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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
两挂马车,一车拉着箱子柜、行李、锅碗瓢盆;一车拉着柴禾。后面骑车跟着的是公社于助理。车在孤岭大队门口停下来,于助理进去后大队会计跟了出来:
“主任们都不在家,让我等候你们。房子都收拾出来了,昨天就开始烧炕了。”
于助理满脸笑容:
“这得谢谢你们啊!”
“客气个啥,以后多关照一点咱们就够了。”会计半真半假地说。
“又扯上了。来我介绍一下,这是你的新村民亓正,家属随后坐火车来;这是大队领导王会计。”
两人握手后,随着车向青年点走去。
亓正看去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个头不高,身材粗壮,满脸花白的络腮胡子,浓眉大眼总是含着笑。
于助理边走边说:
“孤岭是全县有名的好地方,你来是领导们的照顾。”
亓正听了忙面对会计连声说:
“谢谢领导,谢谢领导!”
会计说:
“我算什么领导,就是给人家管账的。”
于助理说:
“哈,你还拽着胡子上炕,谦虚上了!”
会计说:
“这是真话,于助理你可别抬举我,这么抬举一会儿找不到回来的道了。”
三人哈哈大笑起来。
车赶到青年点。
小个子赵师傅迎了出来,喊着:
“到了,我以为得下半晌呢!白菜都切好了,刘主任去公社前嘱咐我买的豆腐,大米饭北锅也闷好了,这就做菜。”
于助理一愣:
“怎么?给烧烧炕就得了,还管饭?”
会计说:
“还有人赶车师傅呢,到孤岭好的没有,也不能空肚子走啊!叫人回去一说这公社领导怎么领导的,笑话你呀……”
于助理笑着说:
“去你的,知道你会耍算盘,今天才知道你还会耍花舌头。”
赵师傅和大家都笑了。
赵师傅说:
“都进屋歇歇,喘口气。安排卸车搬东西的人一会儿就能来。”
王会计说:
“不喊就能来呀?”
赵师傅说:
“聪明劲呢?这你还不懂,吃饭来呀!”
王会计说:“呵,可也是。”
说着,大家都进了屋。
孙彪收工回来,看见邻屋热气腾腾。昨天就听矮个子赵师傅说四队青年点有个外来户暂时借住,出于礼节孙彪跨进了新邻居的门槛。
赵师傅说:
“孙彪进屋看看吧,你来了新邻居。”
孙彪笑呵呵地说:
“这回可不孤单了!这一趟大房子过去就住我一个人,你说下了班就象到真空里一样,一点活气也没有。”
赵师傅说:
“看你说的,写诗歌写的吧?说得那么邪虎!快进去看看吧。”
孙彪进了屋,会计忙说:
“孙彪:我介绍一下,这是新搬过来的邻居叫,叫……”
于助理说:
“看你这葫芦头脑袋!姓亓,叫亓正。”
孙彪上前与亓正握握手:
“我可不敢直呼其名,论辈分我得叫大叔吧?”
亓正问:“你今年……”
“我,二十二。”孙彪说。
“那,你是得叫大叔,我今年差一岁就五十了。我结婚晚,大孩子比你小一岁。”亓正乐呵呵地说。
“大叔,我就在你隔壁住,你刚到村里来还不熟悉,有什么事就知一声。”孙彪客气地说。
“好、好,远亲不如近邻嘛,少不了给你添麻烦。”亓正依然满脸是笑。
孙彪说:
“那我回去了,下午还得下地。”说着,跨出了里屋门槛。
亓正送了出来,看着孙彪拐进了自家大门。
龙嘴子工地,担担的、推车的、打夯的,人山人海,大家带着小跑穿梭往来。工地旁边大树上的高音喇叭,高唱着毛主席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公社金书记和三名副总指挥指着地基,看着图纸,在研究工作。迟老师说:“整个工程按要求实施没什么问题,只是沟里有一个老人坚持住在库区里,一是影响库区清底,二是第一期工程结束后,明年夏天,老人如果坚持不搬家,完全有被淹没的危险。”
“是葫芦头沟里面那家吧?姓何,何老倔!我认识。”金书记说。
“呵,够倔的,我去做工作,一句一个‘出去,出去!’地往外撵我,把我推出来后,还把门顶上了。”迟老师说。
“他祖祖辈辈在那儿住,你没看屋后那片坟地吗?多少辈了。队里给他派的活就是一年到头护林防火,他成天山上转。让人走,我们必须给人安排好。死人、活人都得给人个说法,要不然十头牛你也休想拉动他!”
我在门外说“给他解决住处,到村子里住。他在门里喊:‘不行!’,唉,一百个不行一千个不行的!”
一名副总指挥说:
“不走,他愿意淹死,谁也拦不住。叫他等死去吧!”
金书记看一眼那名副总指挥说:
“不兴这么说话,咱们干部是干什么的,是为人民服务的。服务要全心全意!这事你们不用管,交给我。我在他面前还有一面:多少年前了,我从部队刚回来不久,到这葫芦头沟来看柴场,就是他,从砬子头摔下来。我给背到公社卫生院,救了他一命……这一晃多少年了。当年他还到公社给我送三四斤芝麻呢!”
“那,你好使,保证好使!”三个人都说。
“好使,一定好使。但是安排他如意也是大事。记住无论做什么别让老百姓吃亏。”金书记语气深长地说。
孤岭突然发生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张玉森他爹被吉林来的警察用吉普车带走了。又粗糙又肮脏的黑手带上锃亮的手拷后,不停地哆嗦。公社人保组和两名吉林来的警察与赵主任,刘主任简单地说明了情况:
说是张玉森他老爹,并非姓张,是姓袁,名字叫袁晓晨。年轻的时候日本鬼子利诱他,要能说出三个抗联受伤的战士藏在哪儿,就把县城日本人窑子春园里一号花魁‘大桃花’赏给他。‘大桃花’是个混血儿,美得惊人,是县长和日本中野队长到春园的必猎之物。袁晓晨早就有所耳闻。袁晓晨这个没爹没妈的孤儿二十好几也没混上个老婆,见了女人馋得直淌口水,一听这样的好事,就把三个抗联战士供了出来。当他拿着日本的信函来到春园,竟然被人家打了出来。他再去找日本人,结果连兵营也进不去。鬼子骗了他,抗联又要找他报仇,他只好离开家乡跑到了沈阳。后来,他在沈阳郊区一个小旅店他认识了一个卧病不起的男人。这男人领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男人说:
“我得的是癆病,不行了。你领养这个孩子吧,将来好给你养老,这些钱你拿着……”袁晓晨拿了人家的钱,领走了孩子。后来怕陷害抗联战士的事被暴露,更姓姓张,改名为张清河,躲进了孤岭这小山村。山里人很少知道他的大名,或喊张玉森他爹,;或喊老张头。这老张头,一天少言寡语,再加上懒惰,又领个孩子,更是没有女人嫁给他,他做了多半辈子女人梦。后来忍无可忍,在自己儿媳妇那儿偷了点荤。
张玉森他爹被抓走了,张玉森一个眼泪瓣儿也没掉。只是说:
“我早就知道我不是他儿子,这样的人该抓,我也除了一个祸害!”
可是张玉森哪里想到他从此受到了冷淡,却戴上了一顶“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帽子。
为此事,他曾经去找赵主任。赵主任厉声喊道:
“你滚出去,你老子杀害抗联战士,你不是可以教育好子女是什么?这事要是早出来,你那顶坏分子的帽子也摘不掉!现在我们有必要考虑那顶帽子是否归还给你。”
张玉森一听脸色吓得煞白:
“赵主任,那是以前的事了,我都改造好了……”
“去你妈的,改造好个屁,滚!”赵主任不耐烦地吼道。
张玉森吓得浑身发抖,退出了大队部。
调到县里的几个“写匠”,用了一周多的时间与王书记反复核计,写了改、改了写,终于县里主要领导讨论后拍板通过了长达一百四十多页的汇报稿。县里给王书记一周的时间,让他回家熟悉稿件。然后回到县里由一名副主任陪同到全县各个单位和各个大队报告。
可是王书记一回到家,光听两个副主任一周来的工作汇报就造了一天半。回来那天,路过公社,叫文教刘助理把他堵住,让他们孤岭抓紧落实学校的临时负责人,并把公社金书记和他的意见以及赵主任的态度告诉了王书记。所以听了两个副主任汇报后,除了安排一下下一步工作外,又提及了学校落实临时领导的事。赵主任满腹牢骚:
“我就不明白,让一个历史反革命的狗崽子领导学校工作,怎么,历史反革命有功啊!”
王书记冷静地说:
“老赵啊,老子与小子不能混为一谈。在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问题上,你确实应该提高认识了。你不曾经领着造反派唱过那首歌吗:‘什么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背叛’吗?要反动老子的后代站过来,背叛他们的老子,成为革命队伍的一分子,是我们的责任啊!”
“我没看王文才哪儿背叛了他反动老子!”赵气愤地反驳道。
“公社领导对王文才征兵时和在三宣队时的表现做了考查,并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所以刘助理向金书记汇报后,金书记才点头。不要再说什么了,要按照上一级革命委员会的决定去办,你要到学校去向老师们通报一下。”
赵主任看拗不过,就说:
“通报可以,也不是正式任命,一个临时负责,就让左青说一下就行了。”
王书记说:
“也行,但是必须立即落实,别让刘助理再催咱们。”
亓正在四队落了户。全家四口人,除了他老伴外,还有两个姑娘:大的二十出头的姑娘叫亓春,家里习惯地叫她春子;二姑娘刚上小学三年纪,亓秋,习惯叫她秋子。两个姑娘长得水灵漂亮,用生子的话来形容说:来了“两个天仙”。春子这几天刚搬来,帮他妈收拾破动烂西的还没有上班;秋子背着书包,亓正把她送到学校,亓正走进办公室:
“请问哪位是学校领导?”
王文才站起来问:“您是?”
“我叫亓正,新到四队落户的。这是孩子转学介绍信。”亓正说着把一张厚纸填写的介绍信递给王文才。
王文才接过来,说:
“您请坐。”
“不用,不用,您看可以吗?”亓正笑呵呵地问。
“可以,我安排。”王文才痛快地回答。
坐在炉子边烤火抽烟的左青,不满地斜视王文才一眼,继续咕嘟咕嘟地抽着老旱。
“那我走了,麻烦你了。”亓正笑着离开了办公室。
王文才送走亓正转身回来,想不到左青劈头盖脸地喊道:
“谁给你那么大的权力?昨天刚宣布完,你今天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要清楚你是临时负责,临时!临时!知道不?转来学生,收与不收,别说我还在这儿,不在这儿你是不还得请示后决定?”
亓秋站在旁边被这突如其来的呼喊吓得直发呆,看着他们俩,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文才说:
“我知道这是大队同意的新来户,孩子只能在这儿上学,也就没在废话。”
左青说:
“什么叫废话,这叫组织原则!亏你好念过大学!”
王文才再不知说什么好,在几个老师和新来的学生面前十分尴尬。稍停片刻,就和声说道:
“左队长,你看这事怎么处理好?”
左青依然板着孔厉声说:
“先让她回去,研究完再说!”
王文才虽然感觉这是没事找事,简单问题复杂化,也没敢再说什么,就转身对亓秋说:
“你先回去,等研究完了,我们随时通知你。”
亓秋却生生地点点头,离开了办公室。
晚上,孙彪收工回来,见邻院的春子正在用大斧头劈柴。斧子夹在了桦木墩子里,拔也拔不出来。春子妈屋里喊着:
“告诉你别劈了,你偏不听!等你爹买药回来再说吧。”
春子看一眼门里嘟囔着:
“等我爹,我爹那腰走道还罗锅八翘的,等他劈柴?”
秋子从屋里出来:
“怎么,斧子拿不下来了?咱俩来,我抱着木头,你拽斧把。”
于是两人用力地拽了起来,结果,秋子没拽住,给春子闪挨个腚墩,疼得春子直咧嘴。
孙彪看了,急忙跑过来,说道:
“多危险,这木头和斧子要是砸了腿脚可了不得。”说着他一脚踩着木墩,两手拽着斧子,晃了几晃,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把斧子拽了下来。他说劈柴最好是早晨,越冷越好劈。这些日子属今天暖和,不好劈。尤其是桦木!”说着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姐俩相互看了看,笑着走进屋。
在屋里,姐俩坐在炕沿上,秋子说:
“姐,听说过没,这人会写文章。是什么、叫什么来着?对,叫诗人。”
春子说:
“得,诗人是随便叫的?诗人就是作家,作家还在这儿呆着呀?我才不信!”
秋子说: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他写不少东西,在县里、市里上过报纸和广播呢!”
春子似信非信地说:
“真的呀,那是了不起的人呢!”
听见外面咳嗽声,俩人知道爹回来了,妈随即喊道:
“放桌子吃饭,你爹回来了!”
两个人爽快地答应着,急忙去放桌子,端饭菜。
亓正洗了洗手,上炕盘腿到饭桌前:
“快,吃饭,今天真饿了!”
“回来就是急的!”春子妈说。
“呵,都快过来吃呀,姑娘”
亓正喊着,一家人都上了桌。
“秋子,学校怎么样?”亓正问。
秋子没好气地说:
“怎么上学还这么难?叫撵回来了!”
亓正感觉有点奇怪,吃惊地问:
“差啥呀,不是说好了吗?”
秋子说:
“关键就是那个姓左的,挺霸道!你一走,他就和学校领导喊了起来,说得研究。”
“唉,也许这里面有什么讲究,等等看吧。”亓正说着又问春子:
“春子你们今天干什么活了?”
“队里没什么活,今天和妇女们搓了多半天包米。听说过几天,要让一些年轻人上南沟修塘坝,我和队长说了我也去!”
“那好,咱刚来吃点苦挨点累不怕。别给领导添麻烦,让村上人看不起。”亓正边吃边说。
“放心吧,爹,什么活也落不下我!干不了最前头,也落不了最后头。”春子自信地说。
“哈,姐,你就吹吧!刚才谁劈柴禾,斧子夹木墩子里拽不下来了,还是东屋孙哥帮助拽下来的……”秋子揭短道。
春子妈一下子乐的“噗哧”一声饭喷了一地。
亓正看着,笑着说:
“看把你妈乐得,你俩演得什么戏呀?”
春子妈笑出了眼泪边笑边说:
“什么戏你两个女儿就地十八滚,一个拽斧子把,一个拽木墩子,结果春子拽出溜了,两个人都来个仰巴叉……”
亓正听了也哈哈大笑起来:
“我这两个千金呀一天净是故事!”
说着全家人都笑成了一片。
王书记这次从县里回来那天,金书记又专门和他谈了一次孤岭大队把四类分子和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混为一谈、混淆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的事。并强调了县里李主任对此事很有看法。金书记说:
“本来我应该找赵主任谈谈这个问题,一是最近太忙;二是怕给赵主任带来什么负担,一直也没找他谈。赵的认识问题让他逐渐提高吧。听说学校你们已经做了工作,但是这还不够!必须要给全大队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开个会,给他们卸卸包袱,承认我们的过错,这关系到党的政策。”
王书记表示:“请领导放心,我回大队后尽快落实领导的指示。”
金书记点头说:“对,一定要快!”
可是这件事关系到他走后赵主任的工作态度问题,一直没想好怎么来做。
但对领导部署的工作也一直放在心上。他最后还是和赵、刘两个主任碰了一下头,传达了金书记的意见。虽然赵感觉不太自在,也不敢公开违抗上面的指示精神,只好硬着头皮听从安排了。
晚饭后,大队大喇叭响了起来,是王书记的声音:
“全大队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请到大队开会,请到大队开会。四队张玉森也请到大队开会。”
王文才一听喇叭里喊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几个字,心就哆嗦,他对李玫说: “不知道又要遭什么罪了?唉,真是活得艰难呀!”
李玫看他一眼:
“你呀,是让折腾出毛病了。你没听是王书记的声音吗?王书记喊得多亲切呀,还说请呢。放心吧,肯定不是坏事!”
王文才听李玫一说,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
“你说得对,对呀!那我赶快去,别迟到了。”
李玫笑着说:
“走,我和你一起去。”
王文才瞅一眼李玫:
“你也去,怎么你羡慕呀?”
李玫说:
“我和你顺道去我婶那儿。”
“把今天我开资回来买的两瓶酒给爷带着。”王文才提醒道。
李玫说:
“对呀,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说着拿起书包,把两瓶酒装进去。两人一起走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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