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在电话里告诉我,隔壁的大妈得了肠癌,晚期,在医院里住了快一个月,滴米未沾,全靠药水维持,“怕是挨不过栽秧啊!”妈的忧虑中传出沉重而又无奈的叹息。听到这样的消息,我感到惊愕,过年时,我和几个老太太围着大妈剥花生,大妈有说有笑的,在她身上,看不出一丝生病的迹象,怎么突然就······我的心里也沉甸甸的。
大妈家跟我家算是多年的邻居,我家老屋的后门正对着她家的天井,出后门,屋檐下的一条通道直抵她家的堂屋,两家来来往往,不分彼此。后来两家都从村里搬到了马路边,中间仅隔一户人家。记忆中,大妈从未板着脸唬过我们,也从未大嗓门地跟别人争吵过,她慈眉善目,说话总是轻言细语,一脸笑意,人热情,也善谈,所以她家的巷子里经常聚一堆人,婆婆媳妇们围拢过来,做针线活儿,拉家常。我一直惦记的是大妈的黄豆酱和麦芽糖。夏天天热,人本来胃口不好,菜园里的几样蔬菜吃过来吃过去,吃得人发腻。大妈就浸泡一些黄豆,在锅里煮啊熬的,做成美味黄豆酱,又熬些锅巴粥,香喷喷的锅巴粥蘸上香辣的黄豆酱,开胃爽口,一个夏天,大妈的黄豆都要熬上三四巡,村里的大人小孩都能吃上她的黄豆酱。女人们喜欢熬锅巴粥,但不愿做黄豆酱,因为浸泡、熬煮、发酵,整套工序下来,实在有些熬人,大妈却一点也不嫌烦,笑着悠悠地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成了人,这一生就要在熬中过。”大妈乐此不疲地在夏天熬豆酱,也乐此不疲地在冬天熬麦芽糖。过年熬麦芽糖是我们这里的习俗,可大妈在过年之前就要熬上一回,只为了让我们这些孩子在饥饿的冬天解解馋,一大锅的水和着剁碎的麦芽须慢慢地熬,一熬几乎是一通宵,我们是熬不住的,大人也常常熬得眼皮打架,“睡吧!你们都去睡,我一个人守着灶台慢慢熬就是了。”大妈总是一人战斗到底,她把一大锅水熬成一瓦罐糖,也在苦日子里熬出了一点甜头。
大妈养育了五个儿女,最小的是一个女儿,叫幼儿,比我大一岁,我们是形影不离的伙伴,一天晚上,幼儿和我一起睡在我家,半夜里,有人来把我们推醒,说大伯陪客人打牌时,突发脑溢血,倒在地上就不省人事了。那时幼儿十六岁,她二哥十八岁,两个都还未成家立业。安葬时,五个儿女扑在棺材上嚎啕大哭,大妈噙着泪,把他们一个个拉起来:“让你爸安心上路吧!我们好好活着,你爸在那边才能放下心来。”
家里少了一根顶梁柱,二哥完全可以顶上,他当时在家务农,长得膀圆肩阔,可大妈却把他送到了部队,大哥是个木匠,跟着师傅经常走东家串西家,大嫂正养着孩子,幼儿刚初中毕业,大妈就安排大嫂在家带孩子兼做饭,自己一肩扛起田里的农活,幼儿只能帮她打打下手。挑粪,犁田,播种,除草,打药,栽秧,割谷···就像当年守着灶台熬麦芽糖一样,大妈守着她的三亩薄田,在炎炎烈日下,在凄风冷雨里,她默默地熬着,一熬就是一整天,她的午饭通常是我和幼儿轮流送到地里去吃的,毕竟是年过半百的人,日子长了,大妈熬得又黑又瘦,皮包骨似的,村里的人过意不去,能帮上忙的大家都来帮,大嫂少不了要埋怨:“自己这是何苦呢?让两个儿子都在外面享清福,外人还以为是我们做后人的不孝顺。”大妈不计较这些,依然心平气和地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我知道他们在外面不是享福,是在闯荡,做妈的不能只盯着眼皮底下这点苦,得看长远一点,眼下的这点苦熬一熬就过去了,没什么。”
正如大妈所言,两个儿子的确在外面用心闯荡,二哥在部队学会了开车,复员后在农腾饲料公司当司机,成了城里人,娶了城里媳妇。大哥手艺不错,与一建筑公司签下长期合同,幼儿通过姐姐的介绍,嫁到了十堰市一户生意人家。儿女都有了好着落,大妈也算熬出了头。不久,二哥家添了一对双胞胎男孩,大妈高兴得合不拢嘴,住进城里带孙子。二哥二嫂忙着上班,亲家母已离世,大妈就一个人照顾两个孙子,二哥想请一个保姆帮她换换手,大妈却拒绝了:“养两个孩子本来就开销大,再请一个保姆,一个月哪来那么多钱?还是让我们再熬熬吧。”大妈又像熬麦芽糖一样,守着孙子慢慢熬,出门或者做事,背上背一个,怀里抱一个,好在大妈性情温和,像块温玉,孩子的哭啼、生病、喂奶,零零碎碎的事情搅得二哥二嫂他们心烦意乱,而大妈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一声重话,哭了闹了,她慢慢哄;弄脏了衣服床单,她去洗;晚上要吃要拉,她起来弄。纵使生活千头万绪,我想大妈都能耐着性子理出一个头绪来。
带大了孙子,大妈该享享清福了,谁料噩耗却接连传来。二哥胃穿孔,突然撒手而去,一对双才八岁,三年后,小女儿幼儿因为丈夫出轨,一气之下,卧轨自杀。白发人送黑发人,那种痛不言而喻,刚开始我们担心大妈承受不了接踵而至的打击,极力隐瞒幼儿的情况,精明的大妈还是从身边人的神色中察觉到了,她大哭一场之后,拿出幼儿的一张照片,仔细端详,好半天,才恨恨地说:“儿啊,好死不如赖活,这个理儿你怎么就不懂呢?妈都熬了一辈子,你怎么就熬不过一时呢?你们一个个都走了,叫妈怎么活啊?”说完,抱着照片又哭了一场。第二天,她动身去了城里二嫂家,一直陪二嫂住到了今天。我们担心她挺不住,她却担心别人挺不住。
大妈用她平凡的一生告诉我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人生就一“熬”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严冬面前,我们要熬;“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苦难面前,我们要熬;“好死不如赖活。”绝望面前,我们还是要熬。“熬”字下面四滴水,人只有在慢慢煎熬中熬干了这四滴水,才能变成“傲”字,拥有傲骨,笑傲人生。
五一放假,我特意回老家看大妈。她刚出院,与其说出院,不如说医院对她宣判了死刑。我怕看到病人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瞳孔呆滞,却又无比留恋地死死盯着你,那种生离死别的滋味特别难受。大妈却没有这样,我们去时,她竟然端坐在椅子上,一手还在轻轻摇摇篮,里面睡着隔壁家的一小孩。经过这一劫难,大妈瘦骨嶙峋,但一头白发纹丝不乱,身上的衣服干净整齐,看见我们来了,她想欠身起来,只是两腿无力,不听使唤。大妈一脸平静,笑着同我们聊起她的病情,原来,年轻时她的肠胃就不好,沾上荤腥就拉肚子,年岁大些后,这种症状更明显,发作了,上吐下泻,疼得人只想打滚,打点针,吃点药,忍一忍就过去了,没怎么当回事。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说她的病,我总以为她一生健健康康的,连感冒都很少,没想到她在苦熬里还一直伴随着身体的不适。
“七八十岁的人了,有什么死不过,医院不收我也好,回来喝点米汤,看看地上的小孩小鸡,看看周边的树木房子,看一下,想一会,好去那边向我们家的老头子汇报汇报这几十年的变化,”这就是大妈,唯有在岁月里熬过的人,才会在病痛的折磨面前依旧保持一种精气神儿,才会在大限即将来临时仍然拥有一份豁达,一份坦然。
人生就一“熬”字,“熬”字益人生,让我们变成一粒黄豆,一根麦芽须,用艰难困苦做柴草,放在社会、生活的大锅里去熬煮,熬出糖分,熬出营养,熬出我们独到的人生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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