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卢梭《忏悔录》，知道这位躺在历史教科书上的“僵尸圣人”，原来也自慰，也好色，还虚荣，狂热，与“妈妈”乱伦，甚至偷盗，嫁祸他人。读到这个卢梭时候，我面红耳赤，心惊肉跳，因为我读到的分明是我自己。

古来的读书人，大约是他们不够聪明，或者说太聪明为了省事，喜欢把一个人意淫成神，从三皇五帝开始，伊尹，周公，孔子，一路下来，屈原，杜甫，苏轼，王阳明，鲁迅，五千年的历史仿佛非人的历史，乃神的历史。——也是薄而无味的忘了放盐的汤面饼的历史。

终于有个聪明得“敲敲脑袋，脚底板都会响”的上海女人，用孩子般的无忌童言，要戳穿人造神的荒唐与虚伪。她一口气说了18万字，转换成书，名唤《小团圆》。

此书出版之前，有张迷说是违背张爱玲遗愿的，理由她给宋淇祁广美的信上说“《小团圆》小说要销毁”。尽管，宋以朗在小说前言做了澄清。我还是一阵坐立不安，人造神的运动，还要再持续下去么？捧书在手，还担心是会出什么岔子，母亲大人端药到我书桌上，唬得我还以为她今晚要抢我的小说，真像书中那个二两金条的比喻：“现在这两只小黄鱼简直担心会在指缝里漏掉”。

——抓紧了，一口气读罢，又是面红耳赤，心惊肉跳，这次，我很高兴，再次读到我自己。

与《忏悔录》相似，也一部自传性质的书，不同之处，张爱玲用了她擅长的小说形式，真个人如其言：“我天生就是个写小说的人”。

“她连自己的生日星座都懒得虚构”（迈克语），盛九莉就是张爱玲，蕊秋是她母亲，比比是炎樱，楚娣是姑姑，燕山是演员桑弧——她还爱过的男人。文姬是她的好友作家苏青，荀桦是她的伯乐后来在电车上性骚扰她的作家柯岩。邵之雍是胡兰成。

里面人物还很多。如果不读《倾城之恋》《金锁记》《红玫瑰，白玫瑰》，恐怕会觉得张爱玲简直不会写小说，里面情节并不连贯，不会高潮迭起，草灰蛇线，交待人物也很草草；不了解张爱玲生平，读第一二三章，又恐怕会昏昏欲睡。第一章，第二章，在她回忆香港生活的《烬馀录》散文等里觅得影子，读第三章，分明又有小说《创世纪》的另一个版本，尽管有她一贯的妙语：“她爱他们。他们不干涉她，只静静的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第四章开始——恐怕是这本书09年刚出版就被读者抢购一空的原因——讲她与胡兰成。胡兰成自己的书至今畅销，在笔者所在的南京，全球十大书店之一的先锋书店，他的华而不实的《今生今世》赫然摆放在显眼的位置，我每每去先锋总觉得是个奇迹。唯一的解释是书中那篇“民国女子”，写张爱玲。

张写此书的目的是因为朱西宁要根据胡兰成的口述来写她的传记，她得抢话语权。因为“无赖人”，太会歪曲事实了。我作为张迷，也真盼着祖师奶奶好好为自己辩护一下，恢复《金锁记》的心狠手辣，讽刺负胡兰成的俗不可耐与满纸墨写的谎言，像简·奥斯汀一样也劝导广大女性，对男人要慎之。然而直到篇末，她写她的梦：——

当时的彩色片还很坏，俗艳得像着色的风景明信片，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小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

看到这里我是失望的，她还是和他小团圆了。仿佛觉得在法庭上，张的官司本来要赢了，突然撤了诉。前文我们已经读到了他与她的文坛好友苏青上床，彼此问“你有性病没有”。也知道了，他同时和三个女人搞上，还来信给张道：“我觉得她其实也非常好，你也要妒忌妒忌她才好”。也恍然明了，女人在爱情中并不是那么蠢，“又是他那一套，‘好的’与‘不好’，使她憎笑得要叫起来”。——

次日，一大早之雍来推醒了她。她一睁开眼睛，忽然双臂围住他的颈项，轻声道：“之雍。”他们的过去像长城一样，在地平线上绵延起伏。但是长城在现代没有用了。

长城没有用了，那就轰轰烈烈的坍塌吧！但张与“五四运动”那帮文人不同，也高明于他们，他们推崇的娜拉（易卜生戏剧女主角）没有出走。

她的笔墨官司打败了，但在小说上她胜利了。小说的现实是她还爱着胡兰成。

她天生是写小说的，不会像左翼作家们一样为了某种主义，脱离现实的写革命文学。如丁玲。

 因此，我们有幸读到了不是一个被弃女人的辩词，而是一个中国文学史上，一部堪比《忏悔录》的小说。

 辩词变得不重要了，我回过头来重读小说，重新注意文字，才明白张爱玲是要解剖自己。与胡兰成辩护只是虚晃一枪，好挖掘隐私张迷们，你们上当了！

 卢梭写《忏悔录》是下了狠心的，张爱玲一贯心狠手辣，她写自己的家庭，母亲姑姑共享一个男人，去湖畔淫乐。母亲的男人多若天上的星辰。他父亲坐实了败家，抽鸦片打吗啡，养妓女。她姑姑对表哥畸形的恋，弟弟爱继母。她写文坛的人，名家柯灵在电车上，双腿夹住了她，“汉奸妻，人可欺”。影星剧作家桑弧和她上床后，因她没怀上，而庆幸。——一幅百丑图，无数荒唐事。

她自曝家丑，让我惊讶；然而她曝出自己的灵魂，简直有种曹七巧灵魂护体之感。

 张爱玲是多么聪明的女人，她明知下面的话，会让她的道德观受到正人君子的鄙薄；她早在写这本小说的20多年前，就被骂“汉奸妻”，不能正常写作。有前车颠覆的辙印，但她要写：——

“二次大战要完了，”他抬起头来安静的说。

“嗳哟，”她笑着低声呻吟了一下。“希望它永远打下去。”

之雍沉下脸来道：“死这么许多人，要它永远打下去？”  

九莉依旧轻声笑道：“我不过因为要跟你在一起。”

没看错吧？《倾城之恋》里写一场死人无数的战争是为成全一段爱情而打的，说得多么自私。但是我们毕竟以为那是虚构，可从张爱玲口里说出来，真真切切的说出来，仿佛洪水决堤，被惶恐淹没。

但惶恐过后，我是感动。我也有不爱国，比如对于钓鱼岛事件，我很冷漠。也许是看过了那些激进青年，要杀光日本男人，奸光日本女人的言论；或者我天性就不爱国，不关心国，是个自私的人，这是我性格的缺陷。我不敢承认，但张爱玲敢。——敢做敢承认。

敢做敢承认还有，且看文中有两段关于性的描写，——

有一天又是这样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座下鞭打她。她无法相信——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包着绒布的警棍。看过的两本淫书上也没有，而且一时也联系不起来。应当立刻笑着跳起来，不予理会。但是还没想到这一着，已经不打了。她也没马上从他膝盖上溜下来，那太明显。

“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 包着绒布的警棍”，如果出现在《色戒》，我不惊讶。可九莉是张爱玲，敢把自己对接触男人的性器官的感受写出来，写得如此鲜活、形象，可以想象文字背后张爱玲的勇气有多大。

微博上的高举爱国大旗君子们，本来就骂她卖国，要是看了这样的文字，又要加一罪：下流。又淫荡又卖国，坐实了无耻文人。无耻就无耻，忏悔录不是写给伪君子看的。更下流的在后头，她又写：——

他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像鱼摆尾一样在她里面荡漾了一下，望着她一笑。

 他忽然退去，爬到脚头去。

 “嗳，你在做什么？”她恐惧的笑着问。他的头发拂在她大腿上，毛毵毵的不知道什么野兽的头。

兽在幽暗的岩洞里的一线黄泉就饮，泊泊的用舌头卷起来。她是洞口倒挂着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遗民，被侵犯了，被发现了，无助，无告的，有只动物在小口小口的啜着她的核心。暴露的恐怖揉合在难忍的愿望里：要他回来，马上回来——回到她的怀抱里，回到她眼底——

这是我读张爱玲作品最让我震惊的一段。这段张与胡的性爱描写，我觉得我以后的阅读生涯，都会曾经沧海难为水。“鱼摆”、“荡漾”、“野兽的头”、“幽暗的岩洞”、“黄泉就饮”、“倒挂的蝙蝠”，“藏匿的遗民”，——这简直是语言的极致，也是小说的极致。

我没有读到丝毫淫荡，不像我读《金瓶梅》，而是读出张爱玲对胡兰成深入骨髓的爱。——“这个人是真爱我的”。

张爱玲一生都在表达爱，感受爱，渴望爱，一读她的作品，那强烈的感情幻做树精一样缠住你，还要钻入你的心底。读了《小团圆》我明白了，她为什么这样超乎常人的需要爱，她那样敏感，孤僻，怪异，她列举了这么多理由来解释。父母没有给她爱，弟弟没有，朋友炎樱苏青没有，姑姑没有，亲戚没有，兵荒马乱的环境没有，男人没有。

她唯有渴望读者的爱了，所以她选择了写作出来。人生而孤独，之所以表达，是因为他或她愿望与人共享爱。人性是残忍、冷漠、歹毒的，我想真实的孔子、苏轼、王阳明也残忍、冷漠、歹毒，但他们与张爱玲一样都有强烈的爱，渴望与人共享。也做到共享爱，所以他们伟大。

只是他们都成了圣贤成了神，而张爱玲选择了本分的做一个人，人是需要小小团圆的。《小团圆》初稿写成后，张爱玲幸福的说：“这是一个热情的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

 ——恭喜你，张爱玲，东西还在。

                              二零一四年七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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