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春汛

住在海岛的渔村孩子，和家长一样习惯了渔事。经过一个漫长的期待，春汛才姗姗到来。它和槐树花开的时间差不多，只是汛期长一些。

我们渔村的孩子们从吃完春节饺子就在盼下个春节的到来，因为，只有春节，岛上的人们才能在村里分到百八十的钱，当然，家里劳力多的可以分到一百以上，甚至更多。不过，也有欠村里钱，一分拿不到的，这样的是极少数。即使是这样的，也盼着过年，至少，可以穿一件新衣服，腊月三十，中午吃顿猪肉炖粉条，晚上吃迎神饺子，肉馅的。渔民们南邦北地奔忙着，准能买点糖果、花生、毛壳（向日葵籽）什么的。总之，一年攒下的好吃的、好穿的都在这几天享受了，仿佛再也不过日子了似的。而许多人盼春节更在乎它的精神享受，也只有在过春节时，我们老百姓的孩子感到比部队的孩子更扬眉吐气。春节，大人孩子不用干活，男人喝酒，女人走娘家，孩子放鞭放炮玩。还有扭秧歌的，荡秋千的。

耍完十五的渔民开始修船补网。当然，有的勤快人在十五前，就悄悄地顶凌出海了，在人们还没耍完十五时，人家就掏一网大鲈子鱼回来了，当时的鱼不值钱，所以，渔民打鱼回来就亲戚朋友地满街送。大鲈鱼一般都是十斤左右，肉非常鲜美，如果是用鲈鱼肉包饺子也非常好吃，大鲈鱼头炖清汤更是一绝。打鲈鱼时，鱼群不大，形不成汛。所以，许多渔民不在乎这个。“二月二，龙抬头”，再不出去的渔民就是懒汉，这时鱼的种类稍微丰富点，一般是小嘴鱼（比目鱼）居多，还有小量的穷头鱼（红旗鱼，周身都是红色的），再就是小黄肚、大头宝之类的小杂鱼。小嘴鱼晒成鱼干是最好吃的；穷头鱼清闷很鲜；小杂鱼最好是放小许盐花一卤，放点油、韭菜花放锅里清蒸，这些都是下饭的好菜肴。还有鮱子鱼，因为它的皮带有很黏的东西，所以，渔家并不看好它。但听说大陆人喜欢它，因为它的刺是软的。其实，鮱子是好东西，坐月子的妇女喝了鲜鮱子炖的汤，会多奶水。鮱子干还是化鱼和做冻儿的好材料。再往后，就是长长的春日，鱼不多，但很杂。大鳎么鱼和大牙片鱼的鲜品包饺子属于上乘，特别是大鳎么鱼，细嫩鲜美的肉质包饺子，你吃上一次会终生难忘。

美丽的春天是漫长的。

要等待光秃秃的山峦变绿了，咆哮了一个冬天的大海平静下来了，由混沌变得清澈，由灰色变成兰色。这就是渔民一年中最美的黄金季节——春汛到了。这时主要的鱼种是鲐鱼和鲅鱼，还有带鱼和大虾等，它们的量特别大，所以，形成汛期。听说，春天的海象大镜一样平，俗称“大镜海儿”，渔民们撒完网，躺在夹板上，被和煦的春风抚摸着，望着蓝天上北归的燕阵，这个美劲儿是用一个县太爷都不换的。最美的是一网一个满载，有时，甚至是一网两船。凡满载的船归来时，都要挂着大吊，就是在桅杆上挂着几丈长的大红绸子。大吊在蓝天碧海间迎风飘扬，渔船宛如凯旋的将军一样气派。每逢这时，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会奔走相告，欢腾着涌向渔港。

然后，是把大多数鱼卖给水产站，留一部分自己处理。岛上民风淳朴，不管是谁家有了鱼，都要给亲戚朋友送，象我家这样没有渔民的，很远的邻居也会来送的。有时，许多家都一块送，包饺子吃不了，家长就把它晒鱼片，或者盐成咸的。一年四季都可以吃。这时，全村的家家户户都包饺子。包鲅鱼饺子是既省粮又省事的饭，大饺子皮又软又薄又大，馅几乎都是鱼肉，切成大块，辅料是小许韭菜，加适量的水使劲拌匀，然后开包，大饺子比一般的小包子还要大，大海碗也就装几个。一人几个便吃饱了。有时中午刚吃了，晚上还要包，因为鱼太多了，我家兄妹全都吃够了。

“妈，你们又到水产站加工鱼啊”我吃着新发的鱼籽酱，就着大葱，美极了。

“这活还早了”妈妈说。

“如果就这么点，那伏天可没什么就的了”奶奶说。

“奶，你老做苞米叉子饭，就鱼籽、鱼膛的，俺都够了。”二子直率地说。

“俺吃猪肉炖粉条。”小妹慢腾腾地说。

“小馋猫。”弟弟说。

“有吃就行了，别挑三拣四的。我们过去可没有你们吃得好。”奶奶说。

我们家孩子都一式的听话，家长几乎不用打骂我们。

妈妈们要去水产站加工鱼，鲐鲅鱼肚子里的籽和膛全部属于干活者。于是，妈妈每天又拿回许多鱼籽、鱼膛，鲜的吃不完，就晒干了吃，还有发酵成酱吃。这是上等下饭菜。当时不懂这些，还认为是累赘。说实在的，我们姊妹一见妈妈又干这些活头都大了。但是，奇怪地是奶奶和妈妈年复一年地捣鼓这些东西，却总是乐此不彼的。长大了才明白我们家的孩子总是丰衣足食，就是因为大人们会勤俭持家的原故。每年什么汛期，该吃什么，积攒些粮食和咸、干品做全年的储备，所以，他们一年到头的忙活，家里的干品一包一包的悬挂在房梁上，盐制品一坛一坛地放在小房里，细水长流，总也吃不完。而懒惰的家长就经营不好生活，因此，常常发生断顿的事情。

春汛也有好事，就是可以有鲜干品吃。当时，老百姓的孩子几乎不知道什么叫副食品，最好家境的家长是给孩子做点干粮，放点油和鸡蛋，把发酵好了的面揉好，再切成方块放在锅里烙熟，当时，人们叫它是“大熟干粮”。我们家一般不是七、七节和中秋节是从不做这种干粮的，妈妈说那样太浪费了，因为，吃着干粮也还是要吃三顿饭的。而百姓的孩子在春天也有干粮吃，那就是干海货—章鱼干、大海兔子干还有大虾干等，纯净的鲜味，咀嚼着嘴里还有一丝丝甜。我们家没有这样的好东西，因为，别人只送那些量特别大的东西，高贵的还是留给自己。这些干品是非常诱人的，也是军地孩子交流的主要物品。其实，在这个时候，我和部队上的孩子差不多，也是眼巴巴地看着，有时还流下口水。

我吃这些东西，主要靠姥姥家给，可当时出海的只有小舅，而其他三个舅舅、一个姨家也没有出远洋的，因此，常常顾及不到。所以，这个时候主要是好同学给。其实，制作干品也很麻烦，它需要洗净，然后再蒸熟、晒干，在水和烧材都很紧张的岁月，也是不容易的。所以，这些好东西即使渔民的家里也不多，只是在春秋两季有。

老百姓的孩子大多数很善良，他们会把自己的好东西分给部队的孩子吃的。但也有不是这么想的，他们也见过部队上的孩子拿着青岛饼干独自吃，特别是新出的压缩饼干，他们部队上的孩子在一个时间里，几乎每人一块在吃给老百姓的孩子看，却很少有分给地方同学的，这就是阶层差别吧。因此，记性大的同学这时可逮住了显示自己、宣泄积怨的时机。在课间，村里的男孩子们围坐在桌头上，一边吃着鲜红的大虾干，或者是一肚子“大米”的大海兔，（大海兔学名笔管鮹），也有是伸着长腿的章鱼干，一边炫耀着自家的父兄们一网两船的事情。部队上的男生们自然而然地围了过来。女生中也有这种情况。我的同位的爸爸出远洋，她有时会把装一肚大米的大海兔给我吃。海兔子肚里的大米，吃到嘴里一粒一粒的，比好大米还滑溜、有弹性，并且，非常鲜美。如果说吃海兔子美，还不如说吃肚子里的大米美，那是美极了。

每逢这个季节，我都愿跑到姥姥家去吃午饭，姥姥、舅舅们都对我非常好，也一准能碰上小舅出海归来，这样，我不断能吃到海货，而且，也可以带点回家给弟弟、妹妹。

盼望吃海货其实只是盼望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人们盼望它的到来是原因很多的，它只有到来，漫长的春天才能过去，上半年也才能过去，这样春节才能来得快一点。

有趣的人们，为了吃点好的、穿点好点，多休息点，竟然形成了这样一种思维。当然，汛期也叫“大海事”是渔民押的一个宝儿，它既是上半年的一个总结，也是为完成全年的任务奠定基础。

终于，街上不见抬着鲐、鲅鱼来回走动的影子，但我们的半年“总结”来了。

一天，老师告诉我们要期末考试了。

    “考试”这个词，我好象从四年级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就没怎么听过它了。我有压力，一是我晚来了那么长时间；再是我属于“山后驴找磨推”的那种，如果考的不好，怎么有脸见我的家长，同学们又会怎么看我。于是，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复习，从头开始。在补习开头代数部分时，我突然不认识方程题了，班主任见状十分惊讶，一个高中生，怎么连初中的基本知识都不会？其实，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我们四年级时就停课了，到七年级复课时，就是本地老师教，那是碰上有知识的老师就能学点东西，象数理化这样的科目没有底子厚的老师就是白搭。我们村就缺师少教的。所以，我们这一级也不知是怎么混过来的。我们这里的这群孩子既没有经过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也没有见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上山下乡运动。一切都是与世隔绝的，是地地道道的重灾户。不能不佩服名牌大学出身，梁老师讲起方程解来，那是头头是道。好在当时的知识面太窄，作业也少。我每天晚上除了和奶奶、妈妈、大妹一起织网的公共科目外，九点半就开始自己的学习。这要感谢妈妈的遗传，她的睡眠时间比一般人要少，我也是；还要感谢妈妈的榜样作用，她只要是给孩子们做衣、做鞋，都要熬到深夜。在过年时，孩子们的、公公婆婆的，那活是海了去了。妈妈就没和我们一起睡过觉。妈妈劳动过程是非常有意思的，如她纳鞋底时，一边纳着底子，一边哼着小曲“洪湖水，浪打浪，”什么的，为了使针快点，她还间或把针往头发里蹭蹭。小时侯，我就是在望着妈妈这优美的姿势睡着的、长大的。妈妈有良好的治家习惯，因为家里人多，许多活吃了晚饭还没做完，妈妈就在晚上做，为了坚持良好的习惯，妈妈一般不看电影，因为爷爷奶奶年事已高，不能去看电影了，妈妈一边在家里陪着，尽儿媳的孝道，一边把一天该干的都干完。她的思路总是很清晰，每逢这种时候，她干完当天的活，又把明早要干的扫地、擦桌子的活也干完，最后再把明早要做的饭准备好，放到锅里，再把烧材抱到灶坑，一切准备停当，就等着我们看电影回来，再听我们讲电影。我后来总是把看完的小说讲给家里人听的习惯，大概就是从讲电影给妈妈听养成的吧。第二天早晨，她很快就做好饭，等生产队干朝活的钟敲响，妈妈已经给孩子准备好上学的东西，自己也可吃上热乎乎的馒头上工。妈妈的观点就是今天的事情今天干，不要等明天积成山。奶奶常说“勤快老婆闲半年，埋汰老婆世不闲”。其实，妈妈并没有捞着闲着，但她的观点指导她把一个上有老、下有少的大家庭经营的井井有条，孩子们也养成了不睡懒觉的良好习惯。我长大以后，就好爷爷奶奶住一块。早晨，一般情况下是我先打开窗户、叠爷爷奶奶屋的被子、再把窗台、炕都扫干净了再下地干其它活，大妹干妈妈屋的，大弟就是天天早晨扫院子，孩子都能认真读书，这在全村都是首屈一指的。

    不管是织网还是看电影了，晚上的学习是不动摇的，每科我都争取复习一遍，困了就起来洗把脸，再不就起来到院子走一走，抬头看星星，我不明白，为什么有时夜空有密密麻麻的星星，又小又模糊，有时只有稀少的星星，但又大又清晰，那些小的都到哪里去了？这样走走看看，睡意就不见了踪影。

终于，在考试前我补上了落下的功课，并且又复习了一遍，考试时心里还是挺踏实的，只是在考农基的拖拉机部分不太好，因为，女生多半对拖拉机不感兴趣，所以，对各个部位的名称记得不清。其它都还不错，感觉不难。数学有一道用勾股定理测河面宽的考题挺有意思，在考前我刚复习过，我记忆深刻还因为在初中时，老师就给我们讲过这种题型，并反复讲明“勾三、股四、弦五”在生活中的重要作用。看来真是重要，不然，怎么初中学了，高中还要学。所以，见考题中还有这道题，我都没有仔细看，就把记忆中的题答了出来。（我还清楚地记得做作业的样子。）

考试结束的傍晚，我们三个都觉得非常轻松。

“那、那个拖拉机的答案你们会吗？”翠翠先问。

“稀里糊涂做完了，不知对不对。”和平回答。

“你、你都做对了？”翠翠又问我。

“我做得最不好的就是这道题，我没认真复习，那么乱的名称。”我如实说。

“我也不会，不、不过许多同学都偷看课本。”

“你也偷看了？”和平打趣道。

“我、我想翻书，但还是没敢看。”翠翠不无后悔的意思。

“其实不会补上就行了，干嘛偷看啊。”我满不在乎的说。

“也、也不对，他们偷看分就高，名次就排在前面。咱老实人不就吃亏了吗？”翠翠算得很清。

“怕吃亏就偷看呗。”和平和我一样是主将做老实人的。

“翠翠，你考试偷看了吧？”胖西和大海从后面追了上来，胖西大声问。

“小、小声，不吱声能把你当哑巴卖了。”翠翠恶狠狠地说。

“你真的偷看了？”和平笑着问。

“听、听他胡咧咧。我没看。”翠翠矢口否认。

“我看你拿书了。”胖西理直气壮。

“我、我是拿来，但是，没敢看。”我相信翠翠说的是实话。

“许多人都偷看了，我也看了，你俩看了没有？”大海很自然地问我和和平。

“我没看。”和平说。

“我也没看，我就拖拉机那道题不会，复习时，我觉得老师不会考这道题的，所以不会做。”我说。

“其它题你都会吗？”大海问道。

我点点头“差不多吧。”

“真神了，大家都觉得题挺难的，辛萍同学则都会做。”大海微笑着说。

“没有都会做，拖拉机、、、、、、”

“我知道，不就是拖拉机那道不会吗？九牛一毛。”大海轻松地说。

考试一结束，学校就放假了，大概是老师在岛上憋得受不了。第二天一早，我们来到学校，发现校长自己在，其他的老师全部撤离了海岛。我很想知道考了多少分，在一百多名同学中能排到多少名，回家好向家长做汇报。但不行了，为此，放假回家好几天心里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