毛主席像下面衣服板板正正的老头老大娘的热切期盼的表情,“娘!——大!——”低声唤完,怯生生地莞尔一笑,那笑容就像是枝头刚刚染黄的柿子,生生涩涩的。
  就是这并不生动的笑靥反而博得了长辈们的怜爱和赏识:“水枝娃实称!”水枝是媳妇的小名,大名王红莲。那个时候,腼腆和拙笨不会被大多数人瞧不起,长辈们格外看重。在他们眼里恰恰是难得的优点和美德——厚道、实在、本分,心眼儿少,不会花言巧语。“生娃是个厚道娃,这样的媳妇才般配哩!”恰也合了老刘家的意。
  更原始、更露骨、更刺激、更令人窒息和不堪入目的摆布和捉弄就发生在晚饭后——“闹洞房”,那才称得上是对新人的真正考验。“结婚三天无大小”,几乎没有人能够逃脱被捉弄和戏谑的噩运。那些白天还看上去憨厚、腼腆、一本正经的后生小伙一扫本分和矜持的面貌赫赫然恢复了“狰狞”的本性,变成了一肚子“花花肠子”的“孬小子”,他们把平日积攒和模仿来的套路一古脑儿使了出来,一遍又一遍玩弄和演练着折腾和作践人的把戏:什么“卷席筒”、“运公粮”、“旱地拨葱”、“划旱船”……层出不穷,每一出把戏后面都隐藏着不可告人的动机。每一出把戏都是赤裸裸的渲泄,男女之间最隐私、最难以启齿的“活动”活生生地呈现给观众。
  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新人在肆无忌惮的轻薄和猥亵下俨然成了令人摆布和供人取乐的玩偶,不,是牲畜,甚至连牲畜都赶不上。
  “划旱船”是要命的:“船”就是男人和女人几近赤裸且连在一起的明晃晃的胴体,两双相互交叉的腿构成了“船”划行的“双桨”,“双桨”在土炕上腾挪——“船”起锚了……
  年轻人的目光中充斥着饕餮般的满足和义无反顾的放肆,在歇斯底里的嘶吼和叫嚣中,观赏“公”人和“母”人被驱使的表演中回归动物本性,那份专注、那份刺激、那份快慰,像牙关紧咬着刮刀的屠夫撕剥牲畜皮毛时刺激又过瘾的表情,更像是在发泄与生俱来的仇恨。在凌侮和被凌侮中,人们尽情挖掘最原始、最本能的欲望和冲动,享受冲动迸发出的快感。此刻,质朴的心灵在追溯原始放纵的亢奋中得到了释放和满足。
  最要命的是像帮牲口配种一样诱逼新人在“纯天然”的状态下完成“播种”生命的过程,这才是“闹洞房”的高潮,这才是“闹洞房”的企图。
  这样的场面水枝并不陌生,甚至是心存恐惧。
  第二天晌午时分,小姑子刘彩凤踩着车子进了院子,车子往墙上一靠,拨腿就进了屋,撩开门帘,迫不及待地问起了晚上“闹洞房”的事。
  “夜里闹到甚时候?”
  “约摸着鸡叫过头遍才走的。”
  “揲了吗?”
  “揲了。”
  “被窝上有红印印吗?”
  “没瞅见有。”
  乡下人管放开肚子吃稀罕东西叫“揲”,比如好面馍馍、面条、包子、饺子之类,汉子和媳妇被窝里的勾当也叫“揲”。可以想见,粗朴的人们对于饱食和天伦的贪婪。
  “娃和媳妇呢?”
  “自己屋里呢。”
  “我哥呢?”
  “磨面去啦。”
  我见过生娃的媳妇,印象中是个“酒糟鼻”,很少言语,也爱笑。
  来年的春天,我见着过生娃领着他媳妇下地。生娃走在前头,媳妇跟在后头,两口子都在笑,咧着嘴天真地笑。
  女人们说,生娃媳妇走路撇着两条腿,像怀里搂了块石头,闹不好是有娃了。
  “憨憨”这顶帽子一旦被压上了头顶,跟缝在了头皮上一样,自己是无论如何摘不下来的,也不会因为结婚生子而自然脱落。风吹雨打,屹立不倒。
  有些人眼中,就算是讨下媳妇,生娃照样是那个“憨憨”生娃,唯一的变化就是这个“憨憨”身边多了个女人。
  戏谑还在继续,不会因为生娃讨下媳妇就有所收敛,还要折腾出一些新的花样。
  “生娃,厮跟你的那个人是谁?”类似这样的问话仍然在延续,甚至因为有了新的内容变得更加活泛起来。
  “嘿嘿嘿!”生娃笑得很实在,那是毋庸置疑又不言而喻的不屑,笑声中搀杂着一股男人和大丈夫的豪气。
  “生娃,你狗日的是咋日弄的?咋把媳妇鼻子上都弄下红点点啦?”
  猥亵的言语如同路面上飘浮的尘埃在飞扬中找寻着依附的目标。由原来的一个目标变成了两个目标、多个目标……通常情况下,生娃懒得搭理,只是在气急的时候报以颜色。
  “我日你先人!”
  “憨憨”开口骂人,大多引来围观的人不以为然的轰然哗笑。当不堪凌辱的“憨憨”气急败坏地捡起石块或是抡起扁担或是绰起足以致命的家伙事儿的时候,不论是领头的“肇事者”,还是起哄的“看客”,骤然间抱头鼠窜、逃之夭夭了。
  “生娃,甚时候当大呀?”这是一句无恶意的挑逗,生娃心里头明亮着呢。
  “当大?”生娃只知道唤自己的大叫大,自己当“大”?生娃一时还翻不过来,“我大才是大”。
  慢慢地从娘和大的叨歇当中略微有了零零碎碎的感知,“娘教我当大我就当大。”生娃最听他娘的话。
  生娃的生活就是吃饭、干活、拉屎、睡觉。有了媳妇,在娘给缝的大被子里跟媳妇“耍”成了他晚饭后的营生。在媳妇的“调教”下,“出出入入”的次数多了,渐渐地搁捣明白其中的“道道”来:“狗日的,原来人跟人‘压落落’有这么美!——怨不得小姑说跟吃好面馍馍一样。”终于,生娃咂摸出讨媳妇前小姑交代过的那些“要紧话”的味道。
  生娃最稀罕好面馍馍,筛开了一口气能吃八个。生娃经常想:“要是顿顿都有好面馍馍就好了!”等搁捣明白“被窝窝里的事”,生娃又觉得不像“吃馍馍”。“吃好面馍馍都赶不上哩!怨不得畜生们都赶着‘压落落’呢,狗日的。”想到这儿,生娃只觉得眼前晃动着羊呀、狗呀、猪呀、鸡呀‘压落落’的景象。
  天天有“馍馍”吃,生娃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活,越“吃”越“嘴馋”,越“吃”越“得劲儿”。“吃“的时候,生娃把自己变成了一头套着犁的羝牛,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犁了一遍又一遍,来来回回在自家的地里飞奔,被铧犁犁过的土壤越来越松软、越来越细致。
  劳动歇息的时候,生娃坐在锄头把上,回想着夜里翻腾的场面,不时地发出“嘿嘿嘿。”的笑。
  生娃尝到了讨媳妇的美味,每天盼着“吃馍馍”。他哪儿知道,媳妇将讨进的那个夜里,一个头上包捂着头巾的老妇女就蹲在门外,耳朵眼儿紧贴着门缝搜听着屋里头的动静,直到传出急促的喘息声、腿和脚“扑腾扑腾”蹬踢被褥和火炕的动静、嘶喊声、咒骂声和震耳欲聋的咆哮声。老妇女干涩的双眼开始刺弄、润湿,慢吞吞地开始聚攒着泪水,仿佛是从断了泉脉的老井中掏挖出两瓢浑浑沌沌澄不清的水底子。这个抹泪水的老妇女就是生娃天天唤的娘——高兰英。
  五、八斤出世
  高兰英的心里始终是烦心的、焦虑的,并没有因为娃寻下媳妇而消停,反而变得凝重和愈加不安起来。
  “嫂,元宝说‘这媳妇娶是娶了,可就是来路有些蹊跷’。
  “我也是咋都觉得水枝的大娘有些五迷六道的。再说,这新媳妇第三天回门是铁打的规矩,她可好,压根儿就没提,闺女嫁了人家就跟甩了个旧包袱一样!
  “咱家的人去了两三趟门都是上着锁,听邻居说,上她大小子那儿去啦。——这里面不会有啥‘道道’吧?”
  “元宝”是刘彩凤的男人程元宝,马家沟村的大队会计。咋咂摸小姑子的话咋觉得蹊跷,高兰英一想起来就在老汉面前絮叨:“他大,元宝两口子说的不是没来由,你说咋弄呀?”
  “消停些儿哇!咱又没亏欠下水枝,只要水枝这娃能跟咱娃过日子、给咱育娃——怕毬个甚?”老汉特不待见婆姨整日眯缝个眼左思思右想想的那个德性。
  “他大,这要是有一天,水枝这娃……”
  “‘要是’个球!老子钱都花啦,媳妇也娶进门了。——你想咋?少他娘的寻事。娘了个逼的!——”对于婆姨的疑虑,刘来福嘴上是不认同的。在他看来“已经是个这了,还能咋?”所以,婆姨一提就反感得要命。再说,水枝这娃就是少言语,礼数又不亏,人挺勤紧的,洗洗涮涮的活儿做得停停当当的,两边的屋里拾掇得规规治治的,像个正经人家的娃。
  这一年的秋天,塬对面的人们听到了一个娃娃铜铃般的哭声,“丁丁嘤嘤”的,还有老刘家舒心、爽朗、粗犷的笑声——生娃和水枝的儿子、老刘家的孙子——“八斤”诞生了。小“八斤”的到来给向来空阔的河谷增添了无穷的喜悦和欢乐:拧在眉心的疙瘩舒展了,愉悦的笑颜驱散了沉郁的愁霾,新生和活力催生出新的希望,新的生活启程了。
  高兰英终于放下了悬在半空里的忐忑,所有揪心的折磨一股脑儿汇聚成喜极而泣的泪涌,数十年郁积的苦涩顷刻间喷薄成幸福的湍瀑,汩汩滔滔,浩浩荡荡,飞流直下。
  平淡的生活如同长年累月堙没在风中的河谷,当人们早已习惯了它斑驳零落的干涸,早已习惯了嵌入沙土中童童的鹅卵石泛出明晃晃的亮光和氤氤氲氲萦绕的飞尘,早已习惯了被浑浑沌沌的风遛进并侵扰时,却被一场猝不及防的霖雨浇灌得通通透透。眨眼之间,洪流就要濒临岸的田陇。这不期而至霖雨就是幸福。
  老刘家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幸福,那是用龟裂的双手环绕的幸福,那是用粗糙的脸摩挲的幸福,那是用珍爱的目光编织的幸福,那是用滴滴泪泉涵聚的幸福,那是用潺潺岁月灌注的幸福,那是经历了无数的酷暑严寒熔塑出的爱的结晶。
  自打得了孙子,刘来福沉静了许多。晚饭后,通常端坐在炕头上,像一只吃饱了懒得动弹的老猫,眯缝起双眼,漫不经心地吸着旱烟,忽而开口说:“他娘,瞅瞅去!娃又哭哩。”
  “老汉,别在那儿发臆症啦!睡吧。”起初,高兰英还以为是老汉打盹说胡话,偏偏次次都让这‘老东西’给说着了。
  含着烟袋一口一口吞咽着烟的刘来福更像是一头反刍的牛,完全沉浸在幸福的憧憬中……
  小“八斤”凝聚了这普通的庄户人家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他是春天萌发的绿芽,他是夏天绽放的芳华,他是秋天结出的硕果,他是冬天蓄势的柢根。他圆都都的小脸洋溢着红彤彤的光芒,像初升的太阳;他乌溜溜的双眸焕发着熠熠的光泽,如午夜的朗星;他特特崛起的鼻梁如秀挺的峰峦。
  算命的说,这娃长得好着哩!老刘家要转运喽,你老汉要享孙子福喽!
  “球!等娃长成了,我这贱骨头都沤烂了。”老刘嘴上虽是这么说的,心里头多多少少还是添了些期待,更多的是安慰和释怀。不管咋说,只要一想起宝贝孙子,只要看见孙子在眼前晃悠,心里就特踏实。
  幸福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那么轻灵,像一抹淡淡的岚烟,像一片轻盈的羽毛,像冬日里孱弱又适意的阳光。当牛毛般纤细的光丝渗过粗布棉袄开始贮存融融暖意时,总有“飕飕”的寒冽惊扰。幸福更像是一只灵巧的社燕,转瞬间,消遁在秋来急切的风中。
  时间就像是不停转动的马车轮子,“沙沙沙”地碾轧铺展开去的生命旅程。当驰骋的车轮嘎然而止时,才陡然从沿途迷乱纷纭的景象中乍惊:春夏秋冬,日影月影。时光流动,生命流转,生命在一代又一代人的接力中起程。凝望远方的目光中常常浮动着往昔惬意舒心的风景,思绪中的山影、树影,笑貌、音容,还有被无心惊动的花鸟草虫,仿佛是被微风吹化的梦的眩影,在眉头心上缓缓游动,迟疑中的一怔,岁月已匆匆。
  “真是快呀!看看‘八斤’都三岁了。狗日的,也就约摸一袋烟的光景。”刘来福想,“大队散伙了,地都分到了各家,往后的日子是该好好盘算盘算了。”
  刘来福耸了耸披在肩上的棉袄,磕了磕烟袋锅里的死烟面面,起身下了炕。
  “老汉,做甚呀?——跑茅子?”老汉不躺下,高兰英睡不安稳。
  “睡你的吧!招呼招呼牛。”说完,点上马灯,去了院子。
  队里考虑到老刘家短劳力,给分了头牛,算是照顾。——当然,全是程元宝在里头使的劲。
  “是得好好盘算盘算了!”想到孙子,还有牛,刘来福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劲头可足了,脚步迈得越发的有力、越发的踏实。
  六、江米蛋
  1981年是旧历的鸡年,老百姓说,鸡年定是个吉利年。这不,还没到小年,对面兵工厂的家属区腆着驴肚子的爆米花机就开始“轰”、“轰”作响了,像是迎接春天的喜悦的礼炮,震撼着行将苏醒的大地;男孩子甩向空中“噼里啪啦”鞭炮的炸响反倒成了爆米花机一声声“轰隆”巨响的不疼不痒的陪衬;迫不及待的女孩子穿起了新衣服,花花绿绿的,追逐着、打闹着……“咯咯咯咯”的欢笑声顺着河谷悠扬地传进了春天的耳朵里。——他们分明是想把春天吵醒哩!一张张历经寒冬摩挲的红艳艳的脸颊,仿佛向人们透露着新年喜庆的讯息。
  收成好起来的乡下人也早早就开始收拾屋子,忙着置办年货,拾掇吃的。
  老刘家也不例外。两眼成年累月烟熏火燎的窑洞的窗户全换成一溜儿方方正正的能照见影影的玻璃,玻璃上对称地贴上了“雄鸡报晓”的窗花;院子铺垫了新土;通往茅厕和猪圈的路也铺上了砖。
  这天早起,一家人吃过早饭,开始忙碌着各自的事情。
  高兰英、水枝领着小“八斤”去崩爆米花,说是怕人多早点儿去排队。高兰英牵着孙子,水枝端着个铝盆,铝盆里矗立着一只中号的白釉蓝沿的搪瓷缸,搪瓷缸的弧面上印着枣红色的领袖语录——备战,备荒,为人民!缸子里金色的玉茭子堆出了尖尖。
  生娃在院子里拉开架式,干起了木匠活儿,说是也要给娃割把木头手枪耍。
  刘来福叼着烟袋,背着手,手上绾着牛缰绳,撇着“八”字步,悠然地踱出了院子。
  等到刘来福牵着牛转悠回来,先是看见院子中间靠住长凳的锯子,做手枪的木头原封不动地躺在凳子面上。显然,生娃早就出去了。
  “这个灰娃,甚也弄球不成!”说着拴好牛进了屋。
  吸过烟,刘老汉又背起手在屋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东瞅瞅西看看,这儿摸摸那儿弄弄,好像是一个常年在外头做事情的人一旦回到阔别已久的家,瞅见哪儿都稀罕得不行!
  与炕打对头的墙根下赫然矗立着四口大瓮,每口瓮都装得下两百来斤麦子,大肚子瓮的正中间各贴着一张红纸斗子,红彤彤地写着“五、谷、丰、登”四个大字。老汉一只接一只地揭开盖子,抓起一把又任凭饱满的麦粒从攥起的手窝“簌簌”地滑落,然后用手抹了又抹,抹得平平的。老汉思忖着:“等明年收成好了,咱也买架车子。”堂屋里新割的饭桌散发着松木的香味,袅袅地飘散进来,刺弄着老汉的鼻子,不由得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阿欠!”
  这时,小“八斤”跨过门槛冲了进来,“爷爷,爆米花!”
  老汉俯下身,笑眯眯地拿腮帮子蹭了下孙子红朴朴的小脸蛋。
  “大!”随后进来的媳妇跟公公打着招呼。
  “唔,你娘咋还不回来?”
  “还没排到呢,娘叫我跟娃先回来。”
  “哦,——爆米花给爷爷吃,能行不?”老汉蹲下来撩逗孙子。
  “爷爷吃爆米花,我吃江米蛋。”说着,“八斤”展开两只紧握着的小手,露出两小堆爆米花
  老汉故意把孙子袄上的两只小兜兜翻腾了一遍,狡黠地问道:“娃,江米蛋呢?”
  “爷爷买!”
  “好!爷爷买。——啥地方有卖的?”
  孙子用小手指了指门帘。
  “一分钱的玩艺儿,咋就不给娃买上一个?”老汉嗔怨道。
  水枝没有吱声。
  “俺娘说,那人不像个好人!”口齿伶俐的孙子翻说大人的话。
  “爷爷不怕坏人。走,带爷爷去!”
  等这一老一小的出了院子,水枝赶紧预备晌午饭。
  先生上火,坐了大半锅水,然后淘小米,和面,切葱;醒面的时候,水开了、下上米;米在熬的时候,擀面、切面;瞅见锅里的米潋乎了,下面条;面条滚过三滚,再从油壶壶里倒上几滴菜籽油到铜勺,等铜勺里的油烤得开始冒烟,葱花一撒,整个勺子往饭里一戳,“哧”的白烟腾起来,饭就现成了。——这就是晋东南一带的人最爱吃的“米齐子”。
  水枝压上火,坐到自己炕上等着两大一小,脑子却消停不下了:那个卖江米蛋的“豁豁嘴”的样子好像在哪儿见过,还有那个家伙看她娘儿俩的表情挺怪的:眯缝着眼死死地盯着她的的脸看,从头看到脚夫,又从脚看到头。不大对劲儿!
  “水枝——”高兰英端着满满的一铝盆爆米花回来了。
  “哎——,娘——”听见婆婆唤自己,水枝赶紧应承着出来。
  “娃和大咋还没回来?”看见就婆婆一个人,水枝随口问了一句。
  “那个死倔头,拽着咱娃去撵卖江米蛋的去啦。不管他们啦,咱先吃,再等就糊成一坨了。”虽说排了一上午的队,有不是东家就是西家的爆米花垫巴着,高兰英觉不出有多饿。
  “水枝,都发糊啦!你该先吃。”
  “娘,再等等大吧?我不饿。”水枝不想破例。她晓得,家里只要公公在,永远是第一个端饭的。
  想要了解乡下人朴实的民风,就看一家人吃饭,吃饭能反映出一户人家的家风、一个人的家教。那个时候,搞对象、谈恋爱,不管是男的到女的家,还是女的到男的家,吃饭是第一道坎——吃饭能看出一个人的家教,吃相能端详出一个人的出息。经常是头一天才吃了饭,第二天就捎过话来了:俩娃不配。七八十年代,虽说提倡恋爱自由,最后拍板的通常还是家里的大人。
  婆婆没有坚持。两个人坐在新割的方桌前边叨歇边吃爆米花。
  “娃,慢些,爷爷都厮跟不上啦!”
  爷孙俩回来了。
  买江米蛋是爷爷撵货郎,回来是爷爷撵孙子。
  靛蓝色的厚门帘被掀开了一个角,一个小后生抿着嘴,嘴角的两侧凹出浅浅的酒窝窝,看见娘和奶奶,敏捷地跳了进来,像是夏日的雨后草丛里蹦蹦跳跳的蚂蚱。忍不住显摆自己心满意足的好东西,两只小手举到眼前,使劲地扭动:“娘、奶奶,看!”那份得意劲儿!
  “老东西,还买两个!?”
  “买两个咋啦?娃可稀罕呢!还有,人家‘豁豁嘴’后生说啦,明天晌午专门到咱家门口等。”
  “行啦,快吃饭吧!”高兰英终究还是心疼“多”花的那一分钱。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生娃回来了,厮跟着红海。红海上夜班,本来没必要兜这么一个大弯子,可是,看着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的表哥,实在放心不下,一路上吃力搀扶着,直到上了小路,进了舅舅家的院子,才觉得踏实了许多。
  进门的时候,红海腾出一只手掀帘子、推门。生娃两条腿划着圈儿,身体不是前倾就是后仰,像一只晃动的钟摆。在红海掀帘子、推门的时候,没提防生娃搀门的手用力过猛,脚底下让门坎这么一绊,一跤摔进了门道儿,这么一下,差点把红海也给扯倒。
  高兰英要做后晌饭,睡得不实成,刚起来熬上南瓜稀饭,就听见院子里又闷又重的脚步声。生娃跌这一跤险些把过来开门的老娘给砸倒。看见跌跌撞撞的儿子,高兰英一脸的不高兴:“这灰娃咋喝成个?!”说归说,还得赶紧拉拽像石碑一样重重地拍在地上的儿子。
  “红海,咋弄毬成这?”披着黑棉袄的刘来福撩起门帘站在自己屋子的门坎里面,没好气地斥责道。
  “舅,没喝多少。也不知道咋啦?不能喝非得喝,不教喝是偏要喝,撵都撵不住。”红海一边拉扯着像牛一样夯重的生娃一边向大舅解释着,“早知道是个这,不如不唤他呢。”
  水枝,还有“八斤”也出来了。水枝一声不吭,往起搀自己男人。
  一跤摔下去似乎消散了大半的醉意,生娃瞅着自家媳妇,反倒斜痴着两只眼“嘿嘿-嘿嘿”地笑出了声,嘴里迸出一个字,一个饱醮着酒气的字,一个清醒时常说的字:“揲!”
  尴尬、哭笑不得,却又实在是无可奈何。痛骂?责备?又能说什么呢?
  刘来福耸了耸耷拉在肩头的黑棉袄,一转身回了自己屋,高兰英牵着孙子招呼红海跟了进去,水枝平静地搀着自己男人,挪腾着进了自己屋,挪到炕角靠往,铺被窝、脱鞋上炕,等安顿好了,额头和玫瑰色的酒糟鼻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妈了个逼的!”刘来福骂过之后,盘坐在炕上开始吸他的旱烟。
  摊上这没风水的娃,能有啥法子?可高兰英还是禁不住问:“咋还喝成个这?”
  “妗,真的没喝多少,六七个人才喝了两瓶。”红海是个好娃,懂事、听话,兵工厂招的第一批工人。虽说只是个初中生,做事仔细又肯动脑子,后来由司炉工转成电工。几天前,车间上报的厂级劳模批了,按规定,上调一级工资,正好赶上自己的生日,就叫婆姨拾掇了几个菜,唤了几个同事和以前耍得好的伙计到自家小聚,算是庆祝。没成想偏偏把个生娃给喝倒了,觉得是自己没照顾好,心里多少有些内疚。
  晚饭后,红海走了,“八斤”被留在爷爷奶奶那边。
  看着一旁霸住了大半个炕躺得歪歪挺挺的男人,水枝心里头是踏实的:这是一个结结实实憨憨厚厚的男人,一个言语不多特能实受的男人。嫁到这户人家,水枝很知足:有男人、有公婆,还有我的娃……
  生娃打着很响的呼噜,嘴里“扑哧、扑哧”地喘着粗气,像一列负载过重的火车。水枝往里使劲推搡着男人,匀出了块空地,给男人掖好了被窝,和衣躺在外头。
  临睡前,水枝倒了一碗水。
  睡到半夜,外面起风了。
  刘来福披上纳在被头的棉袄下了炕,边趿拉鞋边念叨:“瞅瞅狗日的牛去。”
  “没牛想牛,有了牛反倒闹下心病了!这死老汉。——老汉,捎带招呼招呼猪羊”高兰英喃喃地发着牢骚又不忘支使“死老汉”。
  刘来福没搭理,点上马灯出去了。
  冷风裹狭着沙砾扑打在脸上、手上,有些刺弄,逼得人睁不开眼睛。
  “狗日的,怕是要下雪哩!”老汉望了望灰暗的天,思忖着。兵工厂家属区的路灯比先前明亮了许多,也听不到灯罩磕打电线杆子发出的“咣当咣当”声。
  “还算有点过年的样子!”老汉感慨着。
  老汉的牛头俯贴着腿蜷曲而卧,很平静,很安详。瞥见这个突突兀兀的老汉,牛一定感到很滑稽,疑惑不解地想:“这老汉,大半夜的不睡觉,老来搁捣我做甚?”
  “你狗日的倒睡得安稳!”老汉感到有些愤愤不平。
  断折的短树枝、零碎的秸杆、零星的叶子在风的驱使下转着圈圈,打着转转,从牛和老汉面前旋过。
  “咋样?”老汉到了炕跟前,高兰英低着声音问。
  “牛好着哩,猪羊也好着哩。”
  “变天啦?”
  “嗯,也该下场雪啦!”
  “卖江米蛋的后生明日会来吗?”才把牛放下,又惦记起了孙子,刘来福嘴里默叨着。
  “睡哇。”
  水枝迷迷糊糊中听见划火柴的声音——生娃醒了。
  “做甚呀?”
  “喝口水。——娃呢?”点上灯,生娃不见儿子。
  “娘那边呢。”水枝起身下了炕,把碗里一半的冷水泼回水缸,兑了一大半热水,递给自己男人。
  生娃像喝酒一样“咕嘟-咕嘟”一口气吞了个精光。一碗水落肚,生娃完全清醒了,背靠着墙,瞅着婆姨的胸脯“嘿嘿嘿嘿”的傻笑。
  “做甚呀?”水枝嗔怪道。这些年,男人痴笑所暴露的心思,水枝就像水缸里照影儿一样清亮得很。
  “想揲哩!”生娃想做“那个事”了。
  “娘和大没睡哩!”
  “怕球甚!”
  大被子底下像是开动了鼓风机,风更大了……
  第二天,也就是腊月二十三,风停了,天麻麻阴的,云层中漂着淡淡的桃花红。老人们说,这天色,老天爷在努雪哩。
  一早起就接到队里广播,叫有牲口的都统一到大队打防疫针。刘来福很不情愿,慢腾腾边走边嘀咕:“这大过年的,凑球啥热闹呢!”
  高兰英上了厂家属区,说是老王家的狗崽该满月啦,趁早去抱一只。自打年时“金虎”吞了炸口蛋死了之后,院子里格外的冷清,育上只狗弄些动静,心里踏实。
  手枪总算割好了,生娃还锯子捎带着还手枪。那个时候借东西是有说道的:借人家的东西年关之前是一定要还的,耽搁过了年不好。
  给娃做手枪,两口子花了不少心思:水枝早两天就借了把木手枪当样子;生娃叫红海从厂里找了块木料头,从旁人那儿寻了把锯子。
  一般来说,嘴笨的人手不笨。锯出来的手枪跟样子几乎一模一样,手柄上用捅条烫了些横竖交叉的黑道道,又拴了根红绳绳,很像那么回事。“八斤”稀罕着呢!一会儿别在裤裆里从这屋踱进那屋,一会儿特正儿八经地眯缝起眼作瞄准射击的动作。家里除了贴在墙上的“爷爷”画像几乎所有的都成了他的“靶子”,甚至连他娘和院子里无辜的猪、羊都不放过,“叭叭叭叭”的一通开火。
  生娃一走,家里就丢下了“八斤”和他娘。
  “江米蛋——,江米蛋——”货郎果真来了。
  “娘,江米蛋!”货郎的吆喝声里像是灌了磁铁末末,把这个三岁多的娃娃给吸住了,撂下手枪拔腿就往外头跑。
  水枝正在歪着头搓衣裳,见儿子飞一般地奔向门口,顾不得手湿,急忙撵了出来,屁股下的小板凳都带倒了。
  “娃,别慌!”水枝撵着喊着。
  “豁豁嘴”正站在荆巴门外头往里瞅,手里拿着一个带哨哨的气球,气球拖着“呜呜”的哨音。
  水枝撵上来一把扯住朝院门跑去的儿子,向着满脸堆笑的“豁豁嘴”问道:“做甚呀?”
  “卖江米蛋的,昨天跟这院子里的老汉说好的。”
  “娘,我要!我要江米蛋!”儿子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挑子里的江米蛋,用力扯拽着娘的手嚷嚷着。
  “不要,昨天将买过!”水枝仔仔细细打量着站立在门外的不速之客,坚决地说,说完扳住儿子就要往回走。
  儿子不干了,“哇哇”的哭出声来。
  娃这一哭弄得水枝没了主意,扭转头问:“咋卖呢?”
  “两分钱,五分钱三个。”“豁豁嘴”陪着笑。
  “不是一分钱吗?”水枝扳起脸
  “那是小的,卖完啦。”
  “娃,咱不要啦!”
  “就要!就要!”
  “娘没钱,等你爷回来着。”说着扯着娃又要往回走。
  “赶爷回来就没啦!”儿子挣脱了娘的手,一屁股墩到了地上,叉开两条腿,摇动着小脑袋,哽咽着。
  “走,跟娘寻钱去。”
  “我不,一会儿人家走啦!”儿子固执地坚持着。
  “那你就坐这儿看着,可不敢乱动!”水枝彻底妥协了,几乎是把儿子搬到磨盘上的。
  “哪儿也别动啊!”水枝叮嘱着儿子。
  “嗯!”
  水枝进去寻钱了。
  翻遍了柜子抽屉、簸箩里、墙上的窑窑,可算寻见了一分钱,还差一分钱。这时,就听儿子嘶哑着喉咙唤了一声:“娘——”
  水枝慌忙往出跑,荆巴门大敞着,娃不见了!
  一台小四轮“突突突”地喷着黑烟驶离了坡下,扬长而去,轮子的护板上坐着那个“豁豁嘴”,一只手摁住娃,一只手捂着娃的嘴……
  “娃——!”
  水枝发了疯似的追撵着车轱辘,发了疯似的唤着娃。
  “丑牛,你狗日的作孽哩!”拖拉机手边开边跟坐在后面的“豁豁嘴”说话。
  “有球怕的!那媳妇子本来就是咱家的。”
  “没弄错吧?”
  “满公社能找下几个她那样的鼻子?”
  “咋不逮那媳妇?”
  “那么大的人,咋逮?”
  “又不是你家的娃?”
  “谁让狗日的三蛋是个死球,裤裆里搁搅了一两年连个屁都没搁搅下来!”
  “手松宽些,别把娃给捂住了。”拖拉机手提醒着坐车人。
  “茅坑里那个死娃娃是谁的?”拖拉机不忘记调侃着“豁豁嘴”丑牛。
  “还能是谁的?不知道哪个野汉子的!”
  “我咋听人说是‘老尿泡’的?”
  “安心开你狗日的车吧!”“豁豁嘴”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你狗日的不说是吧?看老子敢不敢把这铁疙瘩搁在这儿等着那家的媳妇子撵过来?”
  “是大红他大的。狗日的,这下满意了吧?”“豁豁嘴”到底拗不过,极不情愿地“交代”了真相。
  “真的是‘老尿泡’那老狗日的?看不出,还真有两下子,比他那怂娃强!”
  “开快些!水枝还在后头撵着呢。”
  “一上汽路,再多长两腿也撵不上啦。”
  水枝拼死撵着看看远去的车轱辘,撕破了喉咙呼喊着:“娃——、娃——,我的娃!——放下我娃!——”
  路上的人看见一个像疯子一样披头散发的女人在使劲撵着一台“突突突”冒着黑烟的小四轮,鞋跑丢了,袜子也磨穿了,红花花棉袄也敞开了。
  哋咚明白的好心人也跟着撵着。
  看看上了汽路,车轱辘转得叫人来不及眨眼,后面的人看看撵不上了。
  水枝还在拼命地撵着,撵那飞快转动的车轱辘,撵那“突突突”直喷的黑烟,撵那条通向远方的汽路,像一头追赶豹子的疯狂的母鹿……
  傍晚,人们寻见了晕倒在汽路上的水枝,嘴磕破了,脸上刮出了血道道,手指头向前抓着。当生娃从手扶拖拉机上往下背的时候,水枝醒了,死活不下来,“快些儿撵!我娃就在前头。”
  大人说,水枝这娃怕是不对了。
  再往后,听说水枝“小产”了,“小产”之后真疯了,彻彻底底的疯了。
  大人们说,在通向公社的汽路上,经常有人看见一个蓬头垢面、一丝不挂的女人怀里搂着一只黑枕头,一会儿“嘻嘻”地笑,一会儿“呜呜呀呀”的作出哄孩子睡觉的样子。——那个人应该就是水枝。
  大人们说,来福老汉跌进了自家的菜窑,折了一条腿。
  大人们还说,当初,水枝是被人卖到郭村的,抢小“八斤”的人已经逮住了,是买水枝那个人家的女婿,小名叫“丑牛”,案子该破了。
  三十年来,浸泡在我记忆谷底的那户塬上人家该会是怎样的光景呢?那方寂静的荆笆院落,荡漾在整个河谷的酽酽的槐花香气,还有癯瘦的榆树、婆娑的柳枝,贴着塬壁生长的山枣树;那条爬满车前草、狗尾巴草和野菊花的田间小路……听说塬对面的兵工厂早已人去舍空了,一排排整齐的平房住进了当地的村民。不知道这些“新”邻居们是否还会听到那样的号啕?
  河水冲走了一个整的三十年,只在那么轻巧的眨眼之间,记忆的鱼骨悄然在人生的跑道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线:人到中年。
  三十年前,一沟之隔,比邻而居,那边这边。
  这户人家的概貌时至今日我还在我的眼中隐约浮现。
  “江姐江姐好江姐,你为革命洒鲜血;叛徒叛徒甫志高,你是革命的大草包。索米索米索米索米索。”冷不丁想起了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听过的一首儿歌,歌声就像是在近前,跳皮筋的娃娃就像在眼前……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