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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个“酒漏”当县长

时间:2014/3/3 作者: 宝刀未老 热度: 87384


引  子

  

吴鸣眼看四十了,还是个副科;这,不但他自个感到挺郁闷,就是别人看来,也有点不理解。为什么,因为他工作的单位,不是一般单位,是管干部的。打个比方,就好比三年灾荒时期,管伙房的司务长,得了水肿病。就是再说自个廉洁、不谋私利,在别人眼里,也是个“缺根筋”、“二百五”。奶奶的,不提拔倒也罢了,落个“缺根筋”,这让吴鸣感到的,岂止是“郁闷”?简直是“窝囊”!其实呢,吴鸣明白:什么“缺根筋”,老子什么都不缺,只是不能喝酒,缺个“酒漏”罢了!

要说这“酒漏”,可是吴鸣做梦都向往的。据说凡酒量大的,都有这玩意儿。这可是件“秘密武器”啊!它能让酒从嘴里喝下去,然后从腋下渗出。所以,凡有“酒漏”的人,临上阵前,只要在腋下夹条毛巾就行了。喝个三杯五杯,甚至十杯八杯,到洗手间拧一下毛巾,“哗哗哗”,那酒就扔掉了。人呢,照样倍精神。至于这酒是如何从口腔进去,从腋下渗出的;它在体内是怎样一个循环过程,因到现在尚无医学上的权威解释,所以,我也不好杜撰。按说,医学发展到今天,连大脑里神经元都分析的透辟精准,研究的缕缕如析,区区酒漏,搞清它是怎么回事,应该不成问题。但截止目前,尚无一位身体有酒漏的国人主动站出,接受权威医学机构的捡查,这是一;二,全国每年供医学研究、教学之用,解剖的尸体上千具,难道就没有一位是酒量大的,没有一位带酒漏的?为什么就没有发现呢?问题的复杂就在这儿了:说它没有,它确实存在;说它有,却迄今为止,尚无人体解剖证明。这就带点巫术性质了。所以,就有外国专家,把“酒漏”,连同“扶箕”、“诈尸”、“收魂”一起,列入中国“四大巫术”之一。总之,“酒漏”这玩意,就是真个存在,也是中国人独有的。这点,国内外医学界已形成共识。

有人会说,不就喝个小酒吗?至于吗,那么重要!影响了前程不说,还让小伙子梦寐以求地神往?估计说这话的人,不是从未在行政上待过,就是压根儿不了解中国的社会。在当今,你要从政,你想提拔,不会喝酒,那简直就是升迁的双翼折了一翼。事儿明摆着:你不会喝酒,就意味着你没有社交,没有社交哪来朋友,没有朋友哪来人脉,没有人脉怎么提拔?你不会喝酒,就意味着你融不进官场的氛围,融不进官场氛围,同事怎么和你交心,领导怎么和你交友?领导都不理你那茬,又怎能委你以重任?啧啧,明白了吧?其实,吴鸣早就明白了!明白了也是白明白,就好比,年轻太监,面对秀色可餐的宫女,干着急,没办法!

要说急,吴鸣还不算急,有个人,比他还急!谁,他媳妇。吴鸣总觉得:自个不提拔,“缺根筋”也好,“二百五”也罢,他都忍了;但是,让媳妇跟着“走了眼”,受难为,他心里特难受!他媳妇……那可是美人胚子、百里挑一啊!

 

一 遇艳

 

吴鸣的媳妇刘飞,原是一宾馆服务员。因为人长的好看,周围男人不断。一碰上吴鸣,就把“绣球”果断地向他砸去,倒把吴鸣砸了个懵!吴鸣,当初不过是青年人“荷尔蒙”冲动,想和刘飞玩玩,沾点便宜呢,算自个有艳福;沾不上,也损失不了什么。没想到人家手都没让他摸过,就和他玩起了“认真”!这倒让吴鸣吃了一惊,同时也作了难:因自个早有了未婚妻,眼看就要谈婚论嫁。解除这头婚事,感情上倒在其次(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时间也不是很久),经济上,吴鸣感到有点心疼。因他们虽未领结婚证,但已按当地风俗换了号(男女交换生辰八字)、过了谏(男方以谏帖形式向女方正式求婚,同时,给女方彩礼)。而且,过谏的钱和彩礼,都不算少。人们都知道,这钱和彩礼再多,最终也是女方的嫁妆,肥水不流外人田。多了,无非是结婚那天风光好看一些。虽说吴鸣的爸妈都是农民,挣个钱也不容易。但就他这一个儿子,老人也是舍了老本,置办此事的。这里就有一个问题:“过谏后”结婚前,如女方提出退婚,钱和彩礼悉数退还;如男方提出退婚,则钱和彩礼全部舍弃。说起来,此事既无法律约束,亦无文契约定,无非是,“风俗”如此。可在我们中国,有时“风俗”,竟比法律法规还起作用。因迄今为止,还没有一家女方退婚,不退彩礼,而让人指脊梁、赚骂名的;也没有一家男方退婚,索要彩礼,而找不肃静、挨寒碜的。事儿明摆着,吴鸣要退婚,就意味着父母大半生的血汗付水东流!吴鸣经过了思想斗争,最终还是和未婚妻解除了关系。直到半年后,才敢和家里透露。这一透露不打紧,当场就把父母气个倒仰!他父亲,近六十岁的人,卧床仨月。他本来就有高血脂、高血压,一下子就“拴”住了。还好,“拴”的不是很厉害,又加上治疗及时,除左腿有些跛以外,没留下大的后遗症。他母亲,整哭了三天。可是,哭归哭,闹归闹,生活还得继续。现在什么年代了,哪家不是老子听儿子的?老家伙,想开点吧!可结婚前,儿子领着新“未婚妻”回家,引起的那场轰动,又让两位老人感到了心理上的满足。只见未过门的媳妇那个“靓”,几乎把全村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其实呢,小刘那天,不过略施了点粉黛,衣服也是半新的,但在村人眼里,就是电视里走出来的人了:那眉眼、那肤色、那腰、那腿,那走路的姿势,谁不羡慕?都说,吴家小子可真有艳福!再看那吴鸣,还是小时候的样儿:又矮又胖。不过村民毕竟是村民,他们只会用一种世俗的眼光,看一种表面的现象。倒是有位退休教师,多年研究《麻衣神相》和《三命通会》,他从吴鸣那“腰圆背厚、胸坦腹垂”的体型,和“牛膝鹤行、如鹰升腾”的步履中,发现了官员的气场;从吴鸣那“项粗额隆、鼻直口方”的五官,和“睛细神足、白亮如银”的目光中,发现了“县太爷”的潜质。他不是夸吴鸣有艳福,而是夸刘飞“好眼力”!

不错,这刘飞,确实具有不同一般女孩的眼力。虽说她的“丽质”是天生的,但眼力,却是多年在宾馆服务练就的。

刘飞十六岁,还读初中时,就被市(那时还是“地区”)接待处选来当服务员了。开始是“招待所”,后来是贵妃大酒店。因一直是在全市一流的宾馆工作,不论是上级领导,还是外地客商,大凡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都住这儿了。譬如领导,从中央到省,乃至市、县,哪个层次的没接待过?见得多了,她就发现,你别看这些领导,电视里看着,挺神的,也挺绅士。生活中,譬如在服务员面前,那本来面目就流露出来了。有的慈祥,和她们拉家常,像个长辈。有位大领导,说自个刚参加工作时,为弄明白县委书记见天吃啥,竟藏在伙房餐厅的屏风后面,老大半天。直到眼看着书记,买了份豆腐丸子,笑眯眯地回宿舍。刚出伙房门,丸子落地一个,书记弯腰捡起,吹吹那灰,放进嘴里。大概想到自个的行为有点不“雅”吧,又四下瞅瞅,看见没人,这才放心地走开。说完惹得服务员大笑,他自个也笑。有的随意,和她们打扑克,照样为一张大王争的面红耳赤。有的却始终严肃,不苟言笑,不多说话,总是端个架子,让人感觉挺累的。还有的,总是色眯眯的望着她们。尤其是见了她们中漂亮的,更是眼里冒火,皮笑肉不笑的脸上,似乎马上要流出坏水来。甚至找机会,捏捏她们的手,踩踩她们的脚——这,必是色鬼无疑了。刘飞呢,虽说农村来的,也没念多少书,却明白一个道理:女人的价值,全在自重;一旦自贱,就分文不值了!正因为她是一个自重的女孩,人又漂亮、气质又好,所以上面来了大领导,带班经理总安排她在前台服务。服务领导多了,对领导的了解也多起来。这让她明白:再大的领导,一开始也不是领导,他们大都有一段“摸爬滚打”的历史。他们的每一次进步,都和一个部门有密切关系,有的领导,甚至年轻时就在这个部门待过。于是,她对这个部门产生了神秘感。那,简直就是官员的“摇篮”啊!所以,她年届三十,遇到了在这个部门工作的吴鸣,就好比,玩股票的碰上了原始股,岂容错过!至于什么“胸坦腹垂”、“牛膝鹤行”,还是什么“项粗额隆”、“睛细神足”,这些,在她眼中,不但不是什么官员的“异相”,竟是吴鸣距离她心目中帅哥的差距。但她是一个讲究实惠的女孩,选择嘛,有得就有失;况且,也要明白自个的身份不是!

按说,她购的这“原始股”,升值空间应该没问题。但,偏偏在这没问题中出现了问题。眼看着结婚八年,吴鸣仍是婚前的副科。八年啊,他们的儿子都由小不点上二年级了;可吴鸣呢,在副科位上,竟没动动窝!这让颇有“眼力”的刘飞感到了不解,也让“项粗额隆、鼻直口方”的吴鸣感到了恐慌!

 

二 手术

 

原因在哪儿呢?小两口分析来分析去,竟是一个字:酒。

原来吴鸣不会喝酒!

刘飞:“你打小儿就不喝?”

吴鸣:“打小儿不喝。”

刘:“你最大的量是多少?”

吴:“从未试过。记得,小时候,去姥姥家拜年,表兄弟们一年没见,越啦越亲,眼圈就有些红;也是太激动了,就喝了两盅,谁想醉的不醒人事。当晚住姥姥家,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

刘:“参加工作后,你就滴酒不沾了?”
    吴:“你想啊,我这点酒量,敢喝吗?”

刘飞不语,吴鸣也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一天深夜,睡梦中的刘飞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接着“啪”,开了灯。吴鸣也醒来,问,“咋回事?”

“我做了个梦,梦见你有‘酒漏’了。”

“是吗?说不定真有了呢。”

“是人造的。”

“人造?”吴鸣一听,来了精神。也坐起来,“你倒提醒了我。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连脑袋里斑块都可以开颅取出。小小‘酒漏’,就不能人造一个?”

“我看能行。”
    “再睡会吧。天亮了,咱就去医院。”

一大早,夫妇俩赶紧起床,吴鸣匆匆擦把脸,刘飞只化点淡妆,饭也没吃,就急忙忙向医院赶去。路上,他们分别向单位领导请了假(说是别的事)。吴鸣说:“咱先去找我的亲戚,他是内科专家。先咨询下,有没有什么口服药或者民间偏方什么的,可以提高酒量。”刘飞说:“当然,不是万不得已,咱不能人造‘酒漏,毕竟开肠破肚的,有风险。”

还好,他们赶到时,亲戚刚上班,还没有病员就诊。吴鸣说明了情况,亲戚倒乐了:

“这我理解。别说你们干行政的,就是我们搞业务的,不会喝酒,想弄个主任、院长干干,也是缘木求鱼。现在到处这么个风气,有什么办法!至于你说的口服药,没听说过。”

刘飞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听说,有些偏方……”

“别信,那都是瞎扯蛋!”他亲戚当即批驳道,“什么煮蛤蟆喝水,什么烧老鼠吃肉,什么九只蜈蚣煲汤,什么七只蚯蚓煎炒,都是死人不偿命的!”

吴鸣这才把希望做一个人工“酒漏”的想法说出来。没想到,亲戚一听,似乎比他的兴趣还浓:“着啊!这想法太有创意了。巧了,我同学任大夫,在外科,专门研究食道的。据说,他已经发明了人造食道,说不定,能帮你做个人造‘酒漏’。”

吴鸣夫妇一听,希望很大呀!于是向亲戚问明了任大夫的门诊位置,千恩万谢,然后告辞。刚出门,吴鸣又回去,请亲戚给任大夫打个电话。亲戚说:“没问题,现在就打。”

任大夫一见到他们,就笑着说:“李大夫已和我说过了,你们先坐会,等我看完了这几位病人,咱专门讨论一下。”于是吴鸣夫妇就坐一旁,耐心等待。果然,任大夫送走了最后一位病人,拿一个小牌挂在门口,然后关上门,对吴鸣说:

“你的想法倒是可以一试,不过,这是要冒风险的。”接着,他们之间进行了交流。吴鸣说了自个不能喝酒的苦恼,和做人工“酒漏”的决心。任大夫则把“酒漏”的具体位置向他进行了说明:哪儿入,哪儿出,哪儿挂个瓶子,一一比划给他。又说:“材料呢,自然是人体可容的,一般情况下,不会产生排异反应。因是人造的,不像我们天生的,人的大脑可以支配神经控制。譬如吞咽、张合。不过,我可以找一种遇酒精则扩张,遇一般食物则闭合的材料。这就避免了吃的食物通过人造食道流入瓶子;或喝进去的酒,通过原来的食道,进入胃中。也就是说,你喝的酒,只要控制住你的食道,不吞咽,人造食道自然会咽下去。明白了吗?”

夫妇俩赶紧表示:“明白了,明白了!”

“还有,这手术毕竟是第一次,风险总是存在的。至于什么风险,很难说,譬如排异反应、感染、过敏等等。不过,一般情况下,我们会尽可能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但话又说回来,作为病员及家属,总得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明白了吗?”

“明白了。”

“那好,你们先回去考虑一下,考虑好了,给我打电话。同意做,我们就开始准备手术相关事宜。啥时候准备好了,你再住院。”

只见吴鸣刘飞对视了一下,几乎同时说:“考虑什么,现在定了。”

任大夫便翻着桌子上的台历说:“今天是八号,那就二十号,周日住院吧。”

吴鸣又问:“和单位怎么说呢?”

任大夫说:“就说甲状腺结节手术好了。”

于是,二十号那天,吴鸣向单位的分管领导请假说:“上次体检,甲状腺结节肿大,怕恶变,大夫建议做掉算了!”

分管的王副部长挺关心:“当然,还是早做掉的好。不然,总是个隐患。需要部里出面帮你联系吗?”

吴鸣说:“谢谢领导关心,不用了。我亲戚在内科,他帮着联系了个外科专家。他们说,小手术,很快的。”

王副部长说:“那好。小吴,安心住院,祝你早日康复。”

吴鸣虽和领导说手术不大,实际上,手术还真不算小。需要从咽喉的前部开一小口,用人造食道和原食道连接起来;然后从贲门上面,再开一小口,接上人造食道,再从腹部开一小口,引出人造食道来,接瓶子。这能算小手术吗?虽然用了麻药,但那滋味肯定不好受!但想到多年不能喝酒的苦恼,想到能喝酒之后的锦绣前程;还想到,战场上破腹的战士,肠子都流出来了,用手塞进去,不是照样战斗?自己这点伤,算什么?想到这儿,就都忍了!手术第二天,单位领导、同事来医院看望,都说:“哟,这结节真不小,看影响的,话都不能说了!”又问,“小吴,疼吗?”吴鸣就摇摇头。幸亏他们没有发现腹部的刀口,不然,还真漏了馅!

两周后出院。一到家,夫妇俩就迫不及待地要试试这人造“酒漏”的效果。那天,刘飞出去,买了条吴鸣最喜欢吃的红烧鲤鱼,自己又做了俩青菜,打开一瓶“二锅头”,斟上满满两杯——刘飞酒量之大,他是早知道的——夫妻对饮。果然,那酒一入吴鸣口腔,就自个流入了“人造食道”,然后吃菜,咀嚼之后,正常吞咽,一点问题没有。“哇噻!”高兴的刘飞连连在吴鸣脸上亲了七八下,然后举杯,俩人一饮而尽。这次,吴鸣感到,酒似乎下得慢了点,但也只一会,就全部“咽”下去了。饮完,吴鸣撩起毛衣,露出拴在腰带上的瓶子,对刘飞说:“看,全在这儿呢。”只见刘飞,脸若桃花,朦胧着双眼,俩胳膊搂着吴鸣的脖子,嗲声嗲气地说:“老公,翅膀修好了,你可要展翅高飞呀!”

 

三 展翅

 

吴鸣出院不久,就到了元旦。按照惯例,元旦前一天,单位都要聚餐的。其实呢,聚餐是传统说法,说白了就是“狂欢”。因为都是一个单位,“里手赶车,没有外人!”所以无论部长还是科长,无论男的还是女的,都摘掉了平日的“官衔”,露出了“人”的本性。那场面,真可谓“八仙过海”:有唱的,有跳的,有笑的,有叫的。平日里挺矜持的大姐,也拉着小伙子的手,扭着屁股跳探戈;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老领导,也放开歌喉,搂着小姑娘,唱:“妹妹你坐船头……”事过之后,没人笑话,也没人议论。以往每到这场合,吴鸣就犯憷:喝吧,实在没量;和部长喝了,科长呢?和“一把手”喝了,“二把手”呢?不喝吧,又难融进这个氛围,就显得拘谨、孤单和另类。真盼着上面有个文件,取消这样的“聚餐”。但那些年里,年年有“文件”不假,却年年照“聚”不误。且级别越来越高,档次越看越涨。譬如,前些年不过一般饭店,喝点地方名酒罢了。可近几年,饭店找全市最高档的,酒要茅台、五粮液。红酒,更是什么法国的“拉菲”之类。菜呢,鱼翅、海参、鲍鱼一应俱全。似乎全年营养不良,身体大亏,这一餐饭,要补全似的。补吗?领导自然不稀罕这玩意儿,再好的东西,天天吃,也腻了。有的只尝一口,推一旁了;有的干脆动也不动。领导不动,如吴鸣他们,也就不好动了。都是干干部部的,谁不好面子?服务员又不好往下撤,眼看着其他菜的汤汁流进去,杯里的酒水洒进去,结果是,一片狼藉,倒进垃圾桶!

其实,倒不倒垃圾桶和吴鸣没关系;和吴鸣有关系的是,这一次聚餐,他不犯憷了,他不感到拘谨、孤单和另类了,他已完全融进去了!他先和部里的小年轻成英,合唱了一曲《对着天空说爱你》;然后便主动敬了“一把手”一杯,一口喝干。“一把手”惊讶的瞪大眼睛:“小吴,酒量大长啊!还能再来一杯吗?”他又给“一把手”斟上,随后自个斟上,双手捧杯,给“一把手”端起来,然后自己端起来:“部长,我先喝为敬了!”说罢,一饮而尽。部长却只放在嘴边意思了一下,说:“了不得,了不得,我们部里可出明星了!”大伙聚拢来,有的说:“吴鸣这家伙,以前装得还真像。”又有人说:“装什么,我还不知道,他就是没量。”“现在咋有量了?看见没有,两杯下去,没事似的。”“我也不知道啥原因,问他自个去!”又有人揣测:“别是切除了甲状腺,酒量变大吧?”就在大伙议论的当儿,他的科长,主动找到吴鸣:“小吴,光和部长喝了,不和我们喝吗?”吴鸣忙自个斟上,和科长干了。然后副部长、其他科长、主任,全部同志,吴鸣一一干过,而且,没有一点醉意,这就不是一般水平了!最后,非要吴鸣介绍“经验”不可。吴鸣就说:“前不久,我做了个梦,有个白胡子老头,送我一丸药……”还没说完,大伙就说:“胡晕,胡晕!”吴鸣道:“我说出来,你们又不信;你们说,什么原因?”“甲状腺、甲状腺!”甚至有位科长说,他曾读到一篇文章,日本人写的,说人的酒量,确受甲状腺的控制。这时,酒量一般化的老张说:“小吴,你来摸摸,我的甲状腺是不是也肿大啊?明天,我也去住院,把这屌玩意切掉算了!”

这次聚会,不但给了吴鸣一个展示酒量的机会,更让他感受到了融入大家庭的快乐。他这才体会到,酒真是个好东西,它可以让脸皮薄的变厚,让说话少的变多,让性格内向的变外向,更让平日里只知老老实实干活,不敢向组织张口的,也敢说话了。吴鸣当然清楚这一机会,该说话时就说话。于是,他主动满杯,走到分管他的王副部长面前,表示愿意再敬领导一杯。这王副部长,绰号“王不倒”。他有两大特点:一是喝的再醉,哪怕舌头都转不过弯来了,思维不乱,不失部长水准;二是,无论喝到啥程度,都不会往桌子底下钻。此时,王不倒早已喝大了,见吴鸣敬他酒,瓦着舌头说:“你敬……我……可以!你……先……干一杯!”吴鸣二话没说,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全倒进去了。王不倒亲自给他满上,一面伸出大拇指:“老……弟,够意……思!”又抽出烟来,让吴鸣吸。吴鸣正想拒绝,说“不会吸。”话未出口,“啪”,王不倒已打着了火。吴鸣忙接过烟和火,自个点上。又抽出一颗,给王不倒点上。只听王不倒说:“老弟,实……话对你……说,干行政,你他妈……的,太……嫩,基本功太……差!”一面把手里的烟晃晃,“记住,这个……也是基本……功。”吴鸣就猛吸一口,一面咳嗽着,一面对王不倒说:“王部长,我练好了基本功,您可得给我压担子!”王不倒就笑:“没……问题!包在你……王兄身……上。”

以后,两家的来往便密切起来。吴鸣庆幸自己这“宝”押的那个准!不久,“一把手”高升,王不倒扶正。新的“一把手”上任,部里第一批干部调整,吴鸣就到一个重要科室,担任了科长;翌年,升为副调研员。自此,凡王不倒出席一些重要的酒场,都有吴鸣跟随左右,保驾服务。

吴鸣担任副调研员不久,省里的盖副部长来检查工作。接待盖副部长时,吴鸣作为王不倒的主要“战将”,一马当先,冲锋陷阵。这场“鏖战”,部里同志至今说起来,仍心有余悸。它不但使盖副部长折戟B市,更使吴鸣名声大噪,威震全省。

 

 

 

四 鏖战

 

盖副部长,绰号:盖全省。自称全省第一,喝遍十七市无敌手。他对别的酒不感兴趣,要喝就高度茅台。而且是,入场券,一杯;一杯不能干的,退场。敬酒时,谁敬他,一口闷,一杯。他自个,对方场上几个人,喝几分之一;他回敬,亦如是。他的理论是:现在社会讲和谐、公平不是?酒桌上也要体现出来。不能因我是“外来”的,你们就联合起来“欺负”我。如此三杯下来,往往七零八落,剩不了几个了。然后再单个练,一对一,公平对喝,也就两杯下来,对方就钻桌子底下了。他的酒风最正,一点也不含糊。据说在R市,有位官员因酒量欠佳,不陪领导吧,又不像话,只能先把酒喝进嘴里,然后借喝水的机会,吐入水中。这时,服务员上来,把这杯水倒掉,换上新水。盖全省都喝八杯了,依然明察秋毫。没等服务员换呢,他先端起来,凑到鼻子上闻闻,然后让那位官员当场喝掉。正是大冬天,一杯冷水,没办法,那官员只能含羞忍辱,咧咧嘴,喝下去。这位官员在市里也是天天出镜、数得着的人物,没想到在他面前扮演了如此屈辱的角色,心里那个窝囊!回到家,摔了俩水杯,骂了通“奶奶”,这才心平气顺。在D市,他们的招更绝:让服务员准备俩茅台瓶子,一个盛酒,一个装水。结果亦被他发觉,竟当场把酒杯摔地上,罢宴而归。据说从那以后,三年没到D市。吴鸣清楚记得,该市一位部领导来他们部里交流工作时,哭丧着脸说:“虽说我们做的欠妥,也是被逼无奈啊!从那以后,真的,我们部里进干部,先考察酒量如何!”

当晚在贵妃大酒店接待盖全省,市里一位副书记主陪,王不倒副陪。这位副书记,因酒量一般,自知不是盖全省的对手,只礼节性地带完两杯,就推说还有别的场,抱抱拳,离开了。副书记刚离开,王不倒就想率他的人马冲上去,刚拉开架势,盖全省发话了。他说:“你们这样敬我,我喝少了,你们不愿意;我喝多了,又太违背公平、公正的原则。我提个建议:咱各人面前,先斟满,两口一杯,连干三杯,败阵的离席。如何?”一桌人大眼瞪小眼,都瞅着王不倒,看他如何表态。王不倒说:“领导这样要求,我们也不好不遵守。只是,这么一来,别说三杯,恐怕两杯下来,就溃不成军了。好,恭敬不如从命,服务员,满上!”于是,各人斟满,两口一杯。果然,两杯下来,已趴下了大半,三杯之后,连随盖全省一块来的马处长,也躺在沙发上,先是傻笑,接着就鼾声屁声一齐轰鸣起来。这边也只剩下了王不倒、吴鸣和成英了。王不倒望望他这两员小将,低下头,“嘿嘿”地笑起来。他心里明白:这两员将,虽说年轻,却都有非凡的战斗力。吴鸣,自做了甲状腺手术,酒量大增,究竟多大,迄今尚无定论。成英,论年龄比吴鸣还小,又是女同志,可别小瞧她。部里历年聚会,还从未醉过。人们都说,她有两个肝脏、四个肾脏。王不倒虽手下只剩了两张牌,如何出,却也大有讲究。他先给成英递个眼色。这成英,面露痛苦,双手拢拢头发,举杯,让服务员斟满,然后摇摇晃晃,来到盖全省面前。毕竟多年酒场的历练,刚才那痛苦表情,一扫而光;只见满面春风,只闻莺声燕语:“盖部长,按说,敬酒还轮不到我这小字辈,不过,老同志已光荣离岗,请领导给我个面子。”盖全省眼前一亮,想站起来,身子一晃,又坐下了:“啊,美女敬酒,我敢不喝?看来,这B市的真爷们,就是你这巾帼了。你说,咋喝?”成英说:“领导让我说,那我就先干了,请领导随意吧。”说罢,一杯干过。只见盖全省,俩眼瞪得璃琉圆,瞅了成英老半天,啥话没说,举杯,干了。说:“服务员,满上。这一杯,我敬八〇后的小妹妹。”说着,又干了。见成英也干过之后,他却又满上了,说:“一杯不成敬意,好事成双。”说罢,运运劲,凝神聚力,干了。这却给成英出了个难题:喝吧,自知酒涌上来,怕要出丑;不喝吧,本是自个敬领导的酒,领导都干了,自个却临阵脱逃,酒场上可没这规矩!却见成英,举杯的手,竟有点哆嗦起来。看脸上那表情,痛苦莫名,大有万般无奈的样子。盖全省说:“小成哪,不能喝就算了。别……”“别”字刚出口,这里早一仰脖儿,干净利索,酒尽杯干!然后晃晃摇摇,扶着桌子,坐到自个椅子上。刚坐下,只听“扑拉”一声,趴在桌子上,一只手,伸进了汤盆里了。接着是“呃呃呃”,呕吐的声音。服务员忙上前,扶她进了洗手间。一进门,就吐了个天翻地覆。出门来,只见发已乱,脸蜡黄,那神情,直如大病初愈一般。而且是,裤子前裆,一片精湿。吴鸣当时就想,如她老公在场,见这情景,不一脚踹她个跟头才怪!她自个,哪还顾得上羞臊!就算大脑还有一点儿明白,也没忘了领导。她来到王不倒面前,只说了声“王部长……”,已是气噎哽声,泪如雨下。王不倒扬扬手,对服务员说:“嗨!女同志就是女同志。开个房,休息去吧!”

此时的盖全省,虽屡战屡胜,但半路里杀出一位巾帼,也让他吃了一惊。虽经全力一搏,把这员女将,打个落花流水,自己却也力尽神萎,大有身体不支的意思。心里话,“真他妈的老了!”但脸上却不流露出来。只见他,笑模滋滋地燃支烟,对王不倒说:“王老弟,咱俩再来一杯?”王不倒忙站起来,说:“盖部长,我肚子里那点黄子,您还不清楚!实对您说,我是马尾栓豆腐,再提不起来了。”只见盖全省悠闲地吐出一个烟圈,两眼瞅着,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心里话,“量你们B市,也不过如此!”

王不倒呢,却依然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他又对盖全省说:“盖部长,我还有个小小的请求,请领导恩准!”

“说。”

“我想,最后,让我们这位小吴同志,代表我们部里,敬领导一杯。”

盖全省这才往旁边一瞅,见还有一小伙子,不显山,不露水,精神着呢!只见小吴已端起酒杯,来到他面前。盖全省说:“你先坐下,咱先把话说明。一对一不行,你多年轻,我老头子了。”吴鸣说:“领导指示,咋喝?”“二比一,咋样?”没想到吴鸣二话没说,连着举杯两次,两杯酒没了踪影。把个盖全省惊的,脑门子上都冒汗了。心里话:“奶奶个腿!我喝遍全省十七市,还真没见过这样不要命的,也没遇到这么酒量大的。真他妈的,太阳从西边出了!”便问:“你,一直坐这儿?”吴鸣说:“领导可以调查,一杯没落。”盖全省说:“再喝两杯如何?”吴鸣心里话:“真他妈的不讲道理!我再喝两杯,四杯了,他一杯没喝。”因为装有酒漏,所以胆大气壮:“没问题!”说罢,“咕咕”,又是两杯。竟把个服务员吓的,“啊”了一声,跑了出去。盖全省再无话说,端起酒杯,本想一饮而尽。没想到,刚喝到一半,只听“出溜”一声,钻到了桌子底下。

满屋人慌了,忙上前,欲扶他起来。只见盖全省手里仍牢牢地捏住酒杯,嘴里嘟哝着:“奶奶的,什么了不起,不就年轻几岁吗?老子当年……”躺在沙发上的马处长,此时酒已醒过来,忙上来服侍。他对王不倒说:“领导毕竟年龄大了,怎么也不比当年。”王不倒说:“让领导喝大了,我得做检讨。”马处长就捅了王不倒一拳:“检讨个屁!你再到省里去,非让你横着回来不可!”又问:“有大夫吗?盖部长心脏不好,我怕出事。”王不倒说:“咱干脆去医院。”就这样,当晚就把盖全省送到了市医院。第二天,观察了一上午,还好,没出什么事,下午返回省城。

因为连干四杯高度茅台,撂倒了十七市无敌手的盖全省,吴鸣,就再也不是“无名”了。而关于吴鸣酒量之大的传说,竟也五花八门起来:有说他天生有“酒漏”的;有说他割了甲状腺,酒量大增的;还有说他是服了什么秘方丸药,喝多少也不醉的。很快,部里同志也送他一个绰号:吴(无)敌。

不久,吴鸣就被组织安排到Z县担任了县长。据说该县的县委书记是个没什么酒量的人,所以该县的招商引资工作,一直排在全市的倒数。吴鸣去任县长,也有和县委书记互补的意思。

 

五 县长

 

吴鸣到Z县任县长,这才体会到了当官的畅意和风光。虽说现在和旧时代不同,县级干部“海”里去了,但干过一任县长、县委书记的,毕竟还是少数。而在我们的干部选拔上,约定俗成的是:只要干到县委书记,就是进入了升迁的“快车道”。顺利的话,上可达市、省、乃至中央;就是不顺利,凭“资历”熬,两届之后,到市里任个政府副市长、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再不然,什么院校“一把手”(副地级),也是十拿九稳的。而县委书记的候补人选,十个倒有九个是从县长中提拔的。吴鸣到任的Z县,虽然经济状况一般化,还戴着全国“贫困县”的帽子。但县里的干部,无论办公条件,还是乘车、吃喝,哪方面说起来,都不见“贫困”的影子。先说办公楼,是前任县委书记筹建的,那个势派,不要说县一级,就是和哪个市级办公楼比起来,都不逊色。至于书记、县长的办公室,其阔气程度和配备的高档,吴鸣未到Z县之前,早有耳闻,还不大相信。及至搬进去,这才眼见为实。那叫“办公室”吗,竟是“总统套房”!高档的老板台、办公椅不用说了,旁边还摆有沏茶的茶具,煮咖啡的啡具(作者孤陋寡闻,这专有名词怎么说,还真不知道。读者诸君,只要明白其意思就可以了),做酸奶的奶具,榨果汁的汁具!摆放的花木,郁郁葱葱、鲜花竞开、争奇斗艳,都是南方运来的名贵品种。另外,洗手间、休息室(一张豪华双人床)、会客室,图书文件资料室、健身房(健身房里不少器材,吴鸣以前,都未见过)……这么说吧,你想到的,他们为你摆好了;你未想到的,他们替你想到了。总之,县府楼的九楼、五楼,一层书记的,一层县长的(显然是“九五之尊”的意思)。为了保持这些房间的清洁卫生,书记县长,各配备了五名保洁员,专门负责领导的卫生。再说乘车。一辆丰田越野,是供县长下乡或出远发乘的;一辆奥迪,是供县长到省、市开会、到部门检查工作,或上下班坐的;还有一辆本田,是专供县长办个私事什么的,司机跟去不方便,由县长自驾的。吃饭呢,一般人也许不理解,不就吃个饭吗?什么好说的!原因就在于,县长的吃饭,已经是工作的一部分,这就是和普通人最大的区别。你想,偌大一个县,每天有多少领导来检查工作,有多少客人来洽谈业务,有多少会议需要出面坐陪……所以,县长的饭怎么吃,去哪儿吃,就得由县政府办公室专门研究了。关键是,这饭吃得有没有价值、有没有必要、是不是高兴?可不是那么简单!譬如有甲乙丙丁四位客人,当然都希望县长出出面,陪着吃顿饭了。为什么,还不是为个面子!但县长就一人,没有分身术,陪了甲,乙丙丁就不能陪了。这陪甲还是陪乙,办公室主任是颇费过一番脑筋的。刚开始,还保持以前的规矩,把甲乙丙丁四位客人安排在相近的酒店,由县长串桌。无非是,这个桌上带杯酒,那个桌上说句话。后来了,吴县长发现,这满城里串桌,实在是太不人道了!他们倒是有面子了,可县长的身体想过没有?俗语道“人是铁,饭是钢”。你把个一顿饭,分得七零八落,到哪个酒店,上上下下,跑得气喘吁吁不说;且饭菜都是凉歪歪的,甚至杯盘狼藉,怎么吃?而且天天如此,顿顿如此。不久,就出事了。一查,“三高”加胃溃疡。于是,县府办公室专门召开主任会议,研究:县长陪饭,取消串桌,改为“一桌到底”。这“一桌到底”,还有一个附加条件是,县长到哪个饭店就餐,那个饭店就要专为县长准备三道清淡蔬菜。并特别关照:菜要清淡,少放油盐、味却不减。如县长不喜欢吃,就不再往这儿安排客人。这却让各饭店为难:因菜要香,不放油、哪来香?没办法,只能让油隐藏起来。也就是说,放了油,让你吃不出油。心里话,尊敬的县长,为了我们的饭碗,您的“三高”,就暂且高点吧!这“清淡菜”,您一旦不愿吃了,他不往这儿安排客人,我们就得关门。这也是被逼无奈啊!所以,在Z县三年,他的“三高”非但没降,还直往上窜,连他自个也纳闷。这倒应了一句老话:最严厉的主人,往往有最大胆的仆人。

说到“三高”,倒是我们国人的流行病。其实,“三高”没什么,关键是看你高的有没有价值。如你一日三餐在家陪着老婆孩子吃,这“三高”就高的没有任何意义!如人家吴县长,高归高,换来的却是无限风光啊!他在Z县工作期间,有亲朋好友来了,全县、邻县乃至市里各大酒店,随意安排。吃完了,字都不用签,只要关照一声,办公室主任早“处理”妥了。菜呢,只要菜单上有,任意点;酒呢,各大名牌,敞开喝;烟呢,拣最喜欢的,随意拿。吃毕,擦擦嘴巴、拍拍屁股,走人。那叫一个痛快!他到Z县工作的第二年,就把刘飞调过来了。而且这一调,工人成了干部;宾馆服务人员,成了机关工作人员。安排在县档案局上班,又没有具体工作。其实呢,县府办主任早和档案局长打过招呼了:刘飞同志的工作,主要是照顾好县长。所以,吴县长有些活动,能带老婆的都带上老婆。关键是,人家这老婆,能为县长增光。这理儿明摆着:为县长增光还不是为Z县增光!刘飞呢,气质本来就好,又加常年接待领导,见过大世面,所以举手投足,尽显官太太风范。人们都说,从建国至今,Z县的县长也有一、二十任了吧,如此有风度的县长太太,还是第一位。

想刘飞当年,不过一宾馆服务员。虽眼见领导们天天山珍海味,轮到她们,不过一个馒头、一碗茄子。她们却吃得津津有味,汤都舍不得扔掉,倒点开水,喝光。那鲍鱼龙虾、鱼翅海参,究竟什么滋味,因没尝过,也不去想它。现在一吃,倒也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美味之外,还有美味啊!这倒让她想起了老家的二叔。那还是生产队,过八月十五,队里炸油条,一家分了三斤。这二叔提回家,凑巧,二婶蒸了一锅窝头刚出锅。他就就着热窝头,结结实实吃了一顿:那个香!吃完,用袄袖子擦擦油嘴,瞅着墙上的毛主席像,对二婶说:“想咱毛主席,一定是天天吃白面馍馍就馃子了。”结果呢,二婶到外面一说,全村人都笑话他。现在想来,有什么可笑的?其实呢,让刘飞体会最深的,还不在这儿。让她惊讶的是,老公熬到这个份上,官升到这个级别,工资基本动不着了。这却是非亲历者无法想象的。吃饭呢,就不用说了;其他日用品,如穿的、用的,如走亲戚、看朋友,也都不用花自己一分钱了。就说穿衣吧,什么羊毛衫、鸭绒服、貂皮大衣、真丝套裙,等等等等,光别人送的,就穿不过来,而且都是名牌。还不包括各种“购物卡”、“消费券”之类。至于走亲串友,到县政府对过贵妃大酒店开的内部商店,任意选取,装到车上,签个字,拜拜!想刚参加工作那阵儿,回家过年,骑辆自行车,后架上装着面粉蔬菜,前篮里放着烟酒糖茶,那个寒酸劲!如今过年,各乡镇、局里送的,储藏室里堆得小山一般,都放不下了。夫妇俩便开着本田,往各亲戚家送。甭管是父母家、岳父母家,还是二舅三姨家……酒啊、油啊、鱼啊、肉啊、米啊、面啊,卸下一大堆。二舅好面子,并不急着往家里搬,而是让年货堆门口,让村里人多看两眼。有人就问:“哟,老李,买这么多年货啊?”“什么买的,外甥送的!”“哈,外甥这么有钱,大老板吧?”“哼,老板?人家是县长!”说“县长”俩字时,出口那个狠、沏,后音那个磁实,老百姓形容叫:撮口嘚腮!

这么风光的日子,说一千道一万,最终还是归功于那个“酒漏”啊!他们可没有忘本,尤其是吴鸣当县长后,每年两节(八月十五、春节),吴鸣夫妇都是到任大夫家,亲自登门感谢。一天晚上,夫妇俩亲热过后,刘飞摸着吴鸣的“酒漏”说:“还挂着这玩意儿,得劲吗?”吴鸣说:“习惯了,也没什么。倒是用的越来越少了。”因为熬到一县之长的位上,有不少场合,他根本不用“表现”了。而且呢,他一端杯,秘书啊、办公室主任啊、各局的局长啊,都要挡驾,怕影响了领导的身体。刘飞说:“既然用不着了,就摘下来吧。戴着它,怎么说也不方便。”吴鸣说:“别,还是戴着吧!我还年轻,还有进步的空间。总会用得着的。”刘飞说:“也是。”说完,俩人又亲热了一会,这才入睡。

 

六 摘除

 

吴鸣的判断没错,还有一年,他就可以升县委书记了。虽说书记县长一个级别,但一个是“一把手”,一个是“二把手”,差别大着呢。譬如说,他心里一直有个想法,等有机会,把老家村里的路修修。但修路这事,涉及资金的转移,又涉及县与县之间,“二把手”操作起来,就不如“一把手”方便。其实呢,修路却非他自个想到的,而是老爸告诉他的。老爸告诉他,是因为,自他当县长后,镇上的书记、镇长,和村里的村官们,隔三差五地往他家跑,每次去都不空手。有一天,竟提去一个大蛋糕,还有烟酒鱼肉之类。弄得两位老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镇长说:“大爷,今天是您生日啊!”他爸一数算,可不咋地!因从未过过生日,所以也就忘了。他说:“嗨,这叫我咋说,要过,也得我儿子给我过呀!”书记说:“大爷,吴县长忙,我们就是您儿子。”弄得两位老人更加不好意思起来。他老俩虽是农民,却也明白一个简单道理:“不图三分利,谁起早五更?”不为求他,就甘心情愿给他当儿子?但这事又不好直问。后来,从闲聊中,终于明白:他们是让儿子也学学邻村的那位将军。这位将军,不但给村里修了路,还捐给镇上一辆越野军车,只是没挂军牌。弄明后,老人专门给儿子打了电话。电话里说:“这事,你一定要办,不然,咱对不住人家镇长、书记。”吴鸣呢,电话里虽答应了父亲的请求,但心里却想,此事还是等自个转为“一把手”,办起来为妥。可事情就是那么凑巧,正当他为早日转“一把手”努力的时候,他的“酒漏”出事了。

事呢,倒也不是大事。下腹部,挂“酒漏”的地方,有点发炎。以前也发过炎,他自个抹抹药膏就痊愈了。这次,怎么抹,也不见好。便抽空自个驾车,和刘飞一块,到市医院找到了任大夫。

任大夫很重视,看完门诊后,立刻给他做了全面体检。体检之后,对吴鸣说:“没什么大问题。不过炎症比较严重,要想尽快恢复,须先摘除”酒漏“。否则,恢复的慢不说,如引起化脓感染,就更麻烦了。”

吴鸣关心的是“酒漏”摘除后,还能不能戴上。

任大夫说:“这没问题。一旦炎症彻底消除,咱马上可以戴。而且,这一套也旧了,咱换套新的,材料更先进的。”吴鸣就看着刘飞。刘飞说:“看我干吗?听任大夫的呗!”于是,吴鸣打电话给县委书记请了假,说自个的阑尾又发了炎,有点化脓,想摘掉算了。县委书记说:“你呀!就是工作太认真,这不,身体出事了。安心养病,县府的工作,我暂让老牛主持一下。”

“酒漏”的摘除虽较安装简单一些,但也要开肠破肚的,正常情况,得住三周。吴鸣却只住了一周就出院了。因为从住院的第二天,县里便不断有人来探视,一者,人来人往、问这问那,吴鸣不胜其烦;二者,凡来的,提东西的少,大都递个信封,悄对刘飞说:“县长喜欢吃啥,给他买点吧!”他们走后,刘飞打开,一千元是少的,三千、五千的都有。有位企业老板,提来一箱奶,临行特别关照,务必让县长打开喝掉。刘飞打开,发现牛奶下面放着一万元现金。一周后,吴鸣对刘飞说:“咱明天出院吧!”刘飞说:“天天说话应酬,厌烦了?再说,你的伤口还没好利索呢!”吴鸣说:“回家慢慢养着。天天应酬倒是其次,你以为这钱是那么好收的?每个‘信封’,就是一个定时炸弹哪!现在正是时候,咱见好就收。再者,凡收的‘信封’,你都要一笔一笔登记清楚,一旦听到纪委风声,咱好争取主动。”刘飞说:“你回家,他们照样找到家里。”吴鸣说:“那就去你父母家。”刘飞马上给她父母打了电话,她父母一听,慌得不行!忙把家里最好的房子腾出,最新的被褥拿出,接待贵婿。第二天,吴鸣出院,来到刘飞家,每天由司机开着奥迪,接任大夫来换一次药。两周后,就上班了。

上班第二天,市里通知说,省长要来。

 

七 省长

 

省长到县里来,尤其是像Z县这样僻远的贫困县,机会是很少的。而且,这次省长来,据说是带着扶贫资金的。这就更让Z县的书记、县长兴奋不已。接通知后,全县上下便立即动员起来,准备迎接省长的各项工作了。说起来,省长来,充其量不过待半天,可就这半天,你得准备半月。譬如,省长进Z县及在Z县活动的路线,你得勘查好了,确保万无一失。不然,路边窜出一个上访户来,岂不乱套!再如,省长视察的“点”,就要多准备几个,如果,你准备的,省长没去;而省长去的,你又没准备,那,你让省长看什么?不但你没有面子,市里领导更没有面子。还有,点上的卫生啊,安保啊,汇报啊,等等等等,哪个细节,都要考虑到。工作虽非常多,时间却非常紧,因为从接到通知到省长来,只有两天。要在两天内,完成十五天的工作,工作量之大,之忙碌、紧张,可想而知。然而,再忙碌、紧张,他们的心情是高兴的;而尤其让他们高兴且荣幸的是:省长要在Z县吃一顿晚餐。

这就不一般了!搞过接待的同志都知道,一般来讲,省以上领导,是不在县以下基层就餐的。领导在基层就餐,一是表示领导对这个地方的重视;二是,也给基层同志提供了一个接触、熟悉领导的机会,这对年轻而又想进步的基层干部来讲,可谓千载难逢。

既然是省长的饭,就不同于市长。市长的饭,鱼翅鲍鱼是少不了的;省长的饭,就不能这么准备。你这样准备了,批评你奢侈浪费不说,说不定,人家压根就不喜欢这个!这就要你搞清楚省长的嗜好。说实话,这事虽不大,难度却不小;你想啊,省长的嗜好,能轻易告诉基层?还好,Z县有一老乡,在省政府办公厅三处一科工作。每次回家,县里领导再忙,也要出面接待。过年过节,送年货不说,还警车开道,护送回家。让小伙子威风八面,在老乡面前,赚足了面子。一直想为家乡做点贡献,报答报答。无奈级别尚未混高,有心无力。这次县里求他,岂有不尽心的!半小时后,电话打过来了。说,省长也是农村出身,基层上来的。前些年还喜欢冬虫夏草、燕窝鱼翅什么的,这几年,假货泛滥,对这些东西一概不感兴趣了。甚至说,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就是这些东西“补”的。喜欢什么呢?小米面饼子、高粱面窝头、玉米碴子粥,尤其喜欢吃黍谷面蒸的馍馍,就着虾酱油腌的蚂蚱。县里同志听到这儿,都笑了。老乡说:“先别笑,别看省长吃的最土,喝的却是最洋。怕是咱们县城里,还没有这种酒呢!”县里同志说:“你别小瞧了咱县城,光洋酒专卖店就三家。”老乡说:“那你们先找找吧,找不着,我再帮你们联系。是法国拉菲庄园产:精酿拉菲威士忌。”

你别说,还真让老乡估着了!这三家洋酒专卖店,有两家,非但没进过这酒,听都没听说过;另一家,虽也没有,但老板说:“这酒倒是知道,别说我们县,怕市里省里都未必有卖的,价格太贵。”没办法,只能再求助于老乡。果然,省城里也没有,老乡从北京的一个什么会馆,搞到了一箱。让驻京办的同志抓紧带现款提货。果然,那价格高的,令人咋舌。

洋酒的价虽高,毕竟搞到了。一家人刚松口气,谁料,最土的本地饭却遇到了问题。你想啊,数九寒冬,冰天雪地,哪来蚂蚱!没有蚂蚱,省长怎么吃得高兴?好歹我们的县府办主任经验丰富,且颇具才干,他果断地对负责后勤的同志说:“抓紧派服务员下乡,高价收购。我就不信找不到!”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高价之下,创造奇迹!只半天功夫,就收来近百只,做两盘没问题。因这Z县,地处沿海,家家户户存有虾酱。秋天,蚂蚱遍地,孩子们又喜欢吃。所以,谁家不腌它半坛子。吃起来,却未必捞净。这一高价收购,三十块一只,孩子们回家一捞,三只五只、七只八只,就凑起来了。孩子们那个高兴,真是天上掉馅饼,比过年的压岁钱多多了!有位老鳏夫,家里存有半缸虾酱,却一只蚂蚱没腌。眼看孩子们,拿着大把的钱,蹦蹦跳跳回家,只能拍着大腿,跌足叹息!心里话,明年秋天,啥也不干,先腌它半缸蚂蚱!

他们刚准备妥当,省长就来了。这期间的忙碌,几乎没把吴鸣扒层皮!好在他年轻力壮,累归累,却精神头十足。他曾与办公室主任掰着指头算过,建国以来,到Z县视察工作的省以上领导,没几位。这次让他遇上,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能累?奇怪的是,这期间,他竟把“酒漏”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既没有想到他曾戴过“酒漏”,亦没有担心他已摘除了“酒漏”。

至于省长的视察,电视里类似镜头太多,却大都一个模式:和老乡握握手,问候几句;抱抱农家的孩子,在他(她)脸蛋上亲亲,露出亲民的微笑,让电视记者录像、拍照……但我们的省长,却不是一般的省长!他喜欢,给基层干部来点小意外,给随行官员带点小刺激。只见他,突然摆脱前面市、县、乡各级官员的导引,自个,随意敲开了一农户的大门。开门的是一老头,胡子邋遢,破衣烂衫。一看老头的衣着和慌乱神色,省长就知道:这一户是“原生态”,没有经过市、县、乡的包装。省长不等老头礼让,就走进屋里,只觉一股臊臭味扑鼻而来。他还未发觉这臊臭味来自哪儿呢,只见市长忙前一步,把摆在炕下的尿罐子提到门外。在跟随省长的官员中,按说这活不该市长干的。但一见省长来这家,县以下官员,都吓傻了!连吴鸣,初始也吓的脚不知往哪儿迈了。镇村两个“一把手”,更是吓的躲在外面,不敢进屋了。省长问候了一声,老头吱吱唔唔,不知如何回答。这倒给电视记者出了个难题:录还是不录?最后决定:录。领导让删,再删不迟;可你不录,万一领导要这镜头,再补,哪儿补去?这一录,才发现,炕上还躺着一老婆婆。吴鸣此时已镇静下来,忙上前,用家乡话和老头交流。大家终于明白:老头有儿子的,打工,车祸,死了。媳妇带着襁褓中的孙子改嫁,孙子现在也该娶媳妇了。自从儿子死后,这老两口就相依为命。这几年,老婆婆又得了关节炎,冬天起床很晚;有时天冷,就连床也不起。省长四下一瞅,冷锅冷灶,环堵萧然;和自个儿时,六七十年代见到的农村“五保户”,无甚差别。便让吴鸣找镇、村两个“一把手”来。只见两人来到省长面前,还不时用手抹着脑门子上的汗。省长说:“你们紧张什么?该紧张的是我。我的省里发现了这样的困难户,首先是我这个省长没干好。”市、县官员听了,都羞的面红耳赤,不知哪儿躲藏才好。省长说罢,伸手向裤兜里掏出钱包,取出五百块钱,放在炕上,对老头说:“大爷,先买件棉衣和过冬的被子吧!这样冷的天,屋里也需要生个炉子。”见省长掏钱,市县官员纷纷捐资,倒也给老头留下了数千元。只是镇书记摸摸屁股,没带钱包。便对老头说:“大爷,回头,我专程来看望您老人家。”激动的老头,满脸通红,嘴嗫嚅着,只顾搓手,不知说啥好。电视记者此时,才庆幸自己刚才决策的英明:毕竟,省长基层捐款的镜头,不是容易碰上的!

本来省长来到Z县,是有说有笑的。省长老家M县,和Z县紧邻。虽不属一个省,但地理环境、风土人情,却如一个乡。所以,省长一路说着自个当年生产队的经历,不时引起当地官员的阵阵笑声。但自打老头家出来,省长的笑不见了。省长不笑,谁还敢笑?所以一行数十人,面容严肃、表情凝重,像是刚从追悼会场走出来似的。谁也没想到,到了晚上,一坐到餐桌前,省长的笑容又回来了。这又让市县的官员感到,省长毕竟是省长,关键时刻,还是给下属面子的。不然,一顿饭没个笑模样,这饭怎么吃!

 

八 面子

 

省长的笑容又回来,是因为省长看到了暄腾腾的黍谷面馍馍,闻到了香喷喷的清蒸蚂蚱,那脸上布满了孩童般的笑,连说:“好东西,好东西!”又瞅瞅身边的随员,“你们谁告诉他们的?”见无人回答,又说:“告诉他们就对了。你们准备一桌子山珍海味,我不喜欢,也是白搭!这个呢,又绿色,又环保,又省钱,对不?”大伙忙说:“对,对!”吴鸣虽嘴上附和,心里却明白:绿色、环保是真的,省钱,未必!不但那蚂蚱是三十块钱一只收来的,就是这黍谷面,也是花高价买来的。

自从知道省长喜欢吃黍谷馍馍,服务员就买好了黍谷面。可等到和面了,厨师一闻,说是假的,是小米面掺了“添加剂”。闻起来,黍谷面的味道挺浓,其实呢,和真正的黍谷面相差十万八千里。因黍谷这庄稼,不但肥水条件要求高,而且产量低,所以老百姓种植的,已经很少了,更不要说大面积种植了。此时距省长到来只差两个小时了,这事马上汇报到吴鸣那儿。吴鸣当即指示:务必让省长吃到真正的黍谷面。要求,县府办主任亲自带厨师,下乡收购。于是他俩驱车来到乡下,转了一圈,净是假的。正当他们失望之时,一老太太指着一家道:“我实话对你们说,只有他家有真正的黍谷面。”他们忙问:“您老咋知道?”老太太说:“这老三,是个孝子,爹八十八了,最爱吃黍谷面馍馍。所以每年种个亩儿八分的,就为孝敬老人家。”办公室主任一听,就要往这家闯,厨师忙拉住他。办公室主任拍拍自己的脑袋,倒笑了:“看我,急糊涂了。你是说,找到村干部,由他们出面?”厨师说:“不是那意思。老百姓的心理,我最清楚。你找到村干部,他就是不卖,也没辙。你就说,是自个买的。爹癌症住院,就想这个吃。准行!”办公室主任一听,心里话,我爹天天打太极拳,身体健康着呢!无端地咒他癌症,他知道了,还不一太极掌,扇我俩跟头!但为了省长吃上真正的黍谷面,爹,您就先得会癌症吧!没想到,进院一说,这老三还挺同情,说:“我是个孝子,也最佩服孝子,甭管多少,我得匀你几斤。”办公室主任问:“多少钱一斤?”老三说:“钱不钱的,都是为了自己老人家。”这时,厨师就给老三递个眼色,那意思是,不必客气,这可是有钱的主。老三狠了狠心,才说:“十块钱一斤吧!”厨师见此,不得不说话了。厨师说:“老乡,我知道你种这玩意儿不容易,种的越少,成本越高。你就算算实际成本多少?”老三果然想了想,说:“要说实际成本,怕是一斤得五六十块。”办公室主任忙说:“好,就按六十。”说着,点上钱。厨师拎起黍谷面,放到车里。只听一声喇叭响,车便没了踪影。

车刚离开,昨天那后悔没腌蚂蚱的老头过来,问老三:“你一斤卖了多少钱?”老三说:“我要十块,他给了六十。”老头说:“傻帽!我看他们和昨天收蚂蚱的一伙。一只蚂蚱都卖到三十块了,你这黍谷面,一斤,该要他六百块!”老三一听,愣了半天,喃喃道:“疯了,疯了!蚂蚱三十块一只,黍谷面六百块一斤?!”

只见省长掰了一块黍谷面馍馍放进嘴里,又夹了一只蚂蚱,香甜地吃起来。对周围满桌的菜,看也不看。又让随他一起来的省府秘书长和市委书记、市长等,“你们也尝尝,味道怎么样?”大家也都学着省长的样子,小心翼翼的掰一块馍馍,同时拣只小的蚂蚱,一块放进嘴里,一边说:“嗯,味道是不错。”突然,省长筷子放下了,面容严肃地说:“撤掉!”原来,他吃饭时,服务员已悄悄地给他斟满了酒。不用看酒的牌子,一闻那酒的香,一望那酒的色泽,省长就知道是什么酒了。见周围一片愕然,又说:“谁让你们摆的这酒?这样奢侈,还像个贫困县所为吗?”一桌人互相看看,谁也不敢吱声;紧张的县委书记,一双筷子夹个蚂蚱,停在半空,都不知往哪儿放了;接着大伙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注向了省府秘书长。秘书长也意识到,自己不替他们分辨,他们怎好自己分辨?便说:“省长有点冤枉他们了。据我了解,平时,他们哪里敢喝这酒?只是今天为给省长接风,才搞到这么一瓶。我看这样吧,省长的批评非常正确,越是领导来了,越要注意节俭;但这瓶酒既然打开了,不喝也是浪费。那就喝这一瓶,下不为例,如何?”市里书记、市长忙附合:“下不为例,下不为例!”省长严肃的脸上,这才渐渐地露点笑容:“就这样吧!唉,你们哪,只给我准备俩黍谷馍馍、一盘清蒸蚂蚱就行。”又指着满桌的菜和酒,“准备这些,净是瞎浪费!”市长见省长的面色有了笑容,就想凑趣几句,活跃一下气氛。说:“省长,该让他们县里检讨,他们准备这酒,目的就不纯。”省长颇感兴趣道:“噢,什么目的?”市长说:“还不是希望把您喝醉,大笔一挥,多给他们几个。”一句话,说得满桌人都笑了。省长说:“既然县里希望我大笔一挥,那就希望书记或县长,给我的笔助助劲儿。一杯,一个数;”他伸出一个手指,“两杯,两个数。”他伸出两个手指。只见县委书记偷着伸出一个手指,悄问市委书记道,“十万?”市委书记却大声说:“瞧瞧,我们贫困县的书记,哪里见过世面?十万,在省长那里,打起定盘星吗?”“一百万啊!”县委书记惊讶地张口瞪眼,又瞅瞅吴鸣,心里话,我是没这能力的,就看你的了。市长说:“省长,您可得小心了,我们这位县长,别看年轻,却是打败过省里盖部长的,绰号吴(无)敌,酒量了得!”秘书长说:“省长既然说了,让他放心喝就是。省长手里有几十个亿,还怕他喝一百杯?”

此时,市委书记、市长、县委书记,三个人六只眼,齐刷刷盯住了吴鸣!吴鸣呢,自省长来了,一直处于一种亢奋状态,处于一种观望位置。似乎他是站一旁,在观看大小官员们演出一出剧。偶尔的,他也会来到舞台上,串串场,跑个龙套什么的。从未想到他会成为这出剧的主角。如果他戴着“酒漏”,他会信心满满地接受挑战,尽心尽力地“表演”一番,无非是多往洗手间跑几次,饮他几十杯,为Z县赢个几千万,应该没问题。问题是,他已摘除了“酒漏”,也就是说,他已失去“酒量”,失去了能力,又恢复到以前那个“另类”的吴鸣了。他该怎么办?他还能“表演”吗?他还能不辜负领导的希望吗?

——和领导坦白:自己已摘除了“酒漏”,不能饮酒。笑话!第二天不成了轰动全省的新闻?

——不喝,一杯都不喝,大不了,不要这县长!可你想过没有?你自个的前途事小,领导的面子事大!而且是,职位越高,面子越大。你一杯不喝,领导的面子往哪儿搁?

——喝,硬喝!能喝多少算多少,大不了,牺牲生命!这也是,为党献身,为国捐躯,虽死犹荣!做梦去吧!你这么死了,儿子都为你冷齿,刘飞都为你窝囊;喝酒喝死的,丢人丢大了!

最终,他还是采取了一种理智的做法,把酒量定位在了两杯。拉菲酒,他以前也喝过。两杯,虽足以把摘除“酒漏”的他醉个不省人事,但他总觉得,只一杯,也太不给领导面子了;两杯,虽和领导的期望有差距,但马马虎虎还说的过去。最好是,醉倒,离场,那样以后,他会以身体不适搪塞,领导也许会理解的。

可是呢,我们的吴鸣县长哪里知晓,此拉菲非彼拉菲,这种精酿拉菲威士忌,不但是拉菲酒中的精品,而且是一种高度烈酒,俗称“烈精灵”,酒精高达七十六度。据说它口感似水,进入食道和胃里,全没有那种普通烈酒火辣辣的感觉;但它却能醉人,让你在不知不觉中拜倒在它的名下。据说,这也正是它的魅力所在。

吴鸣,说到家,还是职位尚低,经见太少了,他哪里知晓这些!但毕竟官场历练多年,虽心里没一点底,但表面依然平静。只见他,从容地站起来,举杯对省长说:“谢谢各位领导这么看得起我,我会尽力表现。不过,也许会让领导失望的,是因为……”他差点说出,是因为摘除了“酒漏”。话到嘴边,这才改为:“是因为我近日有点感冒。”话已出口,他也知道,领导是不会在乎他感冒不感冒的。果然,酒桌上没有一个人关心他感冒如何。

只见他,仍如戴着“酒漏”时的样子,杯举酒干。一杯下去,竟没什么感觉,连他自个也怀疑:莫非戴过“酒漏”,真个酒量大增了?若果如此,多饮几杯,也算多给领导一点面子。趁无感觉,又是杯举酒干。第二杯刚喝完,又满上了第三杯。正当他在喝还是不喝之间犹豫不定的时候,只觉脑袋“轰”的一声,已是不醒人事,接着,“噗通”,他那胖胖的身躯,就摔在地板上了。

县委书记忙打发服务员,喊来在隔壁房间就餐的办公室主任,把吴鸣抬进了房间。并叮嘱,如有意外,即送医院。

人们就一阵忙乱。忙乱过后,市长说:“吴县长怎么啦?状态不佳呀!他平时,十杯高度茅台没问题,今天,两杯拉菲就醉成这样?”市委书记说:“累的吧!人一累,酒量就大减。他刚不还说有点感冒吗?”市长就瞅着县委书记:“老杨,怎样?”那意思是,县委书记也来两杯,省长面前,表现表现。县委书记便红着脸,站起来。还未说话,只见省长摆摆手,说:“吃饭吧!”说着,就又拿起刚才掰剩的那块黍谷馍馍,就着蚂蚱,吃了起来。省长一吃,大家便不再提喝酒的事,也吃了起来。正在大家吃饭的当儿,楼下传来了尖利的“120”急救车声音。省长一听,就把筷子放下,说:“你们慢吃!”省长不吃,谁还再吃?统算起来,省长只吃了半个黍谷面馍馍,三只蚂蚱。结果,这顿市县两级都期望很高的“省长晚餐”,因吴鸣的摔倒而草草收场。省长饭后即返回市里,第二天,就回省城了。

吴鸣送进医院后,虽经全力抢救,终未挽回生命。检查结果是:急性酒精中毒休克死亡。不过,他去世的消息,是在省长返回省城的第二天,由当地媒体披露的。消息称:吴县长是在冒着严寒,陪同省、市领导在羔羊镇走访困难群众时,突发心肌梗塞去世的。他去世前几分钟,还掀开低保户王大爷家的锅盖,亲口尝了王大爷家的玉米面窝头,并和省、市领导一齐,为王大爷捐款……

据说吴县长的事迹还引起中央、省等各大新闻媒体的兴趣,不日将组成联合采访组,奔赴Z县。

只是苦了刘飞。吴鸣去世后,她变得痴痴呆呆,见人便说,是她害了吴鸣!因她未提“酒漏”,别人只当他们夫妇感情好,这样说,也是容易理解的。

 

                               二〇一四年二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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