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弋阳中学眼看已近暑假,这夏日的那份热气早把人人都熏得懒意洋洋的了,师生的每张脸都像校园里烈日下蔫不溜溜的梧桐叶子,心里都毛虎虎的巴望散学的那一天。可是一股洪大的教改潮流带着不可遏制的力量卷到了这里。全校沸腾。招聘校长成了师生们一时的热门话题。近千名师生的市立中学不知来期谁主沉浮。
招聘领导小组突击似的进驻学校。应聘者有原任校长官应、青年教师陆梦云和吴源。
陆梦云糟糕透了:兰静梦幻般出现了。
星期日。下午四点多。陆梦云躺在床上展转翻覆,从窗口射进一束阳光正好照着他脸膛,晃得他睁不开眼。其实,他用不着那么费劲地抬腕看表确定时间,这束阳光从窗口射到枕上差不多总是在下午四点钟左右。他无法理清满脑子紊乱的思想,劈不开那如水的忧愁。瞧那疲倦的模样,倒像是睡过了头。他试图用手支起身体,可他感到好难受,浑身软棉如泥。
感冒。绝对感冒!在他作出判断的同时,也想起了难熬的昨夜。天气好闷热,他情绪焦躁,就到走廊上铺张篾席乘凉过夜。他是搂着蜜样的怀想,揪心的痛苦和无际的疑惧挣扎着睡去的。待他一觉醒来,繁星隐去,一轮圆月却在西天高悬着。他凝想着兰静的倩影,好象她正从月宫里徐徐飘来,就像卡杜勒.孟德斯的白衣仙子:
每只手拿着一支百合花
踏着一线月光,顺着银流而下
兰静是昨天黄昏时候回来的,那时陆梦云正在走廊上撩开柳丝看天边那快要烧尽的晚霞。她像神话里的仙女一样出现,静静地站在他对面,微倚栏杆,难启的柔唇轻抿着,目光深沉而坦然,那情景好似安格尔的“泉”:一道圣洁消魂的青春之泉从她身上汩汩倾淌下来。
现在陆梦云慵懒地躺着,痴迷般的凝想,双眼紧盯着天花板。他捉摸不透自己的感觉,神志老是游移,说不出的飘渺、怅惘。
他终于从床上爬起来,换了汗湿透的背心,从墙上取下一面镜子来照,镜面上现出一张布满倦意的脸,但那分明的轮廓,挺拔的鼻梁和笔直的下巴则又显示出刚强和积极进取的精神。
他已觉饥肠辘辘,那就到镇上“朱二嫂食店”去吃麻辣面吧,同时也能发发汗来治疗他的感冒。那里的麻辣面小有名气。他边走边将右手五指叉成梳状狠狠抓理他的长发,好竭力抑住那迷茫、孤独、失落的情绪。
陆梦云又出现在校园已是大约一小时之后了,天边的晚霞在燃烧,大地被染成一片金黄,旷野热烘烘的。他沿着跑道走去,进入一片苍翠葱茏的树林。那里枝叶扶疏,绿荫映照,空气清新,格外清幽静远,最是消闲的好去处。有几个学生在树下用功。陆梦云走出树林,来到一条常年奔流着山泉的小溪边。一方草坪像绿茸茸的丝毯铺在那里。他贪婪地搜寻着。茫然。凄然。小溪依旧欢畅奔流,草坪依旧翠绿肥美。
“过去了,都过去了呀!六七年的时光就像一场春梦,今日醒来,早已物是人非了。”陆梦云望着远去的朵朵浪花,望着天际的片片流云发出沉重而由衷的慨叹。
他已不再是当年那血气方刚的高中生了,而是一个有妻子的丈夫和一个四岁女儿的父亲了。舒芳和刘燕芬都相继成了家,兰静随父母也早搬去了重庆。他也实在是个命途不济的人,出生农村,父亲是这弋阳中学的一位教师。在他家附近有两所学校:区小学和市立弋阳中学。他自七岁就几乎没有一天不是在学校度过,家对于他只是晚上睡觉的地方。老师也宠他。他中学时最要好的朋友就要数舒芳、刘燕芬和兰静这三个女孩子,她们也都是这弋阳中学的教师子女。说来也怪,陆梦云这么个男孩子偏偏与这三个女孩儿合得来,也许是因为他篮球打得漂亮,总叫这三个女孩子看得心花怒放。他们常到这溪边的草坪上来游戏,翻起滚来简直就跟疯了似的。
他们一起玩耍,一道读书,一块儿长大。到高中第二学年,陆梦云已长成个一米八多的男子汉了。他的感情渐渐倾注到了一个人——兰静身上。她漂亮、温柔、深沉。他们的心悄悄地被爱点燃起来,在他们眼里,在他们心里。
陆梦云顺溪而下,似在寻觅旧日的梦。那轻快地跳动着前进的浪花伴着一路轻歌,他看着,想着,不由脸颊一阵发烫,直热到背脊上去。他解开衬衣,好使凉风能吹进怀里。
他记得当时与兰静相爱不久,突然间似乎一切都变了,兰静总是避开他。一种被抛弃的耻辱令他痛苦万分。他在众目睽睽下羞辱她,可她泰然置之。这只能使他更加恼怒。一天下午,他约兰静到溪边来,质问她。她什么也不答。陆梦云怒不可遏,打了她一耳光。可他哪里想到,兰静那双含泪的眼睛长时间地盯着他,嘴角渗出一丝惨淡的轻松的微笑。七年流光逝去,可对那一刻的悔恨却似铅一样注入了他心底。
七九年陆梦云和舒芳考入了涪城师专中文系,兰静考入了西南医学院,刘燕芬当年高考落榜,八0年补考也考入了涪城师专中文系。
想到这些,陆梦云不禁浑身一颤,耳边仿佛又振荡着那一声歇斯底里的吼叫:“陆梦云,我恨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大学的日子,对他来说是一段情感苦难的岁月。快毕业那学期,他实在忍受不了刘燕芬那男人一样粗犷的性格,以及她满怀企求的纠缠。那时正好他姨妈也要在涪城给他介绍对象。她叫肖兰,人漂亮、贤惠、达理。他们见了面,彼此对对方都有好感。
记得是一个星期天,陆梦云邀刘燕芬逛公园。她兴致勃勃,玩得好开心好轻松好真诚,秋千荡得老高,坐“飞机”也像小女孩儿一样开怀大叫,连滑滑梯也要去梭。陆梦云站在旁边看她玩,心里却苦苦想着心事,他肯定地知道刘燕芬与他组成家庭是绝对不会幸福的。他暗下决心,不能优柔寡断害人害己。午饭时候,他们在公园外一家饭店落了座。
“你点吧。”陆梦云故做轻松。
“还是简单点。”她幸福而自信地甜甜一笑,用双手去拢她有些蓬松的头发,说。
“我要瓶啤酒。你要饮料吗?”
“不要。两个豆花饭,怎么样?”俨然家庭主妇,认为反正节约归己。
陆梦云没有反对。啤酒下肚半瓶,他便感到了几分局促,心里憋着的话总想顺着喉咙那时而冲出的二氧化碳气体往外冒。刘燕芬始终用欣赏的目光盯着他看。难捱的沉默。渐趋紧张的情绪。“燕芬——”陆梦云把舌头上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好胆怯。
“啥事嘛?今天你,吞吞吐吐的。”她展露一个娇笑。
“我说了你要生气。”他的脸涨得通红。
“那就别说。”她双手托腮望他。
“我怕……”他的脸有些僵了。
“那就说吧。”
“我有女朋友了。——她叫肖兰。”前一句话他说得很快,后一句话他说得很轻。他说完,显得很累,很疲倦,脸色苍白。
刘燕芬愣住了,脸色由红润变得煞白,木呆呆的,泪水簌簌滚落。她无力地把头深深埋在桌上,双肩不停地抽搐。猛然,她立起身,怒狮一样嗥叫:
“陆梦云,我恨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好遥远的故事,多么清晰的回忆。陆梦云去捧些水浇在脸上,胸前衬衣湿了一大块,那湿了的布贴在身上,好凉快。他甩动头发,望着远去的溪水大吼。没有回音,那汩汩溪流却更寂静了这块草坪。
大学毕业后陆梦云被分回到弋阳中学,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乡,回到了曾照亮他智慧天堂的母校,回到了那块有着缠绵悱恻的爱和痛心疾首的恨的小溪的怀抱,回到了那块摇篮似的草坪。
生活给了他许多痛楚,也增强了他的信心和力量。现在教育改革势在必行,他有责任改变家乡教育的落后现状。他要积极投身进去。虽然在许多方面都对他应聘校长不利,但他在思想上绝不能让自己堕落,况且他恪守自己的生活原则:只要认定了,就要认真去做。所以在如此的炎炎夏日里,他还在拼搏。他想象着应聘大会的情景,想象着下学期学校将有新的领导班子,学校就会出现新的面貌。他心里不由掠过一丝快慰。
过去已不再,岁月沉淀的沙土上长出了新的青草。陆梦云受创的心已结了血痂。可昨天傍晚,分手七年的兰静回来了,陆梦云本来就不平静的心更加掀起了狂澜。他没有想到她会来看他,更没有料到她的态度会那么友好,坦诚。他们平静地倾心交谈,问他的文章做得怎样了。老实说,陆梦云从文的命运更是多舛。他想用那支笔写尽自己心中的忧患、责任和所处的这个变革的时代;写兰静、文松夫妇、还有吴源两口子。他写了这么多年,案头的稿子也有一大叠,可多半是遭了退稿的命运,少许也不过是用作地方报纸的补白。
陆梦云有时甚至怀疑自己也是那种永远长不大的男人。他想,如果一个人能够挣脱感情这个紧箍咒的话,就算是长大成人了吧。可他不能,他摆脱不了那份迷幻的情感。“人,为什么要种下感情这颗灼人的种子;人,为什么要保留记忆这片令人断魂的画栏?”他不知多少次在心里苦问着,有时竟对着流水高山狂吼,好象在质问那亘古不变的时空见证,似乎应当把它们也给惊醒。可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竟织成一张硕大的网把他罩得严严实实。他害怕见到他妻子。他心中愧疚。可情感饥渴的他好困惑、茫然和企求,像一头困狮时而望 着牢不可破的铁笼发出绝望的哀嚎。家,温馨幸福,好令人憧憬,可陆梦云害怕想到它。他忘不了兰静,他明知自己还爱着她。多年来他的心一直波动着,这是他感觉得到的。他何尝不希望自己能安静下来呢?可他做不到,就像有几根绳索绞住了他的脖子,令他窒息、恼怒、发疯。失落的感觉,做丈夫的良心和做父亲的责任,都使他困于矛盾心情的苦恼中。
“只要我是一条欢畅的小溪,几颗顽石怎能碍我向往大海的雄心。”陆梦云望着眼前这一泓潺潺流水,把自己从往事的苦忆中拖出来,他激动而深有感触地自语道:“我何必做自己过去的囚犯呢!我要永远向前,就像这涓涓小溪。”他似乎很兴奋了,用脚去猛踢石头,挥舞着双手。这种情绪近几年他是少有的。他迅速地奔到草坪上,毫无顾忌地躺下,就像撒娇的顽童一样翻滚起来。他停下时已开始喘粗气了,白衬衣蹭青了好几块。他轻轻用手指头掸掸衣裤,四下张望。很显然,他有点惊恐,他害怕他那幼稚的举动被人看见,更疑心他的心迹被人窥破。巧得很,有一个人正好看见,刘燕芬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她装着什么也没有看见。陆梦云面赤心跳,他知道她恨他的原因,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恨她的,由于她的推波助澜,他的种种琐事都不免要在这所学校的小天地里拂扬一阵,使他成为了这里的问题人物。
他折回头往下游走去,根本不愿与她照面,进入了竹林,确信刘燕芬再也不能看见才放缓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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