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来到白房子,是在我七岁的那年春节。那段日子还依然春寒料峭。除夕夜的前一天,我和母亲恰好赶在夜幕降临之前抵达了白房子所在的村落。村庄约莫有一百来户人家,却只有一座白房子。在来的路上,妈妈一再骄傲的说,我们要去的是一座白房子,我外公外婆的家。的确是一座白房子。抵达时,我不禁为它的气势所折服。白房子很大,约莫有两百多平方米宽。整座房子呈“凹”字形在地面拔起。大门设在二楼“凹'字的里那一横处。宽约三米。据我和蔼可亲的二舅说,那两块光滑厚实、质感十足的门板是我曾曾祖外公特地命人从大森林里乏出来,给能工巧匠精心制作而成的。油漆的红门,铜制的门环,别出心裁的防盗门闩,不禁令人叹为观止。高中时候,我曾特意叫人以它为背景给我拍了几张照片。现正挂在我卧室的墙壁上,跟一张牛头画一起。从大门两侧直伸出去的两面墙壁上,分别绘有壁画,内容有燕子、竹林、石头、土丘、杂草和人家。在几处残破的地方,隐约可以看到一些远山的伦敦。虽说全是清一色的水墨画,但细看之下,你就能发现它的纯朴的自然情趣来。
一九九三年,我十一岁,第二次来到白房子。当时我的外公还健在。他头发花白,驼着背,却很精神快活。每当闲暇的时候,他总是把我叫到他身边去,用手抚摸我的脑袋,捏我的腮帮,老问我爸爸怎么没一起来。他没空。我用妈妈的话回答。他哪里有空啊,公司的领导看好他,叫他带着几十名工人守厂子。整个春节才放三天假。外婆和舅母到门口迎接我们,问到爸爸时,妈妈是这样回答她们的。我知道妈妈在撒谎,那时爸爸还只是个守门的头。外公还常常带着我去串门,逢到人们问我是谁时,他总说,是我的外孙儿啊。哦,是小琴的孩子啊。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妈妈的名字,不过我知道他们是在说妈妈。那年岁,人们都很尊敬外公,甚至是我的醉汉小舅以及白房子里的每一个人。据现在我的母亲回忆说,在外公年少时,附近的村民们都还称呼他为少爷。白家在方圆五六十里的乡内还是相当有名的。外公有个哥哥,曾祖父病逝后,他闹分家,带走了白家的大部分家产离开了村子,从此杳无音信。于是白房子只有了一个主人---我的外公。外公是家里的小儿子,自幼被娇生惯养,渐渐生成了个懒惰的性格。娶了外婆后,他几乎从不过问家里事。成日打牌玩乐喝酒瞎逛,这样坐食祖产,日子越发贫穷了下去。到他步入中年时,已经有了五个孩子。三男两女,我妈妈是第五个。由于开销紧张,家里辞退了唯一的女仆,开始像平常人家一样种田为生。
跟外公一个样,大舅和小舅都懒惰、嗜酒如命、不务正业。大舅现在已年过半百,比我妈妈大了整整十岁,但他的第一个孩子年纪却比我小。听妈妈说青年时的大舅游手好闲,邋里邋遢,附近村里村外的姑娘们都讨厌他。那时他可谓声名狼藉,常常气得外婆泪流满面。不过到了三十以后,总算长了点进。他开始跟着外婆下地干活,到山里给人挖煤、伐木,在贵州边境还认识了我的舅妈。很快他们结婚了,可是婚后他又懒散起来,恢复了与酒铺老板的友谊。为此舅母还跟他闹过N次离婚,但N次都都被他用真情挽回了。提到我的大舅,就不能不提小舅了。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来形容他在喝酒方面的“造诣”恰如其分。我每次来白房子都能见他酩酊大醉。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天晚上,他醉酒之后,睡在了别人菜园子里,到半夜惊醒一点后,才意识到自己睡错了地方,脚步蹒跚地走回家,却落下了长裤和外套。丢人啊。丢人现眼啊!第二天,当菜园子的主人送来长裤和外套时,外婆气呼呼地大嚷了几声。接着开始叨叨絮絮地数落小舅。当时我们大家都已经起床,正围在炉子边闲谈,听到小舅糟蹋了别人的白菜,都禁不住哈哈大笑。大舅的小儿子小叶资更是乐得在厅堂里乱跑一通,还一面叫喊着小叔睡菜园咯。小叔睡菜园咯!醉汉小舅有很多兄弟,常常带他们回家喝酒。他们多半着装都很奇怪,头发有么很长要么全理光头,有的还带着墨镜,穿喇叭裤。夏天的时候,通通光着膀子,衣衫拿在手里甩来甩去,看起来很像后来才出的电影里得古惑仔。醉汉小舅喝得很多酒,一碗一碗的干,像北方汉子。有时候外公也陪他们喝,但外婆总是蹙着眉头,一脸的不高兴,还用言语侧击旁敲,暗示他们酒可以喝但活还是要干。别像只坏鸟一样乱叫。外公总会这样说。谁又像你们爷俩,不干活的鸟。外婆也不甘示弱。后来我上了初中。时常想回趟外婆家泡次妞。外婆的邻居里有一个跟我仿佛年纪的小姑娘,双眼明亮而勾人魂,于是我常常这样问我妈妈:妈,外婆现在好吗?跟邻居的关系怎样?邻居的小孩也都上初中了吧?什么时候回一次外婆家啊?那时我妈妈已经知道醉汉小舅锒铛入了狱,很同情白房子的遭遇,为外公外婆感到难过。所以对我的问题很反感。去那边做什么,我懒得看你小舅他们几个,个个不争气,让你外公外婆操心。妈妈没处发泄拿我当了出气筒。妈妈最后道出了实情,说小舅和他的那帮兄弟先后都入了狱。他们在广州聚众闹事,砍伤了几个本地人不算,还砸了人家的店铺。这就是我的醉汉小舅,用我外婆的来说,他和大舅是两根撑着她眼皮不让她安生刺在心上的两根尖针,也是白房子里的耻辱,要不是因为二舅她早就不活了呢?在我的印象当中,二舅是一个平易近人,勤劳而聪明的男人。据我的母亲和外婆回忆说,二舅还很年轻时就已经很有作为了,乡里唯一的砖厂和一家木材厂之前都有他的股份。而正当他踌躇满志,准备向煤矿业进军的时候,无情的灾难降临到了他的身上。在一次视察工作中,他不幸被埋在了原木堆里面,之后便失去了行走的能力。祸不单行,朋友都摒弃了他,叫他退掉了股份。几年后,他的妻子又带着儿子远走高飞而去。如此他成了孤苦伶仃的人。每天只能对着屋里的黑暗茫然地送走朝朝暮暮。每每听到二舅的往昔,想起他命运的不济,我都会在心底为他愤愤不平。为什么英杰被遗弃在黑暗中。草莽却能自由在日月下闲行。
大概是1988,全国泛滥着洪灾的那年。外公因病去世了。那时我在读高一,寄宿在学校的集体宿舍里。某天正在上课,班主任突然把我叫出去,说我妈妈打电话来,叫我去办公室接。电话里妈妈强忍着哭腔,语无伦次。内容大概是这样:你外公昨晚病逝,我和你爸爸要去奔丧,参加葬礼,估计要三四天才能回来。周末回家要自己做家务,不要乱跑。接完电话,回到教室后,我根本听不进课,满脑子都是外公的音容笑貌。还记得,他微笑地走过来,弓下身,握着我的小手,捏我腮帮的情景。外公过世两三年后,醉汉小舅刑满获释。但并没有回到家里,好几年都不见他人影。有人说他在深圳打工,开了家小店,结了婚。也有人说他又进去了。总之,不论这些有关他的传闻是真是假,都折磨了我妈妈和外婆好些年头。尤其是我外婆。每当提及小舅,都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哎!他该回来啊!哪怕让我再看一眼,我死也就瞑目了。妈!不用难过,他只是不好意思回来见大家而已,等过些日子,他想通了就自然会回来,他也一定很想您。好多次妈妈和舅母都这样安慰她,但根本不凑效,越是安慰就越哭得厉害。没办法,我们只能盼着小舅能尽早回家,不为别的,只为能让外婆心里好受一点。外婆终没能等到小舅,也许他已从人间蒸发,也许他早已远走他方,不得而知。就算现在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可言。反正外婆已不在人间,反正外婆未能实现那颗小小的愿望,反正外婆是如此苦命。她一生善良、勤劳,却似乎未能享受过任何幸福。他有三个儿子,却没有一个能善始善终的,不是顽劣就是命运不济。她在人间生活了几十年,几乎每一步都举步维艰。在人间走了一遍,却只留下了一头的白发和晚年的凄苦。哎!人生。有时。 何苦!何苦呢?!
2000年后,全国农村有了很大变化,红瓦房大多都改建成了楼房,剩下的也只教人触情生情,想起自家的。但是白房子依旧,它似乎对世界上的任何变革都无动于衷,继续以它固有的那份自豪俯瞰四方,但四方却不再瞻仰它,觉得它气数已尽,奄奄一息,新的繁华将轮转八方。至于白房子里的人,自从外婆逝世后,妈妈也很少提及。倒不是她已漠不关心,而是对之已然绝望,抱着任其自生自灭的消极态度。转眼间,我已大学毕业,妈妈随之把对白房子仅存的那点爱也都转移到了我的身上。就业压力,婚姻生活等,样样都需操心。今年春节,我又去了趟白房子,发现它早已不再光芒四射。门前的台阶边缘青苔四生,墙上的灰泥剥落得厉害。露出里头的木桩(旧时房屋多用木桩砌在墙里,以达稳固泥墙的目的)。而在它的四周全是新兴起的崭新的高大楼房,各色各样的瓷砖亮闪闪地反射着天空的阳光。有些房子甚至还带有欧洲古建筑的风格。相形之下,白房子显得即苍白又阴郁。我不禁感叹世事地变迁竞如此之快。白房子曾经自豪过,并且所有跟它沾亲带故的人们也为它自豪过,它在那个年代也缔造过属于自己的文明。但是新的文明终会代替旧的文明。(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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