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人_程云_随笔小札_百味人生

毕业后，我到南方务工，就职于一家五金塑胶公司的品质管理部门。那时公司若有新产品上线，在量产之前，都要求品管部门对样品做一个首件检验报告，主要内容就是对照工程图并结合样品对流水线上试生产的少量产品的外观尺寸、结构、用料规格等项目进行确认，只有这些项目都检测通过了才可以正式生产。

当时品管部门有一个河南籍的品管员，叫管进敏。眯眯眼，黑黑的，精瘦，见人总似笑非笑的，一口浓重河南底味的普通话让人听起来深感费劲。他说他以前是搞建筑的营生，就是泥瓦匠吧，后来嫌累不干了，就来这里了。

工作之余他喜欢闲聊，虽然很多时候别人根本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也不管别人是否在认真听，他仍是一如既往地海吹神聊。假如听众能适时给予回应与他互动，那他马上就会激动起来，直至手舞足蹈，那双小眼也会瞬间熠熠生光。他说他还没成家，但看他那长得过于老成的模样，我们都更喜欢叫他老管，他也好像很受用，每次应答得很干脆。他最突出的爱好就是喜欢打牌，可是好像手气总是那么背，几乎可以说是十打九输，即使偶有一两次没怎么输那也是银子散尽中途散了。虽然在牌技上总是毫无起色，在运气上也是一霉到底，但他仍是矢志不渝，屡输屡战。或许是因为如此，他人缘较好，朋友亦多，准确点说应该叫牌友，他们对老管一致的评价是：直爽、够意思。特别到每月5号或6号发工资的那两天，邀请他入桌同乐的电话那是接连不断，而他简直是应接不暇，俨然成了一香饽饽。

而品管部的主管方明似乎对他也感兴趣。方明30出头，安徽人，偏瘦，戴幅眼镜，给人的感觉是文化人、成熟、干练，每逢双休日不加班的时候，方明有时也会电邀老管去凑份子，老管自然是积极响应，每次都是准时应邀。当然，其牌运也不会因此而有什么转机，每每囊空之时方明往往也是发扬主管风范，大方地施以援手给予其挂帐运作的优待，并且淡淡地说没事，下月发工资了还我便是。老管自是感激不尽。

如此的执着，也并非没有为老管带来好处，频频在牌桌上与方明的“亲密接触”，也得到了方明的认可，于是有几次方明不经意提到老管时说他还可以，人实成、直爽，做事呢，还行。这些本部门的其它人也都看在眼里，很多次就有人酸酸地说，老管，你丫不赖呀，都和老大耍一堆了，以后混出来可别忘了咱兄弟啊。也不知他品出什么来没有，只是一味美滋滋的笑着，那眼就两条弯线。唯一让他难以适应的就是没有了孔方兄的日子似乎每天总是那么长，好在闭上眼再熬熬就又近月底了。

不过有失就有得，若老管平时打牌玩太晚了，或遇上啥私事耽搁了，想休息一天半日的，不想上班了，往往就中途溜走或呆在宿舍里干脆不去了。之后，方明也往往装作不知道，如果下面那些带班的报告上来，方明也往往就在品质检讨会议上“重重”地斥责一番，说下不为例，再有类似情况发生就如何如何云云。相当于一笔勾销，人家关系好啊。

其实老管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对文学似乎比较热衷。记得有一次上班时，生产部的协理在生产车间巡视时发现包括我在内的好几个品管人员没带袖章（一种品管部门人员的识别标志）很是不爽，马上用对讲机叫来了方明，说你这些品管人员要好好教育、督导，这一点都做不好，还怎么指望你们管好品质。方明的脸色很难看。于是在当晚的品质例会上，方明发飙了，说你们那些没戴袖章的，自己好好反省，给你们三个选择：或者把厂规抄写20遍，或者写一篇不少于1000字的检查，时限为一个星期，如果两样都做不到，那就请你打包走人。接下来，每个人只好积极自救了。为了能一周后交差，大部分人都开工抄写厂规了。有的人就想观望一下，幻想过两天老大气消了说说情，兴许能免了。毕竟那厂规的份量不轻，抄写完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而那1000字以上的检查也是要有点内容的，毫无疑问是件绞尽脑汁的事，总不能从头到尾都写着我有罪、我该死吧。令人失望的是，无论怎么说方明的态度依然是那样的坚决，最后说剩下时间不多了，你们看着办吧。没办法，翻来覆去地把弄那本厂规，不薄啊，抄20遍，那余下的几天就不再有日夜了，比上班还累啊。没办法，硬着头皮写检查吧，为了凑够份量，我只得从现象到本质层层剖析自己，在后面还附上了自己痛改前非的计划和决心，大有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阵势。弄完后，我长吁了一口气，可以交差了，心里那块石头也落地了。

没有想到的是，后来方明竟然很认可我的那份检查，说认识得很到位，写得也有水平，甚至于在品质会议上作了特别点评。弄得我当时是哭笑不得。从那以后，就发现老管总有事没事喜欢到我办公桌旁坐坐，看看我的那些报告什么的，说我的字写得忒好，也很能写。或者时时拿些抽检报告来让我看，说有些地方让我帮他修改修改。在上班中途休息的间隙也常常见他在那写写划划的，他的抽屉里也多了些小说、杂志。有时裤兜里也会有意无意的插上那么一本，有事没事总看到他拿着翻翻。我们也总打趣说，几天不见你小子倒变成斯文人了。

有一次，一款新的沙滩椅即将上线生产，样品已做出来了，那款产品由老管负责，自然这个首件检验报告就该由他做了。老管其实也算得上是个勤快务实的人，他盯着那款样品像走马灯似的围着转悠了好几天，忙着找图纸、量尺寸，同时进行产品试产品质跟踪及后期改进，每天都弄到很晚。几天后，老管终于在规定的时间内整理完了他的检验报告，如释重负的他显得很兴奋，说交完这个报告后晚上就不过来了，妈的太累，该放松一下了。

第二天，品管部召开例行品质检讨会议，全体人员陆续就位。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会议室前方放置的一张椅子所吸引。这地方是不应该有产品出现的啊。凭经验，应该是又出现了品质问题吧。谁负责的这款产品，又该倒霉了。每个人心里都犯起了嘀咕，这时方明进来了，面容有些严肃，一下子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安静。方明缓缓坐下来，习惯性地问候了一声，他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所有的人，最后慢慢停到了老管的身上。“管进敏，你上来看看这椅台有什么问题？”方明示意老管上去。老管缓缓站起来，搔搔脑袋，有些忸怩地上去了。“这个应该没什么问题。”老管拿着卷尺，左量右量，又前前后后看了好多遍才终于鼓起勇气作出了结论。“什么叫应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工作不要含糊其词。”方明的声音猛地提高了分贝。“没什么问题。”老管紧跟着作了补充。“那么你觉得这椅台优美吗？”方明看着老管，浅笑中透着些诡异。“这椅子不错……”老管缓了口气。 “说说看。”方明看着老管。“这椅台……比较对称、结构合理、美观大方……”“还是居家、嫁娶必备之精品呢。”没等老管讲完，方明为他补充完了。众人面面相觑。这时方明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展示给我们。“这是管进敏做的首件检验报告，昨天晚上协理把我叫去狠批了一顿，至于个中原因，你们自己看看。”那份报告从前排挨个传到后面，窃笑声接连不断。最后传到我那里，我注意到在报告的产品异常状况及处理一栏有这样一段文字：整椅台以中轴线为对照，分为左右两部分，且对称无缺陷。椅台结构合理，试坐舒适，美观大方。实乃居家、嫁娶之必备精品……而最后协理的批示是：乱弹琴，不知所云！终于忍俊不禁，最后会议室里一阵哄堂大笑。

老管低着头讪笑着，那脸分明就像那关二爷。方明兀自摇着头，一丝苦笑久久僵在脸上……

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每每回想起来仍觉记忆犹新，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些人和事会渐渐模糊，而有些则会在不经意间蹦出来在脑海里荡起一圈圈涟漪，那并成了难得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