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洼老汉
一 文剑
当黎明的晨曦悄悄染白了窗户纸,南洼老汉像往常一样早早爬出了被窝。从来没有早上起来先喝上一口再去干活的习惯,起身摸起扁担下沟里挑水去。几十年了,每天这时一担水他可以从沟底来回约三四里地,踏着直愣愣的羊肠小道不歇一歇一口气挑回来,这幅石碑似的身板也许就是这样炼出来的。可今早不同了,挑起水桶没走上几步顿觉眼冒金花天旋地转,没来得及转回身进门去拿那喇叭筒,“噗通”一声身子砸在了院子里。
自打他六十八岁那年,也就是十六年前的三月初三日落时分,老伴依偎在他的怀里撒手人寰撇下他而去,他就一直独居在这南洼里。对面山下村子里的小辈人不晓得他姓啥名谁,只知道南洼里住着一个白发老汉,偶尔下山到村里外孙女家去村人们也只是说南洼老汉下山了。
他本姓石,这辈子只养育了一个女儿,十八岁上嫁到了村里的赵家。至于为啥不招亲入赘,是女儿不想一辈子生活在南洼里。女儿在赵家生了一男三女,为了却自感不孝的内疚,也为爹妈百年之后着想,让最小的女儿莲花姓了娘家石姓,续了石家的香火。莲花长大成人招了个女婿上门,顶了石家的门槛。
招女婿改姓石姓名唤旺根,这旺根出生于贫寒之家,十岁上家父患吃不得病早逝,不得不辍学种田,与年幼的弟弟和聋哑母亲相依为命。岁月渐长,旺根二十七八了无望娶下媳妇,经好心人撮合登了石家的门和莲花结为秦晋。
俗语道:寒家出孝子。旺根人心善干农活能卖力气肯吃苦,还学得一门木工手艺,捎带着还干些泥瓦活,尤其对南洼老汉不唤爷不说话,南洼老汉打心眼里喜欢,心里时时惦记着,把旺根看做了命根子。旺根娶妻成了家,日子有了奔头,和莲花一心一意闹腾日子,结婚不到几年齐刷刷立了五孔砖窑洞。等到砖窑齐砖立瓦合口的那日,小两口心里就有了打算,商量着把最中间的那孔窑洞留着谁也不准住,合计着要接南洼老汉下山回村里。
可并不像旺根俩口子想的那样,南洼老汉不想下山。
“爷,你就和姥娘到村里住吧,我们也好照顾你。”旺根恳求道。
“照顾啥唻,能跑能走的!”
“你老也上年纪了,就让我们尽上几年的孝吧!”莲花说。
“你们有这份心我和你姥娘就高兴,等躺倒炕上不能动弹了,那个时候你们不嫌就行。”
看南洼老汉心意已决,旺根他们也没办法。
等到姥娘过世,他们决意要把南洼老汉接下山。
“爷,姥娘也不在了,你总该和我们在一块儿过吧。你又不能闲着,干着干那的,这吃饭起码就是个问题!”莲花道。
“还能动弹呢,自己一口饭那是啥问题,你们都好着呢,能闹腾日子,能孝顺,我心里就畅快着呢!”
“孝顺啥唻,做儿女的不能在老人跟前尽孝能叫孝顺?我还怕外人骂呢!”连花说着抹起了眼泪。
“爷,你说让我到石家你图个啥,还不就为了给你养老吗?你老受苦受了一辈子,年老了也该享上几天福了,就说我们让你享不了多大的福,在一起伺候着你,也比让老的独自一直住在山上强吧?”旺根在一旁实在憋不住了。
“旺根,来石家也这么多年了,你对得起爷,日子闹腾的也可以,石家后辈有人就是我的福分,对得起列祖列宗,爷这一辈子没给你们闹下啥,你们不怪就行,我心里知足者呢!”南洼老汉有些哽咽了。
“看爷说得这是啥话,你说你让做儿女的心上咋能下得去!”莲花泣不成声。
旺根也在一旁落了泪。
“爷求你了,你就跟我们走吧!”莲花双膝跪地,痛哭不止。
“爷,你就应了孙辈这份心吧!”旺根也下跪在地。
“看你们这是闹啥唻!快起来!回去给娃做饭去!”
……
后来旺根两口子找了亲邻,又找了村里的干部都没能把南洼老汉请下山来。
二
他们也只能时时在心里惦念着老人,平时满日上山去给老人洗洗涮涮,做上几顿可口的饭菜。有心搬到山上去住,可孩子在村里念书,还要操心孩子的一日三餐,旺根出去挣钱,莲花还得侍弄那几亩地,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每每站在村口远远地向南洼望着,祈祷着老人能生活地快乐,没病没灾健健康康。
这南洼在村子对面的大山腰,地势要比村子高出许多,当中被一条枯水河隔着,遇着恶雨山水咆哮着从河里倾泻而下。要到南洼去先要下到河底然后顺山势在突出的脊梁梁上有一条羊肠小道蜿蜒上去,一出大概三里多的路程,每天早晨都能在松柏和荆棘丛中隐约看到南洼老汉在河底的泉里挑水攀山的身影。大山上翠柏掩映,郁郁葱葱,南洼老汉住在半山腰凹进去的洼里。
南洼老汉就出生在南洼窑洞的土炕上,这里原来住着两家人,从他记事不久另一家就搬到了山下村里去了。那时在漆黑的夜里经常会有豹啊狼啊狐狸啊什么的出没,家里养着一条很凶的大狼狗,稍有动静大狼狗就会声嘶力竭地吼起来,吓得那些动物赶紧远远地躲起来。大狼狗在父亲面前倒是很规矩,只要父亲喊上一声,那狗便会很温顺地摇着尾巴蹲在地上。父亲有一支猎枪,常常会在枪头上挑着些山兔野鸡呀啥的野味回来。偶尔,他会牵着大狼狗和扛着猎枪的父亲去深山里去打野猪。父亲原来是在野猪经常出没的路径上下了卡子的,至于父亲为什么知道野猪会在那里行走,那时他也不清楚,反正一下一个准。那野猪力气大,会挣脱卡子逃走,父亲会顺着血迹找到野猪,悄悄躲起来,听到“呯”的枪响声,他会松开牵狗的绳子,大狼狗喉咙里沉闷地吼着凶猛扑上去。打下野猪回来,支锅、劈柴、烧火,父亲把杀猪刀子磨得明晃晃,瞅准野猪的气管部扎进去,野猪脖颈处冒着血扑弹了几下就断了气。杀下的肉只留一小部分,大多散送给了山下村里的每家各户。战乱那些年,日本鬼子顽固兵会时不时闯进山下村里横行霸道烧杀抢掠,村里人就会躲到山里来避难,也有不少的外地逃难的人也涌到山上来,逃难的人中有一个老汉带着他的孙女,把孙女托付给一起逃难的同乡下山去找吃的,结果被日本人害了。父亲收留了小女孩,后来做了他的媳妇。
南洼的岁月,成就了南洼老汉的一辈子。父亲遗留的猎枪扛在了他的肩上,那条很凶猛的大狼狗也随着父亲去了,葬在了父亲的坟堆旁,永远地伴着长眠的父亲,他养了一只更凶的狗,常常牵着到老林里去狩猎。他对媳妇说,你好好守着家就行,打猎呀农活呀啥的无须操心,把媳妇看成了宝贝疙瘩,每日里娇着惯着。背井离乡举目无亲的媳妇疼爱着丈夫,关心冷暖,惦念他的饥饱,恩爱着分分秒秒。那些年,村下的人闹文革,批右派斗反革命弄得热火朝天,山外野林的南洼倒成了被世道遗忘了的角落。他把院子前方那一大片空地拾掇了,栽上了桃树、梨树、李子树、苹果树、枣树等等,不到几年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果园,春季里各色花儿竞争着开,引得蜜蜂蝴蝶载歌载舞,秋季里梨呀枣儿呀啥的红彤彤、黄澄澄地挂满枝头,他和媳妇心里美滋滋地。父亲手里只给他留下五亩田地,是父亲一锄一刨出来的,他又垦好几亩,总共下来有了十几亩的土地。从村里买了头母牛精心喂养,一来能干农活,二来还能下牛犊。他起早贪黑,精耕细作,前埝后堎光光溜溜,地被耙得平平展展,一年下来打下不少的粮食。他置下三十口大缸,每年打下的麦子谷玉米豆子每口缸都满溜溜,实在储存不下就偷偷拉到山下粜了。他又弄了几十只羊,赶着羊儿出了坡,捎带着打猎挖药材,小日子过得不慌不忙,自在的很。后来他们养了女儿,俩人当是手心里的宝贝看,在村里的完小没毕业因路程远书就没再念,长大成人嫁到了山下村里。
八十年代初期,村里实行了包产到户,各家各户下功夫耕种田地,粮食一年比一年丰收,村里人天天能吃上了干面。后来,人们在村头发现了铁矿石,疯狂地蜂拥而上破石挖坑,把深埋在地下的铁矿资源人拉背拖一筐筐弄到地上来,然后大车小辆地运到城里铁厂里,靠几身臭汗赚到了大把大把的票子。山下村里的人们吃喝不愁,家家都有了存款条子。彩电有了,摩托有了,三轮车也有了。再过了几年,他们越来越有钱了,羡慕城里的生活,大都在城里买下了单元楼,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矿石挖空了,山也被弄得千孔百疮,村里七零八散地没剩下几家人了。那年,顺着河槽修了条铁路,长虫似的大火车每日鸣着长笛呼啸而去。夏日里,他和老伴坐在院前果树下乘凉,扳起指头一节二节地数着火车皮,有时会数到六七十节。老伴望着在山口渐渐消失的火车出神,喃喃说道:“这辈子不知道还能坐坐火车不!”,“那还不容易,等闲了咱一起坐坐去!”,南洼老汉一直就没闲着,等到老伴过世也没坐过火车。
旺根一直留在村里住着,没有下山进城的原因就是南洼里还有老人健在。村里人口少了也就没了学校,为了不耽误娃们的学业,不得不在城里租了间房子,由莲花专门给孩子做饭照顾上下学。旺根山上城里两头跑着,种种地,多少干些木活泥水活,下城里送送米面,上山里照顾照顾老人,成年价忙忙碌碌不亦乐乎。
三
南洼老汉生就一副好嗓子,遇到头痛感冒和一些事情啥的,就站在院前那突兀的石丘上朝着村里喊旺根,那声音吼着传过河去灌到了对面村里旺根的耳朵里,旺根很快就会赶上山来的。赶到老伴离世自己年岁大了喊不动了,就用箱皮纸糊了个大大的喇叭筒,可也奏效,这喇叭筒传的声音很远,喊上几下,旺根就会应了声。可就在这天,他没来得及寻着喇叭筒就一头栽在了院子里。
早起的旺根走出门去下意识地朝南洼的小道上瞅了瞅,怪异的是没有发现南洼老汉挑水的身影,顿感不妙,回身把院门锁住了,一口气朝南洼奔去。
把南洼老汉背下山,发着了三轮车匆匆赶到了县医院,经医生诊断患肝癌晚期,医生嘱咐尽快准备后事。突来的噩耗使旺根心上像扎了一把刀般疼,莲花躲在医院旮旯里眼泪哗哗流着哭。
尽管旺根俩口子强装无事的样子,南洼老汉还是看出了端倪,他感到事情不妙,没直接询问自己的病情,催促着旺根他们早点回家。回去在旺根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就又回了南洼。
大限将至,南洼老汉心情平静似水。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要自己去。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过这一天地循环。要走了,没有什么可丢弃不下的,旺根他们一家过得幸幸福福,他去能泯目,过意不去的是这些年拖累了他们,娃们为了他也付出了不少。他信步在山里走走,到老伴的坟头上看看,置身于这葱葱郁郁的大山,望望远处的蓝天山峦,深深吸上几口湿润清新的空气,他要把这人世间的美好留在心里带进另一个世界里去。
旺根白天忙完了,黑夜住到了山上,老人在这世上不会有多少日子了,想在老人有生之日多陪陪他。
“旺根,爷知道自己的病,挨不过多少日子了,人一辈子晃一下就过去了,不求大富大贵,但求没病没灾,平安就是福啊!”
“爷说得对!”
“爷一辈子也没给你们闹下啥,卖羊子的钱还有平时攒下的些,总共还有十万多块,东窑里麦子谷玉米我往一起拾掇下还有二十几缸,赶明儿把钱拿上,把粮食弄下山去。”
“我不缺钱也不缺粮,只要爷的病能治好就行!”
“憨娃,病得在爷身上爷知道咋着,治也是白花钱。村里人都在城里买了房子,你们都还年轻不要窝在这山里了,省下些赶紧把房子置下,好好供娃念书将来能有出息。”
“爷病会好的,等在城里买下房子,爷和我们一起去城里住去。”
“爷等不到那一天了,等爷走了记着把我埋在山上!”
“瞧爷净说不吉利的话。”
……
旺根和莲花心里不踏实,商量着到省城大医院去再去给南洼老汉看看,确诊一下。可又怕南洼老汉嫌白花钱不答应,和南洼老汉说起这事,没想到他却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只是说要坐火车去,嫌大巴车颠人。
南洼老汉提着他平时出门的小黑提包和旺根莲花他们出发了,坐客车到了城里火车站搭上火车不到一天的路程就赶到了省城,下了火车南洼老汉就变了卦,说是病不看了明天他就要回家。旺根两口子苦苦哀求,说已经费气力来了就看看,南洼老汉死活不依,没办法旺根只得买了明天的返程票。
第二天,返程的火车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南洼老汉的状态变得很是不好,脸无血色嘴唇惨白,倚在旺根的怀里浑身打颤。突然,“哇”的一下吐下了可口的血来,殷红的鲜血顺着下巴流在南洼老汉捂在胸前的提包上。这提包自打起身出门都没有离过他的手,莲花怕血弄到挎包里,从南洼老汉怀里拽出来,拉开拉链,谁也没想到包里装着的竟然是姥娘的大相框。
“你姥娘总算坐了趟火车。”南洼老汉紧紧拉着旺根和莲花的手,慢慢合上了眼睛,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般,平静、慈祥,没有一丝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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