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子时,岑寂的小镇里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已经进入了甜美的梦乡。一阵轻风吹过,树叶“沙沙”地晃动起来,不知惊醒了谁家的看门狗,嘹亮的犬吠声在空旷的天空回荡着。少顷,声响逐渐变弱、消失了。小镇又恢复了先前宁静祥和的景象。皎洁的月亮依旧孤独地播撒着清冷的银光,清幽而淡雅,却无人来欣赏这难得的美景。
远处,一幢普通的阁楼之上,烛光却还亮着。李忆梦静静地坐在雕花桌旁,如羊脂玉般白嫩润滑的纤手轻轻地捏着一只墨绿色的夜光杯,温润的朱唇微微地抿了一口琥珀色的琼浆。一双水汪汪的明眸深情地凝视着桌子对面那个粗犷的男人。而这个头发凌乱,满腮胡子的男人,正是长安城有名的捕快常野,此时他正埋头一碗又一碗地牛饮那不可多得的佳酿。
“你一定要去吗?”甜美的声音里透出无限的期待,令人怜惜,不忍拒绝。
“是!”一碗酒眨眼之间便被饮尽。
“可你是个捕快呀,而楚天晨却已成了个囚犯了,你怎么能……”
“他是被冤枉的,他是一个好捕快,他也是我的好兄弟,如果你真正了解楚天晨的话,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我一定要去救他。”
“可是你会受到牵连的,万一你死……”
“死?很可怕么?”常野打断了李忆梦的话,布满血丝的双眼盯了她一眼,便又埋头喝酒。
“唉。”李忆梦轻叹一声,便不再言语。只是拿起手边的小银剪,剪去了长出的一点点灯蕊。“啵”的一声轻响,烛火爆了一个灯花,微微地跳动了几下。昏黄的烛光照着李忆梦深情的双眸,一阵只能听见轻微呼吸声的沉默。红烛流下一滴老泪……
良久,李忆梦才又缓缓地道:“那,那我怎么办?”
“找个真正爱你的,并可以保护你的人。然后一辈子跟着他,毕竟寻春楼不是个可容身的长久之地呀。”常野又是一饮而尽。
“一个青楼女子,还有权利去寻找自己的真爱吗?”李忆梦摇头苦笑道。
常野猛地抱起酒坛一气狂灌,此时的他心里矛盾极了,人生的选择为什么总是伴随着放弃?他不知道此时的选择是否正确,但是一旦做出了选择就会努力到底,绝不放弃!这便是他一贯的原则。可就是这份愚蠢的执着,却击碎了两个人的心,当幸福触手可及却主动放弃了,人生的无奈莫过于此。甘醇的美酒中夹杂着眼泪的辛酸与苦涩,可真不是滋味呀!
酒终究是饮尽了,留不住的人终究还是要走了。常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长方体首饰盒放在李忆梦的面前。“这是我专门托朋友请玲珑坊的巧匠孙玉手打造的,虽说不怎么贵重,但却代表了我的心,好歹你我也相识三年了,留下来做个纪念吧。”道毕,常野拿起佩刀毅然决然地向外走去,步伐坚定而有力。这一去,或许就是永别。
李忆梦缓缓打开首饰盒,轻轻地捏出一支金光流动的金钗。金钗顶端的那只金蝶栩栩如生,描彩的双翅微微地颤动着,似乎马上就要翩翩起舞,但它却又显得那般脆弱,仿佛一碰即碎。透过半掩的窗子,看着那个魁梧的背影逐渐融入了浓浓的夜色之中,无声的眼泪最终还是滴落下来。酒尽人散,一颗炽热的心只换来一支冰冷的金钗,那心如刀绞的痛呀!
古道绵延,晚风猎猎,卷起黄沙漫漫,天边的几朵愁云,遮住了半边夕日,天空变得更加昏黄了。常野坐在平坦的古道上,身边放着三大坛烧酒,其中的两坛都已经见底了。眼前她的一颦一笑是那般清晰。常野猛地又抱起了第三坛酒,只有这辛辣的烧酒才能使他暂时忘却心中那份支离破碎的感情。刚一放下酒坛子,他内心中便又思绪万千,那银铃般的笑声似乎总是萦绕耳边。
“这是怎么了?”常野喃喃自语道:“一直都心神不宁的,待会儿可怎么跟人家拼命呀?”
远处隐约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轮声,常野浑身的肌肉顿时紧绷起来,他放下酒坛子,缓缓地站起身来向远处眺望。飞扬的黄沙逐渐向这边靠近。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常野握刀的手攥得更紧了。
那队人马逐渐走近。囚车里坐着的正是楚天晨,一个月的折磨,已经使他体无完肤,几只令人作呕的绿头苍蝇肆无忌惮地爬在他溃烂的肌肤上产卵,而楚天晨则根本没有一丝力气去赶走这几个讨厌的家伙,他瘫倒在囚车里,呆滞的目光仰望天空,杂乱的头发上沾满了尘土,这哪是以往那个潇洒风流的楚天晨呀。押解他的七个人全都身着黑衣,体形强健,呼吸绵长,一看就知道是一流的高手。
“莫非……莫非是锦衣卫里的‘神鹰’”,想不到竟然是他们,这下想要救人可真是难于上青天了。常野心里一阵苦笑。
“神鹰”是锦衣卫里最精锐的力量之一,共有七人,老大“鹰骨”秦桑,老二“鹰翼”杜椹,老三“鹰眼”左天明,老四“鹰爪”宋锐,老五“鹰喙”周利,老六“鹰羽”林清翔,老七“鹰尾”铁羽。这七个人不仅有一流的身手,最厉害的还要算他们共创的阵法“七星困龙阵”,这个阵法精辟绝妙,变幻莫测。当年的关中第一大盗崔笑在这个阵中也只不过挺了三十个回合便束手就擒了。常野第一次感觉到了希望的渺茫,但他的身形却更加挺拔,坚定。
这一小队人马在距离常野五丈的地方停下了。常野站在路中央,目视前方,一动未动。“神鹰”中的一人盛气凌人地喝道:“前边的那个家伙,你活得不耐烦了吧,快给大爷我滚开,小心大爷我以妨碍公务的罪名,要了你的小命。”
“锵!”的一声,利刃出鞘,龙吟彻空,常野拔出了佩刀。顿时,炎热的空气中一股冰冷的肃杀之气弥散开来。“神鹰”七人俱是一凛:好强烈的杀气!这个人决不简单!“神鹰”中一个年纪最大的人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不寻常的男人,敏锐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他手中那把焦如黑炭,毫无光泽的长刀上。
“‘墨刀’?阁下是长安名捕常野吧?在下秦桑,久仰阁下大名。”秦桑抱拳施礼,面色亲切中带着几分威严。
“别他妈的扯淡了,要么留下楚天晨,你们赶快滚蛋;要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常野道罢,便运起周身内力,本来漆黑的刀身居然透出了几分诡异的暗红色。
“常神捕这是何必呢?为这个半死的囚犯,自己十数年的名声毁于一旦,甚至丢了自己的生命,值得吗?”秦桑指了指囚车里依旧麻木着的楚天晨。
常野不语。
“常神捕真得要一意孤行吗?”
常野仍不语。
“唉,既然你这般执迷不悟,我也就实在是没办法了。”“鹰翼”杜椹不等秦桑再次说话,便抽出碧宵宝剑直扑向常野。秦桑看这情形,也不再言语,只是坐观其变。
漫天碧绿色的剑影将常野罩在其中,常野面无惧色,刀未动,但凌厉的刀气却已四溢开来,原本绚丽的剑影在这刀气的压制下,顷刻间黯淡了许多。“好霸道的内力!”杜椹不由暗自赞叹,但他掌中的宝剑却变得更快了,宛如天空中开出了一朵亮丽的花朵。他的身影早已淡若无形,天地间惟有千万把透着耀眼绿光的锋利的剑。
一道血色的长虹,呼啸着没入了剑网之中。一时间,刀剑相击的锐响冲斥着每个人的耳膜,暗红与翠绿相互交织在一起。两人旗鼓相当,且都是拼命的打法,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观看着这一场难得一见的决斗。渐渐的,杜椹的剑气压制住了常野的刀光。一张巨大的剑网,将常野层层包裹,一招快过一招的攻势使常野喘不过气来,常野左冲右突,也没能打开一个缺口,身上反而挂了彩。“七鹰”都已经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常神捕,”秦桑笑道,“如果你现在改变主意,我就当什么也……”
一道如血的红光陡然生出,仿佛一条毒蛇蜿蜒而出,在杜椹的的喉咙上一闪而过,就是这看似轻轻的一下,杜椹顿时僵在了那里。刀光,剑影,杀气都在刹那间消散,惟剩一轮血色夕阳。
秦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令人吃惊的一幕。
常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不断滴下。一人已死,“神鹰”就结不成“七星困龙阵”了,胜算又多了几分。常野心中不由轻松了许多,他看了看胸前一道一尺余长的剑伤,然后一脚把杜椹僵住了的尸体踹倒在地,冷笑道:“我可不是好惹的,怎么样,是再打还是你们夹着尾巴滚蛋!”
秦桑的面色铁青,恨恨地道:“我本来是打算给你一次机会的,但既然你做事不留一点后路,那么就休怪我们无情了。”他的话音刚落,两个人影掠至阵前。
“在下宋锐。”使双钩的那人道。
“在下周利。”使长枪的那人道。
二人话音未落,力有千钧的一刀使向他们当头斩下,几乎可以看作偷袭。二人没想到常野招呼也不打就进招,仓促间应战,立马陷入了被动。
“常大神捕,你可真是好手段呀。”秦桑讽刺道。
“与你们的车轮战术比起来,咱们彼此彼此。”常野略带不屑道。
这宋锐,周利二人擒拿要犯时向来是一起出手,宋锐使两钩,缠绕对手的兵器,而周利的长枪则在一旁待机给予对方致命一击。平时两人对敌之时,总是使敌人在他们那防不胜防的攻势下丢了性命。而今天却被常野抢得先机,那如长河般汹涌的刀气将二人压制的一点儿进招的机会都没有,徒有一身本领就是使不出,只是手忙脚乱地防守着。
但常野毕竟受了伤,且先前的打斗耗费了过多的体力,渐渐感到有些力不从心,招式中显露出一些破绽。周利瞅准常野的一处破绽,长枪猛然一挺,常野赶忙招架,但还是被呼啸而来的长枪震退三步。趁着常野内息一滞的瞬间,宋锐手中如光似电的双钩将常野的刀牢牢地锁住。周利身影一转,绕到常野身后,大喝一声,便是奋力一击。这一枪,如疾走的闪电,如迅猛的奔雷,,如翻滚的怒浪,常野顿时被那雄壮的气势压得站立不稳。
难道这次真的是在劫难逃吗?真的好不甘心啊!常野顿感眼前一片恍惚,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往事的一幕幕在眼前飞快地闪现,却又都是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楚。明知道身后那柄冰冷的长枪向自己刺来,却根本感觉不到一点压力。浑身的力量在逐渐失去,身心都是那么疲惫,连握刀的手似乎马上就要松开,甚至开始期望死亡的赶快到来。
“那,那我怎么办呢……”
耳边隐隐浮现出这轻轻的话语。没错,这是她的声音,甜美柔弱,令人怜惜,不忍拒绝。对了,她还在等我,等我胜利的消息,等我承担起男人所应承担的责任。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我要继续战斗!常野心中的求生欲望从未如此强烈,他再次握紧了手中的宝刀,钢牙紧咬,胳膊上的青筋暴起。
挥刀!
“口当”火星四溅。常野竟然将宋锐的双钩削成了四段!但他手中的刀却去势不减,顺势出刀,常野回身一斩。周利还未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硕大的头颅便飞落在数丈之外。他手中的长枪擦着常野的小腹划过,去势不减,直冲向宋锐的胸膛,如此近的距离,宋锐根本不及反应,便被撞飞出去,钉在了不远处的一块巨石上。鲜血从宋锐的口中喷涌而出,他双目瞪圆,眼球凸出,带着一脸的惊诧在不甘中死去了。
转瞬之间便解决了这两人,常野也累得趴倒在地上,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他感到自己的胸膛马上就要炸裂了。但他那颗高傲的头颅却始终没有低下,仍旧是一脸不屑,紧盯着秦桑的双眼流露出不尽的嘲讽。
秦桑气得七窍生烟,浑身上下因愤怒而不停地颤抖着,手中的马鞭被他紧紧地攥着。“卡”的一声,那马鞭断作两截。
“常野,算你命大,但今天就算是有天王老子护着你,我也必将你碎尸万断,否则我秦桑誓不为人。”秦桑把断了的马鞭狠狠地摔在地上,咬牙切齿道。
常野没有说话,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他根本就不用说话,他只是在笑,那是胜利的笑容,那是嘲讽的笑容,那是自信的笑容。秦桑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把抓起腰间的宝剑,跳下马来,缓缓地向常野走去。
残阳如血,晚霞似火。晚风扫起一片又一片的沙尘。秦桑每一步走得都很慢,很稳。杀气在他的周身缭绕着,掌中的宝剑已耐不住寂寞,在剑鞘中兴奋地跳动着。看着逐渐逼近的秦桑,常野一咬牙,摇晃着站了起来。他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都疼得要命,但他还要硬撑着站了起来。只要一息尚在,便要拼死战斗到底。这是常野人生的信条,也是他成为一代名捕的重要原因之一。
秦桑眼中掠过一丝惊诧,但他的心中却没有半点迟疑,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人,还能做什么呢?
在二人相距还有十三四步之时,秦桑倏然出手。剑鸣如龙吟,凌厉的剑气四炸开来,在地下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沟壑。绚丽的剑芒异常夺目,在这美丽的外表下,却蕴藏着鹰击长空的破天之力。秦桑原以为常野连拿刀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一击定取他性命,但恰恰相反,常野仓促间举刀,竟稳稳地架住了秦桑的宝剑,只是左脚微微向后退半步。秦桑满眼惊愕地盯着常野,暗忖:这家伙到底是人还是怪物,几近垂死竟还能接住我这致命一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等秦桑反应过来,常野刀锋一偏,反割向秦桑喉咙,其动作迅速流畅,根本不像一个受伤之人。秦桑吃惊不小,连忙将腰一折,刀刃擦着他的鼻尖滑了过去,惊出他一身冷汗。不等他站稳,常野的刀再次当空斩下。秦桑的左脚轻轻点地,如鹤般蹁跹而起,跃起数丈,常野的刀却像影子一样尾随而至,秦桑凌空一剑,将常野震开,自己也借其反弹之力,退出数丈之外。
秦桑凝视着不远处的常野,只见他早已浑身浴血,手中的“墨刀”更是红得刺眼,从他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疲倦,放大的瞳孔显然有些空洞,身体似乎可以爆发出比受伤之前更加强大的力量,但却有些僵硬,不够灵动。
“你竟然服了‘天机散’!”秦桑恍然大悟,不觉失声惊叫道。
“天机散”是一种迷药,可以使人不知疼痛,不知疲劳,体力和功力在短期内都可以有大幅提高,可药效一旦过去,这种迷药对人身体的摧残又是极大的,轻者经脉受损,功力下降,重者精神失常,甚至会在幻觉中死亡。所以尽管这种药独具奇效,但江湖中很少有人使用。
“看来你今天真的是要拼个鱼死网破了。好!在下奉陪!听说你的成名绝技是‘破红尘’,在你死在我剑下之前让我见识见识吧,别到了阎罗殿上再后悔。”秦桑双手持剑,缓慢地举了起来。
常野没有回答,心里却暗自接受了秦桑的建议。只见他的面色由青变白,由白转红,周身的内力快速流转汇聚着。手中的“墨刀”由于注入了越来越多的内力,颜色竟然逐渐变浅,到最后几乎已成透明,如若无物一般,周围寂静得可怕,这个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征兆。秦桑手中的宝剑也愈发耀眼,几乎不可直视。“神鹰”中的其余三人都屏住呼吸,期待着这惊世骇俗的对决,两人旦同时出招,必将石破天惊!
突然,常野长啸一声,汹涌的刀气如滚滚长河一泻千里,卷起漫天黄沙,长刀破空发出雷鸣般震耳欲聋的声响,而秦桑的身形如同碧海惊涛上的一叶孤舟,似乎随时都会被淹没,但是他手中利剑的光芒却更加绚丽,即使是这霸道的刀气也不能将其撼动。剑芒刀气在两人之间纠缠着,抗衡着,激起无数道锐利的劲风,在天地间纵横,破碎虚空。所有人的呼吸俱是一滞,都被这旷世对决所深深震撼。
两人皆是咬牙坚持,久久对恃着,似乎谁也战胜不了谁。秦桑无意间看到了常野的目光,一阵寒意袭上心头,侵入骨髓。那冰冷的目光完全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在刹那间洞穿了秦桑的身体。秦桑心中必胜的信心一下子便荡然无存,他真的惧了,握刀的手不再有力,内力似乎也马上就要枯竭了,剑芒顿时黯淡了不少。常野的眼前已经是一片模糊,甚至连人影都快看不清了,但他心中那个坚定的信念却使他苦苦支持没有倒下,反而更加有力地握了握手中的刀。
一声悠远的悲情长叹,秦桑最终还是被那雄浑的刀气所吞噬……人,一旦心生畏惧,纵使他强于对手也无法避免他的惨败。
飞扬的黄沙飘回到了地上,西边的山头上只余下夕阳的最后一抹血色余晖。
秦桑他们如果一开始便发动“七星困龙阵”,常野根本抵挡不住。可是他们太自负了,一群自负的人却遇到一个全力以赴,不死不休的亡命徒,从一开始这场争斗的结果便已注定。
常野手提焦黑如旧的“墨刀”,浑身被汗与血浸透,一步三晃地向囚车走去,“神鹰”中的其余三人让到了一边,他们看常野的眼神中流露出惊讶、畏惧和尊敬。他们已经没有资格也没有胆量去阻拦常野了。短短的十几丈,却仿佛有千里之遥,常野每迈出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然后休息很长一段时间,蓄积下一步的气力,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能站着走到囚车前。
近了,近了,更近了……终于站在了囚车前。
颤抖的双手高举起“墨刃”,酝酿许久才一刀斩下。“口当”的一声,囚车的锁被劈开了,可楚天晨依旧坐在囚车里,依旧是一脸麻木,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连囚车的锁已被劈开,自己马上就能重获自由也不知道。
“楚兄弟,”常野虚弱地唤了一声,“你赶快出来,咱们赶紧走吧。”说着,伸出手轻轻地拉住了楚天晨的手腕。
“不必了!”楚天晨的眼睛里猛然间迸发出精光,哪里还是一个被折磨的半死的人所拥有的眼神。常野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觉胸口一阵绞痛,仿佛有一条毒蛇钻进了他的胸腔,撕咬他的内脏。常野低头一看,胸口上赫然插着一把精细小巧的纯银匕首,而握着匕首的人,竟然就是他拼死相救的好兄弟——楚天晨!
“为什么要这么做?”常野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是被逼的,是徐刺史逼我这么干的,我实在是没办法啊,你真的不应该和徐刺使作对,你真的不应该……”楚天晨低着头,面色痛苦地道,他的眼睛始终不敢接触常野那灼热的目光。
常野的意识变得模糊,他的心中没有愤怒,没有仇恨,心中的杂念统统消失,只剩下她迷人的微笑,在逐渐远去,远去,他好想去追寻,可身体却不能动弹,一切都离他而去了,一切都不再存在。他缓缓地倒下,眼角渗出一滴红得触目惊心的血泪。
远处的残阳收起了最后一抹余光。原来失去了太阳的天空如此黑暗。
……
李忆梦倚在窗前,痴痴地望着远方,直到残阳逝去,直到明月挂上树梢。他终究还是没有回来。一颗芳心死去,几粒泪滴零落,小窗轻轻地合上了,却关不住满心的忧伤。
两个月后的寻春楼,夜。
虽然已过了子时,但寻春楼里仍然热闹非凡。有钱的人总是睡得很晚,而寻春楼的常客正都是有钱人。
楼里大厅的顶上挂着巨大的吊灯,吊灯上燃着无数根红烛,把整个大厅都照得如同白昼。风尘女子劝酒的娇声和一旁奏着的丝竹艳乐交织在一起,酒香,肉香,胭脂香,再加上香炉里上好熏香那醉人的味道,便构建出一处人间的极乐世界。
李忆梦独自一人呆坐在自己的屋里,脑子里如一团乱麻,似乎在想些什么,似乎又什么都没想。盘踞在心头的痛苦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增强了数倍,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她没有走出过这间屋子,除了给她送饭送水的丫环,她谁也没见过。她的世界失去了一个最重要的人,她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时间或许可以使她淡忘掉这份痛苦,但这必将是一段漫长的煎熬,可能需要人一生的时光。
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一个浓妆艳抹但已有些肥胖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焦色。李忆梦皱了皱眉头,她自己的房间是从来不允许任何人不敲门就进来的,任何人从来都不会坏了这个规矩的,不过这次似乎真有什么急事,李忆梦轻轻地问了声:
“怎么了,陈妈妈有什么急事吗?”
“是呀,是呀”陈妈妈看李忆梦的脸上并无愠色,赶紧求道:“这次可是有件大事要你帮忙,你可一定得卖我个面子,要不然……”
“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那……那我就直接说了,长安城新的林捕头派人来请你去府上渴酒。我本来是拒绝他的,可来人说如果不把你请去,捕头怪罪下来谁也担当不起。我一想也是这样,你看能不能……”
李忆梦低头沉默着。
“忆梦呀,人活着总得为自己考虑呀,不能因为一两个人离去了,就不吃不喝,寻死觅活的,这人呀,活着就图个‘乐’字,干嘛非得这般折磨自己呢?你这么聪明个人怎么就想不清楚这个简单的理儿呢?”
依旧是无语的沉默。
“听说呀,这个新来的林捕头,是年轻有为,这次他专门派人来请人,说不定……”陈妈妈见李忆梦依旧没有丝毫反应,识趣地闭上了嘴,但她的心里,早已把李忆梦骂得体无完肤了。
“唉,既然你实在不想去,我也不勉强你了,不过这次恐怕整个寻春楼都要受到牵连了。”陈妈妈似乎很无奈地叹了一声,转身欲要离去。
“妈妈等一下,既然这样,那还是去一趟吧。”李忆梦同样很无奈地道,但无奈中透出些许坚强。妈妈一听这话,立马就露出讨好中隐藏着得意的笑容,搽着一层厚厚的脂粉的脸变成了一朵花,一朵令人皱眉的花。
“那你赶紧打扮一下,楼底下已经有一顶轿子在等你了……”道罢,妈妈便满心欢喜地离开了房间。只剩下李忆梦一个人默默地为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描眉涂唇,满心酸楚。梳妆台一旁的那支金钗依旧美丽。
人一旦出生,便要面对生活中的种种困难;为了生存,往往要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这是李忆梦的无奈,是风尘女子的无奈,更是所有世间俗人的无奈。
这是一个静谧的夜,至少在捕头府上的后花园是这样的。偶尔传来几声虫鸣,给清幽的园子平添几分生气。天上有一层薄薄的云,仿佛是月亮披着的一层纱衣,所以月光并不十分明朗,但朦胧的月色表达出一种含蓄的美,反而更具风味了。别致的亭子中有一个有汉白玉做的石桌,石桌上放着一盘青梅,一盘桂圆,一盘糕点,还有一壶美酒。桌子的两旁坐着林捕头和李忆梦。林捕头的面色苍白,身体似乎有些虚弱,好像是大病初愈。但他那风流潇洒的气质,仍然让人倾心。从李忆梦坐在这里开始,林捕头一双饱含感情的明眸便凝视着她,她的脸上不由浮起一片红霞。李忆梦连忙拿起一旁的酒壶,在林捕头的酒杯里满满地斟了一杯,又在自己的酒杯中浅浅地斟了一杯。
“林捕头,忆梦借你的酒敬你一杯。”李忆梦翘着兰花指,优雅地端起了酒杯,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却依然是那般甜美。
“好的”。林捕头应了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李忆梦只是呡了一口,便放下酒杯。
“这么大的家林捕头一个人住吗?”
“是的,就我一个人。”
“为什么不娶亲呢?林捕头一旦要娶亲,长安城的女人恐怕排着队得来嫁给你呢。”
“不,我只喜欢一个人。”
“谁呀?不知林捕头可否告诉我呢,我也可以帮你出出主意,保证可以获得那人的芳心。”李忆梦拿起酒杯,正欲喝一口润润喉咙。
“就是你。”林捕头认真道,表情严肃,不带半分调侃的语气。李忆梦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吓了一跳,手中的酒杯掉在了地上,摔成碎片。她连声道歉,低头弯腰正要收拾一下地下的碎片之时,她那柔嫩的手被牢牢握住,一抬头,眼睛正好触到林捕头那热情如火的双眸。
“林捕头,我……”我忆梦不知怎么搞的,竟然有些慌张。
“不要叫我捕头,”李忆梦的话被打断,“我叫林朝云,请你记住我的名字好吗?我叫林朝云。”他的手攥得更紧了,仿佛怕手稍微一松,眼前心爱的女子便会立刻离他而去。李忆梦的手隐隐作痛,但她没有挣扎,反而有几分陶醉。从她手上传过来的不仅仅是痛疼,还有一种久违了的真情。可是这一切都太突然了,李忆梦的表情还是显得很不自然。
林朝云轻吻着李忆梦的玉手,柔声道:“六年前,你的一个背影,便让我深深地爱上了你。可我知道,那时的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捕快,根本配不上你,我从那时起,便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如今,尽管我还只是一个捕头,但我已经打开了一条官路,我一定还会不停升迁的。我现在有了我想要的一切,可就是还差你,你才是我心中最重要的。”
李忆梦听了林朝云的话,顿时呆在了那里,心中百感交集,分辩不清是喜,还是悲。一份维护了几年的真挚感情,就在两个月前匆匆离去,只留下一段缺乏色彩的记忆。但就在她还未从悲伤的悲渊中走出去时,一份隐藏在角落里的爱却又突然间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是因过去的那份深深的爱和那份落在她心头的记忆而拒绝眼前的这份爱。还是抹掉心头的记忆,接受眼前这个有些陌生但却深情的男人,重新爱一次?没有人可以予以她一个完美的答案。李忆梦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她犹豫着,努力去做出这个痛苦的抉择……
忽然,林朝云的面色由痴情转变为痛苦,他竟然当着李忆梦的面“呜呜”地哭起来:“可是……可是我真的失去了许多,我也不想这样,可我实在是没办法,我对不起太多人了,我很对不起他们,我太坏了,他们决不会原谅我的,他们变作鬼也会来找我的……呜呜……”
李忆梦不觉怜悯起眼前的这个男人。或许在人前他的确很风光,但事实上他的心里也有着太多的痛苦。李忆梦掏出一块手帕,轻轻地拭去了林朝云脸上的眼泪,安慰道:“你不要这么说,至少我觉得你是个好人,谁又能没有错误呢?纵使你做过一些错事,只要你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任何人都会原谅你的。”
“真的?我真的能得到别人的原谅吗?”
“嗯”。李忆梦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露出了仙子般动人的微笑。林朝云一把将李忆梦拥入怀,他真的很感激眼前这个女子,他那挂着泪痕的脸上扬溢着激动和幸福。
李忆梦感受着林朝云怀抱的温暖,倾听着他心脏的有力跳动。她几乎要融入到林朝云的血液之中,她心中的那份愁苦被此时的激情所淹没……一个人所愿意放弃的,永远只是过去而不是未来。心头的痛苦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难以磨灭,如果有了欢乐,有时候痛苦立马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李忆梦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漂亮女人。她很聪明,她知道无论如何她总是要生活下去的。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转眼之间又过了三个多月,李忆梦怀上了林朝云的孩子。
这天晚上,李忆梦正欢喜地为还有七个月才出生的孩子缝制衣物。她的女红在寻春楼里众姐妹中是最好的一个,绣在肚兜上的小老虎虽然还未完成,但老虎的灵动可爱却已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林朝云吃饭喝酒的同时,眼睛却是久久地注视着李忆梦。李忆梦被看得很不好意思,脸上泛起一片淡淡的红晕。
“干嘛一直看着我?”李忆梦娇嗔道。
“我突然发现你有点变老了。
“真的?”李忆梦惊得花容失色。
“不信你就自己到镜前好好看看嘛。”
李忆梦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跑到镜前仔细端详起自己。“好像真的有皱纹了,这可怎么办呀?”李忆梦对着镜子焦急道。林朝云从背后一把抱住李忆梦,朗声笑道:“我骗你的,你怎么可能会老呢?在我眼里你永远是最漂亮的。”
“好呀,你敢骗我,哎呀,小心点儿,小心咱们的孩子。”李忆梦挣出林朝云的怀抱,脸上一片绯红。
忽然,窗外的树叶“哗啦啦”抖了几抖。
是风?不!是人!
“什么人鬼鬼崇崇的,给我滚出来!”林朝云怒叱道。
“什么?你说我鬼鬼崇崇?”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嘿嘿”的冷笑声,“楚天晨!咱兄弟为算计常野死了一多半,你小子会捡便宜,轻轻一下就结果了他性命。可是如今,你他妈的得到了徐刺史的赏识,就一步登天了,老子却成了无用之人被一脚蹬开了。常野说来也真是条汉子,却怎会和你这么个只要名利不认兄弟的畜生扯上关系。老子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这种人了,今天我就要替我那死去的兄弟和常捕头讨个说法。”
林朝云的面色阴沉。他一把抓起桌上的剑就从窗口掠了出去,根本没有注意到李忆梦表情的变化。
李忆梦怔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是个聪明的人,立马就隐约猜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且看林朝云的表情这件事似乎是真的。但她不愿意相信这一切是真的!那个人在说谎,那个人一定在说谎!可谁又能欺骗自己呢?人活一辈子,真是难得胡涂。恍惚之间,她隐隐听到楚天晨在屋外声嘶力竭地喊道:“是他要和徐刺史作对的,这不能怨我,全怨他,全怨他一个……”这一刻,李忆梦想到自己陷入了绝望的深渊,四周没有一丝的光明,黑暗正一点儿一点儿地吞噬着她的身体。她从怀里掏出了那支金钗,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金蝶依旧是流光闪动,上边的描彩依旧鲜艳。李忆梦凝视了许久金钗,又看了看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两滴滚烫的泪,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夜色很浓,却遮不住那明晃晃的剑光,长刃破空的尖锐的声响在这个宁静的夜晚显得十分剌耳。黑夜里的那个陌生人正是“神鹰”中的铁羽,楚天晨与其缠斗不久,但已渐渐落了下风。不知什么时候,李忆梦也出了屋子,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二人的打斗。此时她的心里爱恨交织,可是看到楚天晨已露败相,心却又突然紧张起来,为什么呢?他明明是杀害常野的凶手,为什么还要担心他呢?李忆梦暗骂自己不争气。
忽然,可能是由于青石板上有积水,楚天晨脚下一滑,趔趄着差点儿摔倒,铁羽的剑趁机狠狠地直刺向楚天晨的喉咙。这次恐怕真的是在劫难逃了,楚天晨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李忆梦身不由已地扑了上去……“啊!”一声痛苦的惨叫。
楚天晨吃惊地睁开了双眼,李忆梦正挡在他的身前。一小截闪着精光的剑尖从她的后背透了过来。李忆梦双手紧紧地握着陌生人的剑身,鲜血从她的纤纤十指的指缝里渗了出来。看看眼前的这个女子如此痴情地去保护自己心爱的男人,铁羽实在不忍心拔出手里的宝剑。
“这个蠢女人,竟然牺牲性命保护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你可知道他……”话未说完,铁羽却瘫倒在了地上,心窝上多出个正不断往出涌血的小洞,原来是楚天晨趁着那人分神之际,陡然打出了一根穿心钉,正中那人心窝。
楚天晨轻轻地抱起了李忆梦。
“你为什么要杀呢?”李忆梦捂着伤口,面带痛苦之色。
“我若不杀他,他立马就会杀我的。谢谢你,是我连累了你,真得很对不起,下辈子吧,来世我一定要好好报答你。”楚天晨的声音颤抖着,他的眼中泛着泪花。
“可是……可是你本就是个该杀之人啊!”
“啊?……”楚天晨来不及说话,胸口上突然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他一把推开了李忆梦,后退几步,跌坐在了地上。他的胸口上,赫然插着一支金钗,金钗的尾端一只描彩的金蝶微微地颤动着双翅。
“你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楚天晨苦笑道。
“你为什么要背叛常野呢?你可知道,若不是你,此刻我恐怕早已成了他的妻子了。”李忆梦的表情更加痛苦,她实在不愿说起这段伤心往事。楚天晨先是一怔,显然他还不知道李忆梦与常野有这层关系,继而又是哈哈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自嘲,也带着几分凄凉。
“哈哈哈,因果报应,因果报应啊!我的确是个卑鄙小人,我的确是死有余辜。但那你却又为何替我挡刚才的一剑呢?你是何苦呢?”
“因为……因为你终究是我的丈夫,我……我到底……还是爱你的。”李忆梦感到上气不接下气。
“但你……你却又杀了我。”楚天晨喘着气道。
“我……我曾经也……也深爱着常野,我……我必须报仇”。连说话都很困难了。
“下……下辈子,你……你……还会爱我吗?”楚天晨苦苦地坚持着,等待着李忆梦的答案。
“爱……当……当然爱了。”李忆梦已经气若游丝了。
楚天晨满意地倒在了地上,脸上隐约可见一丝幸福的微笑。
李忆梦躺在地上,脑中还有最后一丝模糊的意识,是他的面容,还有那爽朗的笑容……
错爱,同样是刻骨铭心,但这份爱从第一天始便注定是一场悲剧。
(完)
2012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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