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过世十四年了。这么多年来,往往一件小事,就会让我联想到父亲,从而沉浸在回忆中好一阵。我记得很清楚,在我考上桃一中那年,父亲送我一把旅行小剪刀。我相信父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因为他拿得出来的,只有这把小剪刀。我记不起他说过什么话,只有这把小剪刀刻在我的心里。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在他生活的地方,都是这么认为。因为我小时候的家离乡政府只有一二里地,每逢赶集,他会摆一个修理的摊子,所以十里八村的,少有不认识他的。而认识他的,少有不说他聪明的。农村里的手艺人,都是师傅教的。而我的父亲没有师傅教,他却会很多手艺活。木匠、篾匠、漆匠、机补鞋、自行车修理、他最后的一门手艺是“做道士”。我一直认为就是最后那门手艺,夺走了他的生命。那是一个辛苦活,一场事下来,少则二个通晚不能睡觉,多则五、六个,七八个都是有的。具体不记得做了几年,但三四年是有的。我从来没听他说起过做事的辛苦。也从来没见他为了某件事情伤心难过,即使是在他生命倒记时的日子里,精神也没垮过。从医院回家后,他肯定是明白的。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但每有客人看望,他总是挣着坐起来,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已有病的样子。每次坐着板车去门看病,他都不肯躺着,一定要放把椅子在车上,端端正正地坐着。我每周回去一次,他也让我把椅子搬到屋前的小坪子里,他也很少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和我坐着。在去世前的三四天,因为消化道静脉曲张,发生了大出血,看着脸盆里大半盆鲜红的血液,他彻底绝望了,我的姑姑姑夫,伯伯伯妈,叔叔,还有姨都来看他,“这次恐怕是真的要走了。”用这句话与他们做了最后的告别。等到了星期六,赶回家里才知道,他没让家里人告诉我他出现大出血的事。我陪他坐了一会,他催我去吃饭。等妹妹听到动静,赶到他的床前,一切都晚了。他把他的绝望浓缩在了那个不起眼的小瓶子里了。当他知道生命再也无法挽留的时候,他想到的是不想再拖累他深爱的亲人。他之所以等到这一天,是因为他想看看自己的儿子、孙子最后一眼。因为他知道,明天我又要去上班,要等到下周才能再回来,他怕哪一天来不及走了,而我没在身边,他想在他走的时候,有自己所有的亲人为他送行。尤其是我——他的大儿子。我想象不到他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内心是如何的挣扎,但我知道是他最后的那个手艺,让他对生命有了新的认识,有了新的信仰,他希望看看他所有的亲人——他深深爱着的亲人最后一眼,他做到了。
在我只有六七岁的时候,队里的人看见我就会说,华儿,你爸爸给你带了好多吃的等你回家。等我欢天喜地跑到家里,影子都没有。那时候,因为家里孩子多,有六姊妹,父亲就出去做木工活,在我六七岁那几年就是到湖北做木工活去了,去了好久好久才回来。回来以后,不知道是什么事,母亲把父亲给的钱,全都甩在地上了。
记得在读小学时,有一天,支书要我回家喊父亲到学校来,说是请他来代课,我记得他当时是教我们班数学,其中有一节课是讲立方体,他请当时一个四川的木匠做了一个木头的立方体模型, 因为之前从来没有看到过教具,所以他做的那个模型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从他走上讲台的那一刻起,我学习认真了很多,很引以为自豪。在当地他算是有点文化的人,读过高小,乡里搞水利建设,他就会抽去当工程员,这在当时也是一个非常令人羡慕的工作,其实也就是计算别人挖的土石方,但相对轻松一些,而且吃得也好些。 有一次,乡里在一个叫枫树桠的地方修水渠,我和队里的几个伙伴去那里玩,现在看来离家有七八里远,但当时觉得好远,终于没有走到,父亲回家后戴着我到了那个地方,给我打了工地上的饭吃,因为他知道我最喜欢吃工地上的“钵钵饭”了。最让我佩服的是父亲的一手毛笔字,工整而飘逸,我现在的一手毛笔字可能就是父亲潜移默化的结果。
父亲当得最大的官就是副大队长,现在叫村委会副主任,管棉花生产的。后来就包干到户了,回家自己做。
父亲性格比较暴躁,听长辈们说,年轻时就喜欢和别人打架,因为一些小事,经常和叔叔吵架,而且每吵一架都有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不讲话。后来有年纪大了,才没再吵架。与弟弟也有隔陔,甚至在弟弟成家后,还与弟弟、弟媳发生了争执。有一次,与母亲因为一件小事发生争执,父亲脾气上来了,差点打瞎了母亲的眼睛。当时我是很恨父亲的。尽管父亲脾气不好,但在大部分时间里,他还是一个讲道理的人,只是他觉得和别人讲不通时,才会动粗。别以为他是凭着身高体壮才会动粗的,其实我父亲是一个小个子的人,可能身高一米六左右。在我参加工作后好多年,我都没觉得父亲的个子小,真正觉得他个子小是在我生病之后,我在家里养病,有时我远远地看到他,才觉得他是那么的弱小。
父亲很少打我,也很少打其它的孩子。但他也打过我几次。有一次是,因为夏天偷偷到堰塘里洗冷水澡。每到放暑假,既高兴又恐惧。因为可以去洗冷水澡,但又怕被打。还有一次是因为和弟弟争执,现在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事。再有一次,是因为我撕了父亲的一本字典,那时候,我很小,可能是八九岁吧,没事做,就把父亲的一本字典撕了,他过了好久才发现的,但仍然不能打消他的火气,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一顿大吼并伴着一个“耳刮子”,我当时委屈极了。所以记得深刻。
等到父亲年纪大了,他仍然不服老,为了做事方便,他很想买一部摩托车,因为条件不好,自己买不起,我三姐家条件不错,他想让三姐给他先买下,等有了钱再还她,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自己买了一部二手的摩托车,经常坏。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自己想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父亲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如今他睡在我老家屋旁的山嘴上,在他的身后,修了一座族人集会的祠堂,因为没有人住,父亲也算是守护。我每次回家都要经过他睡的山脚下。我在心里低声地说:爸爸,我看你来了,你在那边过得好吗?
因为我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这么多年,每年的接亡送亡、过年过节聚餐,都没能做过仪式,但对你的思念从来没有停歇,现在我明白了,有些事情并不是迷信,而是为了排解生者对死者的一种思念之情。我写下这些文字,并不是为了觉得父亲有多么伟大,而为了能经常看看,经常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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