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贿 选
△ 铁 佲
头伏的节气刚过了几天,受足了雨水的庄稼正长得茂茂实实的时候,乡上就收到了县里的会议通知,各村要开始选举村委会主任了。
正是一个农闲的好节气,村人还有一刻清闲的自在光景。
在清晨缠绕着缕缕浓重炊烟的村庄道口,柴烟飘散着,纠缠着难闻的焦糊的气息。冯洼村村委会老会计,穿着四个布口兜少了一颗玻璃钮扣的旧中山装,手里拎着一个日日装满账簿、算盘、计算器和红泥印章一类物件的旧皮革兜,来到村口的一截泥土墙前,将一张大红水彩纸抹上粘稠的胶糊儿,就在墙上张贴了一张密密匝匝写满全村村人的选民名单。那大红纸张看去十分的扎眼,过路的村人都凑前歪头看了一眼,才知道村里又要选举村主任了。
一个吧嗒着纸烟的老头,走路的步伐有些虚飘,在土墙前跟人搭话咕哝着什么,从唇边丢出一口口浓浊的烟气。他打了一个咳声,那烟熏的话儿像是说给那张有半人身高的红纸上的村人听:“唉呀,上头又折腾选逑村主任?咱村干部是腐了还是败了?”
又一个抱着悠闲的臂膀,在选民名单上搜觅自己名字的村人,打了一个懒散的哈欠,他说,“又要到了换届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呀?”
“噢,莫不是咱村上的冯主任的女人,又生下一胎才要换褯子?”说着,老头扔掉夹在手指缝间的纸烟头,表情不冷不热地摇摆着头走开了。
那个村人哈哈的大声喘笑起来……
按理说,村主任在政府吃官饭的人里,是个最末等的官,不屑说没有乌纱帽翅和花翎顶戴,连个上头的一纸任命公文都没有。只要是还不知几品官衔儿的乡长一句话,说你是村主任你摇身一变就是村主任了,如同大变活人的戏法一样。挨到了换届选举村人们投上一票,就可以发号施令当村里打头的了。除了村支书,村里居家门户过日子的大小事项,统统由村主任代劳主管了。村主任官职虽说不大,也算是一村之主哩,说出的话就是号令,就是村上的一道道圣旨了。这样每回选举村主任,村人决不会屈了自己的眼光,一旦选得丢了眼神,连肝肺都硌得发疼,于是,谁都格外看重自己手里的那一张选票了。
冯洼村里现在的村主任姓冯,贱名叫冯丑儿。姓冯的门户是大家族门,子孙繁衍得就快,几乎在村里占据了一半的人口,这就使冯丑儿的地位很牢靠,底气也足,说出的话也就很有几分号召力,吐出的一口痰都是一根铁钉。他一手操办的事情,还没有多少村人肯拆卸他的台,甭说伤害他的脸面了。况且冯丑儿也是见识世面的人,碰着跳蚤就说跳蚤话,撞着哪尊佛像就烧哪炉香,乡上的官人干部都顺眼瞧他的。他在村里孔支书的脚前脚后转,一时一刻拿孔支书的话当圣旨,冯洼村的百姓谁还敢有不满意他的理论?
偏偏这回选举村主任就让孔支书格外的头疼。本来他往乡里报送填写的村主任候选人上,除了冯丑儿,还有村里的农技员李来福。村人都是热了眼看李来福的,人很敦厚,又肯在土地上钻研,在村人中间很有口碑,孔支书也就挥笔把他填报上去了。不知咋的,几天后乡政府的黄乡长就打了电话给他,说了一句李来福条件还不够成熟,需要在村里锻炼几年后再说,就这样一笔勾抹去了。
接着,孔支书的小舅子也赖着脸皮寻到他家,嚷嚷着也要参加竞选村主任。孔支书知道他在县城里混事,又是跑推销又是开公司,怕是腰缠几万贯资财了。回到村里盖起了三间四合院式的翘角起檐的砖瓦房,显得威威势势,在村里气派得很哩。他缠磨姐夫说,我在外面混事儿,才知道疏通起事情来真是有钱不如有权,这村主任好歹也是肥差,得试一回。末了,他捅开窗子对孔支书说,你是老支书了,恐怕有了今日丢了明日,我接下来坐了村主任的椅子,就不愁弄个村支书一当,到那时冯洼村还是咱们的天下。孔支书听了脸色难看起来,说,这冯洼村可不是咱家的天下,你竞选上了村主任村人咋嚼我的舌头?姓冯的大宅门户能饶了咱?!凭他巧嘴俐牙说死说活也不肯答应,后来还是孔支书的老婆哭天抹泪的闹起来,孔支书才没了辙儿,苦着眉头只好暂时应下他的小舅子竞选村主任。
村里另一个手痒着竞选村主任的是陈臭蛋。
说起陈臭蛋,连孔支书都畏惧着他三分。他在村里能迎风臊臭出四十里路,但村人无论如何也不敢门缝里瞅他,谁也得罪他不起。还是几年前,陈臭蛋硬把村南一块绿得发鲜的放牧场推成了渔塘。村人还能不恼么,都吵吵闹闹的找到村支部,跟孔支书说,陈臭蛋真是无法无天了,他把好端端的牧场掘成了他的渔塘,村里这么些大牲畜嚼扯他爹贼日的卵子?哼,他还在冯洼村反了天不成?弄得孔支书直搓脚板,把地皮都要捣破了,紧皱着面皮,最后吩咐人唤来了陈臭蛋。
陈臭蛋一脚跌进村支部,凶煞着一张黑油皮似的脸,什么也不讲,却从怀里“噌”的抽出一把刀刃鉴亮得闪烁着光芒的切菜刀,抬手劈起,“铮”的一声,削去孔支书面前的一个桌角,把孔支书吓了满身湿汗。孔支书毕竟是统治了三十多年冯洼村的支书,在村人面前咋也不能弄成尿裤子的架式,那往后的日子还咋混,便一脸苦笑道:“臭蛋兄弟,有话说话嘛,动手干啥?你是不是想胁迫威逼村干部呢?”陈臭蛋恶声恶气的说:“日你奶奶的,你装个逑糊涂?你想在老子头顶上拉一堆屎尿啊?!有种的你叫公安局逮了我去呀?”孔支书暼了眼围观的村人,也一时变得不吃硬,抬手要拨打乡里派出所的电话,陈臭蛋气咻咻的扔下了一句“姓孔的,有你的好处”,就掉头而去。
第二日,孔支书正坐在皮椅上一口一口地呷茶,一抬头,他的老婆哭丧着脸折进村支部,满脸有一层未干的泪痕,抽噎着说:“咱家夜里……那四、五亩地的覆膜西瓜,都叫人拔秧了。可惜呀,瓜蛋儿才拳头般大呀。你呀,一定是得罪了哪个狗崽王八蛋,狗日的这么狠心啊?!”就瘫坐在地上大放悲声地咧起嘴巴来。气得孔支书“嗵”的一声软坐在皮椅上,连眼泪都溢不出一颗来……
孔支书知道谁也惹不起陈臭蛋,就招安了他到村里当村电工。他任职三天,一口气的满村收取电费,结果断了孔支书连襟家的电线,害得孔支书心里涩苦得如同嚼了一口劣茶,嘴上却吐不出一个字。因为陈臭蛋的表叔是乡政府的黄乡长,他真是奈何不了他了。这肚里的苦衷跟谁吐呢,只好硬硬的忍下了,答应他也参加竞选村主任了。
这一天风轻云淡,是一个很晴和的日子。村庄外畦畦的庄禾,无力地舒展着青绿色的枝叶。夏天的太阳,像烤着饼的火锅一样,悬挂在学校那片宽敞开阔的操场上。十几面褶巴巴压皱的彩旗插在墙头,在细风里飘展。偶而还有阵阵的锣鼓响,但没有多大的响动,像敲着残破的铁盆。
这场选举村主任的开场锣鼓,就要敲响了。
日上三竿。最后从门口进来的是孔支书、冯丑儿和村会计。那个村会计跳脚很滑稽地抱着一个红纸糊成的投票箱,径直走到学校操场早已搭好的投票台上。陈臭蛋和孔支书的小舅子也早就来了,在远处的一个墙角处大口抽烟。孔支书走到台上,在一张长条凳上吹去上面的浮尘,撂下屁股坐下来。他抬眼望了一下台下黑鸦鸦攒动的村人,咳了咳喉咙,却没有一点痰吐出来,顺口说了一通村里换届选举的事情和程序,说话绕来绕去的,自己也嫌啰嗦了些,看村人们懒得听他说下去,就说了一句:“投票吧。”投票也就开始了。
只是两、三个时辰,投票结果便出来了,没出乎孔支书的意料,他的小舅仅得了可怜巴巴的七票,自然是落选了。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陈臭蛋和冯丑儿都得了法定有效的当选村主任的票数,这使得他心头发紧,不由心里纳闷儿,莫不是他陈臭蛋又臭又硬,村人大多惧着他,才投了他的票?他咋琢磨也琢磨不透这里的蹊跷。说实话,他才不巴望陈臭蛋当选村主任呢,他横踢马槽,任谁也不看在眼里,孔支书如何驯顺了他?他的支书职位咋能当个稳当?坐在孔支书旁边的冯丑儿,面色也有些惶急了,眼睛瞪得快要胀破了,闷闷地想了一会儿心事,不由咕哝出一句:他娘的腿,莫不是陈臭蛋暗地在村里拉了他的选票?没办法了,只有到第二轮选举,再论输赢胜负了。这臭蛋小子真够歹的了,这样想着,冯丑儿手心里就捏出了湿乎乎的粘稠汗水。
村人渐渐地从学校操场上散去。陈臭蛋从墙角处冷丁跃起,拍了拍屁股上沾染的泥尘,悠然的叼上一根香烟卷,满脸绽放着如同天上日头一样灿烂的笑容。经过选举的投票台台角,他故意冲走下台来的孔支书、冯丑儿和抱着投票箱的村会计招了招手,打了一声唿哨,一歪屁股坐上停在学校门口的摩托车,“嘎”的一声蹿出去,忽悠地一股烟尘远去了。
第一轮选举只能到此打住,第二轮的投票必须请示乡里一下,再决定进行最后的选举时日。谁胜谁负,只有老天爷知晓了。孔支书背抄着手走出村小学校,在路上想。
回到村支部,孔支书打电话给乡政府的黄乡长,很熨贴地用汇报语调说了一回村里选举的情况。黄乡长显得有些惊喜,他说:“这样的选举好哇,才体现了民主嘛!上一届冯主任倒是没少给村人谋福利,只是工作还畏手畏脚,缺少工作魄力……,要说陈臭蛋嘛,本人文化素质不高,但政治思想和觉悟还可以,到乡政府没少谈他的理想和抱负,还跟我拍了胸脯的……”。孔支书也是官场上最能体察人情圆滑世故的人,听出了黄乡长的意图,只得噤声细气地说,“那就按黄乡长的想法,冯洼村进行第二轮选举吧?!”黄乡长连声说好,就撂下了电话。撂下手里的电话,孔支书的脸色变得很清肃,有些忧烦地望向窗外,不由嘘叹了一声:“唉,这年月当村官也难呐,难当的村官……”就闷头抽起纸烟来,再也不吭声了。
听说四天后还要进行第二轮投票选举,和冯丑儿竞选村主任,陈臭蛋显得很有精气,每日里都来两盅烧酒。晚饭后,他抹了抹自己油光光的嘴脸,跟沏茶的老婆说:“明日早些起来,烧一锅烫水,把咱家的那口花腰子猪抿了,我已通知了朱一刀的!”
老婆听了冷丁一惊,以为听错了他的口音,连烫好的茶水都溢出茶杯,烫得她杀猪般叫唤起来,急赤白脸的道:“哎呀,你又害了哪股邪风邪气又不逢年遇节,也不是烧香还愿,杀哪门子猪呢?”
陈臭蛋却用教训的口吻,对老婆说,“你个娘们儿有啥见识,杀猪是请全村的乡亲们吃喝一通,来的村人越多才好呢。”
“臭蛋,你青天白日的是不是昏了头?村里老少都来嚼吃一顿,得花掉多少钱哪?吃掉一口猪,够我买一串纯金项链戴的。”陈臭蛋的女人指着他的鼻子,哭叽叽的说。
陈臭蛋猛的一撂茶杯,他说,“你个女人知道个逑?眼瞅着要竞选村主任,多一张选票就能压倒狗日的冯丑儿,来一个家里吃猪肉的,就是一张选我的票哩!冯家是大门户,来的越多才好,你要想办法的去拉拢拉拢…..”
陈臭蛋的女人听了这番话,这才恍然明白了一点儿道理,眉眼一起都笑起来,笑得比平日生动了许多,也就不再唠叨下去了。
一大清早,陈臭蛋家就传出了猪挨刀子的声音,一声声丢魂似的嚎叫。持刀宰猪的是村里有名的“朱一刀”。他在乡政府对面的前街上开了一家“屠宰坊”,专门作着屠宰生意。据说,他每天要抿掉两口肉滚滚的肥猪,宰杀了二十余年,还没有一口挨上两刀才死掉的猪。他杀猪又准又狠,腹腔里从来不窝一 碗血,杀猪如抿死一个虱子,闭了眼也能捅血和剔骨,令人叫绝。
此刻,朱一刀腰扎了一块黑腻油亮的布围裙,站在灶前和两个帮手把一条刮净了鬃毛的白光光的肥膘,摁在大肉案上,剔骨刀舞得旋风一样,一招一式十分熟练精道,仿佛闭上眼也能将一块骨头剔得干净,不沾一丝肉丁儿。
太阳刚有一杆子高,陈臭蛋家就飘起满院的肉香。陈臭蛋的女人走在窄溜溜的土街上,挨家敲打着各家的门户。她穿了一双尖巧的白色高跟鞋,里面衬出一截很有弹性的肉肤色丝袜,走路时腰身扭来扭去的。这个女人把两片薄嘴唇涂抹得血红,说话叽喳着,像一只掉了蛋卵的灰麻雀,扎撒着翅膀从这家飞旋进那家门户,声音传得老远就能听见。足有两个多时辰后,那些还犯着满脸疑惑的土头土脑的村人,三三两两地陆续进了陈臭蛋的家门,吃喜酒似的走进院里。他们被灶厨的锅里搅动的肉香诱惑着,满嘴角涌动着收不回去的口水。老老少少足有六、七十口人,得摆放十几张酒桌,一直躲闪在厨房里掀开一角门帘观望的陈臭蛋,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很快,白肥而香腻的肉膘端上来,血肠盛在蓝花白底瓷碗里,一时间满屋吵嚷不休地吃喝起来。一碗两碗酒喝下去,村人们的脸开始变得酡红,舌头也变得短促了,有几个村人已经吃醉扑倒在了酒桌上。想是搭腔套一一阵感情的时候了,陈臭蛋溜出了自家的厨灶房,满脸铺盖着丝丝的喜气说:“老少爷们儿,大家都要吃得好喝得好,眼前是薄酒素菜的款待,待姓陈的有了出息,再好好的补办补办十几桌酒席。”
“臭蛋,行呵,办得畅快,真够得上那个人字两撇了。”一个村人哈出一团混浊的酒气说。
此时,陈臭蛋显得恭敬的给村人轮番倒酒,转脸换了口气说,“咱自家人还是说自家话,我眼下还得求大伙帮衬,冯洼村第二轮竞选村主任快开始了,还求大伙投我姓陈的一票。你们放心,将来一旦掌权行令,我决不能忘了你们的恩情。如果我说话不兑现,就遭天打五雷轰!”说着,他好像一个陀螺似的,拱着手恭敬地作了一圈揖。
已经醉软成一滩泥水的村人,听了这一席话都傻傻的,望着酒席上的酒肉杯盏发木,一下结巴起来,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但嘴巴里终于没蹦跳出一个字,就踉跄着脚跌出门去,一边走一边叫嚷“好酒”。连白了须眉的冯二爷也抹一把油腻的嘴巴,说得最真诚投入了,他说“臭蛋,二爷最赞成你,投上你一票。”走在他前面的村人也醉歪歪的回转了头,附和一句道:“你放心,咱也投你一票!”半晌儿,那个村人又借了些酒力指天盟誓说:“老天在上,我要是投了冯丑儿的票,让我垫车胶轮!”见他说得那么真挚,陈臭蛋大声阔笑起来。
冯洼村的夜黑下来的时候,朱一刀才提了那把宰猪的明晃晃的钦刀,踩着满地酒气走出陈臭蛋的家门。他左腋下挟着报纸包裹的一块熟肉,也许是被里面散发出来的肉香感动了,他回头连声对站在门口送他的陈臭蛋说:“我可是有主见的人哩,到选举时也投你一票……”
拐过几个墙角,朱一刀见四下里黑漆漆一团,就把那明晃晃的钦刀和肉包掖在一个柴禾堆里,又担心露出破绽来,就细心地用一捆柴草掩上,才放心地拐进一座院落,推开了一扇吱嘎响着的铁门,这是冯丑儿的家。进了屋,冯丑儿还没有休歇,见朱一刀进来脸上就显得很难看,劈头问,你姓陈的褪了一天的猪毛,弄得那么光净,怕是累得不轻吧?他真当了村主任,还不提拔你一个副职?
冯丑儿冷嘲热讽的话里很有滋味,朱一刀看出他早已知道了底细,也不想遮掩下去,就哈哈着僵笑起来,说:“冯主任,你不能这样怪罪人,我也是推拖不掉才硬着头皮做的。”
冯丑儿说,“朱一刀,你也忒狼心,你在外开屠宰坊,村里田地的租种费年年可没少便宜你,转眼就知恩不报了?陈臭蛋顶着风发臭,在村里干绝了坏事,谁肯投他的票?”
“是呀,是呀,可是陈臭蛋太霸道,他是什么坏粪都屙的人,这回不顺从他,往后的日子,非掀一回我的后腚不可!如果选举村主任投他一票,叫我垫车胶轮下。”朱一刀又指天盟誓地说。
“嗯,如果我还能连任村主任,忘不了你这一票的好处。”冯丑儿听罢,脸面上略显喜悦,最后拍着他的肩膀说。
送到门口,冯丑儿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话,转身关闭了黑漆色的铁门。朱一刀回头呸了一口,扭身来到柴禾垛前,害了眼疾似的用手搜寻那把钦刀和肉包包儿,摸到了钦刀坚硬的刀柄,钦刀还在,那纸包裹的肉块却不见了。正这么疑惑着,见不远处卧了一道脊梁起伏的黑影。他刚凑前几步,那黑影“嗷”的发出一声骇人的嚎叫,吓了他一个趔趄,原来是一条狗将那块肉吞吃到了肚里。他愤兮兮地骂了一句脏话,径自往家里转去。朱一刀一脚踩进屋门,他老婆就劈面责怨起来:“你真是窝囊废的,谁叫你去陈臭蛋家杀猪的,那么多冯家人去吃了酒席,还不当话柄说给冯丑儿,他要是怨恨起来,哪里再有咱家的好处?”
朱一刀颓丧地对老婆说,“刚才我已经去过了冯丑儿家,我可是认真地说了咱一家都投他的票。”
老婆骂了一句猪脑袋,气哼哼的说,“你不怕到头来两边都得罪了呀?”
“怕他们个逑?我姓朱的也不犯法……”朱一刀的女人就戳了一下他的脑瓜门,说:“那你说吧,到时候咱投谁的选票才好?”
“冯丑儿呗!”
“呸!”女人将一口唾沫摔在朱一刀的脸上,“你才真是目光短浅没见识呢,依我推理,陈臭蛋才能当选村主任。他有钱,跟人说过卖掉四合院的大瓦房,拉一腚债也要竞选上。况且黄乡长又是他的表叔,少不了给他撑腰壮胆的。冯丑儿呢,他当了几年村主任,家里就肥得满地淌油,老婆放屁都冒油烟,还不是揩老百姓的血汗?他人缘少得可怜,连他的亲侄女都亲口说,他当村主任冯家人没沾着一丝亮光,倒是自己家添了不少财路,谁还肯投他的选票?”
朱一刀听了就与女人理论起来,“你知逑?有官衔的人花些脏钱不值得一惊的,你不弄别人也要弄,谁能给你评论出好坏来?当干净的清官,也没有人肯给你立一块清洁的石碑。选我当村主任,我比他们弄得还要凶。我在乡里开屠宰坊,官场上啥事都看了个真切,那姓黄的乡长一旦下班回家,都到咱肉铺里拎一块精肉回去,明明是买肉,却让我在票据上写成买办公用品的字样。”
朱一刀的老婆说,“就是这个姓黄的乡长,是陈臭蛋的表叔哩。”
朱一刀用不屑的口吻说,“陈臭蛋是村里的臭狗蛋,像是一只绿豆蝇,哪个村人不厌烦他?冯丑儿好歹干了这么多年村主任,总会结交了不少村人的。”
见老婆还要啰嗦下去,朱一刀打了一个哈欠说:“快睡吧,明日还得早起去屠宰坊,选谁当这土皇帝,咱也是草民一个,到头来还是听人家的号令。”说罢,他兜头躺下,不一会儿,鼻翼扇动起来,像睡猪一样的鼾声一声迭一声的响着……
天黑之后,昏黄的光色从窗棂里散射出来,照耀着窄窄的土街。陷在一片烛光里的冯老七,盘腿坐在土炕上,捏着一个沾着漆垢的酒盅喝酒。这当儿,脸上挂着淡笑的陈臭蛋推门进来,看见烛光里冯老七那张斑驳如土墙的老脸,忙漾起满脸的贱笑,说:“冯七叔,你还窝着臭蛋的闷气是不是?”
冯老七知道他是说起断电的事体。还是臭蛋推平了牧场筑成渔塘后,冯老七吆聚了一些村人状告陈臭蛋,从村支部告到乡政府,站在乡政府大院跺脚一通臭骂。到头来,陈臭蛋使了钱平息了这宗事件,不几日,他找了一个理由把冯老七家的电路断了。因为他是村里的电工,说起来倒象城里的电霸一样厉害。
白日里,陈臭蛋就听闻冯老七正给冯丑儿拉选票,一时火油烹心似的。此时,他见冯老七不言语,知道还窝囊着一口气,也就一言不语,独自手持电筒爬上高高的电路杆,用口袋里的铁钳将电路接通了。转眼间,冯老七的屋里一片刺眼的白亮。陈臭蛋见冯老七的脸仍旧紧绷着,有些灰冷,忙一屁股塌在炕沿上,显出很卑恭的样子,凑到近前说:“我姓陈的不顶算个人,惹了七叔一肚子闷气,今儿来陪个礼,七叔不能介意的。”说罢,从口袋里用手指夹出一张面值伍拾元的纸钞递过去,他说,“七叔,这点钱送你打一壶酒喝……”
冯老七脸上不再发灰了,两颗马齿牙呲露出来,摇着一只手推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接收了。末了,陈臭蛋翘起屁股离开炕边,细声说:“七叔,那你拉选票的事情……”
冯老七立时醒过腔来,就有了一丝诌媚的表情,说,“好说,好说,第二轮选举七叔投你一票。”之后,陈臭蛋又连夜敲开了几家门户,口里不迭声地说了一些看似家长屋短的闲言碎语,口气也不是平日收取电费的强硬口气了。凡是老弱病残日子还贫苦的人家,他少不了趟去一脚,丢给人家面值大小不一的纸钞,说是给买营养品滋补身子的。已经快夜半的时候,村里的泥墙角落里不断发出狗的吠叫。陈臭蛋从最末一户冯老疙瘩家出来,肚里却装满了气汹汹的愤恨。他没想到冯老疙瘩年轻气盛,没把他瞧在眼里,敢当面羞辱他,还把他丢给孩子买奶粉的十元纸钞扔出门外。
两天后的夜里,不知怎的,冯老疙瘩家摊了祸事,起一场灾火,将他家屋后的草棚烧成一片焦糊。他心里清晰得很,知道自己得罪了谁,一边扑打着黑鸦一样飞舞的火团,一边想跳脚骂一通,但话到唇边,又象喉咙里扎了骨刺一样,把骂爹骂娘的话吞回了肚里。第二天,他就抹着烟熏得灰黑的脸,撞开了陈臭蛋的家门,坐在炕边哽噎得直落泪,搓着一双笨拙的茧手,说,“臭蛋,你再也不能下黑手了,我……投你一票还不行?”陈臭蛋阴阴地一笑,呯呯的拍着自己的胸脯,“老疙瘩,你好明白事体,我当了村主任会记住你的好处!”
冯老疙瘩只是一通苦笑,眼睛涩涩的,眼角粘稠着灰黑的眼屎球儿。
竞选村主任的日子只有一天了,冯丑儿忙跑得脚踢后脑勺。多年不去冯二爷家走动的冯丑儿,竟独自踩了一回冯二爷的门槛。他还没撂下屁股,就陈述了一遍竞选村主任的事情,说到动情处,眼里滴落下了泪珠子。他知道,二爷在冯家族人中很有口碑,凡是冯家的内部纠缠和纷争,都要央他去动口调停。听这么一说,冯二爷满口答应去冯家逐个门户拉一通选票,发动冯家门户人都投他一票。
走在村街上,不少村人撞见冯丑儿,都是裂开嘴脸笑得诱人,说出的话像打喜歌似的,“冯主任,村里你人缘这么好,压倒龟孙子陈臭蛋没问题,我们全家老小可是口头约定好的,认认真真填写你一票!”这几乎是重复了百次上千次的话,冯丑儿早就听得腻烦了,耳朵里几乎结了一层厚茧。他听了这些话自然美得发飘,但决不挂在脸上。
一晃儿,又到了第二轮竞选村主任的日子了。投票还未曾开始,学校门口突突地有响动,陈臭蛋“霍”的从拖着一条黑烟的摩托车上跳下来,走到孔支书面前,将一个折叠的寸宽纸条塞给他。孔支书见纸面上的字迹没言声,拆开后描一眼仍没吱声。蹲在墙角下吧嗒吧嗒如同吃烟一样的陈臭蛋,就有了一分心里不踏实的惶色。但他还是一副精明的样子,走到投票台前,一口气地给要投票的村人们散发起香烟来。
投票的结果很快出来了,票数最多的不是冯丑儿,也不是陈臭蛋,而是平日里闷声不响的农技员李来福。
这时,学校操场上响起一片骚动、喧哗。冯丑儿成了一尊泥塑的傻相一样,蹲在那里呆滞不动,目光里空洞而迷茫。陈臭蛋也眼睛瞪得胀大,像要一下从眼眶里弹跳出来似的。他咝了一口冷气,连牙齿缝里都凉嗖嗖的。再看孔支书的脸上也铺了一层惊讶,继尔抽烟的手指在轻微抖动。还是村会计捅了一下他的腰眼,他才从疑惑中醒悟过来。村会计提示说,“孔支书,这些选票都合乎选举法律的,你该宣布村主任了……”
孔支书挠了挠后脑壳,显得十分焦燥地在台上转磨了一圈儿。台下很静,没有一丝响动,村人都木木地失去了表情地望着他。这时候陈臭蛋突然像被蜂蜇了似的,从墙角处噌的跳起,面目冷得挂了一层清霜,嚷道:“孔支书,黄乡长的话咋样说?”孔支书听罢低下了头。坐在一旁的冯丑儿也硬硬地站起来,“咣”的拍了声桌响,说,“孔支书,我冯丑儿当了几年村主任,可是没少给你效力的,就差没把老婆送你睡了!”
孔支书仍旧挠着脑壳上稀疏得像一丛衰草似的头发,闷声坐着,抽了一棵烟叼在嘴上,在嘴皮上移来移去。停了一刻,他皱一皱眉,突然对台下憋闷得难受的村人咳了一咳,提高粗阔的嗓门大声说:
“我好歹在这村上当头儿,脚走得不飘,路走得还正,就不怕他娘的腿。豁了一条命了,不怕谁撤掉了我的职位,也不怕谁背后捅我的刀子,咱还是按选举的结果办。现在,我宣布,李来福是冯洼村的新一届村委会主任。”也许心里窝贮着太多的苦楚,他眼眶里憋得满满的泪水,终于哗哗地从眼角流溢出来……冯丑儿一时显得很惊谔,继尔嘴里发出混浊的粗笑,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孔支书瞟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跟他说话。台下张大嘴巴的村人听不见,但孔支书身边的村会计却听得十分真切:
“冯丑儿,你落选了,可是怪不得我的,一会儿就去把你昨夜送我的那沓钱取回去。你当选没当选,我都不会花销一张。喝浊水花脏钱,早晚要摊病的。”
说罢,孔支书袖手抄在背后,掉转过头就要离开,这时却有人揪住了他的衣脖领子,猛的大吵了一嗓门,把孔支书骇得心都要吐出口腔,苦眉苦眼地回头看,却是村里的冯老疙瘩。这个硬铮铮的壮实汉子,“咚”的猛捣了孔支书一拳,两片嘴唇不停的颤动,热泪却已经辣辣地从他面颊上滑下来。他拍了一下孔支书的肩头,便扎撒开手,将一张长满密密胡茬的板硬面孔抬起来,仰望着天上飘过的一朵游云。就如同在他的肺腑里爆发出来的响雷一样,他大呼了一声,声音如撞钟似的嗡嗡的响起:
“老天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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