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四五月间,妻有病住院,我陪护有忙有闲,从书房随手带了本《儒林外史》,她挂瓶时就读几页。没有想到的是,读到“范进中举”时我却没了过去的感觉,反而想到了我们耳熟能详的这件事情的另一面。
范进中举的故事早收进了初中语文课本。经典的说法是封建科举制度毒害了士人(知识分子),让人读死书死读书,把范进给逼疯了,要不是他老丈人最后给他一个耳刮子,他就真疯了,——让人啼笑皆非的儒林讽刺剧。自“五四”运动以来,范进中举的故事就被当作反面教材,在“打倒孔家店”中阙功至伟。解放后,这种和主流意识形态相吻合的判析更成了不刊之论。这种全面否定科举的说法自有道理,在社会大变革时期,矫枉必须过正,科举制度发展到封建末世,也真正是读书人的桎梏,这是毫无疑问的。就是当年它的生命力旺盛时,也是封建统治的得力工具。如若不然,唐太宗也不会私心大喜,看着许多新考取的进士,排成长队,一个接一个地鱼贯而出,非常高兴,对身边的内侍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也!"
唐太宗这番话可以看成机心权谋,它道破了延续了千年之“举业”的本质,笑尽天下士人的糊涂和可怜。这是从宏观的角度来说的。从微观来说,士人不入“彀”又有什么好出路?中国知识分子的出路从来就窄得可怜。“学会文和艺,货与帝王家”,不做官,你能做啥?李太白的“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道尽天下士子的苦衷,不拍马屁,谁认你哟!皇帝一道入京圣旨,不过是让42岁的诗仙写两首诗词陪爱妃杨玉环雅玩一把,看把咱的诗仙高兴得竟有些忘形了,“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篷蒿人。”他想自己那一肚子经世致用的学问这回有施展的平台了。结果呢,人家腻了你就得走人。什么高力士脱靴,杨国忠磨墨,那是后世文人的附会,只能是一种愿望,就像看包公戏一样,图得是一时的心理痛快。“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能开心颜”,浪迹江湖了,言不由衷,当不得真的。诗仙家有余资,能浪得起。其他读书人呢?教书、当幕僚(宾客或师爷),次一等的也就是“医和巫”了,学会诗经会说话,学会易经会算卦。“相逢都说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读书做官,不做官读书何用?后来就是教个书,也必须通过考试当了廪生才有资格,你说读书人不经举业,饭碗何在?
范进就是最好的例子。这个54岁的童生,从20岁应考,考了20多次,才在“生员考场”中了第一,当了“相公”。接下来的乡试,没有盘缠,想找丈人商议,却被丈人胡屠户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他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来!”范进不甘心,瞒着丈人参加乡试,出场回家,家里已经饿了两三天了。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到了出榜那日,家中已经无米为炊。这个在举业路上颠沛了大半生的秀才,终于等到了高中的这一天。喜极而疯的洋相出尽了,丈人爹的一个嘴巴给打醒了,苦尽甘来了。前倨而后恭的丈人就不说了,一个过去谁也不认识谁的张老爷先是送了50两银子,后又打算送“三进三间”的房子一处。“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送店房的,还有那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环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
范进做官最后到了“山东学道”,大约就是现在的教育厅长吧。奉承他的人自有理由。科举制度千错万错,但有一条至今仍有参考意义,那就是能使“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成为可能,也就是说皇帝们如唐太宗者懂得社会阶级流动性是维持其江山稳固的必要手段。
阶级也可以称做阶层,任何社会就人员构成来说,它都是一个金字塔结构,上下流动是必需的,尤其是要提供下层向上层流动的正常渠道。也就是说底层的人员只要努力又符合条件,他就能向上走。再远的不说了,就说前几十年前吧。那时候大学生被称为“天之骄子”,是全社会所看重和羡慕的,可其中有相当比例的是工农子弟;参军的只要你能吃苦、好学上进、踏踏实实,入党提干也不是多难的事;就是当工人,只要你有真本事,单位也会给你进步的机会。这方面的例子枚不胜举。可是到了后来,名堂渐渐多起来了,上升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最后索性归零了。当兵不上军校,你就不可能提职;在社会上找工作,对不起,现在是“双轨制”,脏活累活交给劳务公司的派遣工了,这些派遣工尽管你很优秀,但也绝少上升的机会,因为啥?你没有“编制”呀!说白了,你的人事社保关系都不在我这儿,我就没打算让你进步。所以现在不是流行句顺口溜嘛:干活的不(少)拿钱,拿钱的不(少)干活。关于这点,看看路上的协警和辛苦扫地的就知道了。“黄穗子”和“白穗子”工资差距有多大?有“编制”的环卫工可以拿出三分之一左右的薪水雇人替他扫地,真是匪夷所思!“编制”真的就那么重要吗?“编制”在这些单位快变成剥削的手段了。这些雇用性质的人员,他们哪里有向上流动的可能性?
社会阶层流动性的最重要的基础是教育平等和就业平等。教育平等现在尽管也还有不尽人意的地方(比如教育资源分配不公),但总的说还是相当不错的,受教育权阳光普洒。就业平等就大打折扣了。手边有一个例子,是大学生就业方面的。洛阳师范学院的2009届本科生杨玉龙,毕业后考过公务员,下过工厂,当过保安,经历了十几次挫折后,毅然决定回山东老家淄博卖煎饼。今年5月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心中很不是味,眼睛也有些湿润。辛辛苦苦上大学,不就是想改变命运吧?走来走去,绕了一大圈,只为了卖饼时头上能戴一顶学士帽子?怕不是吧!也许会有人说,你可以考公务员嘛,考不上怪不得别人。好了,我们说说被称为“国考、省考”的这条路。今年河南省“省考”报名人数17﹒8万人,去竞争4727个岗位,报考比例接近40/1。这当然还不是最高的,前几年的“国考”,一些热门岗位报考比例突破200/1。考试分笔试和面试两部分。我至今没弄明白,这个面试起的究竟是啥作用?又不是“选驸马”,一个体检和笔试完全可以了,为什么要多出个面试来?从具体实践看,这只是给长官意志、腐败不公大开了绿灯,因为它弹性太大。这里也有一个实例。据报载,去年10月16日,毕业于中国人大保险专业的黄红,在“国考”中过关斩将,拿到中国保险监督管理委员会青海监管局“专业监管岗位”召录的第一名的成绩后,满心欢喜准备上岗时,却被该局以“性格内向”的理由取消录用。性格内向是缺点吗?又是一个匪夷所思!
对于这种千军万马如此艰难地争过独木桥的情况,报纸也多有批评,网络上的抨击就更尖锐了。我们现在是不是要问一声,造成这种情况的深层次的原因在哪里?
不能不回到社会阶层流动性这个话题上来。深层次的原因就是社会阶层流动性太差,就业机会不平等。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剩下那一条路了,你说他们能不去挤吗?
西方心理学家马斯洛(1902——1970)有个著名的“行为科学”分析理论。他把人的需要分了5个层次(生存、安全、归属、尊重、自我实现),应当说,他的分析是有道理的。每个人都有向上发展的欲望,这也是社会进步最大的内在的动力。我们应该使这种动力能够正常地驱动,而不是相反。目前的阶层固化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该认真思考切实加以解决了,毕竟我们离范进生活的年代,已经进步好几百年了。2012-9-8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