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说晚安
我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女孩。
人群中的我总是让人觉得孤独,冷漠。因为我的沉默。
我有一群好朋友,她们对我都很好,尽管我的沉默让她们无可奈何。每当她们在聊得激情时看到没有被快乐的气氛丝毫感染的我,她们会说:雪,你不快乐吗?
快乐?我不知道快乐的定义是怎样的,所以我无法回答她们,所以依旧沉默。
雪是我的名字,妈妈给我起的。她说自我出生时,我的皮肤就特别白,却不是健康的白,像雪一样透明的白。先天营养不良的结果。妈妈怀我时没有人照料她的生活起居,没有人给她做喷香可口又有营养的饭菜,没有人给她买水果或任何补品来满足她腹中胎儿的营养需要。妈妈还说,生我的那天是她自己叫出租车去的医院,差点死在出租车上。我的命就是这样拣回来的。
我的皮肤很白,甚至透明,看上去有恐怖的感觉。尽管我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和一头漆黑的长发。
雪,明天我带你去爬山。菲笑着对我说。菲的笑让我感觉很温暖,像春天早晨阳光的照耀,像夏日海边沙滩的抚摩。她说要带我去爬山,甚至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她知道我不会拒绝。我想在她眼里,我应该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多年来,菲一直是我的向导,她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不会有任何的疑惑或是不情愿,因为我知道她对我好,像亲姐姐一样。
在那个南方小镇,菲家和我家是隔壁邻居,只隔一道薄薄的墙壁,经常听到菲的爸妈吵架的声音。有一次他们吵得很凶。
你说,我跟你结婚这么多年,除了一个几百块的破订婚戒指以外,你给我买过一件首饰没有?人家的男人一个个都进城赚大钱了,可你呢?没用的东西!
我是没钱,也不会赚什么大钱,那你为什么嫁给我啊?后悔啦?你当时想什么啦?脑袋进水啦?
我是后悔了,后悔当时怎么没看清你的真面目。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可以······
你们不要再吵啦——
接着听到很响的关门声。
你说,女儿都这么大了,人家女孩子去上学都穿漂亮的裙子,菲有吗?
你以为我不想让女儿穿得漂漂亮亮的出去上学啊······
吵架仍旧继续。后来吵架升级成拳脚相加。
当时我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吵架。可夫妻生活到底应该怎样,我从来就不知道。我没有爸爸。也许有过,只是从来没见过,妈妈也不提他,好像他从来就不存在。
黄昏时,黑暗笼罩下来。
妈妈,我想去找菲姐姐,让她到我们家来吃饭。好吗?
妈妈做饭时,我对她说。
恩!好!你去吧,快点回来。
说完我就跑出去,我知道她在哪里,她一定在那里。
这个镇子很小,小到可以步行穿越整个小镇却不感觉到疲惫。在镇子的边缘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大片树林。在秋天,杨树,梧桐树的叶子会把地面厚厚地覆盖掉,踩上去暄暄的,很舒服。这是菲和我常来的地方。
我远远地看见菲一个人坐在小土堆上,仰头看着天。
踩树叶的声音替我告诉菲我来了。菲并没有回头看我。
走近菲身边,月光映着她脸上的两行泪水。
菲姐姐,你哭了?!
不,我没哭,我永远都不会哭。哭是懦弱的表现,我不要懦弱,我要坚强。
菲用袖子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泪水。
雪,你看,月亮里的嫦娥在那里哭泣,她不要再住在那里,她想走出去。
可是月亮多美啊,为什么她要走出去呢?
菲转脸看着我:因为她不属于那里!
菲很爱吃妈妈做的饭。她常说:如果我对这个小镇上的东西还有一点留恋的话,那一定是阿姨做的饭。
妈妈听了总会开心地笑起来:你要是爱吃,可以每天到我家来吃。
从那以后菲真的每天到我家来吃饭,最后干脆住在我家,和我挤在一张床上,我们相互抱着聊天,聊今后的打算。菲说她一定要离开那里,她不要靠任何人,她要靠自己生活。
你呢?菲问我。我说我不知道。
以后就让我来照顾你吧。我会好好地保护你,不让别人欺负你。
菲说话时认真的样子让我至今感动不已。
在她离开小镇之前的一年里,她都是在我们家住的。因为忽然有一天,她妈妈不见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听说是去了城里嫁给了一个有钱人。她爸爸又找了个镇上的女人。菲不愿意和他们住在一起。
一年之后,菲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上海的学校。她真的走了,离开了小镇。也许她真的不属于那里。
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里想找一座山爬一爬可比在那个南方小镇难多了,要驱车走上几个小时。穿过城市的喧嚣浮华,越过人群的熙熙攘攘。忽然发觉在城市里生活的人,离自然是多么的遥远。我想我是喜欢靠近自然的,呼吸自然的空气,倾听自然的声音。也许家乡那个小镇更适合我。可是当高中三年结束时,我也要离开小镇了。镇上是不可能有大学的。
我打电话问菲如何报志愿,菲一一指示我填满了那张高考志愿表。大部分学校是上海的,是菲学习生活的地方。她想让我过来,到她身边,她想照顾我。
雪,你要是一个人去其他陌生的城市,没人照顾你,怎么行哪?电话里菲的声音焦急,真诚。
是啊!我好像真的不怎么会照顾自己。在家里一直有妈妈的照顾,自己什么都不用做。以后出去了,谁来照顾我呢?
果然如她所愿,我考到了上海,这个离家很远的陌生城市。我离开了妈妈。一个历尽艰辛和苦难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的女人。
雪,你要离开我了吗?
在将要起程来上海的前一天晚上,妈妈帮我整理行李。突然,她停下整理的双手,表情黯然地问我。
我被问得措手不及。
泪水无声地落在被妈妈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上,一滴一滴。妈妈哭时没有任何表情,不像一般人哭时都要把脸扭曲起来,还要有很大的抽泣声。她的泪水像与她的感情无关,随时都可以无声无息地下落。但我知道此时的妈妈是伤感的。她舍不得我走。
妈妈!我轻声地呼唤着。
妈妈看着我,笑起来,可是她的眼泪还是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她将我搂在怀里,轻声说:妈妈知道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的。
为什么?
因为我注定孤独!
那晚,在我闭上眼睛的前一刻,妈妈抚摩着我的脸说:晚安!
像过去十几年来的每晚一样。
刚刚来到上海时,我好害怕。那时我十八岁,却是不谙世事的女孩。在过去的十八年里,我一直没有离开过那个平凡却很美丽的南方小镇,一直没有离开过妈妈。我不曾见过这么多各样的车辆,这么漂亮的晚上,还有这么多的陌生人。在这个城市里,我只有一个熟悉的人:早我两年来到这里的菲。早我两年离开同一个小镇的菲。
我的学校和菲不是同一所,幸运的是很近,只有五站公交车的距离。所以菲总是带着她的一群好朋友来我们学校看我,然后带我出去玩。她的朋友们都很喜欢我,虽然我不爱说话。她们说我的样子像天使,一个沉默的天使,一个落入凡间的精灵。刚来之时的恐惧和不安因为菲的存在渐渐消退。转眼已是一年。
一年里,除了和菲他们出去玩以外,我唯一的课余活动就是画画。菲离开小镇以后,我就经常画画。一个人跑到小山上,用各种颜色画粗壮的树干,画满地的落叶,画陷在天边的残阳,画囚禁嫦娥的月亮。画画是一种表达,胜过语言。太多时候语言是苍白的。
终于来到了山脚下,一行十几个人,开始做登山的准备。山虽不高,却也着实让大家很兴奋。
嗨嗨嗨!我有个提议:我们看谁最先爬到山顶,最后爬上去的要背着最先爬上去的在山顶转三圈。一个叫林的男孩在那兴高采烈,又带着一点坏笑。
好!
和声成群。于是登山比赛正式上演。
其实我知道菲总是带我出去玩是怕我感到孤独。她知道我的个性,沉默,甚至有些阴郁,不爱交际,一年已过,在学校我却没有任何朋友,男的或女的。我所有的朋友都是菲介绍给我的。
雪,你该多交些朋友,那样的话,你的生活会不同的。
我淡笑。
不要总是把自己关在笼子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我不再笑。
在这一年里,我只回过家一次,是过年的时候。菲没有回去,她说要和这边的朋友们一起过。她说虽然很想念阿姨,却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小镇。我却执意要回去。我想念妈妈。
回到家时,家里阴暗潮湿。妈妈躺在床上,身体很虚弱,还不断地咳嗽。我跑到妈妈跟前,握着她的手,叫了一声妈妈。接着我看到妈妈笑起来,满是皱纹的脸显得异常苍老。可她还不到五十岁。
只有妈妈和我两个人的新年过得很平淡。因为我的到来,妈妈的身体有所好转,可以脱离病床的束缚,下地给我做好吃的饺子。
在新年夜,我和妈妈一起吃饺子,很美味。那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饺子。
晚上,妈妈依旧给我铺好床。等我躺进温暖的被窝里,她就把被子给我盖得严严实实,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以后会遇到很多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却也很残酷。记住妈妈的话:不要相信任何男人!
我点头。
晚安!
我闭上了眼睛。
在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南方小镇,冬天我从来都没见过雪。可那一年却奇迹般地下了雪。我终于看到了雪的颜色,和我的皮肤一样。细细的雪花纷飞落下,像从天空慢慢流下的眼泪。下雪的冬天是小镇给我留下的最后印象。直到有一天······
我离开时,妈妈没有送我,一个人呆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屋子里,无声无息,死一般沉寂。
雪,快点。跟上我们哪——处于领先地位的叫燚的男孩招呼后面的我。他们觉得我是需要照顾的。我的体力实在支持不了这样大的消耗。
同来的十几个人中,有些是我见过的姐姐,有些是我没见过的哥哥。菲把我一一介绍给他们。不住地接到问好的声音,而我只是点头。因为总是不说话,我的嘴巴像是粘住了。
他们对于我这个不爱说话的妹妹很好奇。问我很多问题,我却不回答,只是“恩,啊”的只言片语。所以他们就都知趣地不再问什么。其实我希望他们问,可我不知怎么回答。
雪,你不要和那些男孩子一起玩,他们会欺负你的。
小时候每当我回到家被妈妈发现和男孩子在一起,她总是这样对我说。
他们为什么要欺负我?
因为女人是弱者。
妈妈的目光很严厉。我害怕,于是再也不和男孩子在一起玩。
雪,你落后了。来,我拉着你。菲把手伸向我,笑着。我把手递给她,我们一起向上爬。慢慢地,我们赶上了其他人。可我们还是最后到达山顶的,是我拖累了菲。最先到顶的是燚。
哈哈!我最先到的。你们谁最后到的啊,快点从实招来。
是雪。怎么着,你看看人家瘦弱的样子,再看看你,虎背熊腰的,你好意思让人家背你吗?
大家哄笑!燚看看我,连忙解释:哦,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没有其他意思。呵呵!小妹妹,别害怕!燚做了个敬礼的手势,样子很滑稽。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大家席地而坐,举行山顶party。
十几个人围成的圈并不大,所以彼此都可以看得到对方的表情,神态。
玩的第一个游戏是以“我从来没有······”为开头说话,每人一句。
我从来没有一口气爬这么多的台阶······
我从来没有想过在陌生的上海能有这么多好朋友······
我从来没有尝试过和阿铃在这么高的地方接吻······
大家哄笑,并要求现场表演。于是那对恋人忘情一吻让这样的游戏显得很有趣。
这时该轮到燚讲话了。
我——他顿了一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女孩。皮肤白得透明。头发浓密漆黑。眼睛晶莹,像是悬着一滴眼泪,随时下落。
他说话时眼睛盯着我看,我慌忙低下头,让长发遮住我的脸。当他说完,我再次抬起头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定格在我身上。
哦——燚,你是不是在说雪啊!菲用挑逗的语气说。
燚不说话,仍旧看着我。我再次把头深深地埋下去,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
别说了,人家小姑娘都不好意思啦。下一个,下一个。有人建议道。
我抬不起头来,觉得那双炽热的眼睛依旧看着我。
爬山回来后,我觉得好累。菲他们先把我送回了学校。回来的车上,我睡着了,不知道那双眼睛有没有放过我。
回去好好睡觉。晚安!菲用拇指和食指轻掐我的脸。
自从离开家,便听不到了妈妈的晚安。取而代之的是菲的晚安。声音不同,却有类似的安慰效果。听不到晚安,我睡不着觉。
菲还没有男朋友,所以她有时间照管我。我很庆幸。可同时又恐惧她有一天有了男朋友会不理我。也许当她有了男朋友的时候,我就该自动消失了。我不能拖累菲。
小时候菲是我最常在一起的玩伴。每当菲建议加入男孩子的阵营,我便后退。菲纳闷,不知为什么。我说妈妈不让我和男孩子玩,说他们会欺负我。菲听了,拍着胸脯说:别怕,有我在呢,我会保护你的。大我两岁的菲当时在我眼里就像保护神,有她在,我无所畏惧。
上海进入了秋季,却依然炎热。
家乡的气候总是很宜人,不会很热或很冷。所以上海的天气我很不适应,尽管已是一年多。
蒸汽浴似的暖空气把我牢牢地困在寝室或者是图书馆。其实即使不热,我也很少去什么地方。一个人,却不觉得孤独。我会画很多的画。画画是我的陪伴。
第一次觉得需要有人陪是在妈妈去世以后。
老家打电话过来说妈妈患了严重的肺炎,迟迟不肯去医院,最后因败血症全身感染致死。当邻居把这样的消息传进我的耳朵,我感到无尽的伤感。眼泪自然地不断地下落,而脸上却没有表情,像妈妈一样。
妈妈从小失去父母,一个人生活。后来爱上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和她合作生下了我,其他的什么都没做过。所以妈妈生我时也是一个人。我没考上大学之前的日子,是妈妈一生中唯一不孤独的日子。因为有我的陪伴。可我也离开了她,在十八年之后。不知道在我离开以后的一年多里,妈妈是怎样度过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是一个人。在她将要离开这个世界时,也是一个人。
妈妈说她注定孤独。
妈妈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本来就虚弱的身体经不起这样沉重的打击,于是我病倒在床上。
雪,你别难过。还有姐姐在呢。
菲看到伤心憔悴至极的我心疼地说。
我无语。
菲哭了,啜泣着。为妈妈,也为我。自从那次在小山上看见菲哭以后,四年里,那是第一次看见她哭。不过她很快克制了激动的情绪。她脱了鞋子,钻进被子,像她没离开小镇时我们一起挤在我那张小床上的时候一样。
雪,你要是不能回去,或是不想回去,我回去帮你把阿姨葬了吧!
菲转过头,用通红的眼睛看我毫无表情的脸,然后用她的手给我擦眼泪。
菲离开的几天里,我一直躺在床上,没有力气起来。眼睛看着天花板,一直看着,直到眼睛疲惫得再次闭上。做好多梦,梦中不断闪现妈妈双手给我盖严被子直到下颌,轻声说晚安的情景。
妈妈,没有你对我说晚安我睡不踏实。您能再对我说一次晚安吗?
其间,燚来过一次。一个人。
他推开寝室的门,看到躺在床上的我,他呼唤着我的名字:雪。
我睁开疲惫的双眼,看到了燚。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一个男生。他长着很浓的眉毛,眉峰有完美的弧度和坡度,像两把利剑。眉毛下的眼睛凹陷着,长长的睫毛就要与眉毛相接。刚刚触碰到那双眼睛,我赶忙收回目光。发现我的心跳得好厉害。
我听说了。是菲让我来看你的,她放心不下你。
我淡笑。自己都觉得凄凉。
燚看着我。我看着别处。
雪,你看上去是很柔弱的女孩,但其实你是很坚强的。我从你的眼神看得出来。
我眨着眼睛,无所适从。从来没有一个男生这样近距离地和我说话,而且是在说我。我感到局促不安。可是一想到妈妈,我的不安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伤感。我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没有表情。
雪,能让我给你擦眼泪吗?
我立即抹去残留在脸上的泪水,想起了妈妈的话:不要相信任何男人!
我用冷漠的回避表示了拒绝。
燚无语。过一会儿,他起身,走到窗前的桌子旁,拿起笔写着什么。不一会儿,他转过身,走到我床前,把一张纸条递给我,说:雪,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如果你需要,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会二十四小时开机,为你。
我并没有伸手去接那张纸条,眼睛依旧看着别处。
燚把纸条放在我的床边,转身离开,门被轻轻地关上。
我转过脸,目光投向那张纸条。
我没有收起那张写有燚电话号码的纸条。在后来的几天里,纸条消失不见。
当我终于有些力气可以站起来,走到窗前时,菲已经走了五天。
窗前是绿色的足球场草坪,经常有人在那里踢球。本校的,也有外校的。
四楼接收阳光的角度很好,不会觉得很刺眼。
在阳光的缝隙里我看到了菲的脸。菲站在阳光里,笑着。笑容很温暖。
雪,阿姨她安静地睡了。我把她安葬在小镇山上,小时候我们常去那里的。
菲紧盯着我,看我的表情变化。而我没有任何表情,即使伤感,即使哭泣,脸也不会扭曲。像妈妈一样。
我看着阿姨的脸,她好像在对我说:菲,你要好好照顾雪。
我淡笑。
其实我并不需要别人照顾。
菲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是的,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一点点叛逆的味道。我把目光转向菲,与她对视。菲看着我的眼神,显出恐慌。
雪,别怕,我会照顾你的,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你别怕!
我把身体嵌进菲的怀里,感受她身体的温暖。菲用双手紧紧地抱住我,像是怕会失去。
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大多已适应了学校的环境,开始游刃有余地逃过课堂老师的追查,玩转各样的朋友聚会,出游,狂欢,享受青春的美好。而我,仍旧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孤零零”是别人对我的描述词,自己却不觉得。因为我从来都是孤独的。
唯一的活动是菲和她的朋友们带我一起出去玩。妈妈去世后我开始拒绝大部分的邀请,只想一个人在寝室里,享受孤独。可他们还是会邀请我,不管去哪里,好像我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其实我知道是菲的主意。她怕我孤独。可是孤独是我的本性,无法剔除的。和他们在一起的唯一效果会是我把孤独传染给他们。可菲却不明白这一点,执意要带着我。我甚至觉得她不找男朋友是为了我。否则凭她的容貌和气质,总不会是一个人。
菲看我的眼神更加忧伤,她在心疼我。让菲这样难过,我有些愧疚,于是又开始和他们出去。除了菲一贯的照顾以外,燚也像哥哥一样对我很体贴,让我有些慌张。
向来愿意走在人群后面的我,在两米之内总能看到燚的身影,还有他不时回头寻觅的目光。看到我之后,他会微微一笑。偶尔地,菲会走到燚旁边耳语几句,嬉笑着打燚的肩膀,然后分开。就像小时候菲对邻居家的男孩子说:这是我妹妹,雪,你们不准欺负她哦。所以每当看到菲和燚的背影,我的眼泪便无声地落下,滑过脸颊,擦过嘴角,落在地上,消失不见。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会明白!
菲是漂亮的,她所有的朋友都这样说她,带着羡慕。
菲的身材真好!
是啊,而且她也不怎么控制饮食啊,怎么就能保持得那么好呢?
一次与她们出去玩时,我听到菲的两个女友这样说。
菲的各方面都是优秀的,让我望尘莫及。她做各样的兼职工作,自己赚钱支付学费。妈妈生前积攒的一笔钱暂时可以让我享受一下不用自己辛苦赚钱的幸福。菲独立的个性赢得了朋友们的尊重。尽管她的独立有时甚至是无情。比如她会因为要做一份重要的兼职,和朋友们失约。菲曾对我说:我需要钱,钱可以让我觉得安全,钱是唯一的保障。这个世界有什么能依赖呢?
我无语。
雪,你是我最信赖的人。菲说着,将我搂在怀里,紧紧地。我知道她是缺乏安全感的女孩。她不想像她妈妈那样生活。
菲就像一个巨大的保护伞罩着我,从小到大。在她的庇护下,我感到安全。妈妈死后,她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人。我从来没想要和她比什么,或是争什么,因为我没有任何资本。
失去妈妈后,本来就不爱说话的我更加安静。回答的方式变成了单一的摇头或是点头,像是哑巴。菲每看到我这样子,就会心痛地将我搂在怀里,悲伤地叫我的名字:雪——雪——像妈妈曾经的呼唤。
出去玩完回来,菲不再只送我到校门口,而是陪我走进校园,走进宿舍。偶尔燚也跟进来,菲却不反对。我看得出燚是菲信赖的人。他们帮我铺床,给我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直到下颌。在我闭上眼睛的前一刻,对我说:晚安!然后我便能够闭上眼睛,睡去。
和我说晚安的已不再只有菲一个人。自从燚那天来寝室看我,把手机号码留在我的床前,以后的每晚我都会收到他的信息。每次只有两个字:晚安!
他们想帮助我从失去妈妈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他们觉得这样的打击对我这样的女孩来说实在是太大了,怕我承受不了。
其实——我知道妈妈总有一天是要离开我的。
因为我注定孤独!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的早晨。我眷恋着阳光的抚慰。所以总愿意站在窗前,一小时,两小时,一天。在阳光照耀的足球场,经常可以看到燚的身影。他穿着足球衣,短袖短裤,在场上奔跑,抢夺,表现出年轻男人的活力。在偶尔的暂停瞬间,燚会把头扭向我窗户的方向,定睛地看几分钟,如果我恰巧在窗前,他还会做我看不懂的手势。
我不知道自己对阳光的眷恋是不是因为燚。
深秋的上海渐渐有了寒意。
晚上十点已过,电话响起:雪,出来吃夜宵吧?
是燚的声音。我纳闷,犹豫,不知所措。
雪,你饿吗?
是菲的声音,她接过了电话。
恩。
那你穿好衣服,我们十分钟后到你学校接你。
我穿着很薄的外套站在校门口等他们。菲和燚一起来的。
雪,瞧你,怎么穿这么少!说着燚把他的外衣脱下来披在我的身上。我有些意外,看着那双深陷的眼睛,却没有慌张。我们曾不知多少次有过眼神的交汇,相隔温暖的阳光。
同时还有一双眼睛注视着燚的举动。
来到校外的小餐馆,好多人等在那里。菲和我的朋友们。
雪来啦!
哪有雪啊,在上海想看见雪,做梦吧你。
真雪是没有,可我们这有一位雪一样冰清玉洁的女孩。
大家打趣着迎接我。
火锅很适合在这个时候吃,可以驱赶外面的寒意。大家吃得热火朝天。菲和燚第一次在我面前坐在了一起。我看到菲除了给身一边的我夹菜以外,还夹给身另一边的燚。
男生喝白酒,女生喝啤酒,我喝可乐。
像是在庆祝什么节日,大家开怀畅饮。先是做游戏,游戏的名字叫做敲七,也不知道那个叫林的男孩怎么想出来这样的游戏。规则是这样的:一桌的人做数数游戏。从一开始轮流数,一人数一个数字,每逢遇到七或是七的倍数,就不能数出来,而是要用手中的筷子敲一下碗。如果谁弄错了,就要罚酒一杯。开始的时候,年轻人清醒的头脑对这样的游戏很鄙视,心想谁会那么笨,数数都会数错呢。可是游戏并不是大家想得那么简单。在那样短的时间里做出正确的反应是不容易的。最先出错的是林,也是游戏开始时对此游戏表现出最强烈鄙视情绪的人。一大杯啤酒瞬间倾倒进喉咙里。
怎么搞的?再来!
游戏继续进行。下一个出错的是燚,可怜的燚笑着看我,然后把一大杯酒送进胃里。酒从嘴边漏出来,沾湿了衣襟。菲忙给燚擦干,可又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收回了伸出的手。一旁的我并没有发觉这一切,只是觉得要是把燚这一刻的狼狈相定格在画板上,该多有意思啊。
游戏的可恶之处就在于越是喝得多的人就越容易出错。结果叫林的家伙喝了足有十大杯啤酒,应该有七八瓶左右。
林,怎么样啊?还来不来啊?
我并不知道菲的酒量原来这么好,算起来她也喝了有四五瓶了吧。
来就来。我就不信。
出错的人终于变成了我。可能是因为我的注意力有些分散。看着眼前那一大杯啤酒,我有些犯怵。
雪不能喝酒,我替她喝吧。
寂静中燚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最先完成目光转移的是燚旁边的菲。其他人的眼神是惊诧,菲的眼神却带着忧愁或是伤感。我看得出来。我曾在无数的夜里看到菲这样的眼神,因为她的父母。那样的眼神使菲漂亮的眼睛变得很暗淡。
燚回头看菲,又看了看我,脸上写满局促不安。
算了,还是我来替雪喝吧。十杯都喝完了,不差这一杯了。说着,林咕噜咕噜喝下了第十一杯。菲收回盯着燚的目光,寂静被新一轮的游戏打破。
酒过三旬,不但男生嘴巴口吃,双脚发软,女生也难保淑女本色,东倒西歪。
夜宵在午夜过后结束。菲有些醉了,燚扶着她走出饭馆。大家来自不同的方向,也回归各自的方向。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小雪姑娘,你不想让我送你一程吗?
林摇晃着说。
我——
你啊,就别了。看你醉成这样子,谁送谁还不一定呢!
菲的打击语似乎还不够力度。
谁说我醉啦。我才没醉呢!我知道我是林,你是菲,他是燚,是你的男——
好啦,别说啦!快点回去睡觉吧。
菲没有让他说完,燚把林拉进了出租车。
菲,你醉了。你和他们一起回去吧。我送雪。
菲走向我,双手捧着我的脸,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晚安。
菲笑着。我觉得此刻的菲好美。
燚和我走上了回学校的路。很近,只要几分钟。
路上,只有燚和我两个人。燚依旧把他的外套披在我身上,我没有拒绝。燚是唯一一个在生活中与我接触的男人,似乎是因为菲对他的信赖。可在内心深处,妈妈的声音一直回荡着:不要相信任何男人。他们会欺负你的。
雪,你冷吗?
我摇头。
记得吗,我说过,你看上去是很柔弱的女孩,但实际上你是很坚强的。我说的对吗?
我都不了解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所以无法回答他的问题。继续走路。
过了午夜,十二月的上海像是暴露了肆虐的本性。风很大,刮起来呜呜直响,像野兽的嚎叫。很恐怖。我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给我挡风的燚顺势靠了过来,把我拉在他的胸前。他的动作很自然,没有蓄意的味道。可我还是下意识地躲闪,像受了惊吓的小孩子。
雪,你怎么啦?对不起。燚的眼神显得茫然,无辜。
对不起。我低着头,轻声说。
燚惊异地看着我。我从来没有和他说过什么话。
继续走路。我走在前面,燚紧跟着。我走进校园,燚也跟进来,我走进宿舍楼,燚也跟过来。我没有阻拦,他已经很多次来我住的地方,和菲一起。我走到宿舍门前,停下了。他知道我的意思,宿舍里还有其他同学,他该止步了。
我脱下他的衣服,递给他。眼神不自主地看过去,那双剑眉下的深邃的眼睛。
雪,我喜欢你。燚的声音在黑暗的走廊里飘荡着。
第一次有男人对我说这几个字,奇怪的是我却没有任何的慌乱和不知所措,像是早有准备,觉得燚就该这样对我说,而且是早就该这样说。我依旧看着那双眼睛,我已经被它们深深地吸进去,拔不出来,身不由己。
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你那么安静,像一朵在风中绽开的百合花,纯洁,清澈。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一种神奇的力量,淡泊,与世无争,是一种自然的力量。你是这样地吸引我,让我每夜都想你想得无法入眠。可我又不知该和你说什么,所以每次给你发消息只能说晚安。可在我心里却有千言万语。雪——
当我的身体被燚拉到他的怀里时,我感到男人身体里的热量,涌动着,像将要爆发的火山。我发觉这种温暖比我从前感受到的妈妈的温暖,菲的温暖都要强烈几倍。在他怀里时的安全感也前所未有的巨大,遮盖我一切的恐惧和不安。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不想去想。这种奇妙的感觉让我全身瘫软,没有力气,只能紧紧地靠在燚的胸前。
燚用双手捧着我的脸,抚摩我的头发,像菲曾经做的那样,不过燚的手更加有力。那双眼睛离我很近,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觉得无法抗拒那样一种力量。燚慢慢地将脸贴近我的脸,只有一指的距离,我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充满了男性的味道,很陌生的味道。他闭上眼睛,把嘴唇挪向我,就在我们的嘴唇将要接触的一刹那,我猛地把身体从他的臂膀中抽出来,向后退了几步,跌倒在地上。
不要相信任何男人。他们会欺负你的。不要相信任何男人······
妈妈的声音严厉地回荡着耳边,我捂住耳朵,痛苦地流下泪来。
燚霍地睁开眼睛,看到地上痛苦挣扎着的我,惊慌失措。
你走吧。
雪——
走。
雪,你——
走。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坚决,甚至冷酷。
燚慢慢转身,走出几步,又疑惑不解地回头看我。我用冷漠的坚定拒绝给他任何需要他的暗示。
燚离开了。独自坐在寝室门外黑暗阴冷的走廊。我似乎看到妈妈的笑脸在对我说:晚安!
从那以后,燚看我的眼神更增添了几分怜惜。而我总是回避他的目光,怕那炽热的火焰将我整个身体焚烧。每晚来自燚的信息仍旧不断,却仍旧只有两个字:晚安!他知道不需要说其他的话,我需要的只是晚安。
菲还像以前一样关心我,照顾我,像什么都没发觉。
日子平淡起来。我很习惯于这种平淡。似乎任何的激情都会回归于平淡。我还是画画,在没人的时候,我会画燚,画他那两道剑眉,和眉毛下面深深吸引我的眼睛。画画时,身体时常被曾经感受过的燚的温暖占据,让我如痴如醉。
元旦来临时,上海下起了罕见的雪。看着细碎的雪花下落的情景,我想起了那个南方小镇,我的家。妈妈安息的地方。小镇在我的记忆里是一块阴影,被孤独和悲伤笼罩的阴影,即使小镇有明亮的天空。
一个人走在学校外的街道上,慢慢地走着,感受着雪花落在身上的分量。我伸出手,一小片雪花落在手腕上,和我的皮肤一样的颜色。雪化,成水,滴落。雪可以就这样容易地消失,我呢?
电话响起,是燚。
雪,你看到了吗?下雪了。
恩。
你在哪?我过去陪你好吗?
······
雪,你说话啊?你在哪?
我挂断电话。仰头朝天,雪落进我的眼睛,化成水滑过脸颊时我感到温度。
我拨通菲的电话。
喂?是雪吗?
恩。
你怎么啦?
······
你在哪,你呆在那别动,我马上过去。
电话断了。一刻钟后,一辆出租车停在我的身旁,菲从里面走出来。她一把把我抱住。
雪,你从来不一个人出来的。你怎么啦?天这么冷,你怎么穿这么少?
菲又一次用她的身体给我传输热量。
如果我接受比这要强几倍的体温,妈妈会不高兴的。
燚的信息不再局限于晚上的晚安。他时常发来消息问我的下落。其实我除了寝室,还能去哪呢。他还问是不是可以过来陪我,我的回答只有沉默。他告诉我他要发疯了。
菲开始忙着投简历,找工作。她已经晚了,别的同学在十月时已经开始投简历。但菲无须担心,她的学业很出色。她从头到脚都很出色,如果我是男人,我一定会为她发疯的。深圳,香港,北京的好多家公司都给菲发来了邀请函,承诺给她相当丰厚的待遇。可菲却选择了上海的一家待遇相对不那么丰厚的公司。
为什么?
我要留下来照顾你。而且······
什么?
没什么。
菲,我一直觉得你是把钱看得很重的人。
是!我是这样的人。不过我最近发现有一些东西是比钱重要的。
以后呢?
不想以后。
咖啡厅里,菲放下手中的咖啡,笑容灿烂地看着我。
菲?
恩。
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的。
不,不会,不会的。雪,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我还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就让此刻菲温暖的笑容使我暂时忘记吧。
新年来临之前的一天,同学们都已回家和家人团聚。寝室只剩下我一人。我已无家可回。
燚和菲来看我。我很开心。他们像已成了我的家人,我的亲人。
雪,今年我们在这一起过年,大家热闹热闹。
是啊,我们都在这陪你。
菲用肘碰了一下燚,提醒他说错了话。菲觉得这样说会让我想起妈妈。菲是这样敏感的女孩,她可以从一个小小的动作或表情洞察人的心灵。我知道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我淡笑。
我去买些吃的,你们等我。
菲欢快地跑出寝室。
几分钟的沉默。
不知为什么,此刻的我觉得有些寂寞,想有人可以给我一些安慰。或许是这新年的气氛在作祟。但我并没有张口,也没有暗示。
燚坐到我的床前,看着我。炽热的目光投射在我的脸上。头发挡住了我的视线,只感觉脸热热的。忽然我的手被燚的手覆盖,一张温暖的大手掌盖在我瘦小冰凉的手上。我的身体一颤。抬起头,看到了那双深情的双眼。此刻,像有一种魔力牵引着我,不能躲闪。燚的嘴唇近了,我没有躲闪。当嘴唇与嘴唇相交时,我的身体里瞬间迸发出巨大的热量,像沉睡千年的火山喷发。
这时菲推门走进来,燚慌张地站起身,笨拙地整理衣服。我也将脸扭向一边,让长发遮挡一下因身体里热量翻滚而通红的脸。菲的眼神轻微地颤了颤,随即和颜悦色起来。
雪,你看,我买了你最爱吃的凉糕。在上海这个时候可是很难买到的。
新年夜,果真有好多人在一起过。都是我熟悉的人,虽然没说过多少话。在这个城市里,孤独的人们总要寻找安慰。我们都是孤独的人。
像是只有在酒醉的朦胧里才能找到忘却的快乐,似乎酒水可以洗刷过去一年里所有的不快乐和伤心事。每个人都在肆无忌惮地忘情地往自己的喉咙里灌酒。我也喝了一点白酒,可以暖暖身子。我没有什么需要忘却,所以我不要喝醉。
不知为什么,菲疯狂地喝酒。一杯接一杯,一瓶接一瓶。朋友们说她从来不这样喝酒的。燚轻拍她的肩膀,被菲一膀子甩开,继续喝酒。
燚用痛苦的眼神看我,两道剑眉扭曲着。
我走过去,坐到菲的身旁,并不阻拦,我知道我是管不了菲的,我只看着她把一杯杯高度白酒灌进嘴里。
雪,来,陪我喝几杯。
雪,你不要怕,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一辈子也不会离开你的。
菲把手臂搭在我的肩上,仰头喝酒。我看到她的眼泪从眼角流出,流进耳朵。
跟菲打了声招呼,说要去厕所。
推开厕所的门走进去,刚要做什么,听到里面有对话的声音。
菲今天是怎么啦,你看她喝那么多酒。
是开心吧。她和燚感情那么好,都快四年了,真让人羡慕。
······
我停下脚步,默默无声地站在那里,像是在等待什么,可又惶恐着。在有人发现我之前,我迅速逃离了那里。
没有和任何人告别,我走出了饭店的门。
凛冽的寒风猛劲地刮我的脸,像刀子一样,我似乎感觉到有血从我的脸上流淌下来。风吹起我的头发,迎风飘荡。
新年过后的好长时间都没有菲和燚的消息,他们像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而我又开始一个人的生活。
半个月后的一天,我接到了菲的电话。
雪,我走了。我要去香港的一家公司应聘,他们给我很好的待遇。
你不是已经——
我以前选择留在上海是因为我怕我走了,没有人照顾你。现在——现在有人照顾你,我也不用担心了。你好好保重。
菲——
菲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就算她给,我也不知说什么。我的思绪一片混乱。
菲走了,离开上海,离开我。她说过一辈子也不会离开我的,她说过的。可我知道总有一天她会离开我的。因为我注定孤独。
燚开始每天来看我。他告诉我说他和菲在刚上大学时就开始恋爱,已经快四年了。四年里他们的感情很好,从未有过任何的伤痕。直到我来,菲告诉他说我是非常柔弱的女孩,我需要别人照顾。特别是在我妈妈去世以后,菲要他保证不告诉我他们的恋爱关系,说那样我会觉得失落,害怕,害怕菲不再管我。所以每次出去玩,菲都拒绝和他牵手,甚至在一起走路。菲不要我看到他们有任何亲密的行为。他们居然这样做了两年,为了我。
菲为什么走?
我问了一个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因为我告诉她我爱上了你。我知道菲也是个很难得的女孩,可我——我还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燚很坦白。可我却不能原谅自己。
我拒绝见燚。我把手机关掉。就算没人说晚安,我也不要听到燚的晚安。那样对菲的愧疚会让我心理永远无法平静。
我在校外租了房子。为逃避燚的追寻。就这样我躲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的上海再一次迎来了久违的阳光。我一个人走上以前寝室面对的足球场,踏着柔软的草坪,在场边坐下。场上有两个队在踢比赛。队员们生龙活虎,积极拼抢,跑起来像机动车一样有力。这样的画面好熟悉。一瞬间恍若隔世。我再仔细看,队员们的脸也很熟悉。虽然以前是在四层的寝室窗上看他们踢球,却因为时常不自觉地搜寻燚的身影和脸庞而仔细观察过每一张脸。是的,他们就是燚学校的足球队,没错。我紧张起来,怕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可过了这么久,心中却又有一种莫名的期待,期待燚灿烂的笑脸会出现在我眼前,然后做我至今仍不知是何意的手势。
可是——没有,队员中没有燚俊朗的脸庞。
中场休息,队员们都聚集到离我不远处的一个地方喝水,休息。
你踢得真他妈臭,要是燚在这儿,我们早都二比零领先啦。
是啊,真可惜。燚死得可够惨的。
听说是为了一个女孩,天天喝酒。哎?那天晚上那个司机是不是也喝酒啦?
没有,是燚喝醉了,走路走到路中间去啦。
······
我的眼泪无声地下落。
我——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女孩。皮肤白得透明。头发浓密漆黑。眼睛晶莹,像是悬着一滴眼泪,随时下落。
那天偶尔在电视上看李咏主持的幸运六加一。李咏说六加一那个手势还有一个意思,就是我爱你。燚一直向我做的手势。
上海的六月,酷暑难耐。
我从来就没有适应过上海的天气。
在一个稍微凉爽的周末,我一个人再次登上了那座郊外的小山。在那里我第一次遇见燚。山顶的我看着远处的城市,薄薄的雾气使景象变得很模糊,我看不清。那是一个繁华的城市,可我从来就不属于那里。
手中的画被一阵风吹走,在空中飘舞,然后不断下落。画上的人有两道很浓的眉毛,眉峰有完美的弧度和坡度,像两把利剑。眉毛下的眼睛凹陷着,长长的睫毛就要与眉毛相接。
我决定毕业以后回到小镇去当中学老师。那里有妈妈在等着我。
在上海的最后一晚,我一个人睡。
没有人对我说晚安!!!!
我知道自己注定孤独!!!!
完成于2005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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