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我是天边的一朵乌云,心中有饱和的沧桑,生命没有表情,黯淡无光;某一天,我是门前那方池塘,死亡般的静止,窒息般的寂静;某一天,佛说,放下,天下万物皆来之于空,天下万物皆归之于空;某一天,弟弟说,来看我吧,趁着年轻,就要疯狂。于是我决定去旅行,决定去广州,决定去江门,期盼似乌云降落了沧桑,还一身明净,似死水也偶然有了缺口,流动生命,激活人生。
第一次,我需要经过那么漫长的路程到一个陌生的远方,我看不见路的尽头有生的所在,也不清楚列车将带我到哪一个世界。家远远地离开了我的视线,熟悉的空气已经一次次地被置换。冗长,无奈,沉沉睡去,人们的窃窃私语却拔弄着我的发梢,又迅疾地醒来,车依旧在前进。无聊,等待,在车上,我摆尽了Post,前俯后仰,左躺右卧,坐下站起,车依旧在前进。我把我会唱的歌全部唱了一遍,中文、英文、韩文,唱彻歌遍,车依旧在前进。人们用看外星人的目光看着我,然后诡异地笑了,我也用看猩猩的眼神看着他们,然后狡黠地笑了,车依旧在前进。列车冲进鮜门那条长长的隧道,桔红的光从我脸上拂过,似桔红的雪飘过我的发巅。我笑了,漫长的等待从我的全身崩落,纷然胜雪。
开进广州的车像是滴入海中的水,在鱼贯长龙中卑微地前进,最终我也毫不起眼地被发配到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落,汇入这个城市里行色匆匆的人群。第一次,我感到城市的拥挤、憋闷、仓皇与烦躁,没有思考的空间,平静的时刻。朋友说,城市的天空是看不见星星的。
“飞鸿”——五个小时后我说的第一句话——我见到了鸿儿。曾经我以为鸿儿是彻头彻尾的贵族,即使褴褛的衣衫,也掩盖不了他辉煌的贵族气息;曾经我对他说,你是奥林斯堡王朝的后裔。可是,如今,我却感到他已沦为平民。一路上,他数落我不早点打给他,他好不上最后一节课,早点过来接我。是啊,现在真是太晚了,已经是晚上6点多了。我们没有直接回学校。穿过一个广场,他领我到一家商铺坐下,里面有两个女孩,那是他的同学,也是家乡人。从下车的地方直到这个广场,我还没有听过一句广州话,全是潮汕话,我一点也没有身在广州的感觉,仿佛只是穿行在汕头的商业街。飞鸿说,这个广场的商铺几乎都是潮汕人开的,在广州,这样的地方还有很多。他们生活在自己的方块里,见面都讲潮汕话,来往都是潮汕人,大部分时间都用不着讲白话,于是无须苦心孤诣地去学白话,也无须艰涩忧惧地去讲白话。可是,当他们回到家乡,却喜欢在乡人面前秀着白话,那时候却又出奇地流利起来了。那两个女孩子硬留下我们吃饭,飞鸿说:“没关系的,我习惯了。”吃完饭,理所当然,我们便要回宿舍了。
坐一小段公车,就到了财经职业学校,走过一小段斜坡,就到了男生宿舍。男生宿舍比我想象的要拥挤得多,四张双人床,住着八个人,桌子上放着六台电脑,中间只剩下一条窄窄的通道,只有阳台才稍微让人舒心。从阳台望去,男生宿舍的斜对面就是女生宿舍,两个宿舍间用一道门隔开,飞鸿说,在晚上11点时那道门就会被关上,有的男生便在此之前,溜进女生宿舍里,到他们的女朋友的宿舍里过夜。楼下有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捧着书,走向教学楼,该是去夜修吧,我疑惑地看向在一旁猛玩电脑的飞鸿。
“你不上夜修吗?”
“除了数学课,其他的课我都没去上,还上什么夜修啊。我们数学老师超级无聊,说什么不去上课就不给学分,没办法,本来我是想数学课也不上的。”
“所以,你们就这样一直玩电脑么?”
“嗯,最早也要一两点才休息,有时通宵。”
“没有夜禁的吗?”
“有啊,11点半会打一下铃,不过大家照玩不误,没人来管。”
“你们学校管理好松散哦!”
他得意地笑了笑,说:“走,我们到对面喝茶去,我的游戏让人带着,没关系。”
对面的男生宿舍更加地狭窄了,男生们的兴趣也与那边宿舍不同,不是沉溺于电脑,而是爱谈性爱话题,他们谈及哪个班的女生漂亮,讨论跟哪一个女生多一点的班联谊,怎么钓女生,用什么“诱饵”,然后怎么“就地解决”等等。我仿佛置身一个工人宿舍,这些学生就像是劳累了一天的工友,随意地在谈天侃地。插不上话的我拿起旁边的一本书来看,鸿儿这时惊疑地说:“你在看书吗?”“嗯,咦,在你们宿舍看书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的吗?”“不是奇怪,是惊奇。”我轻声地笑。我确切地感到我的世界和鸿儿的世界的不同,他的世界糜乱而颠狂,烟酒财色,他都很迷恋;他的世界轻薄而飘浮,他不曾费心地记一样东西,他也不曾沉静地去追寻一样东西。只是,奇怪的是,虽然我不是这样的人,却总是给这样的他予最大的宽容,我总是对他说“子曰:‘食色,性也。’”并用这句话来解释并认同他的人生。我可以买烟与他分享,虽然我不大抽烟;我可以随时借钱给他打麻将;高中时总是可以没完没了地为他写作文;我可以满足我能够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在他面前,我注定是卑微的男仆,而他永远是高贵的王子,无论他是贵族,还是已经沦为平民。可是,现在我还能为他做什么呢?或许已经没有了吧,他的人生已经无须从我这里支付什么了。我感到他离我越来越远了。
城市的天空真的没有星星。
“我们去找‘鸭子’吧。”吃完早饭,飞鸿这么说。这时已经是上午10点了。学校在白云区,而“鸭子”在天河区,飞鸿说,坐车到那儿,最快也要四十五分钟。等车,上车,从昨晚到现在,我还没有遇到有空位子可坐的公车,都是人满为患,有锥立之地已算庆幸。车开过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带,中信大厦、维多利亚大楼、天河城大厦……似擎天之柱,孤傲地刺向高空。人似蝼蚁般奔忙,又似木偶被什么事情牵系着,向着固定的方向滑去。而我仿佛是橱窗里的公仔,无关痛痒地观看着那个纷华熙扰的世界,那个世界与我几无相干,又似乎息息相关。
仄仄的通道,破旧的电梯,四楼,CD老板——“鸭子”的摊位。看见“鸭子”时,他正在给碟片分类:他将碟片甩在地上,分成几堆,之后再整理,动作随意而率性,不愧为鸭子风格。架子上的碟片净是英文字,没有一个中国字,我开玩笑说:“你是在做外销的吗?”他愣了一下,继续忙着工作。我一直认为,以坚是天生的艺术家,艺术家应该是率性而行的,就像他的甩碟片。可是这个艺术家却无法用文字、音符或线条来张扬他的个性,却在纸醉金迷中延宕他的狂热。但他对文字却有天生敏锐的嗅觉,有一次,我拿我写的诗给他看,他帮我改了几个字,果然增姿不少,他说他感觉应该是这样,而这种所谓的感觉,我却要经历漫长的沉淀方能练就。我本是一个庸人,却要在文字中艰难地游弋,指不定一个浪头袭来,我就此湮灭。吃过午饭,以坚说:“这几天,丹丽老喊肚子不舒服,我要去看她,跟我一块去吧。”他吩咐他老爸看店,我们便出发了。在明净的走廊上,以坚用轻俏的脚步前进,边走边向各个店的人打招呼。他天生便有这种本事,所到之处,花容顿绽,春意盎然。
他问我,有没有坐过地铁。我摇头,他说,我们坐地铁吧。地铁里到处是地图与箭头,以坚看了看地图,循着箭头去找要乘坐的路线,我们随他上上下下,左拐右弯,在箭头的指示下无精打采的游荡,我仿佛是在地图上行走,又似乎在玩一个迷宫游戏,待至在售票机中买了票,等待地铁进站时,已是头晕脑胀了,以坚见状,却开起玩笑来。以坚可谓“南人北相”,个子很高,不像一般的南方人,而像北方人,他比我整整高出一个头,所以即使我站在他的前面也挡不住他的视线。他故意站到我背后,对着飞鸿说:“他老说我目中无人,没办法啊,我目中真的没看见人嘛,在哪里,在哪里呢!”我抓着他的手臂,做出要将他推向地铁玻璃门的动作,这时地铁已经进站了,玻璃门崩然敝开,像是开启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无人驾驶的地铁,仿佛是一个虚拟的空间,没有用公里计算的道路,只有用光年计算的路程,而漫长的出口在哪里呢?莫斯科?伦敦?巴黎?纽约?……,说不定一出地铁口我们就能看见克里姆林宫、大本钟楼、艾菲尔铁塔、自由女神像……。可我们的出口却是一条灰色、老旧的街,街上的建筑物已经历尽沧桑,久违了的电车还在缓缓地开着,这一切只能让人忆起30年代的上海。
小巷,又是小巷,转过几条小巷,才到达丹丽工作的地方——一个幼儿园。他们见面后自然是一顿窃窃私语,讲着两个人之间的私房话。而我们则抽烟,到广州后,抽烟已经成为癖好,似乎无法自拔了。抽完烟,飞鸿渐渐睡了去,我也累得闭上眼,但他们细若针尖的密音却使我始终无法睡着。以坚与丹丽的恋情一直是朋友间的八卦佐料,许多人说,以坚是颠狂的,丹丽是矜持的,这两者是多么地水火不容啊!可是,为什么不说这是相生相克呢?而唯有这种相生相克,才是缘分的奥妙啊!丹丽从来不是我们表面看到的那种女人:矜持而保守,她很有才华,很小就读过许多经典著作,这样的知识女性必定有着与一般的女子不同的地方,我想那就是对自由及个性的追求吧,因为这是每个读书人都会产生的情愫。就像她在一首诗中说的,她希望化身为蝶,飞至未名的远方。一颗矜持的心其实包裹着狂热的梦,正因为这样她才可以瞬间和以坚相恋直至同居,抛却矜持,抛却贞操。或许,她不过是在狂热地展示她的追求吧,而这一点却是许多人无法做到的,因为对每个人来说,要抛弃原有的东西,体验新的生活,或者勇敢地去做自己心中所想做的事情,都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于此,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去评谈他们般配有般配呢?
从幼儿园出来后,“鸭子”说,今晚我们找个地方去Happy吧。我说,我要去江门,我弟也问我什么时候到,况且我对所说的地方有抗体。他显得无奈又失望。我很愧疚,我只是对广州很腻烦,我想早点离开这个城市。
江门,五邑大学南大门,晚上6点半。天空下起暴躁的雨,硕大的雨滴击打着地面,大地也仿佛矮了三分,从南大门有一条长长的路通向远处的高楼,昭示着我与飞鸿必须要用漫长的张望来等待弟弟的到来。过了许久,老弟撑着雨伞走来,还是一脸儒雅的笑意,只是我感觉不出,他是瘦了,还是胖了,也说不清他之前是瘦,是胖,分别不过两月,却胜似三秋。我说,我们还没吃饭。他带我们穿过一条条沉湿的路,到达一幢似旅馆的小楼,螺旋梯上就是餐厅。荡秋千一般的藤椅、桔红的昏暗灯光,都在追捧着罗曼谛克的氛围。硕大的风扇呼啸如北风,黑色的蚊子欢愉地觅食,却增添了几分肮脏的嚣闹。这些或许并不重要了吧,重要的是我们吃了一顿很饱的饭。
从餐厅里出来,雨小了,却绵绵不绝,仿如夜在微弱地啜泣。走回宿舍的途中,弟弟顺道带我们领略了学校:排球场、篮球场、足球场、女生宿舍……,每个地方,弟弟频频与路上的同学打招呼,笑脸相迎,态度融合。老弟可真会做人啊!我们走到一座石桥,过了桥就是男生宿舍了,在桥上,我猛然看见不远处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厦,耀眼的光芒撩开了原本沉暗的夜帘。在这黑夜中,它的存在,仿如海市蜃楼,仿如是罗马时代荣耀而庞大的宫殿的反照,我沉醉地相信,河的对岸就是罗马帝国。可是弟弟说,那是江门市唯一的五星级酒店。是啊,早就听说,逸豪酒店与五邑大学是江门市区的两大标志。这时我忽然想起,来时经过佛山,在我上广州之前,滨君就告诉我可以顺道去佛山玩,于是我问弟弟,佛山有什么。弟弟诡异地笑了,说,佛山有黄飞鸿啊!我们都看向飞鸿,轻巧地笑了,笑声跌落在桥下的天山河,随着河水,漫流到无名的远方。
弟弟的宿舍比鸿儿的还要小很多。在宿舍里刚刚安顿下来,就有一位校友来找弟弟,弟弟向他介绍了我,他惊喜:“哦,你就是钦亮的哥哥啊。”他对我盛赞起弟弟来,说他很有本事,已经在竞选系学生会主席了。我听了却是淡定。他一早就对我说过,他虽身在部长之位,心却觊觎主席之职。从社团成员到部长再到主席,这或许是他实现自我价值的必经之路吧。每一次通电话,他与我谈论得最多的竟是哲学与人生。他说,他看了《于丹<论语>心得》后,感触良深,他触到了一种人生:不露锋芒,淡定自若。他对我说,此刻他已经不再迷惘、不再困惑。短短两年间,他已充分行动起来,并为这种行动找到了依据,那就是儒家的“有为”哲学。从部长到主席就是一种仕进,一种“有为”。而在这一过程中,他所要管理的人马、所要处理的事情、所要关注的东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杂,如果处于这种境地,我的心情一定会很糟糕,用一句上海话来形容是“很雾数”,但他却乐此不疲。我无法关心我自身之外的东西,我无法去驾驭一颗心,也无法去阻止一颗心。于是我学会了去容纳每一个人,去尊重每一个人,奉行“存在即有理由”,我选择了另一种人生:自由,自由地对待自己,自由地对待别人,只要自由就好,根本没有什么道德规则、礼仪习俗。而当我如此选择时,才最终暴露了我的脆弱。我的选择不过是希望别人不要伤害我,整整五年间,我小心如刺猬,紧紧地包裹着自己,捍卫我卑微、脆弱、敏感又沉重的心灵。我沉默着,在喧闹的世界里离群索居,我没有坦露过痛苦,也没有流溢过快乐,我没有讲起我的经历,也没有坦言我的感喟。我只在自己的世界里,旋转四季;我只在自己的领土中,颐指气使。我只是我,仅仅是我而已。
我很庆幸,弟弟没有变成我。
我们的卧室被安排在土木工程系大楼里。在地上,铺上席子,放上枕头,就睡上了。伺候了一夜蚊子。
第二天醒来,差不多可以直接吃午餐了,我们草草吃了个面包,当作是早餐。弟弟依旧带我们逛校园,依旧雍容地打招呼,鸿儿说,原来主席就是这么当来的。白天的校园有夜晚领略不到的气质:写着某某系的高楼、系楼前谈笑风生的学子、啃书的场景……宽广、欢愉、热烈、有理想的光环、纯净的涟漪。我们在心月湖畔为我们的双脚找到了一块憩息的乐土。湖畔的风夹杂了水的体温,清凉如绸缎,柳枝惬意地招摇,小花湿漉漉地笑,树下有女生的笑语,如波纹般散去又返回,咳珠啐玉,软若吴音。伴着软风细语,我仿佛轻轻地睡了,醉眼中,仿如梦入蓬莱,水晶房子里有低头细读的学子,书本上金光灿灿。下意识地我问,那是什么地方?弟弟说,图书馆。这三个字让我抖起,我说,去图书馆吧。弟弟满脸是遇见疯子的无奈,说,拜托,我们该去吃午饭了,图书馆都着关门了。是啊,都关门了。我们走在一排绿荫道上,绿荫道间的花盆如同巴黎圣母院门前的那种花盆,巴洛克风格的艳丽繁华,路易王朝的浮夸奢侈。绿荫道的尽头就是南食堂,我们午餐的地点。早有三个同学在那儿等着我们,弟弟说,我的死党。排完长龙,打完饭,找了块清净的座位,我们便坐下聚餐。在我对面的同学昨晚已经见过,我们睡觉的地方其实是他的工作室,弟弟介绍说,广蔚同学,前任主席。他关心地讯问我们昨晚睡得怎样。我乘机大骂起江门的蚊子来。弟弟转向旁边的一位女生,叫她自我介绍,她揶揄一笑,低头吃她的饭。倒是她身旁的男生侃侃而谈,和我聊起工作、前途来。除此,他们讲的更多是学校工作,这些“业内”的话,我自然是无法全部听懂,他们的话到我耳边也就折落了。飞鸿始终都摆出一副透明人的姿态,一副“万事与我无干”的表情。
天空又下起细细的雨来,撒在肌肤上,冰冷蚀肉裂骨,我低头,听见皮肤断裂的声音。五月的雨竟还这么冷,正如去年,那时我说,这个冬天为什么这么漫长?冬天在出售他的寒冷,于是春天树起了零售的招牌。我嘲笑冬天的商业行为,我也嘲笑人性的商业行为。我们一行人去了广蔚同学的工作室——我们昨晚的卧室,广蔚同学要去上课。我问弟:
“今天不是星期六吗,还要上课么?”
“他是去重修。”
“是因为不及格吗?”
“是,这也没什么,那些科目读了也是浪费时间,现在的我们根本用不上。”
弟弟指了指桌上的计划表,广蔚同学的计划表,在上面第一位是“水晶之家”,弟说,那是他正在代理的商品,第二位是股票,第三位是学校的工作,最后才是学习。不久,刚才餐桌上的那位女生也要走了,弟介绍说,她是学校的“礼仪小姐”,现在要去别处做礼仪,那是有收入的。“礼仪小姐”走后,那位“侃侃而谈”的老兄,也就是她的男友,也跟了出去,弟弟解嘲说,他们文娱部的人都是一副浪漫激情的样子,至今他已经谈过N次恋爱了。飞鸿调侃起弟弟来,主席可不可谈恋爱呢?弟弟一本正经地说,怎么可以,我们可是要给学弟们做榜样的哦。我与鸿儿都笑了。我想,弟弟或许是不会有恋爱,不会去炒股,不会去兼职赚钱的吧。他已经将学校工作当作他的第一计划了,不然还要竞选什么主席呢?飞鸿问我,知道我学校和你弟弟学校的区别了吧。我轻轻点头,我的确已经感悟到了。大专院校的学子,每日只是玩游戏、泡妞、做爱、行街消费、唱K拼酒……,他们是纯粹的社会人,醉生梦死的混世之徒,未来没有目标,也须目标。而弟弟他们却学会了在一项项目标当中尝试、游弋,雕啄自己的价值,寻找在社会中定位,深知中国社会的法则和商业社会的游戏规则。他们对未来充满信心,又十分地务实理性。他们不是旧时代懦弱的学子,将一项计划建立在另一项计划上,纸上谈兵,空口论战;他们也不是“做学问,并享受做学问的快乐”的那种纯粹的学子。他们的一只脚还在校园,另一只脚已经踏入社会。无论飞鸿他们还是弟弟他们都只是商业社会的一种商品或半商品,他们的价值只能通过商业社会去抛光,商业社会也只能出现这种学生,这或许就是“历史的必然”吧。正因为这样我们的时代再也培养不出像钱钟书、梁思成、林徽因等等这样的大家,不是一个产生超人的时代。
鸿儿突然问弟弟,今晚有什么节目?弟弟说,看健美操大赛。飞鸿笑着说,这是到江门唯一的收获了。这两天我们除了逛校园外,就是吃饭睡觉,平淡无奇,这也难为他了,看健美操大赛,对他而言是品赏美眉的大好机会,记得在峡晖中学讳那会儿,他总是绕道从环美路回家,为的只是横扫几眼那些环肥燕瘦、浓妆艳抹的女子,这也许成为嗜好了吧。他便开始午睡,等待晚上的“节目”。而我却对弟弟说,我要去图书馆。弟弟说,我陪你去。
曾经我对弟弟说,我喜欢逛书店,他说,神经病。我真是神经病,我不知道我要什么,想要做什么。悲苦煎熬的日子,我问我自己,我最想做的是什么?我说,我最想做的是远离这个世界,比如流浪,比如死亡,比如读书,比如看韩剧。那个时代,那份悲怆,被我渐渐地抛却,渐渐地压制。读书成为我的镇定剂,我的救命稻草。我很容易沉溺在书的世界里,逛书店是我要命的嗜好。许多人说我是书呆子,却不知道那是唯一那获得安全感的地方,我紧紧地扣着文字的味道,闭上眼,任它将我拖到世界的某一角,即使我的脚下是深渊,是刀林,是大洋,是冰陆,我也无所畏惧。如今,我又置身于书的世界里,在每个书架前,我飘浮若尘,欣喜若狂,拖着弟弟,把每一排书架上的书名都扫视了一遍,一楼看完了,便跑上二楼、三楼、四楼,浩如烟海的典籍,无限膨胀的心灵,光速流转的眼球。最后我在四楼,拿一本书静下来细细地品读,直到黄昏的雨鞭打窗棂,直到太阳在乌云的背后彻底沦落,直到将近晚餐……
健美操大赛地场馆像一座电影院:有前门、侧门,有满满的的座位。我们循号坐下时,比赛还没开始,强劲的暖场音乐震荡着四墙,整座大楼在微弱的灯光下,愈显得像一座危城,随时会颠覆,而我们也会为这座即倾之城,做一次无比哀艳的殉葬,我想,当年罗马的庞培古城也是这样湮灭的吧。比赛开始时,灯光都暗了下来,只剩舞台的光亮,只剩舞者的娇姿,李贞贤的舞曲在黑暗中似紫罗兰藤枝蔓延,音符似强劲的雨点,击打在身上,全身的舞蹈精灵到处乱窜,要努力地冲出身体。我感到无比畅快。第一次我知道我那么地喜欢黑暗,黑暗中,我看不见我自己,看不见别人,看不见脚下,看不见前方,因为看不见却让我有颠狂的勇气,即使刀山火海,我也勇往直前,即使万劫不复,我也义无反顾。黑夜给了我黑色的勇敢,我如骑士,有颓废的冷漠。
雨依旧绵绵地下,这个季节潮湿得让人深重,万千的愁绪溶化在细雨中,浓得化不开。
第二天,我对弟弟说,我要走了;回到广州的第二天,我也对鸿儿说,我要走了。他将我送上车,转身从我的视线里离去。
列车再次穿过鲘门那条长长的隧道,再一次,我被黑暗吞没……
完
2013.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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