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历的8月13日，上午八点多钟，天空阴沉沉的，像一口灰色的大锅倒扣着胡庄村的大地。没有风，树木和庄稼都是静止的。黑色的燕子在空中剪翅低飞，划出了一道道优美的弧线，蜻蜓在更低的空中忽而东忽而西地乱飞着。那急转弯儿的本领，总让人对它投去一道道赞叹的目光。空气有点儿热。虽然是早上，却仍然可以感受到秋老虎的威力。这时候，人在路上行走，没多大一会儿，就会感觉到身上有点儿燥得慌，想脱去出门前加在自己身上的外套了。天，快要下雨了。
这时候，在胡庄村的招呼站那里，正坐着一个等车的年轻人。他叫胡君平，家住胡庄村西头儿。君平今年二十七岁，参加工作却已经有两三年了。前一段时间，他刚刚从浚县的一所名叫树人的中学里面出来（也就是不在那儿干了）。这两天也没有什么事儿，一直在家里面帮父母干活儿。昨天，他的一个同学，现在在浚县科达学校里面管招生的给他打来一个电话，说他们那儿正在招教呢，知道他现在没有工作，就想让他过去看看。君平听说了以后，就收拾收拾，老早来到这里等车了。
细细看去，君平其实是一个挺排场的人。一米七零的个子，略黑的皮肤，身材微胖，理着一个小平头儿，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的近视眼镜，看起来好像很有学问的样子。君平的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下身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在君平的身边，放着一只黑色的挎包，里面放了一些出门的时候应该带的东西。在君平的身上还稍微留着一点儿学生时代的气息呢。
君平看起来好像很着急上车的样子，因为他的眼睛会不时地朝北边望去，看看那里有没有汽车开过来啊。在招呼站的北边，约半里多地，码头村的村头儿那个地方，平时由苏村开往浚县的班车都是从那边开过来的，每十分钟一趟，出了名的准，今天却不知道怎么了，迟迟地没有来，真让人着急啊。
君平朝北边望了一会儿，不见车来，眼神不禁又迷离起来，观赏起周围的环境来了。在他的眼前，横铺着一条马路。它大约有七八米宽，全用沥青铺就，非常的平坦，就像一条黑色的布匹一样，向北一直铺到了铁道口。向南，则拐着弯儿进入了大齐村。道路的两边长着几棵高大的白杨树，郁郁葱葱的，就像是一支支绿色的火炬一样，活跃在这个不太重视绿化的世界里。在树木的外面则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的庄稼。那里面有花生，也有玉米，其中那些花生都已经扯住手了，而玉米也已经结出了粗大的棒子，空中因此弥漫着一股庄稼地里特有的甜香味儿。
不时地有各式各样的车辆从君平的面前经过。现在是早上的八点多钟，正是路上车多的时候。这些车子，有的是拉石子的大卡车，有的是电车，有的是三轮车，有的是小轿车，它们南来的北往的，在君平的面前扬起了一股股的烟尘。胡庄村招呼站正好就正对着胡庄村的村口。连接两者之间的，是一条宽约三四米的灰色小水泥路，它笔直地伸向了那个被绿树环绕的村庄，两边则是碧绿的一望无际的庄稼。远远望去，这条小水泥路似乎是被两边所种的庄稼慢慢地封闭了。
偶尔，也会有老百姓骑着电车从村子里面出来，有的人车子上还带着长杆，他们大概都是到地里面干活儿去了吧。君平想。现在，花生该拔二遍草了。这几年农村里面流行打除草剂，所以，到地里面拔草的人比起前两年来少了许多。不过，还是有一些勤劳人，喜欢到地里面去干活儿的。再有一个半月，庄稼就可以成熟了，想到了这里，君平的眼前不禁浮现出金黄的玉米棒子，白花花的花生角了。
正在君平对着眼前的美景出神的时候，忽然，一辆红色的“小面包”缓缓地停在了他的面前，把君平吓了一跳。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司机从里面探出头来，冲着君平笑道：“胡老师，坐在这儿干嘛呢？”君平定睛一看，原来这个人是大齐村阳光早教幼儿园的校长，姓师。他急忙从长凳子上面站了起来，走下了水泥地，来到了“小面包”的面前，笑道：“有点儿事儿，想去浚县一趟，正在这儿等车呢。你现在准备去哪儿呀？”
师校长没急着回答，却从面包车里面拿出来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君平。君平连忙推让着：“呀，不吸，不吸。”“真不吸哦？”师校长问道。“真不吸，”君平说道，“我对这个东西从来都不感冒。”师校长笑了笑，把那根烟衔到了自己的嘴里，又从车窗里面拿出了一个打火机，低着头点着了烟，夹在手里，徐徐地吐出了一口烟雾，这才说道：“我有点儿事儿，正准备去二安一趟呢。”“哦。”君平随口应了一句。
“胡老师现在在哪儿工作啊？”师校长问道。君平听了，脸上不禁露出了非常扭捏的神色，因为刚才这位校长曾经给自己递过一支烟，他感觉自己不好再对这位校长撒谎，所以就实话实说了：“我现在也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工作，正在家里面闲着呢。”“哦，”师校长听了以后，脸上露出了一种理解或者说是怜悯的神色。“我不是听说你在王庄东街幼儿园里面工作吗？怎么不在那儿干了？”君平苦笑着说道：“我早就不在那儿干了。这不，我现在正在这儿等车，准备到县城里面看看呢！”
师校长又吸了一口烟，又徐徐地吐出了一口烟雾，这才说道：“哦，是这样，胡老师，你要是暂时没地方去，到我那儿教怎么样？”
“这——”
君平听了以后，脸上闪过了一丝颇为复杂的表情，那里面有一丝欣喜，又有一丝激动。自从参加工作以来，因为生性孤傲，不善于管理学生，不善于团结领导，他已经先后换过了六所学校，却从来没有在一个学校干够半年以上的，每次都是被别人赶走的。所以，乍一听到师校长的话，他简直有些接受不了。
难道天上掉馅饼了吗？
君平抱着怀疑的态度问眼前的这位校长：“你那儿缺老师吗？”“缺，缺一个二年级的语文老师，你以前是教什么的？”师校长问道。“语文。”君平说道。“这不正好吗！”师校长笑道：“走吧，去我那儿看看。”君平听了以后，有些抱歉地笑笑：“师校长，我今天可能去不成了。”“怎么了？”师校长诧异地问道。“我今天得去浚县科达学校一趟，我有个同学在那儿管招生呢，说那儿也正在招老师，想让我过去看看。”师校长听了以后，脸上稍微有些失望，同时又有些惋惜的感觉。
“那边已经说好了？”师校长问道。“还没有，”君平答道，“还没到那儿去过呢，只不过刚刚叫同学报了个名儿，还没面试呢。”师校长听了以后，紧张的神经终于又松弛下来了。他哈哈一笑说道：“那就好办了。胡老师，你先到我那儿去看看嘛，行不行再说啊。”师校长那种求才若渴的表情令君平有些感动。他觉得以自己目前的处境，没必要再拉硬屎了，还是给人家师校长一个面子，到那儿去看看吧，不行再出来就是了。因此，他就对师校长说道：“那行。”师校长高兴地说道：“上车吧，胡老师。”君平也受到了感染，一边愉快地答应着：“行行行。”一边转身从长凳的上面拿起了自己的挎包，上了“小面包”。而师校长呢，则调转车头，缓缓地向南边开去了。
（二）
君平坐在车子里，一边和师校长说着话儿，一边就想起了他对这位师校长的一些最初的印象了。说实话，他以前还真的没有和这位师校长直接打过什么交道。不过，君平却见过师校长是怎么接学生的。每天早上七点多，大齐村阳光早教幼儿园的接送车都会准时地出现在胡庄村的村口，然后从西边缓缓地开过来。那是一辆红色的“小面包”，非常普通的那一种。偶尔，它也会停在路边，一位年轻的女老师从车上下来，把早已等在那里的小孩儿接走。然后车子就慢慢地向前面开去了。
当这辆车子经过君平眼前的时候，他才算是看清楚了。原来这是一辆非常破旧的车子，后面的一块儿挡风玻璃竟然还用三合板代替着。和其它学校的接送车比起来，它真的有些寒碜。车子的里面坐着一群叽叽喳喳一直说个不停的小孩子，吵吵闹闹的声音即使站在外面也是可以听到的。而开车的司机呢，却永远都是那一个人。他大约有三十多岁，像君平一样，也理着一个小平头。他的脸庞圆圆的，鼻梁上也架着一副近视眼镜，不过却是银白色的。他的皮肤比君平白一点儿，身材比君平瘦一点儿，上身常常穿一件黄色的体恤，算是一个比较得体的穿着吧。
开车的时候，司机的表情有些严肃，总是望着前方的某个地方。即使停在那里，也不见他说什么话，而是任由接送老师下来招呼学生。这样长年累月下来，君平见的次数多了，才知道原来这辆“小面包”的司机就是这家幼儿园的校长，姓师。而这家幼儿园的位置就在大齐村的南地。除此之外，君平再没有和师校长打过什么交道，也没有说过什么话。再者，君平的家里面也没有在那里上学的学生。他观察师校长往往都是通过站在路边观察的，都是非常短暂的。
傍晚，这辆接送车又会按照相反的路线把这些小孩儿一一地送回来。在这一接一送的单调重复里，君平逐渐对这家幼儿园增加了一些印象。
君平第一次和大齐村阳光早教幼儿园打交道，是在一年之前。那时候，他刚刚从汤阴县永达肉联厂里面出来。在那里，他曾经做了半年多的普工。每天的工作呢，就是从车子上往传送带的上面扔盒子。那些盒子里面装满了鸡杂，轻的有十几斤，重的有三十多斤，一个班儿下来，扔个七八顿是没有问题的。这样的工作干了半年，君平再也不愿意干下去了。因为这种话儿纯粹是靠体力吃饭的，你就是干上一辈子也没有什么前途呀，所以，君平便辞职不干了。
回来以后，君平就和妈妈商量，看看能不能在村子附近的王庄乡找到一所比较大的私立学校。妈妈听了以后，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对君平说道：“你自己的事儿，你自己看着办吧。能找到就找，找不到再说。”君平听了以后，就骑着自己的车子出发了。他清晰地记得，那一天，自己所看到的第一家学校正是大齐村阳光早教幼儿园。
大齐村阳光早教幼儿园坐落在大齐村的南头儿，距离小齐村淀粉厂大约有半里之遥。平时，人们到王庄乡赶集的时候，经常会路过那里。不过，可能君平平时很少操心的缘故吧，他倒不记得那里还有家小幼儿园呢。
这是一家非常小的幼儿园，就像一处普通的农家小院儿一样。它的东边是宽阔平坦的浚码路，两边是两座破旧的院落，后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围墙的一半是用砖砌的，另一半是用铁栅栏做的。院里的土地没有用石灰硬化过，纯是土地，还高低不平。中间放着一张供孩子们玩耍的蹦蹦床。院子后面盖着一座白色的两层小楼。它很规整，也很气派。高高的房檐上粘着一溜儿酱色的瓷砖。二楼共六间，上面安着红色的大窗子，一楼共五间，上面安着五扇绿色的大铁门。在一楼和二楼之间，挂着一块蓝天白云背景的长方形牌子，上书“大齐村阳光早教幼儿园”十个大字。这就是它的外在形象了。
君平来到那里的时候，学生们还正在上课呢。那稚气的依依呀呀的跟着老师读书的声音，即使站在学校的外面也依然能够听得清清楚楚的。那种熟悉的氛围，让已经半年多不能教学的君平心中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他不禁想起自己以前教学的情景了。那时的自己，也像这些女老师一样，站在讲台的上面，手里拿着课本，一边看着下面的学生，一边领着他们朗诵课文。偶尔，还会跑下去管一管那些调皮的家伙。虽然老师的工作有些单调，三点一线。整天活动的范围也不大，就在校园里面。但是，君平依然喜欢教学，因为他愿意和这些小孩子打交道，他们单纯而又可爱，不像社会上的人那样复杂，有那么多的心眼儿。这种感觉在君平经过了肉联厂的半年“劳改”以后，有了更加深刻的体会。所以，即便是现在君平只能教私立学校，而且，教学的生涯也不是太连续，有时候能教，有时候人家又不让自己教了。但是，他依然对教学这种工作情有独钟。这也是他从肉联厂里面出来以后，依然想着要找一个学校教学的原因。
可是，一个问题很快出现在君平的面前。那就是，这所学校适合自己吗？对呀，这所学校适合自己吗？君平在心里面问自己。先说它的硬件设施吧。它那个院子如果作为一户农家小院儿来说，则显得非常的气派，但是，如果作为一所学校的话，则显得非常的逼仄。生活在这里，不但学生们活动不开，老师们也会有一种憋屈的感觉。再说它的班级设置吧，以君平的推断，它到现在为止，只能收到大班。如果自己进去的话，他们往哪儿安置自己呢？难道自己也去教大班吗？这好像是刚刚幼师毕业的小女孩儿所做的事情啊，自己又怎么好意思往里面挤呢。最后说说最关键的一点儿吧。如果自己进去的话，他们会开给自己多少工资呢？以它现在的规模，或许四百元顶天了。四百元，对于一个不把工作当成正经事儿来做的小女孩儿来说，确实不少了。但是，对于一个把工作当前途的男孩子来说，它显得太少了，简直还不够塞牙缝呢！想到以上的三点，君平只好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怀着一颗忧愁的心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头。
那一天，君平在王庄乡转了半天，还是找到了一家私立学校。它也是一家幼儿园，地址在王庄乡的东街，名字叫做王庄乡实验幼儿园。这家幼儿园在王庄乡里面也算是最大的了。因此，君平在了解了那里的情况以后，就没再到其它地方看了，而是直接留下来工作了。在那里，君平一共工作了半年的时间，过得很愉快。可惜年底的时候，君平就从那里出来了。因为父母不想让君平在那里干了。所以，他们就托了君平的姨夫的关系，在浚县树人中学为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在那里，君平的工作是做一名后勤服务人员，平时不是跟着电工当小跑儿，就是骑车到外面购置东西。以君平的性格，当然不屑于做这些，所以，君平在那儿只干了半年，就辞职回家了。
可是，让君平没有想到的是，一年以后，他竟然又和大齐村阳光早教幼儿园打起了交道。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和这家幼儿园还是挺有缘分的。只是君平想不通，师校长怎么会认识自己呢？可能是因为君平在王庄乡实验幼儿园里面教学的时候，常常替这家幼儿园接送学生，每天早上接一次，傍晚送一次，在王庄乡这一带转悠。同时，作为私立学校的大齐村阳光早教幼儿园，每天也要接送学生。或许，师校长正是在那时候无意中认识自己的吧。
（三）
君平正在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师校长在自己耳边说道：“到了。”这句话一下子就把君平从遐想之中拉了回来。他定睛一看，原来车子已经停在了一所学校的前面了。师校长关掉了发动机，打开车门下了车，君平也跟着师校长下了车，两个人一块儿向东边的学校走去。君平一边走还一边抽空看了看校园周围的风景。原来，这所学校是坐落在浚码路的东侧的，东南北三面都被绿色的田野包围着。从路边向里面引出了一条宽约三米的小煤屑路。在小煤屑路的两边种着两排小小的白杨树。在白杨树的两边则开辟着两块长方形的菜地。菜地的里面种了一些豆角啊，南瓜啊，茄子啊之类的蔬菜。这两块菜地一直种到了东边的墙根下。墙根儿下还种了一些梅豆，它们长得很茂盛，蔓子爬满了两边的墙壁，给呆板的灰色墙面增添了些许的绿意。
以中间的那扇红色的拱形大门为界，两边分别盖着两间一层的小平房，每间平房的上面都开着两面小小的拉扇窗户。在大门右边的房子上还放着一架银白色的太阳能，想来那间屋子的下面应该安排着一个洗澡间吧。在这两排房子的两端，还向里面延伸着两排房子。但是这两排房子到底有几间，君平却答不上来，因为他的视线被南北走向的房子给挡住了，根本就看不见里面。不过，透过校园中间的大门，却可以看到校园里面的情景。在校园的中间，“凭空”冒出了一杆灰色的小旗杆儿，顶上挂着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因为没有风，所以这面五星红旗只是低低地垂到了旗杆儿的顶端，一动也不动。而在旗杆儿的里面则是学校的东墙，模模糊糊的一片白。
“咱们进去吧。”师校长对君平说道。“嗯。”君平答应了一声，跟着师校长来到了大门南边的一扇小门前。师校长掏出了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君平也跟着他走了进去。校园里面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只听到大路上的车子在经过学校门口的时候所发出的咣当咣当的声音。大约是因为路不太好走吧。君平对自己第一次来到这家幼儿园感到非常的新鲜，就好像孙悟空刚刚穿过水帘进入水帘洞一样，别有一番情趣。
师校长笑着对君平说道：“这就是我的学校，看看怎么样？”君平站在门口，向校园里面看了看，觉得这个地方还是挺不错的。虽然空间也不是太大，仅仅相当于原来那所学校面积的一倍，但是里面的布置却非常的规整。校园里面的地好像刚刚才硬化过，因为某些地方还残留着一些塑料薄膜儿的碎片呢。不过很平坦。在校园中间，设计者特意留了一块儿大约两平方米的空地，在那里盖了一座三层的小平台。在平台的上面，竖起了一杆银白色的小旗杆儿，那就是君平刚才在外面所见到的“凭空”而起的旗杆儿。不过，无论是那座平台，还是那杆旗杆儿，亦或是那面低低垂落的五星红旗，都是袖珍型的，跟大学校里面没法比的，好像特别适合这家幼儿园的那一种。在旗杆儿的东边，是一面长长的白色的墙壁，上面没写什么字，也没有画什么画儿，显得非常的单调。
而原来君平在外面所看不见的那两排房子，分别是两间教室。通过教室门框上所钉的牌子可以区分出来，这四间教室分别是小班儿，中班儿，大班儿，还有学前班。这四间教室的空间，大致上都是差不多的，都是普通的一间屋子那么大。每个房间的上面都安着一扇大号的铝合金窗户，同时还安着一面被漆成黄色的木门，门上面又安着一面小窗户。而在门口的墙上，则安着一台银白色的壁挂式的空调。教室的门全部都是开着的。从门口望进去，可以看到里面放着一排排黄色的新桌椅，整整齐齐的。只是里面没有一个学生。当一个学校里面缺少学生的时候，总让人觉得缺少了一点儿什么。想一想，应该是缺少一种让学校动起来的活力因子吧。
“差不多啊，”君平说道，“怪好的！”听到君平的评价，师校长显得特别的高兴，笑道：“这片院子是今年暑假才盖好的。”“哦，”君平点点头，说道：“怪不得哪里看起来都是新的呢！”师校长接着说道：“只不过学生还没有搬过来，还在南边上课呢。”“这两排房子是干什么用的呀？”君平像是要做什么研究似地，指着大门口两边的房子问校长。师校长说道：“哦，这两排房子都不是教室。南边的那两间房子是学校的厨房，而北边的那两间房子一间是学校的办公室。另外一大间是学生的宿舍。”君平一边听一边在那里点着头，随口问道：“盖这个学校花了不少钱吧？”师校长说道：“就这也花了十几万呢。”“呀，”君平不禁笑了，“看来师校长真是有钱啊！”师校长笑了笑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师校长问道：“怎么样，胡老师，能来这儿教学不能啊？”“嗯，”君平听了师校长的话，无意中笑了。他在心里面对这所学校的看法还是没有多大的变化，还是觉得它有点儿小，可能不太适合自己。那种感觉颇有点儿类似于一个男孩儿在相亲的过程中，见到了一个不太合自己心意的女孩儿，却又被女孩儿多情地问道：“你觉得我怎么样啊”时候的表情。无论你怎么解释都不行。
君平的犹豫不决让师校长误解了，他好像觉得君平已经想来自己的学校教学了，所以，他就非常高兴地问道：“那你啥时候能过来啊？”君平着慌了，说道：“让我想想吧。”师校长这才明白了，原来君平对自己的学校并没有多大的意思。他有些失望地笑了笑，说道，“怎么说呢，咱们学校现在还是有点儿小，现在才收到了一年级。即使你能过来的话，最多也就是让你教个一年级，肯定有点儿大材小用了，和你以前所呆的学校是没法比的。”师校长的话带着点儿自我调侃的味道，让君平听了以后心里面有些挺不忍心的。他虚伪地对师校长说道：“不是学校小的关系。”
师校长没有理会君平的窘迫，笑了笑，接着说道：“胡老师，你要是能过来的话，我们可以给你开出一些比较优惠的条件。”“啥条件啊？”君平不由自主地被师校长牵着鼻子走了。“要是你能过来的话，我们每个月可以给你开八百元的工资。”君平心想，这也不算是高工资啊。“你在其他学校都是开多少钱啊？”师校长问道。君平说道：“开的最多的也就是枣林的那个学校吧，不到一千二。”师校长笑了笑：“八百块钱比起一百二百块钱是有点儿低了，不过在我们学校的老师中间，这也算是最高的了。”君平附合性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他想听听师校长还有什么更加优惠的条件。
师校长接着说道：“我们还可以帮助解决你的吃住问题。你要是不愿意天天回家的话，可以住到学校里面，这儿有宿舍，你只要把自己的铺盖卷儿拉过来就行了。学校里面一天三顿都有饭吃。你要是愿意回家的话，学校里面每天都可以车接车送。不过，”师校长停了停，笑道，“你还要帮助学校接送一下学生。”君平听了这句玩笑话，也笑了，心说，我说这个车也不是白坐的。“另外呢，要是你能过来的话，我还想再让你当一个教务主任，主抓一下教学，你教了这么多年学，在这方面肯定懂啊。”
“这，”君平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他没想到师校长会一下子开出这么一连串的优惠条件。不仅给自己开出了全校最高的工资，解决了吃住问题，还对自己委以重任，许诺一个教务主任的头衔。在其他学校干的时候，还从来没有谁对他这么重视呢！他的心一下子就被说动了。他站在那里，惊讶地睁大了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半天，他才有些口吃地说：“师校长，我哪儿是那块料啊！我以前只当过班主任，怎么可以一下子就当个教务主任呢？你也太高估我了吧！”
“谁都有第一次嘛！”师校长大度地对君平说道，“像我，以前也是教学的，哪儿办过幼儿园呀，现在不是也办了一家幼儿园吗。所以，人有的时候，就是缺少一个能够让自己展示才能的机会。”君平点点头。师校长接着说道：“其实，我这个学校也是才办的，到现在为止还不到两年呢。这儿的老师学历基本上都不高，有两个是幼师毕业，其她几个都是‘小板凳’毕业。我们学校里面现在就缺少一个懂教学的人，帮助我分担一下教学这一块儿。我整天忙学校的杂事儿，有时候在学校，有时候又不在学校，根本就顾不上管这些。我媳妇儿只是个初中毕业，在这方面一点儿也不懂。我就想找一个可以在这方面帮助我的人。胡老师，你看看能不能来啊？”
君平听到师校长说出来这么一大篇掏心窝子的话，也不禁有些感动了。他终于换下了自己那副对这家幼儿园满不在乎的神态，说道：“师校长，没事儿，我能来。”师校长听了这句话，脸上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了。他对君平说道：“就是嘛，胡老师都教了这么多年学，还能胜任不了这个活儿吗？”君平谦虚地说道：“其实我到现在才教了四年学，也不是太长啊。”师校长笑了笑：“没事儿，能干的。”停了停又说：“反正找工作这个问题吧，怎么说呢，以我个人的体会，咱宁可在一个小单位里面当头头儿，也不在一个大单位里面当老末儿，你说是不是？”“嗯，宁为鸡口，不为牛后。”君平点头道。“哈哈，”师校长笑道，“还是胡老师懂得多啊，一张嘴就知道咱说的啥。”
师校长接着说道：“就拿你今天去应聘的学校来说吧。科达学校零二年开始办学，到现在已经八九年了，早就形成规模了。你作为一个新老师，来到那儿以后，人家也不会像我这样重视你，你还得一关一关地去应聘，也不容易啊。我也有同学在那里面教学，都知道，科达学校是最不好应聘的，有的老师应聘了两三次才进去了。就算你能应聘过去，以后最多也就是当个任课老师，谁会一开始就让你当个教务主任呢？咱说的都是老实话，你说是不是？”君平点头道：“那是，那是。”
“像我这个学校，现在小是小了点儿，不过，它总不会一直小下去吧，总会一步步发展壮大的。等我的学校发展起来的时候，你不就成了开国元勋了吗！”师校长勾画的美好蓝图不禁把君平逗乐了，他激动地说道：“能，咱们学校一定能够发展壮大的。”不过，君平还是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师校长，我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怕我的父母不同意。”师校长想了想，说道：“那这样吧，胡老师，你先回家把这件事儿跟你的父母商量一下，然后再给我一个回信儿，反正胡庄离这儿也不远。”君平说道：“行，师校长，那我先回去了。”“我送送你吧，”师校长说道，“反正我也是顺路。”
（四）
君平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当他回到家里面，和爸爸妈妈商量这件事儿的时候，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就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君平遭到了父母非常激烈的反对。在这里有必要对君平家里面的情况做一下相关的补充。在君平的家里面，当家儿的主要是君平的妈妈，而君平的爸爸则是一个妻管严。平时君平有什么事儿基本上都不跟爸爸商量。
“你不能去！”君平的妈妈说道。
最近，因为君平从树人中学里面跑出来的事儿，妈妈和君平没少吵架。所以，君平的妈妈对他去大齐村当老师的事儿没有什么好脸色，一说话就比较冲。再者，君平的妈妈本来脾气就比较暴躁，这在胡庄村西头儿都是有名的。
“为啥啊？”君平问妈妈。
“不为啥。”妈妈的态度很冷淡，就像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说话一样，这让君平的心里面多少有些不习惯。
“不为啥你咋不让我去呢？”君平问道。
“我咋让你去啊！”妈妈说道，“你越来越往下走了，我咋让你去啊？”
“啥叫往下走啊？”君平有些不耐烦地说。
“那咋不叫往下走啊？”君平的妈妈站了起来，对着儿子嚷道，“你一开始教学的时候教的是小学，后来教的是初中，现在倒好，竟然教起幼儿园来了。这不叫往下走叫啥啊？难道叫往上走吗？”
“那我去的难道不是个学校吗？”君平问道。
“是学校。”妈妈悻悻地答道。
“既然是个学校，那就叫我去吧！”君平抱着商量的口气对妈妈说。“总比天天在家歇着强吧，你说呢？”
“你要是去了，那街坊邻居不笑话吗？”妈妈终于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君平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说道：“咱们走自己的路，管别人咋说呢！”
“你不管，我们不能不管啊！你可以住到学校里面，十天半月不回家。我和你爸爸呢，整天都要面对别人的闲言碎语。”
“那咱不是没地方去吗？”君平低下头，默默地说道。
“没地方去？”妈妈一提起这个就生气，“今年上半年，我叫你姨夫帮你在浚县树人中学里面找了个活儿，你干了不到半年就跑出来了！”
“在那儿咋干啊？”君平也生气了，“他们一点儿也不尊重我，一进去就把我扔到了后勤上，也不叫我教学，叫我整天给人家电工当小跑儿，递递这，递递那，跟个奴才一样，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啊！”
“那你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人，有啥值得人家尊重的？”妈妈说道。“像你姨夫一开始不是也是个老师吗？后来因为会写，被调到市委里面给人家当秘书。端端茶，倒倒水，扫扫地，慢慢地才一步一步爬上去了。你没点儿耐性啥事儿能干成啊！”
“反正那工作不好。”君平嘟囔道。
“那是因为你不会办事儿，不是因为工作不好！”妈妈说道。
“不是因为我不会办事儿，而是因为他们不尊重我。”
“那大齐村幼儿园就尊重你啦？”
“嗯。”
“咋尊重你啊？”妈妈问道。
“他们一进去就叫我叫二年级。”
“教个二年级就满足啦？”妈妈冷笑道，“你以前教的都是五年级啊，都是初中啊，你现在咋就恁知足啊。”
“不是光这呢，”君平不耐烦地说，“人家还叫我当个教务主任呢。”
“狗屁！”妈妈对着君平喊道，“那都是哄你玩的，恁大儿一个小幼儿园，跟个巴掌儿一样，就算当个教务主任又能怎么样呢。”
“至少我心里好受点儿吧！”君平对妈妈说道。
“光好受点儿顶个屁用啊？能当吃还是能当喝啊？还是能当钱花呀？”妈妈就像电视上面的拜金女一样，一下子说出了一连串的话。
“钱钱钱，你就知道提钱，你就不能提点儿别的？”
“你叫我提啥呢？你有啥值得我提的？你干啥啥不行，做啥啥不中，你叫我提啥呢？在这个家还有比你更笨的人吗？”
“你能——”妈妈的话严重地伤害了君平的自尊心，本来君平的涵养很高，平时说话的时候，很少去挖苦人，但是今天他也忍不住挖苦起妈妈来了。“你和我爸爸两个人一年才挣几个钱啊？你们两个现在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都活了大半辈子了，又干了点儿啥呢？不是啥也没有干出来吗？不还是种地的吗？还说我咧。”
“你——”妈妈被君平的话说得脸通红，一时之间竟然愣在了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往下面接话儿了。两行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慢慢地流了下来。君平看到了，心一下子就软了。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话说得有些重了，伤了妈妈的心。但是，当他想把话头儿收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妈妈哭了。
她一边抽噎着，一边对君平说道：“你想叫俺俩儿干成啥呢？我跟你爸爸把你从小养到大，又供你上了大学，又给你盖了房子，这还不行吗？你还想叫俺俩儿干啥呢？”妈妈的话说得可可怜怜的，里面透着父母不能给子女创造更多财富的那种辛酸与无奈，这让君平的鼻子也不禁有些酸酸的。
他把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埋怨你们一辈子啥也干不出来，我的意思是说你们忙活了一辈子都实现不了的事儿，却让我在几年之间就解决掉，这对我也要求太苛刻了吧。咱不说别的，就说我爸爸吧，这一辈子又有啥干成了呢？他看过监狱，学过木匠，蒸过馍，种过地，现在又开始收古董，你看他又有哪件事儿干到底了？他不是也啥都没干成吗？将心比心吧。”
因为君平的这句话矛头是对着自己的爸爸的，所以，一直在旁边坐着沉默不语的爸爸也不得不表态了。他弹了弹手中的那一截快要熄灭的香烟，对君平说道：“那俺俩儿没本事，不是想叫你有本事儿吗？不是想叫你一辈子长点儿出息吗？你要是往大齐村那个小幼儿园里面一去，那你这一辈子又会有啥出息呢？又会有啥大发展呢？”爸爸的这句话说得君平有些哑口无言了。
爸爸的话虽然不多，但还是一下子就说到了点儿上。君平不禁陷入了沉思：爸爸说的话没错，大齐村幼儿园的确不适合自己啊！它太小了，每月只能给自己开八百块钱的工资，一年才能挣一万块钱。做为家中长子，不能从经济上减轻父母的负担，君平实在是心中有愧啊。就算是这个学校能够发展起来，那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就自己这个家门儿，哪儿能和它耗得起呢。
“那叫我咋跟人家说呢？”君平有些为难地说。这时候，已经静下来的妈妈又表态了：“你不给人家回信儿，人家就知道咋回事儿了。”“那说还是得说的，”君平的爸爸慢慢地说道。“你回头去跟人家打个招呼儿，就说家里面又给你找到了一个活儿，让他再找个老师吧。”“哦，”君平诺诺地答道，“那行。”
（五）
第二天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在胡庄村的村口，那个招呼站那里，君平像昨天一样，又坐在了那条长凳子上面。昨天上午，因为师校长请自己去当老师的那件事儿的发生，君平并没有按照和同学约定的时间赶到科达学校，去参加那里的招聘。晚上，君平就给自己的同学打了个电话，说明了自己不能按时去的理由。同学听了以后，非常谅解地说：“没事儿，那你明天再过来吧。”
下午，君平骑着自行车，又去了一趟大齐村阳光早教幼儿园。不过，当他来到那里的时候，却没有见到师校长，只见到了一个瘦瘦的小老头儿，他正在厨房里面整理锅碗瓢盆呢。君平看着这个人的长相，觉得他应该就是师校长的爸爸吧。一问果然如此。老头儿问他：“有事儿吗？”君平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自己的来意说明了。他原以为老头儿会不高兴的，毕竟自己上午已经说定了想来这里教学的，现在却又忽然变卦了。但是，让君平没有想到的是，老头儿却又非常大度地说：“没事儿，没事儿，能找到工作就行，能找到工作就行，现在干啥都不容易啊！”
君平如释重负，同时心里面又有些内疚。他看了看满屋子里面所摆放的锅碗瓢盆，对老头儿说道：“大爷，我帮你忙活忙活吧！”老头儿笑着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一个人就忙活过来了。”君平只好对老头儿说：“那我先走啦，大爷。”大爷“哦”了一声，说道：“行行行。”老头儿一边答应着，一边就往外送君平。君平推辞着：“不用送了，大爷，你回去吧。”但是老头儿还是热情地把君平送到了大门外。如今，一想起老头儿对自己的那份热情，君平的心里面就有些内疚的感觉。
今天，师校长又在干什么呢？君平在心里面想道。可能像昨天一样，又在忙着自己的事儿吧。不知道昨天自己向他的父亲说的那件事儿，他知不知道啊？想来师校长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老头儿应该把这件事儿告诉他了吧。不知道师校长听了以后，又该作何感想呢？说不定心里面也会非常失望的，这么好的一个老师，竟然不能招致自己的麾下。君平想到这里，也不禁被自己的幽默逗笑了。
君平抬起头来，望了望眼前的景色，和昨天相比，这里的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变化。在他眼前的公路上，汽车像昨天一样，依旧开个不停。在道路的东边，那一望无际的庄稼，还是像昨天一样，长得好好的。由于没有风，它们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空气依然是闷热的。依然有燕子在空中低低地飞翔，还有蜻蜓在空中忽而东忽而西地乱飞。这一切，都让君平感到一种一成不变的沉闷。
他的目光越过了辽阔的田野，最终落在了大齐村阳光早教幼儿园的上空。他又看到那面低低垂落的五星红旗了。那个地方，自己恐怕一辈子也去不成了，君平在心里面想道。现在的他，更加迫切的任务，是挣钱，是挣很多很多的钱，这个任务更加的迫切，而不是去大齐村阳光早教幼儿园实现自己虚无缥缈的梦。想到这里，君平不禁感到非常的压抑，不为别的，就为自己眼前的这份处境。
远处的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却比昨天更低了。天上的云彩也比平时更加的灰了，好像还发点儿黑。一如君平的心情，沉闷而又抑郁。天空似乎在使劲儿地向下挤压着空气，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压，空气的浓度也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加大，君平因此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压抑，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这个时候只要谁擦燃一根火柴，似乎就能把空气点着。君平把自己的身子静静地靠在旁边的铁柱上，仰望苍天，静静地想道，老天爷，你压吧，你就使劲儿地压吧，最好能把天和地压到一块儿，让这个世界再重新回到混沌状态，那才叫好呢！只是那个时候的自己，又会在哪里呢？君平却不知道了。或许也像这空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吧。
2013年9月27日
阳历的8月13日，上午八点多钟，天空阴沉沉的，像一口灰色的大锅倒扣着胡庄村的大地。没有风，树木和庄稼都是静止的。黑色的燕子在空中剪翅低飞，划出了一道道优美的弧线，蜻蜓在更低的空中忽而东忽而西地乱飞着。那急转弯儿的本领，总让人对它投去一道道赞叹的目光。空气有点儿热。虽然是早上，却仍然可以感受到秋老虎的威力。这时候，人在路上行走，没多大一会儿，就会感觉到身上有点儿燥得慌，想脱去出门前加在自己身上的外套了。天，快要下雨了。
这时候，在胡庄村的招呼站那里，正坐着一个等车的年轻人。他叫胡君平，家住胡庄村西头儿。君平今年二十七岁，参加工作却已经有两三年了。前一段时间，他刚刚从浚县的一所名叫树人的中学里面出来（也就是不在那儿干了）。这两天也没有什么事儿，一直在家里面帮父母干活儿。昨天，他的一个同学，现在在浚县科达学校里面管招生的给他打来一个电话，说他们那儿正在招教呢，知道他现在没有工作，就想让他过去看看。君平听说了以后，就收拾收拾，老早来到这里等车了。
细细看去，君平其实是一个挺排场的人。一米七零的个子，略黑的皮肤，身材微胖，理着一个小平头儿，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的近视眼镜，看起来好像很有学问的样子。君平的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下身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在君平的身边，放着一只黑色的挎包，里面放了一些出门的时候应该带的东西。在君平的身上还稍微留着一点儿学生时代的气息呢。
君平看起来好像很着急上车的样子，因为他的眼睛会不时地朝北边望去，看看那里有没有汽车开过来啊。在招呼站的北边，约半里多地，码头村的村头儿那个地方，平时由苏村开往浚县的班车都是从那边开过来的，每十分钟一趟，出了名的准，今天却不知道怎么了，迟迟地没有来，真让人着急啊。
君平朝北边望了一会儿，不见车来，眼神不禁又迷离起来，观赏起周围的环境来了。在他的眼前，横铺着一条马路。它大约有七八米宽，全用沥青铺就，非常的平坦，就像一条黑色的布匹一样，向北一直铺到了铁道口。向南，则拐着弯儿进入了大齐村。道路的两边长着几棵高大的白杨树，郁郁葱葱的，就像是一支支绿色的火炬一样，活跃在这个不太重视绿化的世界里。在树木的外面则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的庄稼。那里面有花生，也有玉米，其中那些花生都已经扯住手了，而玉米也已经结出了粗大的棒子，空中因此弥漫着一股庄稼地里特有的甜香味儿。
不时地有各式各样的车辆从君平的面前经过。现在是早上的八点多钟，正是路上车多的时候。这些车子，有的是拉石子的大卡车，有的是电车，有的是三轮车，有的是小轿车，它们南来的北往的，在君平的面前扬起了一股股的烟尘。胡庄村招呼站正好就正对着胡庄村的村口。连接两者之间的，是一条宽约三四米的灰色小水泥路，它笔直地伸向了那个被绿树环绕的村庄，两边则是碧绿的一望无际的庄稼。远远望去，这条小水泥路似乎是被两边所种的庄稼慢慢地封闭了。
偶尔，也会有老百姓骑着电车从村子里面出来，有的人车子上还带着长杆，他们大概都是到地里面干活儿去了吧。君平想。现在，花生该拔二遍草了。这几年农村里面流行打除草剂，所以，到地里面拔草的人比起前两年来少了许多。不过，还是有一些勤劳人，喜欢到地里面去干活儿的。再有一个半月，庄稼就可以成熟了，想到了这里，君平的眼前不禁浮现出金黄的玉米棒子，白花花的花生角了。
正在君平对着眼前的美景出神的时候，忽然，一辆红色的“小面包”缓缓地停在了他的面前，把君平吓了一跳。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司机从里面探出头来，冲着君平笑道：“胡老师，坐在这儿干嘛呢？”君平定睛一看，原来这个人是大齐村阳光早教幼儿园的校长，姓师。他急忙从长凳子上面站了起来，走下了水泥地，来到了“小面包”的面前，笑道：“有点儿事儿，想去浚县一趟，正在这儿等车呢。你现在准备去哪儿呀？”
师校长没急着回答，却从面包车里面拿出来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君平。君平连忙推让着：“呀，不吸，不吸。”“真不吸哦？”师校长问道。“真不吸，”君平说道，“我对这个东西从来都不感冒。”师校长笑了笑，把那根烟衔到了自己的嘴里，又从车窗里面拿出了一个打火机，低着头点着了烟，夹在手里，徐徐地吐出了一口烟雾，这才说道：“我有点儿事儿，正准备去二安一趟呢。”“哦。”君平随口应了一句。
“胡老师现在在哪儿工作啊？”师校长问道。君平听了，脸上不禁露出了非常扭捏的神色，因为刚才这位校长曾经给自己递过一支烟，他感觉自己不好再对这位校长撒谎，所以就实话实说了：“我现在也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工作，正在家里面闲着呢。”“哦，”师校长听了以后，脸上露出了一种理解或者说是怜悯的神色。“我不是听说你在王庄东街幼儿园里面工作吗？怎么不在那儿干了？”君平苦笑着说道：“我早就不在那儿干了。这不，我现在正在这儿等车，准备到县城里面看看呢！”
师校长又吸了一口烟，又徐徐地吐出了一口烟雾，这才说道：“哦，是这样，胡老师，你要是暂时没地方去，到我那儿教怎么样？”
“这——”
君平听了以后，脸上闪过了一丝颇为复杂的表情，那里面有一丝欣喜，又有一丝激动。自从参加工作以来，因为生性孤傲，不善于管理学生，不善于团结领导，他已经先后换过了六所学校，却从来没有在一个学校干够半年以上的，每次都是被别人赶走的。所以，乍一听到师校长的话，他简直有些接受不了。
难道天上掉馅饼了吗？
君平抱着怀疑的态度问眼前的这位校长：“你那儿缺老师吗？”“缺，缺一个二年级的语文老师，你以前是教什么的？”师校长问道。“语文。”君平说道。“这不正好吗！”师校长笑道：“走吧，去我那儿看看。”君平听了以后，有些抱歉地笑笑：“师校长，我今天可能去不成了。”“怎么了？”师校长诧异地问道。“我今天得去浚县科达学校一趟，我有个同学在那儿管招生呢，说那儿也正在招老师，想让我过去看看。”师校长听了以后，脸上稍微有些失望，同时又有些惋惜的感觉。
“那边已经说好了？”师校长问道。“还没有，”君平答道，“还没到那儿去过呢，只不过刚刚叫同学报了个名儿，还没面试呢。”师校长听了以后，紧张的神经终于又松弛下来了。他哈哈一笑说道：“那就好办了。胡老师，你先到我那儿去看看嘛，行不行再说啊。”师校长那种求才若渴的表情令君平有些感动。他觉得以自己目前的处境，没必要再拉硬屎了，还是给人家师校长一个面子，到那儿去看看吧，不行再出来就是了。因此，他就对师校长说道：“那行。”师校长高兴地说道：“上车吧，胡老师。”君平也受到了感染，一边愉快地答应着：“行行行。”一边转身从长凳的上面拿起了自己的挎包，上了“小面包”。而师校长呢，则调转车头，缓缓地向南边开去了。
（二）
君平坐在车子里，一边和师校长说着话儿，一边就想起了他对这位师校长的一些最初的印象了。说实话，他以前还真的没有和这位师校长直接打过什么交道。不过，君平却见过师校长是怎么接学生的。每天早上七点多，大齐村阳光早教幼儿园的接送车都会准时地出现在胡庄村的村口，然后从西边缓缓地开过来。那是一辆红色的“小面包”，非常普通的那一种。偶尔，它也会停在路边，一位年轻的女老师从车上下来，把早已等在那里的小孩儿接走。然后车子就慢慢地向前面开去了。
当这辆车子经过君平眼前的时候，他才算是看清楚了。原来这是一辆非常破旧的车子，后面的一块儿挡风玻璃竟然还用三合板代替着。和其它学校的接送车比起来，它真的有些寒碜。车子的里面坐着一群叽叽喳喳一直说个不停的小孩子，吵吵闹闹的声音即使站在外面也是可以听到的。而开车的司机呢，却永远都是那一个人。他大约有三十多岁，像君平一样，也理着一个小平头。他的脸庞圆圆的，鼻梁上也架着一副近视眼镜，不过却是银白色的。他的皮肤比君平白一点儿，身材比君平瘦一点儿，上身常常穿一件黄色的体恤，算是一个比较得体的穿着吧。
开车的时候，司机的表情有些严肃，总是望着前方的某个地方。即使停在那里，也不见他说什么话，而是任由接送老师下来招呼学生。这样长年累月下来，君平见的次数多了，才知道原来这辆“小面包”的司机就是这家幼儿园的校长，姓师。而这家幼儿园的位置就在大齐村的南地。除此之外，君平再没有和师校长打过什么交道，也没有说过什么话。再者，君平的家里面也没有在那里上学的学生。他观察师校长往往都是通过站在路边观察的，都是非常短暂的。
傍晚，这辆接送车又会按照相反的路线把这些小孩儿一一地送回来。在这一接一送的单调重复里，君平逐渐对这家幼儿园增加了一些印象。
君平第一次和大齐村阳光早教幼儿园打交道，是在一年之前。那时候，他刚刚从汤阴县永达肉联厂里面出来。在那里，他曾经做了半年多的普工。每天的工作呢，就是从车子上往传送带的上面扔盒子。那些盒子里面装满了鸡杂，轻的有十几斤，重的有三十多斤，一个班儿下来，扔个七八顿是没有问题的。这样的工作干了半年，君平再也不愿意干下去了。因为这种话儿纯粹是靠体力吃饭的，你就是干上一辈子也没有什么前途呀，所以，君平便辞职不干了。
回来以后，君平就和妈妈商量，看看能不能在村子附近的王庄乡找到一所比较大的私立学校。妈妈听了以后，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对君平说道：“你自己的事儿，你自己看着办吧。能找到就找，找不到再说。”君平听了以后，就骑着自己的车子出发了。他清晰地记得，那一天，自己所看到的第一家学校正是大齐村阳光早教幼儿园。
大齐村阳光早教幼儿园坐落在大齐村的南头儿，距离小齐村淀粉厂大约有半里之遥。平时，人们到王庄乡赶集的时候，经常会路过那里。不过，可能君平平时很少操心的缘故吧，他倒不记得那里还有家小幼儿园呢。
这是一家非常小的幼儿园，就像一处普通的农家小院儿一样。它的东边是宽阔平坦的浚码路，两边是两座破旧的院落，后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围墙的一半是用砖砌的，另一半是用铁栅栏做的。院里的土地没有用石灰硬化过，纯是土地，还高低不平。中间放着一张供孩子们玩耍的蹦蹦床。院子后面盖着一座白色的两层小楼。它很规整，也很气派。高高的房檐上粘着一溜儿酱色的瓷砖。二楼共六间，上面安着红色的大窗子，一楼共五间，上面安着五扇绿色的大铁门。在一楼和二楼之间，挂着一块蓝天白云背景的长方形牌子，上书“大齐村阳光早教幼儿园”十个大字。这就是它的外在形象了。
君平来到那里的时候，学生们还正在上课呢。那稚气的依依呀呀的跟着老师读书的声音，即使站在学校的外面也依然能够听得清清楚楚的。那种熟悉的氛围，让已经半年多不能教学的君平心中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他不禁想起自己以前教学的情景了。那时的自己，也像这些女老师一样，站在讲台的上面，手里拿着课本，一边看着下面的学生，一边领着他们朗诵课文。偶尔，还会跑下去管一管那些调皮的家伙。虽然老师的工作有些单调，三点一线。整天活动的范围也不大，就在校园里面。但是，君平依然喜欢教学，因为他愿意和这些小孩子打交道，他们单纯而又可爱，不像社会上的人那样复杂，有那么多的心眼儿。这种感觉在君平经过了肉联厂的半年“劳改”以后，有了更加深刻的体会。所以，即便是现在君平只能教私立学校，而且，教学的生涯也不是太连续，有时候能教，有时候人家又不让自己教了。但是，他依然对教学这种工作情有独钟。这也是他从肉联厂里面出来以后，依然想着要找一个学校教学的原因。
可是，一个问题很快出现在君平的面前。那就是，这所学校适合自己吗？对呀，这所学校适合自己吗？君平在心里面问自己。先说它的硬件设施吧。它那个院子如果作为一户农家小院儿来说，则显得非常的气派，但是，如果作为一所学校的话，则显得非常的逼仄。生活在这里，不但学生们活动不开，老师们也会有一种憋屈的感觉。再说它的班级设置吧，以君平的推断，它到现在为止，只能收到大班。如果自己进去的话，他们往哪儿安置自己呢？难道自己也去教大班吗？这好像是刚刚幼师毕业的小女孩儿所做的事情啊，自己又怎么好意思往里面挤呢。最后说说最关键的一点儿吧。如果自己进去的话，他们会开给自己多少工资呢？以它现在的规模，或许四百元顶天了。四百元，对于一个不把工作当成正经事儿来做的小女孩儿来说，确实不少了。但是，对于一个把工作当前途的男孩子来说，它显得太少了，简直还不够塞牙缝呢！想到以上的三点，君平只好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怀着一颗忧愁的心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头。
那一天，君平在王庄乡转了半天，还是找到了一家私立学校。它也是一家幼儿园，地址在王庄乡的东街，名字叫做王庄乡实验幼儿园。这家幼儿园在王庄乡里面也算是最大的了。因此，君平在了解了那里的情况以后，就没再到其它地方看了，而是直接留下来工作了。在那里，君平一共工作了半年的时间，过得很愉快。可惜年底的时候，君平就从那里出来了。因为父母不想让君平在那里干了。所以，他们就托了君平的姨夫的关系，在浚县树人中学为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在那里，君平的工作是做一名后勤服务人员，平时不是跟着电工当小跑儿，就是骑车到外面购置东西。以君平的性格，当然不屑于做这些，所以，君平在那儿只干了半年，就辞职回家了。
可是，让君平没有想到的是，一年以后，他竟然又和大齐村阳光早教幼儿园打起了交道。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和这家幼儿园还是挺有缘分的。只是君平想不通，师校长怎么会认识自己呢？可能是因为君平在王庄乡实验幼儿园里面教学的时候，常常替这家幼儿园接送学生，每天早上接一次，傍晚送一次，在王庄乡这一带转悠。同时，作为私立学校的大齐村阳光早教幼儿园，每天也要接送学生。或许，师校长正是在那时候无意中认识自己的吧。
（三）
君平正在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师校长在自己耳边说道：“到了。”这句话一下子就把君平从遐想之中拉了回来。他定睛一看，原来车子已经停在了一所学校的前面了。师校长关掉了发动机，打开车门下了车，君平也跟着师校长下了车，两个人一块儿向东边的学校走去。君平一边走还一边抽空看了看校园周围的风景。原来，这所学校是坐落在浚码路的东侧的，东南北三面都被绿色的田野包围着。从路边向里面引出了一条宽约三米的小煤屑路。在小煤屑路的两边种着两排小小的白杨树。在白杨树的两边则开辟着两块长方形的菜地。菜地的里面种了一些豆角啊，南瓜啊，茄子啊之类的蔬菜。这两块菜地一直种到了东边的墙根下。墙根儿下还种了一些梅豆，它们长得很茂盛，蔓子爬满了两边的墙壁，给呆板的灰色墙面增添了些许的绿意。
以中间的那扇红色的拱形大门为界，两边分别盖着两间一层的小平房，每间平房的上面都开着两面小小的拉扇窗户。在大门右边的房子上还放着一架银白色的太阳能，想来那间屋子的下面应该安排着一个洗澡间吧。在这两排房子的两端，还向里面延伸着两排房子。但是这两排房子到底有几间，君平却答不上来，因为他的视线被南北走向的房子给挡住了，根本就看不见里面。不过，透过校园中间的大门，却可以看到校园里面的情景。在校园的中间，“凭空”冒出了一杆灰色的小旗杆儿，顶上挂着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因为没有风，所以这面五星红旗只是低低地垂到了旗杆儿的顶端，一动也不动。而在旗杆儿的里面则是学校的东墙，模模糊糊的一片白。
“咱们进去吧。”师校长对君平说道。“嗯。”君平答应了一声，跟着师校长来到了大门南边的一扇小门前。师校长掏出了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君平也跟着他走了进去。校园里面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只听到大路上的车子在经过学校门口的时候所发出的咣当咣当的声音。大约是因为路不太好走吧。君平对自己第一次来到这家幼儿园感到非常的新鲜，就好像孙悟空刚刚穿过水帘进入水帘洞一样，别有一番情趣。
师校长笑着对君平说道：“这就是我的学校，看看怎么样？”君平站在门口，向校园里面看了看，觉得这个地方还是挺不错的。虽然空间也不是太大，仅仅相当于原来那所学校面积的一倍，但是里面的布置却非常的规整。校园里面的地好像刚刚才硬化过，因为某些地方还残留着一些塑料薄膜儿的碎片呢。不过很平坦。在校园中间，设计者特意留了一块儿大约两平方米的空地，在那里盖了一座三层的小平台。在平台的上面，竖起了一杆银白色的小旗杆儿，那就是君平刚才在外面所见到的“凭空”而起的旗杆儿。不过，无论是那座平台，还是那杆旗杆儿，亦或是那面低低垂落的五星红旗，都是袖珍型的，跟大学校里面没法比的，好像特别适合这家幼儿园的那一种。在旗杆儿的东边，是一面长长的白色的墙壁，上面没写什么字，也没有画什么画儿，显得非常的单调。
而原来君平在外面所看不见的那两排房子，分别是两间教室。通过教室门框上所钉的牌子可以区分出来，这四间教室分别是小班儿，中班儿，大班儿，还有学前班。这四间教室的空间，大致上都是差不多的，都是普通的一间屋子那么大。每个房间的上面都安着一扇大号的铝合金窗户，同时还安着一面被漆成黄色的木门，门上面又安着一面小窗户。而在门口的墙上，则安着一台银白色的壁挂式的空调。教室的门全部都是开着的。从门口望进去，可以看到里面放着一排排黄色的新桌椅，整整齐齐的。只是里面没有一个学生。当一个学校里面缺少学生的时候，总让人觉得缺少了一点儿什么。想一想，应该是缺少一种让学校动起来的活力因子吧。
“差不多啊，”君平说道，“怪好的！”听到君平的评价，师校长显得特别的高兴，笑道：“这片院子是今年暑假才盖好的。”“哦，”君平点点头，说道：“怪不得哪里看起来都是新的呢！”师校长接着说道：“只不过学生还没有搬过来，还在南边上课呢。”“这两排房子是干什么用的呀？”君平像是要做什么研究似地，指着大门口两边的房子问校长。师校长说道：“哦，这两排房子都不是教室。南边的那两间房子是学校的厨房，而北边的那两间房子一间是学校的办公室。另外一大间是学生的宿舍。”君平一边听一边在那里点着头，随口问道：“盖这个学校花了不少钱吧？”师校长说道：“就这也花了十几万呢。”“呀，”君平不禁笑了，“看来师校长真是有钱啊！”师校长笑了笑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师校长问道：“怎么样，胡老师，能来这儿教学不能啊？”“嗯，”君平听了师校长的话，无意中笑了。他在心里面对这所学校的看法还是没有多大的变化，还是觉得它有点儿小，可能不太适合自己。那种感觉颇有点儿类似于一个男孩儿在相亲的过程中，见到了一个不太合自己心意的女孩儿，却又被女孩儿多情地问道：“你觉得我怎么样啊”时候的表情。无论你怎么解释都不行。
君平的犹豫不决让师校长误解了，他好像觉得君平已经想来自己的学校教学了，所以，他就非常高兴地问道：“那你啥时候能过来啊？”君平着慌了，说道：“让我想想吧。”师校长这才明白了，原来君平对自己的学校并没有多大的意思。他有些失望地笑了笑，说道，“怎么说呢，咱们学校现在还是有点儿小，现在才收到了一年级。即使你能过来的话，最多也就是让你教个一年级，肯定有点儿大材小用了，和你以前所呆的学校是没法比的。”师校长的话带着点儿自我调侃的味道，让君平听了以后心里面有些挺不忍心的。他虚伪地对师校长说道：“不是学校小的关系。”
师校长没有理会君平的窘迫，笑了笑，接着说道：“胡老师，你要是能过来的话，我们可以给你开出一些比较优惠的条件。”“啥条件啊？”君平不由自主地被师校长牵着鼻子走了。“要是你能过来的话，我们每个月可以给你开八百元的工资。”君平心想，这也不算是高工资啊。“你在其他学校都是开多少钱啊？”师校长问道。君平说道：“开的最多的也就是枣林的那个学校吧，不到一千二。”师校长笑了笑：“八百块钱比起一百二百块钱是有点儿低了，不过在我们学校的老师中间，这也算是最高的了。”君平附合性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他想听听师校长还有什么更加优惠的条件。
师校长接着说道：“我们还可以帮助解决你的吃住问题。你要是不愿意天天回家的话，可以住到学校里面，这儿有宿舍，你只要把自己的铺盖卷儿拉过来就行了。学校里面一天三顿都有饭吃。你要是愿意回家的话，学校里面每天都可以车接车送。不过，”师校长停了停，笑道，“你还要帮助学校接送一下学生。”君平听了这句玩笑话，也笑了，心说，我说这个车也不是白坐的。“另外呢，要是你能过来的话，我还想再让你当一个教务主任，主抓一下教学，你教了这么多年学，在这方面肯定懂啊。”
“这，”君平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他没想到师校长会一下子开出这么一连串的优惠条件。不仅给自己开出了全校最高的工资，解决了吃住问题，还对自己委以重任，许诺一个教务主任的头衔。在其他学校干的时候，还从来没有谁对他这么重视呢！他的心一下子就被说动了。他站在那里，惊讶地睁大了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半天，他才有些口吃地说：“师校长，我哪儿是那块料啊！我以前只当过班主任，怎么可以一下子就当个教务主任呢？你也太高估我了吧！”
“谁都有第一次嘛！”师校长大度地对君平说道，“像我，以前也是教学的，哪儿办过幼儿园呀，现在不是也办了一家幼儿园吗。所以，人有的时候，就是缺少一个能够让自己展示才能的机会。”君平点点头。师校长接着说道：“其实，我这个学校也是才办的，到现在为止还不到两年呢。这儿的老师学历基本上都不高，有两个是幼师毕业，其她几个都是‘小板凳’毕业。我们学校里面现在就缺少一个懂教学的人，帮助我分担一下教学这一块儿。我整天忙学校的杂事儿，有时候在学校，有时候又不在学校，根本就顾不上管这些。我媳妇儿只是个初中毕业，在这方面一点儿也不懂。我就想找一个可以在这方面帮助我的人。胡老师，你看看能不能来啊？”
君平听到师校长说出来这么一大篇掏心窝子的话，也不禁有些感动了。他终于换下了自己那副对这家幼儿园满不在乎的神态，说道：“师校长，没事儿，我能来。”师校长听了这句话，脸上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了。他对君平说道：“就是嘛，胡老师都教了这么多年学，还能胜任不了这个活儿吗？”君平谦虚地说道：“其实我到现在才教了四年学，也不是太长啊。”师校长笑了笑：“没事儿，能干的。”停了停又说：“反正找工作这个问题吧，怎么说呢，以我个人的体会，咱宁可在一个小单位里面当头头儿，也不在一个大单位里面当老末儿，你说是不是？”“嗯，宁为鸡口，不为牛后。”君平点头道。“哈哈，”师校长笑道，“还是胡老师懂得多啊，一张嘴就知道咱说的啥。”
师校长接着说道：“就拿你今天去应聘的学校来说吧。科达学校零二年开始办学，到现在已经八九年了，早就形成规模了。你作为一个新老师，来到那儿以后，人家也不会像我这样重视你，你还得一关一关地去应聘，也不容易啊。我也有同学在那里面教学，都知道，科达学校是最不好应聘的，有的老师应聘了两三次才进去了。就算你能应聘过去，以后最多也就是当个任课老师，谁会一开始就让你当个教务主任呢？咱说的都是老实话，你说是不是？”君平点头道：“那是，那是。”
“像我这个学校，现在小是小了点儿，不过，它总不会一直小下去吧，总会一步步发展壮大的。等我的学校发展起来的时候，你不就成了开国元勋了吗！”师校长勾画的美好蓝图不禁把君平逗乐了，他激动地说道：“能，咱们学校一定能够发展壮大的。”不过，君平还是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师校长，我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怕我的父母不同意。”师校长想了想，说道：“那这样吧，胡老师，你先回家把这件事儿跟你的父母商量一下，然后再给我一个回信儿，反正胡庄离这儿也不远。”君平说道：“行，师校长，那我先回去了。”“我送送你吧，”师校长说道，“反正我也是顺路。”
（四）
君平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当他回到家里面，和爸爸妈妈商量这件事儿的时候，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就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君平遭到了父母非常激烈的反对。在这里有必要对君平家里面的情况做一下相关的补充。在君平的家里面，当家儿的主要是君平的妈妈，而君平的爸爸则是一个妻管严。平时君平有什么事儿基本上都不跟爸爸商量。
“你不能去！”君平的妈妈说道。
最近，因为君平从树人中学里面跑出来的事儿，妈妈和君平没少吵架。所以，君平的妈妈对他去大齐村当老师的事儿没有什么好脸色，一说话就比较冲。再者，君平的妈妈本来脾气就比较暴躁，这在胡庄村西头儿都是有名的。
“为啥啊？”君平问妈妈。
“不为啥。”妈妈的态度很冷淡，就像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说话一样，这让君平的心里面多少有些不习惯。
“不为啥你咋不让我去呢？”君平问道。
“我咋让你去啊！”妈妈说道，“你越来越往下走了，我咋让你去啊？”
“啥叫往下走啊？”君平有些不耐烦地说。
“那咋不叫往下走啊？”君平的妈妈站了起来，对着儿子嚷道，“你一开始教学的时候教的是小学，后来教的是初中，现在倒好，竟然教起幼儿园来了。这不叫往下走叫啥啊？难道叫往上走吗？”
“那我去的难道不是个学校吗？”君平问道。
“是学校。”妈妈悻悻地答道。
“既然是个学校，那就叫我去吧！”君平抱着商量的口气对妈妈说。“总比天天在家歇着强吧，你说呢？”
“你要是去了，那街坊邻居不笑话吗？”妈妈终于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君平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说道：“咱们走自己的路，管别人咋说呢！”
“你不管，我们不能不管啊！你可以住到学校里面，十天半月不回家。我和你爸爸呢，整天都要面对别人的闲言碎语。”
“那咱不是没地方去吗？”君平低下头，默默地说道。
“没地方去？”妈妈一提起这个就生气，“今年上半年，我叫你姨夫帮你在浚县树人中学里面找了个活儿，你干了不到半年就跑出来了！”
“在那儿咋干啊？”君平也生气了，“他们一点儿也不尊重我，一进去就把我扔到了后勤上，也不叫我教学，叫我整天给人家电工当小跑儿，递递这，递递那，跟个奴才一样，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啊！”
“那你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人，有啥值得人家尊重的？”妈妈说道。“像你姨夫一开始不是也是个老师吗？后来因为会写，被调到市委里面给人家当秘书。端端茶，倒倒水，扫扫地，慢慢地才一步一步爬上去了。你没点儿耐性啥事儿能干成啊！”
“反正那工作不好。”君平嘟囔道。
“那是因为你不会办事儿，不是因为工作不好！”妈妈说道。
“不是因为我不会办事儿，而是因为他们不尊重我。”
“那大齐村幼儿园就尊重你啦？”
“嗯。”
“咋尊重你啊？”妈妈问道。
“他们一进去就叫我叫二年级。”
“教个二年级就满足啦？”妈妈冷笑道，“你以前教的都是五年级啊，都是初中啊，你现在咋就恁知足啊。”
“不是光这呢，”君平不耐烦地说，“人家还叫我当个教务主任呢。”
“狗屁！”妈妈对着君平喊道，“那都是哄你玩的，恁大儿一个小幼儿园，跟个巴掌儿一样，就算当个教务主任又能怎么样呢。”
“至少我心里好受点儿吧！”君平对妈妈说道。
“光好受点儿顶个屁用啊？能当吃还是能当喝啊？还是能当钱花呀？”妈妈就像电视上面的拜金女一样，一下子说出了一连串的话。
“钱钱钱，你就知道提钱，你就不能提点儿别的？”
“你叫我提啥呢？你有啥值得我提的？你干啥啥不行，做啥啥不中，你叫我提啥呢？在这个家还有比你更笨的人吗？”
“你能——”妈妈的话严重地伤害了君平的自尊心，本来君平的涵养很高，平时说话的时候，很少去挖苦人，但是今天他也忍不住挖苦起妈妈来了。“你和我爸爸两个人一年才挣几个钱啊？你们两个现在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都活了大半辈子了，又干了点儿啥呢？不是啥也没有干出来吗？不还是种地的吗？还说我咧。”
“你——”妈妈被君平的话说得脸通红，一时之间竟然愣在了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往下面接话儿了。两行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慢慢地流了下来。君平看到了，心一下子就软了。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话说得有些重了，伤了妈妈的心。但是，当他想把话头儿收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妈妈哭了。
她一边抽噎着，一边对君平说道：“你想叫俺俩儿干成啥呢？我跟你爸爸把你从小养到大，又供你上了大学，又给你盖了房子，这还不行吗？你还想叫俺俩儿干啥呢？”妈妈的话说得可可怜怜的，里面透着父母不能给子女创造更多财富的那种辛酸与无奈，这让君平的鼻子也不禁有些酸酸的。
他把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埋怨你们一辈子啥也干不出来，我的意思是说你们忙活了一辈子都实现不了的事儿，却让我在几年之间就解决掉，这对我也要求太苛刻了吧。咱不说别的，就说我爸爸吧，这一辈子又有啥干成了呢？他看过监狱，学过木匠，蒸过馍，种过地，现在又开始收古董，你看他又有哪件事儿干到底了？他不是也啥都没干成吗？将心比心吧。”
因为君平的这句话矛头是对着自己的爸爸的，所以，一直在旁边坐着沉默不语的爸爸也不得不表态了。他弹了弹手中的那一截快要熄灭的香烟，对君平说道：“那俺俩儿没本事，不是想叫你有本事儿吗？不是想叫你一辈子长点儿出息吗？你要是往大齐村那个小幼儿园里面一去，那你这一辈子又会有啥出息呢？又会有啥大发展呢？”爸爸的这句话说得君平有些哑口无言了。
爸爸的话虽然不多，但还是一下子就说到了点儿上。君平不禁陷入了沉思：爸爸说的话没错，大齐村幼儿园的确不适合自己啊！它太小了，每月只能给自己开八百块钱的工资，一年才能挣一万块钱。做为家中长子，不能从经济上减轻父母的负担，君平实在是心中有愧啊。就算是这个学校能够发展起来，那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就自己这个家门儿，哪儿能和它耗得起呢。
“那叫我咋跟人家说呢？”君平有些为难地说。这时候，已经静下来的妈妈又表态了：“你不给人家回信儿，人家就知道咋回事儿了。”“那说还是得说的，”君平的爸爸慢慢地说道。“你回头去跟人家打个招呼儿，就说家里面又给你找到了一个活儿，让他再找个老师吧。”“哦，”君平诺诺地答道，“那行。”
（五）
第二天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在胡庄村的村口，那个招呼站那里，君平像昨天一样，又坐在了那条长凳子上面。昨天上午，因为师校长请自己去当老师的那件事儿的发生，君平并没有按照和同学约定的时间赶到科达学校，去参加那里的招聘。晚上，君平就给自己的同学打了个电话，说明了自己不能按时去的理由。同学听了以后，非常谅解地说：“没事儿，那你明天再过来吧。”
下午，君平骑着自行车，又去了一趟大齐村阳光早教幼儿园。不过，当他来到那里的时候，却没有见到师校长，只见到了一个瘦瘦的小老头儿，他正在厨房里面整理锅碗瓢盆呢。君平看着这个人的长相，觉得他应该就是师校长的爸爸吧。一问果然如此。老头儿问他：“有事儿吗？”君平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自己的来意说明了。他原以为老头儿会不高兴的，毕竟自己上午已经说定了想来这里教学的，现在却又忽然变卦了。但是，让君平没有想到的是，老头儿却又非常大度地说：“没事儿，没事儿，能找到工作就行，能找到工作就行，现在干啥都不容易啊！”
君平如释重负，同时心里面又有些内疚。他看了看满屋子里面所摆放的锅碗瓢盆，对老头儿说道：“大爷，我帮你忙活忙活吧！”老头儿笑着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一个人就忙活过来了。”君平只好对老头儿说：“那我先走啦，大爷。”大爷“哦”了一声，说道：“行行行。”老头儿一边答应着，一边就往外送君平。君平推辞着：“不用送了，大爷，你回去吧。”但是老头儿还是热情地把君平送到了大门外。如今，一想起老头儿对自己的那份热情，君平的心里面就有些内疚的感觉。
今天，师校长又在干什么呢？君平在心里面想道。可能像昨天一样，又在忙着自己的事儿吧。不知道昨天自己向他的父亲说的那件事儿，他知不知道啊？想来师校长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老头儿应该把这件事儿告诉他了吧。不知道师校长听了以后，又该作何感想呢？说不定心里面也会非常失望的，这么好的一个老师，竟然不能招致自己的麾下。君平想到这里，也不禁被自己的幽默逗笑了。
君平抬起头来，望了望眼前的景色，和昨天相比，这里的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变化。在他眼前的公路上，汽车像昨天一样，依旧开个不停。在道路的东边，那一望无际的庄稼，还是像昨天一样，长得好好的。由于没有风，它们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空气依然是闷热的。依然有燕子在空中低低地飞翔，还有蜻蜓在空中忽而东忽而西地乱飞。这一切，都让君平感到一种一成不变的沉闷。
他的目光越过了辽阔的田野，最终落在了大齐村阳光早教幼儿园的上空。他又看到那面低低垂落的五星红旗了。那个地方，自己恐怕一辈子也去不成了，君平在心里面想道。现在的他，更加迫切的任务，是挣钱，是挣很多很多的钱，这个任务更加的迫切，而不是去大齐村阳光早教幼儿园实现自己虚无缥缈的梦。想到这里，君平不禁感到非常的压抑，不为别的，就为自己眼前的这份处境。
远处的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却比昨天更低了。天上的云彩也比平时更加的灰了，好像还发点儿黑。一如君平的心情，沉闷而又抑郁。天空似乎在使劲儿地向下挤压着空气，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压，空气的浓度也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加大，君平因此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压抑，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这个时候只要谁擦燃一根火柴，似乎就能把空气点着。君平把自己的身子静静地靠在旁边的铁柱上，仰望苍天，静静地想道，老天爷，你压吧，你就使劲儿地压吧，最好能把天和地压到一块儿，让这个世界再重新回到混沌状态，那才叫好呢！只是那个时候的自己，又会在哪里呢？君平却不知道了。或许也像这空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吧。
2013年9月27日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