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铺的门坎很高,有两大步石台阶。阿诺每次跨上去的时候都是往脚下看的,他担心绊着,免得李老板笑话。李老板肥头大耳,饭筒一般的身形,眼睛却是不成比例的小,阿诺每次看着都觉得好比奸滑的老鼠。遇到需要动脑筋的事儿,眼睛就滴溜溜地转。看到阿诺他的眼光比较平直,大概知道都是贱货,犯不着费劲盘算值多少钱,只是一味压价。他伸出了五个指头,指头上一个玉掰指倒是和他的胖手相得益彰。阿诺急急喊了一声‘哎呀’。李老板转身就往里边走,阿诺忙喊着别走别走,我二十个铜子赎的,怎么当才五个铜子?
李老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东西贱了,这点都不懂?甭说你穿过的,就是我穿的也怕是找不着主,你常来常往的还没弄明白这个?”
拿着五个铜子,买了几个鲜肉包子,用手托着走回去。边走边想李老板小人得志的神气,就真想好好出口恶气。可惜自己无权无势,又如何斗得过?撇开这个不说,只论单打独斗,李老板还可以把他活活压死。思来想去复仇无望。精神郁郁不欢,寻思自己要是个比常人勇武高大的巨人,那么只眼睛一瞪就能吓着人。王五赵六李老板一流,哪个不怕,哪个不是巴巴地来陪小心?这么想着仿佛做了个发达的梦,心里充入了一剂定心的良药,周身有了勇气与力量。甚至于越走越乐,到了自家的门槛也不知道,孩子们抢过他手里的包子他才惊觉到家了。
他一个人若有所思,大家也只管抢包子,并不曾理他。照理说阿诺空想这个无异,可是今天好似着了魔,越想下去,越陷得深,越陷得深,越往下想,还乐不可支。世上的事该来的就是这么来了。阿诺的身子突然地缩小了下去,大家抬头看时,已经找他不着。原来他的个子只剩了本来的六分之一,还不及那张小方凳高。真是‘祸事来时无处躲,屋漏偏逢连夜雨’。
大家一下就蒙了。阿诺也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好好地站在平地上边看着孩子们边做着美梦,一会儿孩子们都变成了庞然大物矗立在他面前。椅子失去了原来的比例,他必须仰望才能看到,平时只要低着头就能见着呀!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圈套,大家合伙来整他了!他们一个一个全成了他的敌人。他们找来了这种椅子,真是该死!他开始搓起自己的双手,他的脑子有些昏了,他的脸开始发红,他的心跳加速,他感觉到头上冒出了斗大的汗珠。他觉得在他身旁杵着的那些巨人可恶至极!
他好像要晕倒了。但是他要骂他们一顿,他骂了一句‘混账’,他们却无动于衷,他还想再骂,可是已经没有力气。
孩子们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他们不敢相信这一幕,父亲在他们眼皮底下突然地缩小了,就像被魔鬼诅咒或是巫术缠身。他们第一个念头就是躲到了母亲的身后,他们家里出了个怪物,而那个怪物千真万确地却是他们的父亲!他们想喊却喊不出来,他们死死地盯着他,好像他会马上过来吃了他们。他似乎说了些什么,可是声音太微弱又听不清。他们第二个念头就是想跑,可是他们的脚订在原地动弹不得。青妹也呆了,孩子们像惊慌的鸟兽奔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才惊觉过来。她想她是做梦了,多恐怖的梦啊,又多好笑!她下意识地捏了把自己的脸蛋,热的!疼的!怎么回事?孩子们已经拉起了手,过来拉她,说:“娘,跑!”
她看到他晕倒在地上。孩子们拉了她想跑,她不自觉地挣脱了他们的手,跑到阿诺身旁。
他变得这么小,就像她刚出世的孩子,她就是他的母亲。一种最最原始的母性的关爱从心中萌发。她忘记了身处在何种境地,她把他抱了起来,当她看清这就是她的丈夫时,她几乎将他失手掉下来。而后,她觉得这个世界变了,她也早想到这个世界是会变的,却没想到是这么快!到底是她和孩子们变大了,还是阿诺变小了呢?她环视了屋子一周,桌椅门窗屋顶还是原来的样子,那么是阿诺变小了。对,应该是这么回事。她把他抱到床上,盖上最小的被子的时候她真怕把他压着了。她轻轻地喊:别怕,没事的,睡吧。
他感到有人把他抱了起来。应该是有被子盖在身上。他大概是累了,所以做了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梦!他还梦到小时候老家门前的那一株杨柳,翠绿翠绿的,温柔而且多情缠绵,风一吹过就拂到他的脸上来;他想起了他偷了王五家几个桃子,被他们追着打;他想起了在河边看到的那个洗衣的少妇,美得甚至有些不真实;他和老婆第一次见面是经人绍介,母亲陪他去了那座接连两座山的老晃老晃的小竹桥。母亲和媒人站在桥的两头,他们走到小竹桥的中央,她穿着绣着凤凰的鞋子,她一跺脚竹桥就微微地晃,他一跺她就往他这边倒,他就抱了满怀……后来,一切都变了,有好多老板围成一个圈看他的笑话,他们都满脸横肉,他们伸出手来打他,他拼命地跑啊跑啊,跑过了街道人流小屋,后来到了大树林里不停地奔来蹿去,然后他想,再也没有人找得着他了,可是他竟自己也找不到前路了。路究竟在哪里呢?
路究竟在哪里呢?
阿诺一睡就是三天。在这三天里,青妹慢慢地发现了世上有些事就是这样的,你认真不得,倘若老钻在死胡同里那么便永没有路。他是真真切切地变了,他变了只有原来的六分之一,他就躺在床上,一抬眼就看到了。孩子们倒是最容易接受事情的,他们对一件事的喜好捉摸不定,他们不再恐惧得说不出话,拔腿就跑了。他们开始观察一件物品一般地观察他,最后发觉那个事实上是他们父亲的人像极了他们的小弟弟!可是这对老二来说是个例外。
这是一个梦幻的恍如白雪公主和王子的故事,其实本来在那个故事里就是有小矮人的,但是现实总不比童话,起码的还有家累。家里的经济来源因为一番变故中断了,青妹理所当然地挑起了这份责任,她先跑去娘家借了几斤米,又计划着让老大去染坊做活,少了一个人的吃食,还可以帮衬些家里。自己在家门前的那块地上种些青菜茄子,到时候拿去市场卖。阿诺看着家人跑前跑后,他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涩。涩味特别重,想着一家之主竟然窝在家里等着老婆孩子筹钱置饭,就觉得丢脸至极。他们本来就看他不起,现在更理所当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因此更觉自身的卑微。醒来的头几天晚上睡觉眼眶都湿润润的,心里头憋着一口气提不上来又下不去,想想老了怎样过后怎样就别是一种心酸,这心情又无人可说无人可诉,倒是哑巴吃黄连——腹中苦。话说回来,阿诺毕竟是生在那个年代,如果是在今时今日,也许心想倒是因祸得福,试想如果有一个绝好的机会培养孩子的自理能力又不费一文,更落得个清闲自在,真是一箭双雕。
二儿子变得沉默了。他尤其是不愿和阿诺说话。阿诺成了他的一件无能的附属品,起码在他心里是这么想。他甚至希望他一下子就从眼前消失,那么他将不以其为耻。青妹倒是不这么想。在这段时间里她突然明白自己可以做很多的事,只是以往一直没有去做。一种巨大的责任感和成就感推动着她。早上起来她就去看看屋前那块地的那片绿色,绿得那么错落又好看;连这一片的地都被映得有些泛着春意,带着柳思;她急急忙忙地吩咐每个人的活计,又准备午餐,吃饭的时候大家围成了一桌,她给阿诺的椅子垫得与桌子几乎齐平,菜都放在他眼前,让他可以和他们同桌吃饭。阿诺总是没精打彩地吃,到这时候,青妹和孩子们就会笑出声来,只有老二不言不语。阿诺就想:他们是笑我呢,笑我是个无用的东西,笑我是个吃软饭的,还要靠他们养活。有一次,阿诺的椅子没坐稳,依照惯常的结局他会连人带椅来个倒栽葱,所以他习惯地拽紧了椅背,谁知椅子竟纹丝不动!大家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老二脱口而出:丢脸!阿诺如同被猫拔了胡子的纸老虎,光火了。他想把桌上的东西一应抹到地下去——当然这么轰轰烈烈的举动他自然没有完成。他觉得无能到极点,好比一个残废,不!比残废还不如。他用双手把自己抱住,像个小孩子哭了起来。
青妹和孩子们面面相觑,她先笑了:“以前倒是没看你哭过,一个大老爷们一点骨气都没有,我后悔当初怎么就看上了你!”
他下不来台,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了。
“你当时就有一点骨气,所以一直你养家,你觉得理当,我也觉得应该。其实这个家本来该你当,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偏你又这么了,世上小人也有,但没有你这么小,也没有你这么突然变小的,我们先见着怕了,后来想也没什么,世间本来怪事就多,我们又偏碰上了,不是怪你,只是不习惯大家都是一般的碗筷,偏给你备的特别小。每天都好像看你演滑稽戏,乍乍呼呼的。能不笑?”
老婆的一番话,让阿诺如梦初醒。她跟了他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她是如此陌生,她是那么有涵养和有底气。再看看孩子们认真的表情,阿诺想孩子们是长大了。仿佛自己变小了,孩子们却突然地长大了。仿佛自己变小了身体,难道连心也变小了?阿诺有个想法在心底渐渐成形。
家里的人开始有了必须做的事,阿诺有了空闲的理由。青妹也拿了些针线活来做,家里仅有的七岁的女儿就跟着学,最小的三岁的孩子让阿诺负责让他认最简单的字。阿诺没事的时候就拿了管小毛笔在那里写字画画,他写的字、画的图也比较小,写大的字吃力——就好比画家们拿着管大毛笔画大幅山水。后来他自制了极小的毛笔,写的字画虽小但也清晰。见他乐在其中,老婆儿女也不拦他。当然变化也不是没有,青妹已经不叫‘孩子他爹’,孩子们也不叫‘爹’了,青妹变成了‘阿诺’,孩子们不好意思跟着叫,就只好‘喂’来‘喂’去了。大家约法三章不许带人来家里玩,倘若一定要带来先要告知家里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把阿诺藏好;不许把家里的私事往外边讲;不许互相责备吵架,因为只有大家齐心协力才能填饱肚子。
阿诺的字画进步很大,写得虽然小但很练出了些味道。他懂得了写字不全在手的力气有多大,光手劲大写出的字心浮气躁且不工整。写字不仅要手力还要腕力。不能一味硬行,要懂得刚柔相济。不仅要手到,更要心到。画画特别重视谋篇布局,先必心中有要画的事物,才能画得好,还有一点就是比例,比例不调,画便失了意境。因为字画面积不大,墨没费多少,纸没费多少,字画是越来越漂亮了。他拿了给老婆孩子们看,他们有意无意地夸几句,他像捡了金子。他们只当他是写着玩的,可他心中自有一本帐。
一年又几个月的时间下来,阿诺的字很有了几分生气,让人看了觉得内敛而刚气十足,画也很有些古意。他让孩子们拣来桃核,光滑的小石头,准备以桃核和石头代纸,以刻刀代笔开始写字画画。所以庄子说的‘祸福相生相倚’这个道理实在没错,因为这个大变故,阿诺练了一手好字画,而且开始迈向了艺术的殿堂(现在叫微雕)。结果怎么样且不论,起码希望总在人心中生根发芽。
战争的消息从远方传来,给了人几点骚动和恐慌。听说黄头发蓝眼睛的蛮族要来抢我们的地还有钱,他们有鸦片能迷晕我们,他们有千里眼能看到我们在干什么,有顺风耳能听到我们说的话,或者他们会用妖法蛊惑人。但是许久不见消息再来,毕竟是遥远的事,好像一缕烟,吹过就又散了。在这个把几十年当成几年来过的小地方,谈大变故和大时局是多么不真实的事情。阿诺只是苦恼刻刀的笨拙,换来换去都不理想,后来让大儿子花钱去订做了一把极小的刻刀。好的工具拿在手上做起事来也舒服许多。
活计是件细致活,耐心得让人受罪。这是第一大困难。第二大困难倒是小困难,就是刻刀常不小心把手弄破,伤痕累累。第一个桃核做出来惨不忍睹,因为血迹斑斑又书画模糊。毕竟刻桃核不比如练书画,刀是硬的,笔是软的,越发不好使。但是常言道:“只要功夫深,梦想也成真”,阿诺就是边学边练,边练边思索,边思索边改进,后来桃核刻得真是有点模样了。不能不说他真的有天分。当他把这么一个小手工制品推荐给青妹和孩子们时,他们捧着看了很久。他们只当是一件小玩意儿,大儿子还打趣说:“喂,我把这桃核在染坊里的染缸里染下色,就更漂亮了。”阿诺想这可真是个好主意啊,忙点头答应了。
染回来的桃核非常美丽,阿诺让大儿子去当铺一趟:“我们不知道这值不值钱,平常当铺的李老板最懂得这钱不钱的事,如果他说不值,我们还可以去街上卖,小孩子准有喜欢得缠着让爹娘买的。”虽然这么说,可阿诺的心里没底。大儿子就去了。说也奇怪阿诺正常的时候孩子们还没这么听话,一变小了孩子们倒处处依他。当然有时候他们把他疏离起来也真让人受不了,有时候他不发言他们也不找他说话。大儿子跑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爹,你猜当了多少钱?”
阿诺整个的精气神都被这个‘爹’字吸了去,后边的那句话压根儿就没听见。他呆在这个字里,这个字以前是那么平常,现在听来真是波涛汹涌。
“二块钱,二块呢!钱在这里……”孩子乐坏了。等阿诺反应过来,青妹和孩子们脸上已经满是笑颜。小小的一个家庭,惊喜可以掰成几瓣,分到每个人心里。孩子们不约而同地说:“爹,我们有钱了。”
好像做了场梦。
阿诺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欢天喜地,他心里面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从今往后,他又可以凭自己的力量养活一家人了,这是多么好的一桩事啊。孩子们把他围在中间喋喋不休,老二竟也开口要个风筝,说要和人比赛谁放得远,他常板着的脸竟也有了几分生气;青妹说小儿子要添置件毛衣;女儿静静地呆在一旁,等他们说完了才说要一面筒状的花镜子,从镜子里头可以看到五颜六色的花朵和色彩。他一一应承下来。阿诺从此在桃核和石头上又写又画。当铺老板纳闷了:这些东西你们从哪里弄来的?
谣言纷起,有说阿诺不学好,出外做了贼的;有说阿诺在荒山上种了一大片桃林,结出的桃核上面都是花鸟走兽的;更有说阿诺灵魂缠身,造就奇迹的。小镇上出了这么件稀罕事,加上看到李老板的实物,人心浮动。有人想拆台,有人想学艺,有人唯恐天下不乱,那天竟把阿诺的小屋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家人好比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想把阿诺藏起来,又不知藏到哪里去。阿诺一挺胸:没时间了,别藏了,你们就说我出去了。青妹赶紧往门口赶,开了门哪里挡得住,一行人冲将进来。阿诺这时躲进了桌子下边,他们竟一个都没往那里头想,走了一圈无功而返。
这群人里很有几个涎着脸的,一趟趟地往阿诺家赶。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是贪图青妹的姿色。以前还怕阿诺狗急跳墙,现在见阿诺不在更是放肆,其中一个竟拉住青妹的手不放。青妹晚上对着月光禁不住簌簌地掉下泪来,前尘往事一股脑兜上心头,就只想怎么嫁了这么个男人,这黑不黑白不白的日子怎么过下去?第二天又有人来生事,二儿子看不过去血气上涌,上去就是一拳,来人怎肯罢休?刚想上前打架,一声暴喝传来。大家禁不住一呆,阿诺的身子竟比常人高大了一倍,大家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真是“青天里痴人说梦,平地中又起惊雷”。
那个嬉皮早已逃之夭夭。一家人也一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个个订在原地。说来也奇怪,好好的一个人,说变大就变大,说变小就变小。经过了上次的惊骇,他们在短时间内平复了下来。以前只顾着怎么让日用的东西小些,现在又担心东西太小了,隐隐地想:其实还是平平常常最好,一个人被人看作异端也没什么,只是时常要去适应这份改变非常困难。阿诺也觉得以前想变成巨人的想法着实幼稚。所以大家就商量着把他变回原样。
既然他能变大变小,应该也能变回原样的,一家人都是这么想。
首先想到的是那个白龙观里的老道士,求他做法把人变回原样。老道士在案台上鸡零狗碎地摆了香案、神符、瓷碗等,眼睛似开似闭,嘴里念念有词,香火一闪一闪,饶有架势做法事的唯一结果是阿诺成了巨人的消息街知巷闻,一时成了笑料。言谈之间掩不住的鄙薄之意。从此阿诺被叫成了阿大,这个振动竟盖过了前线的战况的烽火缭绕,唾沫星子的威力实在挺大。
一个人突然有了些改变,必然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阿诺成了风云人物,因为长得特别高大,倒也没有人敢过分放肆。骚动过了之后,来他家玩的人到了绝迹的地步。大家躲避瘟疫似地防着他,他也不敢往外跑,怕人把他看成妖怪。小孩见了他有些就哇哇大哭,当然也有不知轻重的,编了首儿歌在大街上唱:稀奇事,第一样,东街里,有人家,小个也会来长大,雄鹰原是小乌鸦。
儿歌传到家人耳朵里。晚上吃饭的时候都没了声响。青妹只管扒饭,老二把碗敲得山响。青妹不耐烦地说:别吵!老二‘咣啷’一声把碗丢在桌上就走。这一闹,孩子们都忍不住了,女孩甚至哭出声来:他们说爹是怪物,说我们一家都是怪物,他们编了儿歌笑我们。阿诺一听血气上涌,恨不得马上跟人去打架。青妹一看阵仗不对忙伸手去拦,哪里拦得住这么大个人。阿诺往外直奔,青妹说:“出去丢什么人现什么眼?”
他愣在原地。往常他视若珍宝的东西好像突然碎了。一股子的劲不知去了哪里,他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他的巨大的身形虚弱地站在那里嘲笑着自己的失败。他哪里也没去,瘫倒在前院,晚上有很多的星星,以前他觉得那是青妹的眼睛,现在他想着那是多么遥远的灿烂。他觉得非常需要她,心灵还有身体。他想起当她的乳房在他的摩挲下变得坚挺时,她的沉醉的叫唤。当她的葡萄般大的乳头在脑中重现的时候,他的下体猛然地勃起,他无法控制自己地喘息起来。整整近两年的时间,他活在了一个怎样的世界里!他一直往屋里爬去,一直到了青妹的床旁。他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她立刻惊醒仿佛看到了怪兽似地惨叫起来,这无疑给了他当头一盆冷水,他粗暴地吻她。孩子们被惊醒了,老大老二跑进屋里,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一幕。老二劈头一句:畜生!
青妹情不自禁地哭了。阿诺也跟着哭起来,孩子们一时心酸,哭声一片。他们想克服这个困难,又觉得这是多么不着边际——这是超出他们能力范围的事情。青妹忆起他的不算宽阔却温暖有余的胸膛,想起了他变成小人时大家的同甘共苦。她竟然拒绝了他!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可是她无法说服自己。
阿诺想到了死。这是平生的第一次,他觉得死了比活着强。他举起了那把大菜刀往自己脖子上砍去,想着一了百了就这样走了也好。可是说也奇怪,他的皮竟比城墙还厚竟砍不下去。他又加了几分力道,还是纹丝不动。他心中的悲哀‘突’地一股脑涌上来,让他招架不住。速死的决心松懈下来,刀‘哗啦’一声掉在地上。青妹听到响声,跑进来呆呆地看着他。
当一家人沉浸在痛苦中的时候,战争如假包换地打来了。蛮族用刀剑、枪炮轰开了民族的大门。连这个小地方也弄得人人自危。人们也不谈论阿诺的奇闻了,人心惶惶连睡觉都不安稳。今天说那边来了大轰炸,那天说死了几个人,今天说洋人混账,明天似乎都听到了远地传来的枪炮声。大家坐不住了,搬的搬,逃的逃,纷纷作鸟兽散。本来太太平平的日子,被洋人搅和得一团糟。所以如今有些年轻人说老一辈不懂得应变,对外国人戴有色眼镜,那其实怪不得他们。任谁瞧见这一份生灵涂炭谁都得发火!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大家提着包袱逃难的时候,阿诺一家人刚开始从他的变故中回过神来。看到左邻右舍一家家地搬空,这才注意到战争的事。战争还没有席卷到此,却已经尘沙滚滚,颠沛流离。阿诺说:“要不,我们也搬?”
他刚说出口就觉得说错了。‘我们’两个字用得极为不当,自从接二连三地发生怪事后他深感愧疚,也觉得他们有意疏远他。现在,他却又把自己与他们放在了一起。真是该死。青妹为难地说:“那我们的地怎么办?没了这些我们吃什么啊?”
“命都快没了,还地呢!”
青妹不出声,其实很想说那句:你养我们吗?又感到太尖刻,终没有说出口。晚上就真的整理起衣物来,把孩子的毛衣都打进包裹里。小女孩静静地坐在她身旁,突然说:“娘,我们什么时候再回来啊?”
一句话,青妹差点掉下泪来。她自从嫁给阿诺后一直没离开过这儿,这一去还有机会回来吗?这里虽然贫苦总是自己的家,今后还会有自己的家吗?她不知道其实阿诺也在舍不得,他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但他在乎他们。他突然找到了些许活着的意义,他一定要做而且必须做好。这成了他心中的一盏明灯,照亮了前进的脚步。
无巧不成书。县长大人不知从哪里得知了阿诺的传闻竟赶来他家了。他刚进门看着一家人背着包裹准备出门,他大吼一声:阿诺。
阿诺弓着身从屋子里出来,县长看到他吓得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直挺挺地愣在那儿没了下文。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是阿诺?一说完觉得自己实在愚蠢。
县长到底是县长,几分钟后他接受了这个事实,想到了自己的任务。他对阿诺说:屋里谈。说完就去看他的脸,结果只看到他的腰,不由得眼神又闪烁不定起来。县长进屋坐定后长舒了一口气,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竟先簌簌地落下泪来。一个大男人,还是人人尊重的县长,在阿诺面前竟哭起来,慌得阿诺手忙脚乱,他急急地说:“县长,有什么事让我帮忙的,尽管说。”没想到只这一句就从此种下了祸根。
县长先分析了一下目前的形势,谈了洋人的枪炮、科技与经济,也谈了我国的恐慌、逃难与死守。然后他偷眼看了看阿诺,他显然听得糊涂了,也不吭声,只管听下去。县长急了,心想指点江山和叱咤风云对他来说是不管用的。这脸上虽挂着笑,心里那个急啊。忽然灵机一动:“阿诺,你一直在家里,外面的事看不到也听不见,我就跟你谈点我看到的事吧。”
——那天我到省城去,桂花开得很好,阳光也很好,微风阵阵吹来了桂花的香。那时洋人还没打进来,我去看望一位婶婶,她比我辈份大年纪却比我轻得多。她刚刚结婚,丈夫是一位教书先生,孩子才足岁,皮肤白眼睛又大任谁见了都喜欢。我在他们家住了三天,孩子刚会讲话,咿咿呀呀的。我回家的时候,婶婶抱着孩子站在门前,那时候是黄昏,晚霞很红,都映得他们的衣服上镀了一圈金红。她对我说:常来玩啊。说完就朝我笑。我在那一刻简直就不想走了,想能呆在那里真的也挺好。
说到这里,县长哽咽了:谁知道呢?这么美满的家庭啊。就这么给洋人糟蹋了,一个大炮轰过来,把整坐小楼轰得片甲不留。婶婶死了,小孩才几岁啊!多么残酷的事实!
一屋子的沉默。
青妹想起了什么:“那孩子的爹呢?”
——他不在家,疯了。好好的一个人,说疯就疯了,这世道。但又岂止这些,边上那么多人家呢,死的死、伤的伤、疯的疯,洋人这些丧心病狂的畜生!他们哪管你老的老?小的小?他们眼里只有他们的鸦片、鸦片!他们眼里只知道枪有多么神武!就说海战,我们的刘管代带着整舰的人去赴死。是洋人让我们家破人亡,痛苦不堪……
青妹被县长的一席话竟说得落下泪来。孩子们显然把洋人当成了不供戴天的仇人。县长是块当官的好料子,查言观色、煽情这一手练得炉火纯青。两、三句话收到了效果,他很满意。他自然是绝没有位婶婶在省城的,这是子乌虚有的一家人。但是他说的也是真实的故事,战争年代免不了死伤,更何况这是残无人道的侵略战争。他是有良知的,也正因为他有良知,他今天才会来这一趟。当他说完这个故事后,他知道自己来对了。
阿诺没有听过这种故事,自然也很动容,也绝不会想到故事真实性的问题。县长接着说:“现在有一个人可以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我也就有这个责任唤醒他,就像唤醒一头沉睡的雄狮,唤醒一片美丽的朝霞一样地——唤醒他!”
青妹和阿诺听不得咬文嚼字,一时如坠云里。县长倒问起话来了:“你们说是吧?”
点头。
——那个人是谁?
——你。
——我?
青妹终于知道了他说的雄狮和朝霞就是阿诺,可是为什么呢?这好像一点都扯不上啊!
“听说你刀枪不入,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而来,来的时候不信,一看到你我就信了。”
“可我不会打仗啊?”
“没人生来会打仗。也没人生来喜欢打仗。只是有凶残成性的敌人,才有了军人。我们拿起武器的时候才不会犹豫不决。老婆孩子交给我们,你只管去前线。你有天赐的资本。为我的婶婶讨回公道!为自己人讨回公道。”
一番热情的鼓动,让阿诺心里热起来了。他本来对生之事看得甚淡,现在一家人又有了指望,为何不一直往前冲呢?但他对自己没有把握,向来没自信,更何况要做这么天大的事。
——国家会记住你,人民也会记得你。其它我不敢说,起码衣食无忧。我会先把你带去县城,如里试验成功会直接领你去战场。血债就等着你来偿。多少的骨肉同胞竟然死在他们的手中……
好。阿诺一说完,青妹看向了他,明明白白的赞赏写在脸上。县长没料到突然有这一句,截不住话头,声音都盖过了那个轻微的‘好’字,但是那里的每一个人都听清了。老二喊:爹,你真是个英雄!
到了县里,阿诺没有经过繁复的身体检查,直接被送进了行刑室。很空旷的房间里两块蓝色的窗帘,把阳光遮了个严严实实。几盏太阳似的大圆高灯,把灯光洒得满屋透亮。这是个反常的所在,灯光替代了阳光,人工模拟了自然。在这个节骨眼上,阿诺要不就是个英雄,要不就被当作罪人一般处置。英雄和罪人只一墙之隔。那张唯一的床给他的想象让他的心狂跳起来。他想逃离这个所在,他奔到铁门旁,他觉得自己处在深水中一般冰寒。他想喊拼命喊却仿佛被人锁住了喉咙一点声音都没有。突然他发现所有人都呆看着他,没有人上来解劝。那些人站在他眼前只及他的腰部。这么大的房间这么渺小的一群人!他鹤立鸡群地站着,或许他真的有着力量,天赋的力量!他躺上了那张床,虽然他知道如果他想逃走无人敢拦。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屋子里有刀剑没有鲜血,那是个很好的日子。屋外秋高气爽,屋内奇迹不断。一件件的刑具在他身上没有痛感没有力度没有效果。有些被他的身躯折断,有些掉在地上,有些裂了口子。当试验完毕后,周围的人甚至带点畏缩的眼光看他,他们不知对他说什么,说什么似乎都不合时宜,但又不能一句都不说。阿诺在农村长大,骨子里有乡下人的朴素,他憨憨一笑。所有人都跟着笑了,年长的那个说:“我们有救了。”
短短的一句话,又让人相视而笑。
大家都这么坚信:阿诺的到来是来拯救这个庞大多难的民族,是来拯救这一群任人欺凌的族人!阿诺仿佛在这个集体中背负着异常沉重的历史和苦难炼成的族碑。没有人有力量能扛得起她的份量,只有他。
硝烟还没漫到这里,阿诺经几个人的引领到了前线。一路上遇到许多的杂花野草,有几个领路人把它们插在自己的口袋里,这是他们唯一的装点。偶尔他们也会哼哼小曲,秋天的风很好,要不是每个人都想着战争的事,还以为出来郊游。渐渐地才有了枪林弹雨的味道,到天黑的时候他们到了一个被蛮族占据的小镇。他们偷偷地躲进了一间空房。第二天他们看到街道上几乎没有走动的族人,能神色自若的昂首阔步的是异邦。大半的房子都空了,他们逃到了远地。他们呆的空房中有隐约的血迹。领路的几个人大概已经习惯于这种情景,阿诺却看得怒气轰涨。
——这是什么地方呢?屋子比我们那里漂亮,街道比我们那里宽。房间里有男主人的画相,他坐在草丛中浅笑。这血迹难道就是他的?屋子空了,显然屋主不是死了就是到了远地。我和青妹本来几天前也想走呢!几个月后我们那里就是这里吗?也是空无一人的房子,也是斑驳的血迹?
有人住的屋里没有了笑声,屋角插着白旗,好比一双苍白瘦弱的手,抚摸你时是没有弹性和柔软的质感的,只是骨头与骨头碰撞的响铮铮的疼痛。
异邦人有快乐有衣食没有人性地活着,本族人有屈辱有思想没有呐喊地苟活着。
县长的婶婶倒在血泊中的样子突然兜上心头。“好比死了似的一个镇。活物是兽的蔓延泛滥。”
佩枪的蛮族大踏步地在街上走,为首的一个两撇八字胡,走路时皮鞋蹬得赛山响。走到阿诺他们呆的民房对面插白旗的屋子,停下来用枪托敲了敲门。门开了,一位清秀的女子站在门旁把他们引了进去。不一会儿,他们就出来了,扯着开门的那位女子。他们哪里是到人家里做客,简直是到自己屋中兴风作浪!女子不由得落下泪来,她想挣脱那双手,八字胡顺手一个巴掌打得血从嘴角流下。老太太拉住了女子的碎花衬衣,被当胸一脚,踢倒在门坎旁爬不起来。阿诺冲了上去。屋子里剩下的那些人用枪对准了八字胡他们一伙。
冲到门前,阿诺大吼一声:“回屋里去。”
不要说那位女子蒙了,八字胡一伙也回不过劲。一伙人呆在那里寻思是怎么回事。女子隔了一会点头把门关了,留下了阿诺和八字胡一伙在门前。阿诺一通乱拳,阿诺背后的枪一通乱打,血一通飞溅,如兽的残叫连连,不到五分钟,八字胡一行人全部扑倒在地上绝了声响。阿诺站在原地,门‘吱呀’一声开了,女子招手让阿诺进去,阿诺低头侧身进了屋子,另一间屋与他同行的持枪人也进去了。
毫不费劲的一场战役以胜利告终。女子跪在阿诺脚前痛哭失声,老太太躺在床上呻吟,偶尔一句两句地告知周遭的不幸。人老了,走不远连累了闺女。看到了那么多的妻离子散,惨不忍睹。想想总会轮到自己。谁想遇上了大救星。阿诺叹了口气:别怕,有我呢!
晚上他睡在地上,星星很多,晃人的眼。阿诺想到这是他第一次杀人——那么多的血和残叫,这就是对的吗?可是这空无一人的房间呢?这白色的降幡一片呢?老二的喊,爹,你真是个英雄!
爹,你真是个英雄。真是个英雄……
他想来想去睡不着,其它的人倒早早睡了,他们的心安稳了,因为多了个领袖有了不灭的信仰。天空有隆隆的声音。他惊觉这是路上引路人向他提起的轰炸。他大吼一声,他们被惊醒了。
——跑。
他一只手抱起一个马上奔出屋子,后面的人跟上来。飞机的炮弹扔下来了,铺天盖地的烟尘和火光,阿诺不停地跑。他只想着跑得越远越好,跑去安全的地方。当炮弹声远了,他停下来放下横抱的两人,他转过身去他的身后空无一人。在低低的炮声中喘气声中他隐约地听到了呻吟的声音,从心里传来,他们说:阿诺,阿诺,阿大,阿大……
他发疯似地往回赶,他看不到那里的白旗帜了,那里只有废墟一片。他拼命地翻那一片残墙断瓦,他突然很痛恨自己感受不到痛楚。他什么都没有翻到。昨天那个女子还对着自己跪下来痛哭失声,昨天老太太还对着自己唠叨,昨天这里还有几面无力的白旗帜的。怎么到哪里去了,怎么找不着?阳光如血,满天的红色。他没有知觉地往回走,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走到他们两个身旁时,站不住跌倒在地。他们就静静地坐着,晚上还是有很多的星星,阿诺不再想也不愿再有以前的想法。他的心里有的是女子,老太太,白旗帜,碎花衣服,鲜血还有那一片残墙和无声。
谁也睡不着,那两个人说:“阿诺,我们先和甄将军汇合吧。”阿诺点头。“强将手下无弱兵,群龙无首也枉然”,在那种满心无所适从下,能想到首领的确是对的。力气加上谋略才更有用武之地。
此外,他们便无话可说了。
阿诺用手紧抱着自己的膝盖禁不住掉下泪来,风呼呼地吹着,这万有一点生气也无。一片黑暗里,连个小小的火星都没有,谁都不说话。阿诺突然害怕起来,是否在这炮弹里一个人都没救出来,只有一个贪生怕死的自己。他一个人站在天地之间,他把自己的东西弄丢了,他把他的战友抛弃了。
一通猛打,他们把八字胡杀了,女子和老太太对他感激涕零。他们把他当做英雄。他骄傲了睡得好沉做了个美梦。他有什么好怕?他刀枪不入。他就是天生神力,他就是人中龙凤。他还要打给他们看,他不仅是他们的英雄,还是万万人的英雄。没想到枪弹把他们打死了,只剩下自己一个。离开了废墟在这个小山冈上,旁边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一个人,只有他自己。是他无能,让他们别怕,却没能力保护他们。他们都没有了,只有他一个了,他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甄将军在哪里。似乎是冥灵中听到了他们的提醒,为千千万万活着的人而有的劝告,自己呢?
一坐就天亮了。看到同他一般沉默的战友,他的高兴实在难以形容。是真的!真的他把他们救出来了。他们一起出来的,他没有做梦,他没有。他突然有了信心与勇气,他站起身时扶了他们一把,说:“至少,还有我们,我们生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仿佛所有人心中都有了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在那一刻,显然的,阿诺成了他们的首领。有了他的一句话就不一样了。他们又启程了。大家的眼眼里没有了野花,耳里也绝了歌声。他们的心‘砰砰’地跳着。他们太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了。
甄将军站在山顶上看着走来的三个人,居中的比他们高了一倍,他让埋伏的士兵提高警惕,他吹了一段熟悉的口哨。走,来的人竟然有了回应。士兵们放下手里的枪,他们欢呼起来。周围死伤不断,军心不稳,看到几个健康的战友,简直是奇迹。阿诺往他们跟前一站,高大的个子让所有人肃然起敬。甄将军听了他的事,抬头对着他敬了个军礼。他太需要这样的人了,现在这个人来找他了。
绝望里看到了希望。甄将军的队伍被敌人从九公里之外逼到了这沓地方,死的死,伤的伤。借着这里的地势领着五六百人勉强守了三天,军师建议带着兵立刻往后退的时候,竟碰上了战友。听了阿诺的事,他高兴地说:“我们有救了。”
在这个重要的关头,他们的相逢无疑给了彼此一个莫名的惊喜。而这个易守难攻的所在,加上阿诺的刀枪不入和甄将军和军师的出谋划策,给了每一个战友极大的精神力量。当然这种精神力量也振奋了甄将军和阿诺本人。
军心一固,士气大增,锐利不可挡。蛮军不知轻重穷追猛赶,一个劲往山腰上窜,被阿诺在半当中一通猛打,加上后面的队伍枪弹一扫,几个不怕死的往前一冲,形势大变,敌军伤亡惨重,抱头鼠窜。这时候甄将军的部下唱起歌来,敌伪很有些四面楚歌的味道。
仗一打完,阿诺就想到蛮族可能来轰炸,劝甄将军立刻转移。将军和军师商量了一番深感有理连夜带着士兵出了小镇直往西而去预备立住了脚再谈战斗策略的事。将军是个直爽的人一路上和阿诺有说有笑,还说他是天生当兵的材料这么大的个头,一拳也能把人打死。阿诺笑说有些事说不定的,他也没料到会跑这里来打仗,会认识这么多的人。
——我们有缘啊。甄将军笑着说,说完想拍拍他的肩,结果可想而知他够不到。这时阿诺孩子气地蹲下来,两个人都笑了。军师一直站在他们身边一声不吭。阿诺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请这么个阴阳怪气的人当军师,不像军师倒像巫师。他对着他说:“刘军师是哪里人?”
——不才浙江绍兴人氏。
一口的书卷气。
阿诺不问了。
蛮族疯传国军中有个传奇人物阿大,膀粗腰圆,刀枪不入,天赋神力,无踪无影,更有甚者说眼睛像灯泡,嘴巴像西瓜,腿像两根石柱子。一个传奇似的人物经了这谣言的传播更加传奇与神秘。敌军拨了一大批人来到了前番的小镇上,进行扫荡式搜索,当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那边有决策,这里有对策。谣言传到甄将军耳朵里他会心一笑。晚上他把阿诺和军师叫到了一起,谈到阿诺让敌军闻风丧胆的事,说他们完全把阿诺给神化了,他抬头看了阿诺一眼:当然不神化你也不可能!
他说既然蛮族怕阿诺,我们就写信送到自己的部队,让他们装扮阿诺,一来可以调引他们的注意力让我们打得痛快,二来也可以让失利的队伍暂时得到喘息的机会等待增援,顺利地话我们来个后包抄,打他个呼爹叫娘!
阿诺听了这话真高兴啊!军师马上给部队写信,还画了阿诺的画像,阿诺望了眼觉得画得真是像啊!他笑着说好。军师抬头说:哪里,哪里。就这一句话,让阿诺心里动了一下:你真谦虚啊。
后来阿诺真成了让我军连连夸耀,敌军闻风丧胆的人物。当然假阿诺也有让人识破的。为了增强蛮族的恐惧感,阿诺不停地在部队与部队间跑来跑去,让敌人分不清方向,这一招声东击西还真引起了敌军的混乱。部队的首长都把阿诺当成大人物,连吃饭都给阿诺独备一份。阿诺说和大家一起吃吧。首长笑笑说你是英雄,要保持神秘感。说完就是一个军礼。
阿诺竟然成了名人!每个部队都有人扮他,把敌人打得个落花流水。他心里的快乐好似潮水一拨拨地涌上来,把其它的思想都盖住了。他是个英雄了。老二的话又浮上来:爹,你真是个英雄。他有点想青妹和孩子们了。他跟以前不一样了,现在每个人都靠着他了。他可以养活他们了。今后他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要穿的有穿的,这一切都是他的,也是他自己亲手争取来的。还记得当铺里的势利的李老板,动不动就对他扯大嗓门;王五还跟他打过架,还扯过他的辫子;还有那些对青妹心存不轨的,看他们以后如果对她不规矩,他就挖了他们的眼睛。他呆在特意为他准备的大房子里,那里有暗红色的雕花木床,有一个特大号的衣柜,院子里种些花花草草,还有一口水井。每天都有卫兵给他送饭过来,有重要的事就请他去商量,打仗了最先想到的是他。周围被敌军欺侮过的老百姓恨不得生生世世跪在他脚前。他要做的事是把他们扶起来,然后是没有什么畏惧地活着。
他在那年小雪时分又回到了甄将军那里。那天他走过去的时候真的很高兴,又见到甄将军了。走到他面前,低下头看他的严肃的脸庞,他等着他热情地唤他。短短的二三个月,他已经习惯于等人来招呼了。
——阿大,过得好啊?又见到你了,真开心啊!来、来、来~天冷啊。到屋里坐坐。
——嗯。
低头弯腰走进房门,他看到没有大椅子,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床上。久别重逢,将军的高兴劲就别提了。他让士兵们捧来水果放在靠床的圆桌上跟阿诺聊起家常来。他甚至还说了由于自己在外面打仗,连老婆都被人抢去了,他笑笑:“阿诺,还是你好,这么好的老婆跑不了,孩子大了也会孝顺你。”
阿诺就很自然地想起了青妹,她是很美丽的,宽宽的额头和尖小巴,以前她总是说他没出息,现在他有出息了,一家人却隔山隔水,不知还有没有相见的一天。他真的想回去了。将军后面的话他就没有听到,自顾自地想心事。
晚饭后,阿诺一个人走到了他们驻扎的西本墩的山岗上。山很美丽,错落地种些树,远处有小河,造了点声势叮叮咚咚很让人欢喜。有几个人在山脚下值勤,枪尖朝上,傲然而立。他唱起歌来,他的声音响彻云霄,士兵们都昂起头来,其中有一个年轻的脸庞非常像女孩子,阿诺的心里猛然跳了一下。刘军师走到他身旁:“离家好久了吧?想家就回去,在这个地方呆到死也回不了。”
阿诺呆了,他是部队的英雄,而他是部队的军师,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一下子竟不知说什么好。
——别这么看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和索求,这包括漂亮的衣服和鞋子,美味的食物,动人的爱情,良好的家庭环境和不断的进取心,离家这么久,我也会想家。我真厌倦战争。如果你有机会拥有金钱和名利,爱情与家庭,你会离开这个地方吗?
——你不肯回答我,我是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我不喜欢四处奔走的日子,我害怕有一天我会死在这无情的炮火中。可是走到哪里都有战争,我真恨他们。
——我也恨他们。他们抢夺我们的土地,害死了好多的人。
——你错了,我只是恨这种日子,穷途末路。
他转身要走,想想又转过头来:到我的房间去玩玩吧,我有好玩的东西给你看。
阿诺摇了摇头。他被他几句话说得泄了气,心里好似冷却了一般,醒过来时一声大吼,士兵们全都掉过头来。
将军生气了。
他见到阿诺第一句话就是:“你不要命了,被你一喊我们的目标全暴露了。你以为全世界跟你一样刀枪不入?”他的手用力一挥,不小心把送茶的侍兵手中的茶杯撞翻了,水洒了一地。阿诺站起身往外冲,将军喊了一声‘站住’,他理也没理,头跟墙都差点撞上。
阿诺睡不着觉。摸黑到了刘军师房里,刘军师点着灯在看书,又或者是在等人?
他放下书:你来了?
嗯。
军师把他让到床边,自己也把椅子拖到那里,与阿诺面对面坐下:“将军就是这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好像这里只有他最大,我们都是小角色。你是人人尊重的大人物,他却觉得你是他的仆人。他还暗地里和我说过你是个怪物,有勇无谋,注定了只能是个受他管教的奴隶。”
阿诺惊呆了。这个称兄道弟的将军,竟然背地里这么说他?
——他还说什么?
——他还说了别的部队都给你住那么大的房子,简直浪费!我就不这样,宁可省些钱来给士兵们多买些吃的用的。他把士兵们看得比你重要得多了!你也许会想我为什么要对你说呢?因为我想他这么看你,也必然这么看我,他跟你说我的坏话了吧?
莫须有的一席话惹得阿诺怒气冲天。他真的要回去了,他才不要呆在这个地方呢!
——我要走了。
阿诺说。他是说给军师听的,他想这么说有点面子。军师从床底拿出一个纸包,塞在他手里:“这是我的积蓄,你拿去好好过日子,我现在走出去会被乱枪打死,放在手里又迟早会被他们发现,你先用着吧,也不用你还,只要我以后如果来找你,你能接济一些就行了。
好。
阿诺出了屋子就往外赶,他想走到哪里都不会饿死,何必在这里受气?他当天晚上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军师真是太高兴了,这次他的任务完成得天衣无缝。他轻而易举地煽动这个神话般的人物离开了战场。在这里他隐姓埋名五、六年,终于有了惊人的成绩。等战争一结束,他就离开这个鬼地方,有了钱,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这里注定会是洋人的地方,他们的枪弹和技术是国人望尘莫及的。他早弃暗投明了,这是聪明人的选择。一个阿诺,双拳难敌四手!
一招离间计让阿诺愤而出走,他很想家里的人,潜意识里就盼着回到他们身边。可是他心里面是很乱的:“在部队这么久,大家一起打仗,生与死都经历了,说走就走心里说不过去。甄将军会那么侮辱我吗?还是军师的恶意挑唆呢?可是军师为什么要骗我呢?不可能的!”
想来想去也没有答案,就干脆不想了,等回家见了青妹和孩子们再说!路已经走了一半了不可能再返头回去,没有这样的道理!
阿诺回到了家,甄将军那里却乱了套,一看阿诺不见了,那还得了?仿佛一间屋子少了顶梁柱,将军的心里像是揣了只小兔不知所措。一个人带着兵跑来跑去,当他确定他是不在这里时,他几乎绝望。他知道在这人心惶惶的战争年代,阿诺的传奇和神武对大家来说是怎样的奇迹和多大的希望。可是他突然不见了,他到哪里去了?被敌军生擒了?
——以他的力量似乎不可能。
被敌军收买了?
——在一起这么久的战友,怎么可以心怀猜忌?
一个人去打敌军了?
——不会吧?
厌倦了战争,回家去见老婆孩子了?
——可是连交待一句都没有啊。
这是个无底的深渊,他不敢往下想,也不能再往下想了。
一边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边是盼归的箭。阿诺几千次地想过重逢,现在重逢就在眼前,他站在那幢为他安置的大房子前,拼命叫门,门上的铁环‘拍拍’作响。
清脆的应答声一路喊出来,虽然已经近冬天但是阿诺的心里都是暖意。青妹打开门,一下子愣了,过了两秒钟才‘呀’了一声,把他的衣角给扯住了。阿诺一个激动索性跪了下来,抱住了她。
又是一个征人与思妇的故事。故事是离奇的,但是哪个故事没有自己的精彩?感情是真挚的,但是每个人的真挚又别是一种柔情似水。
女孩和最小的孩子迎出来,对他又跳又笑。其它的孩子都上学去了。大家都在一起了,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晚上了,青妹和孩子们围坐在他的身旁,听蛮族的血腥屠杀,阿诺说他们自己人的生命好比野花小草,在战争随时会死去,却又如此永生不灭;生命好比河流,交汇在一处,可以任意被腰斩又源源不竭。走一步就是血的代价。血是花的色彩和希望的颜色,是生命的游走。周围不断有人倒下,又有人站起来。蛮族人拿着枪,大吼着。我们在枪弹中穿行,大喊着。
他们都仔细地听着。他们不知道他是自己出走的,他是个无视纪律的逃兵,在他们心里他是个彻底的英雄。
他津津乐道着这一切。然后他提到了自己,自己在前线冲锋陷阵,从来都所向披靡。看着那么多人在自己眼前倒下,自己却一直站在那里勇往直前。他抱着两个人逃开了炸弹的威胁,他拿着族人的旗帜指挥若定。旗子那么红,似乎这就是一种感召的力量,让我们去热血沸腾,让我们冲杀拼搏。
这是有点变味的故事,每个人都不觉得,包括阿诺自己。偌大的房子空中楼阁般支在这一片空旷的贫民区中,冷漠地嘲笑着他们。那一天晚上下了小雪,纷纷扬扬的,青妹给每个人都置了厚被子。孩子都上床睡了,他们两人兴奋得不能合眼。
——给我唱首歌吧!就是那首《卖花买绸》好吗?
青妹不言语,静静地看窗外的雪。过了一会儿,歌声就飘出来了。
舍弃那些尘世纷纭,去看云卷云舒。隐士与和尚就是如此的,不想去评论也不愿评论对与错。军营的生活,让阿诺有了变幻不定的讲不完的故事。远地的硝烟,也让青妹和孩子们有了无数的憧憬与景仰。幸福的一家人,不理天下事的态度。
这对他们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将军的信到了,讲部队的死伤和百姓的哭嚎。阿诺放下信,雪已经下得很大了,街头没有几个人,他把信放在窗口,把窗子打开,风呼呼的吹,到晚上去看的时候信已经模糊不清,阿诺说:“信上写些什么我已经忘了。”
青妹说:“信上写些什么呢?”
“我已经忘了。”他的眼里晶莹一片。
将军和军师的信一起来了。
军师的信里面有几张银票和几句简短的问候。
将军的信里也很简单,他说我们都想你了,我们都需要你,我们已经向后退了六、七十公里了,我们无可奈何。
雪在窗外静静地下,一切都很纯洁并且庄严。美丽的雪花轻轻地飞舞,有几朵调皮地钻进字里行间,润湿了一大片。青妹端进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对着她温暖地笑。他端过来,热气扑上他的脸庞,在他眼里聚拢来,变成了水滴掉进碗里,青妹不知所措起来。
太烫了?
——不。
这几天回来不开心?
眼泪掉下来:“不。”
青妹跟着哭了。
她跑出房间,到了院子里,院里种了一株腊梅,黄黄的不起眼的花朵承受着彻骨的严寒散布着让人难以想象的惊人的香味。香到凉到她的心里。阿诺走出来也抬头看那株腊梅:开得多美。
雪下了三天,没有停止的意思。阿诺坐在家里对着妻子儿女微笑,他有能力保护他们,哪怕是枪林弹雨他都能让他们不受到伤害。那个遥远的地方遥远的故事,有他喜欢的人和事,有太多的激情和想法,有些事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一个人有些事终究无能为力,心疼的也在心的角落里。有几片腊梅花掉在雪地上,有些残败,依然暗香无比。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一下子又变小了。他亲眼看着自己变小却无可奈何。一瞬间天眩地转,该有的都没有了,该忘记的又回来了。在窗口的那封信字迹模糊。青妹端着碗走来,‘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两个人全都跌在地上,只是默默地看着。阿诺突然说:信。
青妹把信递给他。
他看了很久:你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吗?都看不清了,真是的。
说完眼泪就掉下来。
青妹‘哇’地一声哭了。
——你想听以前的事吗?我以前打仗的事?
——想。
讲故事与听故事。
火炉子与热腾腾的饭。
信还是一封封地来,将军的信简朴扼要。阿诺不能把信放在窗前的桌子上,该死的它是那样高。青妹有一次拿信的时候偷偷地藏起来让老大来念,一听,他们都傻了。周围的空气都僵了。原来他们是那么需要他呢!
她把信扔在他的面前,原来信一直是这样的!一直是这样!
阿诺不出声。青妹把信从地上捡起来,撕得粉碎:“看不见了,我知道你忘记了。”她把纸片撒得整个房间都是。她转身就走。阿诺抱住她的腿,她抬脚一踢,他挡不住,一直被踢到角落里。
那天晚上下了冰雹,没有风,冰雹依托重力垂直砸下,院里的腊梅也纷纷掉落,暗香在空气中流动。天是出奇地冷。连身体的余温都保不住,直冷到心间去。阿诺突然害怕起来,就像那天飞机轰炸后的夜晚,仿佛自己孤身一人。院里的腊梅不管是开得正艳的时候还是落下枝头,都香飘万里,它们怎样都招人喜欢。在整个的冬天都无所惧怕。人竟比不上它了!
他觉得自己肮脏无比。
再也不刻小石头和桃核了。事实上即使他想刻也没有地方收购了。兵荒马乱的时节,衣食无着,民不聊生。他还能干什么?他还可以干什么?
屋外的噪声大,屋子里的人心里空荡荡地更加睡不着了。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打湿了大半个枕头。因为人小屋子又大,好比呆在一个空旷的公墓中,周围的动静让人顿生悲凉之感。他跑出了屋子,去看院里的腊梅,开得太高他双手乱攥也没扯下一朵来。他又用手去地上乱摸,地上有些水冻住了,没有冻住的又寒得彻骨。他终于摸到了一片,连同水一起捧在手里,他静静地哭了。他好像要晕倒了,在晕倒之前,他的一生放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里重现了一遍,欢喜还有忧愁。他又踉跄地跑进了青妹的房间,门没栓上他整个人站不稳往上靠,门被撞地‘吱呀’一声开了。
青妹背朝里静静地落泪。她心里的英雄情结让她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他跌倒在地上,他轻轻地叫:青妹。
——知道你怪我。我知道。战场上太多的人,永无止息的战争。在部队里面也人心不齐,刘军师是奸细,这是我刚刚想明白的。是我太骄傲了,太目中无人,才让他有机可乘。我也觉得奇怪,将军是不会这样的。
青妹的眼泪止不住地滚落。
——我一时糊涂。我想部队里将军看不起我,我还不如回家和你们好好过日子。我有力量保护你们。战友们一个个从我的身边倒下,仗永远打不完,我就想起‘生离死别’的话来了。我一个人的力量能有多大,部队里人心不齐,仗就这样大海一样望不到边际——
青妹爬起床来,身体瑟瑟发抖。他以为她在乎这些?她不懂这些。她想告诉他县长的家只有这幢房子的十几分之一,一个房间就放下了一张床和一个五斗橱,他的婶婶曾经死在了敌人手里。他信誓旦旦有危险了就让他们安全撤离。其它的事都不重要,我们要对得住人家!是县长求着他到前线去的,结果他在人家最需要他的时候逃回来了!当她爬起床发现他已经昏倒在地上,他的身体冰冷,青妹突然慌了:“孩子他爹。”
——怎么了?醒醒啊。
村上的医生已经走光了,青妹把阿诺抱上床,盖上轻便和暖的被子,守在他床边。他的意识模糊不清,一会儿喊:
——腊梅香啊,真香啊。
一会儿喊:
——怎么办啊?现在怎么办啊?
一会儿喊:
——别看不起我。刘军师是奸细。信呢?看不清,青妹,青妹……
青妹握着他的手。她在心里默默祈祷:“你一定要好起来啊!”
“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过快乐的日子,你不能去冲杀拚搏了,但是我爱你。我知道你做得不对,我们一起承担,等我们有能力的时候我们一起赎罪。”
“我们找一个没有人找得到我们的地方,走得远远地,走到天边去。”
她拉着他的手,孩子聚在房间里面,青妹说:快来看看你们的爹。他生病了。他又变小了。他是因为我们变小的。他是人人眼里的英雄。快点过来,喊声爹啊,跟娘一起喊他回来。快点啊!
孩子们都聚拢来,一声接一声地喊,哭成一片。一天的时间过去了,孩子们也不喊饿,青妹一直守在阿诺身旁。阿诺竟慢慢地好了。他坐在床上,看着雪花一片片地从天空掉落,把整个冬天都装点得非常圣洁。他终于明白了,他的心中永远不能割舍掉一些东西,如果真是这样离开这里,他将一辈子想自己是个逃兵。他错了,他以往是不敢思想,他心里一直明镜似的。
青妹说:“我们走,现在我们已经不能做什么了,等到我们有能力的时候我们再回来。”
他轻轻地笑了:能走到哪儿去啊?
“总会找到容身之处的。”
她是如许刚强的女子,善良而且美丽。
军师大老远地奉命从部队赶来请他了。其实军师心里明白的是阿诺只不过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没多大作为。这次他来到这里是想来看看他的麻木和巩固他的麻木。让他再也别出来受罪,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吧!
他用食指和中指捏住了大铜环,翘起了小拇指,不疾不徐地拍门。青妹在屋里喊:谁啊?
——刘才华。
阿诺想,他还是来了,这么快。他望了青妹一眼:是刘军师。
那个奸细。
开门的时候,雪突然下起来了,青妹一开门:“哟,你瞧,身上都是雪(血)啊,冷透骨了吧?”青妹一笑,笑得刘军师心里都荡漾起来了:阿诺真有福气,老婆水灵——好像沾了水的小青菜呢!
“嫂子,阿诺哥在吧?”
“回来过,又回去了,寻思你同他错过了,一个是走的山路,一个是走的水路,没碰上吧。”
“嫂子,讨杯茶喝吧。”
“请。”
刘才华以观看房子为由把房间大略走了一遍,心想以阿诺的魁伟身形根本不可能在这幢屋子里,所以就起身告辞了,青妹皮笑肉不笑:刘将军是走水路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乘船来的?”
“我猜的” 。青妹粲然一笑。
这一笑,让他的心里动了一下。临走前,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他看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们还是快走吧!明天就走,省得夜长梦多。
——嗯。
青妹就去收拾了,阿诺娇小的身躯跨进了房间,像孩子一样地枕着她的腿,心痛地说:“不必带这么多东西,这是逃难,不是搬家。”青妹低头去看阿诺,他的眼睛晶晶亮亮的满是光彩,她感觉在他心里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这让他的气质迥异于他的小个子的形象,有了一种大器的美。
早上起来的时候,青妹看到会客厅里有一封小小的信,她把它攥在手里,那天寒冷砭人肌骨,她知道有些东西就这样离他们而去了。窗外的雪很无情很圣洁地下着,好比一个不懂七情六欲的世外的仙女,她对着青妹的眼泪无动于衷。青妹跑到孩子们旁边,她把信递给孩子们,她太想知道这里面的内容了,她的手都忍不住地颤抖。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我认为的最好的生活就是和你们一起去过开心和大家彼此关心的日子,这就是我最多的时候的想法。我看到枝头的腊梅开了,冷酷的严寒她视若无睹,香飘万里,我不知道是否身体会是这样一直地改变下去。我知道的是我感到了一种恐惧。青妹说我走的是山路,在你的心中一直觉得我向善求美,与刘军师的轻率下流不同,所以我走了。我走到哪里都最爱你们。我走到哪里都会想着那个天涯海角我们在一起的承诺。
青妹的眼泪无声地落下来,她说:“他就是你们的父亲,在任何时候都想着我们,有情有义。我们不走了,在这里等着他回来。”
老二喃喃地说:我去找他。我去参军。老大说:我也去。
青妹说:你们留下来,保护我们,等他回来了,我们在一起。
阿诺自己买了北上的车票,坐在座位上他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二三岁的孩子,他一个人对着窗外呼啸而过的景物心里不确定起来了,他去了这一趟有什么用处呢?一切的勇猛似乎已在往昔,现在还有什么力量,还能造就什么奇迹?
不过勿庸置疑地,他能够把刘才华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东西拉下马!
到站的时候,他给自己买了条大披风,包了个严严实实。把自己的军帽拿出来,叩响了百姓的门,轻声询问甄将军部队所在。开门的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热情地告诉了他,在这里,很显然地,将军已经成了他们的恩人。或者,也包括那个神话的自己?
他拿着军帽走进部队就直接去了甄将军的住处,将军有很高的警觉,他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黑暗里,他轻呼了一声:“是我,阿诺。”
将军呆了,脱口一句:“是你?”
他把他拉到床上:“是因为变得这样了才离开?”
——不是的,去了时候是听了刘才华的挑拨,说你对我怎么样地看不起,后来我才明白他是奸细。
——奸细?
——我们一起出生入死,而刘才华常常自己行动,在平常你就没有觉得有问题?我因为相信我们的生死与共的感情才告诉你这事。
阿诺捧出了大堆的银票和没有被雪浸润模糊的信——都在这里。将军一样样地看,然后沉默了,叹了口气。
他看着阿诺:你又回来了,真是太好了。你会变身术吗?怎么会这样呢?还会变回来吗?
——我也不知道。
前路茫茫,一种不可知的结局。
刘才华一回来,就被送进了刑讯室。左问右问都沉默不语。后来说要用刑,把火红的烙铁往他眼前一放,他坐不住了。他把一切都招了。这样的知识分子怕什么?怕吃辣火酱,怕上断头台!
将军让他带功立罪,他连连点头。将军叹了口气:谁没做错过,大家是自己人,怎么也犯不着为那些个蛮横之流卖力。你知道那个李国吗?被老百姓用乱棍打死了。你应该认识那个杨白沙的啊?他怎么死的?一夜之间影踪全无。你就不想是被那些蛮族利用完了杀人灭口?你说的人我们也会让其中几个一起与敌军保持联系,你们的命运如何就看你们自己。
阿诺只是干着急,他千方百计地想让自己变成巨人,可是一点效果都没有。将军告诉他军师同蛮族保持着联系,我们随时能了解他们想让他下一步干什么。但是他们有什么大计划就不可知。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感到刘才华的异常。不过他劝阿诺不用急,因为大家抱着必死的决心去打仗,个个神武。
别急,他说。
大过年了,青妹准备了几样菜。孩子们围坐在她旁边。她就给他们讲一些压箱底的老故事。她想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阿诺会不会突然来叩响门上的铜环呢,她的故事讲得有些断断续续。雪有些化了,那天的阳光很好,只是风挺大,有时吹得铜环‘得得’作响,青妹就跑去开门,一个上午她跑了十来趟。害得孩子们都带着询问的语气:
爹今天会来吗?
青妹也不知道,她只是想或者他会来的吧。她给家里置的铜香炉里上了三根香,烟雾是心里那些愿望,一直飘到远地去。她忘记了时间,孩子们都等着她开饭,她却独自冥思苦想,终于孩子叫了她一声:娘。我饿了。
——吃饭啊。
门上的铜环分明地又响了呢!
一家人在想念中过日子,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月。一天早上起来女孩的脸变胖了,青妹想这对一向瘦弱又缺吃少穿的她来说真是件好事呢。为这事她觉得对得起阿诺,她把一向体弱多病的女儿养胖了!
她仔细地端详着她:大大的眼睛和浓密的天然卷的头发。清早起来的就先打扫屋子帮老四穿衣服,她微笑的时候总是非常安静。青妹想谁娶了她真是种福分呢。那天女孩却睡到日上三竿还没起床,青妹觉得奇怪,就去叫她。她揉着眼睛:这么晚了?
她赶紧起床。
屋子才打扫到一半,扫帚就掉下来。她倒在地上,在落地的那一刹那,好似一片微不足道的叶子的坠落,悄无声息。
甚至都没有了应有的感受和气息。
青妹一个劲地喊,可是女孩听不见。
过了几天,不只脸庞连手脚都有点浮肿,女孩躺在床上呻吟。青妹好不容易请来懂医术的人说是回天乏力。女孩的肚子都鼓起来了,在她脸上一按,就有好深一个手指印,许久都褪不去。青妹白天晚上地守在她床边,她听说用活鱼绑在身体上能治这病,她就让老大老二天天地去逮,逮到了就用绳子布条什么的把鱼绑在女孩身上。鱼刚开始不安分,从布条堆里跳出来,鱼鳍就划破了粉白中有些泛青的肚子。青妹赶紧去抓,然后对着她默默掉眼泪。鱼在肚子上放得久了会臭,鱼腥夹着怪味夹着体臭,隔二三个小时青妹就替她擦一次身。
女孩拼命地叫爹,青妹应着她:“会好起来的,你爹过几天就回来。”
有人告诉他们有一种草叫‘观世音草’,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留给世人的良药。青妹就把草药采来,天天炖给她喝。女孩已经说不清话了,当活鱼在她身上跃动的时候她都一动不动。草药从嘴里不停地漏出来。
青妹哭着对老大老二说:“到县长那里去,让你爹马上回来。”
青妹再也不绑鱼了,她把她的身上擦得干干净净,换上最好的衣服,坐在床边给她唱歌。她对她说:你爹就要来了,明天准来。
她笑了。她笑得是这么安静,好比微风拂过树木。
青妹仿佛掉入了一个深渊,阿诺在千万里远的地方,怕是回不来了,自己竟连她弥留之际都不得不骗她。她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女孩叫了一声:爹。
青妹就跟她讲阿诺的事,他们在小桥上的第一次见面,他第一次送她的红丝巾,他们一起相濡以沫的日子。她出世时他开心地说这是个女孩子,小鼻子大眼睛多漂亮啊。说完就不小心把你摔了一跤。
她微笑了,青妹的眼泪掉下来。她一个劲地说,一直保持着开朗的调子,一直不停地落泪。
天黑了又亮了,窗外已经是春天了,春寒料峭。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青妹说他们来了。三个人的脚步声。老二进屋喊:回来了。
女孩叫了一声:爹。舒了一口气。青妹抱着她嚎啕大哭。
一个年轻的生命,匆匆地来了又去了。
那天阿诺跟将军在一起对着地图商量战略。悬殊的力量让他们忧虑重重。
狡猾的敌人总是多疑的。他们嗅出了陷阱的气息。在深夜领着大队的陆战兵来到了甄将军的部队驻防地。他们要攻破阿诺这个神话,要从脑子里彻底地消除这个令他们心惊胆颤的名字。黎明尚未到来的黑夜,他们在先进的武器庇护下竭斯底里。
甄将军有预感似地在敌军到来前一天晚上向总部要求支援。因为刘才华和其它几个亲伪分子已经很久没有收到敌军的命令了。这一突变让将军提高了警觉。总部调了一万精兵和五千枪支从远处跋山涉水而来,总部挂电话给将军说:“救援队伍已经出发了。”
将军看起来特别开心,他挂了电话就去找阿诺:“总部来人了,这回我们不必在这里勒紧裤腰带——死撑了。这还是从你来我们这里后第二次遇上自己人。”
阿诺笑了:“要不我把自己的大房间让出来,我去外面睡。”
将军笑说打仗的主将怎么能去外面睡了?
——要不我和你一起住?这么大的房子我现在是真的感到不习惯,空旷和寂寞。主力?别取笑我了。我还靠什么去打仗呢?我哪里有力气啊!
说完这话,大家都有点不好意思。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掩不住心里的开心,相视而笑了。这时候,阿诺心里突然浮现出女儿腼腆的笑容来,好像微风吹过原野。在这一刻,阿诺想念极了女孩,她的一声‘爹’破空而来,虚弱但是清晰,阿诺的心不由得痉挛起来。
他的笑一下子僵在脸上。
将军担心地问:“怎么了?”
阿诺甩了甩头。
在外面巡逻的士兵回报,前方有敌军来犯,将军和阿诺对望了一眼,他们竟来得这么快!
将军大踏步往外走,阿诺跟了出去。将军高喊了一声:集合队伍,拿好武器,准备应战。
一分钟之内,士兵已经准备完毕。他们一下散开,找到各自的据点把枪架好,装好子弹。那天正是阴历的三月初三,月亮是清冷的下弦仿佛眼泪挂在天空,星星盘据在月光周围也闪亮闪亮。蛮族厮杀过来,他们嗷嗷而来,好像几日没找到东西吃的饿狼。
枪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阿诺站在将军的身后,觉得自己是这么渺小对整个战事都无能为力。将军持双枪冲了过去。左右开弓,马上打死了敌军的一个中尉。阿诺帮着传递着这个信息,这引起了一阵骚动让大家精神振奋。
可毕竟寡不敌众。除非有奇迹发生否则短短数百人怎么打得过敌伪的近万人?小小的几支步兵枪怎么经得起冲锋枪的连番扫射?
许多士兵倒下了,许多士兵跑上前去,许多士兵又艰难地站起来,许多士兵拼命地只管射击,鲜血在月光和星光下飞溅,族人的旗帜不倒。没有一个人退缩,他们知道后面没有退路,敌人已将他们团团围住。他们无所畏惧地勇往直前。
刘军师趴在一位士兵的身后,看那么多人在自己面前倒下,看着子弹在自己眼前‘嗖嗖’而过,看着将军在前面冲锋陷阵,前尘往事一起涌上心头。他们曾经一起打了多少胜仗,可是今天或者生命就要结束了,敌伪们谁还记得曾经为他们效力,做他们牛马的自己?
自己竟为一群野狼出生入死了这么久!
一个士兵胸口连中三枪,手里的枪支掉到了刘才华的旁边。从来不拿武器的他捡了起来,向敌军瞄准了。还没开枪,子弹已经射中了他的手臂,血从里面汩汩流出,他喊:“杀一个抵过,杀两个赚一个。”
阿诺看到将军突然倒下了,好象受了重创,他再也无心观战,再袖手旁观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青妹也不会。他拾起了倒下阵亡的兄弟的枪,却连个扳机都扣不动。试了几次都不行,手上都红肿得梗起来了。他干脆把枪扔了,跑到甄将军的身边。
子弹穿透了将军的右肩,血从身体里冒出,阿诺急得用手去挡,血从指缝流出来。他重新拿起了枪,还是扣不动。他再试,还是不行。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舒口气继续努力。
终于他成功了,一个人在危难的时候往往有惊人的力量。
子弹破空而去。将军的嘴角动了动。
却不料后面的子弹破空而来,直刺后背。阿诺惨叫一声,倒下身去。
——“阿诺。”
在那个瞬间,他又变得高大无比。只是那个伤口不停流血。他挣扎着站起来。将军又喊:——“阿诺。”
他拿了几把枪在手里,对着敌伪扫射,不避开枪林弹雨,因为这对他而言已失去威胁,他看着那么多人在自己眼前倒下,他们现出惊恐的样子,他们四散逃奔,他们很怕他像以前一样冲到他们的队伍中让他们逃无可逃。
甄将军让士兵们搜集枪支和子弹送到阿诺这边来,又让一个士兵专门装子弹,他自己也挣扎着起来,与阿诺两人一个朝前一个朝后,举枪射击。饿狼变成了惊恐的小鹿,惊惶失措。他们失了方寸,连包围圈都被冲出了个大缺口。阿诺喊了一句:“兄弟们,我们有正义的护佑,我们必胜。”
伤口的血仿佛一股小泉水,从身体不停地流下。喊声震天。
情势逆转,在族人的心中,似乎是族里的神迹再现,族中仙草突生,族碑之魂显灵,在族人心中放了一贴定心的良药,越战越猛,只要是还剩下一口气的族人,都觉得自己有救了,大家有救了,自己还能够活下去,撑下去,等着阿诺结束这场战争。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忽略了那个碗底大的伤口,包括阿诺自己。
阿诺给了他们无穷的想象力。
蛮族首领刚愎自用,一个人举枪扫射,将军不慎前胸又中了一枪,他‘啊’地一声再次倒在地上。阿诺回头对着那个小眼睛一通猛射,他倒在地上,枪飞出去老远。
强烈的晕眩感笼罩住了阿诺,他的伤口撕裂般地疼痛,他好想睡一觉啊,他真的是好累好累,他只知道机械地射击,射击,看着他们不停地倒下,倒下。然后他再瞄准,扣动扳机,身旁的士兵不停地换子弹,一停不停。
族人只要是还能爬的都聚拢到阿诺那里去,有人为将军处理了伤口,将军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已经失去意志,有人禁不住落下泪来。
敌伪的队伍已是分崩离析,他们仿佛受惊的鸟兽。阿诺回头一看,刘才华困难地举着族人的旗帜,旗帜在他眼前非常模糊。
大家并肩作战。有人打着打着还是体力不支倒了下去。但是他们倒下的时候竟然都带着微笑,他们是如此确信不疑阿大这个传奇人物会领着他们走出这个困境。阿大有着他们没有的东西:过人的勇武,对人的扶持,和惊人的美丽,他是族碑的负重者,族神的化身。
阿诺心里却非常明白,他身体里鲜活的东西在一点点地失去。他身体里流动的血液,激情在慢慢散去。当他拼命地举枪射击的时候,他听到了鸟类在天空的鸣叫,他想它或者它们是多么幸福,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遨翔。他感觉到它们扇动翅膀鼓动风的样子。他的脸上现出了黄昏时才有了宁静平和的气息。
阿诺的手已经麻木地在扣动扳机了。
蛮族不知道这个缘故举了白旗,他们把冲锋枪尽数交上来,他们的身体瑟瑟发抖。他们其中的几个都远远地对着阿诺跪下来。族人把枪收起来,他们对着阿诺欢呼雀跃。他们让高兴冲昏了头,他们甚至把阿诺抱着颠了起来。
阿诺说:“快撤到安全的地方给将军医治。”大家这才七手八脚准备撤离。
阿诺走在他们的前面,忽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大家乱作一团。
敌伪的战斗机‘轰隆’而至,对着这几个伤兵残将扔下了几个炮弹,巨大的声响盖过了悲惨的嚎叫,阿诺的意识有些苏醒。
——快跑,快跑啊。
他拼命地想站起来,想带几个人出去,想把那架飞机射落。他真的站起来了。
不知还有没有人活着,只要还有人还剩一口气,他的心里必然是充满了希望的。
可是他马上倒了下来。在倒下去的那一刻,他恍惚天空中有一只飞旋的大鸟把飞机给撞了下来,掉下来的时候摔得粉身碎骨。他真是很感激那只大鸟啊。
实则现在是凌晨三点,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那天的月亮被树木盖住了,人们暂时没有看到。只有许多的星星,为首的中间那颗最大也最亮,天被血染红了。族人的旗帜被炮弹炸得尸骨无存。天空化成了旗帜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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