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十.一,是秀莲出嫁的大喜日子。
虽然是嫁在本村,离婆家也只有不到三百米的距离,但婚嫁是大事,不能因为距离的远近而有所敷衍,秀莲不愿意也不允许。不仅她不愿意,蛋蛋也不愿意。蛋蛋的爸是村支书,支书的儿子办喜事尤其不能敷衍。
接新娘的婚车总共有四辆。最前面的一辆是录像车;第二辆是白色的尼桑车,里面坐的是新娘秀莲和陪嫁的人;第三辆是黑色崭新的桑塔那,里面坐着新郎和婆家的人;最后是一辆红色的“的士头”客货两用车,上面拉的是秀莲的嫁妆。
四辆车一溜排开,沿着桃园村的东大街向东南缓缓开去。
按照婆家的方向,车该往北开,但因为距离近,也因为炫耀,所以四辆车往南开,到了镇前的公路再往西、往北绕个大圈转回来。
车虽开得慢,但还是不一会儿就到了婆家的门前。
伴着一阵更欢快、更响亮、更清脆、更密集的鞭炮声,秀莲被迎进了新房。
新房是气气派派的四间大出厦、带前廊的瓦房,这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新房已布置好,秀莲在伴娘的挽扶下,先和穿着一新的蛋蛋拜了堂、拜了公婆,然后被领进新房坐到了豪华的席梦丝床上。
秀莲环顾了一下新房内的装饰和摆设,心里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满足感。房子是新的,四壁用仿瓷涂料刮得雪白,地上贴着地板砖,包了墙裙;家具从沙发到组合柜全是最时兴的,电器从电视到音响全是高级的。特别是床,她坐着的这张宽大的、值两千多元的席梦思床,足够四个人一起睡,她和蛋蛋两个睡真是太浪费了……
正这么想着,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跑进来,嘻嘻哈哈地跟她要糖吃,并往她坐的褥子底下四处乱摸。按照当地风俗,新娘坐的褥子下藏着枣和栗子,隐喻着“早得贵子”。孩子们有的摸着了,有的没摸着,于是就争着抢着闹成一团……
看新媳妇的村人们也陆陆续续来了。说是看新媳妇,其实主要是看新房里的摆设,秀莲是本村的,都认识,有什么好看?
秀莲一本正经地做在床上,面带微笑,显得端庄而大方,她不时地同来看新媳妇的人们打着招呼、分着糖……
宴席设在村前镇西箫亚兰(《桃园之爱》中的女主人公)的桃园大酒店里。今天,饭店里除了赴婚宴的客人,其他的一律不接待。即使这样,饭店里还是挤不开。赴宴客人很多,没办法,只好在店后的院里又加了几张桌子。客人们按等级给分了开来,其中男席、女席又分开了。
大酒店的几个单间里分别是镇上的领导和眷属们,这是秀莲的婚宴与别人的不同之处。村里普通的人结婚没有这类客人。但秀莲就不同。她的不同是因为她的公公王先明是村里的书记。桃园村离镇政府近,村委与镇上的关系就密切一些。作为村里的书记就与镇上一些领导们关系密切一些。平常就走动比较近,遇上这样的喜事,请他扪来更是理所当然了;饭店的大厅里坐的是些比较近的亲朋好友和本家的叔伯兄弟等;店后院里的几张桌子坐的则是些八杆子打不着的远方亲戚和村里一些想靠拢巴结书记的村民。对于这些人,是可有可无的。但来了总比不来好一些,只要来了,一份财礼总是少不了的。
秀莲和丈夫蛋蛋在宴席上给每桌的客人分别敬了酒。秀莲敬酒时只是端起小酒盅用嘴象征性地抿一下;而蛋蛋则酒性大发,频频地干杯。当婚宴结束时,蛋蛋已是满面赤红,醉意八分了。
回到新房,接下来的节目是闹房。闹房是最热闹的,但秀莲的心里却有些紧张。这是因为村里闹房的风俗很凶,“招数”层出不穷,一般的新娘都难以招架。
出嫁前夕,妈就曾经嘱咐过秀莲一定要注意闹房的人,千万别闹出笑话,更不能出现什么意外。从前村里曾在闹新房时出过笑话和意外。据说曾经有一个不太活泛的新娘抵不住闹房的人的再三折腾,闹着闹着居然给闹恼了最后给闹哭了,结果弄得不欢而散,成为笑话;也出现过意外。据说有一个新娘闹房时没注意,结果被一个人偷偷将录音机放在了床底下。结果第二天,大队的播音喇叭里就传出了当晚新娘、新郎的私房话和新娘夸张的叫床声。新娘一时想不开,当天晚上就扯了根绳挂到了梁头上。结果喜事变成了丧事。这些教训都很深刻,妈让秀莲小心点,特别是村里的那几个“光棍”,他们往往是借闹房的机会向新娘下黑手、占便宜。“千万要注意二歪,他下手最重!”妈最后又叮瞩道。
正因为有了妈的嘱咐,所以众人闹房时秀莲一直很小心。但她白小心了,她的紧张也成了多余。因为闹房的人都比较文明,没有使用通常人家结婚闹房时那些阴损的招数,比如“叠罗汉”、“学叫床”、“骑大马”等。村里那几个“光棍儿”们只来了一个,并且从头到尾都是规规矩矩的。那个让她最担心的二歪始终都没出现。这反常的情况让秀莲着实纳闷了一番。但后来一想又通了。因为她嫁的是蛋蛋,是支书的儿子,所以即便是闹房,人们心里也是带着一股恭敬的态度,谁也不想也不敢惹出什么麻烦来。毕竟是支书家,谁敢?
因为秀莲有了思想准备一直注意着,所以没闹出什么笑话也没出什么意外。虽然如此,但有几个“节目”还是着实让秀莲为难了一下。其中有个节目是让新娘和新郎当众接吻。这本来是闹房的普通“节目”,但因为秀莲长得高,蛋蛋矮,所以“演”起来就有些不协调。秀莲净高一米七二,蛋蛋却不足一米五五,秀莲穿的是半高跟鞋,蛋蛋穿的是高跟鞋,即使这样两人还相差十五公分左右。两人接吻,秀莲得微弯着腰低着头,蛋蛋的动作则相反。这样看起来就别扭,这应了当地流传的一句俗语“娘们儿高,爷们儿矬,有心亲个嘴,底下拔着橛”,于是就惹得众人们一阵笑。不过,就是在这演戏一样的接吻中,秀莲还是感到了蛋蛋的吻不同于小春的吻。蛋蛋在吻她时将舌头调皮地伸进了她的嘴里,搅来搅去,让她感到很新鲜,虽然这新鲜也就是一刹间的事。而小春吻她时只会将唇轻轻地压在她的唇上,柔柔的,酥酥的、触电的感觉。小春不懂得用舌头,技巧不娴熟。
秀莲没出笑话,但蛋蛋却闹出了个笑话。有一个“节目”是让新娘和新郎轮换着相互背着转圈。秀莲背着蛋蛋转了几圈倒没出问题,但轮到蛋蛋背秀莲时,就背出了笑话。原因是秀莲高,蛋蛋矮,这样转起来就不得劲;还因为蛋蛋喝的酒过多,脚下没劲,所以他背着秀莲趔趔趄趄地转了不到两圈就趴到了地上……
闹房的人渐渐散去了,最后洞房里只剩下秀莲和蛋蛋。秀莲简单收拾了一下弄得乱糟糟的房子,关了门拉严了前窗帘和后窗帘,就上了宽大的席梦思床。这时蛋蛋已等不及了。他一把搂住秀莲就猴儿急着脱她的衣服。秀莲怕他弄坏了衣服,就挣开他的手自己脱。后来,俩人在一起枝节问题上出现了争执。先是蛋蛋让秀莲全脱光,秀莲不肯,但蛋蛋坚持,秀莲拗不过,最后只得脱光了;秀莲要关上灯,蛋蛋不让,但秀莲坚持。最后俩人都让了步,关了大灯,开了床头粉红色的小灯。
当蛋蛋最终趴上秀莲的身上时,他道了句“秀莲啊,我终于骑……骑到你的身上来了!”因为激动,蛋蛋的话说得不太连贯。
听了蛋蛋的话,秀莲愣了愣,但就在她愣着的一刹间,伴随着一阵刺疼,蛋蛋进入了她的身体。
蛋蛋再也不说话,他喘着粗气在秀莲的身上奋力运动着。伴随着他的运动,秀莲感觉到一阵阵疼痛和一丝淡淡的性快感,但她忍住,竭力忍住不出声。蛋蛋在经历了一阵更猛裂的动作后,终于泥一般瘫软下来……
从秀莲的身上下来,蛋蛋仍意犹未尽地扶摸着秀莲的一双高挺的乳,“秀莲啊秀莲,我终于骑到你的身上来了!”蛋蛋喘着粗气歇息了一番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那句话。“秀莲啊,你不知道,从上初中那时起,我就老做梦骑到你的身上,现在终于是……是好梦成真了!”蛋蛋斟酌了半天才说出了“好梦成真”四个字。
听着蛋蛋的话,秀莲看了他一眼,心里“呸”了一声,暗道:“啊你个死蛋蛋,原来打我主意不是一天了。”又道:“哼,你做梦骑到我的身上,我做梦骑到我身上的不是你。”想到这,就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
从心里轻轻叹出的一口气还是被蛋蛋听到了,他边抚摸着她的乳边问:“你叹什么气?你嫁给我嫁给书记的儿子还有什么好叹气的?”说完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骨碌坐起来,他小心地抽出铺在秀莲身下的白床单,看到上面的片片落红,登时笑了:“秀莲啊秀莲,你还给我留着处女身子,我以为……我以为小春那混蛋早占了我的先呢。没想到,真没想到!好,好,不错!”
听着蛋蛋的话,秀莲心里掠过一丝骄傲和欣慰。她为自己的处女身而骄傲,她为自己理智地保住了处女身而欣慰。如果不是理智的话,自己和小春最后那次约会怕是就失了身了。
秀莲为自己的理智而骄傲和欣慰着,但在骄傲和欣慰过后,一丝愧疚和悲哀却掺杂着涌上了心头。
“小春啊,”她无奈地在心里喊着,“不要怪我!”
二
秀莲和小春最后一次约会是在中秋节的前一个晚上。那天晚上,秀莲把小春约到了他爷爷生前住的那间老屋里。
小春的爷爷是去年“老”(老是村里人对死的委婉说法)的。在此之前,秀莲和小春的约会地点不是很固定。
农村不比城里,城里有很多的场所适合谈恋爱,而农村却不同。农村的天地是很广阔,但留给年轻人谈情说爱的空间却实在有限。主要是农村人比较封建,好事的人也多,好像到处都有谈恋爱的监督者。如果两个人谈恋爱一不小心被人发现了,那么第二天准会在村里被传得沸沸扬扬妇孺皆知,他们就会背上没出息不正经的罪名。正因为如此,秀莲和小春谈恋爱时格外警觉。他们谈恋爱的地点也常常变换着。有时,他们“碰巧”在电影院坐在了一起,就谈起来;有时,“碰巧”在赶集的路上他们遇到了一起,就一路谈起来;有时在地里干活时,他们也会很“碰巧”相遇,于是就热烈地谈起来……总之,在小春的爷爷没老之前,他们谈恋爱的地点是不太固定的。相对固定的地方是村东的那片小杨树林。正因为秀莲和小春谈恋爱比较警惕,所以他俩的事一直没有暴露。但即使这样,“好事者”们还是从一些蛛丝马迹中看出了点什么,也就有了风言风语。蛋蛋就是从这些风言风语中知道了秀莲和小春两人可能有“事”。
中秋节前的那天晚上,他们俩一起来到小春爷生前住的小屋里。
有必要提一下的是,在此之前,小春曾约过秀莲两次。第一次是在暮春时节,第二次是夏末。但秀莲两次都找借口没去。她为什么不去呢?需要说明一下。
暮春时节,村里的媒人来秀莲家里提亲了。那天秀莲不在家,媒人直接找了秀莲的妈。媒人提的亲是村支书的的儿子蛋蛋,这让秀莲怎么也想不到。
秀莲对蛋蛋比较熟悉。在村里上小学时,从一年级到五年纪都是在一起的;后来上初中又凑在了一起。当时,她和小春是考到镇中心中学的,而蛋蛋则是凭关系去的。蛋蛋的爸那时已干上了村支书;初中毕业后,三人谁也没上高中。秀莲和小春家里比较穷,用劳力。蛋蛋家里不穷,但他学习不好。在班上,蛋蛋的学习成绩与他的身高成正比。他那时在班上就是最矮的。据秀莲观察,从那时起蛋蛋的身高就好像没有再变过。
凭良心说,秀莲根本看不上蛋蛋。但当妈告诉她说是支书家的蛋蛋托人来提亲时,秀莲没有一口拒绝。秀莲是个理智的人,遇事善于思考、斟酌,不轻易下结论;还因为蛋蛋家不是普通的人家,他的爸是村支书。
在城里,人们可能对一个小村官不以为然不屑一顾,但在农村就不同了。村支书说起来就是农民的顶头上司,是直接的领导。如果你跟村支书闹矛盾的话,那么以后的日子可能就不太好过,大到分地盖房子批宅基地小到用电用水浇地等等,处处都会遇到“小鞋”穿。所以,秀莲对蛋蛋托媒人提亲一事的态度很暧昧,不说成也不说不成。其实她的心里已经在反复权衡这件事的利弊了。恰在这个时候,小春来约她。她怎能去?暮夏时节,小春又约了她一次,这次,她更不能去了。因为经过反复考虑,她对蛋蛋提亲的事已有了初步打算。
前两次是小春约秀莲,而这一次是秀莲约小春。既然已经跟蛋蛋订了婚,对小春的态度就该明朗,她得跟他说清楚,不能再不明不白地扯拉下去。
那天晚上,月光很明,月亮好像很心急,不到十五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圆起来,圆成一个大大的银盘。当秀莲和小春两人踩着明亮的月光走进小院时,小院菜地里的两只蛐蛐正高一声低一声地唱着山歌。正玩得尽兴,小院门“吱”地一声开了,接着就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两只蛐蛐预感到危险的来临,即刻噤了声。但随着脚步声的消失,它们明白了,原来是一场虚惊!于是重又亮开嗓子……
秀莲和小春两人进了屋。灯还没来得及开,小春就一下子抱住了秀莲。接下去,小春的唇就轻轻地吻到秀莲的唇上。亲着亲着,小春的手就探进了秀莲的衣服内,摸索着,就攀上了秀莲两座颇值得骄傲的颤颤的乳峰……
在此说明一下,小春从前和秀莲约会时,两人亲热的程度也就是拉拉手、搂搂肩、亲亲嘴,小春的手摸到秀莲的乳房只有一次,但也是很快就被秀莲拉了出来。对秀莲来说这是最后的界限了。小春比较腼腆胆子也比较小,虽然他极不情愿,他的手还在贪恋着那种温软柔滑,但,既然秀莲不让了也就不敢再纠缠下去。
这一次,小春的手又探进了秀莲的衣服内,又不安分地攀上了她的双乳。但这次,秀莲没有马上就把他的手拉出来。她沉默着,任由小春的一双大手在自己的双乳上探寻着揉捏着。为什么呢?她也说不清。只觉得跟小春好了一场,现在就要分手了,有些对不住他,该让他多温存一下,他想摸就索性让他多摸一阵。
但小春并没有因此而满足,他似乎从秀莲的默许中得到了鼓励,于是就有了更进一步的想法。他摸着摸着,一只手就滑了出来,秀莲正疑惑着,那只手就摸到了他的裤腰。
秀莲那天晚上穿的是弹性健美裤,因为她觉得穿这种裤最能体现出她长腿细腰的美。对此,小春也曾不止一次发表过相同的看法。这种裤子的其中一个特点是不需要扎腰带,所以秀莲尚没反应过来,小春的手就轻易地滑进了裤腰内。
与此同时,小春的吻愈发热烈,摸着她乳房的手也愈加有力。渐渐地,秀莲觉着有一股燥热漫上了她的全身,一股欲望不可遏制地涌上来,她的身子瘫软了,她软软地仰到了炕上……
秀莲软软地倒在了炕上,黑暗中,她感觉到小春的手用力把她的裤子拉了下来。然而就在小春的手触到她的下身时,她却猛地一下清醒过来,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突然想起今晚约小春的目的了,于是理智的她果断地推开了喘着粗气压上来的小春,随即提上裤子拉亮了灯。
灯一亮,小春也清醒过来。秀莲看到小春的脸羞得通红,觉得自己的脸也在发烧。她掩饰地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定了定神,然后看着小春说出了今晚她最终想说的话:
“小春,今天我约你来是想和你说一下,我们以后不要约会了。我们分手吧。或许你也听说了,我跟蛋蛋订婚了。‘十·一’我们就结婚。”
秀莲话说得很轻,但她话里传达出分手的意思却是铁定无疑。
“秀莲,你真的想嫁给蛋蛋?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难道……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听了秀莲的话,小春既万分不解又有些不甘心。其实他也听说了秀莲和蛋蛋的事。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秀莲会嫁给那个小矬子。他觉得秀莲跟他才是天生的一对地生的一双。
看着小春,听着小春的话,秀莲的心一软,头也低下来。她突然觉得心里很难受。是的,没有理由跟小春分手的。他对她自始至终都那么好,从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怎么跟他解释自己的选择呢?她很为难。她为难得脸都红了。
但秀莲毕竟是理智的。她权衡了许久的事是不会轻易更改的。她很快就从为难的境地中冷静下来,也很快就为自己找到了理由。长痛不如短痛!她的心一横,道:
“小春,我们两个是不可能了。这是我爸和妈的主意,我没有选择。我们好聚好散吧。就这样!”
说着秀莲站了起来,拉出要走的架势。
“秀莲……”小春看着她,眼里就有了亮闪闪的东西。
秀莲的心又软了一下。“小春,不要怨我,我也是没办法。谁让你家穷你爸老喝酒呢?你家有房子吗?我们结婚住哪里?还有,谁让你家也是外来户呢?我嫁给你我们家在村里还是抬不起头还是要受人欺负。我爸我妈不让我嫁给你我也不能嫁给你。小春,原谅我!”
听着秀莲的话,小春愣了片刻就慢慢低下了头。秀莲的话戳到了他的心窝上。谁让自家穷自家没势自家老爸不争气呢?能怨秀莲吗?
小春家和秀莲家一样都是外来户。
在桃园村,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户姓王。剩下的不足百分之五是杂姓外来户。秀莲家姓徐,小春家姓赵,在村里都是独姓户。小春家是他老爷爷那一辈从外地迁到桃园村的。从他爷爷那辈开始就是代代单传,到他这里仍是单传。外来户也好,单传也好,如果家里有钱有势的话,这一切都不是很重要。可偏偏小春的爸好喝酒,是个酒鬼,家里也因他好喝酒而一穷二白。至今家里住的房子还是和他死去的爷住的破房差不多。因为他家是外来户更因为他爸喝酒家里穷,所以他家一向被村里人瞧不起。
小春低了头,片刻又抬起头,他眼里那闪亮的东西已消失了,替而代之的是怨恨。“好,秀莲,你走吧,我不怨你!”他说。
秀莲咬了咬牙,狠了狠心,一扭头,走了。
出了小院,秀莲抬头望了望天,天上的月亮溜圆溜圆,望着溜圆溜圆的月亮,一串热泪忍不住就从眼里滚出来。“小春啊小春,莫怨我,我也是……!”
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秀莲也有。
秀莲家是外来户,老家河南。秀莲的爷爷二十五岁那年家乡发大水,为了生计便带着媳妇从河南来到山东,后来就在桃园村落了户;秀莲的爸爸叫徐东臣,为人忠厚老实。秀莲还有个叔叫徐东忠,比他爸还老实。秀莲在家里是大的,下面还有一个妹一个弟。妹妹上学,小弟才五岁,还不懂事。家里不富裕。爸妈都老实,只认种地。孩子中能干活能挣点钱的只有秀莲一人。前两年,秀莲在镇服装厂上班,挣几个零花钱补贴家里。可后来承包厂子的厂长带着钱跑了,厂子就散了,她也就回了家。为此她还难受了好些日子。
本来,秀莲是准备嫁给小春的。从爱情的观点来看,小春无可挑剔是最好的伴侣。小春身高一米七八,这在村里同龄人中屈指可数;不光长得高,小春的皮色还白。小春长得白白净净,总是穿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很有些气质。不客气地说,如果穿上名牌衣服走在城里根本看不出他是乡下人,即使同大城市里的那些人比起来也毫不逊色;还有,小春对她好,好得不得了。然而,生活中不仅有爱情有甜言蜜语还有很多其它现实的东西,比如金钱地位名利尊严,比如衣食住行等等等等。这些现实的东西一直困扰着秀莲。其中,最困扰她的是贫穷和尊严问题。因为是外来户,因为他爸妈老实,因为家里穷,所以她家在村里毫无尊严可言。更因为她家靠的是恶邻,所以不但没有尊严,而且常常受人欺辱。秀莲是个心高气傲的姑娘,没有尊严,她受不了;受人欺辱,她更不能忍受。如果没有尊严,如果不能堂堂正正地活着,做人还有什么意思?秀莲常常这么想。
今年开春发生的一件事,最让秀莲窝心。
秀莲家住村东,屋东面是条宽沟屋西边是条小路,小路要高出她家房地基,小路的西边也就是她家的西邻住的是屠户。是屠户就得杀猪宰羊,杀了猪宰了羊就得洗就得煮,洗了煮了,废水就得往外排。本来屠户家可以从自家院子里开条水沟通过自家门前将废水排到东面的沟里去。但屠户家嫌那样不好,因为废水有油,脏,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屠户家在自家的屋檐下向东开了条水沟。这样废水就可以通过小水沟流过小路流过秀莲家的屋后,再顺着屋后流向东边的大沟。
但如此一来就苦了秀莲一家。因为带油的废水流起来不畅快,有一部分就淤积在她家房基地和西墙边周围,并且不断向宅基、墙里渗透,弄得臭气熏天。秀莲的爸同屠户家交涉过几次,可人家根本不答理。说烦了就扔下一句话:水爱往哪淌就往哪淌,谁管得着?
今年开春,秀莲爸发现废水竟然渗到屋基上面的墙了,弄得墙壁上青一块黑一块像是画了地图。为此事两家又争吵起来。后来争吵升级到拉扯,最后双方动手打了起来。
结果是不言而喻的。秀莲家爸妈都没打过架,妹妹小,弟弟还不懂事,她虽然年轻些长得高些,但毕竟也是妇道人家,况且她也没有打架的经验,抬手就直发慌。她叔更是胆小如鼠,一听说哥家跟人打架,两口子腿肚子立刻软了,都没敢到现场。而屠户家就不同了。屠户家是大户,族内堂兄堂弟一喊就是一窝蜂、一群狼。其实也用不着屠户家族的人,单是屠户的四个儿子就够了。屠户家四个儿子个个身高马大膘肥体壮,个个杀猪宰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练得浑身都是胆,对付几个老、弱、小那简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三下五除二,他们没过够瘾,秀莲的爸、妈、秀莲还有她妹妹就被打得头肿脸青头晕脑胀摸门不着……
双方的家人交了手,秀莲家的狗“花花”为了保护主人也奋不顾身地冲上了阵。然而“花花”扑出去的身子刚落地就被屠户家的狼狗“黑盖儿”拦个正着。靠吃地瓜皮残汤剩饭长大的“花花”根本不是吃猪肠羊肠啃猪骨羊骨长大的“黑盖儿”的对手,只一个回合,“花花”就被“黑盖儿”咬住脖子摁倒在地,血登时涌了出来……
这一仗,人被打败了,连“花花”也被“黑盖儿”彻底打败了。自此以后,“花花”每每出门见了“黑盖儿”就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往回跑。即使主人在跟前,仗着主人的胆,“花花”也只敢从主人的腿下探出头冲“黑盖儿”底气不足地“汪汪”几声……
这一仗,受了点皮肉伤倒还没什么,关键是这口气咽不下。秀莲气得一连病了好几天。但有什么办法呢?
也就在此事不久,蛋蛋托媒人来提亲了。秀莲为了这门婚事着实打算了好些日子,她前后左右都想了,翻来覆去的就是拿不定主意。后来又是因为这恶邻屠户,才促使秀莲最终下了决心。
屠户家的墙东种着七、八棵大槐树,槐树招满了虫子。虫子到秋后就扯根丝吊在半空,俗称“吊死鬼”。这“吊死鬼”随风飘着荡着,就爬到了道东秀莲家的墙上,再顺着墙爬进了屋里。后来秀莲家里“吊死鬼”就随处可见了。有一次,秀莲晚上做梦梦见自己浑身爬满了“吊死鬼”,怎么弄都有弄不掉,吓得一下醒了。醒来后还心有余悸,开了灯,忽然觉得脸上有东西在爬,用手抓起一看竟是一只“吊死鬼”,顿时吓得发出一声尖叫……
为了此事,她专门找了村委。有了上次的教训,她们家再也不敢去招惹恶邻了。秀莲把事情跟村委的人说了。她的要求并不过分,就是让屠户家把伸向她家墙西、屋后的槐树枝子给修一修、串一串。村委的人当时答应得蛮好,说让她回家等消息。不料一连等了几天都没消息。到了第四天,吃中午饭的时候,恶邻的三儿子在门前又顿脚又拍胸地骂开了:“娘的,是不是上次收拾得你们轻了?又来招事?不行的话再拾掇你们一顿!他娘的,找不自在!树枝爱往哪长就往哪儿长虫子爱往哪爬就往哪爬,谁管得着?想找不自在就说一声,不要这事那事的。”
秀莲一家人听得清清楚楚,但谁也没吭声。不敢再吭声了。
秀莲忍不下去了,再也忍不下去了。即使自己可以忍一时,即使自己可以嫁出去,即使自己可以离开桃园村眼不见心不烦,但爸妈妹妹弟弟怎么办呢?难道让他们受一辈子气在桃园村永远抬不起头来?她可是长女啊!但要不受气要出这口恶气有什么办法呢?那几天,秀莲一连失眠了几夜,最终就作出了决定。她谁也没商量就找了提亲的媒人把蛋蛋的亲事应了。她就不信,只要攀上了支书家的这根高枝,还愁自家人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当然,秀莲嫁给蛋蛋也不仅仅是为了出口气。出口恶气仅仅是其中的一个重要方面。秀莲是个理智的人,她不会仅仅为了出口气就违心嫁给自己不愿嫁的人。她考虑了方方面面的问题,更多的是自己将来出嫁后的日子。说到底,出嫁后她不想再过穷日子。
那一晚,秀莲从小春的爷家小院出来,一路走一路抹泪,一边抹泪一边心里不停地念叨着小春,心也软一时硬一时,有几次竟差点返回去,但最后还是硬着心走进了自家的门……
三
秀莲听说小春出事是结婚不久的事。如果扳着指头算一下,该是她结婚的第九天。据说,小春开吊车吊东西时不小心撞了人,把人伤得挺重,都住了院。
怎么会不小心呢?秀莲不相信。因为小春干活很细心。
小春在市建筑公司开吊车,是那种升起来二十四米高、臂展二十米长的大吊车。秀莲曾经到他干活的工地去过。小春坐在高高的吊车驾驶室里,熟练地、泰然自若地操纵着,还时不时地冲她挥手致意……
秀莲当时佩服得很。不要说是干活,单是那么高的架子能爬上去敢爬上去就已经了不得了。她是绝对不敢的。听小春说,曾有一个想跟他学开吊车的人第一次爬架子时,爬了一半回头望了望,这一望就头一晕从架子上摔下来,一头扎在旁边的一个石灰池里……以后再让他爬,死也不肯。
秀莲知道,小春在这方面胆子特别大,这是从小时候就练成的。小时候小春就喜欢爬树上墙。那时秀莲最馋吃桑椹。那桑椹又甜又香,放进口里还没等使劲嚼就忽儿地化了。至今,秀莲仍喜欢吃,但现在卖的桑椹可比不得以前的好吃。现在市场上卖的都是大棚里种的,个儿大水分多但不香不甜。而小时侯吃的桑椹是路边桑树上结的。
那时小春就常常爬树替她摘桑椹吃。到了桑椹成熟的季节,孩子们都爬到树上摘桑椹,低处的很快就被摘完了,剩下的都在树巅巅上,不好够,也危险。但树巅巅上的那些桑椹往往是最好吃的,个儿头大,特别香,特别甜。别的孩子怕危险,而小春不怕。他先是站在树下望准桑椹在树巅巅上的位置,然后往手心吐口唾沫,对着搓搓,接着就“蹭蹭蹭”地上了树,猴子一般快、利索。快到树巅巅时,由于树枝细,人就压得树枝一颤一颤的,这时秀莲的心就跟着一颤一颤的,等到小春玩杂技般一脚踩着树叉一脚悬空,一手抓着细树枝一手探出去摘桑椹时,秀莲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眼也闭上不敢看了……
但秀莲害怕的事从没发生,一阵提心吊胆过后,她总能吃到或黑黝黝或黄灿灿的又香又甜的大桑椹……
小春是很小心的,从前爬那么高的树那么细的枝都没出过事;小春工作是认真的,开了几年吊车也都没出过事,这次是怎么了?怎么会不小心撞了人呢?秀莲怎么也想不明白。但小春确实撞了人。那个人怎么样了?残疾了吗?不会死吧?……秀莲老想着这些问题。
小春开吊车撞人的事秀莲心里还没放下,小春又出事了。这次据说是开吊车前他没有认真检修吊车的一个关键部件,结果吊车在吊起几块楼板后突然松了绳,楼板就“轰隆”一声跌落下来……幸亏底下没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听说小春被公司开除了。
秀莲最初听到这消息后不相信,可小春回村了,不再到建筑公司上班了,这已是不争的事实。有一次,她在街上碰到过小春,她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没等她开口,小春竟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扭身走了,让她一个人站在那里尴尬了好一阵子……
四
小春在建筑公司接连出了两次事,都是因为工作时注意力不集中造成的。
第一次是开吊车时精力不集中撞了人。那些日子小春的精力总不能集中。
秀莲结婚的那天晚上,小春破例喝起了酒。从前他对酒是深恶痛绝的,可以说是滴酒不沾。因为酒的缘故,他对父亲不太好。父亲酗酒,是村里有名的酒鬼。原本家里就不富裕,辛辛苦苦种地换来的几个小钱都被他丢到了酒缸里。小春也曾劝过他,可他不听。话说得重了,就开口骂人。毕竟他是长辈,小春也拿他没办法。因为家里穷,所以他最终失去了秀莲。
对于秀莲的选择,小春心里虽然难受,但想想就原谅了她。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没办法的事。自己没本事,挣不到大钱,难道让她跟着自己一辈子吃苦受穷?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眼睁睁地看着秀莲嫁给了那个小矬子,他还是无法接受。
那天晚上,小春下班后特意买回了两瓶好酒。娘明白儿子的心事,默默地炒了几个菜。父亲则万分不解,他不明白儿子为什么突然间竟喝起酒来。小春也不解释,只管默默给他倒满酒。父子俩就一声不响地喝起闷酒来。
外面,秀莲结婚的鞭炮声热热闹闹地响着,屋里,小春的闷酒一声不响地喝着。火辣辣的酒在肠胃间翻腾着,怨和恨在心中交织着。小春心里百感交集,他想流泪,他想哭,他想发泄,但他没处发泄,他不能哭,泪也只能默默地咽到肚子里……
后来他就醉了,醉得一塌糊涂,当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当愁和怨都不复存在的时候,他第一次感觉到酒,酒啊酒,的确是好东西!
从那时起,小春干活时注意力就不能集中了。因为注意力不集中,所以他开吊车时就稀里糊涂地撞了人。出事以后,他的顶头上司潘东峰把他叫到办公室熊了他一顿。潘东峰平时对小春一直很好,也很照顾他。开吊车是技术活,既轻松奖金又高,不是谁想干就干的。小春自开吊车以来,从没出过事。他本是个工作很认真的人。这次的事,潘东峰熊了他一顿就原谅了他。人谁能不出错?更何况是他比较喜欢的人?后来,他跟公司领导汇报这事时,就轻描淡写地把事给化小了。
但时间不长,小春又出了事。这次虽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比起上次,性质要严重多了。说起来这是一次事故,是大事。这事很快传到了公司经理那里。当潘东峰绞尽脑汁想替小春向上面说情时,公司经理已派人来喊他了。到了经理办公室,他尚没开口,经理就劈头盖脸熊了他一顿。末了,经理道了句:让他回家歇着去吧!
下班后,潘东峰拉着小春去了他家。潘东峰住在城边头,家中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结婚了,分了出去;女儿叫小芳,还没出嫁,在市绣花厂上班。
到了家,潘东峰让老伴炒了几个菜,拿了酒,两个人就喝了起来。借着酒,潘东峰就把经理的意思婉转地说了出来。潘东峰说:小春啊,你怎么搞的?怎么老出事?你让我怎么替你说话?今天经理叫了我去,唉!……”他说着摇摇头,不再说下去,端起酒干了。
小春见状就说:“潘叔,我让你为难了,也给你丢脸了。是我没用。”说着也端起酒杯干了。
潘东峰说:“小春,你家里的事我听说了。女人嘛,有的是,她不跟咱了,咱另找!像你这样的人,还愁找不找好媳妇?”
小春就说:“你说得是,潘叔。我不愁。”
潘东峰说:“小春啊,这样吧,你先回家歇些日子,暂时不要来上班了。不瞒你说,现在经理正恼着呢,等过些日子我再设法给你讲讲情。天快冷了,活也没几天干头了。沉住气,回家先歇几天。不要急!”
“潘叔,你放心,我不急。”
小春走后,小芳一边拾掇着碗筷一边问:“小春哥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怎么看上去无精打采的?”
潘东峰打着饱嗝说:“怎么啦?他今天在工地上差点闹出大乱子。经理气得把他开除了。唉!是个好小伙子,可惜命不好。听说前些日子对象吹了,那姑娘嫁给了本村书记的儿子。可能是心情不好吧,工作上借二连三地出事。”
“那人也真是的!小春哥他那里不好?怎么就那么势力眼?”小芳说着碗也不收拾了,就那么站在那里,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我怎么知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潘东峰一边说着一边奇怪地看着女儿,心想,这嫚今天是怎么啦,怎么操起闲心替人打起抱不平来了?
小春回了家,一呆就是三个多月。
转眼间,春节就到了。小春心想,过年了,得给潘叔拜年去。虽然不在公司干了,但潘叔从前没少照顾他。前些日子,他还让村里一个在建筑公司干活的人捎信来,问了他的情况。做人不能忘本,潘叔这样关照他,平常不说,过年过节能不去表表心意?
腊月二十八下午,小春提着烟和酒来到潘东峰家。潘东峰一家正忙着过年,见小春来了都高兴得不得了。晚上两人又喝起来。几盅酒下肚,潘东峰说:
“小春啊,这些日子我给你打算了,说起来你即使再来公司上班也不会让你继续开吊车了,不开吊车干那些泥水活累不说也挣不了多少钱。你看这样行不行,过完年,你琢磨一下,找上几个人,拉个包工队干怎么样?按说现在找人工该不会有问题;活嘛,我熟人多,可以帮你搅些,也没什么问题;钱不凑手的话,从我这拿。你在建筑公司干过,建筑方面的事也不外行。现在关键是看你有没有胆量,敢不敢干,只要敢干,我保你挣钱!”
这样的事到哪里去找?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小春一听二话没说,坐起来一边叫着潘叔一边要给他磕头。潘东峰连忙拦他。小春不肯。小春说:“潘叔你这样帮我,我真的不知说什么好。从今以后,您就是我的干爸了。让我给您磕个头!”说着小春硬是挣开潘东峰的手,给他磕了三个头。
潘东峰见状高兴得不得了,他一连声地叫:“小芳小芳小芳,来来来!”小芳来了,他又说:“快快快,快去拿酒!让你妈再炒几个菜,今天我要和你小春哥喝个一醉方休。”又指指小春说:“小芳啊,从今以后,你小春哥就不是外人了,他就是咱家的人了,他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快去在拿酒炒菜,快去!”
小春走的时候,已是夜里九点了。外面飘起了雪花。潘东峰要留小春住下。小春不肯,说是家里人都不知道,过年了,别让他们担心。潘东峰见留不住他,就喊:“小芳小芳,给你小春哥打着狗,送送他。”
“好,好!”小芳很快地答应着。
小春推着自行车出了潘家的门。在门口,小春对送他的小芳说:
“你回去吧,回去吧。外面冷,我自己走就行了。”
小芳说:“天不好,路你不熟,我送你出村吧。”
小春连忙说:“不要不要。”但小芳拉着他的车把说:“走吧走吧,你客气什么!”
小春只得由着她了。
外面虽下着雪,但并不觉得冷。小春今晚喝了不少酒,但没有醉,脚步走起来很稳,只觉得心里热乎乎的。看来他能喝酒是从父亲身上遗传的。
小春推着车子,小芳在旁边跟着。
小芳身穿一件时髦的紫红色格尼大衣,脚蹬一双绿色高腰小皮靴。大衣在腰部很协调地收进去,又顺着往下很协调的放开来,恰到好处地显出了小芳苗条的腰身。两人沿着村里的大街小巷不急不慢地走着,都没有说什么话。
大过年的,家家都亮着灯。朦胧的灯光下,雪在自由自在地飞着舞着飘着,无拘无束的样子;有时高兴了,就随着风打几个旋,再翻卷着落下……
两人走在雪地里,都没说话。雪扑到脸上,就觉着一阵轻轻柔柔的凉,刚觉出又没了。俩人走着走着,就到了村口。
没理由再让人送了,小春就停了下来。
没理由再送了,小芳也停了下来。
小春说:“回去吧,天这么冷。”
小芳应了句:“你走吧,天不好,路上注意点。”
小春推着车子往前走了两步,刚想上车,回头见小芳还站在那里就再次说:
“小芳,回去吧,天这么冷,别感冒了。”
小芳应了句:“好。”就转过身子。
小春见状就一偏腿上了车子。
“小春哥……”
好像有谁在轻轻地喊,小春回头一看,见小芳还没走,她又转过了身子。他连忙下了车往回走。
“小芳,你怎么不回去你还有事吗?”来到小芳面前他问
“没……没有了。”
“你就快回去吧。天冷着呢。”说着替她扑拉了一下落在她长发和肩上的雪花。
“小春哥,我……”小芳说着,脸突然红了,“小春哥,天……冷,我给你织……织了副手套,你戴戴看,也不知……合适不?”她磕磕巴巴地说着,就从大衣兜里掏出了手套。
手套是灰色的,就在小芳的手里,毛绒绒的,看上去很暖和。小芳的脸愈发红,都不敢看他了。
“好好好,我试试!”小春一连说了三个好,说的同时就接过了毛绒绒的手套。他摘下手上的单手套,戴上了还带着小芳体温的、灰色的、毛绒绒的棉手套。
一阵温暖立刻笼上了他的双手,随即向全身漫延。
“好好好,太合适了!太好了!”小春说。
“我回去了!”小芳说完突然转过身跑了……
小春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灯光的阴影里,愣了片刻,然后扔掉手中拿着的白线手套,口里模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好像是“原来她……我明白了!”又笑一下,摇摇头,接着就偏身上了车子。
过了年,小春就开始筹划包工队的事。有了干爸作后盾,他心里有了底气也有了勇气。人的确好找,大工小工都不缺。小春找了村里几个手艺不错的大工们,把自己拉包工队的事说了。他们先是将信将疑,后来就同意了。他们几个在邻村一个包工头那里干,工钱给得不高且不及时,老是拖。他们其实也不是很相信小春,但小春是自己村里的,毕竟放心些。同样是追帐,还是本村的方便。
人找得差不多了,小春又从干爸那里拿了钱买了一些工具。出了二月,一切都准备好了。
小春揽的第一桩活是给市酿造厂翻新厂房。是干爸帮忙揽的。他还让小春和他一起去一趟赵副厂长家。临去的前一天晚上,干爸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小春啊,干包工头得脑子活泛,刚开始我可以带带你,时间长了还得靠你自己。明天我带你到赵副厂长家里去一趟,表示表示。给公家干活不同于给私人干,关键是要把关系走到。钱是公家的,他大笔一挥说给多就给多说给少就给少。所以一定要让他满意。明白吗?”小春听了点点头。
厂房翻新完交工后,小春想也不敢想,就这一处活,他就挣了两万多。他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啊,真是做梦都想不到,挣钱竟是这般容易。
五
蛋蛋在村预制件厂上班,他是车间主任。
蛋蛋是乳名,他的大名是王大宝。通常人们背后喊他蛋蛋。这不仅是因为他的乳名叫蛋蛋,还因为这个乳名符合他的身材特征更形象一些,叫起来特顺口。但当面不能这么称呼,当面人们叫他王主任。
蛋蛋个儿虽小,但心眼不小,他长得矮固然是遗传因素占大半,但心眼太多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光长心眼给坠下了。矮归矮,但蛋蛋并不因为个儿长得矮而自卑。在厂里的工人面前,蛋蛋总是背着手挺着胸,一副很神气的模样。如果他发现某个人干活时偷懒耍滑不认真,他会毫不客气地把他叫到跟前劈头盖脸地训一顿。对方通常会低眉顺眼地听着不敢还口。为此,事后蛋蛋总是自豪无比,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婚前,蛋蛋打秀莲的主意的确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可以追溯到上小学五年级时。
那时蛋蛋跟秀莲还是同桌。有一天,大概是小学就要毕业前的一个中午,轮到蛋蛋值日。蛋蛋是班里的劳动委员。蛋蛋学习成绩不是很好,体育也不行,他从小就胖,于是老师就照顾他让他干了劳动委员。蛋蛋干上劳动委员时,他爸爸已是村里的副书记,这两者之间是否有联系,不好说。
那一天中午,蛋蛋值日,也就是看着大家睡觉而自己捞不着睡。秀莲是学习委员,但她不值日,也只好老老实实地睡觉。那时教室里用的课桌是水泥预制板来充当的。预制板下面用砖垒起两个方形的墩。一般情况,两人一张桌,睡觉时各人坐着小板凳趴在水泥桌上睡。但那天中午秀莲是躺在课桌上睡的,因为蛋蛋值日不睡。
看着同学们一个个睡得都很香,蛋蛋无所事事地来回在讲台上溜达着。一边溜达着一边看着教室里是不是有人睁着眼不睡。午睡有规定,即使不睡,也不能睁着眼,睁着眼就是违反课堂纪律,不睡也得闭着眼。
蛋蛋巡视着,当他的目光落到秀莲的脸上时忍不住停下来。秀莲仰躺在课桌上睡得很香,脸红扑扑的,几根刘海贴在湿润的前额上,小嘴睡着觉也紧紧地抿着,玲珑圆润的鼻子上有些星星点点的汗珠。让蛋蛋停住目光的原因是在秀莲的鼻梁上有一只苍蝇在反复地走走停停,仿佛是在寻找着什么,也仿佛在贪恋着什么,总不肯飞开。因为有苍蝇在鼻子上走走停停,所以熟睡中的秀莲不时地皱皱鼻子,牵着那双淡淡细细长长的眉毛也跟着微微地动。但苍蝇对这种无效的驱赶方式毫不理会。看着苍蝇,蛋蛋心里好不舒服,他想替她赶走苍蝇,但又怕惊醒了他。有一次秀莲的小嘴吧嗒了一下,苍蝇吓得慌忙飞起来。但过了一会儿又盘旋着飞了回来。飞回来的苍蝇这次没有落到秀莲的脸上,而是落到了秀莲微微隆起且起伏不定的胸脯上,并且恰好落到了那个最高点上。
那天秀莲穿着一件红花白底的小褂,那苍蝇在那个最高点上滋得摇头晃脑,好像人踩在弹性极强的海绵垫子上,都悠起来了。看着看着,蛋蛋突然觉得心跳得快起来,同时感到有一种莫名的渴望。他的注意力已经从摇头晃脑的苍蝇转移到秀莲那微微起伏的胸上。他看一会儿秀莲起伏不定的胸,又看一会儿她那熟睡着的恬静的脸,心跳不由得快起来……但恰在这时,起床的铃声响了,秀莲也醒了。在她醒来的一刹间,蛋蛋迅速转移开视线,然后扯开嗓子喊起来:“起来起来!别睡了,别睡了!……”
那一年,蛋蛋十四岁,他其实什么都不懂。虽不懂,但也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什么。从那个中午以后,少年蛋蛋突然多了一个心事、一个秘密!
小学五年级毕业后,秀莲、小春还有村里另外一个同学考上了镇里的重点中学。蛋蛋没考上。没考上重点中学得到七八里外的普通中学去上初中。蛋蛋不想去。这不仅仅是因为远,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突然很想和秀莲在一起上学。后来他爸托了人,他的愿望就实现了。
两人在一起,接触的机会就多了。就是从那时起,蛋蛋开始打秀莲的主意了。秀莲长得太漂亮了。不但长得漂亮、身材也好。上初中后,秀莲开始发育,她的皮肤越发红润,脸蛋越发秀气,身材也越发亭亭玉立。在班上乃至在全校,秀莲长得是最标致的,她若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秀莲的眉眼长得像幸子,也就是日本的一个电影明星。这不仅仅是蛋蛋一个人的看法,班里的同学都这么认为,有的甚至喊她“幸子”。蛋蛋认为秀莲比之于“幸子”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幸子看上去有种病态的美,而秀莲浑身充满了朝气和活力,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不用担心她会像幸子一样动不动就有晕倒的危险。
因为心里有了秀莲,或者说是喜欢上了秀莲,蛋蛋身体中的荷尔蒙激素开始疯长。有一天晚上蛋蛋梦到了秀莲,在梦中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不停地亲……那种甜蜜那种温馨那种舒畅是无法形容的。醒来后,他还陶醉在对梦境的回味中。他多么希望能好梦成真啊!那一夜,蛋蛋梦遗了,那是少年蛋蛋的第一次梦遗,既让他惶惶不安羞愧不已又让他情深意长刻骨铭心……
从那以后,蛋蛋就开始千方百计地讨好秀莲。每次放学他都抢着用自行车载她。秀莲没有自行车,但秀莲宁愿坐小春那辆破得不能再破的自行车也不肯坐他的新自行车。蛋蛋不放过任何讨好秀莲的机会。但秀莲太让他失望太让他伤心了。秀连根本不理他,或者说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她不给他机会,她把讨好的机会都让给了小春。他发现秀莲很听小春的话。还有,她看小春的眼神跟看他的眼神也不同。但具体不同在哪里又说不出来。总之,有小春在,就没有他蛋蛋出头讨好的机会。
“既生瑜,何生亮?”蛋蛋心下不止一次地问。因为这,他看小春怎么也不顺眼。他嫉恨小春,恨不得小春能生一场大病才好。但他总是健健康康的,不但没病,个头还一个劲地蹿,到初二下半年时,小春已经比他高出半个头了。不但小春比他高,就是秀莲都比他高出不少了。这让他万分着急。他想了很多法子比如多吃饭勤锻炼等,有一段时间他甚至用双手圈住自己的脖子猛往上拔,可是一点也不见效,他为此所做的种种努力皆付诸东流。他一点“长进”都没有,反而越发胖了。这让他闷闷不乐懊恼万分。
蛋蛋自觉追秀莲无望,就把这份心事深深压在心底。这心事沉甸甸的。蛋蛋长得矮,固然与遗传因素有关,但与压在心底的这份沉甸甸的心事也不能说一点关系没有。从那时起,蛋蛋的心里滋生了自卑感。
蛋蛋对自己重新有了信心是在当上村预制件厂车间主任以后。
蛋蛋初中毕业后,在村里郎当了二年多,后来就进了村里的预制件厂。一年后,他当了班长;第三年,他就当上了车间主任。蛋蛋把这当成是自己的能力强,这件事使他丢掉了自卑感树立了自信心。但他对秀莲重新有了想法并最终托媒人去说亲,则是缘于另外两个女人对他的投怀送抱。
和秀连结婚以前,蛋蛋已和两个女人有过肉体关系。那时他已干上车间主任,手里也有了些权力。第一个和他上床的是个已婚女人,她叫春玲,是村里王秋国的媳妇。春玲长得不算漂亮,但很丰满,也很风骚,她让初尝女人味的蛋蛋陶醉了几次。自从与春玲有了几次肉体关系之后,王秋国就进了预制件厂。当然,这事做得诡秘,并无人知晓;另一个女人是在村纸箱厂上班的宋小梅,她是邻村宋庄人。蛋蛋和宋小梅的事很偶然。有一天,他和厂里的几个小伙子去纸箱厂玩。纸箱厂以女工为主。当时蛋蛋只跟宋小梅开了一会儿玩笑,就勾搭上了。宋小梅人长得不丑,也很风流。她的一对勾人魂魄的狐眉眼,逗得蛋蛋两眼放光,神魂颠倒。两人有了肉体关系以后,她曾托蛋蛋办了几件事。蛋蛋很爽快地给办了。因为他痴迷于宋小梅的床上功夫。后来宋小梅就想嫁给蛋蛋,但蛋蛋没答应。因为宋小梅的名声不太好。蛋蛋的眼光已高了,他得挑选挑选。
自从干上车间主任、和春玲、宋小梅有过一段风流韵事后,蛋蛋自信心大增,心底的自卑感也被自信心取而代之。因为秀莲一直未出嫁,所以先前曾深压在心底那份对她的想法又蠢蠢欲动起来。当他爸为他的婚事开始操心并问他时,他竟脱口而出:“秀莲,我要娶秀莲!”
王先明听了,愣了片刻,但马上就咧开嘴笑了。秀莲是村里最出色最漂亮的姑娘,儿子能看上她,说明儿子的眼光还不错。至于成与不成嘛,不好说。看看儿子,再想想秀莲,如果单凭两人的表面条件,这事不太可能。但他是村里书记,凭着这点嘛,也不是不可能。试试吧!
事情竟然成了。
蛋蛋高兴得不得了。当他从媒人口中得知秀莲答应了时,心里那个乐那个激动啊,就差没蹦上天没钻到地里去了。多年的夙愿一朝实现,他简直是大喜若狂。
新婚夜里,当蛋蛋一次次在秀莲的身上爬上爬下时,不仅仅是出于对她身体的贪恋,更是出于一种征服与成功后的激情。
婚后的头一个月,蛋蛋沉浸在房事的欢悦中,圆圆的脸眼看着瘦了一圈。但三个月后,他的欲望就开始消退了。这不仅仅是因为秀莲此时的肚子已开始隆起,更重要的是他嫌秀莲在床上不活跃,太死板,既没有春玲温柔体贴,也没有宋小梅的风流消魂。不仅如此,他发现秀莲在与他干那事时常常走神,好象他在干一件与她不相干的事。她心里在想什么呢?每当此时,蛋蛋就万分不解,就上火,也就最不能原谅。女人嘛,在床上不能太死板,一死板就没了情趣。更不能分神,干那事时怎么能分神?所以,蛋蛋在与秀莲结婚半年后竟有些依恋起当初和春玲、宋小梅那些消魂的夜晚来。
六
秀莲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婚结了,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转眼下起了雪;转眼又到年关;转眼又是春天了。
开春后,天暖了,又化冻了。一化冻,废水又要往她家的屋基、墙里渗了。以前就是这么一点点、一年年渗着的。但现在不行了,不能再渗了,不能再让屠户家欺负了,她得替她的家人和自己出这口恶气。她已憋了好久了。
瞅了个机会秀莲就把屠户家往外流脏水的事跟公公说了,顺便把槐树上虫子的事也提了提。秀莲说的时候,眼里泪汪汪的。公公王先明听完后点点头说:“这事该解决,早该解决,这回一定解决。村委研究一下。”停了一会儿又说:“这王大奎家也实在太不像话!”
听了公公的话,秀莲心里轻松了许多。回到自己家,看着亮亮堂堂的四间大瓦房,她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心事已去了大半。
事情很快、很简单地解决了,是副书记兼治安主任王书亭处理的。
王大奎被叫到村委后得知是让他来是协商废水流向的事,心里老大的不愿意。他说:“从前水就是那么流的,也都过来了?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王书亭说:“从前那样流也是不对的。看看人家徐东臣家的地基和墙都成啥样了?换上你家你愿意?从前村委事多没来得及处理,现在不是有了空在处理吗?”
“怎么处理?”
“你说呢?你过日子总不能妨碍人家过日子吧?你先说个法吧。”
“让我说”,王大奎翻了翻眼皮歪着头嘟哝了一句:“先前怎么流还是怎么流。”
“咦?王大奎,你现在有能耐了,开始不和我说人话了。先前怎么流还怎么流我找你来干什么?既然你不说人话我也不跟你客气了。这事村委研究了,有三条路你自己选一条。听着,第一,你不要再干屠宰了。你杀猪宰羊没办证也没经防疫站同意,又没上过税,这是违法经营,镇里知道了是绝对不允许的。如果镇里知道了不但不让你干而且还要重重地罚你。从前看在本村自家人的份上,村里没管你,也一直给你保着密,但现在不行了。你已经妨碍了人家过日子,并且不听村委的话了,这样村里就不能再不管你也不能再包庇你了。第二,你可以继续杀猪宰羊,但废水不能再从人家墙边屋后淌了,从你自家院里挖一条水沟,从自家门前流。第三,你可以继续杀猪宰羊,水也可以继续往东流,但你得把水沟用石头砌起来,再用水泥抹起来,上面封好。不能再让废水往徐东臣家的墙壁屋基里渗了,也不能搞得整条道都臭哄哄的,怎么走人?好了,就三条路,你选一条吧。”
听王书亭说完第一条,王大奎心里就开始打鼓了。王书亭的话一句句都敲在他的心坎上。说起来,他这个屠户一直是偷偷摸摸干的。前些日子曾听人说,防疫站下了通知要取缔无证屠宰的,凡无证、不经防疫检查私自屠宰的,一经查处,一律课以重罚。他当时没把这当回事,心想,我杀猪宰羊还能敲锣打鼓的让你们防疫站知道?我不想办证?可办了证得交钱,得上税,我不说谁知道?所以就一直没办。如今听王书亭这么一说,还真是个麻烦事。不干了是万万不能的,不干了怎么挣钱?就这么忐忑着,又听王书亭说了第二条。这第二条嘛,也不行。从自家的院子淌废水,固然妨碍不了徐东臣家过日子,但妨碍自家过日子,不行不行;第三条嘛,倒是……但那样的话岂不失了自家的面子?
正想着,王书亭开始催促了:“王大奎,想好了吗?”
“这事嘛,让我……让我再考虑……考虑……”
“行,你考虑吧,给你十分钟的时间。那,抽支烟好好想想。”说着,王书亭甩过一支烟。烟掉到了地上,王大奎连忙捡起来叼到嘴上。只听王书亭“啪”地一声用火机点着了烟,王大奎连忙凑过去,不料王书亭给自己点了烟就把火机装了起来。他只得讪笑着拿出火柴自己点了。
抽完了烟,王书亭又问了:“大奎,怎么样,想好了吗?”
“这第三条嘛……这第三条……”王大奎踌躇着、踌躇着……
“好了,王大奎,就这么定了,就按我第三条说的办。你也别不好意思,想顾个面子吧?说起来咱们乡里乡亲的,我也不能胳膊肘朝外拐向着外人。不过这事我也有难处。这么办吧,这些年你也挣了不少钱了,你拿出三百块钱,其它的你就不用管了。其它的村委找人办。三百块钱对你来说也是九牛一毛,不要因这小事而误了大事。好,就这么定了!明天你把钱送来。我还有事。”说着王书亭站了起来。王大奎知道自己该走了。
王大奎刚走出办公室又被王书亭喊了回来。“王大奎,对了还有件事我刚才忘了。回去把你家墙东的那些槐树枝子修一修串一串,都伸到人家徐东臣的院子去了,像什么话?不像话嘛。记着,别把这事忘了。”
出了村委大门,王大奎向后看了看接着就小声地骂了起来:
“王书亭,你这狗娘养的,谁不知道你是老狐狸?打一巴掌给个枣吃,哄小孩啊,呸!”又骂:“还有王先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娘的,以官压人!徐东臣从前屁也不敢放一个,现在闺女嫁过去有了撑腰的就硬起来了。哼!妈拉个巴子的!”
骂归骂,牢骚归牢骚,第二天王大奎还是把三百块钱乖乖地送到了村委。槐树枝子该修的串的,也修了串了。他虽然有四个身高马大膘肥体壮的儿子,但民不跟官斗,这点道理他还是懂得。为了以后的日子,也只有先忍了这口气了。
废水和“吊死鬼”的问题很快就解决了。
王书亭找了村里两个年轻人干了两天就把水沟砌好了、封好了。他们把活干得很利索。水泥、空心砖村预制件厂有的是,不用花钱买。完工后,王书亭验了,觉得很满意,就给了他们一人五十块钱。两人拿着钱欢天喜地地走了。剩下的二百块钱,他找了王先明和村委的另两个人到饭店喝了一顿。
这事办得让王先明很满意。喝完酒后,王先明拍了拍他的肩,道:“书亭啊,干得不错。好!”
废水的事处理好后,徐东臣家开始找人拾掇屋里屋外。
回到娘家,看到修整一新的雪白的墙壁,秀莲觉得屋里一下子亮堂多了。心里更是亮堂了不少。
七
婚前,秀莲在镇服装厂关门后一直在家种地。婚后,就进了村纸箱厂。虽说纸箱厂已是人满为患,但秀莲是村支书的儿媳,这就不同了。厂里人再多还差一个人?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十个月后,秀莲生下了一个胖儿子。
八
人生无常,这话用在村妇女主任王凤身上一点也不假。前几天她还风风火火地走这家串那家。昨天感到不太舒服到医院里一检查,竟得了癌症,子宫癌,并且已是晚期。当时就在医院里住下了。
秀莲最初听到王凤得病的消息是在公公家。
那天晚上吃过饭,秀莲和蛋蛋一起到了公公家。闲谈中,她听公公王先明说:“想不到想不到真是想不到,谁能想到王凤那么个看上去健健康康的人说得病就得病说住院就住院了呢?”
秀莲没听清就问:“谁得病住院了?”
王先明就说:“王凤,她下午住院了。听说得的是癌症。”
秀莲听了道了句:“得了癌症?可真是想不到。”想了想又说:“她得了癌症村里妇女主任不得换?”
“那还用说,得换。”
秀莲再没做声。
公公无意中说出的话,秀莲却听了心去。晚上睡觉时她就琢磨开了。妇女主任虽说不是什么大官,但也算得上是村委的人,总比在纸箱厂泡着要好。纸箱厂里面差不多全是妇女,都是村干部的女儿媳妇七大姑八大姨,普普通通的职工很少,差不多都有点背景,混在她们当中实在是没多大意思。说起来工作也不累,松松垮垮的,说说笑笑的,磕磕瓜子拉拉大呱,但越是这样秀莲越觉得没意思。秀莲不满足于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职工。说起来秀莲有一定的管理能力,又比较理智,所以适合做管理工作。这可以从很多事看出来。
上学时,秀莲就一直是班里的干部。在小学,她当过学习委员,和老师配合得很好,并多次受到老师的表扬;上初中不久,又因为表现突出当上了班长。她既能和老师配合得好,也能和同学们处理好关系。同学们都很支持她。如果家庭条件好的话,她一定会继续上高中,继续当班干部。上了高中说不定还能考上大学。但家里穷,上不起。当时老师们都替她惋惜。她更是不甘心,为此事她自怨自艾了好些日子;初中毕业后,秀莲先是在家帮爸妈种地;后来,在一个同学的帮助下,她去了镇服装厂上班。她被分在缝纫组里。干了时间不长,她就当上了缝纫组的小组长。她干得很好,组里的员工们都很配合她。然而缝纫组的小组长刚干上瘾,承包厂长就带着厂里的钱跑了,结果服装厂关了门。她也只得回家了。有好些日子,秀莲都很留恋在服装厂的那段日子;嫁给蛋蛋进了纸箱厂后,秀莲干得不是很顺心,主要是因为她不是“领导’。听别人领导,她觉得没意思也不甘心。
如今机会来了,如今王凤得了癌症住院了。如果王凤不得病妇女主任是轮不到她徐秀莲干的。王凤也是本村的媳妇,是村里会记王振强的媳妇。不讲这层关系,但讲王凤的工作作风就让人佩服。王凤性格泼辣豪爽,工作能力强,走起路来一阵风般,似乎没有能难住她的事。村里她主管的妇女工作和计划生育工作在镇里一直名列前茅。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秀莲自然也有自知之明。
王凤是“能”,但如今她得了癌症,就不再“能”了,也不能再干了。这是个机会,不能放过。她得干。她从内心里并不是十分服气王凤。“如果自己干上妇女主任说不定比她干得还要好呢!”她心想。
第二天早上吃罢饭,秀莲找到了公公王先明。秀莲说:
“爸,我想干妇女主任!”
秀莲说话时看着王先明,目光里充满了渴望和希望,语气里传出的则是一种非我莫属的意思。
“你想干?”
望着儿媳,王先明心里亮了下:野心不小啊!
“想!”秀莲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吧。这事村委研究一下。”
听了公公的话,秀莲放了心。她知道,只要公公放了口,事情就等于成功了百分之九十九。
王先明召开村委成员开会,商议王凤的事。
王先明说:“村里的妇女工作是大事,不能放松一天。王凤得了病,得先找个人顶替她,不能拖。”说到这里,王先明看了一眼会计王振强,说:“振强,你说对吧?”没等王振强回答,他又把视线转向其他的人:“现在大家提提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议议。”
王先明的话音刚落,王振强抢着说:“我看书亭的儿媳妇韩玉琴行。玉琴她人稳重,考虑事情也周全。”
王振强的话音刚落,村保管王先宗马上说:“我看秀莲行。她……”听到韩玉琴抢先被提出来,他有些慌,刚说了一句,竟没了下文。
众人一下静下来,再也没人吭声。
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看上妇女主任这个位子的不止他家秀莲一人,王书亭的儿媳韩玉琴也想干。王先明深感意外。
王先明在村委中有着至尊无上的权利,他说话向来是说一不二。他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一是因为他工作能力强,把村里的几个企业搞得有声有色,赢得了威信,二是因为他善于拉拢人。村委成员有大多数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所以通常如果他王先明想干什么事在村委会上提出来,一般没人不同意。这次的事,如果秀莲不是他的儿媳,他也会直接指名道姓提出来。正因为是自家人,为了避嫌,他才让自家堂弟王先宗提出来。他想凭他的威信、面子,只要秀莲被提出来,没人会不同意。想不到的是,王书亭的儿媳也想干妇女主任,并且抢先被王振强提了出来。
这太意外了!
事情有些难办了。
静了一会儿,王先明抬头看着王书亭,笑着问:“书亭,你看玉琴和秀莲谁合适?”
王书亭看着王先明,心里道:“王先明,我操你娘,当然是我家玉琴合适了!”这样想着,嘴却咧开笑了:“秀莲合适,秀莲合适。让她干!”
王先明又扫了一眼众人,问:“谁还有意见?”
没人吭声。王先明就说:
“那这事就定了。”
九
秀莲心想事成,干上了妇女主任。
干上妇女主任后,秀莲才知道这个职位不好干,想干出点成绩更不易。主要是妇女主任还兼任着计生主任一职。说起来,妇女主任的工作并不多,也就是负责维护村中妇女的合法权益,向村中妇女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带领村中妇女脱贫致富等等,都是些比较抽象的事,不是很具体。但计生主任这个职务就不同了。计划生育这一摊子可不好干。首先,这个工作事多、杂,从男婚女嫁办户口、办证明、婚检到结婚后的办准生证、出生证、孕龄妇女的定期体检等等等等,很琐碎。你得事事想到、事事操心;其次,这个工作伸缩性太大,比较难于掌握分寸,有些政策方面的事没有明确的法律条文,执行起来不好把握。还因为村里人的思想比较封建,重男轻女,大都想生男孩好传宗接代。这怎么能行?有些人你磨破嘴皮子,他还是装聋作哑我行我素,老一套;再次,这项工作是个得罪人的活,出力不讨好,往往背后招人骂。
秀莲上任后,镇计生办刘主任曾找她谈话说:“计划生育这一摊儿难度很大,工作当中你既要耐心又要细心;心软了不行硬了不行,该软的时候要软,该硬的时候一定要硬起来,心不硬干不成大事,做不出成绩;不要怕得罪人,这个活就是得罪人的活。当然了,这也是个为好人的活,时间一长你就会体会到。最后我强调的一点是,工作中要严格按政策办事。只要按政策去执行了,就一定不会有错。有错我给顶着,有政府给我们撑腰,大胆去做。从前王凤的工作搞得就不错,你一定要设法超过她。回去后好好想想,看怎么能把工作搞好,写一个方案给我,把你的思路说给我听听。”
刘主任的一番话让秀莲大受鼓舞。工作虽然难做,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要认真去做,就不怕做不好。秀莲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在所有的工作中,计划生育是难点,是重中之重。从前王凤干时,村里的计划生育工作一直排在前头,如今轮到她干,也不能落后。秀莲决定先从计生这一摊儿入手,把工作开展起来。
村里有几个计划生育重点对象,其中以狗顺子夫妇最为顽固,是名副其实的“钉子户”。狗顺子夫妇三十多一点,却已有了三个孩子,都是女孩。他们夫妇一直不死心,还想再生。王凤在位时,他们夫妇就是重点。生了头胎是女孩后,按政策规定女方年过三十后才能生二胎,但他们两人等不及,仅过了一年就偷偷生下了二胎。原以为能生个小子,可结果还是个丫头。未按规定生二胎这已经违反了规定,可他们还想再违反规定再生,非生出个小子不可。王凤在他们俩身上可没少下功夫,左也说了,右也讲了,利害也给陈述得很清楚,就怕他们再生下三胎,那可是违反了大原则,工作是要受影响的。为此王凤多次要狗顺子媳妇孙丽华去结扎,可她总是推三阻四,逼急了她就东藏西躲跟王凤打游击。有时碰到他们了,两人说得倒是很好,什么“放心啦”、什么“绝对不会了”等等。可王凤总是放不下心。果然有一天,狗顺子的老婆又失踪了,再现身时已怀里抱着个吃奶的孩子。三胎生下的又是个丫头,这让狗顺子夫妇很沮丧。为了他们夫妇的三胎,王凤的工作受了影响。
王凤得病住院后,狗顺子曾在背后说风凉话,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什么“不让别人生孩子就没有好下场”等等。他还扬言:就不信生不出个儿子!看来他们还没有死心。她得提前做好准备。今后可不能由着他们胡来。要防患于未然。秀莲决定先从村里的几个“钉子户”下手,尤其是先把狗顺子夫妇的问题解决。
九月的一天,秀莲来到狗顺子家。
狗顺子家的院墙只砌了墙基,上面的用些玉米秸胡乱一挡,就是墙了;几条板子胡乱钉了一下用铁丝一连竖在那里,就是街门了。进了院,简直是落不下脚,到处都是鸡粪和鹅粪。几只鸡在院子里只顾寻着食;两只鹅见有生人来,便脖子贴着地“嘎嘎”叫着冲过来……秀莲看着满地的鸡粪和鹅粪不知往哪里躲才好,正在这时,狗顺子的二女儿望弟跑出来喝住了两只鹅,秀莲这才小心地走进屋。
四间破屋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桌子凳子都是缺胳膊少腿的。狗顺子的媳妇孙丽华在堂屋里支着个破案子绣花。见秀莲进来,抬头望了一眼不冷不热地说:“哟,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坐吧。”说完继续低头绣花。
说是让坐,但哪里有凳子坐?秀莲四处打量了一下,心里道:这日子怎么过啊!
见孙丽华还在绣花,秀莲就笑着说了句:“嫂子,还挺忙的呢,歇歇吧,别累着。”
“不干不行呢!家里就要揭不开锅了,不干吃什么?”
这时望弟搬个凳子过来,用小手抹了抹上面的灰,道:“小婶,你坐。”
秀莲坐下来,问望弟:“你爸呢?”
“当小工去了。”
正说着话,望弟的姐盼弟从里间走出来。她的双眼通红,泪痕未干,气冲冲的样子。秀莲见状忙问:“盼弟你这是怎么啦?怎么不去上学啊?”
盼弟不接她的话,她径直来到孙丽华的绣案前,站住,胸脯一起一伏地动着。
“上一边去,别在这里烦我!”孙丽华说。
盼弟看着孙丽华,胸脯起伏得更厉害了,突然她双手把住绣案的边猛一用力,只听“哗啦啦”一声响,案子便被掀翻在地,案子上的剪子、针、线等一股脑儿地掉到了地上……
秀莲一下子愣了!孙丽华也愣了,但她迅即反应过来,便四处找笤帚疙瘩,便找边骂:“啊你个死丫头,反了你了,看今天我不打死你!”
秀莲这才反应过来,她连忙拉住孙丽华道:“嫂子,你干什么?快坐下。”一边拉着孙丽华一边对盼弟说:“你还不快走,还站在那里干什么?”
“我不走,让她打死我算了!”一边说一边抽抽咽咽地哭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秀莲问孙丽华。
“唉!这孩子一直吵着要上学。你说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哪有钱供她上学?”
“不让孩子上学还行?盼弟在学校里成绩不是很好吗?”
“好是好,可家里穷,有什么办法?上半年就不想让她上了,光学费就要三百多块,哪里有钱?她班主任林老师看她学习成绩好,觉得不上实在是太可惜了,就替她交了一半学费,另一半学校里给免了,这才好歹又上了半年。这下半年说什么也不能再上了,不能老是让人家出钱供着孩子。盼弟她不懂事,非闹着要上不可。我也想让孩子上学,可一年要交六百多块钱学费,家里哪有钱供她?这几年学校也真是太离谱了,上学收钱这么多,从前我们上学的时候只收几块钱,如今是成百上千,真不知是咋搞的。唉!”
秀莲看着盼弟又看着孙丽华,心里也很不好受,就说:“再怎么困难也得让孩子上学,屈自己也不能曲着孩子。这事我跟村里说说,看能不能资助一下。”
听秀莲这么一说,盼弟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说:“小婶,我要上学!我要上学!”边说边抹泪。
“好好,上学,一定上学。别哭了,听话,啊!”
盼弟这才不哭了。
“大妹子,你快坐,快坐下歇歇。你看,家里穷,让你看笑话了。”
秀莲坐下,想了一会儿,说:“嫂子啊,这都是孩子多的缘故啊!要是只生一个孩子的话,负担就会轻一些。”秀莲因势利导。
“咳!你以为我想生那么多?生孩子不遭罪吗?这不是想生个儿好养老送终吗?”
“嫂子,现在都什么社会了,生男生女都一样。等盼弟、望弟还有招弟长大了,随便留一个招个养老女婿还不是一样?”
“说是一样,其实哪能一样?狗顺子就不这么想。他非要我生个儿子不行。”
“嫂子,那可不行,政策不允许。人家都生一胎二胎,咱也不能搞特殊。再说,生男生女都一样,你别老听顺子哥的,他是老封建。”
两人又拉了一会儿家常,秀莲起身说:“不早了,我还有事,得走了。盼弟上学的事,我记着呢。还有,过几天镇上统一组织村里的育龄妇女去做下半年体检。到时你在家里等我,我来喊你。别忘了!”
“行,我在家里等你。”
出了孙丽华家的门,秀莲心里感叹了一番。说实在的,孙丽华家这些年一直穷,这穷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孩子多,再加上超生罚款,狗顺子又只会种地,还要和计生办的人“打游击”,地也种不好,穷就难免了。
秀莲一边想一边感叹着,又往另外几家需做体检的育龄妇女家走去。
体检的前一天,秀莲来到孙丽华的家。她和狗顺子都不在。只有三个孩子在家。秀莲问盼弟:“你妈和你爸呢?”
“不知道,大清早我爸就带着我妈出去了。”
“上哪里去了?”
“不知道。”说完,盼弟又可怜巴巴地望着秀莲道:“小婶,我上学的事……”
“你的事我已跟村里说了。你放心,我保证你能上学。”
“小婶,我一定忘不了你!”
见孙丽华不在家,秀莲心里就不安起来。看来,他们两个又开始“打游击”了。
秀莲把孙丽华的事跟镇计生办的刘主任说了。刘主任听完她的汇报后说:“这个孙丽华是个老大难。得采取措施,不能老让她生下去了。这样生下去还了的?都像她这样怎么办?得想法。你回去盯紧点,有情况马上汇报。”
从镇计生办出来,秀莲回味着刘主任的话,心里有些怕起来:孙丽华啊孙丽华,你可千万别给我出难题!
十
听说小春谈了个对象,有人见过那姑娘来过小春家一次。据说那姑娘长得小巧玲珑,满标致的,穿得也时兴,跟城里人似的。秀莲没见过那姑娘,但听人如此说,心里也有了些许安慰。秀莲不是那种“小心眼”的女人,尤其是她欠小春的。从内心里说,她希望小春能找个比较好的姑娘,不敢说比自己好,但至少应在一般的女人之上。自己的相貌怕是一般的女人难比的。这一点,秀莲是很有信心的。但根据旁人的说法,那姑娘好像是不在她之下,这有点让她不大服气。但不管怎么说,这姑娘如果真能跟小春成了,也了了她一份心事。如果小春找了个很差劲的女人,那她心里倒真是一生不安。
小春搞了个包工队一直在外面干活。有人说小春这段时间挣了不少钱。这,秀莲不大相信。小春她是了解的,他是个本本分分的人,不是那种很有心计一呼百应的人。也就是说他不是个很会挣钱的人。但又有一个说法让她不得不相信。有人说小春拜了个很有能耐的干爹,又据说他现在谈的对象就是他干爹的女儿。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就不同了。秀莲知道小春不是个资质很笨的人,不是个推倒爬不起来的人。他就是出生的家庭不行,如果真有人指点或者帮他的话,他一定行。如果说真是那样的话,那……
前面说过,秀莲不是个“小心眼”的女人,但如果小春真像人说的那样,她心里还真有点儿“那个”呢!
别人说归说,小春究竟是什么情况秀莲还是没数,至少目前从外表看不出来。小春家还是那三间破房子。她见过小春两次,也没见他露出什么“富相”来。那两次相遇都没有说话。第一次是秀莲远远地避开了,她不想两人见面时出现的那种尴尬样;第二次,因为碰个正着,已经躲不开了,只好匆匆打个招呼,也没说话。秀莲倒是想说,但小春好像没看见她,她也就不好说什么。通过这两次见面,她觉得小春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像人们说的那么“玄乎”。即使挣了些钱,也有限。
十一
蛋蛋和宋小梅的事终于被秀莲抓了现行。
大约一个月前,秀莲从村里朋良媳妇王新娟的口里第一次听说了蛋蛋和宋小梅有染的事。
那一天,她跟王新娟说了节育的事后刚想走,王新娟拉住她的手说:“秀莲姐,我有话不知该不该对你说……”
看她说话时吞吞吐吐的样子,秀莲还以为是什么私房事她不好意思说呢,就说:“有话你就说吧,跟我还有什么该不该的?”
王新娟说:“秀莲姐你从前对我那么好,这话堵在心里不说出来我憋得慌也气得慌,但说出来又怕你生气。真不知道该不该说!”
听她这么一说,秀莲才重视起来,就说:“你说吧,我不生气。”
于是王新娟就说了:“秀莲姐,你家蛋蛋在外面有相好的。”
秀莲听罢大吃一惊,她不相信地问了一遍:“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王新娟就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她把他相好的名字都说出来了。她说:
“你家蛋蛋他外面有相好的,她是纸箱厂的宋小梅。”
秀莲一听,觉得脑子“轰”的一声,就乱了。如果说蛋蛋和别人的事,她或许不信,但要说是跟宋小梅,她就不得不信了。因为她在纸箱厂干过,她知道宋小梅本身就是个勾引男人的骚货。
知道自己的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秀莲心里那个难受啊,真如翻江倒海般。这难受里既有恨有屈辱更有委屈和不解。蛋蛋娶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女人,娶了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娶了比他强千倍万倍的女人怎么还不满足还去找别的女人呢?宋小梅那点比自己好呢?脸蛋?身材?皮色?都无法相比。但蛋蛋就是和一点也比不上自己的宋小梅搞上了,他怎么会呢?他怎么能这样做呢?为什么啊为什么?!
秀莲难受了许久,直到王新娟摇着肩膀直喊“秀莲姐秀莲姐!”她才清醒过来。她一清醒过来,就立刻恢复了常态。
“秀莲姐,你没事吧?都怪我多嘴!”王新娟见她回过神来,就边说边用手虚扇着自己的嘴巴。她忙拉住她的手,说:“新娟,我没事,没事!”她压住心里涌上来的阵阵难受,低声问:“新娟,你说我家蛋蛋和宋小梅的事你有证据吗?”
“证据,现在是一下拿不出来。但我曾亲眼见到你家蛋蛋晚上偷偷溜到宋小梅的屋里,过了很长时间才出来。你说这事还有假吗?”
“他们来往有多长时间了?”
“说不准,和你结婚前他们两人就眉来眼去的。”
“是这样……”秀莲沉默了片刻又问:“这事别人还有知道的吧?”
“说不准,也许没有。那次如果不是碰巧看到他那么晚从宋小梅屋里出来,我也不会起那个疑。”
“那好,新娟你听着,不管别人知道不知道,这事你都要严格保密。”
“秀莲姐,这个你放心。这我还不知道?!”
“还有,你给我多注意着他们俩,如果再看到蛋蛋去宋小梅那里去,就跟我说一声。”
“好,下次我再看到他们在一起一定跟你说!”
“就这样吧。秀娟,我得走了。对了,秀娟,上次我去镇里开会时发了一个电吹风,我有一个,用不着。明天我给你拿过来。”
“不用不用,秀莲姐你自己留着用吧。”
“跟我你还客气什么?我走了。”
出了王新娟家的门,秀莲心里的难受劲又泛上来了。她喝醉了般踉踉跄跄地走回了家。一回家她就重重地躺到了床上,她觉得浑身疲惫,那股难受劲还没下去。索性拉开被子蒙住了头,饭也没做。
中午,蛋蛋下班回来,见饭没做,问了她一句,她应了声“不舒服”就再没吭声。蛋蛋也没再问,掉头往公婆家去吃了。
中午睡了一觉起来,秀莲觉得心里好受多了。她把这事细细想了一遍,又反复考虑了几遍,觉得这事目前还没有直接的证据,这个时候质问蛋蛋他肯定会抵赖,不妨先沉住气,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等以后抓住他们现行再说。又想这事不能闹大,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估计王新娟那边不会有问题,她不会把这事传出去。说起来她在她们夫妻身上有恩,她不会坏她的事。
新娟和朋良两人也是在本村自由恋爱的。不过他们两个的事可费过一番周折。
新娟和朋良两家都是王姓,一个前街一个后街。他们两人的事双方家人都不同意。为什么呢?主要是辈份不同。新娟家比朋良家的辈分高两倍。也就是说论辈朋良得叫新娟叫奶奶。如果新娟嫁给朋良,那么双方就成了亲家,就是平辈了。这对于朋良家当然是赚了便宜,但新娟娘家就吃“大亏”了,凭空降了两辈,谁愿意?更何况他们家族的人也不同意。但新娟和朋良却不管什么辈不辈,两人爱得死去活来。有几次新娟都是被娘家人用绳子绑着拖回去的。后来朋良和新娟暗地找了秀莲,让她出面调解。为了这事秀莲可没少费口舌,最终撮合成了这门亲事。所以两人结婚后一直记着秀莲的好处。
又平平静静地过了一个月。一天晚上,下着小雨。秀莲从村委回家后看了会儿电视,正准备睡觉,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开了门见王秀娟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口。见秀莲开了门她也不进屋,只压低声音说:“刚才我看见你家蛋蛋偷偷进了宋小梅的宿舍。”秀莲一听忙问:“还有别人看见吗?”
“可能没有。厂里没几个人。门卫李老头喝了酒正跟人下棋呢。”
“好,那你回去吧。这事一定保密。”
“我知道。”王新娟说完东张西望了一番就匆匆走了。
秀莲进了屋,看看表,十点多一点儿,心道:“两个臭不要脸的,这次不能放过你们了!”
蛋蛋爱打麻将,隔三差五出去跟人摸几把。有时晚上回来很晚,有时就通宵达旦,整晚不回来。常了,秀莲就习惯了。结婚后有一段时间蛋蛋很贪恋房中事,几乎晚晚不放空,有时一晚连续数次。但慢慢地就淡了下来。秀莲对房事不是很感兴趣,甚至有些讨厌干那事。蛋蛋出去打麻将不在家,她正好落个清闲自在,不用受那份苦。现在想起来,蛋蛋有时夜不归宿,怕不仅仅是出去打麻将而是约会去了。
“这次不能放过他们了,一定得抓他们的现行。”秀莲拿定了主意。
秀莲穿上雨衣,拿上手电筒出了屋。街上黑漆漆的,没有人。她打亮手电,朝纸箱厂走去。
隔纸箱厂不远,秀莲熄了手电,放轻脚步走过去。纸箱厂的铁门虚掩着,门卫室里亮着灯。她轻轻推开门,探头往里看了看,没人。她进了厂直接向后面的职工宿舍走去。
纸箱厂的职工大多是本村人,只有几个人是外村的。晚上除加班外不上班。秀莲往那排宿舍看了看,见里面都黑着灯,只有前面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门卫李老头正和一个人在下棋,旁边的电视开着。她想了一下,就放轻脚步往宿舍那边走去。
宿舍总共有六间,借着微弱的灯光,秀莲看到有五间门上挂着锁,只有一间没上锁。她屏住呼吸轻轻靠过去,把耳朵凑了上去。一阵微弱的、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传入她的耳中……
她全明白了。一切都确凿无疑了!一股怒火瞬间涌了上来,就要爆发了。但立刻又被压了下去。怎么办呢?
秀莲理智地考虑了片刻,然后轻轻敲了敲门。屋里面那压抑的呻吟声戛然而止,但瞬间又有一阵不可抑制的喘息声传出来,又瞬间消失。她再次敲响了门,这一次她一连敲了三下。没有回音,她又敲了三下。屋里终于传出一个声音:
“谁呀?”是宋小梅的声音。
“我。徐秀莲。”
里面迅即传来一阵忙乱声,但一会儿又停下来。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都睡下了。”
“不行,快点开门!要不我喊人啦!”秀莲声音很低但语气很严厉。
里面沉默了一阵。一会儿,门开了,但灯没开。秀莲进了屋,借着外面射进来的一线微弱的光,见蛋蛋果然在屋里,两人都衣冠不整,很狼狈。秀莲用手电照了照蛋蛋,又照了照宋小梅,道:
“宋小梅,你真有能耐啊!”
宋小梅披头散发的,扣子也没系全。她不敢看秀莲,只管低着头。秀莲又把目光转向蛋蛋。蛋蛋尴尬地笑笑。秀莲狠狠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熄了手电平静地说:
“把扣系好,跟我回家。”
秀莲先出了屋四边望了望。没有人。前面的屋里,老李头正和人下棋下到尽兴处,棋子摔得“啪啪”响。于是她和蛋蛋悄悄地出了厂……
看看表还不到十一点,秀莲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拐向公婆家。蛋蛋老实地跟在她后头。
公婆家里黑着灯。秀莲敲了敲门,灯就亮了。接着是公公王先明的声音:“谁啊?”
秀莲应道:“爸,是我,秀莲。”
停了一会儿,王先明披着衣服出来开了门。“这么晚了,什么事?”看着垂头丧气的蛋蛋又说:“两人吵架了?”蛋蛋没吭声。
三人进了屋。
“说吧,有什么事?”王先明在厅堂里坐下,点上一根烟后问。
“爸,你问他。”秀莲看看蛋蛋。
“蛋蛋,怎么了?说!”
蛋蛋看看爸又看看秀莲什么也没说就低下头。
“秀莲,你说吧。”
“爸,他在外面有了女人。”
王先明听了一愣,随即把目光转向蛋蛋,“是不是,蛋蛋?”
蛋蛋不吭声。
“爸,他和纸箱厂的宋小梅搞上了。我刚把他从她的床上找回来。”
“是真的吗?蛋蛋?”
蛋蛋不吭声,但等于是默认了。
“啪”的一声,王先明猛拍了一下桌子,“你这混账东西!净干些丢人显眼的事。秀莲整天忙里忙外的,你却在外面搞女人,你对得起她吗?你娶了秀莲这样的好媳妇还有什么不满足?嗯!你说说,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宋小梅她是什么东西你不知道是不是?你怎么这么没出息?让人知道了你的脸往哪里搁?我的脸往哪里搁?你说说,这像什么话?简直不像话!”
正说着,婆婆从西间房里走出来。矬腿婆婆不足一米五,又胖,看起来高度和宽度差不多。她看了一眼儿子又看了一眼王先明撇撇嘴说了句:“有其父必有其子!”就转身回了房。
听了她的话,王先明正要发作,但又忍住。他把目标重新对准儿子: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嗯?一点也不给我脸上贴金,净给我丢人!你说,以后还这么干吗?”
蛋蛋见爸这么说,知道这事就要算了,就说:“以后再也不了。”
“下次再有这样的事,看我怎么收拾你!你守着我和秀莲表个态,以后怎么办?”
蛋蛋把视线转向秀莲说:“秀莲,原谅我这次糊涂。以后一定跟她断绝关系。你放心!”
“放心?哼,怕是狗改不了吃屎!”
“好了,你们两个回去吧。蛋蛋,回去以后再给秀莲陪个不是。”停了停,又说:“回去吧,回去吧!”说着打了个哈欠。
“爸,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她看着蛋蛋,“我可以原谅他这一次。但那个宋小梅不能让她留在厂里,她在一天,就不敢保证他不会再犯。”
“这个嘛——”王先明摸着嘴巴沉吟着。
“她不走还会再来勾引他。那这日子就没法过了!”秀莲的声调拔高了。
“好吧,这事由我来处理。你们回去吧。”
两人这才走了。
回了家,已过了十二点。上了床,蛋蛋讨好地向秀莲说好话,秀莲不理。他又用手在她身上摸,挑逗她。秀莲觉得恶心,就把他的手猛地甩开了。
两人各睡各的,一夜无话。
第二天上午快要下班时,有人看见宋小梅往自行车上捆行李,满脸不高兴的样子。
宋小梅在离开桃园村的时候,回头看看,狠狠地道了句:“徐秀莲徐秀莲,真有你的!”
她这一走,再也没回来。但没人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就不干了。
十二
孙丽华夫妇一连几个月不见踪影,秀莲心里放不下。马上就要到元旦了,这一年的工作就要结束,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出现什么问题。秀莲在孙丽华家的四邻设了几个“耳目”,但一直都没有他们夫妇的下落和消息。
元旦过去了。在向计生办刘主任汇报一年来的工作情况时,秀莲把孙丽华的事给瞒下来。但刘主任的工作很细,在她汇报结束时竟然提到了孙丽华下半年未体检的事,这让秀莲以后在刘主任面前彻底打消了侥幸心理。刘主任告诫她,孙丽华的事一定不能掉以轻心,她不去体检就说明她心虚、有问题,一定要把她盯紧,一旦发现她有问题,立刻采取措施。
“决不能让她再生了,这会造成极坏影响的。都像她这样我们今后的工作怎么做?”刘主任的最后一番话让秀莲心里只敲鼓。
既然刘主任都这么重视这件事,秀莲就更不敢掉以轻心了。回去后她立马召集设下的几个“耳目”,分别递了话,让她们盯紧,一刻也不能放松。
腊月二十三,按本地的风俗是过“小年”。下午,秀莲没有去村委。她在家里忙着准备晚上的水饺。正忙着,她的一个“耳目”进来了。“耳目”告诉了秀莲一个不好的消息:孙丽华回来了,挺着个大肚子。
秀莲一听,来不及洗手上的面,就匆匆来到村委。她给刘主任打了电话,结果没人接。她又往她的家里打。刘主任就住在镇街上。她可能也正忙着,接了电话就问秀莲什么事。秀莲就把孙丽华的事说了。刘主任稍迟疑了一下说:“这可是大事,不能耽搁。你在村委等我,我集合好人马上过去。”
秀莲就在村委等着。一会儿,刘主任带着人开着车来了。秀莲上了前面的车领路,两辆车直奔孙丽华家而去。
孙丽华家的破木栅门锁着,众人推了几下没推开。一壮汉叫道:“都闪开!”众人闪开,只见他猛地飞起一脚,那扇木栅门就散开了。众人随即一窝蜂般进了院。孙丽华家中的两只鹅见状大怒,脖子贴着地“嘎嘎”叫着迎上来。众人抄起木棒,打的打,踢的踢,两只鹅笨拙地躲闪着顽强地抵抗着……这时候有人就进了屋。屋里立刻传出了孩子的哭叫声,接着吵闹着的狗顺子被两个强壮的男人架了出来……
秀莲也进了屋。众人在孙丽华家的四间小破屋里搜索了一番,没见她的踪影,就去盘问她的二女儿望弟。望弟已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的旁边是哇哇直哭的招弟……
秀莲不信孙丽华不在家,就重新在屋里找了一遍。来到最里间,见有几个装粮食的大缸。她看了看缸里,没有人。正要转身离开,忽见墙角挂着的一件雨衣在发抖,雨衣下面还有个木墩。她过去掀开一看,孙丽华挺着个大肚子站在那里,脸吓得苍白。秀莲叫了声:“找着了,在这里!”众人又一窝蜂地涌进来。有两个人架起孙丽华就往外走。
“快,把她弄到车上去。”刘主任吩咐道。
孙丽华哭着闹着不肯上,狗顺子也想上前帮忙,但早已被人牢牢控制住。他眼看着孙丽华被几个人硬拽生拉着上了车……
孙丽华凸起的肚子重新瘪下去,这去了秀莲一大心事。心头的重负卸下了,她觉得轻松了许多。这一年的春节,秀莲过得很充实,但并不祥和。孙丽华夫妇来闹过几次。先是到村委闹,后又到秀莲的家里闹。孙丽华边哭边骂,她骂秀莲是杀人凶手,是帮凶;狗顺子则说秀莲断了他王家的根,让他断了子绝了孙,说这事他会记恨一辈子。后来还是王书亭带着村民兵连长等人赶到,把他们夫妻硬的软的兼使了一番才总算了事。
秀莲先是觉得委屈,她是杀人凶手吗?不是,孩子本来就不该有;她是帮凶吗?更不是,她是计生主任,如果她不干计生主任,她孙丽华生一千个一万个也不管她的事。再说孙丽华夫妇也太自私了,他们只管不停地生,可曾考虑过别人的工作?如果都像他们两个这样,那国家的政策还要不要执行?想到这些,秀莲有些内疚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委屈感也烟消云散。说到底,她是为了工作而不是为了泄私愤才这么做的,是问心无愧的。
“换上别人也会这么做的。”她安慰自己说。
上一年,为了孙丽华的大女儿盼弟上学的事,秀莲专门跟村委提了,经研究村里给她交了下半年的学杂费。盼弟也因此而多上了半年。今年春节孙丽华夫妇到村委到家里这么一闹,秀莲心里有些不畅快,也就不愿再操心她家的事了。所以盼弟今年的学费又没了着落。交不起学费,自然而然就下学了。学校里上至教委主任下至班里的同学无不为她扼腕叹息。
十三
小春终于露富了。
先前,人人都说他包工地盖房子挣了钱发了财,但秀莲听了不以为然。因为她看到小春还是和他爸妈住在那三间破房子里,骑的还是那辆破得不能再破浑身都响的自行车,和从前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但现在不同了,她现在终于相信小春是真的有钱了。虽然房子只是让跟他干活的人简单地粉刷了一下,不见有什么大的改变,但“坐骑”却是鸟枪换炮了。现在小春的“坐骑”由先前那辆浑身都响的破自行车换成了崭新的红色“野狼125”型摩托车。这,秀莲先是听说后又亲眼所见的。那一天她不光亲眼看到了小春的新“坐骑”,而且还看到了他的对象。
那一天,秀莲抱着儿子涛涛从新民家的小卖部里出来,刚拐上西边的大街,就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刚劲的马达声。抬头一看,见远远地一个人骑着摩托车迎面驶来。近一些了,她认出骑车的是小春。小春骑着他那辆崭新的红色“野狼”摩托车风驰电掣般由远而近,后面带了个人,一个女人。秀莲本来想避开,但瞬间又改变了主意。她想看看,看看小春带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小春骑着摩托车从秀莲眼前飞驰而过,但就在这飞驰而过的一刹那,秀莲看到了一个长着秀秀气气的脸和一头油汪汪披肩长发的女人。那女人肩上斜跨着一个精美的小包,双手紧紧环绕着小春的腰,头侧着,脸斜靠在小春的背上,眼微微合着,脸上的表情给人一种陶醉在某种喜悦或者说是幸福中的感觉;长发在三月的春风里微微扬着。虽是坐在车上,但细细的腰身还是可以看个大概。就在摩托车一掠而过的刹间,一股淡淡的茉莉花的香气扑入了她的鼻息。那香气沿着她的鼻腔直扑进她的心里,让她回味了许久。让她回味许久的还有那张洋溢着喜悦或是幸福的脸。
秀莲看得呆了!
直到摩托车的马达声和人车的影子都消失了,她还没醒转过来。她的心仿佛让那辆吼叫着的摩托车带走了。恍惚间,她觉得坐在摩托车上搂着小春,脸上洋溢着喜悦和幸福的女人该是她,该是她秀莲,她甚至已在心里开始体味起那种感觉来了。但儿子的声音却让她从幻觉中回到现实。儿子涛涛用小手揪扯着她的衣服叫着:“妈,妈,我要糖糖。”
秀莲清醒过来,看看儿子,突然觉得有些讨厌儿子。儿子长得怎么一点也不像她?一张小脸活脱脱就是蛋蛋的缩影。她一下子忧心忡忡起来:儿子长大了会怎么样呢?会像蛋蛋那样矮吗?如果真是那样……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竟会想起这些问题来,想完了,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但儿子不知道妈妈有些讨厌他,也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叹气,他只顾喊着要糖糖。于是秀莲从兜里掏出几块糖递给儿子,然后迈着有些迟钝的步子向家中走去。
夜里,秀莲怎么也睡不着,她的心事浩渺无穷。她突然对从前和小春在一起的事开始留恋起来,一些和小春约会的时间地点,一些和小春亲密接触的点点滴滴都清晰地印上心头……
那时候日子过得多么甜蜜啊!曾经,他们在影院的黑暗中嗑着瓜子,心不在焉地看着电影,窃窃私语着;曾经,他们在田野地头热烈地说着话,阳光温柔地洒在地上,和风轻轻地吹在脸上;曾经,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互相感受着对方咚咚的心跳,互相感受着不断升高的体温;曾经,他们的唇紧紧地贴在一起,尽情品尝着爱情的甜蜜;曾经,小春的手拉着她的手;曾经,小春的一双不安分的手在她爽滑的肌肤上游走探寻……过去的一切是多么让人回味啊!甚至,连那个让他们提心吊胆的夜晚回味起来都是那么的温馨。
那一次,她和小春来到村东的那片小杨树林里。那是炎热的六月的一天晚上,都过了十点了,他们两人还在那片小树林里悄悄地说着话。说着说着,忽然有几道雪亮的手电光向树林中扫射过来。“有人!”秀莲记得当时自己一下子趴到小春的身上,浑身轻轻地抖着。“不要怕,有我呢!”小春轻声说着并借势搂住了她。那是他们除了拉手以外的第一次亲密接触。那种既惊恐又不安又有些害羞的感觉是多么的难忘啊!只不过那次他们是虚惊了一场。那手电光是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在树林外边的柳树上摸“知了猴”的,他们根本没想到小树林里会有人……
“从前和小春在一起的日子真好啊!”秀莲忘情地回忆着,甚至连小时候两人在一起的情景也涌上心头。小春给她摘的那些桑椹是多么的香甜啊!秀莲从心底里品味着那种香甜。结婚后,她不止一次到集市上买过桑椹吃,但都觉得不那么香不那么甜,比起当年小春给她在桑树巅巅上摘的差多了。不,简直没法比!
“再也吃不到那样好的桑椹了!”秀莲从心底里慨叹着,情不自禁。这叹息声中有无奈有惋惜有回味有留恋,更有遗憾终生的悔。
秀莲想了许久想了很多,想得最多的还是和小春两个在他爷家小屋里的最后那次约会。为什么那次不把自己交给小春呢?如果真那么做了,或许一切都会改变,至少如今自己会甘心一些。留着有什么用呢?留给蛋蛋有什么用呢?他又不珍惜?!为什么自己当时那么理智呢?她有些恨自己了,恨自己理智得不是时候。
十四
自孙丽华的事后,秀莲对村里的计划生育工作做了周密安排。除了对重点的户安设上“耳目”外,还对所有的育龄妇女制定了严格的规定。其中有一条明确规定:凡是育龄妇女,如果不按时体检、出现违反规定生育的,其直系家属、家住方圆五十米范围内的所有邻居都得受到不同程度的处罚(包括抄家、罚款、办学习班等等)。这一条很厉害,也就是说当事者的所有直系家属、方圆五十米以内的邻居都有义务监督、揭发非计划生育者,否则就要根据情节受到相关处罚。
“规定”得到了镇计生办刘主任的高度评价。秀莲因此受到了表扬。“规定”还被印成小册子在全镇范围内下发学习。
实践证明,这些规定很见效。“规定”下发到家家户户后,村里的育龄妇女均自愿或在亲属邻里的陪同下来到村委找秀莲,按规定该体检的体检该结扎的结扎该上环的上环;到了规定检查的日期,也不再需要一个个的去找去叫,都很自觉地来报到。
新一年的工作开展得很顺利,由秀莲负责的计划生育工作和其它方面的工作在镇所属的村中名列前茅。年底,秀莲受到了镇“妇联”和“计生办”的通报嘉奖。
人无百样好,事无百般顺。工作上的事让秀莲满意,但家里的事却让她烦心。
自秀莲抓了蛋蛋和宋小梅的现形、宋小梅离开纸箱厂后,秀莲和蛋蛋的关系就别扭了一阵子。先是蛋蛋一个劲的向她陪不是,一再地让她原谅。可秀莲老觉得这种事不可原谅。即使嘴上原谅了可心里一直有那么一团阴影。特别是两人一上了床,秀莲的脑海里就会出现她臆想出的蛋蛋和宋小梅在床上的一些镜头,因而心里总也不肯原谅。
那一阵子,秀莲一心扑在工作上,两人见了面如同冤家般冷冰冰的,谁也不搭谁的腔;上了床也是各睡各的。最初蛋蛋还求饶还说好话,但后来见求饶说好话不见效,也就不求饶不说好话了。两人冷战了一阵子。三个月后,两人的关系才开始缓和。但比起从前的时候,还是有些别扭。
让秀莲心烦的不只一样。蛋蛋所在的村预制件厂的效益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厂子的院里堆的到处都是预制件,卖不出去。这主要是因为预制件厂比以前多了,竞争激烈了;另外厂里出的产品质量也不过关,管理上又混乱。产品滞销,奖金自然就不高。蛋蛋虽是车间主任,钱也比以前少拿多了。
就这样,在一方面满意,一方面心烦的日子里,一年又忽儿地过去了。
十五
小春要盖楼了。
前几天,小春到村委找了支书王先明要村里批宅基地盖房子。小春要盖的不是普通的民房,是楼房。这一下子就让人刮目相看了。
桃园村从前的住房都是带院的起脊民房。这楼房还是从去年开始盖的。去年,村西头金大成的儿子金武找到王先明要村里批宅基地盖房子。王先明给批了。后来因为盖房子的事起了纠纷。原因是金武想盖楼房,而他家新批的宅基地的后边和西边都是普通的起脊民房,邻居不愿意。说是家家都盖起脊的民房,你家凭什么盖楼房?就你家有钱?有钱也不行!你想盖,你到别处盖去,不能在这里盖。
为什么邻里的人不让金武盖楼房呢?
原来,在桃园村所在的胶东地区农村,从前家家都养猪,都有圈。这猪圈是露天的,里面挖一个方方正正的坑,一方面存猪粪,也当人用的厕所。因为每家的厕所都是露天的,所以邻里人不让金武盖楼。如果都是起脊的平房,谁也看不到谁家的厕所,但如果独独有一家盖楼,那别人家的厕所不就被看到了吗?
后来,村委为这事反复研究了多次,最后终于做出决定:金武可以盖楼房,但不能在村中盖,要盖就到村前东头的沟上边去盖,村里另批宅基地。于是,金武就在村东独自盖起了五间上下二层楼房。
金武在村中开了盖楼的先例,不久,村里又有两户有钱的紧挨着他盖起了楼房。
现在,小春也向村里申请宅基地盖楼房,这说明他确实挣了钱。没钱能盖楼?
村里给批了。不久,就动工了。
小春盖楼跟别人不同。别人盖楼花钱多,而小春就不必花那么多钱。原因是小春的干爹也就是他未来的丈人是建筑公司的工头,他盖楼房用的好多东西都不需要花钱,或者是少花钱。从人工到原料都方便了不少。但不管怎么说,小春还是有了钱才盖楼的。这一点已是勿庸置疑了。
小春的楼房很快盖好了,比其他三家都漂亮,外面不但贴着瓷砖瓷瓦还贴了大理石,亮闪闪的,也因此而引来了村人的啧啧称赞声。
看着小春那座漂亮的两层小楼,秀莲心里不是个滋味。为什么?她说不太清楚。秀莲不是那种“望人穷”的人,况且她与小春有过一段情,从内心里她更不希望小春穷。她也知道,小春之所以能盖楼,是因为拜了个“干爸”或者说是找了个好对象。退一步说,假如当年她嫁给了小春,怕他今天也盖不起楼。小春再有本事,家里没钱没势没人也不行。俗语说:好船也得借东风。按说想到这一步,秀莲的心里该平衡才是,可还是不行。看着那漂亮的小楼,她心里特不是滋味,是嫉妒?是失意?是懊悔?说不清。别人都围着那小楼转转看看,过过眼瘾,评论评论,但秀莲从不,一次也没有。
楼房里里外外拾掇好了,小春就开始操持结婚的事。
小春结婚那天,场面很大,很隆重。桃园村有那么多人结过婚,可谁也没小春的婚礼派场。那一天,光是迎亲的高级轿车就有八辆。迎亲的车队披红挂彩,一路上鸣着鞭炮,气势非凡,还没进村就引起不少人的注意。一进村,街两边立刻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秀莲虽然没到现场,但那“噼叭”的鞭炮声却一直在耳边回荡,一直响到她的心里……比起当年她和蛋蛋,没法比,不是一个档次!
结婚的前几天,小春给亲朋好友邻居发了请贴,也给村里的干部发了。秀莲是妇女主任,当属干部之列,所以也有她的请贴。不过当时她不在场,是别人转给她的。看着印着大红“喜”字的请贴,她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没去。
秀莲不是那种心胸狭窄之人,但也不是那种没脸没皮寡廉鲜耻之人,进了小春的家,她敢正视他们夫妻的目光吗?她的心理能承受了那种强烈的失落感吗?她能咽得下那可口的饭菜吗?不能!当初是她一脚“蹬”了小春,而不是小春“蹬”了她。如果是那样怕是更不能去了。去的话不是明着去受辱找不自在吗?总之是不能去。
据说那天小春西装革履胸配红花满面笑容,与穿着婚纱的漂亮新娘相得益彰珠联璧合是天生一对地生一双,极般配!。人们这样说,秀莲自然是深信不疑。小春是百里挑一的好小伙,那新娘她也见过更不必说。这样的人凑在一起能不般配吗?!当初自己怎么就……
后悔是没用的了。秀莲是个理智的人,她不会为自己的选择、为已过去的事而烦恼,她得面对现实。
小春刚结婚那阵子,秀莲发现人们看她的目光与往常有些不同,又有了几年前小春刚从建筑公司被撵回家时那种不友善的表情。从前她和小春偷着谈恋爱的事因为他们比较小心,所以没有人知道。即使有少数人知道,也仅仅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人们通常在背后不提这件事,看她的目光也是友善的。但就在她结婚不久,小春在建筑公司连着出过两次事被撵回家以后,他们俩的事在村里被传得妇孺皆知。虽然没有真凭实据,但人们都认定小春是因为秀莲嫁给蛋蛋而破罐子破摔出的事。所以那时人们看她的目光里就有了意味深长的东西。那目光里有什么?秀莲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是无疑的,那目光里隐含的绝对不是赞许、佩服。是嘲笑?是不屑?说不清。总之,看上去不是很友善。现在,人们看她的目光中又有了这种不友善的东西。秀莲无法忍受,但不忍受能怎么样?难道能不让别人看自己?
秀莲不想进小春家的门。如果可能的话,她永远不想进那个门。她不仅是个理智的女人还是个要强的女人。如果不是这样,她当初也不会嫁给蛋蛋。如今,自己过得跟不上人家,有脸进人家的门?
但是不行。如果秀莲不干妇女主任的话,那么她可以不进他们家的门。但干了,就不能不进他家的门。小春结婚了,就有好多的事需要向他们夫妻说清楚。特别是计划生育方面的事,她非说不行,这是她的工作。公是公,私是私,这两摊事不能搅成一团。况且她对工作又特别认真。
一般地说,村里的男人结婚,从两人准备登记的那一天起秀莲就得与他们打交道。如今跟以前不同了,结婚得办很多的手续,比如结婚双方得开介绍信啦、得迁户口开证明啦、得到指定医院进行婚前体检啦等等,很繁琐,一般的人如果不要她帮忙的话,光办这些手续就得十趟八趟地跑。而有她帮忙,一次就可以搞定。她是妇女主任,对办这些事是熟路熟门。
小春夫妇登记和办理各种手续时没有找她。别人没有主动找她,她就不好意思去。人家不怕麻烦,她也不能替人家操心。但小春带着他媳妇潘小芳到村委开过两次证明。秀莲一次在,一次不在。
小春结婚前她可以不问不顾,但婚后就不同了。他们不来找她,但她必须去找他们。因为婚后牵扯到计划生育的事,这是她工作份内的事,她得向他们作宣传,让他们知道国家的政策响应国家的政策。还有优生优育方面的知识,她也得向他们做好宣传。她和小春虽然没有成为夫妇,但也没有理由成为仇人,她可不希望他们夫妇生个痴子傻瓜。因此于公于私,她都该去小春家。不去,就是失职,以后有了事她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于是,在小春结婚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秀莲硬着头皮进了小春家的门。
小春家的街门虚掩着。她小心地推开门,走了进去。啊呀呀!一进门,她心里就惊讶地感叹开了:这哪是农村人家住的地方啊?怎么跟花园一样?真的,不说那贴着大理石和瓷砖瓷瓦的漂亮小楼,但看小院中那别致的安排就已经让人耳目一新了。小园中有花有树还有一个六角形的鱼池,鱼池的中央有水管正喷着水。
水里有鱼吧?没等秀莲看明白,小春的妈已走了出来。
小楼盖好后,小春就把他爸妈接到新楼里住了。老两口再也不必住在那几间破屋里了。
“哟,是秀莲啊?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小春妈冷笑着说。
小春妈话里有话,秀莲听得出。
同小春分手跟蛋蛋结婚后,小春妈每次碰到秀莲都是白眼看她。但秀莲原谅了她。她应该原谅,她理解她的心情。
这次来,秀莲是有备而来。她没有计较小春妈的冷嘲热讽。一句话,她是为了工作来的,不是看他家小春现在有了钱来巴结的。再说,她年纪那么大了,能跟她计较?
“是这样,我是来跟小春他们夫妻说说计划生育的事。这可是大事!”秀莲有些严肃有些认真地说。
听秀莲这么一说,小春妈脸上的表情庄重了些,就说:“是这样啊,那就里面坐吧。”说着领着秀莲进了屋。严格地说是进了客厅。
客厅里装修得可真是气派啊!秀莲说不出是用的什么材料装修的,但看上去给人的感觉是华丽而不失高雅。里面的摆设,从沙发到茶几,一看都很高档。墙壁上挂着画,旁边还摆着两盆漂亮的花,一股股花的幽香从花瓣间溢出来,沁人肺腑。秀莲叫不出那花的名字,但见那瓷花盆那么精致漂亮,心里料定不是寻常的花了。
“秀莲,坐吧。”
小春妈的话让秀莲从某种氛围中回到现实。她不自然地应了一声就在沙发里坐下来。
“小春和他媳妇呢?”
“他们不在家,都忙着呢。小春带着人在外面干活;他媳妇呢,上班去了。她还在绣花厂上班,晚上才能回来。小春他爸串门去了。”
“噢,是这样。那就算了吧。等晚上小春媳妇回来,让她去村委找我。有些事我得跟她说。”
“中,她回来我跟她说。”
“那我就不坐了。”说着秀莲站起来。
“哎呀,坐坐吧,你不常来。楼盖起来你也没来看看。等会儿我带你到楼上面转一转,他们小两口的卧室、书房在上面。讲究着呢!”小春妈的话里不无夸耀。
“不了,不了,我还有事,以后吧。”秀莲说着往门口走去。
“那就不送了,以后常来。”小春妈倚着门框说。
秀莲迈出小春家街门的瞬间,听见小春妈说道:
“哼!当年还看不上我家小春,现在该懊悔了吧?!”
秀莲出了小春家的门走了好久,小春妈的话还在耳边一遍遍地回响。“现在该懊悔了吧?”“现在该懊悔了吧?”“现在该懊悔了吧?”……
还看什么呢?窥一斑而知全豹,看了客厅什么都清楚了还看什么卧室书房?够了够了!
秀莲低着头,心里面翻江倒海般。够了够了,这一次就足够了。她以后再也不想来了。从进小春家的门到出小春家的门,这短短十多分钟的时间,她的心里已有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感觉:悔!
小春妈说得不错。
回到家,看着自己的房子,看着房子内的摆设,秀莲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失落感:落伍了,已经被人落下一大截啦!她长叹一声。
也就是仅仅三四年的光景,一切就都变了。从前,她的四间大出厦的房子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如今数不上了。不要说是村东头的那些楼,就是村中这两年来新盖的民房也都超过了她的。现在的新房都是大出厦,都铺地板砖贴瓷瓦,并且比以前更漂亮了;先前她结婚时买的家具是村里最好的,如今那些家具都已经不时兴了,也可以说被淘汰了。现在商场里卖的家具才叫时兴,才够新潮。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东西一转眼就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是无尽的惆怅。曾经得到的现在想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而失去的呢?能说得清说得完吗?
是被人落下一大截了!特别是被小春落下一大截了。以小春现在的水平,再下去十年也未必落伍。换句话说,即使下去十年,她能盖得起小春那样的楼房能买得起那样的家具?不可能。她公公是干着村里的支书,蛋蛋是干着预制件厂的车间主任,她是干着村里的妇女主任,但一年又能收入多少呢?怎么也不能跟小春比。从前她以为小春是凭着他干爸也就是现在的老丈人才发的财,现在她才知道,不完全是。小春是有本事有眼光。这从他家的摆设可以看出来。村里也有有钱的也有盖楼的,但他们家里的摆设又是怎样呢?一个字:土!即使有了钱也是土,也摆脱不了俗气。而小春就不同。比起他们来,小春不但相貌上高他们一筹,人品上也是他们达不到的。难道能说小春没本事吗?事实摆在面前,事实就是最好的回答。
小春是有能力有本事的,当初她看走了眼!
但,这能全怪她吗?
十六
王先明干书记是第九个年头了。这九年里他名利双收,着实捞了一把。
不说远的,但说近的。如果不当书记,他能整天坐着桑塔纳轿车到处转?虽说车是村里的,但跟自己的有什么区别?不当书记,他能在这几年里连起了三栋房子?这还不算他银行里近六位数的存款。不当书记,他那侏儒般的儿子蛋蛋能娶到村里的大美人秀莲?不当书记,他能出国?
去年,镇上组织各村的干部由村里出钱到新加坡、香港、澳门还有泰国四个地方考察了一番。他也去了。说是考察取经,其实就是旅游了一圈。一路上大酒店住了,名胜逛了,好菜吃了,好酒喝了,洋荤开了,着实滑溜了一番眼珠子。在泰国他看着那一排排挂着牌子搔手弄姿的妓女和那一个个丰乳肥臀的“人妖”,心中感慨万千,只恨自己生得不是地方。如果不当书记,能轮得到他去?不但轮不到他,怕是想都不敢想,就是做梦也到不了那些地方。当书记真好!怪不得人人都想当啊!
王先明年轻时家境很不好。兄弟六个,他排老三,上边一个姐下边一个妹,总共兄妹八个,算上爹娘再加上一个高寿的爷爷,一家十一口,名副其实的大家庭。家里人多,所以穷。王先明六兄弟个个长得都是浓眉大眼好小伙。但人才长得好没用,家里穷这一条就不行了。因为穷,王先明相貌堂堂的大哥王先进只能娶了个难看的悍妇作老婆;因为穷,王先明同样相貌堂堂的二哥王先行无女肯嫁,至今仍是形单影只孤家寡人鳏夫一生;到了王先明该成家的时候,媒人给他提了一门亲,女方模样长得不难看,但是个矬子,高度只到他胸前的第三个纽扣。王先明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媒人说什么像你家这么穷弟兄们这么多还想找个什么样的,好的能跟你?王先明听了想想也是,但还是有些不甘心。又等了半年多,再没人来给提亲,心就彻底凉了。好杏吃不到,过了气候,怕是孬杏也没得吃了。二哥就是前车之鉴。于是他就陪着笑脸找媒人应了那矬女人的婚事。好在那矬女人也没能及时嫁出去。于是两人就拜了天地进了洞房成了一家人。
先前,王先明对自己的矬腿女人还不是很在意,既然进了他家的门,就是他家的人,还在意什么?再说当初是自己腆着笑脸找媒人去说的,有什么理由在意?
但当上书记后,就不同了,就在意了。当上书记后要迎来送往各种客人,这矬女人实在是端不上桌面,看了让人笑话,太失他书记的面子。这样,王先明就有些嫌弃自己的矬腿老婆了。平常看她横竖都是不顺眼。有一天晚上他醒来,看着身边呼呼大睡的矬腿女人,越看越上火,竟然睡不着了。
这矬腿女人自他当了书记后,家里生活好了,整天就知道吃,吃得跟只老母猪一样,一个劲地横着长,看着就让人恶心。他曾说过她,让她节制着点,别一个劲地长膘,本身就矮。岂料她竟振振有辞:我这把年纪了,年轻时跟着你没吃着好的,现在有了为什么不吃?我又不减肥要好看我节制什么?
王先明看着身旁呼呼大睡的矬腿女人,气不打一处来。这矬腿女人不但丢他的面,而且还给他王家的后代带来了不幸。她给他生下的是两个矬腿儿子。如果他不是书记,他那矬腿大儿子不要说是娶村里最漂亮最让人眼馋的女人,就是缺鼻子少眼的也未必肯嫁他。
他越想越气,最后竟然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气猛地踢了矬腿女人一脚。矬腿女人睡得正香,愣不正地受到重重一击,疼得一骨碌爬起来。她一边摸着疼痛不已的大腿一边迷迷怔怔地问:“你打我?你干什么打我?”“干么干么干你个头!睡你的觉!”王先明吼道。于是矬腿女人怀着万分不解万分委屈万分不甘忍着疼又躺下了。但只一会儿呼噜又响起来。
王先明恨他年轻时家里为什么那么穷,恨他的老娘为什么生下这么多兄弟,恨那时候为什么不实行计划生育,更恨自己年轻时没能赶上自由恋爱的风气。如果那时候家里不那么穷没那么多弟兄如果那时兴自由恋爱,他王先明就是闭着眼随便抓个女人怕也不会是她这样的矬腿女人。可生不逢时啊,有什么办法?!他感慨万千。
可现在不穷了。现在他当了书记,有了权,家里就富了。他现在也不怕弟兄们多了。王先明对以前家里穷自己娶了矬腿女人的事一直耿耿于怀。自己委屈就委屈了,家里穷,没办法。如今当了书记不穷了,他就不能让自己的悲剧在他的兄弟们、他的儿子们身上重演。他要利用自己手中的权让他们娶上媳妇过上好日子。他的愿望真的一一实现了。当上书记后,他先后给他的四兄弟、五兄弟、六兄弟张罗着盖了房子娶了媳妇。只是二哥那边,他实在是无能为力了。二哥老喽!
王先明当上书记后,顾了兄弟顾了儿子顾了亲戚朋友,当然对自己也不能亏待。饱暖思淫欲,当上书记的第四年,王先明就对女人开始动了邪心。权有了,钱有了,名有了,世面见了,视野开阔了,漂亮女人见多了,他开始对守在身边的矬腿女人不满足了。严格说是不甘心。他实在不甘心就这样陪着这个矬腿娘们儿度过一生。有了这个想法,五十多岁的王先明就春心萌动了,多少年前潜伏在他心底的不平就爆发了。如果再年轻一些,他肯定会把她一脚“蹬”了再换一个体面些的。可五十多岁的人了,又不好再折腾了。再说,自己是书记,一折腾人家还不说他是陈世美?他还得注重一下自己的声誉。既然不能“蹬”了矬腿女人,如此下去又不甘心,就生了找别的女人的心。有了此心,他开始对矬腿女人横眉竖眼挑不是,动辄施以老拳。如此三番,矬腿女人就怕他了,整天见了他如鼠见猫般胆战心惊。王先明要的正是这种效果。他得为以后自己找女人扫平障碍,得先平内乱。战火不能从自家烧起。
王先明开始物色女人了。他选中的第一个目标是村里王振忠的女人。王振忠的女人三十多岁,人长得有几分姿色不说,最重要的是她的男人在南方一家工厂工作。一年只回来探一次亲。也就是说一年中她只能和自己的男人亲热十天八天的。王先明是过来人,他知道像她这个年龄的女人正是如狼似虎的时候,是最最耐不住寂寞的。王先明是个有心计的人。正因为他有心计,所以才当上了书记。有心计的人考虑事情周到,观察人处处从本质着眼,这样成功率也就高。王先明是初次偷香窃玉,在这方面他还没有经验,他得小心。第一次出手,不能冒失。他得挑有点把握的人下手。
王先明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他成功了!在他的精心策划下,他第一次出击就轻易得手了。王振忠家的果然是一钓就上了钩。她是干草,一触着他这烈焰就熊熊燃烧起来。自此,王先明在她身上尝到了在矬腿女人身上没有尝到的甜头。
有了第一次的胜利,王先明决不满足。借用村里的一句粗语,他是个“吃鸡巴想脆骨”的人。他开始物色第二个下手对象。他物色的第二个下手对象是村里赵老四的娘们儿。
想到赵老四的娘们儿,王先明就炉火攻心:他赵老四凭什么娶那样俊的娘们?!
赵老四是个木匠,人长得闷蠢老实,经常跟着别人外出干活。整天与木头打交道,人也变得跟木头般木然,眼神木然,表情也木然。但,就是这样一个闷蠢木然的人竟然娶了个那么俊的娘们儿。真是应了那句“好汉无好妻,赖汉攀花枝”的老古语。他凭什么?为什么她愿意嫁给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啊?每当想到赵老四的娘们儿,王先明心下就不停地问。比起赵老四,他年轻时候不知要强他千倍万倍,可那时候的漂亮女人为什么就看不上他这个英俊的小伙子?难道那时候的漂亮女人都让猪油蒙了心瞎了眼?他忿忿不平。他要得到她!一定要得到她!!他不能让那个闷蠢木然的人独占花魁。
于是王先明就开始找机会。
很快,王先明就又得手了。
他的目标选得准,有的放矢,只试着接触几次就钓上了这条“美人鱼”。在赵老四家的大坑上,王先明在赵老四家的这条“美人鱼”身上尝到了前所未有的甜头。比起赵老四家的,王振忠家的可逊色了不少。他对女人的体验也由此更深刻了许多。
有了矬腿女人以外的另外两个女人,按说王先明也该知足了。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想什么?但王先明不这样认为。他认为人生苦短,该捞的时候得捞,该抓住的得抓住。他现在是书记,还有权,但他知道他不可能永远当书记不可能永远有权。趁现在是书记,趁现在有权,得赶紧使,赶紧捞。“权”这东西,过期就无效了。正所谓“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他心里十分清楚,自己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不年轻了,之所以能搞上王振忠家的和赵老四家的,并不是因为自己有魅力而是手中有权,这是关键之所在。他搞上她们两个以后都利用手中的权力给过她们不少实惠。所以,趁手中有权,不妨多搞几个。
有了这个心思,王先明开始在村中物色第三个女人。他很快就锁定目标,并且软硬兼施又得了手。
王先明搞到手的这第三个女人是村里王良友的女人苏萍。本来,在王先明预先锁定的圈子里,苏萍并没有划在内。并不是她不漂亮,而是他有点惧王良友。
王良友名字好听,可人却不是什么“良友”。王良友是村里有名的二流子。他游手好闲,今天打个架明天斗个殴,后天又去赌个博,总之是不务正业。王良友相貌最主要的特征是黑脸上长着一对铃铛眼,一瞪怪吓人的。王良友现不在家,在哪里呢?在监狱打劳改。
三年前的一天,王良友和几个江湖兄弟在饭店里吃饭。酒喝了,肉吃了,却没钱结账。正为难时,进来一个外地司机。王良友灵机一动,就让那司机买单。那司机自然不肯。王良友借着酒性,就对那司机施了一番拳脚,然后从司机的兜里掏出钱买了单。剩下的自然就揣到了自己兜里。王良友因此犯了抢劫罪,被判了五年刑,进了监狱。
王先明对王良友很了解。对这种人,他有些惧怕。王良友还没进去时,他凡事都让着他三分,轻易不去招惹他。也因此他最初没把他的娘们儿锁定在他要物色的圈子里。但事出有因,是王良友家的先勾引的他,是她首先向他抛的媚眼,其次他才想打她的主意。
有一天,苏萍到村委办事。那一天正好就他王先明一人在。他痛痛快快地把事给她办了。他实在不敢难为她,难为她就等于难为王良友,他合不来。后来,苏萍就走了。临走时,她冲王先明意味深长地抛了个媚眼,暧昧地说:
“支书,有空到我家里坐坐!”
正是苏萍的那个媚眼和那句暧昧的话,让王先明生了色心,并最终把第三个目标锁定在她的头上。后来,他就抽空去了王良友家。岂料那女人虽然给他抛了媚眼说了暧昧的话,却并不想跟王先明上床。也不是不想,确切地说是不敢。她也怕王良友。如果让王良友知道她在家里偷汉子,那他还不拿刀子切她?不光切她,连她娘家的的人都端了窝他也敢。所以她不敢。王先明最初也有点儿心虚。但,既然来了还能放空回去?况且,他王良友在监狱里打牢改,难道还长第三只眼?只要她不说,他不道,王良友他能知道?他是神?想到这,王先明顿时色胆包天豪气冲天。“管他娘的,先占了再说!”
就占了。
于是王先明就躺到了本属于王良友躺的位置,就骑在了本属于王良友专骑的苏萍的身上。不同的是,这次事前他软硬兼施了一番,事后又跟苏萍达成一个很郑重的协议一一互相严格保密。相同的是,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也利用手中的权力给她谋了不少的好处。
对于村中的这三个女人,王先明与她们的关系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和谨慎。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与她们有染。特别是与王良友家的,更是切切!平常在众人面前,他一本正经。丝毫看不出他们曾在床上打情骂俏过。没人的时候,偶然见了她们,王先明也不与她们说话打招呼。他只是冲她们微微一笑。这微微一笑,是意味深长的,包含的意思是:你是我的占领地,我在上面插过旗!
王先明与这三个女人厮混时,是到她们家里去,还是让她们到自家来,这要看情况。不管是他到她们家还是她们到他家,他都十分小心,做到万无一失。尤其是他到她们家时,更是警惕。相对来说,让她们到自家来,倒还比较安全。这是因为村民到支书家找支书办事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再说自家的矬腿娘们儿已让他打怕了,摆布得也差不多了,他做什么她也不会说什么,更不必说是干涉了。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使王先明这样小心又小心,谨慎又谨慎,还是风言风语地传出了他与前两个女人之间的事。问题出在那里?他反复回忆,每一个环节都不放过,却没有找出破绽。好在是风言风语,也就不必理会了;好在他与王良友家的的事不曾有任何风闻。当然,这并不表明他与王良友家的的事没人知道。有一天晚上他去王良友家里时,就曾被一个人碰到过。
那是一个春天的晚上,王先明同王良友家的在床上欢爱完毕后,已是快十一点了。走出她家的街门时,旁边闪出一个人来。吓了他一跳!那人是王书亭。王书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笑了一下,同王先明借了火点了烟就走开了。王书亭是副书记兼治安主任,晚上没事的时候,他总爱在村里胡转悠。
王书亭知道他与王良友家的的事吗?这事怕是瞒不过他。他太精了。他那一笑就已经说明他什么都知道了。但王先明不怕。王书亭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很聪明,即使知道了也不会乱说。否则,他与王良友家的事怎么会没一点风闻呢?他不会乱说的。乱说对他有什么好处?
事是这么回事,但要说王先明心里一点都不虚也是假的。他心里总有那么一点点不踏实。
有了矬腿女人以外的另外三个女人,王先明还不满足。特别是到国外转了一圈回来后,就更不满足了。除了与这三个女人保持着关系外,他还隔三差五在外面找个“野鸡”打打“馋虫”,改善改善,换换口味。
十七
后来,秀莲又去了一趟小春家。
秀莲对小春妈说了让小春家的来村委找她,但她没来。她不来,有些规定就传达不到,追究起来还是她徐秀莲的责任。她不来,只有再去找她了。
秀莲是晚上去的。
秀莲敲了门,还是小春妈出来开的门。啊呀呀!虽然来过一次,但秀莲心里还是忍不住赞叹了一声:太漂亮了!楼上楼下都亮着灯。灯光中,院子里的那些花和树都朦朦胧胧的,那么好看,简直像个小花园。还有那个上次她没来得及细看的鱼池,现在正喷着水。
有鱼!
有一条鱼高高地跃出水面,她尚没看清鱼又“唰”地一声落回水里,溅起一阵水花,又荡出了圈圈涟漪……
“太漂亮了!”秀莲忘情地赞叹了一声。
小春妈看了她一眼,嘴角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秀莲立马就后悔了。她很快回到现实,她想起了今晚来的目的。她有些惭愧地跟着小春妈进了上次进过的客厅。
刚坐下,就听小春妈冲楼上喊:“芳啊,你下来。徐主任找!”她的语气有些夸张。
“知道了。”有女人回应道。娇声娇气的。
听着小春妈和小春女人的声音,秀莲心里很不快。这不快既是对小春妈也是对小春女人的。声音那么夸张干什么?徐主任,哼!;架子还挺大呢,上次说了让你到村委去找我,怎么不去?一定是小春妈告诉了从前她和小春的事,所以她才故意拿架子的。哼!
就在秀莲不快地想着时,小春家的进了客厅。
“啊呀,徐主任,你看你看,让你久等了,真不好意思!”小春家的说着就在秀莲对面的沙发坐了下来。
两个女人的目光就对上了。
只一瞬间,就把对方量了个遍。
秀莲看着小春家的。她不能避开她的目光,这是较量,她不能输给这个女人。虽然她心里已经承认输给了这个女人,但表面上不能。
秀莲这是第三次见小春家的。第一次,她坐在小春的摩托车上,一闪而过,没看得仔细。第二次是在小春带她到村委办证明时。前两次,她都没能好好地、仔细地看。但这一次,机会来了,她得仔细看看这个让她服输的女人。
目光对视的一瞬间,秀莲就掂出了对方的分量。的确,众人说得不错,这个娘们儿真的不在她之下。论脸上五官,秀莲自觉不比她差;身材呢,也比她稍高一些。但气质呢?却明显在自己之上。这一点秀莲很有数。她知道,一个女人的气质是很重要的。小春家的虽然比她矮一些,但她走路的姿势、坐着的姿态以及此时看她的双眼中都流露出一种她所没有的气质。她在气质上输给了这个女人。如果总起来打分的话,决不在自己之下。这样想着,看着她的目光中慢慢地就有了些嫉妒。
潘小芳勇敢地迎着秀莲的目光,毫不退让。她是第二次见秀莲。第一次,她和小春去村委办证明时见过她。但那时她尚不知她就是把小春一脚蹬开跟支书儿子结婚的那个女人,作为新媳妇的她又有些怕羞,所以没细看。因为没细看,脑里留的印象就模糊。及至小春告诉了他和她的关系后,就后悔不迭。现在,机会来了。她就坐在她的眼前。她要仔细看看这个女人到底长得啥样儿有啥能耐竟然瞧不上小春。
这个娘们儿长得是漂亮,不愧为校花加村花;身材也好,即使生了孩子还是像姑娘一样不显臃肿。不在自己之下!她很快就得出了结论。但外表这样漂亮的女人怎么就那么心硬怎么就那么势力怎么就那么绝情呢?她跟小春是多么配伴啊!她怎么会把他蹬了跟一个矬子一起过呢?可惜呀真是可惜!看她的目光中就有了惋惜与不屑。
两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都没有开口。
秀莲是理智的,她今天上门是来做工作的,不是来看新媳妇的。这样大眼瞪小眼地瞅着不说话算什么?
“潘小芳,今天我来是想向你宣传一下计划生育和优生优育方面的事。这是大事。有些政策不懂可不行。”秀莲的话里打着明显的官腔。
“你说你说,我听着呢。什么是计划生育?什么是优生优育?你解释我听听!”潘小芳说着把脸探向前,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但脸上的表情却明显是嘲弄和挑衅的意味。
“这计划生育嘛――秀莲突然觉得这个话题比较大内容比较多不太好解释。“这计划生育嘛––”她斟酌着。
“对了,这计划生育简单地说就是有计划地生儿育女。你和小春现在结婚了,你们想要孩子吗?想什么时候要?还有,生育是讲科学的。这优生优育的学问大着呢,如果依照科学,生出的孩子也聪明呢!”秀莲为自己急中生智的解答感到洋洋自得。
“对不起,徐主任,我们还没计划好。这个事么,我得和小春好好商量商量。”
“这个不急。你们俩好好计划。如果计划好了就跟我说一声。”说着,她从兜中拿出一个小本本递给潘小芳说:“这上面有国家关于计划生育的方针政策和优生优育方面的知识,你们留着看。”
潘小芳看看那小本本,没有接的意思。
“不用了。暂时我们还不想要。到时再说吧。”潘小芳不冷不热地说。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随你们……”秀莲有些尴尬地收回小本子装回兜里。就站了起来。
“徐主任,你得走?不坐一会儿啦?”潘小芳忙说。
不走也得走了!
“不了,我还有事。”
“那,以后常来。我帮你打着狗!”说着作势欲起。
“不用了!”秀莲冷冷地说。
出了小春家的门,秀莲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回头望了望那亮着灯的小楼,突然就有了一种鸠占鹊巢的感觉。
十八
王良友回来了。他判了五年,三年多一点就回来了。村里人觉得很快。他被公安局抓走仿佛是昨天的事,一眨眼就回来了。这么快就改好了?
王良友回村后,村民们见他除了头发比以前短了些,看不出有其它的变化,也不瘦,铃铛眼一瞪还是很大,还是挺吓人。王良友改好了吗?村民们拭目以待。
没有,不但没有,反而比以前更狂了。
回来后,王良友想翻修房子。木头不够,他就拿了把刀锯到村东边的那片树林里锯。看好哪棵锯哪棵,要多粗锯多粗的。锯完了叫人抬上车大摇大摆地就拉回家。王良友锯树时也不避人,明大明的,谁也不怕。有人私下里嘀咕:这要是让村委知道了还了得?
始终没见有什么了不得的。王良友光明正大地锯了树啥事也没有。于是村里就有人慨叹:这年头,打“劳改”出来都光棍喽!
王良友显然没有改好就放出来了。没改好怎么就放出来了呢?有人就开起了玩笑:“现在犯罪的人太多,监狱里光进不出怎么行?不放怎么办?”
十九
人要是顺了,啥事都顺,正所谓锦上添花。小春就是最好的见证。
小春钱有了楼房盖了媳妇娶了,接下来就让老婆怀孕生孩子。潘小芳是结婚一年后才开始怀的孕,满月后就生了。潘小芳怀的是双胞胎,一下子就生了两个胖小子。真是顺水又顺风啊!
凭良心说,潘小芳一下子生了两个胖儿子也该知足了。但她偏不知足,她还想要个女孩。她见了旁人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就欢喜得不得了。于是小春就说,喜欢就要一个,这还不简单?
说简单也不简单。
小春媳妇生下双胞胎,按规定不能再生了。再生就违反规定了。于是秀莲就催潘小芳去做节育手术。
潘小芳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反正是丝丝粘粘的。催了几次秀莲就有些烦了。这是有规定的,可不能影响了她的工作。于是顾不了许多,又两次上门做工作。这回她真的沉下了脸。最后,潘小芳总算去医院做了节育手术。秀莲也终于放了心。
说起来也怪,这两次上门,或许真是为了工作,秀莲竟没有感到有什么心理上的负担,进进出出从容多了。
秀莲并没有把潘小芳作为重点对象来监督。潘小芳生了两儿子,又做了节育手术,还会有什么问题?可想不到的是,问题偏偏出在她身上。
做了节育手术后,按规定每年要到镇妇幼保健站接受两次检查。上半年,潘小芳和村里几名节育后的妇女一起到保健站做了例行检查,没有出现问题。到了下半年该体检的时候,秀莲一见潘小芳的面就大吃一惊:不用体检她就看得出潘小芳的肚子又鼓了起来。连忙问她。潘小芳装得很像,一脸的茫然无知。到医院一检查,都快六个月了。
怪了!做了节育手术怎么还会怀孕呢?秀莲百思不解。
经过进一步检查,证明是节育手术出现了意外而造成了怀孕。
按规定是不能生的。秀莲于是就去做潘小芳的工作,让她把孩子“做”掉。但潘小芳不“做”。她的理由是,她已做了节育手术,是手术出现了意外,责任不在她。孩子这么大了,引产会给她的身体造成影响。她不干。
秀莲陷入了进退两难之中。她心里很清楚,潘小芳怀孕,绝对不仅仅是因为手术失败,其中肯定还有其它的因素。不排除她故意的成分。你是小姑娘吗?你怀孕了你自己不知道吗?为什么不提前向她汇报?如果提前汇报的话,可以及时采取措施补救。那样的话,事情就不至于到现在这种地步。很明显,他们是有预谋想再要个孩子。
怎么办?秀莲为难了。
如果是其它的人,秀莲或许不会为难,处理也很简单。按照她制定的规定,潘小芳得“做”掉孩子。孙丽华就是例子,她不是快要生了吗?不仅如此,如果真要追究起来,他们家周围的邻居、所有直系亲属都得受牵连,或罚款或办学习班,这没有什么好说的。谁叫他们知情不举呢?
但她也可以网开一面。毕竟潘小芳是做过节育手术的。她可以顺水推舟给她这个不是理由的“理由”,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怎么办好呢?是让她生下来还是让她“做”掉?
如果真追究起来,那她就“惨”了。但潘小芳那趾高气扬的样子不该让她“倒倒霉”吗?不该挫挫她的锐气吗?不让她见见“血”她会知道刀子快吗?不整她一下她会知道她的厉害吗?这可是名正言顺的“公报私仇”啊,让她来个“哑巴吃黄连”?……
但小春呢?她可是小春的媳妇啊!这次再……
秀莲在矛盾中苦苦挣扎着,她的眼前一会儿是小春曾经一往情深的脸,一会儿是潘小芳嘲笑的目光讥讽的表情……
怎么办呢?
来年的初夏,潘小芳生下了一个“千金”。两口子喜得合不拢嘴。这真是天遂人意啊!他们不就是盼着要个“丫头”吗?
秀莲既有些嫉妒又有些难过。嫉妒的是潘小芳有了“千金”后会更加不知天高地厚;难过的是自己的工作因为他们要受影响了。但这能怨别人吗?谁让自己狠不下心来呢?!
小春被传到村委。秀莲对他说:
“赵晓春,孩子生下来了,按规定得罚款!”
“罚款?罚!罚多少?我拿!”
看着小春满不在乎的样子,秀莲心里真不是滋味,她真想大声说:“赵晓春,孩子是我让潘小芳生下来的,我不让她生她就生不下来。我是看着你的面子才让她生下来的!”但这番话她只能在心里呐喊,却不能说出口。
“罚多少?一万?二万?”小春满不在乎地连声问。
秀莲望着小春的眼里渐渐地汪满了泪水。她慢慢低下头。
“说啊,说个价吧,别为难!”
“五万!”
“行!”
二十
蛋蛋和春玲两人偷情的事虽然做得诡秘,但还是让秀莲知道了。还是王秀娟告的密。上次,秀莲把那个电吹风给了她,她欢喜得不得了。但这次秀莲什么也没答应给她,这多少让她失望了些。
秀莲很难过。虽然她没有抓到蛋蛋和春玲乱搞的现行,但她相信这是真的。有些东西其实是不必要什么证据的。凭直觉,是的,有些东西仅凭直觉就可以断定。
蛋蛋他怎么会是这么个东西呢?夜里睡不着时,秀莲就翻来覆去地想。
从前,为了蛋蛋和宋小梅的事,秀莲着实恼过一阵子。算起来,有大半年她没有给他好脸看。但,既然是夫妻,既然在一张床上睡,既然嫁都嫁了,能老不原谅她吗?不行啊!只要还想在一起过下去,不想原谅也得原谅。所以,就原谅了。
但这次呢?上次原谅了他,这次还原谅他吗?这次原谅他难保不会有第三次吗?如果有第三次呢?
但不原谅他又能怎样呢?不过了?
话又说回来,自己怎么就那么没吸引力呢?自己比春玲哪里差呢?放眼桃园村,她徐秀莲比谁差?比谁差啊!为什么蛋蛋做梦都想娶她而娶了她就那么快对她没兴致了呢?难道天下男人都这么个德性吗?
小春会吗?!
秀莲实在不想再刨根问底地想下去。她知道即使那样做了也毫无用处。不会有什么好答案。
她也不想再去抓蛋蛋和春玲两人的现行了。她知道,蛋蛋有了上次和宋小梅的事一定会提高警惕,不容易抓到的。再说,抓到了又能怎样?宋小梅是外村的,可以撵走,春玲呢?她是本村的媳妇啊,怎么撵?!
大闹一场?也不行。她徐秀莲丢不起这个人。
睁只眼闭只眼?
也不行。
没好法了!正所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如今错也错了,嫁也嫁了,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吧。关键的一步走错了,回不了头了!
二十一
那天晚上,王先明召集村委班子成员开会。是上午下的通知。
开完会后,都没走,就拉了会儿闲呱。只听王书亭说道:
“这个王良友打‘劳改’回来后长了本事了。今天去了招城,说是去联系一下跟人合伙开矿的事。听说是想在东乡那边开矿淘金呢!”
“去招城?他什么时候走的?”王先明忍不住问了句。但话一出口又后悔了,觉得话问得有些突兀。好在没人在意。
“下午,今天下午走的。下午他来到村委要村里给他开证明,我就给他开了。”王书亭说。
“下午……”王先明心里念叨了一下再没吭声。
“这小子道道儿不少呢!”有人插话说。
“下一回我也到劳改队转一趟。出来也去淘金。”有人说着笑起来。
又有人转了话题。又聊了一会儿,就散了。
王先明是最后离开村委的。他一路走一路想。“这可是个机会啊!有半年多没挨那骚娘们儿的身了,还怪想她的呢。”
王先明算了算,从桃园村到招城,最快也得明天下午才能返回来。也就是说,王良友今晚肯定是回不了家了。
“何不再去会会那骚娘们儿呢?”这么想着,心就动起来。
自王良友回来后,王先明再也没敢找过苏萍。他怕王良友。
但今晚王良友不在,他去了招城,就不必怕了。
“再去一次,最后一次。再去找那骚娘们儿乐一乐。说不定那骚娘们儿正盼着我呢。”这样想着,就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
“咚咚咚!”
是什么声音?
王先明从苏萍的身上下来,弄得精疲力竭,刚闭着眼迷糊了一会儿,就被吵醒了。
“咚咚咚”又是几下。
什么声音?这下他有些清醒了。
可随即传来的一阵猛烈砸门声和喊叫声让他魂飞魄散!
“开门开门,快开门!操你娘的!!”“咣咣”的砸门声中夹杂着王良友粗野的叫骂声。
“我的娘啊,不好,是王良友回来了!”王先明这下清醒了。
“我的亲娘啊!”王先明彻底清醒了,万分清醒了!他啥也顾不得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拉亮灯,就匆忙往身上穿衣服。苏萍吓得已是话都说不出来了,全身筛糠似的抖。王先明顾不了她了,只管胡乱往身上套着衣服。下了炕,抬头一看,不好了!门眼看着就要被撞开了。
来不及穿鞋了。
从哪里走呢?别无出路,只有后窗了。
慌乱地打开后窗,刚爬上窗台门就被“哗啦”一声撞开了。回头一看,只见王良友瞪着铃铛眼手里攥着锃亮的杀猪刀气势汹汹地扑上来。他吓得叫了声“我的娘啊!”就没命地跳了下去。却不料被什么东西挂了一下裤腿,只耽搁了一秒钟,只觉小腿一阵刺疼,但也顾不得了,挣了一下就跳了出去没命地跑……
王良友也不追,掉转头就往屋里走,边走边骂:“王先明你这狗娘养的,竟敢弄我的娘们,这回叫你吃不了兜子走!让你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全中国都解放了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王良友三步两步进了屋,看到炕上赤身裸体正筛糠一般抖个不停的娘们儿就是一阵暴打,边打边骂:“你这个臭不要脸的,敢给我偷汉子,你简直是天胆!偷偷偷,看你还敢不敢偷!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偷!!”边骂边打,直打得那娘们儿杀猪般地叫……
打完了,又拿了刀子架在娘们儿的脖子上道:“王先明是强奸你的是不是?”
“这……这……这……”婆娘吓得说不出话来。
“到底是不是?!”说着“啪”的又是一耳光。
“是……是……是是是!”
“好。就这么说。就说他强奸你。你不愿意他就打你,你身上的伤就是他打的,是不是?!”
“是是是……!”
“好,明天有人问你你就这么说。听明白了吗?说错了,我就先杀了你再杀你全家。”说完他放开了已是伤痕累累的婆娘。
王先明是第二天下午被市公安局的人带走的。有人看见,镇派出所的人也来了。上车时,王先明没有戴手铐,但神色很慌张,腿也有些瘸。
王先明的事很快就传遍了全村。有人说,王先明是在女人身上出的事,是在王良友家的苏萍身上出的事。事不小。但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太清楚。
秀莲眼睁睁地看着公公王先明上了公安局的车。最初她不明就里,还以为是去办公事的。但公公临走前对她说的那句话让她感到了不妙。公公低声对她说:
“秀莲,等大宝回来告诉他,就说我去了市公安局了。让他想想法,该托人的托人。”
公公说这话的时候,给她使了个眼神。那眼神的意思秀莲当时没明白。
后来就明白了。公公不是去办公事的,他是犯了事被抓走的。是因为和女人的事给抓走的,他那眼神的意思是让她告诉蛋蛋去托托人。
公公那样的岁数竟做出了这种事,真丢人哪!一时间,秀莲想起了矬腿婆婆说过的那句“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话。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总算悟出了其中的含义。原来他们父子俩是一丘之貉一路货色啊!秀莲感到一阵恶心。
虽然为公公的事感到不齿,但秀莲还是把公公临走时对她说过的那句话及她对那句话意思的猜测说给了蛋蛋听。蛋蛋听了不相信似地眨巴了会儿眼,道:“会有这种事?”想了想又自言自语地说:“我该找谁去打听呢?”
后来,蛋蛋就找人去打探了。
过了两天,打探的人回来告诉蛋蛋说,他爸是被女人“咬”住了,那女人告他强奸。现在证据都有了,他自己也承认了,怕是不好办。判刑是定了,多少的事,早晚的事。让他有个思想准备。
蛋蛋听了,顿时慌了手脚,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秀莲听了,心里也慌得很,她仿佛觉得背后有座山“轰”地倒了。
很快就传出了王先明因强奸被逮捕的消息。
王先明被逮捕了,书记是干不成了。桃园村委是村级政府,不能没有书记。镇党委很快就做出决定,任命桃园村原副支部书记兼治安主任王书亭暂时代理书记,负责主持村里工作。
又过了半个月,王书亭“代理书记”前面“代理”二字就去掉了,成了名副其实的支部书记。
在号子里,王先明后悔不迭。他后悔自己因一念之差贪一时之乐而葬送了自己的前途。“糊涂啊!”他使劲地用手捶着自己的脑袋。
进去的当天晚上就“过堂”了。
一开始王先明没有把问题考虑得那么严重。通奸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作风问题嘛,生活腐化嘛。让他想不通的是这通奸的事怎么惊动了刑警队呢?及至一过堂,他便明白了,事情麻烦了:王良友家的告他强奸。
可这哪能算得上强奸呢?又不是头一回?
王先明坚决不承认是强奸。他说苏萍是自愿的,也不是第一回了,从前也有过。这怎么能算是强奸呢?但刑警队的人不相信他的话。他们说他态度不老实,不肯承认自己的犯罪事实,就把苏萍的口供念了一遍。王先明听了大喊冤屈,还是不肯承认。于是,提审的人就用电警棍提醒他好好想想。电警棍在王先明的身上上下左右走了一圈。只一圈,王先明就受不了了,就“想”起来了,就招了。
录了口供,又签了字摁了手印,提审的人扔给他一根烟,说:“其实,这事你不承认也白搭,人证物证都有了,人家女人身上的伤也验了。都被你打成那个样子,还不是强奸?说句到家的话,你不承认也得强判,而且判得重。我们只是走个程序罢了。”
王先明听着不做声,只是狠命地抽着烟。末了,他把烟头一摔,仰天长叹一声,道了句:“认了!”
认是认了,但王先明百思不解的是,王良友不是去了招城吗?怎么会半夜突然回来呢?
王书亭当上书记的三个月后,对村委成员作了调整。先前的民兵连长接替他当了治安主任;王良友顶替他干上了民兵连长。
关于让王良友干民兵连长的事,保管王先宗提出过反对意见,说什么王良友打过劳改,这样有前科的人怎么能干民兵连长?
王书亭就说,王良友是打过劳改,但那是以前的事,他现在不是被政府减刑放出来了吗?被放出来说明他已经改造好了,总不能抓住人家的小辫子就不放了吧?过去的事总不能追究一辈子吧?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已经不是文革那个时代了哇!再说王良友有胆识,敢同坏人作斗争,村里的治安如今是愈来愈差,没个有胆识的人帮着大胆管能行吗?
他这么一说,刚上任的治安主任就一个劲叫好,说要管好村里的治安就需要王良友这样有胆识的人,我同意王书记的意见。
于是王先宗就没话可说了。
秀莲本来也是反对的,不为别的,公公王先明是因为王良友老婆才犯事的,单凭这一点她就对王良友没有好印象,她隐约觉得公公的事有些蹊跷,弄不好是被冤枉的。这其中肯定少不了王良友的份。不仅如此,她甚至对王书亭也有些不满:先前公公在位时提拔他的那些事他都忘了?“恩人”刚出事怎么能提拔他的对头呢?
秀莲满肚子是意见,但听了王书亭后面说的那番话还是把自己的意见生生压了回去。
于是王良友就干上了民兵连长。
王先明的案子五个月就结了。他以强奸罪被判了七年刑。
接到通知后,蛋蛋和矬腿婆婆商议着要到看守所去探望。蛋蛋让秀莲也跟着去。秀莲觉得公公犯了这样见不得人的事真不愿去见他。但最终还是去了。
在看守所的接见室里,他们见到了王先明。
仅仅过了五个月,王先明的书记派头就丧失殆尽了。他剃了光头,也瘦了也憔悴了也白了头发。特别是神色很黯然,没了傲气、霸气,看起人来躲躲闪闪的,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又好像有些害怕。
看着他这个样子,蛋蛋和秀莲心里都觉得不好受,于是就说了些宽慰的话。矬腿婆婆倒是阴着个脸啥也没说。
王先明问起了村委班子的事,蛋蛋就把王书亭接替他当书记的事说了。顺便把王良友当民兵连长的事也说了。王先明听了,半响没有说话。良久才喃喃自语道:
“王书亭,个狗日的,原来……原来他是设了套子让我钻啊!……”
想了好久没想明白的事,豁然间就恍然大悟了。
二十二
村预制件厂的效益愈来愈差,制出的好多产品都堆在院子里卖不出去。厂院子看上去像个烂工地,又像个杂货厂。车间里的工人没活干,闲着没事就在车间里铺张报纸甩起了扑克下起了象棋。
这天上午,车间主任王大宝到车间里转了转,见一帮人正围在一起打“保皇”,有几个输的人脸上贴满了纸,看上去很滑稽。王大宝心情不好,一看就烦了,他走过去一脚就把摊子给踢了,边踢边骂道:“你们这些混蛋,谁让你们打扑克的?这是上班时间,上班时间知道吗?谁规定上班时间可以打牌的?”
把报纸踢烂了,把牌踢飞了,王大宝又冲着一个脸上贴纸最多的人说:“你看你那个熊样儿!”一边说着一边猛地揪下他脸上的纸片摔到地上。
王大宝万万料不到的是,那个人也火了。那个人是本村的,叫新刚,虽名中有个“刚”字,但并不刚,平常最听说,不犟嘴。但这次不同了。这次新刚火了,他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指着王大宝的鼻子说:“你凭什么骂人?我是熊样儿,就你的样好?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这矬腿样儿还有脸说我。呸!”
王大宝一下子愣了!
这在以前从没有过的。以前他是车间里的“皇上”,他说谁骂谁谁都得听着忍着,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敢顶撞他敢指着鼻子骂他。他愤怒了。他想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敢顶撞他的家伙。他瞪着眼气冲冲地靠上前。但新刚毫不退缩,他指着王大宝鼻子说:“你个矬子,你敢过来今天我就揍你!”说着他挽起袖子,露出了粗壮的胳膊。
王大宝怯了,就停住了脚步。他有自知之明,他两个绑起来也不是新刚的对手。但这个社会比自己长得高能打就无法无天了吗?不行,得找厂长,这事非处理他不可。他太嚣张了!决不能让他再在厂里呆下去了。那样的话,自己以后还怎么管理?
王大宝气咻咻地找到厂长,把新刚顶嘴并想打他的事说了。最后,他强烈要求把新刚开除。
厂长王振河听了,沉吟了片刻说:“你先回去吧,这事我会处理。”
王大宝就又气咻咻地回了车间,见了新刚只狠狠地说了一句:
“你小子等着吧,有你受的!”
等了两天,也不见有什么动静。新刚还和从前一样来厂里,工人们还和从前一样在车间里打牌下棋,厂里也没单独找他说一下对新刚的处理结果。
过了第三天,王大宝沉不住气了,这事如果就这么无声无息了,那以后他这个车间主任还怎么干?谁还听他的?于是就又去找了厂长。
在厂长办公室里,王大宝有些激动。他对厂长激动地说:“王叔,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一定得严肃处理王新刚。如果不开除他,我这个车间主任就没法干下去了。如果不开除他,我就辞职!”王大宝的措辞很激烈,有些要挟的味道。
不料,王振河听了他的话后“啪”的一声拍了桌子,把茶杯里的水都震了出来。“王大宝,你还知道你吃几碗米干饭不?你吓唬我?你拿辞职来吓唬我?你辞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好,我就满足你的愿望!车间离了谁都一样。别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末了吼了句:“你给我滚出去!”
王大宝万万料不到王振河竟会发火竟会对他说这话,从前他事事都是袒护着他的,这次怎么啦?他原想把话说得厉害一些好引起他的重视,哪想到事情竟会适得其反?!
王大宝委屈地走出了办公室。
春节前夕,秀莲听说村委成员节后还要调整,心里就犯了疑:怎么还调整呢?再调的话会调谁呢?
心中怀着这个疑问,秀莲年过得都不踏实,心里老是担心着什么。
节后的第四天,秀莲带上礼品来到计生办刘主任家。一阵叙寒问暖过后,又拉了会儿家常,秀莲才将话题引到了工作上。秀莲说:“刘主任,自去年我公公王先明做了犯法的事后,我心里老不踏实。他干书记时得罪了不少人,你看这对我今后的工作不会有影响吧?”
刘主任一听就说:“徐秀莲,你怎么啦?现在是法制社会,谁还敢报复?再说当干部哪有不得罪人的?你也不是得罪不少人吗?不要想那么多,只要你是按政策办事把工作干好就什么也不用怕。你公公出事是他的事,不会影响你什么的,放心吧。”
秀莲还是有些不放心,就说:“刘主任,话是那么说,可我总有些不放心。现在的人净是势利眼。人在人情在,人去人情空。还真说不定会怎样呢!年前我家大宝的车间主任被拿下来了就是例子。前些日子我听说年后村里支部成员还要调整,我有些担心,你看不会……?”
“我说秀莲啊,你怕啥?你工作干得好好的你怕啥?只要工作上不出现问题只要工作上能做出成绩调也调不着你,你不要瞎担心。如果真有人报复你的话,有我呢,我给你撑着!”
听刘主任这么一说,秀莲心里踏实了不少。
春节期间,村里没什么事,村里的干部天天都是有人请吃请喝,整天喝的脸红脖子粗的。这是风俗,如果哪个干部没人请那倒不正常了。
正月里秀莲也没“闲”着,请她的人也不少。她是妇女主任兼计生主任,她的工作牵扯到家家户户,哪家都有可能用着她,所以她也是比较吃香的。但,秀莲还是能明显感觉出今年与往年有了些差别。差别在哪里?除了请她的人比往年少了些外,人们同她说话时的表情也有了些变化,有些不自然。这让秀莲心里不是滋味,也愈发忐忑不安了。
出了正月,就进入二月。二月过去了。三月又过去了。始终不见有什么动静。村委班子谁也没调。秀莲的心渐渐松下来。
二十三
秀莲担任妇女主任近五年了。这五年里,秀莲的领导才能被充分发挥出来。工作上,她尽职尽责勤勤勉勉。成绩嘛,自不必说,看着墙上的奖状就知道。但人缘嘛,不是太好。为了工作,她得罪了不少人。最明显的要数孙丽华夫妇了。但工作上想干出成绩能不得罪人吗?
秀莲现在很珍惜妇女主任这个职位。她珍惜这个职位不仅仅是为了一年能拿到八千多块钱的工资,更主要的是这个职位能够充分发挥她的领导才能。在这个职位上,她找到了感觉,也尝到了甜头。她愿意在这个岗位上一直干下去。如果公公王先明不出事的话,她就不必担心这个位子会被别人争去。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她心里有了一种紧迫感。这种紧迫感始于蛋蛋的车间主任被撤换之后。不过,她清楚,她跟蛋蛋不同,蛋蛋是纯粹凭着公公的面子当上车间主任的,而她不同。她是有能力的。这是村里公认的。但即使这样,她还是有些担心。她不敢肯定王书亭会不会换她,至少目前看不出来。他对她还是和从前一样,该说的说,该笑的笑。但她心里清楚,有些事情单从表面是无法看透的。她必须小心谨慎,不能让别人抓住小辫子,工作上更不能出纰漏。一句话,她失去的太多了,如果再失去这个职位,那么她付出的婚姻代价所得到的东西就寥寥无几了。
上半年很平稳地过去了,但进入下半年,秀莲的心又开始提起来——下半年村里将进行村委成员换届选举。对秀莲来说,这是一个不小的关口。这一关能过去吗?她隐隐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为了确保选举前不出问题,秀莲工作愈发积极也愈发谨慎。
十月份,新一届村委成员选举正式开始。
选举开始前夕,秀莲心里就有些担心,及至开始后就更担心了。为什么?因为村委成员候选人的名单上赫然出现了韩玉琴的名字。也就是说这次选举她有了竞争对手。
如果公公不出事、不倒台,那么秀莲不必担心妇女主任会被韩玉琴争了去。但现在不同了,现在不但她公公王先明倒了台而且韩玉琴的公公王书亭上了台,这一下一上,形势就严峻起来。虽说如今的选举跟从前不同了,村民的选票也起决定性的作用,王书亭不能绝对左右选举结果,但村民们会选她吗?
村民们会选她吗?如果她跟韩玉琴公平竞争的话,村民们会投他的票吗?
不一定!秀莲自问自答。首先,她公公王先明做了对不起村民的事,他利用职权损公肥私,强奸妇女,触犯了法律,如今被抓起来判了刑进了监狱。他的行为已引起了村民的公愤。虽说此事与她无关,但“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村民能不恨她能投她的票?还有,去年因为潘小芳生下那个丫头的事,她的工作受到了影响,也引起了部分村民的不满。特别是狗顺子夫妇更是气得不行。选举前夕,他们夫妇俩就开始走门串户,并扬言非把她搞下台不可。你说有了这些因素,村民们还会投她的票吗?恐怕不会。要不怎么说是“墙倒众人推”呢?
有什么办法能……
为了此事秀莲又分别到镇计生办和妇联去了一趟。
到了计生办,秀莲见刘主任正在翻箱倒柜地收拾东西,脸色很难看。一问才知道原来她的计生办主任一职已被撤换,并被调到别的部门。
这是秀莲万万料不到的。刘主任的工作干得不是挺好吗?怎么会被撤了呢?
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后,刘主任满腹怨屈地说:“上边说我工作方法不当,在执行计划生育方针政策时,采取的方式过于武断、粗暴,造成了不良后果和影响,让我停职反省并调离计生办。徐秀莲,你说我冤不冤?我工作哪里武断了?哪里粗暴了?你说干咱这工作菩萨心肠能行?如果不使点硬手腕工作还有法开展?算了算了,还是不说了,一提这事我就火冒到头顶。对了,我光顾着生气也忘问你了,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秀莲本来是为下一步村委换届选举的事来找刘主任的。现在一看这情形也开不了口了,只好应付了一句就离开了。
妇联那边的情况也不理想,都帮不上忙。
看来最终的决定权还是村里。
村里不太好办。村里谁会帮她呢?
秀莲一筹莫展。
二十四
秀莲落选了。
评选结果是在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张榜公布的。韩玉琴当选了村妇女主任。虽然是在意料之中,但秀莲还是觉得受到了重重一击。看完评选结果,她踉踉跄跄地回了家。
回了家,秀莲心里觉得空落落的,浑身乏力,也有些冷。她无精打采地上了床,拉开被子蒙住了了头。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黑暗中,她闭着眼,大脑一片空白,嘴里翻来覆去都是这几个字。完了,一切都结束了!从明天开始,她就不是村委成员了,她就不能再到村委坐到属于她坐的那个位子了。从明天开始,她就是桃园村里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妇了。过去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眨眼间就结束了。
冷,虽然盖着被子,但还是觉得冷。这种冷是从心里透出来的,是彻骨的。
难受啊!人一旦爬上某个位子,再跌下来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啊!
就这么退出那个能充分展示她领导才能的舞台?就这么甘心成为一个平平凡凡的农妇?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不甘心啊!但不甘心又怎样呢?还有什么办法吗?
秀莲不甘心。她的大脑飞速地运转着,她绞尽脑汁地苦苦思索着……
秀莲决定晚上去找王书亭。这是她苦苦思索最终想出的办法。她知道找也可能白搭。但不找,更白搭。找的话,或许还有微微的一线希望。
去吧。试一试吧。有一线希望总比没有强。
就去了。
王书亭和老伴在家里看电视。见秀莲提着礼品来了,很是惊讶。“秀莲,你怎么……你这是……”
“叔,今晚我来找你有点事儿。”秀莲说着放下了礼品。
王书亭就对老伴说:“你先出去吧。”
“徐秀莲,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叔,我想求你点事。”
“说吧,秀莲。”
“叔,这次选举我落选了,这是村民投票决定的,我没有意见,也不怪你。”
“这就对了。秀莲,凡事想开些就好。”
“叔,我想求你个事。你一定得帮我。”
“你说吧,秀莲。我听着呢。”
“叔,你看这样行不行。妇女主任由玉琴干,计生这一摊子还让我继续干下去行不行?按照政策,不是村委成员也可以担任计生主任。这样是不违反原则的。就算我是帮玉琴的忙。你看行不行?”
听了秀莲的话,王书亭“嘿嘿”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心里骂:“狗日的徐秀莲你还想干,你已经干了五年了你还想干。你干的这五年本来就该是我家玉琴干。现在你还想干你不干了吧!”
王书亭一边心里骂着一边笑着对秀莲说:“秀莲啊,你这是让我为难了。你想想,你落选了就证明村民们不信任你、对你的工作不满意了,我让你继续干下去还适合吧?我总不能弗民意吧?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叔,这我知道。但只要你同意了,别人是不好说什么的。叔,你有这个权利。叔,就算我求你了!”
王书亭没有说话,只是“嘿嘿”地笑起来。
“叔,让我再干一年行吗?我保证,只干一年我就自动辞职。”
“嘿嘿,嘿嘿嘿嘿嘿……”
王书亭看着秀莲还是没有说话,嘴里只管“嘿嘿嘿”地笑着。听着他的笑,秀莲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公元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一个寒冷的晚上,有人看见桃园村原妇女主任徐秀莲手掩着面跌跌撞撞地从村支书王书亭的家里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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