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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全黑了下来,青年点门外传来了“哒哒咧咧”的吆喝声。
“到了,到了!”赵师傅喊着和三个青年迎出门去。
“他妈的!不顺当,喝口水都塞牙!下了乐呵岭,走到大槐树那儿,东面开来辆‘大解放’,疯了似的向我们逼来。我往旁边一靠,连人带车翻进沟里。你说那汽车司机停都没停,一溜烟的跑了。还算万幸咱们俩还没摔怎么着,可是这车却弄不出来了,多亏二队的马车从县城回来才帮我们拽了上来。”老孙边骂骂咧咧的说着,边帮王文才往下搬行李。
赵师傅听了哈哈大笑:
“老四,早晨你去的时候我就说你手把不行,赶车没出过远门,怎么样?”
“得!还笑!这算什么远门?从这儿到公社也不过是一泡尿的工夫!”老孙放下行李,才想起来向大家介绍:“对了,这就是咱队新来的大学生,叫王、王……”说着转过身去看着新来的年轻人。
“我叫王文才。”三个年轻迎上前去,当然最爱说话的是那个男生牛辉,拉着王文才的手问寒问暖,显得那样亲热,仿佛是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老孙屋里站了一会儿,转身要走。老赵让着说:
“在这儿一起吃吧!”我给他们包的饺子。”
老孙摆了摆手,笑着走了。
矮个子赵师傅,向四个青年打声招呼:“你们先唠着,我去煮饺子。”就急忙到外屋去忙活去了。
三个中专生围着一个大学生热热乎乎地唠了起来。年轻却老成持重的牛辉嗓门亮亮地说:
“我姓牛,名字牛辉。辉煌的辉。这名倒可以,就是名不副实。咱可一点也不辉煌,呵!她叫杨蕊、她叫朱凤。哈,你看:一个杨(羊)、一个猪(朱)、一个牛,加上你三个动物一个人,看来你就是饲养员了。”说完四个人大笑起来,笑得真的很开心。
王文才笑着说:“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一个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以后咱们都要争当贫下中农的好学生。”大家听了,都一致叫好。
“就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看人家到底是大学生,就是站得高,、看得远!”朱凤认真地说。
王文才听了倒不是怎样高兴,看去却有几分尴尬。接着大家又唠起了自己的家乡,除了牛辉是本县芒市公社的,其余都是城里的。王文才是本省襄平市的;扬蕊和朱凤都是本市的。逐渐言谈的主题自然地归拢到接受再教育上来,也聊到自己的同学到本县的有几个,都到哪个公社,谁暂时留到县革命委员会帮忙等等。
“ 好了,饺子好了,咱们吃饭。”
赵师傅端着一个泥盆,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走了进来,放到从他们家借来的八仙桌上。接着又回身拿来几个二大碗和半碗蒜酱:“吃吧,馅不算太好,还可以。乡下吃这样的饺子就算可以了,比不上你们城里,这面还是刘队长特意到公社找粮管所批的呢。”
牛辉第一个端起碗来,从盆里往碗里捡饺子,一个一个的捡起来没完。大家有点愣神!等他捡了带尖的一碗说了声:“你们先吃,别等我!我给赵师傅家的孩子送去。”大家才明白,赵师傅急忙拦住:“不行,那可不行!”
“怎么不行?刘队长有话!我们少吃几个有什么!”大家推开了赵师傅,牛辉急忙走出了门外。
是啊,刚才在赵师傅家包饺子,赵师傅四岁的小女儿嚷着要吃。赵师傅老伴说:“等,等一会儿包好了妈妈给你煮,现在是生的不能吃。”等包完了,赵师傅全都端到了青年点。身后是小女儿要吃饺子的哭喊声。你说这饺子不让孩子吃到,他们几个青年怎么能吃得下去。
牛牛辉回来了,大家才开饭。赵师傅虽然也是与大家一起吃,看得出来他只是做个样子而已,半天咽不下去一个。即使大家再三劝他多吃,他还是那个吃法,没吃几个就撂筷了,推拖是自己从来不爱吃带馅的。正吃着,突然进来一个衣着又脏又破的罗锅男人。个头一米多高,红红的眼睛,烂着眼边。进来就吐字不清地说:“这回咱队可来有文化的了。”嘻笑着靠在炕头边的墙角,两个眼珠子不动的盯着那装着饺子的泥盆。赵师傅瞪他一眼:
“你来干什么?回队部去!”
“怎么,这儿不能来呀?门上也没挂杀人刀!”烂眼睛笑嘻嘻地回应着赵师傅。大家吃得正香,被这满身异味的不速之客熏得发呕,都默默地放下了筷子。
“开会怎么着?贫下中农大会还得找我参加呢,你们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会?”烂眼睛反驳着赵师傅,眼珠子还是在那装饺子的泥盆里转。
隔壁五队的三个青年又过来了,大家让他们吃饺子。他们都说“吃过饭了”。接着彼此介绍一下后,攀谈起来。也许是同族,聊得很融洽,直到刘主任跨进门槛才道别。临走从不认生的陈慧笑着说:
“有事就找我们,咱们都是来接受再教育的。不愿意过去就敲墙,你们放心这比电话还灵!”说得满屋的人都笑了。
“笑什么,把墙拆了咱们就是一铺炕!一家人!”大家的笑声更大了。
隔壁五队的青年走了,大家让刘主任吃饺子,刘主任执意不吃,摆着手说:“我刚撂下饭碗,肚子装不下了!”说着刘主任让赵师傅给烂眼睛抓了几个饺子,他又冲烂眼睛说:“你赶快走,以后不准到这儿来!”
烂眼睛笑着应声着,一口塞进去几个饺子,没等跨出门槛,竟然咽得打起一个个嗝来。
“这人是残疾人,是队里的五保户。四十多了没个家,晚上就在队部的炕上睡,埋了八太的,一辈子不洗两回脸。我认识他就看见他眼边烂得红红的,大家就叫他烂眼胡。因为他姓胡,大名叫什么,他妈的我一时也叫不上来了。人家是哪有事哪到的主,以后来撵他。”虽然刘主任这样说,可是几个人心想谁能说这烂眼珍个不字呀?青年们懂得狗尿苔不济,可是长在金銮殿上,人家是贫下中农啊!
接着,刘主任又掏出烟纸,掏出烟沫,又熟练地卷起一棵烟。点上后狠吸了一口说:
“今天咱不算开会,我先介绍一下队里的情况:我们四小队62户:贫下中农47户、中农11户、地富4户;土地423亩,马车两挂,牛车6挂;大牲畜18头,目前五类分子7人,现在大队都统一地关在一起,戴白袖标,什么名字、什么罪名写得明白。这个,大家注意:你们来接受再教育可不是谁都是老师,要注意成分,注意成分呀!今天不多说了,你们早点休息。坐火车也累人呀!对了,两个女的南炕;两个男的北炕。”
听到这儿,大家楞住了。但是谁也没说什么,只是牛辉说:
“刘队长:今晚我请假,我叔叔家在尤家街我想去看看”
“那好,你去你的,你们三个早点休息!”说着刘主任走出屋去,赵师傅也随后出了门。
王文才看看两个女生,自己不觉脸红了起来,感觉有点尴尬。他追出门去:
“刘队长:这么住不好啊!”
“怎么不好?”
“你看男生和女生同住一个屋里……”
“怕什么?封建思想,念那么些书还封建!去吧。”
“不行,真的不行!”
“怎么不行?人家五队不也是男女住在一起吗?怎么了?不是很好吗?不要想得太多,你们知识分子想得就是多!”说完,刘主任匆匆地走了。
“不行,队长!真的不行!”王文才象受了什么委屈,两颗泪珠从他那虽小但很会说话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夜深了。
屋里的两个女生铺开行李坐在炕上,默默不语。她们惦记着坐在外屋锅台上的王文才。山风从山谷刮出来,狼嚎一样的叫,有点慎人。窗户纸也被刮得“呼哒呼哒”的响,灶坑里的火早就灭了,外屋冷了起来。不知道什么时不时被冻得发出“嘎嘎”的声响,王文才冻得直打哆索。朱凤和杨蕊走出来:
“王文才:进屋去吧,咱们今晚都点着灯,坐在炕上不睡。屋里还暖和一点,明天咱们找队长想办法。”朱凤说着眼泪流了出来。
杨蕊说:“咱们今晚就学《毛主席语录》”
三个人进了屋,靠在各自的行李上,拿出了自己的红宝书……
刘主任从大队开完斗批改部署会回来,半夜十一点多了。村子里一片漆黑,静悄悄的,偶尔几声狗叫才会使人感觉这是山里的一个小村落。
“这几个孩子,怎么还不睡?有什么事吗?”他猜摩着径直朝青年点走去。进了门,看到南、北炕上的三个青年都捧着语录本在学,感动得不得了:
“好啊,好样的!明天我开会可要表扬你们的学习精神。睡吧,明天再继续学!”
“队长:你不能走!你走了,我们就一晚上不睡!”朱凤说话了:
“队长,我们不习惯男生女生住在一起!请你理解,真的不行!”
“唉,你们呀!知识分子!刚才还学红宝书,就是学一套用一套,不能活学活用。就这么个小问题你们都解决不了,你们学进去了吗?”
三个人默不作声,三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流出了眼泪。
“你们,真拿你们没办法!好吧,你们都扛起行李到我家去住,过两天沈阳的青年来了就男生女生各住各的了.。”刘主任的一句话,让三个年轻人的脸上露出笑容。
刘主任家墙上的时钟敲了十二下。刘主任与夫人李雅琴分别陪着男生和女生以及自家的孩子在南北大炕进入了梦乡。
1969年,开始了……
孤岭大队,两岭相夹,一路相分,这路是有名的202国道。虽然地处深山,有了这条国道,消息总是不算太闭塞。建立公社革命委员会后,它西边一里多路石山村也划进它们大队,叫孤岭一队。
元旦晚上,公社电影放映员到石山子这儿来放映电影《红灯记》。天虽然晴了,老乡们的话说那叫“嘎巴嘎巴”的冷。山里人爱说“头一天下雪,第二天暖,第三天冻破鼻子冻破脸”。可是周围的农民还是从四面八方涌来,拎着小板櫈抢到前面坐好。五点钟,共同学习几段毛主席语录之后,电影正式开演了。不到十分钟,突然间片子停了下来,这时候喇叭里“喂喂”几声后,又习惯地咳了两声清清嗓子,在场的人听到这动静十有八九毛孔耸然:
“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红卫兵小将们:”
这是大队专政小组组长张玉森的声音:
“现在我宣布革委会专政小组1969第一号命令:四队冯化伦查明是历史反革命,专政小组决定对冯化伦从今天起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冯化伦:滚出来!”
在后面哆哆索索站起来个干瘪老头,一个中年妇女扶着他,哽咽着说:“天呢!咱一辈子也没做什么坏事呀.……”
早就来到他们跟前的专政组的两个年轻人喊:“少废话,滚出来!到这时候还宣传封建迷信,喊天喊地的。”
场子里面顿时有人站了起来带头呼喊起革命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冯化伦!”“彻底清算冯化伦的反革命老帐!”“毛主席万岁!”“革命委员会好!”“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冯化伦被带走了。冯的老婆哭号着跟在后面,被踹倒在去孤岭的小桥上。她泣不成声,没有谁敢上前去安慰和劝说。与反属划清界限是起码的革命觉悟。直到冯化伦去公社办事回来的儿子冯和才把她劝回了家。
孤岭大队革委会西边是供销社,一趟青砖瓦房是当年国民党时的村公所。供销社只用了一少半,专政小组就借用了这儿的三间房:两间是监舍,一间是办公室。此时,办公室里的审讯工作正在拷打和吼骂声中进行。张玉森手持一根三角带声嘶力竭地喊道:
“他妈的,你属叨木鹳子的——就是嘴硬!事实都有,就看你的表现!抬起你的狗头再念一遍墙上的大字!”
冯化伦遍体鳞伤,喘着粗气,呻吟着抬起头来,两眼冒着金光,什么也看不清,但是凭着他刚来时的记忆,他背诵着: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死路一条……”
这时候,门开了。进来一个清瘦、中等身材、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是大队党总支书记、革命委员会主任王继承。傲慢的张玉森急忙站了起来,恭维地说:“王书记来了。”接着转过身去命令几个年轻人:
“先把他押下去!”冯化伦向王书记投去乞求的目光却未敢言语走出了门。.
“玉森啊:‘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啊!要坚持文斗,不要武斗。最近有些同志反映你下手太狠,不行啊。还是要做政治攻势。”
张玉森鼻子眼睛笑得挤到了一起,头象捣蒜捶点个没完,满口应允着:“是,是!”这已经成了他在领导面前的习惯。
“这家伙太顽固,属于顽固不化那一类的。你软他就硬,你硬他就软。吞吞吐吐的不给你往正题上说,三扁担擂不出个屁来,王书记你别急,这样的人我不信我没办法修理他!”
“我不急,阶级斗争是长期的,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关键是要重证据,千万不要逼供信!要提醒你们的是:绝不放过一个坏人,同样也绝不能冤枉一个好人!”王书记的话张玉森根本不明白其中的内涵,只是习惯的应允着。
临走,王书记说:“不要太熬夜了,注意身体。”张玉森非常感动地说:“谢谢领导关心!”
其实,张玉森这人只不过是个“二八月”庄稼人,快四十了还没混上个媳妇,可以说是个真正的“无产者”,和他爹一起过,两口人连个屋都没有。晚上与烂眼胡一样住在队部的土炕上。住在队里、吃在队里,用他的话标榜自己:“我真正是以队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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