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除夕的饭,王安妈妈准备得很丰盛,还特意做了一个小敏活着的时候爱吃的小鸡炖蘑菇。除了农村习惯的大炖菜,炒了四个盘子。开饭前,王安的妈说:
“今天是大年三十,咱们三口人外再加一套碗筷,是小敏的,把小敏请回来和咱们一起过年,省得你们俩还往坟上跑,再说在家吃得热乎。过年是乐呵事,咱们谁也不准哭哭咧咧的,免得让小敏看着伤心。”
小敏的碗块放在她生前习惯的位置。
王安先给妈倒上酒、其次给小敏满上、然后是孙彪,孙彪和王安推辞了一会儿,王安妈说:
“先给孙彪倒对,客人嘛。”
孙彪说:
“一年到头总是在这儿吃,你们就是吃个蛤蟆也忘不了给我吃个大腿……”
“那也是客人!”王安妈还是这么说。
王安给孙彪满上后,王安举起杯:
“先敬我妈:祝我妈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两个人举起杯与老人撞了一下,两个年轻人一饮而下。
老人笑着喝了一小口,说:
“比不了你们啦,你们俩喝。今天过年能喝多少就喝多少,今晚孙彪也不要回家了,都在这儿!”
孙彪笑呵呵地说:
“谢谢婶。”
“又谢上了,总是那么外道!”王安妈批评孙彪,眼里带着笑。
王安又接着说:
“这第二杯酒,敬给我那未曾见面的父亲,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就急匆匆走了,祝他在那个世界永远快乐!”
两个年轻人又喝干了杯中的酒。
王安妈说:
“这杯酒我喝光了吧,也算对那狠命死鬼怀念。扔下我们母子他轻轻松松地走了,这几十年连我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老人抹了一把眼角的泪。
“妈,你不说今天过年,都得乐呵吗?”王安劝着母亲。
“乐!乐!咱们都乐,让你爹看见也放心!”王安妈强带笑容地说:
“孙彪,你大口吃,爱吃什么就可劲吃!过年了,明天婶还给你们做。”
孙彪说:
“婶到这儿,我就是到家了。我很随便,不怕婶笑我没深沉。”
“这孩子说的,自己家深沉什么?装假我才生气呢!”王安妈真情地说着,不断地把自己眼前的菜给孙彪夹过去。
王安又把空杯满上,不过给他妈只是倒了一杯底。他说:
“妈平常不能喝酒,就少来点吧,咱们吃菜。”
王安妈说:
“多吃菜,少喝酒,这酒辣辣的,有什么喝头,多吃菜!”
说着又往孙彪和自己儿子碗里夹。老人看着两个年轻人,脸上总是笑容。
吃了一会儿,王安说:
“小敏,这杯酒敬你。今天,是妈提议把你请到家里来的,我看不只是今天,这个年你就在家里过吧。家里暖暖和和,比北山底下那坟上强!你是为咱老王家去世的,是功臣,我们永远也忘不了你……”
王安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了满脸:
“小敏你倒喝呀,咱们干了这一杯!”说着三个人都与桌上小敏那个杯子相碰,个个泪流满面……
“今天是过年,都得高兴!”王安说,擦干了眼泪。他接着又说∶
“小敏活着的时候就爱听我唱一支歌,你们猜什么?”
“还什么,你会唱什么?随你那死爹,唱什么也不成调!我还不知道你呀,就‘两只老虎’。”王安妈说。
“可我一唱,小敏就乐得流出眼泪。小敏你听着,我唱了呀。”
说着王安站了起来,在炕上比划着,唱了起来:
两只老虎
两只老虎
跑得快,跑得快
一个没有脑袋
一个没有尾巴
真奇怪,真奇怪
王安妈和孙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流出了眼泪。
王安脸上挂着笑容,也挂着泪水。此时他想起了他与小敏那曾经快乐的日子,想起了自己当年在小敏面前由衷的表演和小敏那鼓着掌前仰后合的笑声……
左青按赵主任的指示在编写秧歌词。写了几个字,把纸揉搓成一团扔在炕上;又写几个字,又把纸揉搓成一团,扔在炕上……炕上,不多工夫已经扔满了纸团。媳妇在外屋喊:
“吃饭了,就等你了!”
“你们吃你们的,我在西屋,你们在东屋,谁也别影响谁!”左青大声回话。
“过年了,连个团圆饭也不能吃!”媳妇嘟囔着。
“团圆、团圆,赵主任告诉写完马上给秧歌队送去,我比你们还急!”
左青的语气讥讥恼恼。
“赵主任,赵主任,他是你爹呀?叫你咋的你就咋的,他咋不写!”媳妇急眼了。
“比我爹厉害,我爹活着的时候听我的,我现在是听人家的!你们吃吧,别烦我了好不?”左青的话硬中带软,有点商量的味道。
外屋左青媳妇小声说:
“写,写,没拿金钢钻,就别揽那瓷器活!”
左青再没回话,还是在写、在揉、在扔……
他时而挠着脑袋,时而捶着大腿,嘴里不住地嘟囔:
“我看人家写的也可以,就说不行,这是收拾谁呀,不是收拾我吗?赵主任啊赵主任,你真是的……”
魏乐家正在吃团聚饭,南北大炕两张炕八仙上摆满了菜。
大家边吃边唠,爷爷说:
“一年到头还是过年好,都高高兴兴,乐乐呵呵,肉随便吃,酒可劲喝。”
魏乐说:
“爹,你高兴就好,你高兴咱全家就都高兴。本来你那么大岁数了,不该让你到队里干活了,可你不听,你干了一辈子,该享享福了。”
爷爷说:
“你有这话我心里就高兴。我帮你一把是一把,这么个大家,哪儿不需要花钱呀,不干活谁给钱?”
老大说:
“爷爷,有我、老二还有我爹咱三个干就够了。你准得赶那个破车呀?”
爷爷说:
“破车?那牛多钱买来的?三条牛也没有它价钱高!”
老二说:
“哈,是贵,那是有眼无珠的人花了瞎眼睛的钱!左青干的好事,买条牛身子大、蹄子小、走道直晃,趟地耙地都不行,才让它拉个小车。”
爷爷笑了:
“你小子什么都知道,那车也得有人赶呀!队里人都把它叫小轿车,你没听说啊?”
“你那车什么也干不了,就是队部前后转转,拉点小东小西的。老二笑着说。
魏乐媳妇瞪一眼老二:
“别和你爷犟嘴,你爷怎么高兴就怎么的!”
魏乐说:
“爹,咱喝酒!”
爷爷拿起酒瓶子看了看,说:
“这酒不能喝了,那散酒拿来。”
“喝吧,爹。今天不是过年了吗,你还舍不得干什么?”魏乐说。
“不,这酒好啊,得给才子留点!”爷爷说。
魏乐媳妇笑了,说:
“爹,总是挂着才子他们,比自己孙子都看重!”
“这话看你说的,人对咱一寸咱得对人一尺,以心换心。”爷爷笑着说。
魏乐媳妇把酒瓶子接过去。
爷爷还不断叮嘱:
“看瓶盖盖紧没,可别跑了味!”
“放心吧。”魏乐媳妇把瓶酒放到大柜的盖上,拿着大瓶散酒往外屋走。
“拿来呀,怎么往外去?”爷爷说。
“爹,散酒得给你烫烫再喝呀,大过年别喝凉酒。”魏乐媳妇解释着。
这时候,老二又开口了:
“你说那姓赵的,没事找事!秧歌扭得挺好,他愣是找毛病,说唱词不好,不让唱。气得大家不看了,秧歌也散了!”
老大说:
“那不是孙彪写的吗?他从来也没看上过孙彪。”
山乡经历了浩浩荡荡的“破四旧”,这几年阴历年肃静多了。然而彻夜不眠的习惯依然还没有改。虽说不能大张旗鼓的接神,但是接神的时刻谁家也不愿意错过。午夜时分,人们依然心中静等着财神光临门第。生子一家三口人,老爹、老娘和他都在嗑瓜籽喝茶水。老爹讲着当年闯关东的故事:
那时候是一副担子,我跟在你爷爷奶奶后面没白天没黑夜地走啊。我走不动了,就蹲在地上耍熊,你爷爷就把我放在担子一头的筐里,挑着我走。没吃的,就沿路去要。你爷爷奶奶不好使,要不着。我一去人家不但给,有时候还给点好的。一个看去很有钱的人家跟你爷爷说:‘这孩子这么点儿就跟你们闯,累坏了。我给养着吧!’你爷爷说:‘不行啊,俺就这么一个。’说着你爷爷拽着我就走,人家给的东西也没敢要。你爷爷奶奶走得脚上全是泡,就用针扎破,用一根头发穿过去,把泡里的水引出来,才不疼了。过了山海关,你奶奶就病倒了。在孟姜女庙下面搭个棚子,停下脚。那时候哪有钱看病啊,再说有钱也找不到大夫。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爷爷领着我就到庙上去磕头求佛保佑你奶奶。你爷爷头都磕出血了,也不管用,你奶奶的病一天比一天重。路过的老乡看咱们可怜,就把要来的饭给们留下点。你奶奶一阵冷一真热的,给她点吃的,她晃着头断断续续地说:‘俺不行了,你和孩子吃吧。’说什么也不吃一口。你爷爷哭着硬给她往嘴里塞,她嘴闭得紧紧的,掰都掰不开。有时候晕过去总说胡话,一清醒过来就撵我们走,要爷爷不要管她,要你爷爷把我照顾好……”生子爹说着流下了眼泪:
“你说你爷爷能扔下你奶奶走吗?最后你奶奶咽气了,按你奶奶活着留下的话就安葬在大海里了。你爷爷一个担子一边是我,一边是破东烂西的,记不清走了多少天,来到了大边外。后来我长大了,你爷爷用三斗高梁把你娘换进了门……”
这时候,外面有人喊:
“生子在家吗?”
生子一听是左青,就和娘说:
“娘:你告诉他等一会儿来,说我在接财神,别让他坏了我的好事!”
“现在不兴那个了,那么说不好!”娘说。
“娘:你快去告诉他。咱是贫下中农什么也不怕。绝对不能让他进来!”
生子娘只好迎出门去,见了左青就说:
“生子说他正在接财神,不能让你进去。他说坏了他的好事,过年穷一年要找你算账。”
“不兴那个了,怎么还迷信?”左青说,但是确实没敢迈步。
“你等一会儿再来吧,估计过了两个时辰就完事了。”生子妈笑着说。
“要不,你把这个給他,这是我写的秧歌词。”左青跟生子妈说。
“那可不行!这孩子让他爹惯的了不得,弄错了,大过年的再惹他生气,还不闹腾啊,你一会儿来吧。”生子妈拒绝了左青。
左青不敢得罪生子,怕生子那张嘴总拿他墊牙,只好转身走了。
过了午夜,孩子们依然在街上跑来跑去,他们到各个老师家去拜年。薛功升、王德一帮孩子挑着灯笼来到陈文的住处。陈文正在灯下素描,孩子纷纷敬礼喊着“老师好!”
陈文端出他妈送来的瓜子犒劳孩子,又要倒水,让薛功升拦住了:
“陈老师,别倒。不渴,不渴!”
陈文笑着说:
“没事我就练练基本功,其实教美术我的学问还不行!”
孩子都说:“老师画得多好啊!”
“还不行啊,我们这辈子也画不了老师这样!”
陈文说:
“长江后浪推前浪,你们有机会学习深造。沈阳有个鲁迅美术学院,北京还有中央美术学院,那是我念书时候向往的地方。可惜去不了啦,你们要是喜欢将来就报考这两个学校。”
薛功升听着陈老师的话顺手把身边的一本美术书拿过来翻开,孩子们都围过去观看。
王德说:
“这书不好,怎么还光腚?还是女的!还少半个胳膊!”
“那是维纳斯,素描都要练习画,这是一关。”陈文耐心地向孩子们解释。
薛功升放下书,关切地问:
“陈老师你和你爹脱离关系,一个人在这儿过年多苦呀,明天我给你送点铰子来吧!”
“刚吃完,我自己包的,会包。”陈文指着他妈偷偷摸摸送来的饺子撒谎说,生怕人们把他和反革命的老子连在一起。
“老师,你缺什么你就说,我爹说了哪个老师有什么难处都要帮忙!”薛功升真心诚意地说。
“谢谢你,代我谢谢你爹。我不能到你们各家各户去拜年,我身份特殊,你们回去都替我给你们父母问个好。”
大家都说:“谢谢老师,谢谢老师!”
孩子们与陈老师道别,离开了陈老师住处。
左青又来到生子家,生子迎出门。左青把秧歌词递给生子:
“秧歌词写好了,你看看行不?”
“这话说的,你当我是谁呀?我说行、不行都不好使!我只管领唱。”生子说着拿过那张纸看了看又说:
“你这么给我不行。我不能吃一百个豆不嫌腥!孙彪写的那个没经过领导审查,让我碰了一鼻子灰。你写的这个,也得需要赵主任签字!”
“没问题,你就唱吧,有事我揽着。”左青自信地说。
“你说了不算,快去找赵主任,完事再送来!”生子坚持着自己的观点,把那张纸递了过去。
左青很无奈,只好很不情愿地接过去,出门走了。
左青急急忙忙来到赵主任家,进门就来几个九十度的大礼。然后把写的秧歌词呈上。
赵主任接过来,小声念道:
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就是好
牛鬼蛇神被打倒
被打倒
敢叫日月换新天
换新天
山乡一片新面貌
新面貌
孤岭大队阳光照
阳光照
革委会喜换新领导
新领导
上下拧成一股绳
一股绳
拉革命车不松套
不松套
“好,写得好!你小子还真有内秀,这么些年我还真没看出来,真是有眼不识珠。你是个好珠!”赵看了十分满意地说。
看得出来,他最得意那句‘换了新领导’,嘴角挂满了微笑。
左青看得出来,就说:
“你看我把你也写上了,这条十分重要!”
“什么把我写上了,这是革命需要,必须得写!不是我个人的事,是全孤岭的大事!你说咱们做了多少努力,才赢得今天的胜利果实。你小子别急,等我扶正那天,你就是天经地义的副手。”赵主任高兴地许着愿。
“那当然,老兄当皇帝,咱就是最忠诚的臣子。你快签字,我给生子那混蛋小子送去。那小子难为我,一会儿说接神、一会儿说签字。“左青催促着赵主任,同时告了生子一状。
想不到,赵主任还说:
“什么接神?知道他看不上你,支你呢!你看人家组织观念就是强,你可倒好写完直接送去,连我也不放在眼里!”
“哪里,哪里,我不是争取时间落实你的指示吗?”左青狡辩着。
赵主任顺手拔出总别在左上兜的钢笔,边写边说:
“你呀,属叨木鹳子的,就是嘴硬!”写完把那张纸递给左青。
左青接过来看着上面写着:
“照办。赵”
笑着说:
“写得好,有大家气魄!”
就急颠颠地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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