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有大的难处。

这不自称可以关上门朝天过的陶瓷局局长王小七，这几天是睡不宁，饭不香，坐卧不安。你道有什么大事使局长大人劳神，这事说出来是既大又小，既简单又复杂。

原来这王小七是孙满堂、几房媳，什么电唱机、收录机，吃着的看着的，一口吞了个鼓炉子,足心又足意。谁料想，天有时刻阴晴，人有旦夕祸福。三中全会以来，城市招工实行了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制度。王小七的末末了孙子自恃是局长的掌上明珠，不相信制度能抵住他爷爷的手中权力，在学校是吊儿郎当，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结果高中毕业，不用说考大学了，就是三年招工也是榜上无名，脚下无路。如今已二十二岁了还是个待业青年。那些攀门户的姑娘也有几个要与末末了恋恋、爱爱的，一摸到末末了是个待业的底，都像金蝉脱壳一样，个个溜之乎也了。作为王局长家庭收入来说，孙子招工不招工倒无关大局，可这孙子媳妇娶不上，可真是有点丢人现眼的，不大雅观，有辱门楣。为此事王局长虽然表面上不吭不哈，内心里也像猫抓着一样。孙子看不出这一点，不怨自己无能，却怨爷爷不顶事，回到家不是摔就是砸，爷爷也懒得喊，想用造反派的脾气给爷爷施加压力，使爷爷重温文化大革命的历史。媳妇子也不给个好脸子，茶不泡，饭不递，一天挂着哭丧脸，间或还指桑骂槐、含沙射影。老伴也火上浇油，指着他鼻子数叨“你个老不死的，钱就是你那命，你不会去给人家劳动局华局长送点礼，好叫孩子早上班。你省着我看你能把钱带到骨灰盒里。”如此内外夹击，王局长渐渐有点招架不住了。

送礼，王局长一没有这个习惯，二有碍于局长的龙颜，三局长还真舍不得。你道王局长何许人也？此人河南开封人氏，1934年赤地千里，逃荒流落在淄博市淄川区渭头河和哥哥一起挑大瓮卖大瓮起的家。据说有一次王小七要买块烤地瓜吃，王小六不让，这下可把王小七惹火了。小七心想，你不让我吃地瓜，你想攒钱娶媳妇。你不让我舒心，我也不让你得意。老子豁上了，不过了，于是把钱搭子往肩上一背，拿上十万元（顶现在十元）狠狠地朝地上淬了一口吐沫，屁股一拍，脖子一挺，脚一跺就出了门。王小七来到淄川大集，一路上票子点了不下十遍，嘴里还不住的嘟嘟；“十万、十万、，我叫你省，我叫你省。”没到店铺前小七是气壮如牛，可是一到跟前小七就泄气了，捂着钱袋的手像定阳针一样定住不动了。如此循环往复在三里路长、半里路宽的大集转了十来圈。除了在猜拳行令，喝五吆六、喝羊肉汤的、吃牛杂髓的铺子前咽了几口吐沫外，小七是一百钱没花，一无所获。看看日头偏西，小七准备打道回府，一回头看到小六不知何时早跟在屁股后面，真是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你跟着我我就不敢花了，非花个样子给你看看。于是回头狠狠瞅了小六一眼，几步跑到汤铺前，高声叫道；|“掌柜的，来碗二百钱的水萝卜汤。”小六一听，这才把心从喉咙又咽回到肚里。就是这样一个王局长，叫他送礼，那不是等于猴子手里掉出了枣。可现如今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送啥呢？这西凤、汾酒？太俗了。送钱？那不等于行贿受贿，只有傻瓜才那样干，何况还是局长大人。局长是管人的，在送礼上也应该是别出心裁，棋高一着，不显山不露水，使送礼者坦坦然然，脸不红心不跳；收礼者心不慌脸不惊，平平淡淡如喝一杯不冷不热的茶水，交易尽在不言中。

“这便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王局长拍着脑门信步来到了中心路。猛抬头，《陶瓷展销门市部》几个大字映入眼帘，这自然是王局长的领地，不妨到那边转它一圈，一来可以体察“民情”，二来还可想想自己那万全之计。王小七刚迈进陶瓷店，“王局长，那阵风把你吹来了？”“王局长，您快里边坐。”恭维之声如雷贯耳，小七迈动四楞子步，梳理着几根忘了刮的胡须，不紧不慢的进了柜台。“哈哈，我这不是来了。”小七煞有介事的询问着货源的紧俏，销售的数额。送礼的妙计也爬上眉头，喜在脸上笑在了心。

你道王局长笑从何来，喜在何方？原来这展销门市部是一展为主，以销为辅的。有些高档品国内顾客是不大买的，一摆时间就很长。我何不堂而公之以带回家再琢嚰琢嚰让它升升级为名，先借用一下商品送给华局长，等孙子招上工，再巧妙地要回来，完璧归赵。没花一分钱，没贪污挪用一件商品，孙子又招了工，这样两全其美的事，何乐而不为。想到这里，王局长便信步把货架上的展销品看了一遍，最后故意在他早就看中的瓷雕面前停住步。“这是博山美陶出的那瓷雕吗？还是八千元一只吗？”故弄玄虚几句，连说“好雕，好雕。”“好，您就拿一只吧。”有个服务员讨好地说。“那还行，公事公办，叫我拿一只，你们经理又好找到局里让我签字报亏损了。不过我先拿回一只再研究研究让它升升级也道未尝不可。”哪位服务员连声说：“还是您老工程师出身的局长站得高|、看得远，不像我们民事小人只看脚跟前那四指远，局长办什么事都想着更新产品，打开销路，我们光等着年底下拿奖金了。”“哈哈，哈哈，你们几个黄毛丫头也真会说话。”在笑声中，王局长把服务员递过来的雕放进了包装袋，货架上只留下了八千元的标价牌。

第二天，小七局长让司机把车开到市劳动局局长的门口，就摆摆手让司机止步了。进得房来，华、王二位局长不免称兄道弟，吃了么哈哈一番。闲言几句，王局长从包装袋里取出了瓷雕。华局长一看心领神会，心想你王小七外号皮爪篱不漏汤，猴子手里不掉枣，这回也不得不屈尊就驾，找上门来。我就叫你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要不我就不配叫华储柳。却故作姿态的说“干什么，干什么，你是局长，我是局长，你没学《准则》吗？现在猴年马月了，还干这个，真真是小看人。”王小七也不笨，一看华局长弄这个，就凑上去说：“小弟你训谁？没别的意思，前几年你没听到收音机里说 ‘鲲鹏展翅九万里，扶摇直上仰角’，这东西是飞得高，跌不着，能飞会跳，天上地下都行。你老弟不是还没到年龄四十八，再干也白搭的年纪，图个吉利嘛！”华局长听到这里就半推半就道：“想不到老兄还有两下子，连毛主席的词都背下来了。既然如此，那小弟就不客气了。”一阵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之后，开始书归正传了。这会是华局长先开口：“老兄光临寒舍，有何见教。”“不敢，不敢，咱那孙子待业三年，还没转正。”华局长开始套近乎：“你看，你看，我这个人真是官不大，僚不小，孙子就在眼皮底下，竟然待业三年，真真是未老先衰，糊涂透顶。这事也怨你，人不能来，来个电话也可以，还不是小弟一句话吗？”“我们都是难得糊涂啊。”在一连的哈哈声中，王小七带回了一张招工表。

小七回到家里，全家看到招工表个个眉开眼笑。他那嘴角能挂个油瓶的孙子今天也一反常态，从内心深处亲亲热热地喊了几声爷爷。

孙子拿着招工表去查了体，表也被劳动局留下，只等上班的通知，据说还是国营呢！孙子的招工事可以说是手拿把攥了。王小七决计要回瓷雕。

这一天，喇叭一响，王局长又一次走进了华局长的门。华储柳迎着说：“你孙子不是查了体，等通知就行了，何事有劳大驾？”“咳咳，小弟，这不是省陶瓷公司来要样品，七凑八凑还是差一只，这不我就先奔你这来，把你那只先借用一下，我这只不过是临时抱佛脚，借花献佛而已，你说呢，小弟？”“噢噢，先公后私是咱们的基本觉悟嘛！先拿去吧。”华局长嘴上这样说，牙根却咬得咯吱响，心里骂道：“好狡猾的耗子，你叫我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叫你两手攥空拳！”

新招工人都上班了，王小七的孙子还未接到录取通知，屈指算来已是三天，王小七一家沉不住气了，万般无奈，小七只好硬着头皮三进华局长的门。

华局长一见小七局长，没等小七局长落座，就先声夺人：“是这样老兄，招工通知要下的那天，有一个老知青找上门来，说他年龄已二十八，就不了业，没有房子，没有房子就找不上媳妇，实在可怜，可招工名额都已满了，上级又有照顾老知青的精神，没办法，我只好把咱孙子那名额借用了，我想不商量你也会同意的，先公后私，借花献佛嘛！哈哈，哈哈……”

写于1984年8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