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 色 鸟
上 篇
二十多年以后,德宽叔焦黄着苦瓜脸对我说,他看见了玉色鸟!
我说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村里其他人说他看见玉色鸟我信,您说您看见玉色鸟我不信。
德宽叔说他真的看见了玉色鸟。他说他爱闻花椒树的味,在夏天里的每一个消闲的日子他就坐在花椒树下抽烟喝茶,烟茶在花椒树那含带苦涩和麻辣味的调和下更见香醇。这个习惯保持了二十多年,一棵小花椒树长成了老花椒树他却顽固地保持着这个习惯。那个黄昏,血糊糊的晚照抹红了半拉子天,他家厨房烟囱上的袅袅炊烟像一个粉红色的少女在空中翩跹,徐徐的东南风从田野上吹来,花椒树摇曳着弥天香阵,他照例坐在花椒树下抽烟喝茶。一切很正常,他很逍遥。但当他抽完三锅子烟喝光一壶茶准备起身续水时就看见了玉色鸟,她站在那根横斜出的独枝上不声不响,消停又端庄。那根独枝与花椒树紧蔟的树冠很不合群,旁逸斜出,像要努力地抓住什么依附着什么,委实扎眼。它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他说不清楚,他现在能说清楚的是,这根独枝横长出来是专门迎候玉色鸟的,如果玉色鸟落在稠密的树冠里,谁都不大看得清楚。他说他看清楚了,独枝的卓尔不群更显玉色鸟的卓尔不群,那鸟七寸长短,红爪红嘴红眼睛,一身谈绿色羽毛梳理得一丝不乱,发着汪汪的光,她如果不动,就是一只用上等玉雕刻出来的玉鸟。但是她终于还是动了,她“扑喇喇”扇动两下翅膀,脖子努力地朝他伸了伸,椭圆脑袋转几转,红眼睛瞬时就变绿了。她朝他“呱呱呱”叫几声,绿眼睛里就滚淌三四滴玉豆儿似的眼泪,他说那鸟跟多年以前郭财春社父子俩见到的那鸟一模一样,呱呱呱的叫声也一模一样,他的耳畔至今还回响着郭财说过的一句话──狗日的玉色鸟还流眼泪哩!今天她也流眼泪了!德宽叔说到这儿,苦瓜脸上就微跳着隐忍不住的恐惶。
我仍然不信!我说德宽叔许是您年岁大了老眼昏花错把一只其他什么怪鸟当成玉色鸟了。德宽叔说错不了,他一看她骨髓里就像注入冰水,三伏天冷得上牙打下牙冷得浑身“嗒搭”乱颤。
我继续不信!一只凶鸟灾鸟丧门星鸟怎么能让德宽叔碰上?我是在德宽叔的眼皮子低下长大的,德宽叔是我眼瞅着由一个壮汉苍桑成一个霜染须眉的花甲老人。他恩泽乡邻德高望重,每件事都做得无愧于心无愧于民。尤其改革开放以来,他作为一个富甲一方的企业家,到处慷慨捐资,为社会公益事业做出过重要贡献。如此一位深受子民钦敬和拥戴的长者,安能和玉色鸟扯在一起?
德宽叔见我硬是不信就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故事里的人物大都业己作古,坟包上早就长满萋萋慌草。
这个故事与我有着某种间接的关系,前半部分我就能讲清楚。因为故事的上部揉进了我,又因为故事的上部是下部的起因,所以,还请读者诸君耐住性子,先听我的叙述吧!
一
事情发生在二十年多年以前,那时,我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我们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地方是一个只有四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名日大官村,好像是一个专门出产大官的地方。但是,据多方考证,这里亘古就没出过官,鸟大一个官也没出过,及至今天,连那种比鸟还小的正科、副科也没出过一个。谁晓得为村子取名的那位祖宗是阴阳失节混账透顶还是寄希望于后代子孙有得官作?反正,这个不出官的小村就叫大官村,不出官并不妨碍它叫大官村。
大官村不出官却出名,在全县出名,主要是大官村出了个德宽叔。得宽叔是村里的支书,如果村支书也能算作官的话,他就是大官村里最大的一个官了。德宽叔说村支书和村主任都是由本村人当的,其实算不上是官,硬要说是,也是自产自销的货。他把官说成货。
德宽叔老早就是村里的书记,而且书记主任一肩挑,党政一把抓,这让我小小年纪就惊奇不已。他自小就是一个苦孩子,没念过书,不识得几个字,还是一个比八九岁小男孩高不到二寸的侏儒,不是整个一个侏儒至少也算半个侏儒。他走路爱将两只脚最大限度地分开,又习惯快步行走,两条短腿一撇一撇,上身就左一晃荡右一晃荡,比常人的行走频率快一倍不止,让人既可笑又担心。笑他的走势担心他随时有可能绊倒来一个狗吃屎。德宽叔有一张很酷的苦瓜脸,好像自古就密织着皱纹,他眼睛小眼仁发黄却很慈祥。大蒜鼻头大方嘴是唯一硬火的男子汉器官。他说话时随着内心情感的变化鼻头会一耸一耸,嘴角处两条对称的刀刻般的弯弯的皱褶就一翘一翘,很城府很凝重很威严的样子,这大约就是一介侏儒能当支书而膀大腰圆豹头虎眼的小伙子反而当不上的因由。
德宽叔最早的名出在能以并不宽阔的胸怀接纳落难的异乡人这一举动上,再就出名在“橼帮堰”上,出名在植树造林上,后来就出名在外出办煤窑,为大官村大搞基础设施建设、为社会公益事业积极募捐上。
二
郭财一家是六九年从河南来到大官村落户的。
那是秋天里的一个潮湿的日子,霪雨不紧不慢地下着,村街里到处泛着明滑的水光。一个三十七八岁的高大汉子和一个三十七八岁的高大女人各挑一付担儿,担着用大蓝格子床单布包裹着的铺盖卷儿、衣物,还有一只又大又脏的黑木箱。两付担儿,挑完了他们的全部家当。跟在担儿后面的是两个一高一低的黑小子,各人背上都压着一个油渍麻花的大包袱。他们摇着晃着滑着从村口走来,到了村子中央的老槐树下面放下担儿,四人便一个接一个塌坐在湿漉漉的盘根上,四双迷茫而疲惫的眼睛扫瞄着村里灰蒙蒙的风景和每一个同样灰蒙蒙的人影。有人上前搭话,你们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汉子说俺们从河南来不知道要到哪里去。邪了,一个灵灵醒醒的汉子居然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问者觉得奇怪就去喊支书德宽叔。德宽叔迈着碎步晃荡着挺直的腰板“呱唧”着一双小脚匆匆赶来。德宽叔只瞅一眼他们的行头就啥都明白了,他问汉子你是哪乡人是流亡到这里的么?汉子说俺是河南人,俺那儿苦焦,地里不大长庄嫁,一年到头累得半死却吃不饱肚子,俺知道前多年里俺那儿许多人拖家带口流亡到陕西,都混得不赖,俺照着他们的路子走,也带出全家人朝陕西游荡,两付担儿四口人,从河南到陕西,走州过县,历时两个月,步行千余里,那里黑了那里歇,几时饿了几时讨,也不识得路径,稀哩糊涂就来到这村儿了。德宽叔问他你说的是真话么?汉子诚恳地说俺没讲一句假话。德宽叔问他还走不?汗子就“扑通”一声跪在脚下的泥水里,一脸苍桑一脸老泪。他说你收留了俺们一家吧,让俺在这村儿住下吧,再走下去俺全家四把骨头就不知要扔到哪儿了!德宽叔说你不怕我派基干民兵送你们去遣返站么?汉子的脸一下子就黄了,他说俺一家就是死在异地他乡也不回那个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德宽叔见这汉子并不贼眉鼠眼奸诈阴险,是一个实靠人,就干帮硬脆地说—好了,大官村收留你们了!汉子一家四口感激零涕,一字儿跪在德宽叔面前,又磕头又作揖,嘴里恩人恩人不断!德宽叔站在秋天的老槐树下,绽放一脸平静的微笑,心安理得地领受着汉子一家的顶礼膜拜。德宽叔笑毕说起来吧起来吧,汉子一家就陆续起来。汉子高大挺直的身坯子像一座山立着,把德宽叔比得愈见渺小。德宽叔觉得一切都盘查得差不多了就对汉子说走吧先到我家吃顿热乎饭。就要动身时,他“噫”了一下说把他的忙活半天还没问你高姓大名哩,还不知道你家人都叫个啥哩。汉子说俺叫郭财,指高大的女人说她叫王秀英是俺老婆,指一高一低两个黑小子说他俩都是俺儿子,大的叫春社今年十五小的叫毬毬今年十二岁。郭财的女人叫王秀英,却是一个又脏又丑的黑瓷蛋,看不出秀在何处英在哪里。倒是两个黑小子挺精干挺机灵,尤其春社,虽然皮肤黑而粗糙,浑身却透出强硬与野性,具备一个优秀男人的气质。
下雨那段日子,郭财一家一直吃住在德宽叔家里。天放晴以后,德宽叔把村里一间正做饲养室的窑洞腾出来,派人给盘了火炕、锅台,又从保管室抬来两袋麦子一袋玉米,送来鐝锨锄杈等农具。从此,大官村多了一户人家。
村里不少人对德宽叔的仁义之举不能理解,说他是吃的毬粗了,招引外来客户抢吃大官村人的饭,图毬!德宽叔说我根本没吃的毬粗了我根本不是图毬,我是图义!听说德宽叔是图义,而义又是一个崇高而神圣的意象,对这个意象大官村人基本都懂,一懂就把自己的嘴巴给规范起来了,互相碰见了都说:德宽书记满怀慈悲一心向善,做了件对后人有教育意义的好事!这种话说的人多产生的影响就大,从本村传到邻村,再从邻村传到邻村,传来传去,德宽叔就出了一次小名,人都说大官村的德宽书记很仁义!
郭财一家大约晓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个道理,大约晓得要在一个純粹陌生的环境里安身立命应该怎样去做。他们碰见村里所有的男人女人都有一个既恰当又亲切的称呼,见了年岁大的叫大爷打叔打哥大奶大婶大姨,见了比自己小的叫兄弟、妹子!叫的声音又轻款又软和,听者的心里又熨贴又舒坦,是一种甜蜜的享受,于是便认为大官村来了户好人家!
其实郭财一家在大官村落了好并不单是靠嘴皮子叫出来的,而是用两只手实打实干出来的。
那阵还是大锅饭,村里出工不出力躲奸溜滑蒙混过关者大有人在,而郭财王秀英两口子并不这样。这两口身高力大,又会干活又舍得出力,无论拉粪犁地锄草还是收割辗打扬场,绝对一顶三。德宽叔曾私下里查验过郭财两口子锄的地,看有没有“猫盖屎”,查验结果是,经他俩锄过的地,连一棵杂草也找不到,心里便润了一层蜜。德宽叔说郭财和王秀英在河南老家就是作务庄嫁的好把式!到陕北仍是好把式,到了美国到了日本也一定是好把式!得到德宽书记得首肯,郭财一家不到一年,就混得和大官村的老户没什么两样了。有人说郭财狗日的会来事,德宽叔就轻蔑地瞪那人一眼说—你狗日的也显显你的本事嘛,和郭财比试比试嘛。那人知道自己比不过郭财就不再说郭财啥了。
最使郭财大显伸手使德宽叔跟着大出风头的是那次农田基建大会战。公社为了改造川道半山洼的荒地,组织十五个村子八百多青壮劳力打歼灭战。公社把任务按村划分,大官村分了两条五十米长的椽帮堰。德宽叔率领五十名硬火劳力御驾亲征,郭财自是硬火者之一。那两条五十米长的椽帮堰要在山根斜坡处用土帮起来,而且要端直要结实。德宽叔到现场一看就皱起了眉头,心说把他的这活也太难做了。郭财似乎看出了支书的难处,说这难不倒咱,你就看俺的吧。郭财在河南好像是专门打椽帮堰的,德宽叔觉得老虎吃天无法下爪的事被郭财调腾得有板有眼。德宽叔见郭财能行就说一切听他的。好一个郭财,衣服一脱,满身四棱子黑肉,他先找来白灰洒了条标准的直线,把五十个人分成三组,两头和中间均匀地摆上劳力,瞅准白线开挖,挖到三尺深再使石夯和杵子,他说这是打堰基,万丈高楼平地起,堰基一定要结实。郭财不这么说大官村人谁晓得打椽帮堰还要划线还要打堰基,但又不服不行,照线挖出来的壕就端直,打了堰基椽帮堰一定结实。德宽叔也服,从心里服这个郭财。堰基打好后就该使椽往起帮了,郭财又使白灰在堰基外沿十公分处划了条更标准的直线,要求椽要下在白线的内侧,仍是兵分三路,两头中间。郭财用椽很讲究,过粗的不用过细的不用,一色中不溜儿,椽往上安的时候还要把大头小头搭配得当。郭财活儿做得精细却并不影响速度,他巧妙地利用地形,用木板顺五十米堰横搭了五座简易桥,取土都用小推车,彻底摒弃了用铁锨撂土的原始手段,速度比老办法快一倍还多,当别村的第一条堰起不到一半的时候,大官村第二条堰基都快打成了。德宽叔带着欢愉的心情在刚落成的椽帮堰下欣赏,他脸贴着堰身眯起一只眼让另一只眼里充沛的光自北往南一寸寸移动,只见每一道椽花子都是一条流畅的直线,一直从眼前射向终端,绝对找不到一处错位或断茬。站在远处眺望,那椽花子的深浅粗细规正匀称,使人疑心那花印子不是椽压出来的,而是一个一丝不苟的画师用笔画出来的。德宽叔站在堰下啧啧称奇,他自己打过许多椽帮堰也见许多人打过椽帮堰,却从没想过有什么人能把堰打得这般好,这般花儿一样耐看。但是郭财愣是把一条大官村人老几辈从未经见过的花儿一样好看的堰打在你面前了,你不信不服行么?德宽叔对着堰很美气地说─狗日的郭财就是会打椽帮堰!
接下来发生的事德宽叔压根儿没想到。
公社焦主任视察各村的施工情况时,发现了大官村那条刚落成的堰,眼睛一下直了。他是一个工农干部,懂堰,他发现了这条堰就唏嘘不已—乖乖,大官村的堰是些什么日能人帮的,这么正规这么耐看,把大官村的堰一看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椽帮堰,相比之下,其他村鼓着吃奶劲打出来的不是椽帮堰是狗毬猫蛋!焦主任激动不已,说要组织参加会战的所有劳力在大官村的堰下开现场会,请大官村人传授打堰经验,以使其他村的堰也能打得这般好。巧就巧在现场会刚刚开始,县委余书记和崔副书记赶到现场,两位书记同样也被这条椽帮堰的雄壮和完美震慑了,余书记说这堰简直就是人民群众用勤劳智慧的双手精心制作出来的一件艺术品。德宽叔不知道艺术是什么却明白那是一句赞美的话,心里很高兴。余书记说大官村的书记是哪一个,请站出来给大家讲讲打堰经验。德宽叔从未在县领导的场合讲过话,却也不怯场,倒是他的矮小枯瘦和两条腿一撇一撇,身板子一晃一晃的走势使人群大声发笑使两位书记诧异不已──大官村的支书这么矮小,这么矮小的一个人能打出这么好的一条堰,神人啊!德宽叔对住比自己高半截的黑色人群,反剪了双手,使胸部高挺,他说你们别笑我低笑我碎,我低我碎我能打出来好堰,你们一个比一个高大一个比一个日能,你日能你跑到我们堰下挠毬来咧!几句话把几百人全震住了。余书记觉得大官村的书记残火极了,是一个矮小的巨人!余书记说大家是来取经的,不要喧哗,好好听他讲。德宽叔笑意绵绵,如沐春风。他说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不论谁,只要往大官村的堰下一站,保准说好狗日的,这椽帮堰打的美太嘛!要问这堰是咋打的,说也不难,先打灰线,再照线下椽,椽要选匀称,不能太粗也能太细,每根椽都要仔细对茬,就这,还不明白的话,叫郭财给大家说。德宽叔直着脖子郭财郭财地喊却没人回答,人群里有人问郭财是谁?德宽叔说郭财是从河南来的一个能人,人群就嘈嘈着说原来是一个河南蛋,德宽叔纠正说不是河南蛋是河南担,担子的担!郭财不在现场,他早就溜到一个背角地蹴在那里抽老旱烟了。德宽叔见郭财不上台面,就说郭财从河南到陕西到大官村到会战工地打椽帮堰,就跟那个白求恩同志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烧木炭的道理一样,是一种国际共产主义。余书记和崔副书记怎么也矜持不住,脖子都笑粗了,焦主任连忙将德宽叔请下台去。但这并不影响椽帮堰和他的丑陋形象深入人心,并不影响他后来的名满全县。县委余书记对他的印象实在太深了,许多会议上都大讲特讲椽帮堰和冯德宽,使县里所有的大头小脑们都知道大官村知道大官村有一个精明强干的矮子书记冯德宽。
德宽叔出了大名心里却不瓷实,他问郭财那天的现场会为啥把你请不上台?郭财说宽哥啊您是书记横讲竖讲都有理,俺一个平头百姓又是外来户,站到台上算啥玩艺儿,不就一个堰嘛!德宽叔费力地仰视着郭财说堰是你一手日捣出来的,我一个人风光露脸于你不公!郭财说这根本不算个啥您是书记您出点名对俺们村有好处,德宽叔就对郭财很感激了!
三
春社大我四岁。春社心灵手巧书念得好,还会耍许多河南的把戏。春社高我四級,他上初一我上小学三年级。老师说春社这个河南娃各科成绩呱呱叫,是全年级的头梢子。春社的河南把戏耍得人眼花缭乱,他能把一截撕成三四段的纸条眨眼功夫变得事先那般完好无损,能把你兜里的橡皮、铅笔刀、糖果等小东西莫名其妙地变到自己的兜里,他还会套鸽子套兔子,一身的本事。德宽叔很赏识春社,几次对郭财说这娃将来一定出息不小,郭财就挂一脸幸福的笑。
春社还有一样儿更大的本事,他早早就懂得少男少女之间的那点小八挂。与他同年等岁同級同班的苏杏儿居然也有没事地粘春社了。苏杏儿是村东头冯国亮的独生女儿,冯国亮几年以前就害心脏病死了。冯国亮虽是冯姓却和德宽叔不在一个份堆,从家族角度讲离得远些,但他俩自小就情同手足,堪称至交。冯国亮咽气之前就把妻子和女儿托付给德宽叔了,他说只有把她们娘俩托付给德宽大哥他才能闭上眼睛。德宽叔是流着泪答应了那个短命人的!德宽叔承诺了一个亡人的遗嘱,就等于自己的苦日子里又添了两张嘴。因为苏杏儿媽常年患肝病,脸像一张黄表,根本没力气参加生产劳动,能将就着保住命就很不错了。德宽叔多次愁着脸说──老天爷真狗日的把眼瞎实了,一个死了还让另一个活不欢实,你为啥一股劲儿把灾难往一个眼看就要散摊的家里扔?这世上还有公平么?说归说,他作为一村支书,用手中小小的特权给了这个残破家庭许多帮助:二亩自留地村里派人种,分粮派人扛吃水派人担,年终决算下欠的粮款自己支付,苏杏儿的学费自己支付,逢年过节,他一定送去几斤大肉几尺花布一二十块钱。他力所能及地、尽职尽责地履行着自己的诺言,使这苦命的母女俩在自己的关怀和呵护下得以安妥生存。苏杏儿妈担心自己的病好不了,指不定那天就去阴司胡同撵冯国亮去了,她对年幼的苏杏儿放心不下,就让刚满十岁的苏杏儿拜德宽叔为干大,并要求德宽叔将来要给苏杏儿找一个实靠人家。德宽叔心里十分难过,只能又一次含泪承诺。这样以来,苏杏儿就等于进了保险箱儿,既使那一天没了亲娘的守护,她仍能茁壮成长!
苏杏儿长得端庄文静,眉目清秀,却缺少十六岁少女的活泼与开朗。她很少开口说话,整天板着写满凄凉和愁苦的小脸,分明背负一段沉重的经历。这大约是她们家的不幸遭遇和那种特殊氛围长期打磨的结果。苏杏儿是一只温顺的小猫似一只柔弱的羊羔,她品貌兼优,学习成绩也优,老师和学生对她印象不错,却因为她性情乖僻,从不与人合群,瘦削而宁静的身上长年罩着一团神秘,同学们便都躲而避之,敬而远之,一位语文老师很形象地说──大官村的苏杏儿是一只美丽的闷葫芦!苏杏儿知道语文老师的比喻并无恶意便不作计较。苏杏儿心说,让你们都像我一样活着就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无话可说!苏杏儿七岁丧父,母亲常年害病。母亲那沉重而悲哀的叹息声、呻吟声,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早把属于苏杏儿的那份童真和欢乐夺走了。她和病病歪歪的娘有什么话说?和苦难的日子有什么话说?她的话只对干大一个人说,却也只是三言两语,比如“干大,要开学了”,德宽叔就把早准备好的学费交给她,叮咛她“好好念书!”她接过钱就走。又比如“干大,我妈病又重了。”德宽叔便叫上村里的赤脚医生,去给那个病女人打针吃药,毕了,苏杏儿最多说“干大,您坐会儿吧!”德宽叔却常常不坐。苏杏儿知道自己和娘能够比较坦然地活着,完全仰仗了德宽叔,知道自家与德宽叔非亲非故,受人如此大恩实在过意不去。随着年龄的增长,久而久之,便生出诚慌诚恐甚至寄人蓠下的感觉。然而日月无情,孤儿寡母的,不靠德宽叔靠谁?不靠德宽叔,年幼的她和多病的母亲只能死路一条!当然,苏杏儿一笔一笔记着德宽叔的好处,她想她终究要长大成人,终究会有撑起一片天空的时候,到那时,她再一款一款地还情报恩,一定要让德宽叔知道,苏杏儿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眼下,她没有报答德宽叔的能力,又不会把感激和谢承的话说在嘴上,只能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继续接受德宽叔的施舍,只能急切盼望自己早一天长大成人!
苏杏儿能比较活泛地说话,是大官村来了春社以后。苏杏儿和春社同班念书,春社又会耍那么多河南把戏,好奇心促使她总想在春社面前说点啥。她宁静而秀丽的脸上挂一丝淡淡的羞怯,问说──春社你把那撕断的纸条是咋价一忽儿就变浑全了?春社一脸神秘,并不告诉她,她就禁不住再多问几句。记得有一次,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西方天际流溢着七彩飞霞,一望无际的麦田欲着血色晚照,温馨的东南风带着田野上的芳香扑面而来,麦田随风而动,顿时就波翻浪涌,如幻如梦如一个红色湖泊。夜鸟归林,“吱吱喳喳”,在头顶弄出一派碎密的脆响,牛群从远处漫过来,“叮叮当当”的铃声夹和着一阵阵悠扬的长哞,把夜的惟幕从瑰丽的天边扯过来笼上天埂。我们一群大小不一的学生娃在这如诗如画的路上回家,春社突然问苏杏儿──苏杏儿你想看耍把戏不,你想吃红樱桃不?苏杏儿想了想说想,春社说想就停下来看俺咋耍,我也停下来看他咋耍。春社从兜里挖出一个粗蓝布手帕,抖抖,展开在苏杏儿面前说看清楚了吧手帕里是空的啥也没有,苏杏儿说空的啥也没有,只见春社将手帕团成团,在人眼前绕了又绕转了又转,确实使人眼花缭乱,末了就把手帕双手端在苏杏儿面前,我发现手帕比事先大了许多,春社让苏杏儿将手帕的四角打开,就见一堆红珍珠样的红樱桃闪着鲜亮亮水灵灵的光。苏杏儿说春社你真神,你这樱桃是从哪里变出来的?春社说别问只管拿去吃吧有空儿了俺再给你变欧梨吃。苏杏儿的脸在灿灿的火烧云里是那样的青春四射,那样的楚楚动人。她太美了,那时那刻的我,认为她比印在年画里的仙女还美。苏杏儿接过樱桃说──春社你真好!我看见春社的脸又胀又红挺生动。苏杏儿把那些樱桃给每个人都分了几个。
我至今也不明白春社的樱桃是咋变来的,但却明白春社和苏杏儿两个十六岁少年的心河里,一定从那刻起就泛起了爱的浪花儿。那其实就是爱情,十六岁的爱情!
爱情把苏杏儿变成另一个苏杏儿。她不再郁郁寡欢不再愁眉苦脸,走在村街,无论碰上那个辈份的人都微笑着打招呼。在学校,她主动接近同学主动问侯老师,浑身洋溢着十六岁少女所特有的活泼与浪漫。那个语文老师就纠正说—大官村的苏杏儿不再是一只美丽的闷葫芦,而是一只美丽的小鸟!苏杏儿活泛了,苏杏儿──活泛就越发地美不胜收。苏杏儿的变化既突然又明显,许多人觉得奇怪。最奇怪的人是德宽叔。以前的苏杏儿见了德宽叔总是战战兢兢唯唯诺诺,总是满脸苦焦不愿多说一句话,而眼下却是大老远就亲亲地喊一声“干大!”到了近前问干大长问干大短,话比以前多了,笑比话还多。德宽叔说杏儿呀你是吃了喜妈的脚指头了?苏杏儿说是的干大!这话让德宽叔好生纳闷。德宽叔由于时刻不忘对冯国亮的承诺,故而格外关注苏杏儿的变化,纳闷不久就不再纳闷了。春社常去村东头苏杏儿的家,帮着挑水劈柴,套住鸽子或兔子舍不得孝敬父母,一准儿送到苏杏儿家。于是她家那清淡落寞的日子里时不时就能飘出肉香。苏杏儿那削瘦而苍白的小脸上现出了浅淡的红晕鲜嫩的光泽,我想那是吃多了春社给她变出来的樱桃或欧梨。她隔三差五地也去春社家,郭财和王秀英见她长得乖巧伶俐,又和儿子这般要好,心里十分高兴,啥好东西都舍得拿给她吃。王秀英对郭财说,杏儿是大官村里长得最俊的妮儿,将来就给俺春社作媳妇吧,郭财说人家杏儿是百里挑一的好人才,俺家春社长得黑瓷蛋一个,又是外来户,拿啥配人家?王秀英说俺社儿心眼活泛书也念的好比杏儿不差啥,俺看这事能成。王秀英长得粗糙心眼却不粗糙。那阵时兴的确良,那种料子在当时很贵,是国家干部的专利,对于一般平民百姓,的确是想也不敢想的奢侈品。王秀英却舍得花钱,她亲自去县城,给苏杏儿买了件水红色的确良上衣。王秀英给苏杏儿这件上衣时苏杏儿不敢要,春社说俺娘跑了几十里路,专门去县城给你买的,你不要会伤俺娘心的。苏杏儿怕伤了王秀英的心就要了。苏杏儿穿上这件水红色的确良上衣往春社家的脚地上一站,像平地里冒出来一个天仙,看得郭财王秀英心花怒放。
德宽叔知道了苏杏儿和春社的关系后,心里美滋滋的。在他眼里,春社的优秀是大官村所有同龄人都无法相比的。郭财一身本事令德宽叔从心里折服,有其父必有其子,春社肯定错不了。德宽叔觉得苏杏儿只有嫁给春社,才是一桩金娃配银娃的美满婚姻,才能使自己的承诺不走样儿。德宽叔对郭财说春社和苏杏儿是天生的一对,不如先把婚订了,等俩娃中学毕了业,等都长到二十岁,择吉日完婚。郭财当然求之不得。王秀英张罗了一桌酒菜,请来苏杏儿母女和德宽叔,举行了简约的“订婚仪式”。德宽叔作为媒人,当场敲定了春社和苏杏儿的婚姻关系。一圈人皆大欢喜。
苏杏儿妈了却了一桩夙愿,心劲一绽就去阴司胡同撵冯国亮去了。苏杏儿妈是德宽叔和郭财两家出钱合埋的。葬礼上,春社为名义上的丈母娘戴了孝。苏杏儿为母亲没能等上她的二十岁而哭得死去活来。
四
郭财委实是一个日能人。自打春社与苏杏儿确定关系后,他就让德宽叔给自家划了块宅基地,他不能让苏杏儿嫁过来没有住的地方。德宽叔说请个烧窑的烧窑砖,箍窑,郭财说箍窑费钱还是盖房合算。德宽叔为了照顾郭财,特许他在大官村的沟沟岔岔砍树。郭财便起早贪黑,利用工余时间掮回许多粗细不一的木椽。郭财在砍树的时候发现,大官村就近的梁梁峁峁都光秃秃地闲着,砍一两棵是材不是材的杂树,要跑上二十几里山路,他在累得筋骨离散的时候突发奇想:村庄周边闲置的荒山荒坡完全可以植树啊,人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可是一桩千古基业啊!
郭财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德宽叔,德宽叔一拍脑瓜说好事嘛,这么好的事我咋就没想到?如果大官村一圈都长满树,用得着你跑那么远寻虱子似的寻木料么?德宽叔说到了明年清明前后,动员全体劳力,或者专门成立一个林业小组植树,一定要让大官村所有的荒地上长满树,这事就这么定了。郭财说还要选择优良树种,最好去县林业部门请教一下,看俺们这里适合栽哪种树,树苗或树种都得让县上解决。德宽叔说郭财你还是行!
第二年春上,德宽叔专门去县里找林业局长,林业局长说县上正忙着批林批孔,并没下文搞植树造林,非常时期你那植树造林的想法既荒唐又无聊。德宽叔不服,就去找县委余书记,余书记见大官村的白求恩同志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烧木炭的矮子书记冯德宽来找,十分热情十分友好。德宽叔说明来意后,余书记稍加思索就给林业局长打去电话,责令他要想方设法满足冯德宽的要求。余书记搁下电话说德宽同志植树造林是件好事,你就放手去干,但还要把批林批孔抓好。德宽叔又去林业局,局长立马热诚相待,局长说大官村的荒地上最适合种植杨槐树,这种树好活耐旱见雨疯长,一棵树能衍出来十多棵。局长还说栽树苗费时费工,洒籽种最合算。局长给德宽叔划了个二指宽的条子,让林业站长解决籽种。他拿着局长的条子,很顺利地弄回五麻袋优质杨槐树籽。
清明节前,德宽叔召开社员大会,当众宣布郭财是大官村的林业组长,并抽调十三名壮劳力作为林业组员归郭财领导。郭财便带领林业组一拨人马,扛着树籽套着木犁,背着干粮挎着水壶,开始了在大官村具有历史意义的植树造林活动。郭财简直太能干了,一千余亩荒山荒坡和村庄周围所有的荒地,全部种上了杨槐树,历时仅仅二十五天。郭财请德宽叔验收的时候,嘴唇上结满干痂,人瘦得走了样儿。德宽叔十分感动也十分难过,他说郭财呀你不比谁多挣一分工挣这死命图啥?郭财说就图您和大官村收留了俺!德宽叔说那也不值得你这样地拼命,往后干活要惜力,不能垮了身子骨;你种树有功,我要多给你记工!郭财坚辞不受,德宽叔就觉得郭才这人挺伟大!
林业局长说得没错,这种好活耐旱见雨疯长的树,当年就串出地面二尺高。大官村光秃秃了几百年的荒山荒坡、村庄周围,弥实了浅浅淡淡的绿,这绿是希望是财富是大官村的百世基业,是德宽叔最能引以为傲的一笔资本。郭财说宽哥啊,这些树的成活是对您也对俺的回报,几十年以后,你和俺都不在人世了,但后世子孙一看见树就会想起俺们,想起俺们这栽树的人!德宽叔说郭财你说得好,咱兄弟们死了可这些树还在,树就是咱的灵魂,咱的灵魂会守护大官村好几辈子的!
三年以后,当县上有计划地实施植树造林的时候,大官村的杨槐林已经绿得铺天盖地了。疙瘩峁、鸡冠岭、下斜洼、狗脊梁,早已不见了昔日的荒芜,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个立体的绿色湖泊。公社焦书记(原来的焦主任)在县植树造林会议上,汇报了大官村非凡的造林业绩,余书记听完汇报,很快想起三年前大官村的冯德宽为造林专门找过自己,遂决定各公社主要领导和各村的支书、主任,专程去大官村观摩考察,召开现场会,请冯德宽介绍经验,进一步推动全县植树造林运动的深入发展。
第二天,由县委余书记亲率的那支二百多人的观摩考察团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大官村。望着满山绿树,所有人都心潮逐浪高。余书记豪情满怀感慨万千,说矮子冯德宽简直制造了一个人间奇迹。现场会上,余书记点名冯德宽登台介绍经验,德宽叔说这个经验该由郭财介绍才合适,余书记说谁讲都一样,但节骨眼上又不见了郭财。余书记催得紧,德宽叔说狗日的郭财光会做不会说。德宽叔说大官村造林的事最早是郭财提出来的,我是支书只是准许了他支持了他,其实所有的树都是郭财领上人种的,这里有他一大半功劳。余书记提示说你应该重点讲造林的目的意义和经验。德宽叔说毛主席说植树造林绿化祖国,我和郭财照毛主席说的做,植树造林绿化大官村,为我们的子孙留一笔财富,就这!完了!德宽叔三棰两梆子讲完了,余书记却意犹未尽,问说就这?完了?德宽叔说“嗯”,如果非得再讲就得找郭财。余书记好像对郭财不感兴趣,没说让他讲,这使德宽叔很费解。余书记接着讲了大办林业的政治意义和战略意义,号召全县人民向大官村学习,普及推广大官村的造林经验云云。
现场会之后,德宽叔就红的发紫了。随着全县植树造林运动的蓬勃开展,德宽叔的知名度与日俱增,如日中天。哪里搞植树,哪里就一定要讲大官村的杨槐树和大官村的支部书记冯德宽。德宽叔被授予“模范党支部书记”、“植树造林先进个人”等荣誉称号。他去公社去县上,大会小会讲植树,小会大会受表彰,尽管他讲过“也不得光顾植树废了地里的庄稼,栽树是偷空的事做庄稼才是正经事”这样的不合时宜的大实话,但却丝毫没有影响他成为全县的风云人物。
德宽叔确实是一个低矮的巨人,似乎要在政治上登峰造极了,而他其实并不懂得政治。出名是一件好事,他出了大名,连县上的大喇叭也天天“冯德宽、冯德宽”地喊。露脸更是一件好事,他露尽了脸,即使和县委书记们坐一条板凳上也不觉得矮谁三分,像那个老粗的副总理陈永贵。德宽叔也有无尽的烦恼,他清楚自己其所以出尽风头,享尽荣誉,九九归一,凭了老郭。从几年前的椽帮堰到时下的植树造林,这可全是沾了郭财的光啊,没有郭财,冯德宽算老几?可郭财却没有荣誉更说不上出名了,这算咋回事啊?德宽叔冷静下来时隐隐地觉得,这世道其实是很不公平的。德宽叔问郭财,从椽帮堰的现场会到造林现场会,为啥两次把你搬不上台面?这两次最该登台的人是你不是我,可你咋就死狗扶不上墙哩?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愧么郭财?郭财说宽哥您也太认真了,俺不上台有俺不上台的道理,俺还不晓得自己名谁为老几?宽哥您用不着愧,您一愧俺就心神不宁哩!德宽叔反正觉得愧,太愧,为了消除在心里积聚不散的愧疚,他多次与公社焦书记交涉,自愿腾出村主任的位置,把郭财这个客户扶正。郭财成了大官村的郭主任,德宽叔才稍感心安。
郭财狗日的是咋样一个人呢?咋样一个人呢?德宽叔常这样想,想得一愣愣出神。说是仗义是报恩吧,好像是又不全是。他把郭财往村主任的宝座上扶的时候,郭财毫不推辞甚至连一句谦让的话也没有!
五
苏杏殁了亲妈,孑然一身,便投住到了干大德宽叔家里。苏杏儿那样都好却有一样总叫他担心。自与春社订婚以后,两人便越发地形影不离,好得快要如漆似胶了,老这么下去谁能担保不出问题?但苏杏儿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女,许多话是不能随便说的。德宽叔对苏杏儿不便说就对郭财说,郭财说用不着担心俺会好好调教春社的。德宽叔说娃一天天大了你又不能天天跟着,他是提示郭财想一个好办法,郭财却说那你叫俺咋办?德宽叔觉得当了村主任的郭财跟以前不太一样。
德宽叔的担心并非多余。
春社家已经搬进了他们的新居。日能的郭财硬是用不花一分钱的木料盖起了四间大瓦房。他家的房盖在村子的最西头,房后有片小树林,小树林里长满青青嫩草。那天,妈妈差我去放自家那只奶羊,我便牵着羊走进那片树林。正是半下午,小树林里阴凉而寂静,脚下到处跳动着金子般的阳光,小风在密实的树叶间穿插,头顶便梦幻般“沙沙啦啦”。我拴好奶羊正要离开的时候就看见了春社,他背对我靠在一棵碗口粗的树上,他肯定没发现我。从后面看,他的手在小腹下面一下一下地动着,臀部随手的动作朝前一纵一纵,他的身子在大幅度地扭曲抽搐,好像很痛苦。少年的好奇心驱使我朝春社走去,走近了才发现春社不但手和身子在动,嘴里还轻轻地、急切地呼唤着“苏杏儿,苏杏儿……”,我望望左近,这里并没有苏杏儿,就有些怕了,春社他在干什么呢,看着他不再动了我才敢走到他的前面,只见他潮红着脸孔,微闭着眼睛,手里攥着牛牛呢?牛牛上挂一丝透明度极好的鼻涕样的东西。他好像坠入了一场沉沉的梦。我不知道他的牛牛上为什么会挂着鼻涕,为什么要一声声叫苏杏儿,但能猜度出他弄的事一定不光彩,因为他攥住牛牛要死要活的那副样子很丑恶,丑恶当然就是不光彩。我喊了一声春社!春社猛醒,先本能地将牛牛连同鼻涕一起装进裤裆。春社脸孔臊红,像猴子的光腚,惊慌和羞耻弄得他连头也不敢抬,尽管十六岁的他面对的是只有十二岁的我。春社缓过神时问我看见啥了?我的小名叫兔子,我说我啥都看见了。春社说兔子你今天看见的事对谁都不敢说,说出去俺就没脸活了。我说春社我保证对谁都不说,可是你刚才叫苏杏儿弄啥,苏杏儿没在林子里呀?春社说你还小,给你说你也不懂,等你长得像俺这般大了就啥都明白了。那时,我觉得春社大得不得了,我要长他那般大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春社说兔子你小你也是个男子汉,男子汉说话要算数,你答应了俺就不能出卖了俺,出卖人的人是叛徒,叛徒不挨枪子准挨刀子,你明白不?春社嘴角绽着凶狠,眼里射出恶毒,我怕得直打尿颤,我说春社哥我保证不给人说,保证不当叛徒,春社说你不说俺就对你好,等啥时套住兔子烧烤好了,分一只后腿给你。
这件事我一直没给任何人说过,二十多年以后的今天扔没给任何人说起过,要不是春社早早就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我在这部小说里大约也是不会提说的。但是今天偶尔提起这段已经尘封了许多年的往事时,禁不住要为当时的苏杏儿捏两把汗。如果苏杏儿那天也在小树林里,出事是必然的!由此说,德宽叔的担心难道是多余的?
紧接着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春社和苏杏儿好得连学也不去上了,我和毬毬是他俩的跟屁虫,他俩逃学我俩也跟着逃学,逃来逃去就引起了老师的注意,老师就告诉了德宽叔。
那天,我们四人在场里的麦秸垛下玩捉迷藏,春社说他和苏杏儿藏我和毬毬找。我和毬毬躲得老远等他俩藏,他啥时喊藏好了我俩才能找。可是他俩藏得时间老长老长,愣是不喊找。等不及了我和毬毬就鬼着心悄悄去找,一个垛一个垛找,找了好久,才发现有一个麦秸垛在蠕蠕地动,毬毬说找到了我也说找到了。听说找到了麦秸垛便不再蠕动,春社在麦秸窝里面闷不叽叽地说谁让你俩找了,俺俩还没藏好哩。毬毬说你俩骗俺,俺不玩了。我和毬毬在另一个麦秸窝下干巴巴地坐着,很没劲。过一会儿,春社和苏杏儿顶一头麦秸出来了,俩人除了脸红,别的倒看不出啥。春社说咋啦你俩不玩啦?我和毬毬说没意思不玩啦。苏杏儿说她口渴,春社也说渴,他俩一渴我俩也渴了。春社对我和毬毬说你俩去谁家的地里拔几个萝卜来,我和毬毬就悄悄钻进一个菜园子,一人拔了三四个大萝卜。我们四个正坐在麦秸垛下吃着萝卜,我眼睛一斜就看见了德宽叔,他手里提一把大铁锨,两条短腿划拉得极快身板子晃荡得极快。他朝我们走来,想藏已经来不及了。春社和苏杏慢慢站起来,我和毬毬战战站起来。德宽叔离我们越来越近,他在笑,笑得慈眉善目,笑得和蔼可亲,笑得我们全放松了警惕。德宽叔晃到我们面前,立住,突然就不笑了,脸上现出惨白的愤怒,深刻的嘴角在剧烈地颤抖,春社见势不妙,想逃,刚要动身,只见德宽叔抡圆铁锨,划一道很好看的弧,只听“啪”地一声脆响,铁锨就拍在春社的屁股蛋上了,春社“妈呀”一声,一蹦二尺高,撒丫子猛逃出去几十米。苏杏儿吓白了脸,抱住胳膊瑟瑟地抖。我和毬毬逃也不敢逃。德宽叔扔了铁锨说春社我不打你你过来,春社见德宽叔扔了铁锨就哆嗦着过来了。我们四人就像四个四类分子,猫腰低头站在德宽叔面前。德宽叔说春社你服不服?春社说叔呀俺服。春社嘴上说服其实心里不服。德宽叔说知道我为啥打你一铁锨么?春社说知道,你嫌俺们逃学。德宽叔说不光是嫌你逃学,你碎狗日的太日能了太胆大了太不像话了,一个婚订得你这付吊样儿,整天粘着苏杏儿逃学,你说你想咋,咹?德宽叔转而又望定苏杏儿说,苏杏儿你也不像话,你这样做咋对得起你大你妈?你是个女娃,女娃是要守规矩的,你一天到晚跟着春社疯,连学也敢不上,你说你想咋,咹?苏杏儿抿着嘴,眼窝里贮满泪水。德宽叔看见那几个吃剩的萝卜就说,肯定是兔子和毬毬偷的,自小偷萝卜长大做贼挖窟窿,你两个好的学不来学坏倒是一准二拿,也不是啥好东西!我们老老实实的站着让德宽叔剋,在挨剋的时候我想,德宽叔这人笑得那么好怎么冷不丁就变了脸就出手打人,莫非他要打人的时候先笑,等把你的神经笑麻木了再打,真个好手段!
德宽叔当晚就找郭财。他说春社厮跟上苏杏儿毬毬兔子逃学,春社是领头的,我打了他一铁锨,我得让他长点记性,不然狗日的说不定敢和苏杏儿钻糜子地哩。春社和苏杏儿没钻糜子地但钻了麦秸垛,本质是一样的,遗憾的是德宽叔他没看见。郭财说春社不学好宽哥你打得好!
春社和苏杏儿不再逃学,表面上像被德宽叔揍老实了,其实俩人比以前还粘,粘得每天放学都钻玉米地,玉米地比糜子地隐秘多了,这些情况德宽叔和郭财大约是不知道的。我和毬毬知道却不敢说,春社早就警告过我俩,谁敢乱说就拔掉谁的舌头,我俩当然不敢乱说,任由他俩继续钻玉米地。记得是枣儿红遍枝头的时候,苏杏儿的肚子大了,当时,春社和苏杏儿刚刚年满十七岁。
十七岁的中学挺着大肚子,这在古老的乡村算是一件耻辱不过的肮脏事。德宽叔恼羞成怒,很不能将春社这个河南担撕成碎片。大名鼎鼎威加四方的德宽叔被两个十七岁的少年打败了,他悔恨交加,痛不欲生,觉得自己没有履行好诺言,对不起已经去了阴司胡同的冯国亮两口子,更对不起年幼无知的苏杏儿。苏杏儿这么小就被人毁了,往后咋活人?德宽叔燃一腔熊熊怒火,提一把用公牛皮编结的皮鞭子去了郭财家,他要当着郭财和王秀英的面教训春社一顿。春社老远就瞅见了提着鞭子的德宽叔,德宽叔也看见了春社。德宽叔对住那个小畜牲笑,笑得很和悦。春社早就领教过德宽叔的笑,他没等德宽叔走近就没命地逃窜了。王秀英说他叔进屋吧,德宽叔就收起笑进了那屋。郭财正坐在炕上喝茶,见德宽叔找来就满脸尴尬,他说宽哥啊我知道你憋一肚子气,你要骂就骂要打就打,谁叫俺郭财养了那么个小畜牲?德宽叔说我打你顶毬用,苏杏儿肚子大了你说这事咋办?郭财说俺早想好了,事到如今只能把两娃的学停了立马结婚。德宽叔说让苏杏儿挺着大肚子结婚?王秀英说苏杏儿的肚子里装的是俺郭家的种俺们不嫌,郭财说就让苏杏儿饱着身子嫁过来吧,这事只能这么办,德宽叔想了又想,想不出另外一个良方就同意了。
春社和苏杏儿双双退学,仓促结婚。这桩十七岁的婚姻在解放以后的大官村尚属首例。结婚证还是德宽叔厚着老脸,专程去公社托熟人找关系,费尽周折才办出来的。婚礼很简约,因为在大官村人眼里,这毕竟是一桩不光彩的婚姻。
结婚以后苏杏儿被郭财一家神一样敬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在神仙般逍遥的日子里孕育着郭家的种系。村里人说苏杏儿是一只不知羞耻的小母狗,我却固执地认为苏杏儿这人挺不错。只是我后来忙于学业,无遐光顾苏杏儿的家,这样以来就很难碰到她了。
第二年麦收时节,苏杏儿临盆了,却是一个死胎。需要提醒读者的是,苏杏儿她产下一个死的男孩,假如是活得,我这部小说就写不下去了。
六
我再一次见到苏杏儿已是五年以后。我因学无所成高考落榜,不得不回到故乡大官村,像我的祖宗们一样,重复那种戳牛后半截的苦日子。
时序已经进入八十年代,土地早就包产到户了。德宽叔仍是书记,郭财不再是郭主任而是郭村长。春社总是无精打采,碰上我连个招呼也懒得打。毬毬说苏杏儿自打生了那个死胎后就不会生养了,家里花了不少钱就是医不好,俺爹俺娘心痛钱便把恶气全冲苏杏儿撒,爹骂苏杏儿没出息娘骂苏杏儿是只不下蛋的鸡,俺哥长年窝一肚子火,动不动就对苏杏儿拳脚相加,苏杏儿自觉理亏,就下力气干活儿,人都瘦成一把干柴了,俺真看不惯他们那样待嫂子。我问德宽叔就不管了?毬毬说管但不能天天守在俺家,俺亲眼看见德宽叔指俺爹的鼻子尖骂俺一家畜牲,可这个不管用。我说毬毬你已经是个半大人了,要善恶分明要好好保护你的嫂子,毬毬说“嗯”。毬毬心眼实在性情温和我俩交情不错,他既然当我面说了“嗯”就一定会对嫂子好。
我把苏杏儿碰在村街。她当时正挑担水,猫腰低头,走得趔趔趄趄,一副很吃力的样子,她确实瘦成了一把干柴。她没看见我,就要错肩而过时我叫了声“苏杏儿!”她一抬头就认出了我,她说“哟,是兔子”便卸下担子,她说几年不见你就长成小伙子了,听毬毬说你没考上,还打算念不念书?我说不念了,回村修理地球也蛮好。苏杏儿头发干涩面容枯槁眼眶深陷眼珠呆滞,一身黑衣又脏又皱,简直就是一个丑陋的村婆,而她那时的实际年龄只有二十二岁。那个宁静羞涩温情脉脉的苏杏儿呢?那个丰润美丽楚楚动人的苏杏儿呢?是谁把你变成了眼前这般模样?我痛苦而凄绝地叫了一声──苏杏儿!苏杏儿失神地望定我。我说苏杏儿这多年你是咋过的?苏杏儿叹了一口气流了两滴眼泪却啥也没说,担上水就走,望着她那踉踉跄跄的背影,我也叹了一口气流了两滴泪!
又见毬毬,我说毬毬你要劝你家里人对苏杏儿好些,瞧你家把好好一个苏杏儿折磨成啥了!毬毬说俺哥他不是人!我问咋不是人了毬毬闷不作声。我想苏杏儿肯定是又遭罪了,就去找德宽叔。我去的时候苏杏儿也在德宽叔的家,她脸色黄的发绿,看见我怯生生地问“你来了?”就勾下头去。德宽叔闷头抽烟不发一言。我说宽叔你也该管管郭财一家了,他们老这么虐待,苏杏儿咋活?不待德宽叔开口,苏杏儿哭丧着灾难深重的脸说,也怨不得人家,要怨只能怨我自己不争气,给人家生不出来一个娃,其实不是郭家对不住我,是我对不住郭家!这话使人觉得苏杏儿的脑子有问题。德宽叔的气叹了再叹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旁人瞎参和瞎起劲毬事不济!苏杏儿说我先在干大家里躲几天,等春社消了气再回去,春社不发脾气的时候对我挺好!仔细品味德宽叔的话,觉得那是一种无奈的愤怒,似乎那话应该反着听反着理解才合乎常理。避过人我问德宽叔苏杏儿的神经是不时出了毛病?德款叔说好好的。既然好好的别人的关爱和不平就是无事生非,这道理很简单!
苏杏儿是十天以后被春社从德宽叔家接走的。我在村街碰上回家的他俩,春社洋溢着热情叫了声“兔子!”苏杏儿穿套淡绿色夏装,十分得体,她头发梳理的蓬松而整洁,脸上泛着沉重的安详,眼里闪着灵动的光,她步态轻盈婀娜,走得袅袅娉娉,俨然一个迷人的小狐仙。苏杏儿她太美了,美得太突兀太显著,像一个玄妙的神话。苏杏儿也叫了一声“兔子!”声音比从前生动多了。我觉得眼前的影象是魔影是幻像,春社撵来握住我的手时我才判定一切都是真的?
苏杏儿留给我最后的记忆是超然物外的淡绿色完美!
苏杏儿当晚服1059自杀了,死时就穿着那套淡绿色夏装。
我觉得事情来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议。我对德宽叔说苏杏儿她不会去自杀,这里面有问题。德宽叔说他查验过尸首是喝得1059。我说人死得蹊跷应该报公安局,德宽叔说苏杏儿自己要服药报公安局能咋?德宽叔还说天这么热别再多事,再多事苏杏儿就要臭到屋里了。德宽叔一言九鼎盖棺论定──服毒自杀!德宽叔说苏杏儿是服毒自杀,她当然就是服毒自杀了。德宽叔和郭财张罗着抬理了苏杏儿。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死了的人死去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尽管我心存疑虑心情沉重,但日子会把一个人心中许多有价值的东西磨掉,又会及时给你补充另外一些有价值的东西,这就是生活!农村真他妈的苦啊,苦得你连念想的力气也没有,几个月之后,苏杏儿就变成了一个模糊而遥远的概念!
七
春社对郭财说爹呀俺看见一只怪鸟儿,俺一看见那鸟就感到阴气四布感到胆颤心惊。郭财盯住春社那恐惧得惨白的脸说鸟就鸟呗,鸟能把你咋?春社说爹呀那可不是一只一般的鸟儿,俺见过许许多多的鸟,但没见过那样的鸟儿。郭财问是咋样的鸟儿?春社说那鸟七寸长短,红嘴红爪红眼睛,一身淡绿色羽毛光滑得让人看不出纹理,就像用一块上等玉打磨出来的一只玉色鸟,对了,是一只玉色鸟儿。玉色鸟儿其实并不难看,可俺看一眼就能把俺魂吓飞。郭财说春社你是一个小伙子你不要怕,一只鸟儿有啥怕的,一只鸟吓得你半死,一只狼还不吓得你全死?春社说爹呀那鸟比狼可怕多了,那纯粹是另外一种可怕呀爹,俺看见它时它正站在咱家的瓦房上,俺一看见它头发就全竖起来了,俺看它它也看俺,它的眼睛原本是红的,看俺一阵儿就变成绿的了,绿一阵便闪落几颗泪蛋儿。它一丝不动一声不响地看俺,俺心里就虚慌慌毛岗岗的了。主要是怕,没有来由又无可逃避的怕,怕得俺连气都出不来,俺想吆走它可俺扬不起胳膊也吱不出声,俺正想离开时它突然“呱呱呱”叫了几声,那凄厉而森杀得叫声刀子似的穿透了俺的脑瓜盖,俺头痛得像要炸裂,当时就软瘫在地上了,爹呀你说这是咋了?郭财说咋也不咋,不过是只破鸟呗,再碰上了造死它。春社说你根本造不死它,它不是一只一般的鸟儿!
又是麦收时节,家家都在龙口夺食。春社被玉色鸟吓得身无人气面无人色,郭财心疼儿子,不让他沾体力活。郭财说春社你去瓜园看瓜吧地里的活不用你管。他家种了二亩西瓜,得有人专门看管,春社就坐在凉爽的瓜棚下看瓜了。
春社还是怕,到了晚上就不敢独个儿在瓜园呆毬毬给他做伴他仍怕得不行,毬球没办法了就来找我。我和毬毬关系不错不便拒绝,吃罢晚饭就随他一起去瓜园陪春社。
月光露着圆圆的笑脸,宛如一张大银盘似的悬挂在淡蓝色的天幕上 ,明锐的光辉照得瓜园犹如白昼。乌油油的西瓜叶子上和同样乌油油的大西瓜上,到处跳动着月色,千万只蛐蛐在四野里可着劲叫,那节奏明快清脆悦耳的“吱吱”声反衬着夜的宁静与神秘。春社坐在瓜棚下,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瓜地或瓜地以外的什么地方。我说春社我来给你做伴,他看也不看我说“嗯”。春社不睬我也不睬毬毬,他就那么背对着我们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具行尸走肉。毬毬手起刀落破开一个西瓜,我偿了一口觉得瓤口挺好,就说春社你过来咱们一块吃西瓜,春社没吭气,毬毬说吃你的瓜别理他。我和毬毬吃完瓜就钻进瓜庵子睡觉了。瓜庵子就在瓜棚的后面,也就五六米距离。我和毬毬睡了,春社仍坐在瓜棚下。大约小半夜,我被一泡老尿憋醒,爬起来准备尿尿时就看见了春社,确切说是看见春社那穿着蓝格子汗衫的脊背,他仍坐在原来的地方,奇怪的是,他的头不见了,旺旺的月色下,一具无头的半截身子分外鲜明。我被吓出一泡老尿,一泡老尿全浇在铺板上。我弄醒身边的毬毬悄悄说你看你哥你看你哥咋了?毬毬爬起身看春社,看清楚了就吓得浑身肉颤。我说你叫一声你哥看看啥反应,他说俺一个人不敢叫要叫咱俩一起叫。于是我俩就操着吓跑调的声音叫“春社。春社!”春社木木地应一声“嗯”,春社一“嗯”那头又长在肩膀上了。我问毬毬这是咋回事?毬毬问我这是咋回事?难道是看花了眼?但是两个人不可能同时看花了眼。毬毬说哥呀你咋还不睡?春社只是一“嗯”却没动。我的磕睡吓跑了,毬毬的磕睡也吓跑了,我俩一夜无觉,眼瞅着春社到天明。
毬毬说兔子啊咱俩是好朋友,昨夜那事对谁都不要说,说出去不大好,肯定不大好!我也觉得不大好,就答应了毬毬。
第二天晚饭刚过,毬毬又来找我去瓜园,我一想见昨夜那一幕就尻子发松说啥也不去。他说俺家雇了台铁牛五十五,今黑里碾场,十亩麦子一场碾,俺爹要忙着碾场,不然,俺就和俺爹去瓜园了,就用不着求你了,咱俩关系这么好,俺不找你找谁呀兔子?毬毬可怜巴巴的样子不容我推辞,我怕但我不能不去。我说毬毬我答应跟你去瓜圆但是今夜咱俩谁也不能睡,咱就在瓜庵子下坐到天明。
今夜的瓜园和昨夜的瓜园没什么不同,很好的月亮很好的景致。春社还坐在昨夜坐过的地方,我和毬毬并排坐在瓜庵子门口,每隔三两分钟就看春社一眼。春社坐在瓜棚下的柴凳上两手搭在膝盖上头歪在肩膀上,每看他时他都保持着这个姿势,真个好坐功。我和毬毬不磕睡,我俩守着春社听着从碾打场上传来的铁牛五十五的轰鸣声不磕睡。毬毬说那是俺家在碾场可能头遍快碾完了。我说你爹做活就是毒,十亩麦子别家至少要碾两场你爹一场碾,毬毬说俺爹就那样。到了小半夜,大约就是出现昨夜情景的时候,碾打场上的拖拉机突然不响了,我和毬毬同时听到了杂乱的喊叫声和阵阵凄厉的哭声,场里好像出了什么事。我抬眼看春社,春社仍然那般坐相。毬毬心慌了,毬毬说俺家碾场一定是碾出啥事了。我说好像是碾出啥事了,要不咱们三个一起去场里看看?我正要喊春社时,郭财气喘吁吁地来到瓜园,见了毬毬劈头就问“你哥哩?”毬毬说在那儿坐着我也说在那儿坐着,可是春社并没在那儿坐着,那儿只有春社坐过的那只柴凳在月光下发着清冷的光。眨眼功夫没了春社,我和毬毬大惊失色。郭财又问人在那儿?毬毬指柴登说他就坐在那儿,刚才还坐在那儿。我说没错儿我俩一直看着他,他一直坐在那儿。郭财说人呢?毬毬说会不会去屙屎了,郭财说屙你娘的逼,快往场里走,天塌了!
是天塌了。春社被铁牛五十五碾死在场里。他被两吨重的铁牛碾掉了脑壳儿,身子却很完整。最先看见春社身子的是郭材,他见那尸首着蓝格子汗衫就估计是春社,可又觉得不可能,春社明明是守在瓜园看瓜的。当他一口气跑到瓜园没看见春社时就断定那具无头尸就是春社了。但是春社他一眨眼功夫是怎么从瓜园去的场里?他一直就在我和毬毬的眼皮子底下坐着啊!这件事也太离奇了太不可思议了!毬毬哭丧着脸说咱俩昨夜看见俺哥没了头今夜他果然就没了头,俺哥他明明是坐在瓜棚下的咋会死在场里,兔子你说咱俩是不是撞见鬼了?我说这有可能是场梦!而摆在眼前的血淋淋的现实证明,春社确实是从瓜园来到了场里,确实被铁牛五十五碾掉了头。郭财在被血染红的卖秸窝里寻找春社的头,但什么也没找见,好大一颗头像被挤进了地层深处。
村里有讲究,残缺不全的尸首是无法下葬的,王秀英就用面捏了颗人头安在春社身上。春社掮一颗面头入了土,时年二十二岁半。
事后,我和毬毬多次谈论春社的死,却谁也无法解释春社那夜是怎么一眨眼就从瓜园去了场里,瓜园到场里至少一里地,就是飞也没那么快。我和毬毬说不清就说给德宽叔,德宽叔古板着苦瓜脸说,这事说怪也怪说不怪也不怪,春社他狗日的便没了下文。
郭财殁了春社并没显出太悲伤的样子。他不顾德宽叔和村里人的反应,以村长的身份强行买去村里大锅饭时期留下来的几件有用机械,磨面机、粉碎机、手扶拖拉机,近万元的机械他只出了不到两千元,他强占了机械就在家里开了个机房,搞来料加工,挣村里人的钱。
同年冬天,春社殁了还不到半年。有一天,德宽叔碰见我,很平淡地说,郭财狗日的也看见春社见过的那只鸟了,郭财被那鸟儿吓得半死不活了。我问是一只什么鸟?德宽叔说肯定是一只凶鸟一只灾鸟一只要人命的鸟。我的心直往一块缩。
不几天,郭财就死了,比春社死的还惨。王秀英说郭财正往粉碎机的输送带上搁干草,突然就一头扎进入草口,她紧拉慢拉只拉住了身子。她说粉碎机响得山摇地动,出草口紧接着就飞射出一团血雾。郭财的头被粉碎机粉碎了,只留下一具无头尸。王秀英这个女人真是心硬如铁,她又和了盆面,为郭财捏了颗面头安上。
埋了郭财后,德宽叔说玉色鸟不找郭财才怪哩,这是定数!但他说完这话就焉巴得散架儿,像背负一个沉年老包袱。
高大肥壮的王秀英也瘦成了一把干柴,每从村街走过,不叫春社准喊郭财,不叫不喊了就独说独念:玉儿!玉儿!
毬毬被他爹他哥的死刺激得面黄肌瘦。他对我说俺在大官村呆不成了,再呆下去,指不定那天也得碰上玉鸟儿。俺娘快疯了,趁还没疯实,俺得领上娘回老家。毬毬说这话没几天,果然领上他娘王秀英回了河南老家,从此杳无音信。
事情虽然过去了二十多年,但我一直没有停止过对那一桩桩奇异事件的思考。玉色鸟到底是只什么鸟?春社在出事的前夜何以突然没了头又突然有了头?第二夜,他明明坐在瓜棚下何以眨眼间被碾死在场里?鬼精鬼精的郭财何以一头就钻进了粉碎机?春社和郭财死的地点不同方式不同结果却完全相同,都没了头,这仅仅是巧合么?这些问题,我已经苦苦琢磨了二十多年,至今仍没找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无奈之际,只好将其归结为某种人类无法破译的神秘现象了。
我的故事讲完了,似乎可以划上句号!但是,二十以后的今天玉色鸟又出现了,而且是德宽叔看见的。玉色鸟还在,就说明这个故事还在延续,说明德宽叔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讲给大家。
既然如此,我还得忠实地记录下去。
下 篇
德宽叔说他一直在等她,他知道迟早有那么一天她要找上门来的。他耐住性子等,一等就四十七而六十七,人都等老了,等疲了。但他还是等上了她,她虽然姗姗来迟却毕竟是来了!我问她是谁?德宽叔说她就是玉色鸟!我又问难道您千真万确看见那只破鸟?德宽叔说他做过错事但没说过假话;兔子呀你不能说那是一只破鸟,说玉色鸟才对!
德宽叔表情庄严得近乎凝固了,我便不敢顽固地坚持不信。德宽叔说了,他做过错事但没说过假话!
八
花椒树漫射着苦咧咧的麻辣味,碎碎密密的日影在德宽叔身上花离离地闪动,梦一样虚。德宽叔说毛主席说一个人做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我冯德宽一辈子只做好事却没做到不做坏事,冯德宽一辈子只做了一件坏事,但这件坏事任何人都不能容忍。他捶胸跺足──任何人都不能容忍!任何人都不能容忍!
容留郭财一家在大官村落户,这是一个宽厚仁慈的人都不难做到的善事,平心而论,德宽叔恕在办这件事的时候,毫不夹带任何私心杂念,但他却好心做了件坏事,起码也算坏事的开头。
郭财狗日的工于心计太会来事儿。他初来的时候像一个驯顺的奴仆,对德宽叔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一天到晚“宽哥宽哥宽哥!”直“宽哥”得德宽叔五迷三道不识高南北,觉得郭财这人好得不得了,好得天下难找。
自私和虚荣大约是构成人类劣根性的重要因素之一。德宽叔就自私过虚荣过。
二十多年以前的“椽帮堰”和“植树造林”,郭财带着明确的目的性牛刀小试,轻而易举就夺得大官村最高权威者德宽叔的信任。德宽叔提及郭财就眉飞色舞,说郭财老实本分很有两下子,但他始料不及的是掩藏在老实本分下面的另外一下子,别人又两下子郭财有三下子,那三下子厉害啊!
从“椽帮堰”到“植树造林”,郭财故意把事态调整到能让德宽叔大沾其光的程度,这种故意其实只是郭财第三下子的一部分。瞧德宽叔风光得那样儿,他两次都是当着县委书记的面站在一堆黑压压的人群前讲话。他矮小瘦弱,升大的字不识一斗,搁一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至少比他高一尺五,连那中间最最棰子不顶的人也比他高一尺五。但他往台面上一站,感觉就变了,他觉得自己倒比所有人都搞了一尺五。尽管他只比桌子高出去一个多头,尽管他一仰视就能看见一些人的黑鼻眼子,而这些缺憾并不防碍感觉,他确实感觉自己比所有人都搞一尺五。他讲,可着劲儿狗日的长狗日的短地讲,讲得热血沸腾壮怀激烈差一点就要仰天长啸了。他甚至能够借题发挥到白求恩同志不远万里来带中国烧木炭上,台下人群都笑,县委书记也笑,他感觉那是笑他讲的精彩,事后,郭财纠正说白求恩同志是个医生不是烧木炭的,烧木炭的应该是一个八路军战士叫张思德。他不以为然,他说一个农村大老粗只要能讲到白求恩就证明他还有水平,只要能把伟大的白求恩和郭财扯到一块讲就说明郭财也很了不起。郭财就说是这个理是这个理,宽哥您讲得好啊!
郭财让德宽叔威名远扬享进无限风光,让德款叔由一个施恩者沦为受恩者、报恩者。本末倒置,情势大变。德宽叔饱受了郭财给他创造的许多好处,心里一定感念万分,一定会生着法儿还给郭财以好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天下事亘古这样。郭财的眼睛一直盯着大官村的权力,他穿插迂回,若即若离,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靠近和扑捉这个目标。郭财的第三下子残火啊!
德宽叔心里果然很不平衡。本当属于郭财的名声和种种好处全让自己占完了,占得不剩一样儿,这对郭财太不公平。他几次在郭财面前表示愧疚表示两场轰轰烈烈的美事都对他不公,而他不是一付谦谦君子相就是一副珍重情义疏淡功利的淡漠相,越是这样,德宽叔越是觉得他人品很伟大,越是这样,德款叔就越是觉得得对不住他。终于有一天,德宽叔一咬牙,就把大官村村主任的大权交给了他。公社焦书记说郭财是一个河南人,也许是个跑江湖的,可信么?德款叔说谁怀疑郭财谁就是怀疑我冯德宽。焦书记不想戴一顶怀疑名人的帽子,同意了德宽叔的要求。德宽叔向郭财宣布公社的任命时,他宠辱不惊,一脸平静,好像这次任命是他早先就盘算好的。这回,他没有推辞每有谦让,接受得心安理得。德宽叔大惑不解。
德宽叔说兔子啊我扶郭财当村主任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搁得住郭财这样一个好人。可是郭财再也不是以前的郭财了。
九
德宽叔发现自己把郭财看走了样儿,是在给苏杏儿和春社订婚以后。
苏杏儿原本是一个温顺乖巧的女子,冯国亮下世前对德宽叔托咐过,冯国亮的病女人在世时向德宽叔作了更详尽的托咐。为了对得住两个亡人,他说什么也得给苏杏儿找一个好婆家,使这个苦命女子有好日子过。他千般选择万般比较,十分慎重地看好春社,看好郭财那家人。
春社碎狗日的不愧为郭财的儿子,小小年纪就那么机灵那么出众,德宽叔见一次喜欢一次。那阵儿的郭财还没露尾巴,人没尾巴比驴都难认,所以他对郭财的人格是认可的。老子英雄儿好汉,有其父必有其子,加之春社已经无师自通地跟苏杏儿好上了,既然如此,把苏杏儿许配给春社岂不是天作之合?德宽叔以为给苏杏儿找到了幸福,又怕这份诱人的幸福被别人抢了去,就自作主张,代表苏杏儿死去的父母,给苏杏儿和春社订了婚,早早占住了这份幸福。可是德宽叔错了,大错特错!
德宽叔发现自己错了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
仅仅订了个婚,十六岁的春社就把十六岁的苏杏儿当成了已经结过婚的妻子,两个小东西彻天粘在一起,肯定干一些不光明正大的事。德宽叔专门去给郭财和王秀英说过,叫他们好好管一管春社,别小小年纪弄出啥乱子,人都脸上无光,也早早害了俩娃。郭财开初还说他管,可管来管去两个小东西是越来越粘。德宽叔又去说,郭财就给他甩脸子。郭财的黑脸太叫人难看了。他的前额上有两道蚯蚓似的皱纹,叫“宽哥”的时候那两道蚯蚓是活着的,一展一缩一弯一翘,欢欢舞舞地给人传一股鲜活活的良善气息,叫人心里无比舒坦。但是那天,他前额上的那两道蚯蚓死去了,他的额颅瓷板板地,昏暗的麻油灯光照在上面,上面就泛着晦气浮着陌生,德宽叔一忽乍就想起一只冒青烟的纸火盒。再看他的眼睛、脸颊,每当叫“宽哥”的时候那眼睛里总是闪动着无比欢乐的光芒,脸颊紧跟着就绽出一圈又一圈笑纹,但是那天,他的眼睛只泛了一下白,就像一只手电泡闪了一下便不再看他的“宽哥”,窄长脸颊松弛地吊着,没点筋道,德宽叔一忽乍就想起村里那头老叫驴的脸。德宽叔说郭财你只说你管,可你管来管去管得春社更不像话,你管了个啥?郭财说你烦不烦啊你,腿是春社的他能跑能走俺总不能把它拴在裤带。,德宽叔说郭财你咋能这样说话,郭财说你让俺咋说你让俺咋说?德宽叔说郭财你变了,郭财说是么是变得不像以前听话了是么?德宽叔不便再说啥。德宽叔悻悻而出。
德宽叔于心不甘。郭财草率他不能草率,郭财没对谁承诺过可他对冯国亮两口子承诺过,他不能让苏杏儿跟上春社出啥事。他苦口婆心地劝说苏杏儿,他说杏儿呀你大你妈把你托付给了我,我得对你负责啊!你放着好好的书不念整天跟上春社疯,弄出乱子咋办,有了闪失咋办?你总不能让干大我将来没脸去见你大你妈吧?苏杏儿当面说她一定躲开春社一定好好念书,可一转过脖子,照旧。春社会耍河南把戏,这是他勾引苏杏儿最得力的手段,他一定给苏杏儿施了什么魔法,一定把苏杏儿当把戏的耍,不然苏杏儿绝不会那样一切不顾。
我向德宽叔说起小树林里那一幕,说起两人钻玉米地的事。德宽叔说小树林里的事他不知道,可是钻玉米地的事他不但知道而且碰上过一回。德宽叔说他在麦秸垛下打了春社一铁锨,春社先跑,他把春社叫回来训斥时,春社口头上唯唯诺诺,可眼角眉梢都是恨,那不是由怨气派生出的一般的恨,而是仇恨,想想,那可是一个十六岁少年人的仇恨啊!德宽叔说他当时就打了个寒颤。他对郭财说春社逃学他打了春社一铁锨,郭财不喜不怒不痛不痒说春社不学好你打得好。但是郭财心里是不服的。此后,德宽叔就格外留意两个小东西的新动向,确切说他开始跟踪春社和苏杏儿了。那是一个正午,德宽叔远远看见两个小东西钻进了玉米地,他悄悄跟进去的时候,春社和苏杏儿已经脱得溜光,春社压在苏杏儿身上鼓涌,摇得玉米叶子“唰唰”作响。像被人当众掴了一耳光,强烈的羞耻感刺激得德宽叔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想吆散两个败兴丧德的小东西,又觉得另一辈份上的人那样做除了太伤颜面外,春社会对他恨上加恨,他一想起春社的恨就心有余悸。德宽叔逮住了他俩却不能惊动他俩,只能拖着疲乏的双腿怀一腔残破的怒气无奈离去。德宽叔是在两个小东西那一长串欢乐的呻吟声中离开玉米地的。饭时,苏杏儿准时进家门,眼睛不敢看德宽叔。德宽叔说苏杏儿你刚才弄啥了?苏杏儿强作镇定说刚才她就走在放学的路上啥也没弄,德宽叔说不对,你刚才在玉米地里弄啥了?苏杏儿手腕一软,碗掉在地上,双手捂脸跑出家门。德宽叔对住苏杏儿跑着的背影说苏杏儿你羞你大你妈的脸哩,你混帐透顶你王八蛋!苏杏儿一去就住进了郭财的家,德宽叔啥法儿没有。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德宽叔把郭财碰在村街,向他郑重地叙说了玉米地的事。郭财阴阳怪气地说是么?那号事你也能碰得上?你又是书记又是长辈你偷看晚辈那号事你丢不丢人啊你。德宽叔说郭财你狗日的不是人!郭财说俺不是人俺没偷看两娃那号事,你是人你看了。德宽叔气得说不出一句话。他看出了郭财的歹毒但为时已晚。
接下来,苏杏儿的肚子就大了,德宽叔气得差点吐血。事已至此,再硬火的人也不得不放下架子正视现实。人已经掉在了沟畔上,而你手里只拽了她几根头发,几根头发是拖不住一个人的,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滚下沟去。郭财和王秀英说苏杏儿迟早都是郭家的人,她既然已经怀上了郭家的种就让她饱着身子嫁过来吧。德宽叔说两娃的书就不念了?两娃的前程就不要了?郭财说事情都他娘的到了这份上还谈啥上学谈啥前程,立马退两娃的学立马操办婚事吧!德宽叔只有答应的份儿!
德宽叔心里好难过啊!苏杏儿结婚那天,他跪在冯国亮两口子的坟前放声号啕,他抽了自己几十个嘴巴鼻子流了许多血。他是被五婶从乱坟岗子上找回去的。五婶说你不要太作践自己,怪就怪那苏杏儿不听人劝。他说不对,怪就怪我冯德宽收留了郭财,怪就怪我瞎实了眼睛早早就把苏杏儿许给了一家畜牲!五婶是德宽叔的老婆,一个心眼实在又豁达善良的妇人。她比德宽叔高一头大一膀,身体也结实,她要把丈夫拖离那块布满阴气的地方,他死活不走,她一急就把他抱在怀里,她抱着丈夫像抱着一个孩子。德宽叔在老婆的怀里扬胳膊蹬腿,五婶说宽儿我看你已经对得住冯国亮两口子了。五婶把德宽叔程作“宽儿”。五婶宽儿宽儿地抱着德宽叔哄着德宽叔走,硬将德宽叔弄回了家。
十
十七岁的苏杏儿挺着大肚子嫁到郭家。开初,除受肚腹之累外,日子倒也过得开心。一家人围着她转,她像一个女皇,腆着骄傲的大肚子,心安理得地让全家侍奉着。那时,她并不知道郭家人并不是围着她转,并不是侍奉着她这个具体的人,而是围着她的肚子转,侍奉着她肚子里的那个小人儿。郭财和王秀英急着抱孙子可她偏偏生下一个死的男孩,郭财和王秀英黑脸吊了几个月。春社知道爹娘的心思,便铆足劲生产、播种,而苏杏儿从此不再受孕,春社早被那种无始无终的大生产运动弄得腰吊肋子稀,腚松鸡巴软了,可苏杏儿分明就是一块板结了的土地,种子一遍一遍下进去却咋也看不出生长的迹象。这个迹象延续了两年。此间,春社领上苏杏儿去县医院省医院求医,也找过几个江湖郎中,花了可观一笔钱,但啥效果也没有。郭财破了不少财春社浪费了许多种子,苏杏儿的肚子始终平平展展。郭财说日他娘俺花了半拉子家当,半拉子家当另给春社娶一房媳妇还有剩哩!王秀英说养只母鸡下蛋养头母猪下猪娃养苏杏儿这么个实眼子货只败家不生养有么儿用?春社想起自己白做的那些活儿,想起一渗入就再也看不见的种子,亏得慌。春社说苏杏儿会生养的话,俺已经是两三个崽儿的爹了!郭财说不如踢了苏杏儿给春社另娶一房,王秀英说你想的美啊,如今找房媳妇没个万儿八千行么?账还压在头上你拿么儿娶啊你?春社说踢不得,踢了俺跟谁办事儿去?苏杏儿再赖也是女人,俺已经离不开女人了!
人财两空的郭财一家怒气填胸,苏杏儿的好日子就过到了头。
德宽叔说有一次,郭财坐在炕上喝茶,苏杏儿从门外进来。她咋也没咋,郭财就没来由地操起大茶壶,狠狠砸向她,她毫无防备,被一茶壶砸坐在地上,热茶烫伤了一只乳房。又有一次,苏杏儿坐在院子洗王秀英一件白衬衣,王秀英一身油汗平时不勤洗,白衬衣早成了黑衬衣,她费了不少劲也没洗白它,王秀英就恼了,操起梨木棒槌朝她的头上砸去,她惨叫一声就昏死过去。春社就站在旁边,视而不见,他觉得娘那一棒槌打得应该,苏杏儿她挨得应该。
最最残忍的要算春社。好几回,苏杏儿不胜强暴,逃到干大德宽叔家。因男女有别,她无法向干大说,就把一肚子苦水倒给干妈,干妈再转告干大。
德宽叔说到这里打住,因为他已经泣不成声,抽噎得说不出话来。花椒树还是那么香气四溢,乌油油的树冠遮出老大一团阴影,阴影的边缘化出一圈白亮亮的虚光,无风,整树纹丝不动,而那根独枝却微微地、有节奏地摇曳,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地拨动着。德宽叔抽了一锅烟,喝了两杯酽茶,稳住了神才接着叙述。
德宽叔说五婶说,春社纯粹疯了。苏杏儿脱了衣服让五婶看,那骨瘦如柴的身体上到处是青印子,乳头上有两个深深的牙印,女器上的毛被拔得一根不剩,下面已经血肉模糊了。苏杏儿说春社夜夜都生着法整她,他先可着牛劲弄她,弄毕就打着手电趴在下面看她,他阴不叽叽说俺要看看你苏杏儿到底长着咋样一个实眼子,他掰,他抓,他咬,他把手电筒掉转头往进插,往进楔,她在流血,她在哀嚎,他却扭曲着狰狞的脸大声发笑,春社那阵简直就是一个恶魔。五婶说春社那种折腾法比野兽都不如。德宽叔被五婶转告的情形刺激得七窍生烟,他对苏杏儿说杏儿呀干大给你作主,你赶快打离婚吧,再这样下去你迟早会被他们弄死的!苏杏儿说没那么严重,我相信我的身体没问题,总有一天能生出娃来,我要向郭家证明,我是一个合格的女人;他们一家欺负我,春社折磨我,这些我都能理解,也受得住,谁叫咱破了人家的财给人家生不出来娃?再说,我的实眼子名声已经传扬出去了,离了春社谁要我?德宽叔说苏杏儿呀你真真愚蠢得不可救药,你把他们当人他们是人么?苏杏儿说干大你的好心我领了,可离婚的事以后不要再提,你要心疼我,就去郭家说说,叫他们不要对我太过份!苏杏儿她有多傻啊!
德宽叔去郭家说了,郭财一家都在。德宽叔说你一家子看着人眉人眼的咋就不干人事?你们把苏杏儿弄成啥样了,弄得三分人形七分鬼相,你们长的是人心还是狼心?郭财你打,王秀英你也打,春社你你你碎狗日的已经阴损缺德丧尽天良了,你们一家没点人性,整个是野兽,整个连野兽都不如,我告诉你们,往后再那样待苏杏儿,我冯德宽绝不轻饶。郭财一家被德宽叔骂得立起,一个赛一个驴高马大,德宽叔仰视上去,只看见三个肥瘦不一的下巴颌儿,于是就感到自己矮小的可怜。郭财说苏杏儿她花了俺半个家当但没生出来一根人指头;王秀英说俺养只老母鸡还吃几个蛋养一个实实货光败家;春社说苏杏儿是俺老婆俺咋整她都是俺老婆,宽叔你管村里的事俺服可你管俺家的事你算老几啊你!德宽叔说苏杏儿是你老婆不假可你把你老婆不当你老婆,你把你老婆身体弄成啥样了你还有理?春社说俺把俺老婆身体弄成啥样了你说?德宽叔说不出口。春社说你是不时看了俺老婆的身体,德宽叔气冲牛斗,他跳起身,闪电般抽了春社一耳光,他抽的时候说我听我老婆说的,春社你狗日的毒如蛇蝎狼似狼!春社被打懵了。郭财第一次不叫“宽哥”。郭财气势汹汹地逼住德宽叔,像一座山。郭财说冯德宽你他娘的猖狂啥嚣张啥?你立起没人高蹴下没毬高,你只是一个吃肥挨不起一个瘦耳光的矮子,俺郭财随便就能把你当球踢,俺踏你就像踏死一只毛毛虫那样容易,你以为你是谁?俺今儿也告诉你,俺郭财在大官村是靠真本事吃饭,你往后别把你看得太高大,别在俺跟前指手画脚,俺老早就看不惯你那一套,你也少管俺们家里的事,你是支书你脚大也不能穿到鞋外头去,咋样待苏杏儿那时俺家的私事往后你少管,你再多事就别怪俺不讲情面。郭财像训斥一个做错事的小男孩一样训斥德宽叔。德宽叔说那阵儿他要有一把枪没准就敢射穿郭财。但他没枪,郭财的身坯子大他两三倍他再嚣张准没好果子吃。他被郭财训出一头汗,他气啊,他气郭财最主要是气自己──冯德宽你他妈的瞎了眼了重了写了你把郭财当人看你让郭财当村长你引狼入室你引火烧身你自做自受你受得活该!
十一
德宽叔也是有两下子的,可郭财有三下子,比他多了一下子。郭财在大官村比谁都尿得高,把谁都搁不到眼里,快要一手遮天了。改革一开始,村长郭财就闻风而动,分地他多贪多占,大锅饭留下来的磨面机、粉碎机、手扶拖拉机,价值九千余元的机械郭财只出一千五就强占了去,在自己家里开了机房。郭财还砍树,“植树造林”时期种植的杨槐树长了八九年,已经完全成材了。他拣最粗壮的最端直的砍,自己用过之外,剩余的全部卖给工队做支架,敛了一笔不小的财。有人说郭财给乡上的焦书记送过钱,全是卖了树的钱。德宽叔说郭财你不能乱砍树,你是村长你带头砍村里人都学你的样儿砍,这林子要不了几天就会砍得怂干娃净,我们当年的树不就白植了?郭财说造林的目的就是为了取材,林俺造的俺取也是取俺自己的材俺取得有理。德宽叔说郭财你是村长你一带头群众就会一哄而上,乱砍滥伐是要毁了林子的。郭财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群众要砍就让砍呗,那不时毁林子那是乘凉。德宽叔气得都不会气了。接下来,群众都跟在村长郭财后头砍,德宽叔出面阻挡,德罪了不少人却连豆大一个人也没挡住,因为被挡的人都理由充分,说是郭财村长准许砍的。德宽叔得罪了人郭财却笼络了人,两相比照,他简直就是一个人精。德宽叔觉得郭财不能再当村长了,再当下去大官村不知要烂成啥样。于是便去公社找焦书记,罗列了郭财罪状种种,要求乡上作主,立马撤掉郭财。焦书记说郭财当年可是你冯德宽扶上去的!德宽叔说当年他是个人物现时他是个混蛋!焦书记说我看郭财挺能干!德宽叔黄了,他相信郭财给焦书记送钱的传闻并非捏造。前面说过,郭财有三下子。
郭财在大官村飞扬跋扈独断专行,德宽叔啥法没有。包括他们一家疯狂虐待苏杏儿,他同样啥法没有。德宽叔找焦书记企图撤了郭财,焦书记说郭财挺能干明摆着是郭财的后台老板,德宽叔只要两下子没有第三下子,他能把郭财咋?郭财敢那么肆无忌胆地训斥他就说明他已经拿他不当会事儿,已经不尿他这位全县著名的支部书记了。德宽叔挨了郭财一顿臭骂,回去就对避难的苏杏说,杏儿呀你就听干大一句话,郭财一家不是人,真的不是人,你现在离婚还来得及,再固执下去一定小命不长!苏杏儿说干大我说过别提离婚的事,好女不嫁二男,郭财一家再不是人,春社再禽兽不如我认了!苏杏儿似一个贞节烈女,撂给德宽叔几句怨气深重的话,决然离去。
德宽叔至今也弄不明白苏杏儿到底是咋了?郭财一家一日强似一日的折磨和摧残,倒折磨得她心甘情愿摧残得她理直气壮,她到底恋那个家的啥恋春社的啥?难道她真被施了什么魔法?
德宽叔管制不住郭财一家又说服不了苏杏儿,只能怀着对冯国亮两口子深深的愧疚,惴惴不安地往前捱日子。
苏杏儿回去不多天又回来了。五婶说苏杏儿这回是被一条红脖子绿蛇吓跑的。春社天天晚上弄她,弄得她百无聊赖就找来一条小绿蛇弄,那条指头粗细的小绿蛇凉森森滑溜溜时不时就吐出一寸多长的信子。春社把苏杏儿捆在炕上,他说苏杏儿呀你的实眼子肯定是叫啥东西给弥住了,蛇钻进去肯定就能穿透,你肯定就能好,就能生娃。春社死命地掰开苏杏儿的双腿让蛇钻,蛇一钻,她就吓昏过去了。她醒时天已大亮,春社和蛇皆不知去向,她想起昨夜情景就尿了一炕,慌忙穿好衣服,草草收拾几件行装就逃过来了。德宽叔说苏杏儿呀这下你总该死心了吧,春社他给你使蛇那是毒中之毒你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苏杏儿说春社那是想娃想疯了拿蛇弄着玩的没啥大不了!苏杏儿的话惊得德宽叔差点坐下──苏杏儿你疯了么?那还不算大事么?那蛇是闹着玩的么?苏杏儿说干大我没疯不过就蛇大一点事,我躲上几天就没事了!德宽叔气得跺脚。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有毬法儿!德宽叔说。
这回,苏杏儿大约是被蛇吓住了,再也不提回家的事。春社撵来叫过几回,苏杏儿不从。五婶说春社你这娃也太毒了,蛇能往人那里头钻?你咋不叫蛇往你妈那里头钻?春社说五婶你别听苏杏儿瞎编,俺咋会呢?苏杏儿说春社你把你的嘴扳端了说,你拿蛇弄我没有?德宽叔说春社你碎狗日的心比蛇还毒啊你!春社脸上果然就释放出蛇一样的毒气。春社被德宽叔和五婶骂得人毬不像,咬豆子似的咬牙,他说苏杏儿你不愿回你就呆着吧俺回呀。春社往回走的时候,“咯嘣嘣”的咬牙声响了一路。
十天以后,春社憋不住了又来找,苏杏儿也憋不住了就决定跟着走。德宽叔和五婶认为苏杏儿不会轻易跟着走可他们想错了。他们再三挽留,苏杏儿不胜其烦,她说干大干妈您俩就不要再留我了,我好赖也是一个有家有舍得人,咋能长住在亲戚家里?看看留不住干女儿德宽叔和五婶就恓惶得六神无主。
皇天悠悠,厚土沉沉。在苏杏儿的婚事上,前半截是德宽叔的错,到了后半截就全是她自己的错了。她像一个溺水者,德宽叔几次伸给她救命稻草但她拒绝抓住,她执迷不悟她死心塌地,苦海无边她不想回头是岸,她自愿接受强暴和蹂躏。苏杏儿她是自愿!自愿!德宽叔能咋?
苏杏儿对住镜仔细梳妆打扮,她轻拢云鬓淡妆素抹,瘦削而苍白的脸上泛两朵娇羞的红晕,暗淡的眼睛放射着迷人的光彩。苏杏儿挑出她最喜欢的那套淡绿色夏装穿在身上,淡绿色夏装勾勒出她窈窕的身材,淡绿色夏装洪托出一个美妙的神话。她是那样的端庄秀丽那样的妩媚动人,像是不经意间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个玉人儿,以至于德宽叔和五婶不敢相信站在面前的人就是他们的干女儿苏杏儿。
苏杏儿像一团绿云,轻轻款款地飘出了德宽叔的屋门飘出了德宽叔的院门。德宽叔和五婶两口子瞪四只直勾勾的眼睛发呆,觉得这一切都是那样的不可思议。残破的苏杏儿瘦弱的苏杏儿有些脏污的苏杏儿残破瘦弱脏汚了五六年,怎么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一忽乍就变得美丽无比?这简直就跟变戏法没什么两样,难道春社他有这么大本事?德宽叔说这事日怪了邪乎了!五婶说这事好像不大对劲儿!德宽叔说日怪就日怪吧,邪乎就邪乎吧,人变得好看了那是好事!五婶说不对劲儿就不对劲儿吧,苏杏儿是回自己的家!
我插了一句话。我问德宽叔──苏杏儿穿那套淡绿色夏装离开您家,当晚就自杀了是么?德宽叔说兔子啊我现在只能告诉你苏杏儿就是那天晚上死的,究竟咋死的我接下去再告诉你。我说那天我在村街碰上了穿淡绿色夏装的苏杏儿,就觉得她那种美是超越时空的魔幻般的美,是笼罩了神秘色彩的用理念无法解释的美。一个病恹恹脏兮兮的丑陋村婆,除非经过神的点化才能变得脱胎换骨般美丽。德宽叔突然打断我的话,他说兔子啊,莫非那阵儿就有一个神仙附在苏杏儿身上了?我说我是一个无神论者,咱们大官村和中国任何一个农村没什么两样,也是一片繁衍神话故事和鬼怪传说的热土,您认为或确定有什么神仙附在苏杏儿身上我能理解,但我相信科学,当代科学能让地球人登上月球却好像从未披露过这个世界上有真的神仙存在。德宽叔说他信,他当天晚上就明白有一个神仙附在苏杏儿身上了,不然,她不会像变魔术一样变得美如天仙,不会出现后来那一串根本反常的举动。我说宽叔啊你信就信吧,你也许有你信的理由,可我是一个无神论者,我只能将其解释为回光反照或又一种人类无法破译的神秘现象。值得幸庆的是,不管怎么说,苏杏儿最后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是美。我不是唯美主义者却时常想起最后一次见到苏杏儿的情景:她那淡绿色的宁静和深远,庄重与典雅,还有虚无的曼妙,是我储藏不多的美好记忆的一部分。我时常想起的只有那幅美丽的淡绿色图画!
德宽叔说那夜没有月亮,他睡得早,但一熄灯瞌睡虫就飞走了。夏夜的蛐蛐在花椒树下愉快地歌唱,小风儿摇得树叶“哗啦啦”作响。这夜和其他夜没有什么不同可他睡不着,睡不着眼前就顽固地翻腾着苏杏儿的影子,赶也赶不走。这时候,不知谁家的狗拖着闷哑的长声调“呜—哇—呜—哇”叫了几声,把大官村的夜叫得好不森杀,狗不叫了,花椒树下的蛐蛐们也不叫了,他突然感觉胸口有一颗碌碡碾过,憋得喘不过气,头发一根一根端乍起来。他疑心自己可能坠入梦境了,一掐大腿,生疼,说明自己醒着。不好!德宽叔心说不好就穿起衣服拉开门,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向郭财家跑去。
十二
大官村的夜黑如墨染,德宽叔绊了三跤才跑到郭财家的栅栏门前。堂屋里的灯还亮着,映在窗纸上的几个人影在急匆匆地晃动,细听,有嘈嘈人语,他正要动手摇门,就听见一声惨绝人寰的、不夹带任何装饰的母善似的哀嚎,哀嚎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连窗纸上的人影也不动了。德宽叔虚脱似的瘫在地上,他不敢想象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德宽叔从地上立起时窗纸上的人影又匆匆地晃动了,他不假思索,摇门时那栅栏门居然没锁,他甩动一双短腿往那堂屋走的时候感到自己走了四十七年。
“哐啷”,德宽叔一脚踹开堂屋的门,首先看见平躺在地上的苏杏儿。苏杏儿的眼睛白泛泛地望着房顶。郭财、王秀英、春社都蹴在地上,毬毬大约在瓜园看瓜。德宽叔破门而入并没引起他们太大的惊慌,蹴着的郭财说──宽哥啊俺觉着你这会儿要来你果然就来了!德宽叔不搭话,两步蹦到苏杏儿身边,他把苏杏儿扶躺在自己怀里,摇着叫着,摇一下叫一声──杏儿呀!苏杏儿全身冰凉,还没有完全断气,她用残留在眼角的最后一缕余光扫了德宽叔一下,眼睛才慢慢闭合。“杏儿呀,我苦命的杏儿呀,你这是咋了,你这是咋了,后晌还活生生一个人,黑里咋就这样了?杏儿呀,我苦命的杏儿啊啊啊啊啊!”德宽叔的心裂成碎片,他哭啊哭,哭啊哭,当他突然顿住哭声的时候,右手中指当当按在苏杏儿头顶一颗纽扣大的金属物上。他哭着的时候右手一直怃摸着苏杏儿的脸颊和头部,是不经意间摸着这个异物的,他用指甲抠,抠不掉,用拇指和中指掐住拔,拔不掉,便断定那是一根大铁钉,至此,他的心反倒静下来了。他问郭财──苏杏儿这是咋了?郭财说可能是服毒了。德宽叔说郭财我日你的祖宗你糊弄谁呀你?郭财说那你说咋了?德宽叔说我已经摸到钉子盖了你还哄我?郭财一听就软在地上,王秀英和春社也软在地上。郭财哀哀地说宽哥啊苏杏儿是被钉子钉死的,俺一气之下干了傻事,俺现在也追悔莫及呀!德宽叔问是谁钉的,郭财说俺和春社钉的。德宽叔放下苏杏儿从地上蹦起来,他恶狠狠地骂──郭财你一家子不通人性,豺狼心刀子手糟子客,我饶不了你们,我要去法院告,我要替苏杏儿伸冤,我要亲眼看见无产阶级专政的子弹是怎样打得你们脑浆飞扬!郭财春社你父子俩就等着挨抢子儿吧!德宽叔要离开郭家堂屋时,郭财春社不再软,父子俩两根黑桩似的,硬硬地栽在德宽叔面前,四目露凶光,两脸透杀机。郭财说冯德宽你他娘的也想得太美了,你短胳膊短腿的跑得过俺么?你一个立起没人高蹴下没毬高的矮子打得过俺么?你跑不到法院门口俺就一把捏死你了。你想偷偷去告,那更办不到,俺郭财能掐会算,俺郭财常把鬼都日的乍尾巴哩,不信你试试,你如果哪一天活腻了你就去告,俺肯定让你走不出村口!告诉你吧冯德宽,俺日驴就不怕驴踢,俺敢钉死一个就敢钉死两个三个,你如果乖乖听俺的,俺不伤你,你如果敢告,俺不等你跑到法院就能造死你,俺还敢造死你们全家,俺一个河南人怕狗毬,俺杀了该杀的能跑脱跑脱跑不脱至多也就一死,但那肯定是把你们全家斩尽杀绝以后的事,你是一个聪明人,俺的话你应该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德宽叔被郭财那灭绝人性的话打击得缩起脑壳儿,面门上已经有两三两道水系往下流泻。他不敢忽略郭财那股咄咄逼人的杀气,他们一家既然能凶残到这个份上,什么事做不出来?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无论明告暗告,都短不了要搭上全家人的性命,那合算吗?郭财是个日能人,他说得到就做得到!天哪,遇上这样一个无所不精无所不为的魔鬼,谁敢冒那个险?德宽叔在心里权衡着利害,表情上自然露出惧怯。郭财知道德宽叔心劲已绽,立马将王秀英和春社拉在自己身边。郭财说跪!给恩人爷跪!三个人就一字儿跪在德宽叔面前。郭财说宽哥啊俺也是气昏了头打失了手才出的乱子,可是宽哥你想过没有,俺失手弄死一个苏杏儿,你如果告了俺,俺一家人就全完了,一个人损失大还是三个人四个人损失大,你算算这个账呀宽哥。只有你不在外头胡张扬,只要你不去政府告,你仍是俺全家的救命恩人,仍是俺的宽哥。其实俺只是给你摆清了道理,其实俺也不怕你告,俺刚才说了,俺能掐会算常把鬼日的乍尾巴,你要有告的心思告的行动,俺绝不会让你走出村口!郭财的软硬兼施像一根法力无边的魔绳,缠掉了德宽叔做人的本真,缠掉了他几十年如一日地视若生命和灵魂的正直和善良,他被逼无奈,他身不由己,他缺乏那种豁出全家人的性命去告发这个衣冠禽兽的勇气。他说郭财啊你的那些话已经吓飞了我的魂我不告你,但你得把今夜的事说清楚,你为啥钉苏杏儿?郭财说王秀英吃罢饭才从瓜园回来,一照苏杏儿的面就骂了几句不中听的话,苏杏儿嫁到郭家从没犟过谁,可她今晚回骂了王秀英,王秀英新气老气一起出就扑过去打苏杏儿。驯顺懦弱的苏杏儿今晚疯了,她凶啊残阿,那凶残劲儿就像一只母狼或母虎,高大肥壮的王秀英居然打她不过,被她一把掀翻在灶旮旯里,灶旮旯的墙角钉一根两寸长的铁钉,那铁钉是用来挂火棍的,王秀英的头不偏不倚正好碰在钉子上,被扎了一个血眼。这还了得,俺气昏了头春社也气昏了头,俺抱住苏杏儿,春社从墙上拔下那根钉子,提把榔头,稀里糊涂就把钉子钉进了苏杏儿的头,事情就是这样的。德宽叔说苏杏儿真像你说的那样凶残?王秀英抢先说事情都这样儿了俺们骗你有么儿用?你看看你看看就清楚了。王秀英低下头拨开头发,德宽叔看见她脑把子上确实有一个正渗着血水的血眼,他信了。但又十分纳闷,一个逆来顺受,给郭家当了五六年出气筒子的柔弱女人,她的胆子是从哪里来的?她的力气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神仙附体了?他仔细琢磨苏杏儿回家时的反常情景,认为自离开他家的那刻起苏杏儿就已经神仙附体了,否则,借她一百个胆她也不敢动王秀英一根汗毛。如此说来,苏杏儿是在神仙的帮助之下才奋起反抗的,然而神仙也干不过郭家,神也没能保住苏杏儿的命啊!
德宽叔恨不能把郭家人全部撕碎,可他没那么大本事,他不但当时没那么大本事往后也永远没有。面对郭财的威胁他已经彻底打消了告发的念头。他认为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他绝不能因为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而让活着的人接二连三地死!德宽叔说那年他四十七岁,他四十七岁以后就从骨子里变成了另一个人。真正的冯德宽随着苏杏儿的死亡而死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软弱无能的灵魂承着冯德宽的衣钵标着冯德宽的符号,是一个背负者大山一样沉重的罪孽苟延残喘的可怜虫!
石破天惊!我的前心后心都汗湿了!
苏杏儿她不是服毒自杀,而是被人残害死的!我震惊得心疼眼疼耳朵疼!
德宽叔人性沦丧得如此彻底灵魂嬗变得如此迅速,这是我最不情愿接受的事实。他一夜之间就完成了由伟大到渺小的剧变,谁说这不是人类的悲哀?我说德宽叔啊你也变得太快了!德宽叔的苦瓜脸上泪汗交流,他说不光变得太快,为了掩人耳目他还和郭财一起编造了苏杏儿服毒自杀的弥天大谎,他以支书兼受害人干大的双重身份宣称苏杏儿是服毒自杀,村里人当然不会怀疑自杀的真实性。德宽叔懦弱的妥协使苏杏儿沉冤二十年。
德宽叔说兔子啊你说你德宽叔是不是也不是人?我客观而公正地说,你当时当然不是人,但后二十年里你差不多又能算是一个人了,你为大官村、为这个世界办了二十年好事,用实际行动差不多赎回了你的罪。德宽叔说不!德宽叔说他到下一辈子也赎不回他的罪,玉色鸟已经找上门来,他一瞅见她就知道她是来算总账的,算就算吧,早算早了!
我心里流出了血,那血从胸膛漫射出来,染红了珍藏在我记忆深处的那幅淡绿色图画。苏杏儿如果是自杀,我便可以把那幅淡绿色图画永远珍藏下去,可她是被春社和郭财钉死的,我素来敬仰的德宽叔又间接地充当了帮凶。事件真相的残酷性无情地撕碎了这幅图画啊!
德宽叔僵硬的苦瓜脸上毫无生气,他痴痴地盯住花椒树上的那根独枝说──我冯德宽没去告发郭财春社可郭财春社仍是遭了报应,比挨枪子儿残忍多了,他父子俩钉了苏杏儿的头可都丢了自己的头;我冯德宽绕了他们可玉色鸟绕不了他们,世事原本是公正无偏的!
十三
德宽叔说毛主席说一个人做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我冯德宽做了一辈子好事,只做了一件坏事,但这件坏事任何人都不能容忍,兔子你说是么?我做的这件坏事兔子你能容忍么?
我说二十年前我肯定不能容忍但是今天我能容忍了,因为你二十年如一日地只做好事不做坏事,你所做的那些数也数不清的好事完全能够抵消你的罪孽。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后人评价伟人毛泽东的功过时不也三七开成么?你够不上三七开五五开我想是比较公正的,功一半过一半,起码没走大样,没走大样的人应该算是一个人了!
德宽叔认为我说得也对也不对,他说细究起来他是犯了包庇罪的,他包庇的不是一般的罪犯而是两个灭绝人性的杀人犯,瞧这性质多严重啊,够判十年大刑的了。而他做的好事再多立的功劳再大也无法把该负的罪责推脱得一干二净,功与过原本就是水火不容的两码事,是不能相互替代或补充的,那么容易推脱的话,玉色鸟还找他干什么?
德宽叔说埋了苏杏儿以后,他大病了一场。他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就和郭财春社一丘之貉了,在本质上已经属于了杀害苏杏儿的参预者、同谋者,也该是元凶之一。尽管他是被动的。
他无耻地背叛了自己的诺言,辜负了冯国亮两口子的临终嘱咐,对不起惨遭杀害的苏杏儿。他因为心里憋屈,把胸口抓破过多次,他发高烧说胡话一闭眼就看见冯国亮两口子、苏杏儿三个人站在面前,一个个横眉冷对咬牙切齿,他们轮番地拷问他谴责他。冯国亮两口子黄着脸绿着眼说冯德宽你人性丧尽你不得好死!苏杏儿说干大你捂了胸口昧了良心你该遭天杀!他软在炕上干受,想上吊把自己打发了却连挽绳套的力气都没有。他卧炕半月虚得路也走不稳。五婶只当他是悲伤过度,至今仍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居然做了那么一件亏心事!
人背着沉重的精神负担活着比死都难。德宽叔背着这个只有郭财一家才知道的精神负担堕入了无边的黑暗。郭财隔段日子就来折磨他一回,有时提瓶好酒揣条好烟,有时提几斤精肉给他,郭财恩威并举牢牢地把他攥在手心。郭财怕他哪一天憋不住了去告发,所以经常提醒他、警告他、敲打他。郭财来一回他就软瘫一回,他不能不软。痛苦刚有所缓解心情刚稍见好转的时候郭财准来,郭财一来他的精神就崩溃了,全部思维不由得随同郭财的到来重温那个触目惊心的夜晚,而一想起那些残忍的情节和自己的卑劣行径,他就胸闷气短浑身发软,连续几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眼前到处飞扬着苏杏儿的影子!好不容易将养得差不多了,郭财又来,郭财一来他就软,如此折磨,周而复始,车轮大战一般,他简直快要活不下去了。郭财狗日的真是一个恶魔!
郭财那周期性的折磨基本持续了一年,德款叔眼看就要撑不定了,春社看见了玉色鸟。郭财说一只鸟儿把春社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小伙子吓得半死,宽哥你说这他娘的异样比异样?德宽叔问是咋样一只鸟?郭财说听春社比划是一只七寸大小、红爪红嘴红眼睛、全身长着淡绿色羽毛的玉色鸟。德宽叔说林子大了啥样的怪鸟没有,区区一只鸟能把个小伙子吓成这样?郭财说就是嘛,俺也觉得异样可春社他真被吓得半死了。德宽叔问那只鸟啥色气?郭财说是淡绿。郭财说淡绿,德宽叔就想起苏杏儿。苏杏儿死的那天可是穿着一身淡绿色夏装啊!莫非那鸟儿是苏杏儿变的?如此看,春社狗日的离死不远了!
果然,三天以后,坐在瓜园看瓜的春社竟被莫名其妙地碾死在场里,连头都碾没了。春社他在一里地以外的瓜园看瓜,咋会被没来由地碾死在场里?德宽叔说听说那夜你在瓜园给春社做伴儿,听说场里已经发现碾死了人可春社还好好地坐在瓜棚下,听说郭财到了瓜园一搭话就再也看不见春社了,是这回事么?我说是这回事。德宽叔说你就不觉得奇怪?我说还有比这更奇怪的,春社死的前一天晚上我就在瓜园给他做伴,半夜醒来,我看见坐在瓜棚下的春社没有头,我以为看花眼了就弄醒毬毬,毬毬也看见他哥没有头,可我俩一叫春社那头又长在肩膀上了,这事更奇怪吧?德宽叔说还有这么玄乎的事,兔子你说你是无神论者,你能把这两件怪事解释一下么?我说我是无神论者不假,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人们用科学解释不清的奇怪现象多的是!德宽叔说挺明白的事用得着科学解释么?那鸟其实就是苏杏儿!我说人死如灯灭,我不信苏杏儿有那么大本事。德宽叔说你不信我信!
春社死后,郭财没再折磨德宽叔。半年后的冬天,德宽叔在村街碰上了郭财,他一脸晦气如丧考妣,他说宽哥啊俺也看见玉色鸟了,春社他说得一点不差,那鸟七寸大小,红爪红嘴红眼睛,一身淡绿色羽毛光光亮亮,那鸟不难看,看俺一看见就怕得半死,那鸟儿“呱呱呱”一叫俺就头痛得像要碎裂,那狗日的鸟儿还流眼泪哩!德宽叔说郭财你能掐会算能拿鬼日得乍尾巴也一定能猜到那是一只什么鸟儿!郭财说宽哥啊俺能掐会算,可俺掐算不出那是一只什么鸟儿!德宽叔说郭财你掐算不出那是一只什么鸟儿你能掐算出你什么时候死么?郭财眼里闪动着恐慌与软弱,他讷讷地说俺也掐算不出。德宽叔说你掐算不出我能掐算出,我掐算那鸟是苏杏儿的冤魂变成的一只神鸟儿、一只复仇鸟儿,春社一见就死、暴死,你见了你也就活到头了!郭财浑身哆嗦,脸上的肉也在哆嗦,他啥也没说,他返转离开时,德宽叔看那背影猝然间矮下去一尺五。德宽叔扬眉吐气了,他放声大笑,他在笑声中释放着委屈和仇恨,爽朗与快乐,他在欢庆精神上的这次大解放,他已经笑出了眼泪。但他正笑得纵情时那笑却凝固在脸上了,因为他把自己和玉色鸟联系起来了。既是一只复仇鸟儿,她能找到春社郭财,也一定会来找自己,自己对苏杏儿也犯有不赦之罪啊!
郭财看见玉色鸟不几天就被粉碎机粉碎了头。春社和郭财用钉子钉了苏杏儿的头,苏杏儿却连一颗囫囵的头也没留给他们。两颗罪孽深重的头被碾压和粉碎得无影无踪,这分明是世界上最残酷的刑罚,无产阶级专政的子弹是制造不出那种残酷来的。
玉色鸟是一只复仇鸟!郭财和春社父子俩惨遭报应冯德宽就一定在劫难逃!德宽叔预先知道自己难逃劫数,精神反倒坦然下来了。他决定活一天就做一天好事,做一天好事等一天玉色鸟。等哪天玉色鸟君临头上,他乖乖交了老命就是,到了那边,对冯国亮两口子、苏杏儿他们有一个差不多的交待就行了。
前些年的知名度很是管用。这是一个名人横行的时代,名人干什么事都比不是名人的人容易得多。德宽叔想办一个煤矿,想办也就办成了。从乡上到县上,各种复杂的手续在他办来居然简单如一。乡上的领导认冯德宽县上的领导同样也认冯德宽。这个来自大官村的矮子,干的全是巨人才干的事,而且一干就成,赖得全是他的名。这一点郭财大约是没有想到的,他当年让德宽叔出名是出于自己想当大官村里的大官的目的,这个目的他达到了。但是他为德宽叔创造的名声在后来为德宽叔的成功奠定了牢固的基础,假如郭财当年能掐算到这一步,以他那三下子说,还不定要生出什么怪招的。如此看,郭财也只能日能到一个土老帽才能日能到的程度。
德宽叔办煤矿是为了赎罪。
二十年里,他因为敛财数百万之巨,成为全县屈指可数的大企业家,是载入史册最早的那一茬企业家。县上的许多会议要表彰他,省里市里的记者们要采访他,却无一例外地遭到拒绝。他再也不想出名了。二十多年以前,他正因为贪图虚名才背负了大山一样沉重的罪孽,名把他出累了,出怕了,再出下去,谁能保证就不出个一差二错。他只想默默无闻地、争分夺秒地赎罪,宁死也不愿出那个鸟名!
德宽叔拒绝荣誉拒绝光环,但那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他封不住这个世界的嘴巴。他的业绩太突出事迹太感人,他逃命似的逃避荣誉,但真正的荣誉不是你想逃就能逃得掉。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县企业家协会名誉主席,也不知道是那一天成了市政协委员,更不知道是怎么被评为省优秀农民企业家!德宽叔越怕出名那名反而越出越大,这才是真正的出名啊!但是,有谁能想到,县企业家协会名誉主席、市政协委员、省优秀农民企业家的冯德宽,他背负的罪孽是多么沉重啊!他内心深处是那么空虚和悲凉啊!
德宽叔对那些无论官方或民间给予的诸多荣誉和光环,十分淡漠。他只想多多地赎罪,除了赎罪什么也不想。二十年来,他为故乡、为这个世界做过的好事数也数不清,我不可能一一列举,为叙述方便,只能精选其中具有代表意义的一部分录于其后:
1988年,为修建大官村小学,捐资三十万元。
1989年,为修通大官村连接县城的公路,捐资三十万元。
1990年,为大官村打机井、安装自来水管道,捐资十五万元。
1992年,为发展大官村的教育事业,投资五十五万元,设立大官奖学金。
1994年,为修建县中学综合实验楼,捐资五十万元。
1996年,为修建县中心幼儿园,捐资三十万元。
1997~1999年,为水灾地区捐资三次,金额六十万元。
德宽叔是一个戴罪之人,亲爱的读者们,读罢上述一组数字后,你们会作何感想?
二十多年以后,玉色鸟横空出世!
她落在花椒树那根横斜出来的独枝上,她朝德宽叔“呱呱呱”叫几声,她给德宽叔哭出几滴眼泪后就飞走了。德宽叔为这一天的到来苦苦准备了二十年,而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了他却有些惧怕。当然是怕死!
纵观故事的全过程,我以为其中蕴含了一种既扑朔迷离又简单明了的因果对应关系,以这个关系定,德宽叔似乎难逃厄运,但以他那桩桩令世人肃然起敬的慈善之举说,不该遭此报应!
德宽叔那焦黄的苦瓜脸上呈现着黑色的绝望,他说兔子啊,我就坐在这花椒树下等,我等着哪一天从天上掉下来一快石头砸碎我的头!我说德宽叔啊,你和郭财春社有着本质的区别!你跟他们不一样啊!
我说的是一句安慰话,我的安慰是真诚的!我希望玉色鸟在飞临德宽叔时,是一只吉祥鸟,报喜鸟!
我离开德宽叔的时候,他仍在花椒树下的浓荫之中坐着,仍在花椒树放射出来的苦咧咧的麻辣味里抽烟喝茶。
注:此作于2001年10月获“全国青年文学作品大赛优秀中篇小说奖”,已被《中国文坛新锐文集小说卷》收录。《延安文学》2001年第一期全文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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