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桥左下侧,是一段废弃的马路,它成了蓝色农用车和红色面包车的家,十来辆车栖息在马路两边,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专修楼房漏水。”每一辆车又是一个小家,它驮着男人、女人和孩子,也驮着几样简单的生活用品,从遥远的安徽疾驰到我们这个县城,每天晨光熹微时,它载着一家子穿梭在县城的大街小巷,也奔波在通往乡镇的每一条公路上。暮色四合,它像一片寒鸦,带着斜阳,扇动沉重的翅膀,又飞回大桥下他们共有的家。他们成了我们眼中的吉普赛人,他们的家随着车轮转动而流动。
傍晚散步时,我常倚在大桥的栏杆上俯瞰他们。因为他们的栖居,废弃的马路更像一个大杂院,他们从车上搬下小炕桌、小马扎还有简易的煤气灶,男的围桌而坐,拉拉家常,有时也打打扑克牌,夕阳的金粉涂抹在他们黝黑的皮肤上,看上去他们就像古铜雕塑。女的蹲着做饭,煤气灶就摆在地上,熬一锅土豆或大白菜,旁边置放一烧水炉,她们翻炒一下锅里的菜,顺便往水炉里添点柴。孩子们都不大,不够上学年龄,头发有些蓬乱,一样黝黑的皮肤,只是两颊红扑扑的,像两坨高原红,望上去健壮朴实,小家伙们围着车东藏西躲,你追我赶,串串笑声像插翅的小鸟儿,一只只布满天空。开饭了,一大钵菜搁在炕桌中间,旁边堆放一袋子白面馒头,这就是他们每天的晚餐。一家人围拢过来,不用碗,手拿馒头,啃一口,夹点菜,直接塞进嘴里。偶尔炕桌上也会多出几瓶啤酒,男的抓住瓶子,仰起脖子直灌。晚饭后,他们洗脸洗衣,高声谈论。热水是炉里现烧的,冷水大概从附近河里提的,都装在涂料桶里备用。马路一边的大树上,拉起一根长绳,洗好的衣服晾晒在上面,五颜六色,如挂满的万国旗。
散步回去,八九点钟的样子,盈盈路灯闪烁,橘黄的光包裹寒气,有些温馨也有些冷寂。回头再望望那段废弃的马路,一块一块的蓝色跳跃在昏暗里,如一洼洼幽蓝的湖水,荡漾在黑色幕布上,那是工作着的平板电脑,一家子挤在车内逼仄的床铺上,齐刷刷地盯着巴掌大的一小块,在剧中人物的悲欢离合里,他们走进时光,寻找生活支点。冬季的夜晚漫长而寒冷,难道他们就这样天为被,地为席,度过一夜又一夜?特别是那车厢敞露的农用车。一次偶然的机会,晚上大约十一点钟,我从城里回来,上桥时,特意在那段马路上搜寻了一下,车辆都不见影踪了,环顾四周,发现它们都停靠到了桥底下,那是两路公交车的终点站,由桥墩撑起宽阔的桥面,算是搭起了一个屋顶,南北两侧围上铁栅栏,看上去像家里的小院。我明白了,夜晚他们的家仍然在流动,先搁置在马路边,等公交车收班后,无人管制,他们就悄悄地溜过去挤一挤,暖和一下后半夜,早上六点前再悄悄地让位给公交车。
知道他们歇息的秘密,心里有些暖,也有些涩,这让我又想起夏天。七八月份,这里的夏天是火炉,是蒸笼,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他们的家从桥下流动到桥上。车沿人行道竖直摆开,乘凉的人来来往往,他们坦然地坐在人行道旁,吃饭,聊天,完后,或躺在铺板上,或铺一卷凉席,就卧在人行道上,惬意地欣赏电脑里收藏的故事,周围的喧嚣和热浪,似乎都属于另一世界。
这样的时刻,我总是要感动。尘世迢迢里,或许有辛苦千千万,但草有草的活法,花有花的姿态,一切的生命,都在坚韧而温暖地活着,衣食无忧的我们为什么还要抱怨这世界?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