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掌灯时分,长长的爬犁阵象一条游龙才从沟里游动回村。
孤岭村道南道北的两排高矮前后不一的草房都已经炊烟缕缕。其实,各家各户的饭菜早就做好了,热在锅里,现在烧火显然是在烧炕取暖。王文才拽着空爬犁走进院落,魏二悠闲自在地跟在后面。魏乐媳妇推开房门大声喊道:
“小二,你怎么让你大哥拽着爬犁?干一天活他够累的了!过去也没干过咱庄稼院这苦活……”
“大哥非要他拽不可!可不是我让的!”魏二辩护道。
“是,大婶,今天一天送粪都是他拽爬犁,够累的了!回来我拽的是空爬犁,不用出力气呀。”王文才替魏二解释着。
魏乐媳妇笑着说:
“他干那活累不着,你看他那身板子象牛犊子似的!”
魏二笑着说:
“象啥不好,还象牛犊子!”
魏乐媳妇笑了:
“快进屋吃饭,今天咋这么晚才回来?”
魏二稍带怨气地说:
“队长说就那么点活了,干完省着明天还去。累死人不偿命呗!”
南北炕两张八仙桌:孩子都北炕,爷爷与魏乐还有干活的都在南炕。魏乐媳妇往桌上端菜端饭,两边早就狼吞虎咽的开始了。
魏二说:“听说那个叫杨什么的青年回城了。”
“杨蕊。还杨什么!”老大在旁边补充道。
“是,是,就叫杨蕊,就是跟大哥一个爬犁那个女生”魏二说。
魏乐媳妇走进来:
“对了,是转到城边子一个公社去了。今天来个汽车把行李拉走了,还给你大哥他们几个写的信,还有刘队长、赵小个子的。这不刘队长上午送过来的。”魏乐媳妇到炕琴柜的被格下面掏出一封信,递给王文才。王文才没有马上打开,揣在了衣袋里,继续吃饭。
外面的广播喇叭又响了起来,是大队会计的声音:
“社员同志们注意了!社员同志们注意了!播送一个好消息:今晚上就是现在,马上就要开始了——公社电影放映队在供销社门前放映电影《沙家浜》,希望大家快来观看。”
魏二一听高兴地说:
“好长时间不来电影了,大哥咱去看去!”
王文才说:“你们先去,我歇一会儿再去。”
魏乐媳妇说:“你当你大哥是你呢!让他歇一会儿再去!”
全家人急忙吃了饭,就都奔供销社大院去了。魏乐媳妇也把碗筷放在锅里,对王文才说:“我也去了,回来再收拾。”
王文才说:“婶你先去吧,我躺一会儿也去。”
王文才见大家都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了自己。他把锅里的碗筷刷了,就急忙在炕头靠近电灯的地方、从口袋里掏出那封杨蕊给他的信,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也许是激动,手有些抖:
文才哥:
请原谅我这样称呼,我知道你一直没有读懂我的心。我钦佩你,敬重你,你的影子每天都在我脑海里……在一起的时候,我多想说一声我心中酝酿已久的话,即使是三个字,我却一直没有勇气向你表白。现在看来,多亏我当时的羞愧,没有说出口,否则也许对你是一种莫大的伤害。后来,我才明白:我父母不同意我的感情走向。特别是我患有严重心脏病的母亲以身上的重病要挟我,甚至在镇上招待所给我下跪,逼迫我顺从他们。可恨的“唯成份论”使他们用尽手段粉碎了我的梦。夜晚,我不能入眠,思念与痛苦令我默默地把泪水咽到心里,我的心在流血!难言的苦衷与谁诉说?我因此病倒了,住进了医院,病稍有好转,他们担心我去实现我的最大心愿,就托人把我转回城郊公社。看来这也是缘分,人们常说聚散都是缘,这也许是吧?破碎的梦在我心中凝结成由衷的祝福,那就是:希望你将来比我好!我们不能牵手,但我深信是心里珍藏永远的朋友!我知道“唯成分论”的桎捁迟早会被时代粉碎,希望哥哥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坚定你奋斗的信心,!相信你会找到更知心的终身伴侣,文才哥,再见!
杨蕊
1.20
其实,对王文才来说,这么长时间他怎么能读不懂杨蕊的心?只是由于自己的家庭背景和运动中站错队背上的黑锅,把爱偷偷藏在心里,再不愿意去拖累任何善良的女性、当然也不愿为此自己再遭受一次感情上的重创。有谁知道他精神上流血的伤痛和经济上不堪承受的重负呢?父亲被专政后,家里的老母亲带着五个兄弟姐妹过着没有经济来源的生活,靠哥哥和他每月寄回的几十元勉强度日。他真的没有勇气和闲暇的心里去考虑个人的未来。然而杨蕊对自己如此的情深意笃,却打动了他虚弱的心。他,流泪了,可怜自己、更可怜年轻美丽不该陷入情海的杨蕊。他无奈,此时此刻感觉什么堵在心口,一种窒息的感觉令其喘不过气来。他把信揣进衣袋,走出房门。顺着村中穿过的202国道,向村子东头走去。到了村子尽头,他又踏上了去沟里的雪路,这就是他和杨蕊曾经一起送粪的那条路。它象一条录像磁带,把杨蕊的音容笑貌又送进了他的脑海里:杨蕊那甜甜的、淡淡的微笑、那深情会说话的眼神、以及那温柔令人心怀荡漾的话语……回想起来,让他从来未有的激动。
天空那轮不圆满的月亮,为大山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辉,冷清的气氛与其冷清的心态吻合在一起,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猛醒过来。我怎么走到这儿来了?一切都过去了……杨蕊没有留下通信地址,看来是不让我给她回信。也许回信让她父母知道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再一次影响她身体健康……一切一切权且当做一场梦,只要杨蕊忘记我们的往事,身体健康就是自己最大的心愿!唉,该回去了,电影该演完了,这一切只能自己知道,再不能流露出去……王文才想着,转身沿着来路走回村子。说也巧,正赶上电影结束,他回到魏乐家,魏乐问他:
“电影还好吧?”
他搭讪道:
“好,真好。”
他根据自己过去对故事的了解回答着大家的问题。
聊了一会,便熄灯休息了。南北两炕很快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可是他却迟迟不能入睡,心里回旋着杨蕊的音容笑貌,翻来覆去,感觉浑身酸痛,腕子炕大柜上的座钟响过12下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似睡非睡的进入梦乡。
供销社门前的小广场,几个孩子在跳皮筋,边跳边唱:
跨过山,
躺过河,
累不弯腿,
磨不破鞋。
天下事看个绝:
孤岭有个三只手,
偷咱队里猪下颌
你说缺德不缺德……
大队王书记从供销社出来,听孩子们唱这皮筋歌,一下子怔住了。哈下腰去问:“这是谁给你们编的歌呀?”
“我们也不知道,反正看别人唱,我们学的。”
“别唱了,让人听了不好听!”王书记微笑着跟孩子们说。
“听说这是真事!”一个孩子说。
“哪的事呀?”王书记追问道。
“四队呀,他们唱‘李老二真缺德,偷咱队里猪下颌’,后来不知道谁改成‘三只手’了”那孩子说。
“啊,这样。别唱了,那不影响咱孤岭名誉吗!”王书记拧着眉头劝孩子们。
“你把小偷抓起来不就好了?”孩子们跟王书记提出了要求。
王书记感觉孩子说得在理,就说:
“好,我问问,坏人坏事一定要与它斗争。这行吧,别唱了。”
说完走回大队部。
进了大队,说也巧正好刘长林副主任在那儿,王书记便急切地说:
“刘主任,你听到孩子们跳皮筋唱的儿歌没有?”
“什么儿歌?你可真有闲心!”刘主任愣了。
“还闲心,这可是大事,替咱们扬丑呢!”王书记认真地说。
“什么丑呀?”刘主任一时摸不到头脑。
“听说是你们四队的事,唱‘孤岭有个三只手,偷咱队里猪下颌’。”
“啊,这事怎么传的这么快?是,前天队里杀两口猪,准备过年分给社员。猪下水,猪头怎么分?只好先煮熟了分,第二天一看两个猪头的下颌叫谁给偷走了。”刘主任说。
“不知道谁呀?”王书记问。
“正调查呢。”刘主任说。
“我告诉你吧,人家唱出来,是你们队饲养员李老二。”王书记说。
“是吗?”刘主任不太相信。
“原来那皮筋歌是这样唱的:李老二真缺德,偷咱队里猪下颌。”
“啊,这是谁编的,一定知道底细!”
“我估计谁也不能承认,但是这是个线索,可以摸摸。”
“好,今天我亲自去抓这件事。”
“对,抓住了,估计那歌也就不能唱了,这是群众的心里话呀!”
吃过晚饭牛辉去喊王文才到队里开会。
“才子,出来!”
魏乐听出是牛辉的动静,就朝窗外喊:
“进来,在外面喊什么,门口也没挂杀人刀!”
“哈,大叔说话真有趣,我是找才子出去,开会前走走。”
牛辉说着进了屋:
“做什么饭这么香!”
“烙的黏火勺呀,你们还没烙呀?”魏乐媳妇说。
“泡上米了,一半天吧。”牛辉说。
说着魏乐媳妇拿着两个塞给牛辉,牛辉接过来一口咬个月牙:
“真香,没白来!”
说着和王文才走出房门。
“这小牛一天可真乐呵,咱家才子没他开朗!”魏乐媳妇说。
“你知道什么,才子可不一般!是他父亲被专政和自己文化大革命站错队影响的。”魏乐告诉媳妇。
“啊,我说的呢!反正我知道才子是大学毕业,一看就知道比他们几个都有学问!”
“你看,你看,你变得可真快!”魏乐笑着说。
“少频嘴,我说的是实话!”魏乐媳妇瞅了魏乐一眼,把他的话顶了回去。
在去南沟的路上牛辉和才子并肩走着。起伏的大山,罩着皑皑白雪,茫茫的森林在晚风中发出轻微的涛声,远处几声野鸡的叫声为边外的老山老峪平添着宁静,两人默默走着,呼吸着大山里清新的空气,可能是快打春了的缘故,不像以前那样嘎巴嘎巴冷了。
“找我好象有什么事?”王文才问。
“没事就不能出来走走啊?一起来的走了一个,就剩下我们三个了,不和你走还和朱凤走啊?不怕扯出闲话呀?我。”牛辉回答。
“反正杨蕊一走,朱凤可是怪寂寞的。”王文才说。
“那是啊,不过我想还有比朱凤还寂寞的。”牛辉的话指向性十分明确。
“谁呀?”王文才显然是故作镇静,明知故问。
“别跟我装,你,就是你!装什么糊涂!”牛辉的话单刀直入。
王文才一惊:
“你说什么呢?这玩笑可开不得!”
牛辉马上回敬道:
“除了傻子看不出来,七、八岁小孩都能看出个四五六。说真的,都过去了,就当一场梦吧!杨蕊那人是个好人,可她父母太左,‘唯成份’论思想太严重,说死也不同意杨蕊的选择。她妈又下跪又磕头地威胁杨蕊,最后把杨蕊转回城郊公社了。杨蕊没给你写信吗,给我带来的信要我好好照顾你,我带来了,你拿回去看看吧。”
“不看了,她也给我写了一封,估计内容差不多。”王文才说。
“她说要我帮你找个好人,让你一辈子都幸福,尽快忘记她!”牛辉看着王文才,诉说着杨蕊对他的委托。
王文才听到这儿,哑言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流下了两行眼泪。
牛辉继续说:
“看来你与杨蕊,可能性不大了。看了杨蕊的信,我倒想起一个人,就是大边沟大队的大学生李玫,那人倒挺好的。”
“得,我们不唠这些了。我现在也没心事解决这个问题。”王文才心乱如麻,不想再提及任何人。
“想不想也得想,莫非你想当一辈子和尚不是?这话先撂下,不过你心里要有个数,队里快开会了,咱们回去吧!”
说着两个人转身走回村子。
四队队部烟气缭绕。
炕上挤满了人、屋地长条橙上挤得满登登的、还有不少南面靠窗户、西面靠墙站着的,七嘴八舌地唠着家常。生子还是来得老早抢着炕梢一个老地方,一群年轻人围着他,让他讲一个新鲜事。他推辞了一会儿,又打开了话匣子:
“咱说邻队那个老郝,每天穿得破衣落索地,象孙猴子那身差不多少,滴溜浪噹的。上礼拜天干了个花事,花五毛钱把一个寡妇玩了,玩了大半夜。女的说时间太长,得加点钱。你猜他说什么,加钱没有,油还行!”
那寡富妇说:‘油也行,你给多少?’
‘一壶!’花子来了大方劲儿。
寡妇听了忙问:‘就是你去油坊换油那壶啊?’
‘亏不了妳,放心吧!’花子笑着说。
你说他那花子可真厉害,还没等女的应声,说来就来,油就来了,加个老满!”
一个年轻人插嘴说“别白话了,这话你怎么能听见?”
生子斜看了那年轻人一眼:“这话要有半点假的,咱队丢的猪下颌就算我偷的行不?告诉你那花子玩完,上山放牛的时候与小羊倌说的。小羊倌说‘花子说起来眯着眼睛,还说就是和老婆那不一样,好受着呢!’”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油给没给呀?”烂眼胡关心地问,惹得大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王文才和牛辉进来靠着门边的墙站着,听了也捂着嘴笑出了眼泪。
这时候刘主任边卷烟边走进来,会计急忙让出座位。刘主任没有坐下,站在那个位置开口说:“小会停止吧,生子你们那儿也暂时停下来,竟他妈扯不正经的!”大家哈哈笑了起来。刘队长接着说:
“现在咱们开会,会议内容就一个,大家不知道听到没有小学生跳皮筋时唱的歌?今天在供销社门前几个孩子边跳边唱,大队王书记碰上了。回到大队跟我说‘你们四队真出奇添彩,孩子们唱出来了、全大队传出来了,咱们正搞政治建队试点,上面来人听到了,这不是打咱革委会的脸吗?’王书记说,听说那歌原来把是谁都点出来了,后来改过来了,这一改影响更大了,把咱整个大队带上了。谁知道那歌怎么说的,谁知道?学一遍咱们大家听听!怎么,谁也没听见啊?生子你不专门搞小道消息的吗,你说说!”
生子大声喊:
“这也不是小道消息呀,大队领导都知道了,还什么小道消息?队长就是看我不顺眼,也不是咱偷的!”
刘主任把生子的话咽了回去:
“别费话,你不能听不到,快学一遍!”
“学就学,可是原来的我没听见,就是现在这个,这么说的:
跨过山,
躺过河。
累不弯腿,
磨不破鞋。
天下事看个绝:
孤岭有个三只手,
偷咱队里猪下颌。
你说缺德不缺德……
生子说完,大家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刘主任说:
“咱们社员的觉悟哪儿去了?大队政治建队在咱队搞试点,咱们可好!大家说这是谁干的?知道的就给揭发出来,不用客气,歪风邪气一点要压下去!今天偷猪下颌,明天胆子大了,还不把把队里的猪赶回家杀了!挖社会主义墙角,挖集体墙角,我们决不允许!”
屋里静了下来,一时鸦雀无声。
刘主任继续说:“王书记把原来的儿歌让孩子说了一遍,贼的名字都点出来了,是谁,我看也该坦白了吧!”
屋子里沉默了好一会儿,静静的。
突然,西墙角传出了一阵抽泣声:
“队长不用问了,那丑事是我干的,我不要脸!自私自利,败坏了咱孤岭的名誉。”说话的人是李老二,四十多岁,蓬乱的头发,一脸憔悴,声音有些发抖,他是队里的饲养员。大家目光一下子投向他,显然神情里充满了蔑视,他继续说:
“俺四十好几了,一直没有孩崽,前几天俺老婆给俺生个儿子,可是就是奶水下不来。邻居们说就是缺少油水,我想把家里那只大母鸡杀了,谁知道那母鸡不该死,大冬天开始下蛋了。大家都知道今年春天闹鸡瘟俺二十多只鸡就剩下这一个,老婆说死不让。好不容易盼到队上杀年猪,可是队上又决定过几天再分给大家。那天队里煮猪头猪下水,趁队里让我看火的时候,俺就干了这蠢事,呜 —— 呜 ——就是想让老婆有点奶水,呜——”
大家听了心里都不是滋味,李老二是个老实人,平常人缘也不错,大家纷纷说:“认错就好了,他也是万不得已。”
刘主任听了也滋生了同情心:
“唉,你跟我说一声呀,特殊情况队里也不能不通人情先把肉领回去不就得了。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谁也别提了。说起来我也有责任,杀猪那天会计问我分猪肉不,我怕分了有的人家先吃了,过年不见荤,过年真要是领导下来走访看见有人家里连点肉星儿也没有就不好了,我决定到年底儿再说。个别情况我也没了解一下,李二也是,你那种情况跟我说一下,先分点回去也不是不可以,免得闹出这么大笑话来。明天我到小学去找迟校长,让他们给孩子编个好的。这事就翻过去了。李老二,你这事也不能就这么拉倒了,集体财产嘛不能私人随便占有,扣你三天工分。”
李老二忙说:“行,我认,谢谢领导和大家原谅了我……”说着又哭了起来。
刘主任接着说:“行了,别哭了,王会计记着扣下三天工分。”
会计点点头。
“好,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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