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晚上,李玫和王文才刚吃完饭正准备去队里参加整党会,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会儿外面就大声喊:
“王老师在家没?”
王文才和李玫急忙迎出去,一看是赵库,老人手里拎着几包东西,王文才楞了。忙说:“大叔:快进屋。”
“不进了。创业队烙粘火勺,我和大海让他们给你们在队里的几个青年带点,过年回家让老人嚐嚐大山里的新鲜货!”
说着递过手中最大的一个包:
“这是你俩的,两份。别看你俩一家,可城里有两家老人。”
王文才眼里含着泪,心里想:在队里的几个青年,都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老人和大海心里还惦记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恭恭敬敬地给老人敬个礼,老半天才说:
“大叔,谢谢你和大海,惦记着我们!”
“什么你们我们的,到乡下就是一家人!再说都是青年,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你们忙着,我去给孙彪他们几个送去。”赵库说着挥挥手,急匆匆地走了。
送走了老人,李玫看着王文才小声说:
“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说大叔那混蛋儿子怎么一点也不象他?”
王文才说:
“哪有都一样的?咱赶快走吧,一会儿队里就开会了,别晚了。”
王文才把东西放下,和李玫一起走出学校。
亓正家正在吃晚饭。
亓正这些日子始终没有好脸,春子吃几口饭撂下饭碗走了。秋子也生气地放下碗不吃了,到北炕去写作业。
春子妈瞅了一眼亓正,生气地说:
“你还有完没!整天象谁借你麦子还你谷子似的拉哒个脸,你看春子这些日子瘦的,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亓正啪的摔下筷子:
“你还说什么说!这孩子就是叫你惯的,再惯就要上天了!”
“上天就上天!不能把孩子逼死,孩子整天看你那老脸不如早点离开这个家。明天我就把他们婚事办了,免得在家受你那窝囔气!”春子妈也喊了起来。
“行了、行了,别喊了!没事找事,我看这家就多我和我姐。明天我们都走,你们就领静了!”秋子在北炕忍无可忍哭着喊了起来。
秋子一喊,亓正、春子妈都默不作声了。亓正把碗一推,起来去参加整党会去了。
秋子看爹走了,就对妈说:
“妈,你别和他犟,到时候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那不把他气死呀?他心脏不好你也不是不知道。”春子妈说。
“唉,我爹呀多亏没当上干部,要当上准和那个姓左的一样。”秋子感慨地说。
“别瞎说!你爹不也是对你们好吗?”春子妈跟秋子说。
“哼,又一个战壕里去了!你们俩呀,永远也分不清战线。”秋子看着妈说。
“过一辈子了,还分清这分清那的,你瞎说什么?”春子妈说。
“母女怎么也赶不上夫妻,人家睡一个被窝呀!”秋子调皮地说。
“这孩子,说什么呢,找打呀,你!”春子妈挥起手来。
秋子吓得两手拦着,笑着喊:
“错了,错了,我投降,我投降!”
看着秋子的乖样,春子妈哪里舍得下手,憋不住,“噗哧”一下子笑出声来。
王书记国庆观礼巡回报告结束了。腊月二十午后,公社金书记陪他回到了孤岭。
一进大队部金书记就让会计通知召开大队革命委员会会议。干部们纷纷来到大队,一个个看王书记回来了都特别高兴,问长问短,十分亲热。人都到齐了,金书记说:
“现在开会。为什么会议由我主持呢?因为会议要宣布一个县里的决定、一个公社的决定。”
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看着金书记,想尽快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决定到底什么内容。
金书记说:
“昨天县里领导来电话通知我:你们大队王书记被调到县革委会农业学大寨指挥部担任副主任工作。县领导要求过完春节正月初八到县里报到。我知道你们不愿意让去,公社也舍不得。但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早就说过‘全国一盘棋’,我们必须小局服从大局。第二个就是公社的决定:王书记走了,孤岭大队的工作暂时由赵主任主持。希望赵主任和刘主任及其革委会其他成员搞好团结,携起手来,以阶级斗争为纲,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把整党、政治建队和农业学大寨搞上去。两个决定我宣布完了,下面我把会议的主持权交给大队,赵主任由你主持。
赵主任满面春风的站了起来,高兴地说:
“我坚决拥护两级革命委员会的决定。首先祝贺王书记到更重要的工作岗位上去工作;第二感谢公社领导对我的信任和重托,我有决心和大家一起做好各项工作。请金书记放心!我就简单说这么两句。下面请我们德高望重的老书记讲话!”
王书记站了起来,摆着手说:
“别,别这么说。什么德高望重啊?工作也没做好,大家随时随地批评好了。另外还称不上老书记,还不到五十岁!本来盼着巡回报告结束早点回来,谁知昨天上午县里领导突然找我谈话,说组织决定要我到学大寨指挥部去工作。我再三推拖,县里硬是不答应我的要求,最后我只好同意了。实在的我真舍不得离开大家,舍不得离开孤岭!没办法,我们常说‘共产党员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咱不能敬酒不吃,吃罚酒。当然,我还说一句:我人虽然走了,家还在这儿。我随时还能回来,大家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还会象以前一样为大家服务!”
下面响起了热烈掌声。
王文才和李玫从塘坝下班后回到家里,拿了准备好两瓶白酒和两个罐头到魏乐家去。魏乐家杀年猪了,请他俩去吃饭。
大老远就看见魏二在张望。他们走进院落,就听魏二高兴地冲屋里喊:
“来了,来了,我大哥大姐来了!”
王文才和李玫进了屋,魏乐媳妇接过东西说:
“总是买呀,别总花钱!”
李玫说:“快过年了,我和才子这么点心意。”
魏乐媳妇说:
“那就收下!就等你俩了,开饭!”
里屋南、北大炕两张炕八仙上摆得满满的,屋里回荡着少有的猪肉的香气.。爷爷喊:
,“你们俩过来,老位置,我们还在南炕!”
魏乐拽着王文才把他和李玫让到炕里。
接着爷爷又喊:
“老大、小二:你们帮你妈往上端,今天让你妈也先上桌,一年到头她总是吃在后面……”
魏乐媳妇端着一大碗血肠走进来,高兴地说:
“我忙什么?你们先吃,我不急,好饭不怕晚!”
魏乐说:
“爹让你上来你就上来,和大家一起吃热闹!”
“好,端完就上!”魏乐媳妇那善良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老大、老二也端着大碗的菜送到南、北炕的桌上。然后也都上了炕。
魏乐媳妇坐在炕沿边上,挨着李玫,说:
“今天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可劲吃!”说着她又脱鞋上了炕,大家看着她从炕柜的被格上拽下两个枕头,塞在李玫的屁股底下,说:
“这回就得劲了。”
李玫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爷爷说:
“开始吧,山里一年到头就盼过年啊!虽然还没到过年,趁才子和李玫还没回家,咱先来一顿!”
说着大家端起了杯。
这时候外屋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猪不小哇,一闻这味就知道……”
随着话声“烂眼胡”走了进来。
魏二说:“属狗的,鼻子可尖了!”
爷爷瞪了魏二一眼:
’什么话!”
接着对魏乐媳妇说:
“快给他盛一碗!”
又对烂眼胡说:
“你看,桌上也没地方了,在炕沿吃点行吧?”
“烂眼胡”笑着:
“在哪儿吃都是肉,一样!”
魏乐媳妇给盛了满满一大碗肉和一小碗饭放到“烂眼胡”跟前。
烂眼胡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了一会儿,他高兴地说:
“有件好事,我才听说。王书记转走了,赵主任当大队当大官了。晚上开会就公布。”
王文才一听犹如五雷轰顶,仿佛感觉到在孤岭以后的路,寸步难行。
魏二看王文才的神情,就对“烂眼胡”喊:
“吃肉也堵不住你嘴,瞎说什么!”
“真的,左队长在大道上说的。”“烂眼胡”叫真地说。
李玫长叹一口气放下了碗筷,说:
“爷爷我吃饱了。你和叔婶慢吃!”
“这孩子,没吃几口怎么就撂筷了?”魏乐媳妇说。
“饱了,饱了。”李玫把枕头推到靠柜子那儿,坐着。
王文才也下了桌。
只有烂眼胡吃光了碗里的,还张望桌上的……
腊月二十二,村子里放假了,家家户户准备过大年。
青年们也兴高采烈地起程回家与亲人团聚。王文才和李玫吃过晚饭去与魏乐家道别。
魏乐媳妇说:
“半夜十二点的火车,你们可不能走得太晚,黑灯瞎火的别叫李玫摔了、碰了!宁可早去在票房子等着。”
爷爷说:
“你婶说得对,赶快回去拿东西就走!”
魏乐问:
“拿的东西多不?”
王文才说:
“不多,买了十几斤猪肉;还有创业队给的粘火勺;我婶给带的蘑菇、梨干儿,我们能拿了。”
魏乐媳妇一听马上喊:
“还我们?李玫那身板儿可拿不了东西!”
李玫说:
“婶,放心吧,我拿点轻的。”
爷爷说:
“老大、小二,你们把你大哥大姐送到车站。”
哥俩爽快地回答:
“行。大哥,走,回去取东西。”
王文才和李玫推辞着:
“不用,不用挺老远的。”
“远,他俩怕什么?两个半大小子。快走吧!”魏乐说。
王文才和李玫看老大、小二早已出门等着了,也只好同意了。
火车一声长鸣,从山里小站启动了。车速由慢及快、风驰电掣地在崇山峻岭中穿行……
青年们几乎都走光了,孤岭的青年只剩下孙彪依然自己留在那空房子里,因为他父母已经不在本市了,作为右派已被遣送回吉林老家监督改造。回去一趟光车费就是一个很大的花销。孙彪一年到头也剩不下几个钱,还要维持一年的生活,父母那个背景更没有能力接济他。还有,他文化大革命以来曾经再三表示与反动父母划清界限,所以回家就等于自食其言,那样,在这个风云变幻的小山村以后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小年前一天,他偷偷摸摸到公社所在地的邮局给父母寄去十元钱,算是了却了孝顺之心。
过小年,又是王安硬把他拉到自己家里。孙彪买了两瓶好酒、两个罐头、两包点心。为此还挨王安妈妈责怪一通:
“以后你到这儿来,不准买这买那的!挣那几个钱要花一年呢。让你来你就来,别象拿东西串门似的。从今天起你就在这儿吃,别再让人去请,咱有什么就吃什么!你就象我儿子一样,别总外外道道的!”
孙彪听着眼里含着泪答应着:
“婶,你家对我真好!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感谢你们。”
“这孩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这就是你的家,吃饭!”王安妈深情地说。
两个年轻人举起杯先敬了老人,祝老人健康长寿。接下来两人就开怀畅饮起来。
王安妈吃完就下桌了。本来孙彪吃完也要走,王安拽着他不准他回去:
“你不能走!去年小年,我们家是四口人吃饭,小敏又说又笑……今天她到那边去了,也不知道过得怎样?从走就向咱们要一床被子,就再也没动静了……”
王安说着、抽泣着,满脸是泪。
孙彪也抽泣起来。隔了一会,孙彪说:
“瓶里的酒别喝了。走,咱们再拿点菜,去小敏那儿,和她一起喝。”
王安点着头说:
“孙彪,你行!比我想得周到。小敏活着的时候没白心疼你。你够哥们,走!”
说着两个人把几样菜拨到一个大碗里,拿着酒破门而出,直奔北山根儿走去。
多半个月亮照在山乡原野的雪地上,白亮亮的。村后到北山根儿,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连个道眼儿也没有。两个人一哧一滑趔趔趄趄地走着。还离小敏的坟很远,孙彪就哭着喊:
“小敏:王安和我来了!来和你一起过小年来了!”说着放声号啕起来。
在坟前,两个人席地而坐。把菜和酒放在一张拿来的报纸上。三个杯,倒满了酒。孙彪说:
“小敏:你听着,王安和你说话。”
王安用衣袖擦一把脸上的泪水,边哭边说:
“小敏啊:你过得好吗?你知道我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没有一天不想你!梦里喊着你的名字,醒来一看炕上还是我一个人……我睡不着,坐起来,一直坐到天亮……活这么大岁数,第一次尝到想人是什么滋味……小敏:需要什么就托梦给我,听见没?今天孙彪想到拿酒来和你一起过小年,你没白疼他。这小子有良心啊!来,咱三个干一杯。”
说着两个人拿起酒杯同时向坟前小敏那个酒杯碰去,然后一饮而尽。
孙彪把小敏杯里的酒倒在坟前,又给满上……
两人哭着、喊着、喝着,半个小时过去了。
酒也喝光了。王安说:
“回去吧——”
孙彪说:
“不,还有!”
他说着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瓶:
“我早就准备的,这是半斤装的“北京二锅头”,原打算就是到这儿来喝的!”
王安看着孙彪说:
“看来到这儿来喝酒,你不是临时想到的,是原来就有打算的。你小子够意思!小敏啊:孙彪这小子是地地道道的朋友,你要有在天之灵就好好保佑他一生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孙彪用牙咬开瓶盖,说:“来,咱们三个喝!”
他倒满了三杯酒,又开始喝了起来。
春子从家里偷出一块肉,一小碗饺子,来到孙彪住处。
看见灯黑着,跨进门槛就喊:
“睡了?怎么灯也不开?”她摸着打开灯,发现屋里空荡荡的。
“人呢?哪儿去了呢?这么晚还不回来。”她把肉放下,带着疑虑走出屋。
这时候看一个人影东倒西歪地走来。春子一看是孙彪就问:
“你上哪儿了?喝成这样!”
孙彪醉眼看着春子,伸着双手喊:
“哈,小敏。我们刚和你喝完,你怎么又跑我这儿来了?看来是没喝够,嫌酒少……”
说着拽着春子往屋里走。
春子过去听孙彪说过姜小敏。心里琢磨她不已经死了吗?怎么和她一起喝酒?听得毛骨悚然。
她扶着孙彪走进屋里。孙彪一下子躺在炕上烂醉如泥。春子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正捣过来,盖上被。顺手拿起炕上孙彪写诗歌的一张包装纸,写下了一行留言,不放心地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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