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大队供销社门前。
被专政的五类分子整齐地站一横排,在背诵“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大队和小队的干部都站在他们对面。背诵后,赵主任讲话:“下面请大队书记、王主任宣布大队革命委员会决定”
王主任向前走了一步,掏出一张写好的纸张,清了清嗓子,十分严肃地念道:“根据阶级斗争的新形势,根据文化大革命发展新的需要,根据党的新政策,大队革命委员会决定:从现在起被专政的五类分子不再集中监改,从今天开始放到群众中去接受广大革命群众监督改造!可以回家吃住;可以与广大社员群众一起劳动。根据上面的精神给适当的劳动报酬,改造好的彻底脱胎换骨的,经过广大贫下中农讨论通过,报请大队革命委员会批准可以摘帽。大队革命委员会希望所有被专政对象不要放松自己的思想改造,要重新做人。四队张玉森,根据他改造中的表现和贫农出身,又是被历史反革命家属拉下水的实际情况,经大队革命委员会研究决定摘下其坏分子帽子,恢复社员名义。”底下五类分子队伍里传出了张玉森的抽泣声。
王主任继续讲到:
“张玉森当然也不要放弃思想改造,一定要提高反腐蚀能力,不要继续给贫下中农脸上抹黑。下面各队队长就分别把自己队的专政对象带回去,回去后开个小会让他们都表表态,然后让家属带回去,明天就正常出工。”
各队队长把自己队的专政对象分别领走了。
临近春节,队里的农活基本上都停了下来,只有几个被专政对象继续劳动。四队冯化伦和几个黑五类在四队队部后面的大粪堆倒粪。本来是天寒地冻的季节,那发酵的粪肥冒着腾腾的热气,散发着一股难闻气味。冯化伦看到大家倒了一大堆,人人头上冒着热汗,就说:“喘口气吧!”几个人有的用手扶着锹把在直腰;有的掏出烟和纸在卷烟。这时候,张玉森用嘴打着“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口哨,背着手趾高气扬地走来,站在粪堆边斜眼看着几个人。冯化伦鄙视地瞪着他,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张玉森用极傲慢的口气对冯化伦说:
“告诉你,本人是贫下中农!今天休息,和你们不一样,老冯你要明白自己身份,给我老实点!”
冯化伦“呸!”了一下,继续卷他的烟。张怒不可遏地说:
“冯化伦,你要知道自己现在是历史反革命!我倒在你老婆胯下,可不能倒在你跟前!你信不?”
冯化伦气得两眼发红,抡起锹向张玉森冲去,被几个人给拦住了。张玉森边退边喊:
“你等着,你等着!历史反革命打贫下中农,翻天了,翻天了!”
这时候正赶上刘队长过来,张玉森见了闭了嘴。刘队长说:
“老张,你来这儿干什么?歇一天不张罗干点什么,就这么游手好闲啊?”
张哼哼哈哈,吱吱唔唔说不出个什么,裂着大嘴笑嘻嘻地走了。刘队长来到粪堆前看着倒的那一大堆粪,对冯化伦几个人说:
“没少干,今天就干到这儿吧。老冯你马上回家,你老婆病了,看去挺厉害,赤脚医生都在你家呢。不行就队里出车去公社卫生院吧,车的事我都说好了。”老冯听了脸色立刻吓得煞白,几乎没了血色,急忙往家里走。进了门,看见老婆吐了半盆子,依然在呕。
“这是怎么了?”老冯急忙问。
赤脚医生说:“早晨吃什么饭?”
老冯皱着眉头说:“和往常一样啊,炖的白菜、贴的饼子。”
赤脚医生说:“刘队长说我们拿不准,就让去公社卫生院。”
于秀秀抬起头,脸色黄黄的,摆着手对赤脚医生说:
“不去,没事,谢谢!你们回去吧,实在不行.再去请你们来!”
这时候队里的车伙也进来了,老冯对老婆说:
“车来了,要不咱们就去公社吧?”
“不去,说不去就不去!没事的。”她又对冯车伙说:
“麻烦你了,没事,不用去!”
大家都走了。
冯化伦和儿子守着于秀秀,都默不作声,这时候秀秀也比刚才稳当多了。冯化伦慢慢地帮老婆倒下,于秀秀蒙上头呜呜大哭起来……
王文才是孤岭最后一个回城过年的青年。昨天朱凤再三邀他一起走,他委婉地谢绝了。他实在不愿意让村里的人把他和哪个女青年连在一起,给自己给别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朱凤一甩手没好气的说了声:
“木头!”
就走了。魏乐媳妇看了就悄悄与王文才说:
“一起走吧,她才出去,还没走多远,人家巴结咱们是好事啊,不是婶说你,也老大不小了……”
王文才怕的就是别人这样把他和谁串在一起,忙说婶:
“不是那回事,你误会了。”
魏乐媳妇看了王文才一眼说:
“什么不是,我看人家就是看中你了。你要看不中,没办法。这事,强扭的瓜也不甜,自己拿主义!”
王文才还是说:
“婶,真不是。她就那样人,对谁都那么热情。公社我还有点事要办,所以不能和她一起今天走,得明天。”
“啊,这样。那就明天走!”魏乐媳妇是个直性子的爽快人,听了王文才的话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
第二天,王文才来到大边沟,在二队李队长门前喊道:
“你们都走没走!”
听到王文才的声音,刘云第一个跑出来,乐呵呵地反问道:“你们是谁?没名啊?”
王文才一时窘住了,接着马上回答:
“刘云,李玫,马红等等你们都走没走?”
刘云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把王文才推进屋。
屋里,雾气朦胧。
“来了?早听你喊了,我倒不出手去迎接,对不起呀!”听话声就是李玫。王文才寻声一看,李玫正在灶炕边忙和什么,再仔细看是在烙粘火勺。他站在旁边看着搭讪道:
“什么都会呀!”
“什么也不会,这也是现学的。”李玫边干活边笑着回答。
“快,咱们进屋去!别在这儿站着碍事。”刘云边说边推王文才。
“进去吧,我也马上完事了。”李玫说。
王文才和刘云进了里屋,马红热情地打着招呼。王文才坐下看着她们问道:“你们不带点粘火勺回家吗?”
“怎么不带,那不是李玫在烙吗?”马红快嘴快舌地说。
“哦,那是你们大家的?我以为是她自己的。”王文才恍然大悟。
“哦,我知道了,你是看我们不干活是不?”刘云把话接过去。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
“谁让我们不会了,能者多劳吗!”刘云进一步解释道。
“你们是今天夜车回城不?”王文才问。
“回呀,你不也是吗?”马红回答。
“是呀,所以来问问你们,好一起走。”王文才说。
“那还早呢,半夜十一点多的车,现在还有六,七个小时呢!”刘云说:“再说我们还没吃晚饭呢。吃了饭还可以睡一会儿。”
王文才“哦”了一声,好象感觉到自己的到来给这些女士们带来了不便。马上说:“那我先走,咱们车站见!”
这时候李玫两手在围裙上擦着,走了进来:
“完事了!凉凉再装,让我送外面院子去了。怎么你要走?我进来你就走啊?"
“不是,你们吃完饭还可以躺一会儿。我们车站会齐。”王文才解释着。
“我们是觉包呀,怎么那么些觉,要回家了谁能睡得着?”李玫对着王文才认真地说。
“要走,吃了饭你再走。”刘云也在劝说。
大家劝着,李玫一把把王文才推到炕沿上坐下了:
“一会儿给你装点粘火勺!”
“我有,我婶给我装了不少。”王文才忙说。
李玫扯过王文才的书包打开看了一眼:
“不多。再说你那是黄米的,我们是粘大米的,不一样!”
“不要,不要!”王文才还是回绝道。
“什么不要!”李玫从王文才的肩上拽下书包,往炕上一扔:“不要也得要!我做的粘火勺有毒药咋的?”
王文才一时手足无措,大家哈哈笑起来。
刘云忙说:“看看,看看,老实了吧,小鬼也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李玫也噗哧一下子笑出声来:“不怕得行?”
大家又哈哈笑了起来。
火车在茫茫的夜色中,风驰电掣的驶出深山。车窗外月亮已经偏西了。李玫从座位上站起来从货架上拿下行李。刘云惊讶地问:“还有好几站呢,干嘛那么急呀?”
“我们到了,在水库站下。”李玫回答道。
“怎么还我们?你一个顶几个呀,双身板呀?”刘云既疑问又取笑道。
“去你的,什么话!他也下。”李玫指着王文才。
刘云几个人一下子愣住了。
“他下什么,他回襄平,不得到南站倒车吗?”马红问。
“哦,我哥哥在水库工作,我先到哥哥那儿去。”王文才接过话来。
刘云又把话接过去:“原来你们是同路人呀!”
车缓缓驶进水库站,王文才对李玫说:“你的行李给我,你背我的书包!”
李玫笑着说:“不好意思。”
刘云说:
“应该的!应该的!谁和谁呀,多余客气!”说着瞥了王文才一眼。
王文才笑着说:“学一回雷锋!”
说笑着下了车。
冬天的凌晨,虽然空中有一牙偏西的晓月,依然是黑黑的。
在水库站下车的乘客就他们俩人。这儿到水库还要有七、八里地,没有公交车,要步行到水库才有11路车到李玫家的住处。这个时候,两个年轻人不敢走黑路,在出站口迟疑了一会儿,李玫说:
“我们到候车室坐一会儿,等天亮一点再走吧?”
王文才点了点头说:“行。”
两个人进了候车室。侯车室里只有一个老头在烧取暖的炉子,显得空荡荡的。两人在离炉子近一点的椅子上坐下,拉开好大距离。李玫看一眼王文才,感觉这人太封建,就笑着说:“你真有意思!”
王文才不解她的话笑了笑。
“你离我那么远,怕我吃了你呀?”李玫这句话倒让王文才朝她靠近了一点。
李玫说:“刚才在车上,刘云她们的话,你别介意,她们就是爱说爱笑的,没有恶意?”
王文才故作糊涂,说:“她们说什么了,没说什么呀!”
李玫斜看了王文才一眼说:“装啊,你?”
“真的,我没注意他们说什么。”王文才依然那样说,接着他把话题叉了过去:“你怎么还扛个小行李回家呀?”
“那里面是我在老乡家买的猪肉,还有粘火勺。打行李时你没看见呀”李玫说。
“哦,那时候我不到供销社去一趟吗?我说呢!”王文才解释着。
“你说什么,嫌沉了是不?”李玫故意逗着王文才。
“不沉,不沉!”王文才忙说。
“那就对了!早知道你说不沉,我再多拿点东西好了,你不说学雷锋吗?”李玫笑着说。
“真的不沉,队里装送公粮车,我背过二百斤的麻袋呢!”王文才骄傲地说。
“真的?”李玫吃惊地看着王文才。
“那还是假的?”王文才的话里充满了肯定。
“就你这排骨一样的身板儿?我不信!”李玫睁着两只大眼睛带着疑问死盯着王文才。直让王文才有点不好意思把头转向一边。李玫看着他憋不住笑出声来:“你呀,你呀!”
说着李梅打开自己的书包掏出两个大纸包对王文才说:“你买这个没?”
王文才这才不得不转过头来:“什么?”
“花椒,大料呀!”李玫说。
王文才晃着头说:“没。这个,不用我买!”
“给你一包!”李玫塞过去:
“不用?男人就不要学会过日子呀?”
“不,不要,我妈妈能买!”王文才客气地推脱着。
“你家是你家的,这个好啊!”李玫说着一把抢过王文才的书包塞了进去。
看炉子的老头,看着两个年轻人,笑着说:
“小伙子,你有眼力,找的这个对象好啊,将来准会过日子!”
王文才听了一下子脸红的脖子,李玫忙说:
“大伯,我们是同学。”
“那同学就更好了,门当户对呀,般配!般配!”老人根本没听明白李玫的解释。
“我们不是对象,是一起下乡的。”李玫又说。
“哦—哦—”老人忙带歉意地说:“这样,这样,我误会了,误会了!”不再说话了。
窗外,渐渐亮了。
王文才扛起行李,说:“天亮了,走吧!”
两个人走出了候车室。在通往水库的路上,两人沉默地走着。脑海里重复着看炉子老人的话,都感觉有点发窘。
道上除了他们俩,一个人也没有,一片沉寂。
还是李玫先开口了:“怎么,你生气了?”
王文才忙说:“生什么气呀?”
“就是那个老人说的话惹着你了呗……”
“他不了解情况,随便说的,不值得去生气。”王文才好象毫不在意的样子说。
“我以为他把我们俩捏在一起,你不高兴了呢!”李玫看着王文才的表情说。
“没有,没有。不知不怪!”王文才只是否定,没有多说。
“沉吧?来我扛一会儿。”李玫问。
“不沉,不沉,走吧,怎么也比你有劲。”王文才执意不肯把行李让给李玫。
这时候,朦胧的晨色里他们后面传来了车马声。不一会儿车就来到他们跟前。李玫忙上前打招呼:“大伯,我们是下乡青年回城过年的,行李拿不动了,捎捎脚好吗?”老车伙停下车:“你们到哪儿?”
“水库。”王文才忙说。
“上来吧。”
两个人边说谢谢边上了车。
到了水库公交车站两人下了车,向车伙道谢后,李玫对王文才说:
“我们该分手了,谢谢你,为我劳苦了!”
王文才只是笑笑说:
“我要到管理局宿舍找我哥哥去了,再见。”
王文才走出老远,听后面李玫喊:“哎,你什么时候回去,我初十!”
王文才回过头说:“我也差不多。”
李玫听了王文才那不确定的话,嘴一撇,说了句不满的话:“差不多,什么叫``差不多?还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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