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活力掩藏在那些平淡琐碎的细节中。珍贵的亲情隐匿在那些漫不经心的岁月里。
—题记
1
她站在午后寂静的玫瑰园里,穿一件紫色的薄羊绒衫,头发并没有因的年龄而变白,耳朵上戴一副纯金耳环。用手再次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肩头说:“可以拍了吧?”我说:“再往那朵玫瑰花靠一点儿,行,可以拍了。”就在画面定格的一刹那,一片玫瑰花瓣飘落,悄然却化为永恒。
身后的玫瑰正开得糜烂,重叠绽放的花朵,细细的苍黄花蕊。她的容颜已是斑驳,肌肤松弛,嘴唇干燥,亦无血色。我们向园后走去,她在前,此刻发现,她已身材佝偻,竟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
她转身对我说:“园后是我母亲的坟,你去找一朵开败的花拿来。”“为何要开败的?”“那正处美好的东西,你何忍去破坏它。”将一朵残花放在坟头,她沉默,此刻发现,她竟是一朵开到荼靡的花朵,受尽风霜,却依然坚定。
在午后寂寞的玫瑰园里,为已老去的她照相,她便是我的祖母,一个沧桑又淡定的女子。
2006年3月26日
2
她18岁变嫁给了他,45岁有了她的长孙—我。她说我是一个与别人不同的孩子,从小便是如此,有着与年龄太不相符的沉默,对着一朵花能呆看半天,眼内充满忧郁,其实并非孤独,是一种淡漠,不与他人交流,亦不淘气。当时人们包括我父母都认为我是一个有问题的孩子,只有她不这样认为,她会随时将我拉入她的怀抱,告诉我我是多么优秀的孩子,她是多么爱我,记忆中 ,她是一个美丽的瘦弱女子,她经常将她年轻时的照片给我看,明眸皓齿,漆黑浓密的头发缠成的辫子。由于对我溺爱,我便从小同她生活,她说我睡觉时总是间或地颤抖,只要一抚摩我的脸,便停止。所以,她认为我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内心默然与孤独纠缠不清,她要照顾我没有原因的。记忆中,我们之间的游戏便是数肋骨,虽然很痒,我却不笑不闹,因为我害怕短暂的幸福会消逝。世间的不人,对我都是回避,仅她不同。
遗传的神奇,让我拥有和她一样的大眼睛,虽然她如今已是年近70,眼睛却依然清澈明亮。她说人身上最容易老的就是眼睛,只有坚韧到底的人,内心强大,最终使自己的心意 如天使般淡定,就不会有任何阴影,我从未告诉她他的眼睛隐瞒了真相,因为我知道经历了太多的人,才会有一双天使般的眼睛,她便是。
在午后寂寞的玫瑰园里,回想她的过往。
2006年3月27日
3
他在年三十的清早去世,人间的大喜与她的大悲交织在一起,互相纠缠,直至最后彼此受伤。他便是我的祖父。
在他离去的一刹那,她依床痛哭,没有人劝她,因为大家知道它有哭泣的理由,没有任何人可以剥夺。她将自己留了半辈子的长发剪下放入他的怀中,因为只有她知道那些丝丝缕缕是他对她的牵挂。记忆中他们始终和睦,从未大声说话,更不曾争吵。感情如下棋一般,遇到“对手”才会有长久的意味。他们感情相连,却不纠缠。他有哮喘病,一动就喘个不停,他成了她的孩子,连洗脸水也要侍侯到面前。他死前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对不起。追问他的过往,她却不说,只说他的好。
护送他的灵柩回老家,回来时已是一星期后,她顶着一头短发,神情里有默然的平静,她将我叫枝至面前,问一些下葬事宜,我恐她伤心,只说一切顺利,却未告诉它祖父的棺材十多人抬不起,我知道,那便是人们常说的死者对亲人的牵挂太重,随是迷信,却映照现实。
我们从不交谈那些过往的事,她将他的照片全部收起来,且从不在别人面前哭泣,我想她要忍受很多。
有时我问她:“你梦到他了吗?”她便说:“有啊!”就开始讲她的梦境,而在她的梦中,他依旧是年轻模样,瘦高,穿中山装的男人。
我不对她说我的梦,我若一说,就会在她面前流泪,后来我常常一个人无缘无故的哭。记得他去的第一个周年,我告诉它我想他了,于是放声痛哭,她却不哭,只说该走的,终究要走的。
以前,有几个老人告诉我,你组祖父母关系那么好,你祖父去了年一 要看好你祖母。我觉得很可笑,因为她曾经告诉我,她在乎人生的过程,并非结果,若注重结果的话,只需直接走到死亡就是了,所以我很放心她。
在他去世后,便经常与她一起在夕阳中散步,听她讲一些古老的故事,说一些人生的哲理,每次回来,就会觉得内心的赃物,已一扫而光。只是每次看到夕阳下那个孤单的背影,一阵酸楚悠然而升。喜欢抚摩她因老去而松弛的脊背。感觉她是同我一起长大,寂寞如烟火般的女子。
而我对他的抚摩则是在他去世后,没有丝毫温度,冷而僵硬的肉体,只有后脑上因肿瘤而留下的如丝绸般单薄的皮肤。但他却不能觉察。
2006年3月28日
4
她喜欢开的惨烈的玫瑰,她将一片片玫瑰尸体捡起,学数千年前一个寂寞的女子将它们掩埋,我知道,那一刻,她成了真正的葬花者。
她内心就是诸多丰盛平实的世间欢喜,世间的一事一物都在她的内心留下敏感而动荡的痕迹,簇簇燃烧。有一股火焰,有始终有一股少女般的气质。一旦面对生活里危难的时刻,又会非常硬朗,我有时疑惑,在她弱小的身体内,为何会迸发出如此的激情。她如一朵浓烈绽放的玫瑰,能结出一个无可奈何又沉着应对的果实。
2006年3月29日
5
他离开后,我经常梦到他。
忘不了看到病房中他的模样,脸色很白,我抚摩他的额头,期望他能醒来,由于他一直昏迷,无法进食,看到他干裂的嘴唇,我用棉球沾水涂抹他的嘴唇,看到他蠕动着,试图舔舐的舌头,我奔出病房, 在走廊里放声痛哭,真不明白上天为何让他承受如此的痛苦,他的救赎在哪里,看到他如同在沙漠中迷路的人看到甘泉却无法享用。好心的他为何要接受如此折磨?在3天内我不准自己进水,试图感受他的痛苦,在病房里亦不准任何人提起水这个敏感的字眼。然而依然无法将他挽救。
午后,在寂寞的玫瑰园中回忆他—我的祖父。
2006年3月30日
6
车子停下来,我把她亲手剪下的玫瑰抱出来,她整理一下自己的头发,径直往前走,环顾四周说:“这里挺好。”她又显出那种看不出表情的平静,是我害怕的那种平静,墓地被松柏环抱,石板路石缝里长出许多青翠的野草。空气里有松针和怀中玫瑰花的香气,浓烈而单薄。
“是哪一个啊?”她轻声询问。“就是那个。”
她从我手中接过玫瑰,然后微微弯下腰,将玫瑰放下,她看着墓碑,伸手抚摩它说:“这么多灰啊,应该擦一擦。”似在埋怨他。
她的手指在他的名字上生疏又犹豫地划了几下,然后突然在克制中崩溃,跪下来,双手抱着石头的边缘,头靠在手背上,唤着他的名字:“你怎么就这样不管我了呢?”
风瑟瑟作响,轻轻地撩起他几缕飘荡的发丝,似乎在安慰抽搐不已的她,我抬头望西天,一片夕阳,一抹红霞亦悄然落泪,凝视着这个无助的瘦弱背影,我的心头默默记下,我要好好爱爱,好好地,爱她。
在如血的夕阳里,我在玫瑰园里为她祈福。
2006年3月31日
后记
我从未想过他们会去,更未想过他们会离我而去,因为感觉他们如同我的两张底牌,赌局不散,便不会失去,可是祖父的去世,让我明白,人生并非一场永不散场的戏,音乐停下来,便会有人离场,我也只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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