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国庆节前夕,我被公司电招回岛城。
我在岛城振兴大理石股份有限公司驻广州办事处工作,负责公司产品的销售。这次回公司是商讨有关秋季“广交会”公司产品的销售事宜。
我在公司开了两天会。会后,我和妻子一起回到崂山附近的老家,和父母、儿子一块儿过节。
三天的假期转眼就结束了。晚上,妻帮我打点行李准备第二天起程回广州。正收拾着,村支书江叔带着老伴来了。
江叔进了门,冲我点点头,然后就站到了一边。他两手放在胯间,神态很不自然,头低着,满面愧色。我从没见过江叔这个样子。作为村里的领导,江叔出现在公众面前通常都是倒背着手微挺着胸微扬着脸,微扬着的脸上总是带着平易近人的微笑。这次是怎么了?
江婶是后进来的。她进门后先是狠狠地白了江叔一眼,然后朝我笑着开了口。她的笑看上去很勉强,那笑容的背后似乎隐藏着重重心事和不安。只听江婶说:“大侄子啊,你啥时候回来的?现在听说又升了?”
没等我回答,妻子就抢先说:“都回来好几天了,这不,明天又要回去了。”
“哎呀,亏我们来得早,要不还见不上了呢!”
我说:“婶,你有事吗?”
“大侄子,婶真有事要求你呢。唉!”江婶说着叹了口气,“都是他,都怨他!”江婶的语气陡然升高了八度,她转过头愤怒地瞪着江叔,“是他逼走了我的铃儿!”
我被她的神态变化吓了一跳,忙问:“江婶,这……是怎么回事?”
“大侄子,你得帮帮我们,你一定要帮我们找回我家铃儿!”江婶的语气又低了下来,有些可怜巴巴的味道。
“铃儿?铃儿怎么啦?”这么问着,一个瘦瘦弱弱、白白净净、眼睛大大的女孩儿的影子就闪现在我的脑海里。与此同时,仿佛有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回荡在耳边……
“铃儿她……咳!她去了广州。”江婶说着又叹了口气,泪水随即涌了出来。
我忙说:“铃儿去广州怎么啦?你哭什么?”
“你不知道,铃儿是……背着我们偷跑到广州去的,有大半年了,我一直都不放心。都是……林振国家小健招的事,他……”她边说边抹着泪。
“小健?小健怎么了?他们……”我听得越来越糊涂了。
小健是村里林振国的小儿子。八年前,我刚参加工作时,他上初中。他和铃儿都是我妹妹的同学。在我的印象中,小健是个虎头虎脑、很有精神的男孩子。记忆中他好像还背着把吉它什么的。而铃儿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则是她那双呼闪呼闪的大眼睛和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他……!咳,说来话长啊!”
接下来,我从江婶断断续续的诉说中大体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铃儿和小健私下谈恋爱,江叔嫌小健为人不正经,就不允许,并另给铃儿介绍了个对象。可铃儿不愿意。后来小健去了广州,再后来铃儿也跟着去了。
我就说:“江婶,孩子大了,有些事让她们自己做主吧。铃儿去广州就让她去吧。”
“大侄子,你说的也是。如果铃儿真的在广州好好的,我也就……不担心了。可我总觉得她出了事。有几次我做梦都给吓醒了。我老梦见铃儿被人欺负……说起来,都是他不是。”说着她又狠狠地转头瞪了一眼江叔。
“如果不是他硬逼着铃儿嫁给那个‘没有德’,铃儿也不会跑去广州了!”
江叔懊悔自己做了亏心事,闷着头一声不吭。
我忙安慰她说:“你别瞎猜疑,铃儿不会有事的。”
“不,不是我瞎猜疑。我真觉得她出了什么事。我心里老不安。大侄子,你在广州好几年了,那里熟,你费费心,帮我们把她找回来吧。我看着她在身边才放心。”
“有她的地址吗?”
“她去广州后来了几封信,但只有一封信有详细地址。不过后来她又来信说搬了地方。不让我们去看她。”
“没有地址我怎么找啊!”
“你找找试试嘛。”又说:“大侄子,广州比咱岛城还大吧?”
我说:“大,大得多呢。”
“大你也得帮我们找。大侄子,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啊!”她说着,刚刚停了的泪水又开始流出来。
望着泪流满面的江婶,我心里一下子难受起来,我突然觉得有义务帮她找回女儿。
“江婶,你不要哭了。我帮你找找看。你把铃儿的信拿给我看看。”
“行行。”说着她冲着江叔吼了一声:“还不快把铃儿的信拿出来?!”
江叔这才从怀里掏出一沓信讪讪地走过来。江婶一把夺过来,小心地交给我。我数了数,总共有九封。最上面的一封没信封。
我说:“这些信我拿回去,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线索,下次回来时再给你们捎回来。对了,有她的相片吗?女大十八变呢,我都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有,有,在家里呢。我这就回去给你拿。”
我说:“不慌,我明天走呢,明早给我也不迟。
“那我们明天一早给你送来。”
“行。找几张她近期的相片。”
“好,好,那我们就回去了。不耽误你们了。”
我送他们到门口。
“大侄子,那我就先谢你了。”一直默着的江叔开了口。
我说:“江叔你别客气,都是自己人。乡里乡亲的,谁还没个难处?”
他们走后,我问妻子:“这事你知道吧?”她说:“怎么不知道?是今年刚开春的事。当时江叔和江婶不知道铃儿去了广州。老两口都急疯了,一连找了好几天也没她的消息。村里为这事也是议论纷纷。后来听说铃儿来信了,说是去了广州,这事才渐渐平息下来。”
2
睡觉时,我随手拿起那几封信看起来。
我先打开第一封信。严格地说,这算不上是一封信,因为没有信封,只能算是一张简短的留言条。只见上面写道:
妈:
当您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您、离开家了。原谅我不辞而别。
妈,其实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我别无选择。爸非让我嫁给那个姓麦的不可,可我怎么能嫁给他呢?我们没有感情。我决不能嫁给他!我只能走了。
妈,我要离开您了,到很远的地方去。
妈,我走了。原谅不争气、不听话的女儿!
铃儿89、4、13、
字写得比较缭草,看得出写信人当时的心绪很乱。看罢,我放下,然后又拿过第二封信。
信很厚。我注意看了看信封。只见底边的地址栏上只简单地写了“广州”两个字。我小心地抽出信,打开,一行行娟秀的字落入我的视线:
妈:
火车开动了。我是在火车上给您写下这封信的。
妈,我想您。当火车开动的一刹间,我突然非常地想您。望着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并最终在我视线消失的岛城,我突然觉得非常地想您、想家。我想让火车慢点开,好让我再看一眼岛城,好让我再望一眼美丽的崂山,好让我再看看美丽的大海。但火车根本不理会我的心思,它疯狂地开着。在车轮的“隆隆”声里,我的心在向着岛城的方向狂奔。妈,我真的好想您!我想让您再亲我一次,再抱我一次,再哄我一次。妈,您愿意吗?
妈,当火车开动一刹间,我突然不恨爸了。您知道,有一阵子我非常恨爸。可是我现在突然不恨了。其实爸和你一样都很疼我。爸让我嫁给麦友德或许是为了我好。他和麦友德的爸是战友,麦友德的爸又是我们厂的厂长,他们家有钱有势,在别人眼里这是一门好亲事,有的人怕是要争着嫁呢。可是我不喜欢麦友德,也就不能嫁给他。爸光看他家的条件好,可他不知道或不全清楚麦友德的为人。他不知道麦友德在我们厂里人家背后喊他什么。人家叫他“没有德”。他也实在是太缺德了。在厂里,他常常借他爸的势欺压人,动不动就打人骂人;他还花心。厂里每来一个年轻漂亮些的女工,他都像苍蝇一般粘上不放,非搞到手不可,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有几个女工都被他搞大了肚子。可他爸是厂长,许多人都是敢怒不敢言。你说,这样的人爸让我嫁给他,我能嫁吗?
妈,我走时给你们留了一封信压在枕头底下,你们找到了吗?你们一定很着急吧?我没有告诉你们我去哪里,现在我告诉你们,我要去广州,我要去找小健。
小健是刚过了年到广州去的。他走时说一定给我来信。可一直没来。我很想他,也很担心。前些日子,在派出所工作的小霞(她是我高中的同学)突然告诉我,说广州那边的公安局来函调查小健。我当时一惊,忙问她小健是否在那边做了什么坏事。她说不是,人家只是怀疑他。因为他没带身份证。听了她的话,我的心稍松了一下.我又问她现在小健在哪里,她说小健现在暂时被关在广州那边的一个公安分局里。我又担心起来,就问她小健什么时候才能放出来?她说那就说不定了,得等咱这边派出所复函后才能放。于是我就央求小霞多帮忙让派出所快点复函。她答应了我。临走时,我向小霞要了那个公安分局的地址。
妈,我本不想离开你们的。可那几天爸逼我逼得太紧了。我不想嫁给麦友德,又挂着小健,于是就决定去找他。我要去看他,我一定要找他回来。
妈,我知道你们不想我嫁给小健,可我忘不了他。我们从小在一起玩,长大后又一起上学。从小到大他一直护着我,他不让任何人欺负我。我是真的喜欢他。我知道,你们一直不能原谅他的过错:他赌博,甚至连出租车都输给人了。可他答应过我他不再赌了。他说到会做到的。人谁能不犯错呢?只要他改了,有什么理由不能原谅呢?如今他有难,我不帮他谁来帮他?
妈,我喜欢小健,这辈子我都不能和他分开了。
妈,夜晚来临了,车上的人都睡着了,而我却一点都不想睡。我想家想你和爸,我甚至都有些后悔了……
妈,广州终于到了。我是被人推醒的。我看看表,是凌晨三点多钟。外面天黑着,站台上的灯亮着……
妈,同车的人都忙着下车,而我却一点都不着急。不知怎的,我竟然不想下车。望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突然觉得很无助,甚至有些怕起来……
妈,如今车厢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只有下车了。
妈,就写到这里吧,我要下车了。
妈,请不要挂念我。我会再给你们写信。
女儿:铃儿
89年4月16日
看完信,我突然觉得心里不好受起来。闭上眼,一个泪痕未干满眼忧郁提着行李迟疑不定的女孩的影子闪现在眼前。我突然心里就有些担心起来。我又轻轻翻了翻信,总共是四页纸,每页上的字都有些被什么打湿了,字迹显得斑斑驳驳,有的已是模糊不清。我的心登时沉重起来。
稍许,我把信装进信封。要放下时,又仔细地看了一眼信封上的邮戳,只见上面印有“广州流花”字样。怕是在车站寄的吧?我揣摩。
我又拿起第三封信,刚要打开看,不料妻轻轻夺下放到一边,道:“睡吧,别看了,明天还要赶车呢。”说着,妻轻轻靠进我的怀里。我依着妻关了灯。
3
第二天一早,刚起床,江叔、江婶就来了。他们拿来了铃儿的四张相片。同时拿来的还有一箱苹果、一箱石榴。我连忙说:“叔、婶,你看你们客气什么,又不是外人,快把这些吃的拿回去。”
江婶说:“没什么值钱东西,都是自家产的。你带着车上吃。”
我还想推辞,只听江婶说:“大侄子啊,你就别再客气了。铃儿的事就托你了。找回我家铃儿,婶子我给你磕头了。”说着江婶又抹起泪来。
我忙不迭地说:“婶,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又安慰她说:“你也不要瞎猜疑,铃儿不会有事的。回去后我一定尽力去办这事。”
“志宏,这事就全靠你了!”江叔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说:“江叔,你放心吧,我会尽力的。”
两人千恩万谢地走了。望着他们的背影,我不禁长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列车正点从岛城开出。
我拿出江婶给的四张照片看起来。
第一张是铃儿的单身照,照片的背景是海边的栈桥,她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倚在栈桥的廊柱上,一双大眼睛忧郁地望着前方的大海,额前的刘海被海风轻轻掀起……第二张是铃儿和小健的双人照。照片的背景是崂山的海边。他们俩偎坐在一块礁石上,面朝大海。小健穿一件红色体恤衫,一张方脸俊逸清秀;铃儿长发披肩,依偎在小健的怀中,双目微微阖着,脸上写满了幸福、甜蜜和满足……;第三张也是两人的合照。两人站在一棵高大的椰子树下,背后的草坪绿茵如毯。我仔细看了看照片的背景,是广州的海珠广场;第四张照片是铃儿和江叔、江婶三人的。照片上江叔、江婶站后边,铃儿站前边中间。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多么幸福美满的一家啊!我轻叹一声,随即把视线投向车窗外——
时至金秋十月,田野里的庄稼都渡上了一层金灿灿的色泽,一闪而过的刹间,扑入眼中的尽是收获的喜悦景象。近处的田间地头不时闪过农人忙碌的身影;远处的青山和白云在缓缓地动;有几只鸟从闪过的树上飞起……
我把视线从车窗外收回,拿出那些没看完的信继续读起来。
第三封信仍然很厚。我从信封中抽出信,轻轻展开:
妈、爸:
你们还生我的气吗?你们原谅我了吗?
爸、妈,我现在已到了广州。
下了火车,我来到火车站广场。天还没亮。广场上到处都是零零散散的人群。我站在广场上,心里很乱,不知该往哪里去。我突然觉得很孤单很无助,周围我一个人也不认识,耳边传来的尽是嘈杂的、陌生的异乡音。我好像来到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对我是陌生的。
妈、爸,站在这异乡的广场上,我突然好想你们,好想家。妈,爸,我从小没离开过你们。如今,离开你们来到这陌生的地方,我突然觉得害怕了也有些后悔了。或许我不该离开你们。但我真的不能再回头了。我得去找小健,我要跟他在一起。在这陌生的地方,只要找到他,只要有了他,我就不会害怕。他会保护我。我相信,只要找到他,我就是安全的。我一定要设法找到他。
妈、爸,我在离火车站不远的一家小旅馆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一路打听着,终于找到了了小霞所说的那个公安分局。几番周折,我最终打听到小健现在被关押的地方。他因涉嫌赌博被关在广州槎头看守所。
妈、爸,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旅店的。我的心绪很乱。一路上我万分痛苦,又万分失望。如果小健真的又去赌博,那他就太不争气了。
妈,爸,我现在回到了旅馆。我是在旅馆里给你们写下这封信的。我的心情很坏。我觉得对不起你们。我明天就去看守所找他。有消息我再给你们写信。
妈、爸,铃儿让你们担心了。原谅我!
铃儿4月19日
信封上面的邮戳上印有“广州白云”字样。
第四封信:
妈、爸:
我找到小健的下落了。我既高兴又难过:我见不到他,一道高墙挡住了我们。
在看守所的一间办公室里,一个管教帮我查到了林小健的名字。我请求他让我跟他见上一面,只一小会儿就行。但他拒绝了。我恳求了几次都不行(他的心真硬!)。后来他给了我一张“拜山卡”(他们称探视犯人为“拜山”),说凭此卡可以给小健买东西,也可以给他留言。他让我第二天拿着卡来看守所。于是我就在看守所附近的一家小旅店住下来。我要在这里等小健,一直等到他出来。
第二天我带着卡来到看守所,按规定给他买了些吃的用的,还在卡上给他留了言。然后就在外面等候消息。时间不长,管教就把“拜山卡”又带出来了,看到卡上小健的留言和签名,我仿佛见到了他的面,我既高兴又辛酸,我的眼泪忍不住一下子涌出来。他说他没赌博,没做坏事,一定会放出来,让我等着他。
妈、爸,小健说他没赌博、没做坏事,这让我多高兴啊!他曾答应过我不再赌博的,我相信他。他没让我失望,也没让你们失望吧?
妈、爸,我要在这里等着他。他说很快就会出来的。如果他出来了,我们就一起回岛城。
妈、爸,等着我吧,不久你们就会见到我了,到那时我再向你们赔不是。
想你们的铃儿
4月22日
信封上的邮戳上写着“广州槎头”字样。
放下信,我的心情轻松了不少。我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打开了车窗。
车窗外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树林的一角有几户人家,旁边有一个水湾。湾中几只小鸭在水中袅袅而行,它们时而将头探入水中寻找什么,时而转头向同伴“呀呀”叫几声……
片刻,我打开第五封信
妈、爸:
小健终于出来了。我们俩好高兴啊!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妈、爸,我们暂时回不去了。我们没有多少钱了,不够买回岛城的车票。我和小健商量了,我们想先在广州找份工作,挣点钱,到春节再回去。
妈、爸,前些日子小健没出来时,我曾经找过工作。当时我的钱就不多了。你们知道,我来广州时没带多少钱。尽管我一直省着用,可还是快用完了。我得设法挣些钱。不过,广州的工作真不好找。我到外面街上问了好多地方,可人家都不愿要我。因为我不会听不能讲本地话。广东话太难懂了,简直跟外国话一样。后来终于有一家发廊答应要我。发廊老板说会不会讲本地话无所谓,只要识“做”就行了。我不大明白他的话,恰好当时有一个顾客进了发廊,他跟老板打了个招呼就搂着一个发廊妹亲热起来。后来他们就亲热地搂着上了楼。老板看着他们的背影对我说:明白了吗?我一下子明白了。我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那种事我决不干!
妈、爸,小健出来后,我们就一起找工作。我们找了好多地方。最后,我终于在中山路一家经营北方风味的饭店找到了工作。从饭店出来时我们好高兴啊!那一天下着大雨,我们俩全身都湿透了,可我们还是高兴地搂在了一起。有了工作,我们以后就不愁了,这怎不让我们高兴呢?
妈、爸,后来小健也找了份工作。一个朋友帮他在沙河一个服装批发市场找了份工。我们在一起租了房。
妈、爸,五•一那天,我和小健到海珠广场照了几张像。海珠广场真是太美了,现寄给你们两张。
妈、爸,你们不要担心,等我们挣了钱,过年一定回去看你们。
妈、爸,就写到这里吧。
最想你们的铃儿
5月3日
第六封信:
妈、爸:
你们好!家里一切都好吧!
妈、爸,我现在还在那家饭店工作。店里的工友们对我都很好,他们在各方面帮助我,还教我讲广州话。饭店刘经理对我也不错,他找我谈了几次话。他要求我干活勤力,好好表现。我一定好好努力,不让他失望,也不让你们失望。
妈、爸,这段时间我比较忙,信可能写得会少一些。望你们不要担心。
妈、爸,给我写封信告诉我家里的情况。我住的地址是:广州市三元里机源路33号
妈,爸,就写到这里吧。我好困,我得睡了。
最最想你们的铃儿
5月28日
第七封信:
妈、爸:你们好!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就要提升为饭店的领班了。
妈、爸,昨天,刘经理又找我谈了话。他表扬了我,说我这段时间干得不错,下一步根据我的表现准备让我干领班。妈、爸,说实在的,我并不是很想当这个“领班”,我来的时间短,让我干还真怕干不好。再说我又是外地人。但刘经理这么信任我,我心里很感激。我一定继续努力,争取把工作干好。不让他失望,也不让你们失望。
妈、爸,我现在好想你们。昨晚我又做梦回了家,又和你们在一起了。这样的梦我经常做。醒了以后,我还在流泪。那是高兴的泪啊!
妈、爸,你们放心,不会很久,最迟到过年,我就会和你们在一起了。
妈、爸,就写到这里吧。我很累,我得睡觉了。工作很辛苦,总是睡不够觉。
最最想你们的铃儿
7月9日
第八封信
妈、爸:
真不知该对你们说些什么好。小健他……唉!还是不提他吧。
妈、爸,我还在饭店里做。一切都还好。
妈、爸,你们现在身体还好吧?晚上我睡不着总是想你们。我多想见到你们多想和你在一起啊,可……
妈、爸,你们多保重!
(另,我现在又搬了地方,不在先前那里住了。不要再往那里去信,也不要来看我。)
天天想你们的铃儿
7月25日
读完这封信,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仿佛有一团不祥的阴云在心头弥漫开来。我忙打开最后一封信。信,只有短短的几行字,皱皱巴巴,字迹斑驳模糊:
妈、爸:
我现在好想你们!我多想立刻回到你们身边啊!可女儿没脸见你们了……你们……把我忘了吧!
妈、爸,女儿不在身边,你们多保重!
对不起你们的铃儿
9、22
读完信,我的心猛地沉了下来。我现在终于相信江婶的预感了,母亲的预感往往是灵验的。铃儿一定遇到了不幸的事。
第二章
4
回到广州,还有几天就是“广交会”了,根据公司的要求,我开始下一步的准备工作。我想等“广交会”结束后再打算铃儿的事。
可不知怎的,我的精力总集中不起来,一个身影不时地在我眼中闪动,那是铃儿的影子。我知道铃儿的事已成了我心中一个负担,它如同一个秤砣般在我的心上悠着荡着,让我的心沉重且不安。如果不拿掉它,我就无法安心工作。我决定先拿出一天的时间查问一下铃儿的事。
我找出铃儿的信,记下一个地址。这是从九封信中我能找到的惟一的一个详细地址。虽然她信上说又换了地方,但或许能从这里找到一点线索。
我打了一辆“的士”来到三元里机源路33号。
这是一栋二层居民楼。一楼的门关着。我按了门铃。一会儿,一个老太太走下楼来。她将门开了一半,用疑惑的眼光看了看我,问:“你找谁?”
“阿婆,这里是不是住过一对北方来的小夫妻?”说着我把铃儿和小健的那张在海珠广场照的相片拿出来递给她。
老太太接过看了看,然后肯定地说:“这两个人以前是住这里的,不过早搬走了。”
“您知道他搬到哪里去了?”
老太太摇摇头说:“不知道。”说着她就想关门。
我忙说:“等等,他们是什么时候搬走的?”
她说:“八月份吧。走了两个多月了。”
“八月份?”我还想再问一下,但那老太太已是不耐烦地关了门。
他们会搬到哪里去呢?走出小巷我思忖着。到铃儿做工的饭店去?可她打工的饭店在哪里呢?信上只说是中山路一家经营北方风味的饭店。但中山路太长,从中山一路到中山八路,到底在哪一路段呢?我犯了愁。
回到办事处,我向好友董汉城借了辆山地车。他是我们办事处所在地召庆大楼保卫科的科长,是个热心人。来广州工作时间不长我们就交上了朋友,算得上我的“铁哥们儿”。
我决定骑着单车从中山一路开始,地毯式地挨着找,逢饭店就问,一家不漏。
一连问好几家,都没有。我不泄气,
在中山三路附近的路边,我看到一家写有“北方饭店”字样的饭店。预感告诉我,就是这家了。
我走进饭店,来到服务台问一位小姐:“请问,你们这里有个叫‘江铃’的员工吗?”说着我拿出铃儿的那张单身照片递过去。她接过看了看说:“这不是阿铃吗?”
“对啊对啊,就是阿铃。她现在哪里?”
“她走了,不在这里干了。”说着她把照片还给我。
“不干了?她什么时候走的?她到哪里去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问我们刘经理。”
“他在哪里?”
“在三楼东头的经理办公室。”
来到三楼经理办公室,我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请进!”就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豪华的老板台后面坐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他一见我,就从老板椅上站起来,“请问,你找……”
“您是刘经理吧?我是华兴大理石股份有限公司住广州办事处的,找您有点事。”我说着递上自己的名片。
他接过看了看,疑惑地问:“华兴公司?你……请坐。”
我说:“刘经理,你们这里有过一个叫江铃的员工是吧?”
“江铃?”他一愣,接着说:“对啊对啊,是有过这么个人,不过她已走了,您找她?”
我说:“刘经理,我是她的同乡。您能不能告诉我她去了什么地方?还有,她干得好好的,怎么就不干了呢?”
“这个嘛——”他斟酌了一番说:“她去了什么地方我不清楚。至于她为什么不干了嘛……这个……我也搞不清,现在的女孩子怕是没几个肯安分守己的吧?”
刘经理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他的眼睛,有一瞬间,我们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但在对视的一刹间,他的目光飞快地闪开。
我突然心生疑窦,就紧接着他的话问了句:“是真的这样吗?”
我说这话时眼睛紧紧盯着他眼睛,他避开我的目光,眼睛看着别处道:“或许是吧,女孩子的心谁也猜不透。再说我很忙,对员工的事也不是很了解。”
刘经理的目光不看我,于是我有意地端详了他一下:他的脸很白,胖胖的泛着油光,保养得很好。除眼睛有些小外,口鼻耳皆平常得很。但,右腮边靠近耳垂下方的地方有一块醒目的黑痣,痣上有几根长长的毛。这个明显的特征让人过目难忘。
刘经理的话说完后我没有再接话。屋里有一瞬间很静。
我知道再呆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就起身道:“刘经理,打扰了。告辞!”
“慢走。”他欠了欠身子说。
回到办事处,我把单车还给董汉城,顺便把寻找铃儿的事向他说了。他说:“这事怕是不好办,成千上万人中找一个人太难了。就像大海里捞针,希望太渺茫了。”
我想想也是。
“广交会”已是迫在眉睫,容不得再分心了,于是我只好把铃儿的事先放下了。
但,即使在最忙碌的时候,铃儿的影儿还是会是不是地在脑海里闪动,让我的注意力不能集中。我原本想把挂在心上的秤砣拿掉,然而不但没能拿下,这秤砣反而在心头荡悠了一下,扯得我的心直发疼,且愈发沉重起来。
半个月后,“广交会”结束了。
“广交会”结束后,工作上相对要轻松一段时间,这时铃儿的事又袭上心头。
一天,我找到董汉城,把我的心事对他讲了。我说:“你是本地人,交往的人又多,你看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他说:“这事没那么好办。这样吧,你先在《广州日报》上登个寻人启事,看看怎么样。不行再说。”
我登了启事,留了联系电话。
启事登出一个多星期,一点消息也没有。又过了几天,我沉不住气了。晚上睡不着时,就反复思忖这事。我想,从铃儿身上找不到线索,不行的话,就从小健身上试试看,他们俩不是在一起的吗?找到一个就好办了。铃儿信上说小健在沙河的一个服装批发市场帮工。那么就从这个线索开始找吧。
第二天,我来到沙河。沙河总共有两个服装批发市场,规模都不是很大。于是,我从头到尾挨个摊位问了一遍,跑了大半天,结果都说没有这个人。我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铃儿那边没消息,小健这边又断了线索,我顿时感到事情很渺茫。
5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我陪二个客户在人人菜馆吃饭。两人都挺能喝,我只好舍命陪君子。饭局结束时已过了十一点。
我来到街上。初冬的广州已是微露凉意。这个时间在内地的城市怕已是人迹稀少了,但在广州却是夜生活的浪潮正浓时。大街上灯火通明,渲嚣一片,闪烁的霓虹灯此起彼伏,搭肩挽臂的男男女女们不知疲倦地在街头徜徉着,不时有三三两两的男女或搂抱或亲吻着在大街上招摇而过,旁若无人;街旁,小贩们爆炒栗子的炭火在欢快地跳跃着,栗子诱人的香味弥漫在夜空中;几个手捧鲜花的小女孩龟缩在街头,时不时地站起来纠缠路人……
出了人人菜馆,我向右拐去。此时,我觉得头有些晕,脚步有些飘,视线也有些模糊。但脑子尚清醒。我知道今天酒喝得有些过量了。
经过西壕电影院时,一个穿黑蓝色尼裙、留披肩发的姑娘迎了上来。
“先生,看电影吗?”她低声问。我看了她一眼,她那张白皙的笑脸在我眼前晃动着。我知道我遇到“鸡”了。
在广州,被称为“鸡”的女人大体有三种。一种是纯粹做“皮肉”生意的,只要男人给钱就上床,这种“鸡”一般出入各种娱乐场所、宾馆、酒店等;一种是以陪男人“看电影”或“逛街”为主。这种“鸡”通常只“陪”不“做”。她们靠陪男人看“电影”、“逛街”收取费用。一般看一场电影或逛一次街收十五到三十元不等。通常进了影院,就由着男人搂抱亲吻、由着男人浑身摸了。但这种“鸡”有原则,就是不跟男人上床,她们“守身如玉”。她们通常在市内繁华的电影院、剧院一带活动;第三种是以第二种为基础,只是在“原则”问题上有所突破。即:可以陪男人看电影、逛街,合适的话也可以陪上床。
此时酒精的力量在我的脑子里慢慢发作。我无心看电影,就冲她摇摇脑袋,含糊地说了声“不看……”说着就欲绕过她。不料她又拦住去路道:“先生,不看电影那我就陪您散散步吧。”说着,不等我回答就挽住了我的胳膊。
此时我觉得浑身飘飘欲仙,脚步愈发不稳,有了这个“拐杖”竟然省力多了。于是我顺口应声“好吧”。
穿过西壕二马路,再往左一拐就是珠江边了。沿着江边走了一小会儿,我就觉得体内火烧火燎的,神志也不太清醒,身体几乎完全依赖身边的“拐杖”了。又勉强走了几步,就迷糊起来。我隐约听到“拐杖”说了句“先生,您醉了,我送您回去吧。”我嘟哝了一句:“好……”
后来发生的事我就不清楚了。当我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张床上。我的神志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头仍有些晕。有一瞬间,我还以为是回到了办事处躺在自己的床上。但我很快发现,不是,这不是我住的房子。因为我房间的床没有这么大,床上也没有挂着粉红色的纹帐。这一发现让我神志清醒了一些。我这是在哪里呢?我无意识地伸展了一下上肢,不料竟碰到了一个柔软的肢体。我大吃一惊,神志完全清醒了,一下子就坐起来。我发现自己浑身赤裸裸的,一丝不挂;与此同时,我发现身旁躺着一个女人,一个长发纷披、同样一丝不挂的女人。我一下明白过来,顿时又羞又愧,我扯了条毛巾被盖住下身,然后一把推醒了她。
醒来的她先是半睁着眼迷登了一阵,看看我,又阖上眼,随后又睁开,然后坐起来。她就那么赤裸着全身坐起来,一点也没有害羞的意思。她坐起来冲着我兀然一笑,道:“醒了?”
我看着他,有些怪她的意思:“你怎么搞的嘛?!”
“我?你?哈哈哈!”她看着我,肆无忌惮地笑了,披散的长发也随着笑声抖动起来。她那张尚残留着些许睡意的脸,因大笑而显得生动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披起一件外衣下了床。她来到梳妆台前拿起一包绿“摩尔”烟,抽出一支,冲我晃了晃。我忙摇摇头。她便把白白细细长长的烟卷衔到嘴上,随即拿起火机“啪”的一声点着,顾自吸了起来。
她坐在梳妆台边的一张椅子上,胳膊肘支在台子上,二郎腿放肆地架着。她一边吸一边歪头看着我。她吸烟的姿势很老练。她一边吸一边仰起头徐徐地吐着烟圈……
我透过浮浮袅袅的烟雾端详着她。公正地说,她长得不难看,确切地说,算得上好看。她长方脸,五官端正,特别是鼻子玲珑圆润;眼睛也挺好看,眼眉纹得细细长长;她肌肤很白,很细腻。胸部的双乳因没有衣物的遮拦而无拘无束地挺立伸展着……我不敢再往下看了,因为我突然有了反应。我是说我有了男性的欲望、男性的冲动。我的目光不敢再下移,我感到脸有些烧,我下意识地掩了掩遮在下体的毛巾被。
“嘻嘻嘻……”
突然,耳边传来一阵笑,我忙抬起头,但瞬间我又飞快地把头转向一边。因为我和她的视线碰到了一起!我感到有些窘迫。因为她看我的眼睛中带着一股放浪,一股挑衅,让我感到不自在……
“嘻嘻嘻……”她再次笑了起来,带着一股讥笑的意味。显然她看透了我的内心。我顿时羞愧不已。
“你笑什么?”我的心思被人看穿,有些恼怒。
“先生啊,你真够厉害的。喝了酒还那么‘劲’,了不起!”
“你胡说些什么?”我故作正经地说。
可嘴上虽是这么说,但脑子却在不停地运转,我在搜索记忆中残存的些许记忆。我终于想起什么来了。我隐约记得有那么一刻,我好像回到妻的身边,我紧紧搂着她那丰满柔软的娇体……那么,如果不错的话,我搂着的不是妻,而是眼前这个风骚女子了。想到这,我顿时羞愧不已,我仿佛看到妻那双哀怨的目光。我一下子清醒了,欲望顿时不翼而飞。
“先生,要不要再‘乐’一阵子?”她扔掉半截烟头,伸展了一下腰肢道。
我说:“快别胡闹了。快把衣服拿给我,我要回去了。”
“回去?”她反问说,“先生,您就这么回去?您还没有付钱呢!”
听了她的话,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我意识到,我现在是一个“嫖客”,不管我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我都已经做了嫖客该做的事。一个嫖客对妓女是不应该感到不好意思的。他惟一该做的就是付费了。想到这里,我真的不那么局促了。
“多少钱?”我问。
“按规矩你该付我二百块。但如果你认为你吃亏了,我还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怎么样?来吧?”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会付你钱呢?如果我没钱或者我有钱而一分钱不给你能怎么样呢?”我的口气柔中带刚,我的目光充满了挑衅。
“不要再装蒜了,先生。你以为我的眼光就那么差?像你这样穿得这么体面长得这么斯文的人会没钱会‘做’了而不给钱?那是泼皮无赖干的事。您不会。先生,您不是那样的人。”停了停,她又说:“先生您是第一次出来干这事吧?”她说这话时语气委婉了许多。
我彻底被她打败了。她的眼光太利害了。我被她彻底看透了。是的,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像泄了气的皮球,顿时失去了斗志。
“钱你自己拿吧。在西装口袋的钱包里。”
她狡黠而得意地笑了。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沙发旁拿起我的西装,从里面拿出了钱包。她掏出一沓钱,数了数。然后把多余的又放回去。
“咦?”她惊讶地叫了一声。我看到她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端详起来,边端详边抬头朝我望。“啊呀,我真看走眼了。我还以为您是第一次嫖女人呢。原来不是!”说着她把衣服给我拿了过来。
“你说什么啊?什么第一次第二次的。以前我可从来没干过这事。我是有妻子的人。我从没胡来过。”
“骗人!”她说着把衣服扔给我,“我都有证据了你还嘴硬。”
“证据?”现在该我惊奇了,“你有什么证据?”
“这还不是证据?”她扬了扬手中的照片,“这是我的姐妹梅香。你以前没干过这事怎么会认识她怎么会有她的照片?”
“你胡说什么?她哪里是你的什么‘姐妹’梅香?她是我的同乡,她叫铃儿。”
“铃儿?”她说着又低头仔细端详着照片。“不会错的,她就是梅香。绝对不会错。”她自言自语道。接着又问我:“你说的这个叫铃儿的同乡她现在哪里?在干什么?”
我说:“她现在就在广州。不过,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我正找她呢。”
“那就没错了。她就是梅香。我们一起呆了二个多月,剥了皮我也认得她骨头。”
“你不会认错吧?”看她说得那么肯定,我有些将信将疑了。
“不会错的。梅香就是铃儿。梅香只不过是她的‘艺名’,就像我叫雪莲一样。干我们这行的是没有说真名的。”
“那你快告诉我,她现在哪里?我找她找得好苦啊!你不知道,她爸妈都快急死了。她是偷着跑来广州的。”我边说边匆匆地穿衣服。
“她现在哪里我也不清楚”
“那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这个说起来就话长了。”她见我穿起衣服,也拿过内衣穿上。
“那是二个月前的事了”她穿好内衣坐到床上,然后拿过烟。她让了让我,我接了。她帮我点上。于是她边吸边讲了起来。
“二个月前……”
6
“二个月前,我那时跟着龙哥他们‘做’。”她嘬起嘴唇吸了口烟,然后徐徐吐出来。
“‘做’?做什么?”
“就是陪你们男人上床啊!”
“‘龙哥’是谁?”我又问。
“他叫什么名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鞍山人。因他身上纹满了龙,所以我们都叫他龙哥。用行话说,干他这一行的叫‘鸡头’。龙哥在我们这一行里名气很大。跟他混的姐妹多着呢。我刚来广州时就跟着他干。”
“你是哪里人?”我问
“阿拉上海人。”她做了个鬼脸,耸耸肩接着说:
“认识梅香大约是九月份左右的事。那一天傍晚时分,妈咪和阿英带着她来到我们住的地方。妈咪是龙哥的姘妇,龙哥叫她菲菲。她帮着拉客并负责管理我们这些姐妹,我们都称她‘妈咪’;阿英是我们几个当中最小的。我一看她们带回的这个女人,就妒意顿生。这个女人长得太靓了,让我相形见绌,自愧不如。那一天,她的脸色苍白,神情忧郁,大大的眼睛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但即使这样,她也有着一种我无法比拟的美,一种病态之美。
“后来我问阿英这女人叫什么名字。因为当时我把她当成是新来的。可阿英也不知道她们带回来的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阿英告诉我说,这女人不是做‘鸡’的,是她和妈咪半路‘拣’回来的。我一听,暗暗称奇:这么大的人说拣就能拣?便问阿英到底是怎么回事。阿英就告诉了我事情的原委。她说,她昨晚在丽都酒店接了个‘客’。天亮时,她和妈咪两人准备回去。在沿江路打车时,她们发现江边不远处有一群人在围着看什么。出于好奇,她们就凑过去看了看。来到近前,她们看到一群人正围着一个女人看。那女人躺在地上,浑身湿淋淋的,旁边一个人正在给她做人工呼吸,也看不清她的面目。旁边还站着几个浑身湿淋淋的人。妈咪问了问旁边的人,原来那个浑身精湿的女人是刚投江不久被人救起的。后来那女人就苏醒了。她醒了,先是看看周围的人,接着又闭上眼睛,随即一连串的泪珠就从她的眼中滚了出来。接着,她就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着:‘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她说的是北方话,围观的人看着她,都同情地摇摇头。有人劝她说:‘姑娘,干么想不开呢?快回去吧。’她不吭声。一会儿,她浑身抖起来。那是冻的。我好可怜她,正想帮她时,妈咪走过来让我打车赶快回去。我就对妈咪说:‘这女人怪可怜的,我们把她送到医院去吧。’妈咪说:‘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说着她就转身欲走。我就拉住她不放:‘妈咪,救救她吧……’。最后,妈咪被我缠得没办法就只好答应了。于是我们两人打了辆‘的士’把那女人送进了医院。途中,那女人又昏迷过去。到了医院后,医生给她做了检查,说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受凉了,有点发烧,打一针再吃点药就行了。在医院里,我问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但她什么也不肯说。后来妈咪欲扔下她不管,我怕她再去寻死,就劝妈咪把她先接到我们住的地方过两天再说。于是我们就把她带了回来。
“从阿英口里得知那个女人的遭遇后,我也很同情她。她来到我们那里后,就住进了一间空着的房子。刚开始几天,她不吃饭,也不说话,一副心灰意冷、情断意绝的样子。后来,我们几个姐妹都一齐劝她,让她吃,她自己不吃,我们就轮着喂她。再后来她好像知道了我们是做‘鸡’的,我们要做‘生意’,要招待‘客人’,这个自然瞒不了她。于是她看我们的眼中就有了些厌恶,愈发不肯同我们说话也不再打理我们了。
“又过了几天,她的身体好些了。妈咪正准备赶她走,谁知她却突然跟妈咪说她也要‘做’。妈咪一听,大喜过望,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先是以行家的眼光仔细地打量着她,后来她的眼里就放出了光。她知道凭她这脸蛋、这身材,如果做‘生意’的话,肯定会让许多男人满意,也肯定会给她带来财富。妈咪当场答应了她,并给她取了个名叫‘梅香’。
“梅香接客的那一天晚上,妈咪和我特意给她好好打扮了一下。你不知道,她那样子太让人爱太让人喜欢了。我嫉妒得很,竟怪自己不是男人。如果我是男人的话,我非把她‘吃’下去不可。
“妈咪给梅香找的第一个客人是广州本地的,我们叫他金叔,快六十了,是个色鬼。我们几个姐妹以前都接过他。我们背地里称他‘咸湿佬’或者‘老不死’的。他很有钱,在女人身上也舍得化钱。他父亲从前一直在粤港两地做生意,给他存了不少钱。现在他的子女都去了香港。剩下他一个人在广州看房子。
“因为梅香是第一次接客,所以客人没来以前,妈咪让我陪着她。我便在屋里陪她说话。其实是我讲,梅香只是心不在焉的听着。后来金叔就来了。我便出去打探一下情况。
“妈咪同金叔商定的价钱是一晚一千元。这个价钱在当时简直是天价。金叔最初不答应,说又不是处女,怎么要这么多钱。妈咪坚持不让步。她知道他有钱又是色鬼,在女人身上也舍得化。妈咪说,虽不是处女,但比起处女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看过照片的。如果你不想要的话就算了,就让别人先玩儿。后来金叔只好答应了。他其实也心疼钱,但最终还是抵不住女人的诱惑。金叔带的是美元。最后商定给二百美元。于是妈咪就让我回屋去跟梅香说,让她准备好。
“梅香坐在床上,她见我进来,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我就对她说客人来了,你准备好。我说完了正想出去,不料梅香问了句:‘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老不死的。’我脱口而出。
“‘我想先看看!’她说。
“我一听这话就愣了。看客人?真是稀奇!客人有什么好看的,只要给钱不就行了?于是就说:‘不用看了。你准备一下吧。’‘不,我要看一看。’她固执地说。我惊异地看了她一眼,见她不像是开玩笑,就出去了。
“我在厅里见了妈咪,就把梅香的话说了。她一听也感到有些不可思义,就问:‘怎么回事?她怎么想起要看客人来?’我说:‘我也不太清楚。’妈咪想了想就说:‘她想看就让她看吧。’于是就跟金叔说了。金叔一听就愣了。从来都是他看别人他选女人,怎么这次竟要先被人选?他不愿意,也有些紧张,就说:‘看什么看?我花了钱的。她侍侯我不就行了。’妈咪耐心地对他讲:‘梅香是第一次做这事,这女子性烈,就依了她吧。’金叔考虑了一会儿就勉强答应了。临过去前,他整整有些歪斜的领带,又把翻卷的领子抚平。然后看了看我。我捂着嘴边笑边点头。他才放心了。
“梅香住的屋开门便是厅。门上有个玻璃窗,窗上挂着粉红色的绸布。我让金叔在门前厅里的沙发上坐了,就开门进了屋。我对梅香说:‘客人在外面呢。你从窗口看看吧。’说罢我就出来了。我也坐到沙发上,陪着金叔说了几句话。金叔有些紧张,说话支支吾吾的,目光不住地往窗口瞅。这期间,我看到门上玻璃后的绸布被掀开了。后来又放下了。我知梅香已看过了。就对他说:‘去,到那边去。’
“把金叔支走后,我进了梅香的屋。我问她怎么样。她先是不吭声。我问了好几句,她才说了句:‘你让他走吧。’我一听,知是梅香看不上他。说实话。金叔他不光年龄大,长得也不像样。金叔长得矮,粗粗短短的,脸上五官长得也不怎么好,眼睛往外鼓得厉害,脸上还有明显的麻点。但金叔有钱,干我们这一行的以挣钱为目的,至于长得如何倒是次要的,又不是挑‘老公’,又不是选爱人。于是我便把这道理同她讲了,又劝了她几句。但她再也不吭声了。无奈,我就出去跟妈咪说了。
“妈咪一听,脸色立刻变了。这是她料不到的。关键是她已收了金叔的二百美元。如果这单生意‘晃了’,这二百美元就得掏出来。而这样做就好像掏她的心肝肺一样。于是妈咪就进了梅香的屋。但只过了一会儿,妈咪就出来了。她脸色很难看。她来到金叔面前陪着笑脸说:‘金叔,事情出了点麻烦。姑娘她身子有些不舒服,不想做了。您看再挑个别的姑娘吧。’
“刚才我同妈咪低声说话时,金叔就在旁边狐疑地看着。如今听妈咪如此说,心里马上明白了几分。姑娘肯定是没看上他。也就是说,姑娘嫌弃他,不想和他‘做’了。一想到这,金叔顿时愤慨万千,暴跳如雷,他的脸涨得通红。
“‘什么身子不舒服,分明是借口。臭婊子还挑三拣四的。我今天非要做不可。是嫌钱少吗?二百美元不够再加,三百美元,不行就五百美元。’金叔嚷道。
“‘不是钱的事,金叔。’妈咪陪着小心说。
“‘我不管。这单生意我做定了!怎么,你们管不了她?!’金叔愈发蛮横。
“‘金叔,不是管不了她,是这姑娘性子太烈,闹出事就不好了。’
“‘闹出事来,能闹出什么事来?我不怕!’
“‘金叔,你听我说。’妈咪说着把嘴凑到金叔的耳边小声地说了些什么。我只隐约听到什么‘死呀’、‘投江了’什么的。金叔听了妈咪的话,先是神态一变,接着就愣在了那里。后来他有些沮丧地说:‘那就算了,算了。那你就把钱退给我。我走,算我晦气!’
“妈咪极不情愿地把钱掏出来给了他。他拿着钱就要走了,又不甘心。他对妈咪说:‘这样吧,姑娘不愿意我也不强迫。我看看她行吧?生意不成看看总可以吧?’
“金叔是熟客了,看看总不能不让他看。于是妈咪就答应了他。她带着金叔来到梅香的房前,推开门道:‘看吧。’金叔歪着身子往里一看,见朦胧的灯光下一个天仙般的美人正低头坐在床边,眼登时就直了。他原本要走的,但这一看就不想那么快走了。他颤抖着把妈咪拉到一边说:‘我、我给你十美元,你去跟她说说看。我想看看她的身子。就隔着玻璃看看。’说着他掏出十美元递给妈咪。’
“妈咪一把将钱抢了过来,道:‘行!行!我去说说。’
“妈咪进梅香屋里一大会儿,出来时满面笑容。她对金叔说:‘金叔啊,我可是磨了半天嘴皮子才把她说愿意了。行,你看吧。’又对我说:‘你去看看,如果她准备好了,就出来说说。金叔好过去。’
“我进了梅香的屋,见她呆坐在床边。一双好看的眼睛低垂着。我说:‘梅香,脱吧,把衣服脱了吧。’见她不动,我又说:‘脱吧。干我们这一行的,得放下脸皮,得学会寡廉鲜耻。看看怕什么?让她看看就是了。十美元呢,抵得上六七十块人民币呢。’后来梅香就慢慢把衣服脱了。我看着她那一身雪白细腻的肌肤,眼馋得要命。心想要是自己也这样的话,那钱不是挣老了?我这么想着,就伸出手在她的身上摸了一下。她吓了一跳,身子猛抖了一下。我笑着道:‘看把你吓的,我能吃了你?’又说:‘我要真的是男人,非吃了你不可。’我说着,就把门玻璃后面的粉红色绸布掀了起来。然后带上门出去了。
“金叔在外面早已是急不可奈了。我冲他点点头。他便喜得一癫癫地走了过去。我随后也跟了过去。只见金叔来到门前小心地趴到玻璃窗口上往里看起来。看着看着,我看到他的眼里就放出了光,眼球也愈发往外鼓,差不多就要掉出来;口也不由自主地慢慢张大了,冷不丁地,他的嘴一歪,一串口水流了出来……又看了一会儿,他的身子开始抖起来。我在后面轻轻叫了声:‘金叔,’他沉浸在兴奋中竟没有听见。我放大了些声音又叫:‘金叔!’他吓了一跳,回头看看我。我说;‘都看了半天了,看够了吧你?’他看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转过身刚要走,妈咪走过来,‘金叔,怎么样?’金叔不说话,拉着妈咪的手急急地往厅里走。一边走一边说;‘你得帮我,一定得帮我。’
“‘你让我帮你什么?’
“你再去跟她说说。让我打打‘波’’。
“‘金叔,你让我为难了。姑娘……’
“‘我给钱。我再给五十怎么样?’他说着挑了一张面值50的美元。妈咪接过钱二话不说就揣进兜里。‘我再试试。’说着她就往梅香的屋里走去。
“我和金叔都在外面等着。只听里面先是小声地说话,既而声音就大起来。只听妈咪道:‘五十美元啊,你不做,你为什么不做?人家只是摸一摸嘛,你还能少了点什么?’又听她说:‘你不做,你不做那你当初找我干什么?是我硬逼你的?摸摸都不肯,难道你是处女?就那么金贵?我干这行干了这么多年,从来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你说,到底行还是不行?’‘还不行。你真是气死我了。’停了一阵,妈咪又说话了:‘听我的,啊!就这一次,下不为例。人家人也来了,钱也给了,你不做连摸也不让人家摸一下,这太说不过去了,也太不近人情了。你让妈咪以后还做不做生意?你总得让妈咪脸上过得去才行啊,妈咪毕竟救过你一条命啊!就这一次,以后你爱咋着咋着,我都不管你。’这一番话,妈咪的口气时硬时软。妈咪的话语重而心长。
“后来,可能是梅香答应了。我看到妈咪喜滋滋地从梅香的屋里走出来,脸上红扑扑的。她冲着金叔说:‘进去吧进去吧,我求姥姥告奶奶费尽了口舌总算把她给说通了。你看我都成了什么人了!我的天哪!咳!!’说到最后,她猛叹了一口气。
“看到金叔急急地往梅香屋里走,妈咪又对我说:‘雪莲,你去旁边看着点,可别给我闹出什么乱子来。’于是我就悄悄跟了过去。我通过半敞的门往里看,见金叔已来到了梅香的身边。我看到梅香站在床前,头和身子微往里侧着,灯光下,她那苗条、雪白的身子一览无余地展现在金叔的面前。
“金叔的手先落到了梅香那一头瀑布般油亮的长发上。他的手将那长发抚摸着、拨弄着,那长发在灯光下像黑缎子一般闪着光;后来金叔的手就顺着头发落到了梅香白嫩圆润的肩上。我看到梅香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金叔的手在梅香的香肩上逗留了片刻后就滑到了梅香丰满突兀的前胸上。我看到梅香的身子又猛地抖了一下,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金叔的手在梅香的胸前和双乳是反复地抚摸着,最后他又把手移到了她的下身……我看到梅香的头低着,身子颤抖着,不住地颤抖着,忽然我看到一颗大大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滚下来,接着是二颗、三颗,随后泪珠就串成了一条线……
“金叔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是我能感觉出他很激动,很兴奋,他抚摸着梅香下身的手颤抖着哆嗦着,摸着摸着,我看到他的嘴不由自主地慢慢向梅香的嘴凑过去、凑过去……但就在他的嘴将要碰到她的嘴唇时,突然间,梅香猛地转过身子,我尚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只听‘啪’地一声,一记耳光已是结结实实地扇到了金叔的脸上。金叔没防备,他怎么也想不到梅香竟会打他,这一耳光打得他猛转了个圈,最后一屁股蹲倒在地上……
“后来,我听金叔说起当时的情景。他说,他当时摸着梅香,突然就觉得下身有了反应,他觉得他的男根在试图‘抬头’。这让他既意外又兴奋,他简直是大喜若狂。你不知道,金叔由于酒色过度,自今年初他那玩意就没用了。他找女人其实只是为了满足心理上的需求罢了。有一次,他让我和英子一起陪他。整个晚上,他只是不停地摸摸抠抠,他已不能再‘真枪实干’了。但他有钱,有钱人就是这样。那一天他摸着梅香的身子时竟然有了反应,这怎不让他兴奋呢?但梅香那一巴掌又把他的‘家伙’打蔫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硬过……”
说到这里,她“嘎嘎”地笑起来。
我却一点也笑不起来。“后来呢?”我问
“后来,”她接着说,“那晚金叔气呼呼地走了以后,龙哥就回来了。龙哥得知情况后,二话没说,冲着梅香就是几个嘴巴子,当时梅香的嘴就出血了。龙哥狠狠地扔下一句话:‘做就做,不做的话明天滚蛋!’
“龙哥走后,梅香趴在床上哭了。她哭得好伤心。妈咪怕她晚上出事,就叮嘱我一定要好好看着她。妈咪说;‘她就是想死也不能让她死在咱们屋里。明天就让她走。’
“那一晚我一直陪着梅香。她一直哭。她那梨花带雨的样子实在让人可怜。她哭得连我也跟着掉了不少眼泪。后来有一阵子,她突然不哭了。她坐在床上两眼木呆呆地空望着墙壁出神。出了好大一会儿神,她突然对我说:‘你去给我拿张纸来。’我说:‘你要纸干什么?’她说:‘你不用管。’我说:‘你可不要再做什么傻事。’她说:‘你放心,我这个样子了,不会再寻死。’我见她这样说就放心了。又问她:‘你要什么样的纸?’她说:‘什么纸都行。’于是我就到厅里胡乱拿了一张报纸给了她。她接过报纸看也不看,就从中扯开一半。然后慢慢地叠起来。只一会儿她便叠好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纸包。叠好了纸包,她又随手扔到一边。想了一会儿,又把纸包拿过来。她把纸包拿在手上反复掂量了好大会儿,然后闭上眼睛把纸包往上空抛去。我看到纸包在空中翻了几个滚儿,就落回床上。她闭着眼睛有好一会儿,才睁眼看那落回床上的纸包。但一看到纸包她就重又闭了眼,随即眼中滚出泪水。流了一会儿泪,她拿过纸包,眼直直地看着纸包的翻面。看着看着,她突然大叫了一声‘天哪!’,就趴到床上哭起来……
“我好奇怪。我不明白她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大哭。问她她也不说,只管哭。她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眼睛变得又红又肿。吃饭时我叫她吃一点她也不应声。吃过饭后,妈咪过来了。妈咪对梅香说:‘你不做的话,就走吧。我这里不养闲人。’又对我说:‘阿琴,帮她收拾一下东西。’她哪里有什么东西收拾?妈咪分明是让我催她走。我不知说什么好。我怎么也说不出让她走的话。想不到没等我开口,梅香突然对妈咪说道:‘你不要赶我走了,我‘做’。从今以后我什么客都接!’听着她的话,妈咪不相信地张大了口……
“再后来梅香就留下来。这回她真的‘做’了。她‘做’得很卖力,甚至连我们都不愿接的客她都接了。她的前后态度的转变真是让人想不到。”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露出惋惜的样子。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问。
“不知道。”她说。“总之从那以后,梅香很能吃苦,她拼命地挣钱。有一次,龙哥帮我们找了几个东北客。他们一共是五个人,是来广州批发服装的。他们有钱,龙哥也不照顾老乡,钱照收不误。他们倒不计较钱。他们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让他们玩得尽兴。那一次,龙哥让我和梅香去陪他们。他们住在南北大酒店。那一晚我们两个人被他们差点折腾死。他们其中有一人是个虐待狂,他拿烟头在我们俩身上烫着取乐。想想那一次我就后怕。我还好一点,梅香可就惨了。因为她不会讨客人们欢心,不会调情,也没经验,她还没学会如何应付客人的那些招数。那一晚她真的很惨,早上直接下不来床了。连那个地方的毛都被那个畜生给拔去了不少……”
她说着,又发起恨来,脸上的表情也变得狰狞了。我相信,如果此时此刻把折磨她们的那几个男人抓来,她一定会把他们撕着吃了。
停了一阵她又说:“梅香真怪,她拼命挣钱,可却不舍得花钱。她很节省,从不乱花钱。你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过的是醉生梦死的日子,都是过了今天不想明天。我从没见到有像她那样节省的。她攒了不少钱。”
“他攒钱干什么?”我问。
“其先我也不知道。后来才知道她老公进劳改队了。”
“老公?她老公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叫什么健。”
“是不是林小健?”
“对。就是这个名。我见过她给他写信就是写这个名字。”
我的心彻底凉了!梅香就是铃儿,这回是确凿无疑了。
接下来有好长时间我们谁也没说话。我的心笼罩在一片悲哀中。
“那你知道他在哪里打‘劳改’吗?”良久,我又问。
“具体在哪里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叫什么农场……对了,我想起来了,叫赤江农场。”
“赤江农场”,我把这个名字默默地记在心里。
“你是什么时候和她分开的?”我又问。
“大约是一个月以前吧。那时我不想继续跟着龙哥他们干了。就离开了他们‘单挑’了。”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靠我们给他们挣钱。我们挣的钱是三七分成。也就是说我接一个客挣一百块钱,只能拿到七十,得给他们三十。这简直是讹诈!我卖身挣的辛苦钱为什么要分给他们?这不公平!还有,跟着龙哥他们干,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们找什么样的客你都得接。而‘单挑’的话自己就可以灵活掌握了。”
“那梅香怎么不‘单挑’呢?”
“她不行。”
“她为什么不行?”
“因为她不适合。‘单挑’也得分人。像梅香那样的人不行。她脸皮薄,放不下脸出来拉客。还有,你以为所有的嫖客都是好人?不是的。如果你的眼光或者说运气不好,拉上一个无赖,他玩了你不但不给你钱,反而会把你的钱抢走,让你有苦难言;还有,梅香能吃苦,她不管什么样的客都接。她挣钱是很搏命的。所以她最好还是跟着别人干。”
“是这样……”听她说完,我喃喃自语。
停了一会儿,我说:“我得回去了。”说着我从兜里掏出钱包拿出一百元递给她,“谢谢你给我提供了她的消息。如果以后见到她请给我打个电话。”说着我掏出笔给她写了一个号码。
她把钱拿到手里,又还给我道;“这钱我不能要!”
我说:“拿着吧。以后我还要你帮忙呢。”
她说:“我不要。梅香是我的姐妹,你想帮她,难道我就愿意看着她往火炕里跳?钱你收回去吧。”
临出门前,我回头问了一句:“你呢?你还继续往火炕里跳吗?”
“我,”她说,“我已经是身在火炕,无所谓了。”
下了楼梯,我来到街上。看看表,四点多一点,正是黎明前的那段黑暗时期。街上人迹稀少,四处静悄悄的;路灯发着惨白的光,远处的霓虹灯在无力地闪着;前方,几个人影从一家舞厅闪出来,晃晃悠悠地走着……
我大体辨认了一下方向,这是靠近江南大道中附近的一条小巷。我回头看了看还亮着灯的那个房间。转过身时,一辆出租车驶过来,我招了招手……
7
回到住处,我整整昏睡了一天。不过也没睡好。在梦中我竟然梦见了铃儿,她长发披散,满面憔悴,双眼满含幽怨,骨瘦如柴……
晚上,我请阿城来到小北路附近的一家大排档吃火锅。席间,我酒喝得多,话说得少。喝了一会儿,阿城忍不住说话了,他说:“阿宏,你别这样,如果你还当我是兄弟,有心事你就说出来。你这个样子我看着难受。”
我抬起头看着他,然后又低下头:“我说不出口,不忍心说。”
他说:“到底是什么事啊,这么吞吞吐吐的。”
于是我就把昨晚的事说了。只不过有些细节我忽略了。说到最后我长叹一声说:“那样好的姑娘入了歧途,你说我能不难受?”
他听了我的话沉思了一下说:“阿宏啊,你难受什么?广州做‘鸡’的女人成百上千,你难受得过来吗?再说她们是为了挣钱,有什么好难受的?”
我说:“她和她们不一样。她们是愿意的,可她是被逼的。”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自愿的呢?”
我无语。
他又接着说:“阿宏啊,我知道你这人好心。但你有没有考虑过,现在社会变了,现在能挣钱就是有能耐。你不要把那些‘鸡’们当成是受压迫者,说到底她们是为了钱。这是一种交易。她们‘做’几晚上就抵得上我们干一个月的。你没见那些‘鸡’们见了男人又是拽又是拉喜笑颜开的,哪里像受苦受压迫的样子?让我说,她们这些人不值得同情。你不要一厢情愿地考虑事情。其实,做妓女也是一种职业嘛,只是在我们国家不合法罢了。在泰国,妓女都是有证的,跟我们开店办证一样,是一种合法的职业。还有,她们要真是被‘压迫者’,公安还到处抓她们?什么误入歧途,让我说她们是投机取巧。”
“可我总觉得她不是自愿的。那样好的姑娘会自愿干那种事?”
“行了行了,你还是把自己的事做好,少操别人的闲心吧。”
“那你说我还找不找她?”
“你还找她干什么?吃饱了撑的?”
我沉默了半天,最终说:“不行,我还得想法找到她问个明白。要不,我回去怎么跟她家人交待?还有,我总是放不下心。我有预感,她一定是被人逼的。”
“随你吧,我不管。”
我说:“阿城啊,我还得求你呢。”
“说吧。我知道你请我肯定是有事求我。”他说着,用手点着我的鼻子,“你的,狡猾狡猾的!”
我笑着说:“向你打听个地方。你知道‘赤江农场’在哪里吗?”
“‘赤江农场’?劳改队嘛,怎么了?”
我说:“你找人帮我打听一下。”
“你又要干什么?”
“我昨晚听那个女的说铃儿的老公被判了刑去了那里。我想去问问他犯了什么事。顺便问问铃儿的事。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或许他会知道她的情况吧。”
听了我的话,他点着我的鼻子说:“你这小子,我就知道你不会无无缘无故的请我吃饭,你呀你呀……”
我“嘿嘿”地笑了,说:“我们是兄弟,你不帮我谁帮我?”
过了一天,阿城告诉我说那事他办好了,赤江农场隔广州不远,在从化境内。我一听连忙给他掏烟,又给他点上。他歪着头看着我笑了笑道:
“我有个兄弟在越秀分局开车,你准备好,选个日子我们一起去。”
我一听连忙说:“那太好了太好了!今晚我请客吃狗肉煲!”
“去去去,少来这一套!”他故作严肃地推开了我。
第三章
8
我和阿城还有他的拜把兄弟阿峰三人开着车,冒着小雨驶往赤江农场。
我们原本想等天好再去,可雨一直连阴了几天,我等不及了,就和阿城商量早些去。天气不好阿峰倒是有时间。于是我们就冒雨出发了。
赤江农场位于从化境内,离广州不远。车进入从化境内后,路况开始变差。驶入沙石路后,路面更加凸凹不平,加上下雨,又滑又颠,极难走。阿峰不住地咒骂。
原本只需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却走了两个小时。
到达赤江农场后,阿峰拿着在局里预先开好的证明我们直接找了农场的狱政科。很快他们就帮我们查到了林小健的名字。我们被客气地带到一间类似提审室的屋子等着。
一会儿,就见狱警带着一个光头犯人走过来。
如果没错的话,这个人就是小健了。可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他与照片上的那个人简直是判若两人,最让我惊讶的是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怎么回事呢?
我看着他一瘸一拐地慢慢走进屋。狱警指着屋里的一张椅子让他坐下来。
我仔细地端详着他:他穿一身黑色的劳改服,留着光头;脸又黑又瘦,颧骨都凸了出来;神色黯然。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只随便看了我们一眼,就低下了头。他的目光很冷漠。
虽然与记忆中和照片上的小健差别很大,但我仍然可以看出,他就是小健,不会有错。但他怎么会这个样子呢?我的心一刹间沉重起来。
我们看着他有一会儿,谁也没开口。他原本低着头,见我们都不说话,又疑惑地抬起了头,正迎上我的目光。我们对视了有几秒钟,他又低下了头。显然他没认出我。
我看了看阿城和阿峰,又看了看那狱警,然后冲门口哝哝嘴。阿城回意,就和阿峰站起来对那狱警说;“老兄,走,到外面抽支烟聊聊。”
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小健再次抬起了头。
“小健,还认得我吗?”我用岛城话问他。
我看到他的神情立马变了,他盯着我端详了足足有一分钟,才开了口:
“您是……志宏哥吧?”
他终于想起来了。说起来我的相貌也有些变化。自到广州工作以来,我比以前胖了些。但更主要的是我的穿着打扮比以前有了明显的变化。从前的我不太注意着装,但如今不同了,我现在是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西装革履。当然这也是工作需要,时间一长就习惯了。
我看着他点点头。
“志宏哥,您怎么会来?您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小健,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你做了什么犯法的事?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啊!”我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一连串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赌博……还有伤……伤害”他说着羞愧地低下了头。他的声音很低。
“你又去赌博了?!”听到“赌博”两个字,我突然就有了怨恨。“你怎么又去赌博?赌博害得你还不够吗?你这样做对得起谁?对得起你家人吗?对得起铃儿吗?你还记得对她发过的誓吗?你!……”我激动得说不下去了。
小健把头深深地埋着,没有吭声。
“你判了几年?”停了一会儿我又问。
“五年。”
我看着他,既恨他又瞧不起他。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恨。他太不争气了!
“你这样做太不应该了。你不但害了你自己,更害了别人,你看看你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还有铃儿,你可把她害惨了!”
“铃儿?铃儿怎么啦?”他突然抬起头,眼中满是焦急和不安。
望着他,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把铃儿堕落的事告诉他。他如今肯定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于是我说:
“她怎么了?你说她怎么了?她不远千里来广州找你,你却自甘堕落,又去赌博、打架,让她孤零零一人在外面为你担惊受怕,你说你对得起她吗?”
听着我的话,他重新低下头。
“你为什么又去赌博?赌博已害得你倾家荡产身败名裂你还不记得教训?你不为自己着想总该替铃儿想想吧?!”我继续责问他。
“我……”
“你太让人失望了!”
听着我的话,他深深地埋下了头。看着他痛苦万分的样子,我突然觉得有些过分。我的话说得太重了,他会受不了的。他如今落到这个地步,该受到些安慰才是。再说,我只是他的一个同乡,其实是没有权利说这些话的。
“小健,原谅我话说得重。不过,你又去赌博打架也太不应该了!”我的语气软了许多。
“不,志宏哥,你说得对。我是不争气,我是害了自己害了家人也害了铃儿。可这次我……”他说着停下来,深深埋下了头。但片刻他又抬起头,“这次,我实在是迫不得已才又去赌博的。”他的表情显得异常激动。“如果我有一点办法也不会再去赌博再去做这犯法的事。可是,我实在是别无选择啊!”他说着痛苦地用手捂住了脸。
“别无选择?难道你不去会有人逼着你去?”
“没有人硬逼着我去。可是为了铃儿,我只有去。我别无选择!”
“什么?为了铃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听了他的话我深感意外。
“是的,是为了铃儿。为了借钱给她治病,当时我别无选择只有这样做。为了她,不要说是去赌博,就是让我去偷去抢去死我也会毫不犹豫!”他的话说得坚定,他的脸上突然显出了刚毅之色。
“到底是怎么回事?能说给我听听吗?”
“那是今年四月的事……”
9
“今年四月份,铃儿从岛城来广州找我。在此之前,我已先来到广州。”他缓缓开了口。
“说起来我来广州也是迫不得已。你知道当时我在岛城已没法再呆下去了。那时我已是赌债高筑,整天有人跟着我要钱。我欠了很多钱,最后连承包的出租车也输了。我那时真是鬼迷心窍,一心想赌博。输了想赢回来,赢了还想再赢,我沉溺在其中,不能自拔。我可以整天整夜地赌而不觉得疲倦。那真是一段醉生梦死的日子啊!我成天沉溺在幻想中,总幻想有一天能一夜暴富。最初我瞒着铃儿偷偷去赌。后来她知道了,就百般劝我。可我听不进。我对她说,等赢了大钱我就收手不赌了,就一起过好日子。
“可我始终没赢到大钱。最终我的发财梦像肥皂泡似的破灭了。梦醒之后,我对铃儿发誓从今以后决不再赌。铃儿原谅了我。可我那时已是身败名裂,无法再在家里呆了。后来听人说广州钱好挣。无奈之下,我来到广州。
“来广州后,我才知道,广州并不是我所想象的也不是像人们说的那么好挣钱。首先是工作不好找。出大力的工作不挣钱我也不想干,但不出力又挣钱的工作哪里轮得到我干?在广州待了近一个月我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
“有一天,我在广州解放南路游逛着,就看到有一伙人在路边赌博。只见一个人蹲在地上,把手中三张扑克牌玩得飞快,让人眼花缭乱。旁边有很多人在围着他下钱。我看得手痒不止,忍不住想下钱。但我想到自己发过的誓,最终还是生生忍住了。我正看得起劲儿,突然人群一阵骚乱,我听到有人大喝:‘都不许动!’接着就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大惊,出于本能我一下子甩开抓住我的那只手,拔腿就跑。后来就有人追上来。我边跑边听到后面有人喊:‘站住,站住!再跑就开枪了!’随即我就听到‘啪啪’两声枪响。枪声使我清醒过来:他们是公安。我也立即后悔了:我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要跑?想到这我就停了下来。追上来的是两名便衣公安,我随即被带上手铐。后来我被送到越秀分局。
“到分局后,他们审问我,我说我是来广州找工作的,我什么坏事也没干。可他们不相信,说我没做坏事为什么要跑。我一时也说不清楚我为什么要跑。于是他们就给我办了收容审查,把我送到了看守所。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广州市发生一起大案,一名武警在制止一帮赌徒赌博时被用刀捅死了。所以那一阵抓赌抓得特别厉害。
“到看守所大约有十几天后,铃儿就来了。她来后就到看守所看我,给我买了许多吃的和用的。当时我既羞愧又疑惑又有些担心。羞愧的是自我来广州后一直没跟她联系。我没找到工作又没有固定的住处怎么有脸给她写信?如今出了这事又该如何面对她?疑惑的是她怎么会知道我出事进了看守所呢?又担心她初来广州不熟悉,可千万别出什么意外。
“在受审期间,我认识了同监号犯人吴子彪。他是广州人,赌技高超,黑道上都尊称他‘彪哥’。他也是因那武警的案子被抓的。当时看守所里仅涉及赌博被抓的就有一百多人。彪哥的名气大,又有钱,看守所里无论是干‘劳动号’的犯人还是管教都给他面子。彪哥对我很照顾。刚进号时我身上没钱,又是外地人,吃的用的都没有,他就帮我。后来我才知道他之所以关照我是因为欣赏我的身手。刚进监号的那天晚上,里面的几个老犯人想开我的‘庭’,被我三拳两脚放倒了--上高中时我跟我们体育老师学过武术。
“有一次,我和他说起在岛城因赌博而债台高筑、以及来广州找工作无着落的事。他听了就安慰我,说不行的话就出去跟着他混,保证能赚到大钱。我当时就拒绝了。他也没勉强。
“后来,那个杀武警的人被抓住了。监号里因那个案子被抓的人也陆续放了。彪哥罚了些钱也放了。临走时他给我留了地址,说出去后如果混不下去了就去找他。
“他走后的第三天,我审查清楚也放了。出去后我就见到了铃儿。那一天我们是多么高兴啊!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然而我们很快就高兴不下去了。我们的钱马上就要花光了。从看守所出来我身无分文,铃儿从家里来时带的钱也所剩无几了。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工作,否则连吃饭住店的钱都没了。可找工作何谈容易?那几天我们俩不停地问不停地找,终于在我出来的第三天,铃儿找到了一份工作——一家饭店答应要她。从饭店出来的时候,我们俩是多么的高兴啊!那一天下着大雨,我们两个在雨中笑着,跳着,拥抱着……
“想不到是,当天晚上铃儿就感冒了。我很担心,可铃儿说没事,她吃了点药就睡了。可是半夜里,她突然发起了高烧,烫得吓人。黎明时分,铃儿被烧得说起了胡话。于是我急忙找了辆车把她送到了医院。
“在医院的急诊室里,经医生初步检查,铃儿因高烧已引起了急性肺炎,必须马上住院治疗。医生让我去办理住院手续。我即刻去了。可我很快又回来了。住院要先交五百块钱的押金。五百块啊,当时我们差不多饭就要吃不上了,哪里拿得出五百块呢?回到急诊室,我请求医生先给铃儿治病。可他一口回绝,说是医院有规定,谁也不能违反,再说他说的也不算。我恳求再三,医生也不答应。最后他烦了,说你不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赶快回去借钱去吧!
“我只好出去借钱。可我向谁借钱呢?在广州我只有一个通过朋友介绍认识的朋友,我刚来时就住在他那里。可刚住了几天他和他老婆的脸色就不好看了。我出事以后,给他写了一封信,让他给我送点日用品,可毫无消息。从看守所出来后,我带着铃儿一起去见了他们,想暂时再在他们那里住几天。哪知我出事不久,他们就把房子租了出去。他们把我们俩婉转地赶了出来。你说我能向他们借钱吗?可明知不行,我还得试一试。
“从医院到他们家不很远。我一路狂奔,到他家时,天就要亮了。我鼓足勇气按响了他家的门铃。过了好一会儿他老婆才慢腾腾地开了门。一见是我,她的眼中马上露出厌恶的神情。我说:‘阿伟在家吗?我想请他帮个忙……’我话没说完,她说了声‘不在!’就咣当一声关了门……我站在他们家的门口愣了足足有一分钟才百般无奈和万分失望地离开了。其实这个结果我早就知道的。
“来到大街上,我像一匹走投无路的狼,急得团团转。惟一的希望落空,我再能向谁借钱呢?想着在医院里发着高烧的铃儿,我拼命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我在钻心的疼痛中惩罚着自己的无能……
“后来我在路边的一个台阶上坐了下来。我从兜里掏出半盒劣质香烟,点上抽了起来,我大口大口地吸着,浓浓的烟雾从我的嘴里、鼻子里喷出来。我拼命地吸着,直到手指传来一阵阵灼痛,我才清醒过来扔掉烟头。这时天已大亮了,街上的人和车开始多起来。我坐在台阶上绝望地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来来往往的人。我看到一个个衣楚冠冠的人走进对面的茶楼里。透过茶楼的茶色玻璃窗,我清楚地看到里面的人在悠然自得地喝着茶,谈笑风生……那一刻,我感到心在撕裂般地疼,那一刻我意识到,广州虽然高楼林立繁华无比,但它绝不是像我这一类人生存和发财的地方,广州的天上即使往下掉钱,也落不到我的头上。想到这些我彻底绝望了,我再一次从兜里掏出了烟……
“但就在我掏出烟的同时,一张纸条从兜里飘出来,轻轻地飘到我的脚下。看着那张纸条,如同一个饥饿的人看到了一粒米,我的眼睛顿时一亮:那是彪哥临走时留给我的一张纸条,上面有他的地址。我如获至宝一般将纸条拾起来。我拿着纸条,觉得轻轻的纸条如同千斤重。我想起他临走时说过的话:‘阿健,如果出去后混不下去了就来找我。’拿着纸条,我心里在激烈地斗争着,我知道一旦迈出这一步,就会违备自己许下的诺言,就会再入歧途重蹈覆辙,就难以再回头,然而我还有选择吗?铃儿如今就躺在医院的急诊室里承受病魔的煎熬,死神正在向她狞笑着,我还有选择吗?!你说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别无选择!‘管他娘的!’我一边咒骂着,一边拿着纸条冲向马路。我截住一辆出租车,二话没说,就把纸条递给了司机。
“后来我就见到了彪哥。红光满面的彪哥见是我,就亲热地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我当时很急,就把铃儿生病没钱住院和治疗的事跟他说了。他听了,二话不说,就从鼓鼓的钱包里拿出一沓钱递给我,说:先用着,不够再来拿。在我接钱的一刹间,彪哥说:阿健,钱不是问题,你知道,我很看重你,你跟我干吧,我不会亏待你!我看着彪哥手中的钱,想着医院中正昏迷不醒的铃儿,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然后接过了钱。
“我拿了钱,就一路往医院赶。有了钱,交了钱,铃儿才最终得到了治疗。
“在医院里只呆了一天,铃儿就想出院。因为她知道我们没钱了。可她身体那么虚弱,怎么能出院?况且我也有钱了。我就坚持让她继续治疗,等身体彻底恢复再出院。铃儿问我哪来的钱,我没敢告诉她真相,只说是跟一个朋友借的。她将信将疑。
“后来,彪哥又给了我些钱,让我在外面租了套房子。铃儿出院后,我就带她来到新租的房。她见是一室一厅的房子,里面的用品又一应俱全,简直不敢相信。当她确信它就属于我们时,竟然高兴得一下子蹦起来!看着铃儿高兴的样子,我心里喜悲交加。喜得是铃儿终于恢复健康并有了暂时的安身之处,悲的是这一切都是以我再入歧途为代价而换来的。
“后来,我就跟着彪哥干上了职业赌博。他救了铃儿的命,我不能让他失望。”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接着说: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对不对,我只知道做人要有良心要讲义气。彪哥对我恩重如山,是他救了铃儿。仅此一点就足以让我心甘情愿一心一意地替他卖命。我也知道他不是好人,但这个社会上谁又是好人?我那朋友是好人?医院里的医生是好人?难道我能为了做个好人而眼看着铃儿病死不管吗?不,我不能那么做!天下没有绝对的好人!我前世今生欠了铃儿的,我就要还她;彪哥在关键的时刻救了她的命就等于救了我的命,他不是好人我也当他是好人。我既然答应跟他干就不能失信于他。只要我跟着他一天,我就得替他卖命。这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落到今天这一步从来就没抱怨过。义本无言!”
听着最后他说出的“义本无言”四个字,我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我既同情他可怜他又替他感到悲哀。我同情他的遭遇可怜他的无知更为他现在的结局感到悲哀。但从心里,我其实已经有些原谅了他。同时我在反思:到底是谁造成了他今天的结局?
“你跟着他赌博,铃儿知道吗?”停了一会我问。
“不知道,我一直在瞒着她。因为彪哥有个朋友在沙河市场搞服装,我就跟铃儿说我在沙河服装市场找了份工作。为了让她相信,我特意带着她同彪哥及他的那个朋友一起喝了茶,又带她去了一次服装批发市场,她就信了。说实话,我不想骗她,可又不得不骗她,如果她知道真相是不会让我跟着彪哥干的。
“铃儿出院后就在先前找到的那家饭店工作。我则跟着彪哥干,直到上一次出事被抓。”
“那能说说你这次出事的经过吗?你的腿怎么了?”
“这次出事……唉!其实干这一行总有一天会出事的。”他说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跟着彪哥,主要是保护他的安全,说白了就是他的私人保镖。因为他知道我身手好。说起来我也挺佩服彪哥的。他的义气和赌技都让我佩服。义气就不用说了,彪哥视金钱如粪土。单说赌技。赌博靠得是眼快、手疾、耳灵,这三点彪哥他全具备。一副新牌,只要让他摸上三遍,那么其中的大牌他就了然于胸了。他可以让一张扑克牌从一个袖口进去而在瞬间从另一个袖口出来。他发起牌来手法快得连我们都辨不清。当然,这些仅仅是天赋。但赌博仅仅有天赋还不够,更重要的一点是得学会‘耍鬼’,也就是广东人所说的‘出千’。彪哥曾说过,仅靠运气赢钱是不可能的。要想在赌场上成为常胜将军,只有靠‘出千’。你‘出千’的手段越高明,赢钱就越多。彪哥尤其精于此道。我们每次出去赌博,都要先做好充分准备,也就是先提前在赌具上做好手脚。我们做过‘手脚’的赌具,外观上一点看不出来,但我们心里有数。彪哥还从香港弄来了一批高级监听设备,最小的摄像探头跟小纽扣般大小。有了这些设备,对方的情况我们就一目了然了。凭着这些设备,再加上彪哥的赌技,我们次次得手。
“跟彪哥干上职业赌博后,我才明白从前赌博我为什么总是输,即使赢也是输多赢少。原来里面有很多‘学问’。说白了就是我凭运气赌,而人家是用脑子赌。我赢是人家想让我赢,是想吊我的胃口好让我进一步输。说白了,真正的赌场不存在什么‘好运气’,都是人定胜天。赌场上可以说处处是陷阱,步步是圈套。真正的赌场都是骗局。一个局外人想赢钱简直是痴心妄想。
“今年七月份的一天下午,有中间人帮我们约了广州芳村的几个包工头。我们租了一艘船在珠江上赌。我们去了四个人,彪哥、洪仔、大头还有我。对方六个人,有四个是包工头,另两个是马仔。在这样的场合,我们之间都装作互不相识,暗地里以彪哥为主互相配合。那天我扮作彪哥的马仔,大头和洪仔则跟着下注。按照事先约定,我们让他们四人中的一个下注小的赢,其他三家统‘吃’。那天的局势完全被我们控制。我们共赢了二十多万。其中有一个包工头下注很猛,时间不长就输光了带来的八万多块钱。后来他就在旁边看我们赌。有一会儿我见他出去用‘大哥大’打了个电话。当时我也没在意。后来才知道,这个包工头在码头附近有一个工地。他输了钱就给手下打了电话,让人在我们下船时把钱抢回去。
“赌完时已黄昏了。我们四个人拿着赢来的二十多万元下了船上了岸。不料刚走不远,就有十多个民工模样的人拿着棍棒和刀具气势汹汹地向我们冲过来。后来就发生了一场血战……
“那一天,彪哥在我们三人的掩护下逃了出去,大头受了轻伤也侥幸走脱了。我和洪仔两人都受了重伤。洪仔的头上、脸上被砍了二十多刀,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我被砍了三刀,其中腿上的一刀伤了筋。对方也很惨,重伤三人,轻伤四人。双方混战中,有人报了警,于是我们就被抓了……”
听着他的叙述,特别是他一口一个‘彪哥’地叫着,让我的心如同坠了千钧般沉重。盲目的‘江湖义气’注定了他今天的结局。可悲啊!
停了一会我问他:“你出事家里知道吗?来人看你了吗?”
他摇摇头,旋即低下头。
我又问:“铃儿呢?你们不是在一起的吗?她现在哪里?”
见我提到铃儿,他抬起头,满面愧色。“我出事后,只见过铃儿三次。第一次是刚被捕时,那时我在医院治伤,铃儿去看我;第二次是在开庭的时候。我的案子很快,从抓到判不到三个月,我腿上的伤还没好就开庭了。那一天她和律师一起来到法庭。仅仅二个多月的时间,我看到铃儿比先前瘦多了,也憔悴多了。她一见到我就扑到我的怀里恸哭起来……当时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真是无颜见她。我恨自己,我恨不得立时死在她的眼前。可她竟没有一句埋怨我的话;第三次是我来这里后,她来接见。那一次我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我让她从此以后不要再来看我,我让她跟我断绝关系。我想,我已经害了她,我不能再继续害下去了。我现在这个样子怎能再让她跟着我受苦受累?后来,她又来看我,但我没见她,任是管教磨破嘴我也不见她;她给我来信,我也不给她回;她给我寄过几次钱,但我都原封不动地给退回去了。我这一辈子是完了,彻底完了,但我不想让她也跟着完。我可以毁灭自己但决不能毁了她!”
听着他的话,我心里感到一阵刺疼。我嘴上没说,但心里却在不停地说:“晚了晚了,你已经害了她,你已经把她推向了深渊……”
“她现在住在哪里你知道吗?我这次来,一是想看看你,二是想向你打听一下铃儿的情况。你或许不知道,她是从家里偷着来广州的,她妈和爸都挂着她。我回岛城时,他们特意嘱咐让我打听一下她的情况。他们很想她。”
他摇摇头说;“铃儿现在住哪里我也不太清楚。她第一次给我写信时地址就不是我们从前住的地方了。后来的信中地址也变了几次。我也不能确定她现在的住址。”
“那她最后那封信的地址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虽然不给她回信,但她每次来的信我都读上千遍万遍,怎会不记得?她最后一封信上留的地址是广州市前进路113号。”
我拿出笔记下这个地址。又过了一会儿,我对他说:“小健,我该回去了。在里面你要多保重,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你家人说吗?我回岛城时可以给你捎个信。”
他默默地摇摇头。
我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二百元钱递给他说:“小健,这些钱你拿着买些吃的。你看你都瘦成啥样了。”
他坚决不要,说:“志宏哥,你来看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我不能再要你的钱。如果以后出去有机会的话我一定报答你这份情。”
我说:“这钱你一定得留下!这算是哥的一点心意。”我说着把钱掖进他的兜里。“我不希望将来你能报答我,我只希望你以后出来能干点正事。一定记住!”说完我拍了拍他的肩,然后向门口走去。
门外,阿城和阿峰正同那狱警聊得热乎。见我出来,知已完事,就站起来拉着那狱警的手说:“老兄,我们得走了,以后有机会到广州一定去找我。到了我那里就等于到了自己的家。”说完又从兜里掏出二包金“三五”烟塞到他的兜里。“以后,这个林小健你得照顾一下,他是我兄弟的同乡。
“一定一定!”那狱警连连说。
离开赤江农场,我们就开着车往回赶。我知道如今铃儿正一步步走向深渊,我必须尽最大努力早一天找到她,早一天让她回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自愿走这条路,但从那个叫阿琴的话中,我预感到她一定不是自愿的。退一步说,即使自愿的,这其中也一定有难言的苦衷。
到广州时,天已黑了。我让阿峰开着车直接来到前进路。车停下,我让他们两人在一旁等着。我一人找到113号。这是一座外观很漂亮的房子。我按了按门铃,一个中年女人走出来开了门。她问我找谁。我说:“这里住着一个叫梅香的姑娘吧?”说着我掏出铃儿的照片递给她。她拿起照片看了看道:“是住过这么个人,不过已搬走了。”
“搬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几天。”
“她为什么搬走了?你知道她搬去哪里了吗?”
她看看我,犹豫了一下说:“前些日子有人向派出所举报说租住在我这里的外地人有不法行为。后来派出所来人查过一次。虽没查出什么问题,但我还是不敢让他们再住了。就让他们搬走了。”
“他们搬到哪里去了?”
“这就不太清楚了。”
我再次失望了。
铃儿的事一天不了,我的心就一天放不下来。有一段时间,我甚至特别注意一些娱乐场所中的那些抹脂擦粉妖冶艳丽的女郎,以期能发现铃儿的身影。但我一次次地失望了。
晚上睡不着时,我设想了千万种铃儿堕落的原因。其中有一个就是因为小健入狱后,她感到了绝望,从而自暴自弃自甘堕落。我想这肯定是主要原因。
10
离春节还有三天,妻带着儿子从岛城来到广州。
算上这次,在广州过春节这是第四个年头了。我不回岛城过春节有工作方面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我患有严重的慢性鼻炎,对气候尤其敏感,对于岛城冬季凛冽的气候我是望而生威。我已经习惯了广州的冬天。广州的冬天勉强算是岛城的秋天,这里没有大雪纷飞寒风刺骨滴水成冰,这里一年四季都被鲜花簇拥着。在这里我可以不必穿着厚厚的冬装龟缩在家中,我可以不再忍受鼻腔的闭塞与不适,我可以在鲜花的芬芳中漫步街头,也可以在灯光的闪烁中出入夜市……
儿子每次来广州都是兴高采烈。他不必再为穿着厚厚的冬衣而发愁。在厚厚冬衣的包裹下,儿子的活泼也削减了几分。
妻子这次来又问起了铃儿的事。她说江婶在家里都急坏了,现在正在家病着呢。就连江叔也是整天唉声叹气。两口子的日子过得没滋没味的。来之前,老两口又特意嘱咐让我问问你铃儿的事。
妻子问起我寻找铃儿的事。我只说有点眉目了,还没有结果。我没把铃儿堕落的事告诉她。妻子大大咧咧的,我怕她一不小心露了口风。这牵扯到铃儿和她家人今后的声誉。我得保密。如果我能找到她,如果她能弃旧从新,这件事就永远成为秘密。
我又跟妻子谈起了小健的事。我说:“小健在广州出事了,家里知道不知道?”妻问出啥事了。我便把小健的事简单地说了。妻说:“这事村里也有了风闻,不过具体都不是很清楚。”又说:“他家里人让他伤透了心,都不管他了。”我就说:“那你回去也装作啥也不知道,不要乱说,毕竟不是光彩的事。”妻说:“那当然了,我就那么不懂事?”
妻和儿子在广州住了一个星期就回去了。
临走那一天,我送他们两人去车站。临上车前,妻再次叮嘱我一定要多操心铃儿的事。我郑重地答应了她。其实她不说我也会这么做。
春节后的这段时间天气不好,雨或密集或扶疏,一下就是一个多星期。太阳也仿佛被雨淋怕了,躲藏起来,整天不见踪影。久了弄得人心也跟着潮湿起来。
三月的一天下午,外面雨还在下着,我坐在办公室里无聊地翻着报纸。
这些日子比较清闲,业务也少,大多数的时间我都是靠着一杯茶、一张报纸打发日子。没事时,我就常常琢磨铃儿的事。考虑如何能早些找到她。
正看着,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我拿起电话。
“是老公吗?”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打错了吧,你?”我有点奇怪。
“嘻嘻嘻……”电话里传来一阵莫名其妙的笑声,
“你猜一猜我是谁?”稍顷,电话里的女人又说。
“请问你是谁,如果没事的话我就挂了?”一定是谁在搞恶作剧。我有些不耐烦。
“嘻嘻,阿拉是上海人哪!”电话里的女人有些夸张地说。
是她,雪莲!我猛然记起来了。
“你怎么……”
“你不是说让我给你打电话吗?这么快你就忘了?
“你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吗?”她有些不高兴了,“梅香有消息了,你还想知道吗?”
“什么?铃儿有消息了?快告诉我,她在哪里?!”
“看你急的,你过来一趟吧。我现在火车站对面流花宾馆二楼的咖啡厅里。快点啊,我等你。”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我拿着电话迟疑了片刻,才放下。
流花宾馆二楼的咖啡厅里,灯光若明若暗着,一些穿着体面的男男女女们在窃窃私语着,低低的音乐四处回旋着……
走进咖啡厅,我稍微停了一下,以使眼睛适应里面的光线,然后仔细地搜寻起来。很快我发现角落里一个女人在向我招手。我朝她走过去。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坐下后我要了两杯咖啡,然后问她。
“没办法,这些天一直下雨,电影院那边生意不好做。”
“对了,你不是说梅香有消息了吗?她现在哪里?”
“我也是昨天才得知她的消息的。昨天晚上我去华南影都那边转了转。在咖啡厅里我见到了龙哥的两个马仔。他们见到我后就缠着让我请他们吃宵夜。没办法我只好带他们去了。吃饭间,我向他们打听梅香的事,得知梅香还跟着龙哥干。他们现在住在广源路那一带,但详细地址他们没说。后来我在华南影都门口又看到了妈咪,知道她在拉客,就避开了她。就这样。”
“那么你是不知道梅香住哪里了?”我有些丧气地问。
“是啊。他们不想告诉我。”
“那你等于没说。一点用都没有。我还是找不到她。”
她想了想说:“你想找她的话,我有个办法。”
“说说看。”
“你可以扮作嫖客去见她。”
“亏你想得出这样的法。”我撇撇嘴。
“你不是只想见他吗?嫖客也好,什么也好,只要能见到她不就行了?说真话,如果你以嫖客的身份说不定还能见到她。如果你以现在的身份去见她,她还真不一定能见你。”
“为什么?”
“因为干我们这一行的最怕熟悉的人知道。特别是家里的人,就是死也不能让家里人知道的。卖身呀,你想想,多丢人啊!如果让乡里人知道,脸往哪里撂?就是连家人的脸也没处撂。你想如果你去见她,她知道是你会见你吗?”
“可……”一想到要以一个嫖客的身份去见她,我的脸立刻就烧起来。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们会不会找我的麻烦?”想到那些可怕的“鸡头”们,我有些怕起来。
“不要怕。他们是想挣你的钱,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不过你千万不能暴露你的身份和目的,就当是真的想找个女人玩玩,等见了她再说。”
“我怎么能见到她呢?”
“我有办法。妈咪晚上在华南影都那边拉客,到时你装作嫖客去跟她谈。她手里有梅香等人的照片,她会拿给你看,到时你挑她就行了。”
“那……让我再想想吧。”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随你。这是能找到梅香唯一的办法,如果考虑好了就给我打传呼。”
说着她掏出一张纸给我写了个传呼号。
回去后,我把见阿琴的事跟阿城说了。我说:“她让我扮做嫖客去见铃儿,你觉得合适吗?”我把我的担心也说了。他想了一下说:“这也是个法。你不用怕,如果你真想去见她的话我们俩一块去,我可以在后面偷偷跟着你,有什么事可以互相照应。”又说:“此事的关键是铃儿是不是自愿干这一行的。如果是的话,你去见她就没有什么意义。人各有志,你能不让人干?如果她真是被人逼迫的,那就好办了。咱可以把她救出来。我跟阿峰说一声,让他找几个弟兄,咱连老窝都给他端了。他们也可以借此立功。你先去探探也好,回来咱再商量。”
听他这么一说,我顿时有了勇气,就说:“行,那我就豁出去当一回‘卧底’,去探一探‘虎穴’!”
第四章
11
一连下了半月有余的雨,傍晚时竟然停下来。被雨水打湿了心的人们纷纷走上街头释放郁闷许久的心情。
华灯初上,华南影都前的小广场上已开始热闹起来。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们纷纷汇聚在这里,他们语音不同,形态各异,有本地人,有外地人,还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他们或蹲着,或立着,或围在一块窃窃私语,或聚在一起嬉笑打闹。最惹人注目的是一些浓妆艳抹举止轻浮的妖冶女郎,她们不停地在人群中游来荡去,不断地向男人们搔首弄姿抛着媚眼。一旦遇到态度暧昧的男人,她们即刻上前攀谈,接着是一番讨价还价,如果成交,立马挎起男人的臂膀,俨然恋人般结对进入影院或走上出租车……
阿琴带着我和阿城在华南影都东侧一家商店里朝这边观望着。她不时地指着某一个女郎或男人向我们介绍是谁谁、哪里人,我们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心里却在盼着那个“妈眯”快些出现。
终于,“目标”出现了。一辆出租车在影都前的广场旁停下来。一个个儿高挑、丰满的女人和两个男人下了车。
“看,那个女人就是妈眯。那两个男人是龙哥的马仔。”阿琴指着他们说。我立马觉得心里有点慌。
“阿宏,看你的了。”阿城拍拍我的肩。“不要怕,有我呢。”
我鼓足勇气朝那边走去。
我远远地围着妈咪徘徊着,可始终鼓不起勇气跟她攀谈。不想,她却慢慢地向我这边走来。她观察了我一会儿,终于走到我身边低声问:“先生,想不想找个姑娘陪陪开开心?
我镇定了一下说:“有……漂亮的吗?”我用的是普通话。
“当然有了,我这里的姑娘全是漂亮的。”
“是不是真的?”为了不引起她的疑心,我故作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是真的了。如果你想要的话咱到一边去,我给你看看照片。”说完,她打量了我一下,又问了句:“先生是北方人吧?”
我点头。
我跟着她来到一个离广场不远的地方停下来。她四处看了看,然后从兜里掏出十几张照片递给我说:“都在这里,你看着挑吧。”
我接过照片四处看了一下,见那两个马仔在后面向这边看,但没见到阿城。我心里不踏实起来。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定了定心,便翻看起那些照片来。
照片上是些浓妆艳抹年轻女子的泳装照或风景照。我翻看着、仔细地辨认着。忽然,我发现了铃儿的照片。虽然她画了浓妆,但我仍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我的心在“咚咚”地跳。我拿着铃儿的照片看了一会儿道:“就……这一个吧。”
“先生您的眼光还真不错呢!这个叫梅香,最最让人喜爱的。”
我说:“那,要多少钱?”
“你是想包一夜呢还是只放‘一炮’?”她粗鲁地问。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先看看人再说。别照片上是一枝花,实人却是豆腐渣。”
“行,你跟我来吧。”说着她到路边打出租车。
出租车沿广源路走了不远就拐向一座居民区。我们下了车。她带着我又走了一会儿,就来到了一个大门前。借着昏暗的灯光,我隐约看到门上写着“××服务公司”几个残缺不全的字。我们进了院子,她带我来到一排三层的单元楼前,四处看了看,然后说了声“到了!”就率先上了楼。
我随后跟着她上了楼。在上楼前,我特意回头看了看。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远远地跟在后头。我知道那是阿城,心里顿时踏实了不少。
二楼的门关着。只见她有节奏地敲了三下门。门开了,一个年轻的男人探出头四处张望了一下。她指了指我说:“刚仔,带他找梅香。”又对我说:“进去吧。”随后她就下了楼。
我随那个叫“刚仔”的人来到厅里。厅里有两个人在打牌。我进来,他们只随便看了我一眼就低头继续玩。那个刚仔指了指指厅里的一张沙发,示意我坐下来。然后上了三楼。
我没坐,抬头四处打量了一下。屋里装饰得较华丽,铺着地毯。但是有些乱,有些脏,地上到处是弹的烟灰。
只一会儿,他又下来了。
“先交钱吧。”他说。
我说;“要多少?”
“没谈好吗?包夜六百元,不包夜一个钟点一百五。”
我略微迟疑了一下,就掏出钱包点出一百五十元递给他说:“我先看看再说。”
他接过钱带我来到一间房前推开门说了声:“梅香,来了。”又对我说:“进去吧。”
我压住狂跳不已的心,进了屋。
一个穿紫红色套裙、花布棉拖鞋的姑娘迎了上来,她的脸上浮着一种职业的微笑。
是铃儿!只扫了一眼我就认出来了。虽然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我的心还是猛地一沉。
“您坐吧。”她指了指屋内的一张沙发对我说。随即走上前关了门。掠过我的身旁时袭来一阵浓浓的茉莉花的香气。
我按住激动的心在沙发上坐下来。
“您喝点什么吗?”她坐在屋里那张宽大的席梦思床边问。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细细审视着她。
眼前的这个女人叫梅香。但她不是梅香,她是铃儿。
比起照片上的她,她瘦了些,眼圈略有些下陷,又因为涂了些闪光的粉,所以眼睛愈发显得大并带了一股妖冶之气;脸色倒是红润,眉清目秀,看不出有憔悴的痕迹;先前的披肩发此时在头上盘了一个漂亮的晚妆。她的脸上浮着那种职业的、对任何“客人”都雷同的微笑。此刻,她坐在床上正带着这种微笑看着我,穿着花布绒拖鞋的脚在轻轻地空踢着……
我看着她脸上的微笑,心却在慢慢地往下沉,一个劲地往下沉!铃儿啊铃儿,你、你怎么……!我的心如刀割般疼痛。
“先生,您?开始吧。”说着她蹬掉了拖鞋,上了床。
我依然没有接她的话,只是痛心地看着她。
她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或许她还没有碰到过像我这样比较特殊的“客人”。她脸上的笑容在渐渐地消退,她那大大的眼睛开始露出狐疑的神色。
“先生,您……不高兴吧?”她陪着小心问。
我知道不能再继续装扮下去了。我费力地做了个吞咽动作,然后看着她叫了声“铃儿……”就停住了。
“先生,你说什么?”
我看着她,用纯正的岛城话再次叫了声:
“铃儿!”
她一怔,身体猛地哆嗦一下。
“你……你是……!”
她的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神色大变。
“你、你、你是……你是……天哪!”
她双手猛地捂住脸,随即发出一声类似母兽绝望时发出的嘶叫声就扑倒在床上……
她的身体在剧烈地抖动着,又扯过一条毛巾被胡乱蒙住脸蒙住头,旋即一阵低低的撕心裂肺的呜咽声透过毛巾被传了出来……
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我知道此时此刻我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多余的。让她哭吧,流泪吧,就让泪水来洗刷她心中的羞耻和悔恨吧!……
许久,她停止了呜咽,身体的抖动也渐渐平息下来。
我走到床前,轻轻叫了声:“铃儿!”
她缓缓扯开蒙在头上的毛巾被,一双大而无神的泪眼看了我一眼,又空空地望向天花板……
我看到她清瘦的脸上红的黑的狼籍一片。
“铃儿,起来吧,去洗洗脸。”
她看了看我,又一把捂住了脸。“志宏哥,我……”
我说:“铃儿,不要这样。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心才找到你吗?你知道你妈现在有多想你吗?”
“我……”
“铃儿,别这样,先洗洗脸冷静一下。”
她慢慢坐起来,随后下床拿过梳妆台上的一条毛巾抹了抹脸,然后木然地坐到了沙发上。
我看到,她那去了妆的脸苍白中带着些许灰暗,憔悴不堪;眼圈发青,眼皮有些浮肿……
“铃儿,告诉我,你为会么要这样做?”我走到沙发旁坐下轻声问。
她不吭声。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你知道如果你爸妈知道会有多伤心吗?!”
她还是低着头不吭声。
“告诉我,铃儿,你是不是遇到了不幸的事。如果你还相信我,就把一切告诉我。我会帮你的。我会替你保守一切密秘。相信我!”
听着我的话,铃儿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志宏哥,我……”话刚说了一半她又猛地用手捂住脸抽泣起来。
我轻轻抚着她的肩安慰道:“铃儿,别难过了。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片刻后,她终于平息下来。她抬起头,眼中含着泪花说:“志宏哥,我是为了小健哥才走上这条路的……”
“什么?你是为了他?……”
她点点头。
“铃儿,你怎么这么傻?为了谁你都不能走这条路啊!你得珍惜你自己,你知道你这是在自我毁灭啊!”
“我知道。可小健哥——对了,你不知道,他现在已经……”
“铃儿,小健的事我知道。前些日子我还到农场见过他。铃儿,为了他你也不能这么做。做人是要有原则的,你要珍惜自己。你知道有时一个人的清白和荣誉有多重要吗?还有,你应当替你爸妈想一想。你妈妈现在因为想你都想病了,如果他们知道你走了这条路会有多伤心吗?再说,你这样做如果小健知道了他会愿意吗?不会的。他绝对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她又沉默了。
“铃儿,你这样做是很危险的。这样下去你一定会毁了自己的。”
“志宏哥,”她突然抬起头,“你说的这一切我都知道。可是在此之前我已经失去清白了,我被一个人给毁了……!”说到这里,她原本空洞无神的眼里冒出了一股怒火,一股仇恨的怒火。
“毁了?谁毁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叫刘本善,是我刚来广州打工时所在饭店的经理。是他毁了我。”
我的脑海立刻闪过一个脸上长有大黑痣、小眼睛的人。
“是不是那个脸上长有黑痣的人?”
“你怎么知道他?”
“我去你打工的饭店找你时见过他。”
“对,就是他!这个畜生毁了我,毁了我一生的清白!如果不是他,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要走这条路!”
“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刚来广州时在刘本善经营的那家饭店里做工……”沉默了片刻,她开了口。
12
“我来广州是为了找小健。你知道那时我爸正逼我嫁人。我不从。因为我不爱那个人。我只爱我的小健哥。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知他在广州的消息。我不放心他,加上我爸逼我嫁人,于是就来到广州。
“来广州后不久,小健哥就从看守所放了出来。当时我们身上的钱快用光了,不够买回岛城的车票。加上回岛城怕家人责骂,我们便决定先在广州打工挣点钱,等到过些时候再回家。
“可广州的工作并不好找。我们两个一连找了几天我才找到一份在饭店打工的活。我很高兴也十分珍惜这份得之不易的工作。说真的,工作上我一丝不苟,做什么都是尽职尽责。刘本善是饭店的经理,他对我的工作表现很满意。有一次,他找我谈话,鼓励我好好干,说如果我能持之以恒地干下去,一定会大有前途。当时我很高兴。其实我并不想能做出什么大成绩,我只想不出差错,能长期保住这份工作。
“后来他又找过我几次。有一次,他找我谈话时说准备提拔我当领班。我当时挺高兴,不管怎么说,自己的努力总算得到了别人的认可。想到他对我这个外地人这么器重这么关照,我心里就就有些过意不去,便向他表示了谢意。他当时像是开玩笑似的问我怎么谢他。我说今后一定加倍努力,把工作干好,不辜负您的期望和器重。他笑着说这还不够。我便说那我就找个时间请你喝早茶。他笑着拒绝了。他说,我不要求你其他的,只要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就行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双小眼睛笑眯眯地直看着我。
“有一天晚上,我值中班,下了班后已是晚上十点多了,我正想回去。刘本善派人把我叫到了经理办公室。进去后,我见他坐在老板椅上正悠闲地抽着烟看着报纸。见我进来,他放下报纸,热情招呼我在一边的沙发上坐下。我问他找我有什么事。他说没什么事,随便聊一下。说着他从旁边的冰箱里拿出一瓶可乐递给我。我有点受宠若惊,忙接过来谢了他。他说不用谢,不用见外。他边说边在我的旁边坐了下来。
“他先是问了我一些工作上的事和生活上的事,后又问了小健哥的一些情况。最后他说饭店准备送我去培训,回来后就提拔我做领班。我当时一听很激动,就连忙站起来向他道了谢。他拉着我的手让我坐下,然后凑到我的跟前问,怎么谢?我说我一定记住他的大恩大德,回来后好好工作。他说我不要你这么谢。我说那你要我怎么谢。他说难道你真不明白我的心?我是喜欢你啊!说着他一把就抱住了我。我连忙挣扎着推他。但他不但没有松手,反而把一张大嘴凑了上来。他对我说,他有钱,有车,有房子,只要让他满意,他会让我一辈子都过得舒舒服服……
“我万万没料到他竟是这样的人!原来他这么‘看得起’我竟是怀着这样卑鄙的目的。我愤怒之极,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地推开了他,然后气冲冲地走出他的办公室……
“发生了那件事以后,我原以为他一定会恼羞成怒把我辞退。我已打定了主意,即使不要这份工作也不能失去贞洁。可他并没有那么做。他像啥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于是我就继续上班。可自那以后,见到他我总觉得不自然。他对我的态度也冷淡了许多,培训和提拔的事也再没提过。不过我并不抱什么幻想。我只想能平平凡凡地工作,不想什么大福大贵。可此后我觉得出他在工作上对我要求严了,事情也多起来。因为工作上的事他曾把我叫到办公室训了几次。对于这些,我都忍受了。
“去年七月的一天晚上,我下了班回到住处,见小健还没回来,我便坐着看了会儿电视。后来听到有人敲门,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小健回来了。可他回来也不用敲门啊!我疑惑地开了门。可刚一开门,就有人一拥而进,吓了我一大跳。他们总共有四个人,个个手里都拿着枪。我吓蒙了,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所措……他们几个人在屋里仔细搜查了一遍,确信无人后,其中一人来到我面前,他掏出证件让我看了看。我才知道他们是公安局的。他问我林小健是否住在这里,我点头答是。他说林小健涉嫌伤害和赌博已被他们抓获。他问我是否知道他的同伙住在哪里。当时我被他的话弄糊涂了,小健他不是在帮人家做生意吗?怎么会去赌博怎么会有什么同伙呢?我认为他们一定是搞错了。可他说没搞错,并且说林小健现在受了重伤,正在医院治疗。后来我就拿着他的一些衣服将信将疑跟着他们去了医院。
“到医院后,我看到小健哥果真躺在病床上,他的身上和腿上都缠着绷带。旁边还有二个公安看守着。看着他,我又心疼又生气,没想到他真的又去赌博了。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什么也不说。后来他们就让我回去了。再后来他就被押到了看守所。
“出了这种大事,我再也无心工作。有几次,工作上连连出错,又被刘本善训了几次。有一次,他好像看出了我有心事,就问我。我把小健哥的事跟他说了,并请求他能原谅我工作上的失误。
后来,我为小健哥请了律师。开庭那天我和律师一起去了。那一天,我和律师先到了法庭,后来见他戴着手铐由两个公安押了进来。当时我一看他那样子就忍不住哭了,我的心都碎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的腿竟然……后来,他被当庭宣布判刑五年。我听了忍不住恸哭起来……
“回到饭店后,我伤心不已。那些日子,我硬挺着干活,精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刘本善倒没有为难我。他还让我歇了几天班。为此我还很感激他,并原谅了他那次对我的无礼。
“一天晚上,饭店的几个客户来店里吃饭。刘本善让我跟着去陪酒。那天晚上我被他们硬劝着喝了许多。散席时,我觉得头晕得厉害,走路也不稳了,但脑子还是清醒的。刘本善扶着我进了他的办公室。我在沙发上坐下来。这时酒劲又上来了。我觉得腹中如翻江倒海般难受,就去洗手间吐了一次酒。回来后,刘本善端着一杯茶走过来递给我,说是醒酒茶,喝了就没事了。我想也没想接过来就喝了。可不久我就觉得浑身燥热难当,仿佛体内有一股欲火在燃烧,那股烈焰很快就烧遍我的全身,我感到口干舌燥,神志也不太清醒了,就在这时刘本善又端来一杯茶递给我说,喝点水吧。我正渴得难忍,就接过一饮而尽……
“很快,又一股剧烈的躁热袭遍了我的全身,我感到浑身似焚,一股不可遏制的欲望开始疯狂地折磨着我,我的神志彻底不清醒了,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觉,再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觉得头仍是昏昏沉沉的。想睁开眼,可眼皮分外沉重。我还没有完全清醒,忽然耳旁传来一阵呼噜声,忙使劲睁开眼,但随即我就发出了一声惊叫——我发现酣睡在我身旁的竟然是刘本善,他赤裸着身子,一双毛毛茸茸的手搭在我的身上……!
“我顿时一下子全明白了!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匆忙拿过扔在一旁的衣服穿起来……
“随着我的惊叫,刘本善醒了过来,他看了看我就咧着大嘴笑着坐起来。我看着他,一股恶心猛地涌上心头,接着就是一阵翻江倒海般地吐……
“觉着好些了吗?刘本善说着凑了过来。我扬手就是一记耳光结结实实地扇在他的脸上。‘你这个畜生!你说,你给我喝的到底是什么?是解酒茶吗?!’他望着我嘿嘿笑了一声道:‘不是,不是,当然不是解酒茶,你喝得是一种开心茶,开心茶,你一共喝了两杯,你可真疯啊……
“我什么都明白了,一时的大意,使我终没能逃出他的魔掌。我愤怒至极,顾不得羞耻,匆匆穿上衣服,随即我跌跌撞撞地冲出屋……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我的心头充满了愤怒和悲哀,我不知该往哪里去。那时夜已经很深了,即使是号称‘不夜城’的广州,也渐渐变得安静下来。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也记不清穿过了多少条马路,后来我竟然走到了珠江边。
“江边上已是寂然无人,夜色中,珠江水仍在缓缓地流着。我木然地望着平静的江面,江水在朦胧的夜空下泛着清冷的光,突然,一股不可遏制的伤悲涌上我的心头,泪水顿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滚落下来。我抹了一把又一把,可那泪水却还是不停地往外涌……老天啊!为什么这么对待我?为什么啊!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和委屈放声恸哭起来……
“不知过了好久,一阵凉风吹醒了我。我打了个寒颤,发现天更黑了,那是黎明前的黑暗。望着夜色中的江水,我不再哭泣,也不再流泪,我的心已经麻木了,我心中的所有委屈和伤悲也都已随着泪水流完了……
“风平了,浪静了,夜色退去,黎明徐徐降临。我听到远处传来了早起的行人的脚步声和洒水车悠扬的音乐声。我感到分外疲惫,我的泪干了嗓子哑了心也空了,恸悲过后,我的心灵渐渐枯萎了……我茫然地四顾了一下,目光重又凝滞在平静的江面上。江水碧绿清澈,泛着轻轻的涟漪。我的心动了一下:多好的江水啊!泪水洗不净我心中的耻辱,就让它来洗净吧,就让它来换回我的清白吧……7
“远处传来一声长长的气笛声,似乎在催促着什么。是时候了,还等什么呢?我理了理披散的长发,整了整凌乱的衣衫,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然后攀越过堤岸的护栏……
“我本想以死来抗争命运的不公和残酷,以死来换取我的清白,以死来表示我对小健哥的忠贞不渝,然而命运却偏偏与我作对,我竟没有死成。我被几个晨游的年轻人救了起来;更可悲的是我后来竟阴差阳错地落到了一帮妓女窝里……
“获救的最初那几天,轻生的念头仍时不时地左右着我。但后来我就不想死了。那几天,我想了许多。特别是小健哥,他的影子总在我的脑海里反复闪动。每当想到已入狱且腿已残疾的他,我的心就一次次地疼。想起他,从前我们在一起相亲相爱的情景就会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是的,小健哥是爱我的,他是为了我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想着这一些,我突然就不想死了。”
“你知道小健为什么又去赌博吗?”听到这里我打断她的话插了一句。
“最初不知道。最初,当我得知他是因去赌博而出的事后,我曾生过他的气。可后来当我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我就原谅了他。那是他进看守所后不久的一天,一个自称‘大头’的人来到我打工的饭店,他给了我两万块钱,说是‘彪哥’给的。他还说‘彪哥’以后不会亏待我们。我一听,就知道他们肯定是那些把小健哥拉上赌博道路的同伙,就毫不留情地骂了他一顿,并把他给的钱扔了出去。我恨他们。如果不是他们,小健哥肯定不会再去赌博,也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现在小健哥成了这个样子,岂是几万块钱所能补偿的?
“但后来他又来过一次。这一次,他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我。他说小健哥当初跟着彪哥干也是迫不得已,他是为了借钱给我治病,没办法才又走上这条道路的。他还讲了当初我在医院生病急需用钱的情景。他让我原谅小健哥,不要再生他的气。
“他这么一说,我才回想起那次生病住院的事。当时我就奇怪他哪来那么多的钱,当时我们两个身上加起来也就十多块钱,他一下子到哪里弄那么多钱给我治病和租房子?据医生说,我当时病得很重,如果抢救不及时的话,会有生命危险。现在我明白了,小健哥当初是为了救我迫不得已才走上这条路的。如果有一点办法他也不会再去干犯法的事。于是我就原谅了他。
“想到狱中的小健哥,我突然不想死了。我觉得把他孤零零一人撇在世上太残酷了。他是为了救我才又去赌博并最终落到这个地步的。为了他我得苟且活着。我即使想死也得等满足他的愿望后才能死。你不知道,小健哥他有一个最大的愿望——他想拥有一辆车。你不知道他多么喜欢车。有一次我问他,你今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脱口而出:一辆车,有一辆属于我自己的新车!他租的那辆破出租车输给人后,你不知道他有多心疼,多难过,一连几天他都吃不好睡不好。
“来广州后,他这个念头依然没有打消。有一次我们在中山路玩,刚好遇上新大新公司在搞有奖促销。其中特等奖是一辆崭新的黑色“标致”轿车。当时那车就放在新大新公司的门口。小健哥见了,不住地用手去摸,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羡慕。我想如果能拥有那么一辆车的话,他一定会很满足,也一定不会再去赌博。可一辆车得二十多万啊,我们哪有这么多钱去买车呢?
“在不想死的那几天里,我一直在琢磨这事。小健哥他现在劳改队里,他的腿也残疾了,过上几年他出来后能干什么呢?如果他能有一辆车就好了,他那么喜欢车,有了车一定会很高兴。有了车,以后生活也就不用愁了。可一辆车二十多万呢,干什么能一下子挣那么多钱呢?
“后来听说做妓女能挣钱,一年能挣十几万甚至几十万。我就想,做妓女能挣钱能挣很多钱,我为什么不去做呢?做妓女是丢人是不要脸是堕落是危险是对不起小健哥对不起家人,可这一切对我来说还有意义呢?我已经不纯洁了已经毁了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爱小健哥了,还有什么不可以还有什么好忌讳的呢?小健哥为了我入了狱伤了腿,他的后半生都毁了,你说我还有什么好忌讳的?所以我最终就选择了这条路,选择了这条挣钱最快的路。我打算好了,给小健哥挣足买车的钱,我就死。到那时谁都救不活我!”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
听着她的话,我的心在一阵阵地疼:这到底是愚昧还是爱呢?沉默了一会儿,我说:
“铃儿,你错了,为了谁都不值得你毁灭自己。你应当首先珍惜自己,即使你爱小健即使为了他,这样做你也不值得。”
“不!”她说,“我不这么认为。我已经不纯洁了,我已经被人毁了,毁一次也是毁,毁两次也是毁,都是一样的。”
“不对!”我说,“你的想法是不对的。那个害你的人他应该受到法律的惩治罚,而不是让你走向毁灭的理由。再说他侮辱了你,并不代表或者说明你不纯洁了。因为你不是自愿的,或者说是上了别人的当,是被迫无奈的。你的心灵仍然是纯洁的。这我相信。”
“不,”她说,“我不那么认为。我认为我的爱情我的身体只能属于小健哥一人的,其他人谁也不能冒犯。如果被人冒犯或者侮辱了,就失去了贞洁失去纯洁了……”
“你这是愚昧,你这是封建!”我为她的固执而有些生气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封建。人心险恶,世事难测,有时受到伤害是难免的。但伤害不是永远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淡化的,一切都会遗忘的。人不应该老沉浸在痛苦中,你应该看到未来,看到希望,看到生活美好的一面。苦难是暂时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就是封建,我就是属于小健哥一人的。那个侮辱我的人,我不会放过他。等我挣够给小健哥买车的钱,我就去杀了他,然后再去死!”
“你怎么这么固执。你……”
我正说着,厅里响起了脚步声,我连忙住了口。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接着传来“咚咚”的敲门声。随后,脚步声又走了。我看了看铃儿。她说:“志宏哥,到时间了。你……”
我随即起身说:“铃儿,我今天跟你说的你好好想一想。记住,做人是有一定原则的。还有,想想你的未来,再想想你的家人,他们可都是在日夜盼望着你回去啊!”说到这里,我停了停,又担心地问:“你现在有自由吗?”
她想了一下说:“不是很自由,但我可以找个借口出去。”
“那好,你再考虑一下,把我的话细细地考虑一下。我今天是瞒着身份来找你的,外面还有我的一个朋友在等我。我得先回去。如果考虑好了,你瞅个时间给我打电话或打传呼。我们再好好地谈谈。”说着我拿出笔给她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和传呼号。
“我得走了,你多保重!”我说。
“等等。”她说。
“你还有事吗?”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走到梳妆台边拉开抽屉拿了几张大票走过来。她把钱递过来说:“志宏哥,你进来时给过他们钱是吧?你拿着。”
我推开她的手说:“铃儿,这钱你留着。我虽然不是很有钱,但也并不在乎这点钱。今天能够见到你我已是很高兴了。你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难。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回头,这是我最大的愿望。我走了。记住一定给我打电话!”
走出铃儿的房间时,我装作很兴奋很满足的样子;走过那个被称为“刚仔”的人的身旁时,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我故意吹了一声口哨,然后冲他挥挥手……
下了楼,走了不远,阿城从暗处走了出来。
“见着了吗?”他问。
我点点头。
“怎么样?”
“回去再说吧。”
出了大门,我们上了一辆出租车。
13
回去后,我把铃儿前前后后的遭遇跟阿城说了。他听了有好长时间不做声。我有些气愤地说:“那个叫刘本善的家伙能不能叫人把他抓起来,是这个家伙害了铃儿。不是他,铃儿不会走这条路。是他毁了她,该判他的刑。”
“你真幼稚!”阿城看了我一眼说。“这不是我们说得算的事。这事过去这么久了,哪里还有证据?没证据怎么能乱抓人?再说他又有钱。”又说:“你这同乡也真是——!”他吧嗒了一下嘴,“你说现在都是什么社会了,她还这么想不开。像这样的事有些女人攀还攀不上呢!你看看,现在有多少年轻漂亮的女人为了钱都甘愿给人做情妇。可她,咳,也太死心眼了!”
“这不是她的错。人跟人不一样,我们那边的人就没有这里的人那么开放!再说了,这种事总得心甘情愿才是。别人我不管,可他如今逼得铃儿走上这条路难道就这么算了?”
“不算了又怎么样?要不我找几个人暗里收拾收拾他?”
“那倒不必。”说实话,我不喜欢使用暴力。我倒宁愿看着刘本善站在被告席上。
“那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办?”他问
“先看看再说吧。我已劝过她了,现在也不知她怎么想。如果她想继续干下去,我也没办法。这事就这么着了,就当我没找到她;如果她想从良的话,那最好不过了。那样我们才能帮她。”
阿城点点头。
我只有等她的决定了。
一天,二天,每过一天我的心就愈急,也愈发沉重。每当电话的铃声响起,我都期盼着会是铃儿的电话,但我总是失望。
一连过了三天,铃儿那边仍然没有什么动静。我有些沉不住气了:难道是她想继续堕落下去而不愿见我?或者又出了什么意外?
就在我心中疑惑不定而又焦躁不安时,五天后的傍晚,当电话铃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我终于听到了铃儿的声音:
“志宏哥是你吧?我是铃儿。”
“铃儿,是你?你现在哪里?”
“志宏哥,我们又搬地方了。这几天出了不少事,没来得及跟你联系。”
“出了事?出了什么事?你没事吧,铃儿?”
“没有。志宏哥,今晚八点我在海珠广场的桥下等你。见面再说吧。”说完她挂了电话。
晚八点,我准时来到海珠广场的桥底下。刚下车,就看见铃儿朝我走过来。
她今天穿着很朴素,上身是粉紫色衬衫外套一件白色镂空毛线衣,下身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绿色的高帮皮鞋;脸上只上了淡妆,看上去既朴实又不失清秀。
这才是我心目中铃儿的形象!我冲着她赞许地点点头。
“志宏哥,我们去广场坐吧。”她走过来招呼我。
初夜的海珠广场内到处是人,他们中有拥抱、偎坐在一起说着悄悄话的恋人,有带着孩子在慢慢散步的夫妇,有做着健身运动的男男女女,还有一些是借着灯光在下棋的老人……他们的脸上流露出或幸福或甜蜜或兴奋或安详的表情。看着他们,我的心里涌起一种难言的滋味。如果小健不赌博,如果小健和铃儿不来广州,如果刘本善不……那么他们就会像那些恋人或夫妇一样过着或甜蜜或幸福或温馨的日子,然而命运的安排,使本不该发生的一切都发生了!
我们在一张石凳上坐下来,铃儿显得心事重重。
“铃儿,你在电话里说这几天出了不少事,出了什么事?”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这几天的确发生了不少事。和我一起的一个女孩前几天被公安抓了。她叫小荷,湖北人,比我大一岁。她这次进去怕是出不来了。她出事后,龙哥立刻带我们换了住处。龙哥让我们以后做生意时要多加小心,说现在是严打,出事不好办。从前我们也出过事,都是由他托人花点钱把我们弄出来。而现在不行了。
“阿英也出事了。前些日子她得了病。听医生说,这不是一般的性病,挺难治。阿英是我们姐妹当中年龄最小的。据说她当初是让龙哥他们强奸后被迫干上这一行的。阿英心地善良,当初我投江被人救上后,就是她央求妈咪送我去医院的。阿英把我当姐看,她家的来信她都给我看。她曾对我说过她家里很困难。她爸得病死了,她妈也有病,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都在上学,学费都是阿英给他们拿。阿英得病住院后,一个劲地哭。她住院后没多久钱就花完了。她胆子小,龙哥他们就欺负她。她挣的钱大都让他们榨去了。她还得拿钱给家里,所以手头攒的钱就有限。她治病用的药很贵,打一针要几百块钱。我们原以为龙哥会给她拿点钱,没想到他根本就不管她。我们几个姐妹不能眼看着她死,就凑钱给她。前天上午我到医院去看她,又给她送了些钱。她拉着我的手一直哭,说是不想活了,不想老这么拖累姐妹们。但又说放心不下家里的妈和弟妹。我一个劲地安慰她,说只要我们在一天,就不会看着她不管。后来我就走了。我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昨天晚上她真的跑到洗手间里上了吊。她留下遗书说是今生不能报答我们姐妹,来世一定给我们姐妹做牛做马。她还让我不要把她的事告诉她家里。她一直骗家里的人说是在外面打工。”说到这里,铃儿抹了一把泪。
“今天上午,我和几个姐妹把阿英的后事给处理了。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每人凑些钱给她家里寄去。这样也算了了她生前的一份心事,让她在阴间好过些。”
我听着心里也很难受,沉默了一会儿,我说:
“干你们这一行的最终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她们两个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铃儿,你该好好替自己的未来想想了,难道你想步她们的后尘?现在形势这么紧,你应当尽早收手,做一点正当的。”
“我不是没想过,可我已经这个样子了,你说我不做这个还能做什么?做什么能挣到大钱?如果挣不到钱小健哥他出狱后怎么办?他的腿已经残废……”
“铃儿,你现在先不要考虑他,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你应该先想想你自己。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为了谁都不值得你这样毁灭自己。”我打断她的话。
“志宏哥,我心里总放不下他。你知道他是为了借钱给我治病才又去跟别人赌博的。我不能……”
“铃儿,你不能这么想。小健出事我也感到很痛心也很难过,但我们应该面对现实。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固然与给你借钱治病有关系,但责任不全在你身上,他应当承担更多的责任。可以说落到今天这一步是他自己造成的。”
“志宏哥你不能这么说。如果不是我生病,他绝对不会再去跟人家赌博的,这我相信他。他就是为了我才……”
“铃儿,”我打断她的话,“你错了,铃儿,你这样认为就错了。他为你借钱治病是对的,但他不该跟着那个什么‘彪哥’去瞎混。他可以等以后找到工作挣到钱再还给他。那样不就什么就不会发生了?”
“可他已经答应人家了。他不答应人家或许就不借给他钱,没有钱我就治不好病。”
“即使当时迫于无奈答应了,以后也不能真的跟着他干坏事。我不是说过吗?做人是有原则的。”
“可他答应人家了就一定说到做到。我了解他。他是很讲义气的。”
“这正是他的悲哀之处。有时,对于一些坏人是可以欺骗的。”
“他不会的,他不会骗人的,不会的……”
“铃儿,你想想,你就是真为他好,也不应该走这条路,你说他知道了会愿意吗?”
“我也知道他不会愿意的。但我已经不纯洁了,也不能再和从前一样爱他了,做什么还不一样?只要能挣到钱……”
“铃儿,你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思想怎么还这么封建?我不是说过嘛,刘本善侮辱了你,他那是犯罪,你可以告他,他应该受到法律的惩罚。你是被迫的,你依然是纯洁的。你可以像以前那样爱小健。”
“不,我只属于小健哥一人的……”她两眼望着远处喃喃自语道。
“不是的,铃儿,相信我。你仍然是纯洁的。如果你真是为了他好,你就像从前一样,不要有顾虑。你可以再找个工作,和从前一样爱他。”
“和从前一样爱他……不,不能了!如今是彻底的不能了。现在我不但不能再爱他了,连见他一面都没脸了……”她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用双手捂住了脸。
“铃儿,你一定要有信心。忘记过去发生的一切吧。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发现,再刻骨铭心的记忆也是可以淡化的。没人会知道这件事,我会替你保密。相信我!你可以离开这里,换一个环境,再找一份工作或者做点正当的生意,这我可以帮你。我会尽力帮你。”
“……,……”
铃儿不做声。
我也没说话。我知道她心里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斗争。
“志宏哥,我是没救了。或许我命中注定要走这一步。人有时不认命是不可能的。我就是苦命的人。”片刻后铃儿开口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悲哀和绝望。
“铃儿,你怎么会说这些话?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命运是靠你自己把握的。”
“不,不完全是这样。人有时是拗不过命的。你不知道,在我走这条路之前,我曾经赌过一次。”
“赌过一次?赌什么?这话怎么讲?”
“赌命!”
铃儿放下手。灯光下我发现铃儿闭着眼,一颗大大的泪珠从眼角滚了出来。
“在我最初决定接客的那天晚上,我突然又后悔了。那天晚上,我拒绝了那个嫖客。在那耻辱的一刻,我突然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了。我忍受不了那样的耻辱,我忍受不了那样的侮辱,我干不了那样下贱的事。那天晚上我哭了半夜,也在做与不做之间选择了半夜。为了小健哥,我最终把‘做’与不‘做’的权力交给了命运。那天晚上,我赌了一次,我赌我自己的命。我用一张报纸叠了一个纸包。我把纸包抛起来,我假定,如果纸包落下来是正面朝上,那我就不‘做’,我就离开那个‘鸡窝’;如果是翻面朝上,那么我就认了。那是从前我和小健哥经常玩的一个游戏。我们俩遇到争执不下的事时,小健哥就采用这种方法来决定。那天晚上,纸包叠好后,我反复掂量了半天,才抛起来。结果……纸包落地时是翻面朝上的。不仅如此,纸包的翻面上还有几个醒目的大字‘鸡西市推行……’,我看着这几个字,特别是那个‘鸡’字,简直是触目惊心……你说这不是命是什么?既然我的命是如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有认了!”
说完,铃儿的双手捂住了脸。
我听着她的话,一下子呆了,半天才说出一句:“你、你怎么会这么愚昧……?”
“志宏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我已经……已经不能回头了。”
“那你是明知是深渊还要往下跳了?”
“志宏哥,我……”
“铃儿,你也太自私、太心硬了,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该为家中你爸妈想一想,你知道他们见不到女儿的心情吗?你想过如果他们知道你现在干这个并且还想继续干下去他们会怎么样吗?我说的也不少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志宏哥,再给我几天的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
“随你吧。”我有些失望地说。
“志宏哥,我今天约你出来还有件事要你帮忙。”说着,她从里面兜里掏出一个包着东西的塑料袋递给我。
“志宏哥,这里面包着一个存折,是我半年多来赚的血泪钱六万块钱。从前我一直找不到一个可靠的人保管,只有自己小心地藏着。现在有了您,我终于放心了。”
“这——”我有些犹豫,忙说:“这么多钱………存折你还是自己……”
“志宏哥,你不要推辞了。这钱放在我身边不安全,还是放您那里保险。我信得过您。你就先替我保管着吧。”说着她把塑料袋用力按到我的手里。“钱我以小健哥的名字存到了南丰商场旁边的那个银行里。密码是他的出生日期。你记住,一定记牢!密码是:1-9-6-8-3-2--1,她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记住了吗?”
我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就把塑料袋装了起来。
“还有,”她又拿出一个牛皮信封交给我,“这里面装着一千块钱,如果有时间的话,你帮我交给小健哥,让他在里面花。他问起我,就说我一切都很好。”
我接过钱说:“铃儿,这样吧,这钱和存折等我见到小健就一起交给他吧,由他保管更好一些。”
“不,存折就先放你那里,别让他知道。除非我有什么意外。”停了停又说:“那一千块钱他也不一定要,以前我给他寄过钱他都给退了回来。”
我说:“你胡说什么,会有什么意外?你不要胡思乱想。”又说:“其它的你不要考虑那么多。刚才我跟你说的你回去考虑一下,如果想通了就直接去找我。我住在东山区召庆大楼三楼。”
“志宏哥,我会考虑的。”说着她站了起来,“我得回去了,时间太长他们会起疑心的。”
“铃儿,你不要怕他们。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就报警,让公安把那些坏人都抓起来。”
她默默摇了摇头。
“那你自己多保重!”
“谢谢您志宏哥,我会的。再见!”
望着她的背影,我真想喊她回来对她说一句“铃儿,不要回去了,跟我走!”可……
我轻轻叹息了一声。
第五章
14
与铃儿见过第二次面后,我的心情平稳了许多。我知道,做到这一切,我已经尽力了,该说的说了该做的我也做了,以后的路就全靠她自己了。我相信她最终会回头的。
与铃儿见面后的第二天,领导安排我去深圳联系一项业务。
在深圳我一共住了一个星期。业务处理完后,我去一个朋友那里玩了几天。他叫陈启,在深圳开一家公司。说起来他算是我的半个老乡,他父亲是南下时从岛城移居广州的。后来他去了深圳发展。我认识他有三年多了,关系一直很好。为了能让铃儿从良后有一个好的环境,我对陈奇说我有一个表妹想来深圳谋份工作,到时还请他多帮忙。他一听就爽快地答应了,说到时你带她来找我就可以了。
回到广州后,一个同事告诉我说有个叫江铃的姑娘来找过我,听说我出差了,她就走了。我忙问他她走时有没有留个通讯地址。他说没有,她见你不在就走了,说下次再来。我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怎么这么巧?就有些后悔出这趟差。但想想又有些高兴,毕竟铃儿是想通了,否则她不会来找我。我这次不在,她下次还会再来的。
“春季严打”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这次严打以“黄、赌、毒”为主,兼打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翻开报纸,到处是关于“严打”战果的报道。基中有一张报纸上登着一篇有关“扫黄”的长篇报道,附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一排卖淫女或抱头或捂脸或若无其事地蹲在地上。我看着报纸,心里莫明地乱跳。据说,现在对查获的卖淫女,取代以往“以罚代罚”的方法,不再以罚款为主。如今对查获的卖淫女一律先送医院进行强制检查,没病的直接送“劳动教养”;有病的先治病然后再处以“劳动教养”。一时间,一些娱乐场所风尘女到处招摇的现象突然不见了,她们像是突然间就销声匿迹了。
我一直等着铃儿的消息,但一个星期过去了,却音信全无。外面形势如此严峻,我的心又开始不安起来。
一天晚上,我刚准备吃饭,突然腰间的传呼机猛烈地震动起来。我打开一看,只见上面
显示着一行字:志宏哥速来人民南路南城酒店对面接我。铃儿。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铃儿一定遇到了危险。我迅速下了楼。
到了保卫科,见阿城正在玩着游戏,我拉起他就走。
“你……你干什么?”他正玩得起劲,被我打扰竟像中学生一般恋恋不舍。
“快,我有急事,跟我出去趟!”我来不及细解释。
我们上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我才把收到铃儿传呼的事告诉了他。我说:“弄不好她有麻烦,你和我一块儿去看看。”
出租车在南城酒店的对面停了下来。这个路段是广州最繁华的地方之一,街面上车水马龙,人流熙来攘往,热闹非凡。我们俩在车上向四周看了看,不见铃儿。周围的一切显得和平常一样,看不出有异样的地方。
我下了车,朝四处反复打量了几圈,仍是不见铃儿的影子。于是我点上一支烟,一边抽一边四处看着。
觉得过了好长时间,看看表,却只过去了十多分钟。我焦躁不安,地上已丢了四五个大小不一的烟头。
阿城也下了车。“有没有搞错?她怎么还不来?”
“再等一下。”我说。
“我最烦等人。还要等多久?”阿城问。
他的话音刚落,对面南城酒店临街三楼的一个房间的玻璃传来一声闷响,随着一阵“哗啦啦”玻璃破碎的声音,我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从窗口飞了出来,她的长发在风中飘舞着……
没等我反应过来,那飞出的人已落到了街上一辆正驶过的出租车顶上,随着又一声闷响,那人在车顶上撞了一下又被反弹起来,重重地摔了出去……
“不好!”我惊叫一声,随即穿过马路疯狂地向出事地点冲过去。
此时,出事地点已围了一群人。我迅速靠过去,只见人群外一只女式绿色高帮皮鞋被甩在一边。我的心陡然一沉,一种不祥地预兆瞬间罩住了我。我粗暴地拨开人群,来到坠楼人面前。只见她脸朝下俯卧在地上,浓密的长发遮住了脸,一小股殷红的血流穿过发丝汩汩淌了出来。她赤着一只脚,两臂一上一下斜伸着。我扑过去抱起了她的头。
“铃儿——!”我惊叫一声。
“铃儿,铃儿,你醒醒!”我凑向她的耳根大声喊着。她满脸是血,双眼紧闭,对我的呼唤无动于衷。这时血顺着我的胳膊流下来。
“铃儿!铃儿!!”我拼命摇晃着她。
突然,她的眼皮动了动,我忙抹了一把她眼角的血。她慢慢睁开了眼。
“铃儿,发生什么事了?快告诉我!”
铃儿看着我,嘴唇翕动着,发出一阵微弱的声音。我忙把耳凑了上去。
“快……快……报……报警!”她说完头就软软地歪到了一边。
“阿城,快,报警!”我吼了一声,随即抱起铃儿狂奔起来……
跑着跑着,我感到铃儿的身体软塌塌地直往下垂、往下垂……
铃儿再也没有醒过来……
以后发生的事是阿城告诉我的。
阿城不愧是干保卫出身的,听到我的喊声后,他立即跑到酒店门口,与两个已是发了呆的保安一起关了酒店大门,封锁了出口。阿城随即报了警。
一会儿,派出所和分局的人都来了,将酒店团团围住。
警察在三楼铃儿跳楼的那个房间找到了四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女人。他们又把酒店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搜了个遍,最后在酒店的储存间里查获三个灰头灰脑的年轻人。经那四个女人指认,他们正是负责看守他们的人。
被抓获的三个男人和四个女人被带回分局接受调查。
警方随即对此案展开调查。
经审查,在铃儿跳楼的那个房间里找到的四个女子,分别是来自湖南、湖北、广西和辽宁籍的卖淫女;在酒店里抓获的三名男子是涉嫌强迫、容留妇女卖淫、贩卖人口等行为的犯罪团伙成员,两名辽宁人,一名广州人。根据三人的口供,警方又于当晚凌晨一时左右将返回酒店的该团伙头目、绰号“龙哥”的赵化龙缉捕归案。经进一步审讯后,警方乘胜追击,与珠海警方连手摧毁了一个在珠海涉嫌长期贩卖人口、偷渡的犯罪团伙,并抓获团伙成员六名。
至此,案件得以告破。
据警方的结案报告,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迫于“严打”的威慑,以赵化龙为首的容留、强迫妇女卖淫的犯罪团伙,欲把手中控制的五名女子卖到国外。他们联系了珠海的一个偷渡团伙,进行了密谋策划后,预定在案发当晚凌晨1时许将五名女子骗上一辆中巴车前往珠海,再在珠海由偷渡团伙将五名女子贩卖到澳门。他们谈定五名女子的卖身价为每人三万元,在珠海一次付清。不料事情出了意外。赵化龙手下的一个心腹马仔当晚酒后向其中的一化名梅香的卖淫女(姓名、籍贯不祥)吐露了真言。得知消息后,这名女子与另四名女子计划逃走。结果被负责看守的另两名犯罪团伙成员察觉。危急时刻,该女子纵身跳楼示警,后经抢救无效身亡。案发后一名董姓男子及时报警并积极协助警方侦破了此案。
15
“五·一”前夕,我决定回一趟岛城。做出这个决定是艰难的。因为这次回去,我将面对许多难题。但我必须去面对。
启程之前,我到赤江农场探望了小健。
小健同我前次见他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神色比以前稍好了些。接见中,小健问起了铃儿的事。我对他说铃儿一切都很好,让他不要操心。我没有跟他说真话,我知道此时的他一定受不了这个打击。还有那笔六万块钱的事,我也没告诉他。我想只有等他出来那一天才能告诉他真相。
提到铃儿,小健就一直说他对不起铃儿。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他是对不起铃儿。但此时此刻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呢?
临走时,我把铃儿给的那一千块钱拿出来递给他说:
“小健,这钱是铃儿给你的,你留着。”
他不要。
我说:“这钱是铃儿特意让我捎给你的。你一定得留下。”
他还是不要。
我急了,就说:“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对不起铃儿吗?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报答她吗?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很爱她吗?那你就该拿着这钱把它花掉把身体养好在里面好好干早点出去,这是你对她最好的报答。拿着!”我说这话时措辞异常激烈。
他还是没接。他说:“志宏哥,这钱我不能要。我现在不缺钱花。”
“不缺钱花?你哪里有钱?”我不懂他的话。
他说:“前些日子彪哥打听到我在这里,就派人给我送了几千块钱还有好多东西。他说了,如果我缺什么就跟他要。”停了停,他补了句:“志宏哥,我真的不缺钱。这钱你让铃儿留着吧。她在处面用钱的地方多。”
“那你以后打算出来怎么办?还打算跟着他混吗?”
“不,”他摇摇头说。“我跟他两清了。他为我救了铃儿的命,我为他折了一条腿,我们之间谁也不欠谁的,两清了。”停了停,又说:“以后的事,再说吧……”
听了他的话,我默默把钱收了起来。
岛城之行,对我来说的确是一次艰难的行程。回去,我就得面对江叔和江婶。我不知道该怎样对泪流满面的江婶和满面懊悔的江叔提起铃儿的事。他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啊!能让他们彻底绝望吗?但不这样又该怎么办呢?难道去骗他们?
考虑再三,我最终还是决定选择后一种做法:我将骗他们。我将对他们说我没找到铃儿,广州那么大人那么多没有详细地址找个人不好找。我还会安慰他们说,以后我会慢慢帮他们找。只要找下去,总有一天会找到的。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相信我的话,但我只有这么做了。我知道这样很残酷,但我没有别的选择。这样做,至少还会让他们心存一点希望。人活在希望中总比活在绝望中要好一些。
我只有这么做了。
动身的那一天,广州的天气很清朗,但我的心情却好比三月的连阴天一般阴沉沉的。
列车一路北上,愈往北春的气息愈浓厚,春光愈明媚,到处都是草长鸢飞。然而我的心情是沉重的,我丝毫感觉不到春意的盎然。时不时的,会有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在耳旁回荡……
当列车终于缓缓停靠在岛城车站时,我酝酿一路的心雨终于倾柱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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