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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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云——忧伤的夏。
二、雨——斑驳的世界，谁又会注意到谁的悲伤？
三、舞——我没有晚裙，你没有燕尾服。
四、提拉米苏——带我走。
五、追梦人——生锈的长矛，敌不过巨人的风车。
六、心慕——能让我微笑的人，没有谁再比你有天赋。
题记
慕情。云雨
雨瑟瑟，坠朦胧，寒霜亦冷，稠密无数。心慕无觅处，却冷伊人梦。
云烟疏，婉薄暮，转眼天涯，寸步海角。盈盈画中人，隐隐墨中笔。
（一）云
——忧伤的夏
“一盏离愁，孤单伫立在窗口，我在门后，假装你人还没走，旧地如重游……”
…咔！
“各位听众朋友，欢迎收听‘都市夜色’，我是主播小陈。”
嘶…咔！
“…他（搽鼻涕的声音）…他抛弃了我，说什么我们不…”
嘶嘶…
“欢迎我们著名的养生专家刘耀博士为我们介绍这种新药…”
嘶！咔！！
“下面我们稍作休息，如果您有什么想法和意见，请编辑短信YZ发送至…”
……
收音机停了，夜也随着耳机里嘈杂的消失殆尽而逐渐变的平稳。我躺在床上，呆呆的看着天花板上，一阵空洞的沉默……
…我，的名字叫夏云，今年十七岁。父亲给我取了一个女生的名字，但我未曾在意。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是那种并不负责的成年人。因为他们，我的童年，没有奇怪的各种补习班，没有自以为是，擅自为我决定人生的大人，这是我对他们离婚的感谢。和父亲住在一起，除了必要的生活费之外，他不会过问我的生活。他也很少回家，我们也很少说话，有时候他也会问上两句“学校怎么样？”但我从没听过他嘱咐我要好好学习这样的话。并不是漠不关心，在他看来，无论我年轻时怎样叛逆，怎样理想，即使学习不好也没关系，最终都会走上正确，或者说他一手为我谋划的“正轨”上。有别于其他随遇而安的人，我早暗自下定了决心，即便有一天走投无路，也不会甘愿诚服于父亲巨大的掌控力中。
我是不善言语的人，但喜欢听别人诉说自己。这样的性格能算作是一种美德吗？回忆上小学的时候，班上总会有几个像我这样的学生，如果学习好一点，那会被人当成是谦虚的大智若愚。到了初中，同学们就开始轻视起这种人了，人们迷恋于漫画里流川枫那样性格的人，现实里的流川枫只会被完全忽视。也许是别人疏远了自己，或是自己疏远了别人，但这对我而言一点也不重要。
从来不喜欢说话的人和很爱说话的人，说话语速太快的人和说话语速太慢的人，这些都是被人反感的，因为他们是造物者偷工减料或添油加醋的成果。小时候父亲说我得了自闭症，仅仅是因为我不愿与人交谈，身边只有两个朋友，其中的一个，还是很多人不敢靠近，被人称为‘天才’的女生。那时的我，并知道什么是自闭症，映像里就像感冒一样，吃了药过几天就会好的。十五岁的时候，我借了一本名为《变态心理学》的书，手上拿着它时，仿佛是抬着一本《人间失格》的异类，然而题目完全只是为了引人注目，内容是阐述人们在生活中各种不正常的行为。其中也包括自闭症。我讨厌他们把人格式化，死板的去公式人的行为，不允许这样，不允许那样，或者说这是正常的，那是不正常的，这个世界任何事情的产生，必定有它存在的意义，没有什么事情是没有理由的。人生存的方式不一样，为什么要把每样东西都定性呢？认为不爱说话是病态的人，才是真正有病的人吧。
每天晚上，我都会准时的躺在床上听收音机。这是除了画画之外我唯一的爱好。这里能听到夜都不同人的不同内心。当白昼降临，大人们为了生活，便涂上不同花纹的保护色，戴上不同脸谱来伪装，久而久之连自己真正的脸也记不清是什么样了。顺便一提的小真理，我学习画画的多半原因就是从装模作样开始的，最后却变成了很重要的特长，模仿和装模作样会在你不知不觉间变成真的，不管你信或不信，这和儿时家长不允许我们模仿小朋友结巴是一样的道理。大人们也是一样的，不知不觉伪装的假面最后成了自己真正的样子，亦称那为成长。
他们有着不敢面对的现实，由于自尊或者责任等复杂的原因，不敢倾述自己的苦恼和不安，于是他们便在夜幕降临时，对着电台，对着那些素未谋面的人，素未相识的人，诉说着自己。而听众也只想从别人话里找到和自己同样的感觉，或是从别人的悲哀里找到自己悲哀的“幸福感”。没人知道你的年龄，你的长相，你的身份，这些都无关要紧。他们所熟知的，只是你陌生的声音而已。哭也好，笑也罢，哪怕是唾骂——都不用为它负责。
除了收音机以外，我还喜欢听音乐。并不是流行乐，而是真正的纯粹的音乐。最喜欢的，是小提琴演奏的贝多芬《小步舞曲》和电影《闻香识女人》中阿尔帕西诺探戈的那段《一步之差》。那种感觉，是不能用言语表达的。
今年十七岁的我，参加了学校组织的绘画特长班，主要学习的是素描课。
这是我自己决定要去的。到了这个年龄的我们，如果还在学习艺术类的课程时，一定会被当成是不务正业的坏学生，因为只有学习差的学生，才会选择报考艺术类院校，学习的专业，也是社会里失业率最高的行业——这个世界是不需要那么多的艺术家的，学习它的学生，也没有几个是真正喜欢它的——连同我在内。有的人去学习，是没有选择的选择，有的人是想脱离一下六门主科给人的压力，带着这样的理由，来学习艺术。现在的世界，不是艺术产生面包的世界，而是面包诞生的它，人们早就忘了它存在的定义。
我的素描画还不错，同班的人在背后叫我“素描小子”，因为我只有素描课才会去上。老师有时候会教一些其他绘画的基本方法或常识，例如水粉油画之类的，这些课都会提前通知，但我从来没有听过一节，除了素描以外的课。可惜绘画的世界里，是没有“偏科”这个词的。我已经不记得从前是因为什么而爱上绘画，也不知道如今支撑着我画下去的动力是什么，没有了喜欢，只不过是重复着一种习惯而已，非要说为什么到现在还在画画的话，我觉得平凡活在人世的我，除此以外，没有任何能证明自己存在的“意识”。
上课的时候，我最讨厌的事，就是被当成模特了。被几十双有色眼睛盯着你面部的每一个细节，然后经过研究变成他们手下一张张不同灵魂的脸，仿佛是在接受某种拷问——那时的我，有一种在社会卸下伪装面对世人的恐惧感……
想到这里，我抬头看着书桌上摆放的那张素描画，木制框架上轻轻的写着“忧伤的夏——给我的好朋友夏云。”当模特的时候，也被无数人画过，但从来没有一个张，画出了这样的效果。就像是在正视着自己的内心一样，其中不曾隔着任何的介质。如果说现实里的自己能够带上伪装的面具，那这幅画里的我……是脱掉了任何虚伪言辞以及谎言的我，
画里的自己还很稚气，轻微的低着头，双瞳中微微散着暗暗的光芒，没有色泽，找不到任何视线，没有任何表情的脸，那种不用言语的悲伤找不到任何情感的波动，身边所散发的“颜色”，是完全透明的。这样的画……竟能够诠释我的一切。
……天才……
（二）雨
——斑驳的世界，谁又会注意到谁的悲伤？
八点二十。
手机屏泛出莹光，我吐出一口雾气，瞬间模糊了它。
这么冷了吗？我抬起头，看着站台的天，没有雨滴和雪，空气凝结的可以看清楚自己的呼吸。寒冷，想要夺去温度的同时，也能让人看清自己存活的痕迹。
这时候的暮色，像是弗兰德派的抑郁画。城市中杂乱的霓虹灯光，却不分昼夜场合，向人提及着城市的繁华耀眼。奶茶店，咖啡店，酒吧，KTV，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地方。那些无政府主义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平庸，象征的说明了人们潜在的内心世界。
我站在公交站台前，穿着一身黑色的夹克外套，领口拉的有些高，遮住了部分脸颊。深色的耳机，戴在头上，身后是一张桂纶镁为肯德基作的广告，她小心的抬着一只夸张大的鸡腿，笑的也同样夸张，面部有些畸形和邪恶。站台上几乎没有人，我从瞬间驶过的车窗反光中，看到自己刹那的倒影轮廓。
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从里面走出几个学生摸样的人。汽车尾气缓缓蔓延过的站台，多了一丝酒精的气味。他们大声的谩骂着什么，在下车的地方没有走开。我低下头，轻轻抚了一下耳机。
“同学，请让一下。”耳机里的音乐没有出现，我冷冷的听到这样的声音，便抬起了头。
那几个学生也转身。她面无表情，用手轻轻挡了一下拉直的长发，冷艳的能吸引人全部的温度。
“挡到美女啦，快让开。”一个学生这样说道，便熙攘的从站台上慢慢离开了，几个人不时的回过头，看着后面的女生。
背着一个灰颜色的背包，向右望了一下，然后低头打开手机，很快便关上了。走到我左边几步远的站台一角，好像也是再等什么人。
我朝她看了过去，和我的目光相接触时，我就吧目光移到车来的方向，假装在看进站的车。她的脸非常清秀，却带着不容别人轻视或欺负的冰冷，小巧的黑色毛衣和薄薄的浅灰色围巾，很有格调的穿着。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八点四十。空气中的寒冷没有减掉半分，车站前依然沉默。
“嘿！小子。”
我转身，看见她正看着我。她是在叫我吗？真没礼貌。
她用手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耳边，提醒我拿掉耳机。我拿下耳机。
我拿下黑色的耳机，套在脖颈上。
“请问现在几点了？”她说。
“八点四十。”
“哦。”她若有所思的低下头，说了句谢谢，然后离开了。
我戴起耳机，朝着她的背影看了看，随即望见公交车缓缓驶进了站。车门打开的同时，林豫程插着掌心，出现在门后。
“呼——”他长吁一声，向我走来，“对不起来晚了——今天真冷。”
我从书包里抽出一张披头士的CD，伸手递给他。
“就是它。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他仔细的看着背面的歌名。
我在转身看刚才的女孩，她在站台不远处停下，仍是一副和天气一样冰冷的脸，望着站台即将进站的车，她的表情里，没有半点颜色，看不到任何情绪的表露。
有人拥抱，有人哭泣，有人不语，有人冰冷，这就是站台上无处不见的画面。即便没有任何肢体语言的人，也能从他身上散发的颜色，看出悲伤，无奈，愤恨……而她无色的脸，所散发出的颜色，却是看不透的透明。这是第一个，我没有看到颜色的女人。
“走，去吃点什么。”豫程放下CD，抬头看我一眼后随着我的视线移到了车站的尾部。。
我扭头看豫程，说：“还早，等下去吃宵夜吧。”
“那……先去你家。”
“好。”我回答。
林豫程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也是我小学和初中的同学，我们的父母都认识对方，自从他搬家以后，到了高中，就没经常在一起了。我所说的“经常”，指的是每天的意思，因为从小就习惯了每天和他上学放学，即便现在一星期都可以见一面，我还是觉得已经很少了。他喜欢听音乐，最喜欢的歌手是甲壳虫，一开始我多少也是因为他的影响，才开始听那些没有歌词的纯音乐的。
几分钟后我和豫程到家了，我看了看时间，打开门。
我急切的跑进家，“快一点！”
“怎么了？”他跟在我身后，慢慢的脱鞋。
“收音机，节目快开始了！”我跑进房间，翻出抽屉里破旧的收音机。
“我说你怎么不和我去吃东西……”豫程关上门，慢慢走进来。
“等下去，我请。”我对着门口的他喊道，“和我一起听吗？”
“饶了我吧，你自己享受。CD的事还要谢你，等下的夜宵我请客，别争。”
我把耳机戴上，试着调频道。
“冰箱里有你喜欢的咖啡，想喝什么自己拿一下。看电视、电影都可以，等我一下。”
“——知道了。”
豫程说这话的时候，自己早拿出了冰箱里的可乐。对我家，有时他甚至比我还清楚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我关上房间的门，周围一片漆黑，看着窗外同样黑暗却灯光迷魅世界，星星的光芒，被一片灯红酒绿的大厦霓灯所替代，亢奋的繁华里显示着无穷的欲望和贪婪。
收音机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像落寞城市光彩下的潜台词，向人提及着繁华背后不为人知的独白。
半小时后我关掉耳机，房间又再次恢复了每次结束后原有的可怕沉默，审视着。我放下破旧的收音机，我打开手机，已经十点了，萤光刺着双眼让人睁不开双眼。
打开房间的门，向客厅走去。看见豫程一脸满足的坐在沙发，手里拿着咖啡。听着声音极其微小的音乐。
他抬头看见我，轻轻拍了拍沙发，示意我坐下。
“挪威的森林？”我说。
“恩。”
豫程不说话，直到半分钟后音响停止了声音。
“夏云，你知道挪威在哪吗？”
“瑞典上面。”我傻瓜似地回答，只依稀记得以前房间书桌上那张世界地图是那样的，现在已经换成了几米《恋之风景》的漫画。
“瑞典都那么美，挪威一定也很美。”
“是吗……。”
下了一夜的小雨，今天的早晨没有平时那样柔媚的阳光，和晨练人的身影，唯一没有变化的是和平日一样冰冷的空气和略带潮湿的寒意。
我站在阳台，雨已经停了，但房檐上还抵着作案者不干净的证物。从我的窗户，能看见肮脏的护城河，只是周围的绿化非常清晰。有晨跑的成年人，有穿着傻气校服骑着单车上学的学生，有西装领带的上班族，有无所事事的年青人。即使是这样的周六，同样的场景只是少了部分角色的对白，该出现的那些场景，还是依然不会改变，平庸的凡间，平庸的世界。我回头看着书桌前那张《忧伤的夏》，无力的将视线转向浅蓝色的天空。我听说人只要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就望着蓝天，这样你会觉得无论对方在哪里，都会感觉稍稍近些，无论你们在天涯海角，至少还在同一片天空下，做着各自的事。这时候，那人现在会在哪，再做什么呢……有一天，我要像那个人一样……用不依靠颜色的画笔也能勾勒出人的灵魂，和周围散发的颜色。
今天是周六的绘画课，课程是我一次也没去过的水粉课。
十五分钟后。
我下楼，带上画具，一个人沿着护城河向南走。
路面被雨水浮上一层稀薄的液面，像一张墨色的镜子，反射着人影、路灯、街铺。那斑驳的影子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的我们。
几分钟后，我到了教室。老师还没有来，教室只零星的几个身影。
走进教室，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面小小的位牌上写着我的名字。多久没来上课了？我已经记不清了，座位上的名牌竟已经沾了一层细小的灰烬。
我从书本里拿出一张纸巾，胡乱擦了擦。然后把白纸放到画架上，准备预先调几个简单颜色，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小心的疑问。
“……夏…云？”
回头看见后面的座位上一个陌生面孔的女生，扎着可爱的短发，她的小指上带着一只蛇形的尾戒。凭这女生漂亮的面孔就绝对不会让人忘记，我对她毫无印象，一定是新来的吧。她认识我吗？正诧异的时候，她仔细看着我，好像在研究化石或者什么不明生物的眼神，没等我开口，她失声轻叫了一声。
““……啊！你是！”
“你是谁？”我说。
“你是昨晚车站的男生！”她仔细看着我，好像很高兴的样子，“昨晚我手机没电，问你时间的！还记得吗？”
“喔！你是那个……”
对！她就是那个——看不见颜色的女生。和昨晚上的冰冷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可是奇怪的对话，明明只见过一面，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这对白却好像是很久没见的人巧好遇见了的熟人一样……。
她伸手把发带解开，扎成小包状的头发轻盈的落下，非常自然。
“你好，我的名字叫段雨轩。很高兴认识你。”她微笑。
“…我叫夏云……”
“我知道你叫夏云啊。”她饶有兴趣的伸出白细的手，杵着头天真的张开大眼睛，“我是上水粉课才新来的同学，所以你没见过我。因为前面的位子一直没有人，我就想换到前面坐。老师说我前面有人的，不过只有素描课才会来上课。听同学说你画的素描是天才级的，我也特喜欢画画，所以一直想要见见你长什么样。没想到昨晚上见到的那个人就是你。”
天才？我心里冷笑，他们根本就没见过什么是真正的天才。不过听她说“昨晚上见到的那人”，一般人应该早就忘了吧，难道她那时也留意我了吗？
“真巧。”我说
“可是我以为只有等到素描课才能见坐前面的天才呢。今天不是素描，为什么会出现？”
“忘了。”
她眨了眨眼睛，用手指了指正调的水粉颜色。
“对不起。有不想说的理由。”
“不想说的理由啊。”她轻轻笑了笑，“理解，我也藏了很多不想给人看见的东西呢。今天正好是最后一节水粉课了，没有固定的对象，顺便画什么都可以的。”
“谢谢。”
“可以借我两个颜色吗？”
“恩。”
“白和浅蓝。”
我把白色颜料和蓝色颜料递给她，她轻轻的挤出一些放在调色盘里，然后递给我。
“你决定今天要画什么了吗？”
“暂时还没有。”
“那么到走廊上去想吧。”
“没关系？”我抬头。
“没关系，老师说可以随便画的，他会晚些来，看我们的画。”她起身，“走吧。”
我们把画架和画具拿到宽敞的走廊上，因为同学们都坐在教室里，只有我们在走廊上，感觉有些丢脸。有人时不时的回头向这边看，不知道是因为水粉课从来没出现的我，还是奇怪我和这个叫段雨轩的女生在一起。
“……这个角度……”她眯起眼睛看着天空，用竖起的画笔比了比。
“你要画蓝天？”
从侧面看她，清秀的脸更加清新了，没有瑕疵的眼神。
“嗯……对了！”她忽然转身，面对着我，小声，“我们去天台吧。”
“天台？”
“嘘——。”她把手比作一字按在嘴边，坏坏的一笑。
“可…”
“走吧！反正呆在这被那么多人看着，也太显眼了。”她打断我，抱着画纸，“夏云，拿上颜料。”
“等等…”
……
跟着她跑到楼顶，看着她小心的爬上楼顶的窗口，一半身子探了进去。
“太好了！积水不是很多，有干掉的地方。”她说。
我眼睁睁看着她爬了进去。
“太美了——夏云快上来看。”她俯下身，居高临下的对着我叫道。
“恩，好……”硬着头皮，只好跟着她爬上去。
“等等，请把画具给我。”
“小心点。”我把画架连同画纸递上去给她，然后背着画具爬了上去。
“来，小心。”她伸出手，不疼不痒的轻轻扶着我的手臂。
爬上天台，四周全被浅蓝色所覆盖，没有挡住视线的高楼和树木，非常空旷。地上有少许的积水，是昨夜雨后留下的。整个人沐浴在冷风潮湿清净的空气里，像是被洗刷过一遍，清楚了身体的轮廓。一阵清风毫不客气的一闪而过，带着些许浅浅的雨水的味道。
雨轩一个人走在前面，停下脚步。
双目前的画面被淡淡的蓝色所覆盖，没有云，没有鸟的踪影，没有任何杂质。
“怎么样？没白来吧。”
她张开双手，闭上了双眼，任由风把她的长发向后轻轻吹起，露出清秀的侧脸。转身，微微低下头，纤细的手指轻轻扶住侧面被吹起，飘在空中几根凌乱的发丝，轻轻微笑。
我呆住眼。
“夏云？”
“……恩。”
“带水了吗？——水。”
“恩。”
“开工！”
我把水瓶递给她。
天空拂过雨滴的冰冷，天的浅蓝也好似涌出海的味道。
“…还需要深蓝和白色。”
“恩，好。”
雨轩仔细的调出三个不同深度的蓝色和一抹浅浅的白色。
我突然想到什么。惊讶的看着她。
“咦？难道你……”
她坏笑一下，“不好意思。”
画画的人竟然会忘带颜料。
“差不多了——。”雨轩调好了颜色。
“要画蓝天了吗？”
“确切的说……是云。”
“云？”
我顺着她的目光向天空看去，雨后的天竟没有一丝云雾，寂寥的让人心死。
“可是现在没有云啊、”
“有的，只是你看不见。”
“……”
她已经拿起了画笔，开始临摹。
“其实人们一点都不明白……”
“什么？”
“画家们一直都在临摹现实里刹那间的风物，定格美的瞬间，以便让它们最接近真实。人们便认为，画永远也没有真实的风景要美。”
“难道不是吗？”
“那为什么，有人看到美丽的风景时，会发出‘简直像画一样’这样的赞誉呢？实际上画比风景要美，因为我们画的不只是死板的风景，而是我们的内心。他们看到的是我们眼睛里的景色，并不是平庸的世界，茫茫的常景。是我们情绪和感官赋予它的美，而非它自身的美。”
她不看我，快速的画着。
“老师常说，艺术是高于现实的东西，是我们在现实里无曾得到，从而向往追寻的东西。既然是我们内心的愿望，为什么要一直追寻本来就有，看得见摸得着那些‘现实’呢？应该是现实去追寻它，而不是让它去接近本来就存在的现实。——如果说画画的功力限于和实物的相近程度，那么最厉害的艺术家便是照相机。”她的语气缓慢，平静。
我的脑海里刹那间出现了一个人影，和那幅《忧伤的夏》。
她画的非常快，半个小时便把画完成了。
整幅画上都是浅浅的蓝色，但层次却隐约不同。没有明显的白云轮廓，忽明忽现，找不到云具体的踪迹，像是轻轻漂浮在蓝天若隐若现的白纱，意境天使的羽翼。
不显单调，净化人的心。虽然我从来没画过水粉，却多少了解它的绘画技巧。刚才她用的画法是点彩法，不是一般初学者能掌握娴熟的技巧。用清水稠淡的蓝混合白，和周围蓝天的蓝相衬托，使画出云较为稀薄，隐隐表现云的看得见却抓不住的状态。因为云中微微透出的蓝和背景的蓝不相一致，好像白云和蓝天的颜色想混浊，白云也似从那蓝色中轻微渗出来的样子，只用简单的三个颜色，却组合成这样质感的画，巧妙覆盖衔接运用的结果。
这样的画，竟然只用了半小时。
“完成。”
她将画笔像无云的天空轻轻一横，像是在对它示威。
“……你是第一遍画这幅画？”我说。
“不…”雨轩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画，“我在心里画过它无数次了。”
看着雨轩的画。
如果说画的东西就是作者的内心，那我的心……就和手上的白纸一样空白。
无痕。
三天后。
我照常到学校上课，执行自己学生的身份。感觉和周末画画的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上课、笔记、作业、考试，和那些穿着臃肿校服，目光呆滞或者幼稚的同学忙绿着同样的事，却全然不知身在何处的迷惘。
三节课后，同学们都到操场做早操，因为今天排到我值日，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把几把破旧的扫把和满是灰尘的板擦弄整齐，然后呆在靠近窗口的座位，开始拿起笔画画。遇到雨轩以后，感觉自己改变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躲在教室里画画了，用画笔飞快的临摹着雨轩的在风中轻抚头发的画像，周围弥漫着的单调旋律却充满朝气的呆板音乐，完全没有入耳。
之前很少接触有动态元素的画像，细节上还不能纯熟的刻画。我抬起笔，看着画轻轻邹了邹眉。
“夏云，又在画画了。”
我惊了一下，猛然抬头看见班主任从教室门口走进一两步，优雅的向我的座位迈进。
我本能的把画夹进笔记本里，合起来。
“陈老师。”
她走过来，坐到我对面的座位上，侧身翘起二郎腿。这家伙总是突然兴致的和学生谈心，来树立和蔼老师的形象，或是截取一些其身边同学的情况。即便这样，还有些傻瓜会高兴的把自己或者身边的同学出卖。不过找我聊天，我想这还是第一次，她应该知道我是那种什么都不会说的学生吧，因为连班里大家都知道的八卦我从来不理会。
“夏云在画画？给我看一下好吗。”
“还没有画好。”
“没关系，老师不会和别人说。”
我想这是除了“我只告诉你一个”之外，世界上第二大谎言。
“对于创作者，没完成的作品是不能给别人看的。”我假装认真的说。
她意略带含义的一笑，“还挺认真的。”
我想她其实根本没兴趣看我的画，老师只有在和某个学生交流时才会装出一副很关心你样子，好让学生认为老师其实比较开通，或是来一段无关要紧的话作为切入口，有利于她接下来的谈话——大人们常用的社交谈判技巧。
其实她一直都不赞成我画画，只有在出黑板报或者艺术节这种为班级争光，让她有面子或能提高奖金的时候，她才会露出惜才的帝王相。平常只要我不犯错，学习也不是很突出或很差，她基本是不会搭理我的。
总的来说我不是很喜欢她，学校每学期都会为老师发免费的饭菜票，班主任是那种二十几岁年轻时尚的女老师，她是不屑于去学校的食堂吃饭，只有那些看来要入土为安的老教师为了省钱，才会出现在学生食堂，插学生的队。她每次用得到学生的时候，她便一副老好人大发慈悲的样子，把学校发给她的食堂饭菜票送给我们，请我们吃饭。一些学生以为她是自己掏钱买的，感动不已。直到有一次某个大扫除一天的同学收到了过期的饭票，真像才水落石出。另外上过学的人都知道学校食堂的博大精深，看似便宜，其实它不一定便宜，看似干净其实它不一定就那么干净，总之初中以后我是再没去的。
“马上就会考了，然后转眼便是高考——时间过的很快。”她说的这些没到的时间，仿佛是已经过了似的。
“恩。”我附和一句。
“夏云，你决定要考艺术学院吗？”
“我还没有想好。”
“这可不行，要明确目标，才能走好每一步。”他轻叹了一口气，“夏云，我知道你很有才华，也经历过你这样的年纪，只是人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不是凭借美好单纯的想法就能生存的。虽然人生有很多路可以选择——就像我对今年要分流的同学说的，上学并不是唯一的出路，关键是要找到适合自己的路，陈老师是很开明的人，我没有因为他们考不上大学说他们是坏学生，因为那也是一种选择——适合他们的。”
因为会考没过就等于高考失败的逻辑，我想只有理科生才会建立这样的方程式。
“选择是很多，可是夏云，我觉得艺校并不是适合你的选择。以你现在的成绩，考上一个普通的本科是没有多大问题的，高三努力一下说不定还可以更好。艺术学院虽然也是二本，但只要虎眼过专业考试，三百多分就能上。你知道里面的学生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吗？那里的学生可没几个是真正的人才，大多都是考不上本科的人选择混学历才选择的，没有什么艺术家，音乐家，都是一些家庭条件好，不学无术的人，这些人跟你可不是一个档次的。再说现在失业率最高的就是学艺术专业的，你说你会画画，会弹琴，哪个单位要你？以后怎么成家立业？所以还没有到高三之前，不要迷茫，仔细考虑好自己的未来。”
下操铃已经剩下余音，一个学生会负责检查的学生会同学看见她在教室，小心的走进来，安静的坐下。她也站起身。
“好好想一下吧，老师先走了。”她微微一笑。
“……谢谢老师。”
原来是因为艺校的事啊，那她真是多虑了，我还从没想过自己要考艺校。
那同学小心的朝我看了一眼。
十五分钟后的体育课，我没有下去，一个人安静的在教室里继续画着雨轩在风中的画像，时间却一分一秒，了无声息的走去，我却全然没有意识，好像是在它之外的东西，丝毫不受它的管辖。
直到下课前的几分钟，有人到教室喝水，才意识到已经下课了。画也修改的差不多到我满意的程度，合起笔记本。我知道班长已经偷偷记了我的缺席，不过班主任不会来找我谈话，理所当然她自信她的话让我陷入了迷茫。
周六。
像往常一样，步调轻快，背着简单的画具向学校走去。十二月的寒风没有再夹杂雨水的气味，无声息将寒冷漫延过城市的每一角。
因为来的比较早，走进教室，依然只是零星的几位同学坐在各自的椅子上，各自画着自己的画，没有高中教室那样吵闹。看见雨轩也坐在里面，低头拿着铅笔画画。
“早。”我在她前面坐下。
“啊，夏云。”她抬头看我一眼，停下画笔，挽了挽头发。
她在画素描，我低头看。
“画的很差，对吧？”她没抬头，用铅笔韵着画像里人的脸。
“只是有些生疏。”
“是吗？”她小声。
“你在画谁？”
“一个朋友。”
我把画架移到她的旁边，和她并排坐下，看着她的画，自己用手临摹起来，画着她画里的人。
她画了一会，抬起头，看着我的画，停下了画笔。
“这里，再窄一点。”她用手指了指我画里肖像的侧脸。
她专心的看着，我仔细看着她的刚画的素描，在自己的纸上复制。
十五分钟后。
“好了。”我说。
“……”雨轩张大眼睛。
“怎么了？”
“夏云你是天才！跟那个人一摸一样。”
“真的吗？因为有副本和你的指挥。”
这个时候老师走进来，他来的比平时早，仔细看还穿的稍许正式，脸上也不似平时的轻松。
“怎么了？”雨轩问。
“哦……没什么。”我回过头。
她拿过画，“可以送给我吗？”
“恩，没问题。”
十几分钟后人到齐了，老师便走上讲台。教室依然安静的没有声音，有的低头画着画，不理会已经上课，有的抬头正等待着老师的讲话，雨轩低头看着我刚才的画。
“同学们早上好。今天的素描课是最后一节。”
说这话的时候，班里全部人都抬起了头。
“绘画课是你们学校老师推荐你们来到这来的，同学们来自不同的学校，不知道当时学校宣传的老师有没有和你们说清楚这个特长班的主旨。我们主要是为了报考云南艺术学院专业考试而设立的绘画班，因为专业考试需要一定的绘画基础所以便开了一学期的绘画课程，以现在同学们的技巧，基本上都可以通过了。因为艺术学院招生考试里还包括其他的才艺，比如自我介绍、辩论、影评和一些绘画理论知识，半年后就是艺术学院的专业考试，如果通过了考试，那么高考只需三百多分就可以上艺校的本科大学。所以接下来的课程，我们要学习的内容就变更成了针对招生考试项目的培训。艺术学院专业考试的时间是你们高三的上半学期，所以考试前会占用两个月的时间来集训，你们也就不去学校上课了，我们会和你们所在学校开出请假证明。班上有部分同学是因为想学习画画而来的，另有部分则是为了报考科艺术学院专业而来的，所以打算考艺校的同学就留下来，只是为了学画画的同学，要么自己，或者由我来帮你们寻找新的绘画班……。不过我想既然不考艺校，画画也没什么意义了，还是专心在高三，努力准备高考吧。两周后由新的老师来为大家上专业课，大家可以回家和父母一起商量一下。决定考艺校继续上的同学下星期这个时间到教室里报名，不考的同学这节课以后就可以努力准备高考了。”
同学们在下面一阵低沉的议论，老师也没有叫安静，这是教室从来没有过的景象。我回头看雨轩，她是唯一一个，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的人，连一秒的思索和犹豫也看不到，好像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这节课以自由画画而草草结束，但周围的人都无心再画画，要么发着呆，要么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围在老师身边问着什么，草草结束。只有我和雨轩在安静的画画，但我的心似乎开始了一种莫名的慌张和迷惘。
下课后，已经匆匆走了几个人，我正收拾画笔。雨轩提前完成了画，早就收好了东西，走到我旁边。
“夏云，你下星期来吗？”
“不知道。”我说。
“决定以后，发条短信告诉我好吗？”
“恩。”
“你的手机号。”她把手机递给我。
我接过她白色的手机，上面没有任何一般女生爱带的可爱手机挂件，非常简洁。输完号码，她微笑说了再见便转身离开。
“那你呢？”我对着她的背影匆匆说。
她停下脚步，转身，轻轻一笑。
“会来的。”
（三）舞
——我没有晚裙，你没有燕尾服。
下个月是高二的期末考试和会考，这代表着一个月后我就是高三的学生了，将进入炼狱般的一年，再没有时间拿起画笔。
大人们常说因为工作忙，只有学生时代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上课、补课、笔记、备考……学生时代又有什么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三个月后是高考英语的听力考试，四个月后是艺术学院的专业考试，各种月考统考过后就是后的高考。然后便是在不断的考试中，度过这决定人生的一年。
改了新的教材，我们是最后一届会考的学生，从下一届开始便改为修学分，也就是说我们这一届不能复读，参加高考的机会只有一次。改革期间，最悲剧的是在末班车上的人和第一班车的人，一个是教育的牺牲品，另一个则是实验品。天真的教育家们是标准的中式教育产物，他们理论上的功夫是一等一的，以为只要理论上行得通，就等同于实际成功了。初中的孩子学习政治，不管多么卑劣的人，只要肯背责任的定义，会说老古人教授的做人之道，他的品行和修养就等于是过关了的，就是他们说的“四好青年”。我们的教育改革和喊着减负的官员一样，制造一种死板的方式和巨大压力的体制，然后自己又可笑的高喊着要求减负，减了负谁来应付你的考试制度？于是老师便在大量的作业中，学生便在大量的家教时间里，把他们减掉的时间给补回来。想学着西方素质教育转型的新教材，更是一个极其可笑劳民伤财的行为，高考依然健在，加的内容不阴不阳，好笑中国教育家是不是要美名其曰“有特色的应试教育初级阶段”。
学校里典型的学生有两种，一种是整天泡在家教习题里连四年前高考难也背的一清二楚，却目光呆滞的学生，一种是泡在网吧游戏里连职业微操也不成问题，却连三角函数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学生。老师对前者说，学习改变命运，上大学是唯一的出路，大学生那么多，考不上大学更是无法生存。对后者说，上大学不是唯一的出路，看现在那么多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技术性工作缺乏人才，希望他们去职业学校寻找适合他们的路。
而我，是另一种人。他们希望我上正样八经的大学，而不是我想的艺术学院。星期六，就是决定是否报名的时候了，那里再也不教授画画，而是现代人认为的另一种“艺术”。我曾说过，我从来没有想要成为什么艺术家，我只是单纯的喜欢画画而已，而那种“喜欢”却变的越来越沉重。我懂这样的选择是无趣的，其实两者和画画都背道而驰，不管是本科线也好还是艺术学院，都和我想要的画画，是不一样的东西。没有家庭这反面的压力，像我这种“温室里无人照看的花朵”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可以自己去选择了吧。
雨轩呢？她却从来没有迷茫过，不知她是怎样考虑的未来，仿佛非常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没有丝毫万一成为错误的犹豫。她又是怎么想的呢？
也许是因为临近会考，班主任再没提起过艺校的事，但我却真正开始了迷茫。一个人坐在家里，看着会考复习资料发呆，手机声突然打破了压抑的安静。
“夏云，我是段雨轩，这是我的号码（=v=）。”
星期五。
考完地理刚回家，一路上忽然想了很多东西，可是到家，脑子里空空如也。
考试的地点是一二一大街，三十中。——一个教育业泛滥的地方，走几步就是一所学校，走几步就是家教推荐，走几步就是教材书店，走几步就是学生…先前学校里形形色色宣称的会考答案无数，从二十块到七百块不等的答案，骗了你还不敢告我，何等潇洒。学校里大部分的人，只想自己或一部分人拥有，躲躲藏藏的相互交换着自己的信息网，等到某人知道去提出要“入股”的时候，又圆滑的拒绝别人…
到了三十中，总算都是学校，就算是第一次去，听见的看到都没什么差别。形形色色考试的人，有二十几岁的，有几个样子像小混混的，有以前认识却不想打招呼的，有进了考场就开始呼呼大睡的人。我忽然间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为什么我会在这些人中间。一头雾水的考完，不知道怎么说，简单，确实简单，常识性问题很多，但是是相对而言的简单，前几天一直没有心情看复习资料。当天晚上看些许，竟然能做出那么多，却不能说都会做，能不能过呢？我也很好奇。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考完连个大概都不清楚。做完以后，我提前交了卷子，一个人走到学校门口，一个胸有成竹的家伙被一群人围住，只听见寥寥几句“没问题，数学家教我推荐你。”这样的话。悄悄离开，无论是里面的人，还是外面的人，都觉得格格不入。逃上了公交，随着耳边连续“爱心卡”和汽车发动的轰鸣声，我听见身旁穿初中校服女生的一句话。
“……我爸爸说，你将来身边接触的人，就可以反映你在社会的地位。”
晚上。
我一个人坐在书桌前。
一星期雨轩再没来过任何短信，大概是忘了吧。我把决定去报名的短信发给了她，没想十秒后就收到了回信。
“明早八点，学校门口见。”
我把手机关上，戴上耳机，安静的靠在房间的沙发，一缕月光轻泻进距离寸步的地板上。
第二天早晨，我八点差几分，到了学校门口。
看见雨轩身穿一件白色T恤，双手并拢提着包，站在学校门前对我轻轻挥了挥手。
我快步走近。
“早。”她微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不是说好八点吗？”
“你还不是，也来早了。”
“习惯。”雨轩说，“我来的早，已经报名了。快进去吧，老师就在教室，我在这儿等你。”
“好。”我说。
我走进学校，绘画班的人已经减少了很多。不过却多了几张新面孔，即便是这样，到这里报名的人仍是没有到需要排队的地步，冷清得不行。
进教室，只有两个人在里面，站在讲台旁登记。一个年轻的男老师，独自站在讲台，手上拿着几张表，轻轻打了个哈欠。
我靠近讲台的时候，才看见教室后面的两个学生起身从教室后门离开，相互看了看对方。那老师不看我，一脸悠闲的扶着讲台，我把表递给我，我填好以后拿给他，他看着表格眼睛一亮，抬头看我。
“夏云？李老师说你素描功底的很好，今天一定会来呢。”
“……”我惊讶。
“恩，可以了。”他对了对手上的名单，打了个小勾。
我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教室和消失的绘画器材和那些不见的雕塑模型，下次上课的时候，就换成了一批新的人了吧。
“那老师我先走了。”我回头。
“恩，下周见。”
走出校门，看见雨轩站在门口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用脚轻轻翻弄着地上的石子。
“好了。”我说。
“很快啊。”雨轩抬头。
“因为本来就没几个人。”
“今天有空吗？”她转身对我说。
“恩。”
“陪我去面试好吗？”她说。
“面试？”我小心的惊讶了一下。
“一个兼职。”
“…好。”
“如果你有事，不用勉强。”她说。
“没有……只要晚上九点到家就可以。”
“不会要那么久的。一点开始，应该到三点就会结束。”
“没问题。”我看时间，才八点半。
我们沿着护城河方向走。
“你说九点以前到家，家里管的很严吗？”
“没有，我一个人住。我爸一星期回来一次，叫人收拾下房间，就出门工作了。”我说。
“那为什么九点还要回去？”雨轩的表情带着小小的惊讶。
“习惯。”
“——乖孩子。”
“……”
“我们先到前面的奶茶店喝东西聊天，到十一点半再去吃午饭，我知道附近一家店的咖喱饭很好吃，我请。”
“好的。”我说。
她轻轻一笑。
中午我们坐在写着“冷暖自知”的奶茶店里，闹市已经逐渐恢复了原有的喧嚣，涌出一种忙碌的味道。
我和雨轩看一眼街边发呆似走过的路人。
“想喝什么？”她问。
“咖啡沙冰。”我看着玻璃板下写有饮品种类的文字念道。
“咖啡沙冰，白巧克力奶茶。”她说完，冷冷的把单子递给服务员。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服务员很快太送上了奶茶，她抬起手轻轻晃了晃吸管，然后拄着头想着什么。
“……其实我们很像啊，但家里不像你一样经常没有人。他们到我睡了才回家，早上又很早的出去，几乎见不到面，跟没在一样。”雨轩转过头，轻声说，“——我们都是没人管的可怜孩子。”
“……”我仔细看着她忽然伤感的表情。
“……别那么认真看我嘛——我是开玩笑的。”雨轩定着看了我几秒，笑了出来，眯起眼睛“其实我也经常晚回家的，我就把房门门反锁上，他们回来就会以为我先睡了，不会敲房门叫醒我，然后我晚上又偷偷溜回去，哈哈。”
“……”
“别这样一脸惊讶看着我。”
“——坏孩子。”我说。
“我没有标榜自己是淑女哦。”她扭头看着街上路过的行人，突然说：“……夏云，为什么选择艺校？”
“我也说不清。学习虽不怎么样，不过也没到非考艺校的地步。你呢？”
“喜欢。”她轻快的说。
“只是因为喜欢？”我惊讶。
“你不是吗？”她转头看我。
“……”
“今天看报名表，原来的同学只剩下三分之一了，他们都去认真准备奋战高考了吧。”她小口喝了一些奶茶，“我们是不是很不明智？”
“考进艺校，也不代表我们是什么艺术家，里面大都是因为分数低，想蒙混过那几项专业考试，然后混个大学的人。”
“这样说的话，那高考也不是一样的吗？比如文章写的好的人未必能在作文上拿高分，反而是那些把作文当公式写的人考了高分，这些人至多是会考试的人，而不是人才。相对来说，我选择距离自己愿望近些的敷衍。”
我诧异的呆住，然后不自禁的慢慢露出了笑容。
她微笑，“……你选艺校家里人反对吗？”
“没有。倒是班主任，为这个还找过我谈话。你呢？”我说。
“只是班主任啊？跟你比起来，我就惨啦。老师和家长都反对，特别是家长很强硬，他们连我参加考试培训的事都不知道。”雨轩沉默几秒，用吸管轻轻搅了搅奶茶，“反对也没办法，不靠他们我也能生存。”
“为了学费才找兼职？”我喝一口沙冰，一阵凉意穿过喉咙。
“也不是啦，我的零花钱应该也够交学费的。”
她看着店外走过的路人，轻轻露出微笑。
中午十一点四十的时候，她接到电话说面试的时间推后到下午四点。雨轩犹豫了，让我先回去。我说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就留下来陪她了。
我们在市中心四处游荡，这也是我第一次和女生逛街。因为昨晚上的大雨，今天的天气也似乎伴着肆意的冷风，没有夏日的炎热和喧嚣。这样到了下午三点半，我们提前到了一家卖手机的电信公司门口，不久从里面快步走出一个身穿西装的年青男子，跟雨轩打招呼。
“来拉——。”他一脸笑容面对雨轩。
雨轩轻轻点头。这时他才注意到一旁的我，神色多几分诧异，用淡淡的微笑搪塞过去。
他对雨轩使了个眼色，用怪异的语气问道：“这…是？”
“——不是的，他是我的同学。”
“你好。”我说。
他礼貌的对我笑了笑。
“还有多久开始？”雨轩问。我们跟着他走进那家买手机的店。
“那边的人今天很忙，你们先在这里玩一下，等电话来了我通知你。”他边走边说。
“大概还要多久呢？”雨轩问。
“应该不会太久吧。”他转过身，用手指了指上面“实在无聊的话，喏，楼上有网吧。”
他把我们带进一楼的服务台，这里全是卖手机的柜台。我们跟着他到一家手机柜台前。
“请坐，”他抬了两个凳子。
“谢谢。”我说。
雨轩不说话坐下，我向周围扫视了一眼，是一家冷清的店面。雨轩自然的坐下。
“你们装作来买手机的客人，这样就可以和我聊天了。”说着他在对面的柜台里坐了下来，“——真累，站了一早上了。”
“有客人你才可以坐下？”我问。
“恩，是啊。”他不羁的苦笑了一下。
雨轩看着玻璃台下面的各种手机模型，问道：“你在这儿多久了？”
“两个月，打算下个月换份工作——年青就是好。”
“我发现这里的销售员胸前都挂着那样的牌子。”雨轩转头把目光停在旁边不远处一个营业员胸前的卡牌上，然后扭头看他，“为什么你没有？”
他伸手从柜台下拿出印有自己照片的工作牌，耸了耸肩，露出轻浮的表情。
“小雨最近好吗？”他看着玻璃下的手机，那样子好像是在跟我们谈手机。
“还好。”
“你最近好像很缺钱的样子。”
雨轩温柔的一笑，眼神里却透着不可抗拒的回绝，让人不敢再追问下去。
“没有。你呢，最近怎么样？”
“——人老了。”
“刚才还说自己年青呢。”
“因为我发现我都会听张学友的歌了。”
我和雨轩忍不住笑了出来。
一小时后，零散的谈话逐渐变的越来越没有话说，渐渐变成了各种手机性能的比较。
就这样到了下午六点钟，他看了看表，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话可以说的了，拿出手机自言自语的咕哝怎么还不到。打完电话他告诉我们今天那帮人很忙，估计还要等一下，说楼上有网吧，让我们去玩一下。
雨轩为难的看了看手机，又看看我。
“去吗？”她小声。
“不用了。”我说。
“……你要不要先走。”她看我的眼神，竟带着些畏惧。
“不用，没事的。”
“到七点还没好你就先回去吧，不用陪我了”
“嗯，好的。”
雨轩转身对那二十来岁的男子说，“我们出去透透气。”
“好。”那男的一拍手，站起来“来电话我叫你们。”
我和雨轩走出店门，因为冬天的关系，天已经提前进入染上了黑夜的阴沉，像是暴风雨前的乌云一样遮住云层里的光芒，密不可透的散布在天空上。
我看了看手机，说：“真是不守时的人。”
“没有办法，我们是在求别人。”
我不说话，雨轩为什么说“我们”呢？看着拥堵街道无数上班族下班的身影，忙忙碌碌，拥挤熙攘。
“要不要去吃东西？”雨轩问。
“我不饿。”我说。
“…我也是。”雨轩看着我慢慢低下头，“等结束了，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最讨厌不守时的人，今天却没太多的在意。也许并不是自己再等待吧，我只在她旁边陪她而已。不觉得乏味和高兴，只是心里很安静，和多年前某个时候的自己一样。
“夏云，你说你是一个人住的。”
“恩。”
“他们平常不照顾你吗？”她问。
“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妈妈几个月回来一次，买些东西或留点钱，也不多说什么，好像她能做的就只是这些，而且这些也就足够了。我看电视里那些渴望母爱的孩子都觉得那么不真实，不理解。既然都没体会又怎么会向往？我从来没有羡慕过别人那种上学放学接送，整天泡在家教习题里的孩子，也没有像电视里那样人一样伤心过父母的离婚，反而觉得这样对他们挺好的，至少家里再也听不见吵架的声音，而且我很自由。爸爸给我绝对的自由，从来不干涉我的想法，只要不杀人犯法，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就连考大学也没要求什么。我对他的工作也几乎一无所知，他似乎早为我想好了什么后路，才漠不关心我的选择。他肯定我有一天会走投无路让他帮忙，然后帮我安排一切，回到他原本希望我走的轨道上。正因为这样，我决心以后怎样都不会依靠他。”
“……我的爸爸，他总是强调在我身上花了多少多少，要我考什么大学才对得起他，听着好像是做投资一样，大人的世界总是自以为物质上的满足就等于幸福。平时不理不睬，等到关键的时候就跳出来控制你的人生，我觉得很不负责。”她平静的说。
雨轩不说话，抬头看着白色天空颜色的暗淡。
“我们都是早熟的果子。”她突然开口，不看我。
“早熟的果子可酸了。”
“所以大人才那么头疼。”
“那也要怪他们。”
看着雨轩的双眼和暗下来的街道……我们才十七岁，为什么要承受那么多？不，我们已经十七岁了。
路灯一盏一盏的陆续亮起，泛出想晚霞一般陈旧的光芒，却盖不住灯红酒绿夜生活的耀眼。展现繁华的同时，也藏不住背后的落寞。我们断断续续聊着什么，直到整个天空沦为深渊似地黑暗。
到八点，有电话说人已经赶来了，十多分钟之后我和雨轩等到那个店里的男子下班，带着我们走到手机店的门口。街道人来人往的人，身影慢慢消失，变得冷清。我有些疲倦，看着暗暗的街道揉了揉眼。
“饿了吗？”半天没说话的她，看得出有些狼狈，突然问。
“一点点。你呢？”
“夏云你先走吧。”
“不要！”
“为什么？”
“我真想看看那么不守时的人长什么样。都等了那么久了，没见到会不甘心的。”我笑。
雨轩微微张大眼睛，说：“……你怎么那么孩子气？”
“我陪你到八点半吧，反正九点之前回家。”
“……”她低下头。
这个时候，店里年青的男子跑出来，说人到了。
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男子，样子有些邋遢的站在门口。和雨轩说了几句，请她到旁边的另一个手机店里谈。
雨轩轻快的跑到我面前，高兴的说：“夏云，不用等了，你快回去吧！今天谢谢你。”
“嗯。”
说完她转身跟着那个金发男子的背影前行了几步，忽然停下回头看我，挥了挥手，微微笑了一下。我挥手，然后转身离开。走过一个红灯口，我停下脚步，回头看见她在街边一个人娇小的背影，离着着那个不守时的人两步，慢慢地走着。又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黑了的天空。
……
“等等……雨轩！”我跑过闪着绿色信号的等，从斑马线跑过去。
她停步，转过身。那金发男子也停下，转过身看我。
“我突然很好奇面试是什么样子，回去也没有事，带着我一起去吧！”我跑到他们面前，发誓自己说话从来没有那么快的语速。
“什么？”她惊讶。
“好吗？”我急切。
“……你又孩子气了？”她微微皱了皱眉。
“一起去吧。没关系的。”那金发男说完以后转身向前走。
“走吧！”我轻轻拉了拉她的手臂，快步跟上三步远的那个黄发男人。
雨轩一脸迷惑的被我拉往前走。
进到店里面，他带着我们到了侯客室。
“请坐。”那人伸手，示意我们坐下，“两个人吗？”
“不，就我一个。”雨轩平静的说。
他亲切的笑了笑，拿出一张手机广告传单，放在桌子上。
“你准备一下，我出去洗下手。”那金发男微微张开手心，上面粘着黑色油污一样的物体，“回来的时候，你要不看这张单子，向我介绍里面的任何一款手机。”
雨轩拿起传单，仔细的看着。
“那你们慢坐，我先出去。”
“嗯。”我们向他礼貌的点头。
等他出去以后。雨轩急切的说。
“怎么办？！夏云。”
“我看看。”我接过传单，上面有很多不同款式的手机。不过除了样子和价钱以外，其他的性能都大同小异。
“你还记得下午那个人跟我们聊的手机吗？比如‘既经济又实惠’‘现在年轻人很流行’之类的话。”我说。
“……对对，我试试。”
“不要紧张。”
我看着她，眼睛仔细的盯着传单，不敢说话打扰她。
几分钟后那男人推开门，在我们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准备好了吗？”
“……恩，可以了。”雨轩还小声的咕哝着什么，小心的站起来。
“到这里来。”那男的让雨轩站在中间，“现在把我们当成客户。”
她把广告单背着身后，看着天花板，时不时的小心扫一眼那人的眼神，像小孩子背书一样踉跄的说话。
最后她停顿了一下。
“不用紧张。”那男人说。
“……”
“你可以看一下单子。”他冷静的说。
最后雨轩胡乱念完，男子一笑，让她坐下。
“几岁了？”
“十七。”
“十七啊……”他低下头，露出为难的表情，“以前做过类似的工作吗？”
“我在学校广播站播音。”她快速回答。
“普通话倒是可以，就是太矜持了。你的工作是在公司门口介绍产品，吸引路过人。——现在只是我们两个人，工作的话还要面对大街上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会很难的。”他看着我说，好像连我也一样认同他的看法。
“……因为我们学校的广播站都是念稿子，这样还是第一次。”
“念稿子？那样的话不可能。工作时间是早上九点到晚上八点，如果要念稿子……”他用手比出一部《飘》的厚度“至少要这么厚。”
“……”
“这样吧——你是小陈介绍的人，我肯定会照顾你的。你想来的话明天我让几个人来带带你，一星期工作两天，周六和周日，一天的话是五十块，一个月以后是九十。”
“五十块？”
“你考虑一下吧，如果你来就是我们这里最小的员工了。我们这里有很多在校的大学生，最厉害的一个女的，一天一千二的工钱，不是开玩笑的，她可以做到九点到下班八点，店门口都围着很多人不散，口才非常好，像那些综艺节目的主持。如果只是念广告，不是五分钟就念完了吗？”
我们认真的听着他说。
“那，你可以再考虑一下。来的话，打电话给小陈。”他直起身子，放慢说话的语气。
“那我先考虑一下。”雨轩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今天谢谢了。”
“慢走。”
我们走出手机店，街道的灯光透亮，冷了许多。
她不说话，低头想着什么，走了很长一段，才开口。
“……夏云，我刚刚是不是很差劲？”
“没有啊！怎么会？换成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
“你是故意哄我的吧。”她轻轻挤出一些微笑。
“真的——不骗你。”
雨轩似乎没听进我的话，仔细看着我认真的表情，真正的笑了。
“糟了！”她突然急切的拿出手机。
“怎么了？”
“对不起，夏云……已经九点了。”
“没关系。”
“饿了吧？”
“嗯。”
“——请你吃麦当劳。”
“我请吧，当是你今天表现的奖励。”我笑。
到了附近的麦当劳，她拉着我点了好些东西，看着根本就不可能吃完的，然后到没有人的角落坐下。
我们看着门外走过的人，一时间没有话说。
“你知道麦当劳这样的店为什么里面的装潢都是以红色和黄色为主的吗？”我突然说。
“为什么？”
“因为这样的颜色容易让人加快吃饭的速度，所以快餐点都是这样的颜色。”
“这样啊。”雨轩眨了眨眼。
“……”
“……”
她转过头看窗外，“你刚才为什么这么紧张？”
“嗯？”
“本来要走的那个时候。”
“没有啊。”我说。
“……你是担心这么晚了我一个人不安全。对吧？”她的语气平稳。
“……”
“其实要是真是坏人你在也没有用的。”
“……不能英雄救美，起码我跟他们拼了你能乘机逃走。”
雨轩转过头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看我，然后向小孩一样笑了起来。“哈哈哈……你，你真这么想的？”
我尴尬的笑了笑。
“那个，你刚才说你是学校广播站的？”我转移话题。
“那是骗人的，我才不屑于去加入什么学生会。”她作个鬼脸，“还有，我差三个月才满十七岁。”
“啊？”完全看不出雨轩竟然才十六岁，“那……你打算去那里工作吗？”
“这个再说吧。”
她拿起一根薯条，小口的吃着。
“对了，你刚才叫我什么？回来的那个时候。”
“嗯？”
“你刚才叫我‘雨轩’。”
“……对不……”
“以后就这么叫我吧。”她打断。
一星期后。
我收拾好桌上豫程拿来的Queens乐队CD。
手机震动。
“明早九点，学校门口见。”
发件人：段雨轩。
我关上手机，躺下身体，看向空洞的天花板弥散的黑暗。
周六的早晨，空气稍微温暖了一些，依然在窗户边看见了明媚的阳光。
洗过澡后，我身穿一件简单的白色长袖运动服，手上拿着白色封面的笔记本，感觉自己像什么小说里的人物，散布一样向学校走去。
看见雨轩已经在学校门口了。一些人希望朋友准时到，会把原本定下的时间提前半小时，而雨轩却是相反的类型，会在之前约定的时间上提前二十分钟。
“等很久了吗？”我走到离她三步远的地方。
“刚到。”雨轩转身，“走吧。”
“嗯。”
“我想第一个走进教室。从今天开始，算是新学期了吧。”雨轩甜甜的笑了笑。
我们走进学校，时间还很早。
教室里空无一人，门也像从前一样没有被锁住。里面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木制的讲台不见了，从前墙上挂画和模型也失去了踪影，桌子被并成了双人座，还少了一半，上面名牌也被取了下来，似乎还被挪动过很多。陌生的教室里透着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
雨轩闭上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气味变了。”
“变得有些陌生？”我说。
“少了颜料的味道。”
雨轩找了一个很靠后的位子坐了下来，我在她旁边坐下。
“夏云，一星期不见。考试顺利吗？”
“一般吧。你呢，兼职怎么样？”
“等假期在决定吧，除了考试最近没有时间去想其他问题。吃早饭了吗？”她翻开白色的书包。
“我从来不吃早餐的。”我说。
“这样对胃不好。”她拿出一带面包一样的东西“——给。”
我接过。
“很早以前就想带给你吃的。”
“提…拉米苏？”我念着上面写的字。
“Tiramisu。”
“什么意思？”
“记住我。”
“…记住我？”
“在意大利，有一个刚被应征的士兵要离开家，远赴战场，它心爱的妻子便在他离开家的时候，用家里所剩不多的饼干、面包做进一个糕点里，送给丈夫，希望他能通过食物想起自己，就是提拉米苏。”
我打开，轻轻的咬了一口。
“好吃吗？”
“嗯。”
雨轩幸福的笑了。
“提拉米苏就是……‘记住我’的意思？”我问。
“它还有另一个寓意……”
我抬头，看见门外一个匆匆闪过的身影划过，似乎在过门之后的一步忽然停下，把身子向后探了过来，在门外露出一个头。我和雨轩停下谈话，向门外看去。
就这样相互对视了几秒，正有些尴尬，他忽然开口。
“这么早就有学生了啊~”
接着他走了进来，身穿浅色印有中国式花纹的现代唐装，好像是学艺术的人。在新换的讲台上不羁的坐下，虽然离我们很远，但谈吐却毫不拘束。
“我是你们艺术课的新老师。”
“……老师好。”我们一起说。
“咦？你是夏云对吧。我记得你，上星期还跟你说话来着……还记得吗？”
原来是他，上周报名登记的那个人，因为以前的老师对他提起过我，才会特意记我的吧。
“……记得，你是何老师。”
“旁边的漂亮女生是你女朋友吗？”
“——不是！”雨轩怀疑的看着他的脸说。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他看雨轩的脸，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以后别叫我‘老师’好吗？第一，我不比你们大多少，叫哥哥还差不多。第二，艺术专业学习不是你们高中严肃的文化课，互动环节很多，叫老师的话会有很大的隔阂。叫我‘老大’或者‘哥哥’，OK？”
我和雨轩相互看了看对方，更加疑惑的把视线转向这个奇怪的老师。
“既然来那么早，就来帮忙吧！”他从讲台上跳下，“我不喜欢在讲台上上课，我喜欢在教室中间讲，所以帮我把桌椅稍微挪动一下，围成半圆型。”
尽管雨轩不情愿的样子，我们还是起身帮助他抬桌子。
我们在下面移动桌椅，只看见他站在讲台，把手抬在眼睛上眺望，好像这个狭小的教室无限宽广，然后自言自语道：“好严肃的环境，应该弄几个气球什么的。”
“他想开Part啊？”雨轩悄悄对我说，我笑。
几分钟以后我们把桌子整理成有缺口的半圆形状。
“做事情是有奖励的，下课请你们吃冰激凌。”
“……”
中午，十二点
下课后。
我和雨轩一人抬着一只冰激凌，茫然的站在学校门口。
路过的同学小声议论着什么，看着我们从旁边悄悄走过。
“…他，真的买了。”雨轩呆呆看着手上的冰激凌，一脸茫然的表情。
“……下课的时候特意送来给我的……还说怕你会不接受让我拿给你。”我无奈。
雨轩无可奈何的送了口气。“最过分的是让我们当班长，居然不和我们商量。”
“他一点也不像老师。”
“你不知道他吗？"雨轩向右走，我跟随。
“只是报名的时候见过而已。”我说。
“据说他教了五年，手下没有过一个专业考试落榜的学生。”雨轩平静的说。
“是因为考试简单吗？”
“……前两届全省第一的专业分，都是他的学生拿的。”
我惊讶，这个和我们年龄相差不大的人，竟然是这里最厉害的老师。
雨轩回头看我，“夏云，今天有事吗？”
“嗯。”
“一起吃饭吧。”
“你想吃什么？"我问。
“吃完饭还有时间吗？”
“……嗯。”
“我想带你去我家。”
“你家？”
“——没有人的。想给你看一下我的画。”
想起第一次见雨轩，她在天台画的那幅云空。同色系通过不同深浅的衔接组成的亦真亦幻，也许雨轩没有注意到她画里所蕴含的东西，不是依靠颜色的对比缤纷，只靠单调的颜色组成的深刻画风来勾勒所画之物，和我素描所追寻的境界是一样的。其他的画也是这样的吗？我突然间好奇，雨轩的画功究竟到了什么样的水平，其他的画又会是什么样的。
雨轩的家在护城河的最北门，小区的绿化也因为体现城市形象的护城河而变得美丽。虽然同在闹市，却能清楚的感觉到她的家要比我家安静很多。我们走上电梯，雨轩站在一旁呆呆的看着电梯上升的数字提示。
她的家里放着许多别致，具有格调的家具，地板也是光滑的木质地板，很大，但里面空无一人。
“我给你拿拖鞋。”她三下两下脱掉鞋子，小孩一样赤着脚踉跄的跑进门。
客厅里除了大大的沙发和液晶电视外，墙上挂着一幅镶木框的雏菊画。
“跟我来。”雨轩放下拖鞋，高兴的往进门走廊的左边走去。
她用钥匙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房间。那应该是她的房间吧，和阳台连在一起，只隔着可以滑开的玻璃和一层浅绿色的窗帘，阳光很充裕的洒在房间里，带着酥人入梦的体香。画画的工具放在阳台上，桌上还放着水粉油
画的绘画工具，摆放的非常整齐，能想象雨轩一个人坐在这里画画的场景。
电脑桌放在床的旁边，还有放着作业和书的小桌子。
“怎么样？你是第一次进女生的房间吧。”她得意的说着，一边打开画桌的抽屉，拿出一堆画稿。
这是一幅油画，整副画全由冷色调组成，是一幅黑夜中的荧光蒲公英，偏黑的深蓝色背景和浅蓝色银白色组成的蒲公英，蒲公英的颜色好像是在黑夜里闪着的寒光，或者说是上升在黑暗里突然绽放的冷色花火，这种对比和视觉的映射，远胜过那日早晨看见雨轩画的云空。
下一张是一幅幼稚的蜡笔画，是一颗满是苹果，颜色多样的大树，特点在于组成画里所有物体的，是密布稀薄的点，这不是涂出来的画，是用笔点出来的画，充满着童话与梦境的感觉。
雨轩调皮的跳到床边，随手拿起一只玩具熊抱在怀里。
“很不错。”我回头说。
“真的？”
“换谁谁都会这么说的。”
“那是因为加上我的年纪才这么说的。”雨轩眨了眨眼，“其实那天我并不是忘带了颜料，是带错了。”
“带错了？”
“那天的前晚上我去买了两盒水粉——就是第一次我在车站见到你的那天。一盒是送给朋友的，另一盒是自己用的，因为两盒的样子一样，又都没打开，所以我在送人的颜料上贴了一张红色的纸条。后来一不小心把贴着红纸的那盒颜料带来了……”
“……既然两盒都是一样的，随便送哪盒都没关系吧。”我不解的说。
“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雨轩低下头，“可是一想到那是专程为朋友买的，那就该对它负责。”
“哈哈。”我笑了。
“……很傻吧？”雨轩也轻轻笑了。
我把雨轩的画轻轻放进抽屉。
“夏云，你为什么喜欢画画？”
“你喜欢画画吗？”我反问。
“难道你不喜欢吗？”雨轩张大眼睛。
这样的问题我实在答不出来，如果说以前真的是因为单纯的喜欢和兴趣，现在却完全散失了那种喜爱了，无所谓兴趣和喜欢，我一直习惯性本能的去画画，但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或许只能解释为，对我来说只能这样，除此以外别无他法的含糊其辞。
“……我是因为一幅画，而喜欢素描的。”我说。
“什么样的画？”她的饶有兴味的看着我。
“不是什么名画，以前一个朋友送给我素描而已。”我说。
“哦……”她若有所思的低下头。
“没你想象的浪漫吧？”我笑。
“你以前没画过水粉，或者其他的画？”
“小学的时候有过一段时间努力学过水粉……”我低下头，本能露出了藏不住的悲伤。
“夏云，我教你水粉吧！”她看着我甜甜的笑了。
“不要。”
“那等你想学了告诉我，只能让我教你。”
“好啊。”
她站起来，生出手，翘起小指，“——拉钩。”
我转头看见画桌的玻璃板下的白纸上，写着两行清秀的字：
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吸取生命中所有精华/把非生命中的所有一切击溃/以免/当我生命终结时/发现自己从没有活过
我发呆似地看着这行清秀的字，不说话。
“死亡诗人致力于汲取生命的精华。”雨轩说。
我回头看雨轩，“什么？”
“我们要做生命的主人，而不是生命的奴隶。”
“我们无力去做前者。”
“……我们现在已经是前者了。”雨轩温柔的笑了。
二月。
路过车站的时候，发现站台边缘位置上的阳光变得强烈了。随着冬天的逝去，人们仿佛也从沉睡中醒来一般，城市散发出的颜色，变得充满生机和活力。拥挤的街道，喧嚣的闹市，以及等待着公车到来的站台，有人急着从南面去向北门，或从东门至西面，整个城市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原核细胞，有时主动运输，有时被动运输，可惜所有的地方都有选择透过性。
进入假期以后，作为学生来说多多少少变得有些无所事事。习惯了从小时候就有人在身边一直告诉你应该去做什么，等到可以自己去选择的时候，有些人却乱了阵脚，突然之间没了方向，这就是所谓的青春期的迷茫之一。《肖申克的救赎》里，我初次接触到了“体制化”这个词，人在体制化的世界里会逐渐散失自主能力和独立思想。有别于家庭给我带来的绝对自由，豫程的家庭很完整，同时也是重点中学的学生，而当他脱离了身边这一切引导他行动因素时，他就如没有生命的物体一般静止不动了。也许这样的描述很抽象，作为他最好朋友的我也不该说出这样不合适的话，可是我确确实实是这样认为的。
我和豫程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此——对于学业以爱好的态度。豫程的童年泡在了家教习题和各种特长班里，尽管先前用了大量的时间学过画画，小提琴，书法等等，但没有一样是他感兴趣，或者说坚持下来的，但他本人也没有为此抱怨过，因为他极度的信任父母的判断。高中以后，家里为他在学校附近租了高额的房子，以便他学习。从小学开始，豫程的成绩就一直名列前茅，我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里和他相处最长的人，可以说除了因为家庭造就的后天发展，我们的性格大是很相像的。这个假期他比往常还痛苦的游离在各种课程的补习班里，因为高考的关系，来找我的频率也越来越少了，总的来说有着明确的目标和前进方向。而我除了周末和雨轩一起上课聊天，其余的假期除了听音乐外，完全无所事事。
雨轩的生活大致可以说成是我和豫程的结合，平时家里的人都不闻不问，任由雨轩自己选择，到来高考这种关键时刻竟突然跳出来控制局面，却发现自己的女儿已经叛逆到了自己无法操纵的地步。周末的时候可以见雨轩，并且和她开心的聊天，虽然她好像还在为什么事情筹钱的样子，不是为了学费，让我有些好奇。雨轩和我，的关系非常密切，她经常和我聊起她的男朋友，但同时又是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我们一直认为，和她之所以能相处的那么好，是因为彼此的距离把持的相当好，谁都不会踏入谁界限的那一步，每遇到她不愿说的话，我不会继续追问下去，她也是一样的。因为都隐约感觉到对方是藏着什么东西的人，所以便认定对方和自己很像，我想就是这种心理。
周二的时候，我和往常一样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放着音乐，对着窗口方向，拿着画笔胡乱的在纸上画着幻想的肖像。那曲子是久石让木吉他版的《天空之城》，我孜孜不倦的乐在其中，忘却了关于未来和所谓学业的烦恼，音乐就如同人精神上的香烟一般，能在一些特定的场合暂时麻痹人的神经与情绪。这时旁边的手机震动，是豫程打来的。
“……喂。”我接起。
“夏云，在家吗？”
“在。一个人。”我单手接着电话，一边抬起右手拿着手上的6B炭笔，侧着头潇洒的勾勒画里人物脸部的轮廓。
“我一小时后到你那。”
“好，这样。”
我挂掉电话，继续画着眼前的画像。豫程今天不用补课吗？我这样想。
半小时后，我从窗口看到豫程走进小区的画面，他习惯性的朝我窗口看见我，我冲他挥了挥手。
豫程走进我家以后，一副被榨干了的水果样，萎靡的坐在沙发上。我给他倒了咖啡，没有加糖。
“今天补补课吗？”我问，一边把咖啡放下。
“补物理的老师生病了，暂时可以休息两天。但是其他科目还是要继续上。”他有气无力的说。
“决定要考什么大学了吗？”我问。
“清华北大。”
我转过身，看豫程。
“没听说过吗，瞄着清华考南开，瞄着北大考浙大。”他轻轻一笑，“其实我想去读上海的财经，你呢？”
我想到了初中时体育课投铅球，老师让我们拿着铅球，看着教学楼楼顶，说，砸那个楼顶。
“没想好呢。”其实我不想告诉他我要考云艺，我想他也本能的想和我避开，这种不适合我们之间的话题吧。
“对了，那张艾薇儿CD可以让我拿回去几天吗？”
“等我找找。”我走到电视前，蹲下来寻找CD。
半响没有说话，豫程突然从后说。
“……有个市区的青少年绘画比赛，有兴趣吗？”
这是三年来，豫程第一次和我谈画画。我停下手，没有回答。
豫程说：“……要是没兴趣也没关系，我随便问问。”
他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想搪塞过去，我回头说，“什么样的画？”
他惊讶，“题材不限制……”
“时间呢？”
“这个月。”
“画好了我送来给你。”我说
我把CD放到桌上，豫程迷惑的脸慢慢放松了下来，变成了微笑。
这样我们聊着天，音响里放着的《LoveTheWayYouLie》如挣扎的嘶吼一样飘在空气里，如沉默后悲鸣一般亢奋的声音，盖过了入春后安静的午后。下午六点的时候，豫程从我家离开，临走时说了——“得奖了请我吃饭”这样的话。
星期六的专业课程结束后，之后的两天里我接到了雨轩的电话。
我们的通话时间，如周某上课时见面一样带着周期性，这是她第一次在其他的时间打电话给我。
我拿起手机，听见对方说。
“你是夏云吗？”
那不是雨轩的声音，我又确认了一遍号码，是雨轩打来的。
“……你是？”我问。
“段雨轩喝醉了，你快来接她。”她的声音带着让人恶心的笑意。
“哪里？”
手机里带着吵闹一般尖叫的嬉戏声，带着谩骂和嘲笑。一时间没有人回答，过了几秒钟以后，对方才带着意犹未尽的笑声说道：
“……博胜KTV。”
我挂了电话，出门打车。
半小时后，我从车上下来。看见雨轩坐在KTV对面的公交站台上，斜靠着广告牌。我跑过去，看她好像睡着的样子，脸上带着红韵。身边站着几个和我年龄想法的女生，画着妆，其中两个叼人着香烟。
“雨轩……”我走到雨轩面前，轻轻蹲下身。
“终于来了，你再晚点来我们就把她扔在这儿了。”
“——人家已经来的很快了，男朋友？”
“她刚才叫了你名字，我们就打了你电话。”
我不理会，把雨轩扶起。
“等一下，这是她赌酒赢的钱！”说着，她轻挑的递了一百块给我。
我看着钱愣了几秒，冷冷的接过。“谢了。”
“不用谢我们，这是她应得的。”
“——我是说你们打电话给我。”我冷冷的说。
我随手拦下一张的士，把雨轩小心的扶进后座。那司机不断的回头看雨轩，担心她在车上吐。我搂住雨轩，害怕车颤伤到无力的她，车里酒精味里掺杂着一丝雨轩的体香。
“……夏云……”她微弱的张开眼，脸上带着细汗，滑下身枕着我的胸口，不再说话。
我不看她，把头扭向车窗。窗外的景物不知流失了多久，突然停下，才发现车也停在了路边。
我付好钱，打开车门。把雨轩横抱起来，用脚把车门带上。
“段雨轩！段雨轩！”我叫了两声，得不到回答。
车开走，我一个人抱着她站在无人的街角，得不到她的回应。却感觉自己和她一样的无助，一样的失落。就和那日陪她找兼职的夜晚一样，找不到方向，那种身在城市人海里被抛弃的孤独感……
晚上，八点十分。
我坐在书桌前，随手涂抹着一张没有主题的素描画。
床前放着为雨轩擦汗的干净毛巾，和早已冰凉的热水。不知什么时候，雨轩吃力的从床上坐起，用左手轻轻按住眉心，一句话也不说。我把事先准备好的醒酒药和水抬给她，让她喝下。
“……夏云？”她扭过头，强行挤出一丝微笑。
“头疼吗？”
她摇了摇头，“这……。是你家？”
“嗯。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说。
“对不起。”她低下头，头发垂到侧脸，非常低沉。
我看着她沉默了好久，才开口对她说。
“……衣服好像湿了，去洗个澡吧。我帮你找了几件干净衣服。”
她不说话。我抱起准备好的衣服和新毛巾，递到床前。
“好吗？雨轩。”
“……嗯。”
她抬起头，努力从床上下来，习惯性假装着平常的微笑，抱着我给的衣服跟我走。我打开浴室的灯和浴霸，然后转身回房间。
“夏云。”我听见身后雨轩努力着放到最大的弱小声音说。
我回头，她小说的说了句什么，只看见嘴角轻动了一下，没有听清楚。
“什么？”
“……”她看着我，忽然放大声音“——不许偷看！”
我笑了笑，转身回房。
半小时后，我坐在房间，看雨轩穿着我的衣服从浴室进过来。
“挺合身的。”她转了一圈给我看，然后甜甜的笑。
雨轩的长发湿湿的垂在双肩，酒好像醒了。
“你在干什么？”她说。
“看星星。”
雨轩向我走来，站到我身前的窗台边，抬起头眺望着夜空。
“今天的夜好亮。”
“一直都是这样的。”我说。
“是吗？”雨轩看着天，“不知什么时候，总感觉天上的星星越来越暗了。”
“大概是因为城市的霓虹灯越来越耀眼了。”我起身关起窗户，“头发还没干，会着凉的。”
雨轩转过头，天真的说“我是怎么到你家的？”
“和你一起的人，打电话给我让我来接你。”我说。
“哦……”雨轩低下头，“我先前好像和她们说如果我喝醉了就打给你，因为一定不能回家，只有求救你了。”
“喝了多少？”
“一打。”
“一打！”我惊讶，“你喝了一打？”
“没什么好奇怪的吧……下次你喝醉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我带你去我家，给你穿我的裙子。”雨轩轻松的笑。
“……”我忍住没有问雨轩为什么要拼命挣钱的事，我想她想说的话会自己告诉我的……
“这是你画画的地方？”雨轩看了看四周。然后眼睛一亮，拿起桌上那幅《忧伤的夏》，不说话仔细的观看。
“……好伤感。”看了好长时间，她开口说：“……是你朋友画的。”
“嗯。那时她十二岁。”
“十二岁？”雨轩抬起头，脸上带着惊讶。又认真的再看那幅画，“……天才。”
“……”
“没有哭，没有笑，没有任何表情，却把‘悲伤’这种东西临摹的淋漓尽致，原来不依靠颜色也能画出物体的魂魄啊……我猜这画，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吧。”雨轩说。
“我想象它一样，不依靠颜色也能画出人的灵魂。”
“这就是你一直坚持素描的理由？”
“嗯。”
雨轩低下头，“我真想见一见画这画的人。”
“不可能的。”我侧过脸，不看雨轩。
雨轩随手拿起桌上的画本，一页夹在画册里的画纸刷的掉了出来，落到地上。我慌张的看，是我画的那张雨轩在风里轻抚着头发的画像。她低下头，看着地上的画，轻轻弯腰捡了起来，拿在手上。我不敢看她。
许久，我不说话。她一个人站在前面，仔细的看着画。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哪有那么漂亮。”
“……对不起。”我说。
“送给我，就原谅你。”她左手插在腰上，身体轻轻倾斜了几度。
“嗯。”
我拿起画桌上的手机，定睛看了几秒，“快九点了。”
“你要干什么？”
“听收音机。”
“我也要听。”雨轩说。
“那去客厅吧。”
我带雨轩到客厅，把收音机接到音响上，然后调试。雨轩跳上沙发，赤着脚蹲坐着，双手抱着小腿，把头埋在腿上。
主持人的开场和往常一样附着平静的音乐和一段低沉的忧伤嗓音，说着每晚不同的没有结局的故事。有人哭诉着自己的未愈的伤口，有人浮躁的宣扬着自己的虚荣，有人发泄，有人背叛。这些不带脸庞的声音充满着乏味与谎言，仿佛是这个世界黑暗面纱下的写照。我不带任何思索的重复着自己习惯的事。十分钟后，《红玫瑰》的声音沙哑的从音响里徐徐飘出。
“你每天晚上都听吗？”小孩子一样抱着双腿坐在身边的雨轩，突然开口。
“嗯。”
“所以才要九点回家啊。”雨轩笑了。
几分钟后收音机变成了广告，我把声音关了。
“冷吗？”我问雨轩。
她摇摇头，“……夏云我讲故事给你听。”
“好啊，什么故事？”
“爱情故事。”
“嗯。”
“从前有一个男人，他喜欢上了一个女人。女人告诉他，‘如果你能在我的楼下站一百个夜晚，让我每天都能看到你，我就答应嫁给你。’然后男人就每天晚上都站在女人的楼下看着她的窗口，不管熄灯还是不熄灯，不管下雨或是不下雨。这样日复一日，风雨无阻。不管是打雷下雨她都纹丝不动的站在那。”雨轩停顿一下，“……随着天数的增加他越来越累，一天比一天疲倦，憔悴。最后到九十九天的时候，女人看见男人还站在楼下，高兴他真的爱自己，并且打算实现和他的约定。最后到一百天的时候，男人走了，再也没来过。”
“……完了？”我说。
“完了。”
“这算什么爱情故事。”我说。
“因为男人知道女人不爱他，所以他走了，我猜。”雨轩笑，“我在《天堂电影院》里看到的故事。”
我轻轻一笑，“或许是他死了。”
“反正就是死了。”
这时收音机里传来小提琴圆舞曲，是那么动听美丽，渗入人心。我们都不说话，安静的听着这节奏感舒缓的音乐，安静柔和的缠绕在空气里。
雨轩站起来，到电视机旁的桌前饶有兴味的看着我和豫程的CD，什么话也不说。直到收音机停下，我关掉收音机。雨轩把贝多芬伴奏版的《小步舞曲》CD放进去，然后站起来把灯关掉。卧室里除了电视前音响的灯光，只见霓虹灯混杂月关的茫线从窗外渗进客厅。前奏的小提琴独奏好似一股浓浓的爵士风味，悠扬的在客厅传开。
黑暗里我感觉到雨轩的手，把我从沙发上拉起。
“夏云，会跳舞吗？”
“跳舞？我不行的。”我急着想放开雨轩。
“没关系。”随着小提琴黑暗里温柔的声音，她说。
她赤着脚站在客厅。唯一光亮的只是窗前辰光射出的一点眼眸，和雨轩的眼神。
“我教你。”她握住我的手，站在客厅正前方。
窗外灯光虽然幽暗，却能看清她的脸颊，带着阴暗的那种美感，还有不知因为酒精还是琴声而迷离黯淡的双眼。我们安静的面对面站着，我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她起我的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腰上，然后扶住我的肩。
“闭上眼，什么也不用想……”
“……”
“不错嘛，夏云……。你紧张吗？”
我们在黑暗里轻轻移动，随着小提琴低沉的节奏。慌张变成了难以形容的轻松，可是还是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音乐的缓慢我们也渐渐变得缓慢。感觉身体融进了音乐，成了任由雨轩摆布的躯壳。
这十分钟的旋律像是过了多少世纪，感觉很久以后，我睁开眼看着月光照射下的雨轩，眼角上几点光亮，她好像哭了……
在几近停止的时候。
雨轩语无伦次的说。
“我没有晚裙，你没有燕尾服……”
音乐停了，我们像停止发条的人偶一样呆立的停在对方身前。留下一句不知由来言语的空白，成了小提琴声律结束的余音。
（四）提拉米苏
——带我走
雨声细密的重叠在傍晚的街道上，溅起一厘米高的水花，又破裂成露珠似的液体坠落在路边的积水边，扩散成徐徐的水纹。
重复了一天画，倦了的我停下笔，发呆似地看着窗外飘零的细雨。覆盖着稀薄雾气的窗子，光是看着就能感到外面世界的寒冷和那种拖泥带水的潮湿气味。忽然想起了会考结束的公交上那小孩的话“你身边的人映射了你将来的地位”，好像是这种样子的话。舞台上的背景决定了演员的形象和台词，而现实却是完全相反的，人物决定故事的场景和对白。我们都是台上的小丑，演着观众喜欢的情节，说着他们乐此不疲的悲喜。如果说是上帝创造的人类，那么创造这所谓人类的上帝也不过是笨拙的工匠罢了，根本不能称之为全能。
窗户上已经泛起了薄薄的雾气，让人完全没有精神。长期一个人呆在屋子的我，没有了那种只身一人的恐惧和失落，但这种情绪却在最近的几天突然苏醒。有时孤独是一种可怕的感觉，并不是那种小孩子渴望大人在身边而需要的安全感，也不是希望有恋人、朋友在身边结伴相依的温暖，而是只身一人一无所有，不知未来和现在身在何处的失落和恐惧。
小孩子从出生，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就冥冥之中注定了将要和某些人扯上不可推脱的关系，注定了将来要面对怎样的人生，甚至是很长一段被人预先设定的路。有的人从第一声呜咽开始，就注定了被人安排过程，以图接近父母们所期盼的结局。而他们不明白，人不是为了生存而生存的，人是为了信念而生的。再有名望，再有权势与智慧的人，有终老的一天，有生老病死站不起来的瞬间，身体化成的灰烬有何不同。无论墓碑装潢的怎样华贵，荣装遮盖下的尘土不会掩饰灵魂的虚伪，人生重要的可不是你们想要的结果——是你们想要操纵的过程啊。
有时候我根本没有真正在乎过艺校的考试，高考也好，艺术学院也好，都不是我想要的。艺校里根本没有真正的艺术家，不过是一堆想要混走文凭的富家公子罢了。高考也不过是为了将来能成为公务员或者白领，在城市的游戏里有自身的一席之地，做银行信贷的奴隶，成为一个普通上班族或房奴。有时候我想，我们努力是三年只是为了一场考试，再四年为了进入一个舞台的资格，最后有车有房像是拿到进入成人世界游戏的入场卷，再教育你的子女像你一样进行城市考试升级的游戏，真是可怜。
我看不透雨轩对艺校那种坚定，一点犹豫也没有。我相信她，所以我也和她并肩去抗争，而且我也想自己去决定我的人生。要说理由，就这么让我不想承认的幼稚。
我透过窗口的雾气，望着外面淡薄不清的雨滴。身旁放着半杯装着矿泉水的透明杯子，像冰一样冷，似乎还带着外面雨水的味道。
手机的轰鸣声穿过朦胧的雨声，是豫程。
“喂。”我接起电话。
“夏云，在干嘛？”
“发呆。你呢？”
“有时间吗？今天来找你。”
“好的。”
“我马上到你家。”
我挂掉电话，庆幸豫程在这时候打电话给我，不然不知道怎么打发这无聊的时间。我竟然像文人一样因为下雨胡思乱想……想着，一颗雨滴从玻璃窗上长长的滑下，余下一抹清晰的水痕。
十几分钟后豫程来敲门。开门的瞬间，他身上附带着的寒气刷的涌进空空的房间，外衣是湿的，我赶快关上门。
“——真冷啊。”
“怎么这么快，你从哪来的？”我说。
“我在附近的CD店买碟呢，突然雨就下大了。”豫程脱下外衣，“伞放哪？”
“那。”我指了指门后。
进了客厅，豫程坐在他平常坐的沙发上，不知道是因为他喜欢那个位置还是习惯，每次都坐同一个地方。
“今天不补课？”我拿出冰箱里的可乐，放到桌上。
“休息一天。”他不自觉的转头看着窗外的大雨。
“这个假期你可真辛苦，我倒是很闲。”
“没办法，要高三了啊。不过我感觉你最近也很忙。”他说。
“不忙，整天画画，上网，听音乐。”
“要我帮你补课吗？”
“暂时不用。”
“到高考我就没时间帮你补了。”
“没问题的，这次我自己搞定。”我说。
豫程低下头，“你决定要考艺校了吧？”
“嗯。”
他想着什么，不说话。我拉开灌装可乐，冒出一股白色的气体，手上冰凉的要命。
“入围了哦。”
“什么？”我问。
“上次让你参加的绘画比赛。”
“哦。”
豫程轻笑一声，“还以为你会多高兴呢。”
“你就是来说这个啊，今天找到好的音乐了吗？”我问。
豫程一脸狼狈：“什么也没有——是真的什么也没有。店长说那些‘高雅音乐’销量不好，还说听那种音乐就该去音乐会，CD是为流行音乐而存在的。”
“不过也似乎有道理。”我笑，“人类创造的最伟大的东西是音乐，最丑陋的是政治。”
“对对。”他也笑。
我们一时间不约而同的沉默，这种默契似乎是不期而遇的征兆。我知道他一定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却不知从哪里切入。
“最近天气挺怪的。”豫程说。
“嗯。”
“……那幅画可还留着？”
“那幅画？”
“你画桌上那幅。”
“……”我看了看自己房间的门，豫程为什么这么问，“在的，怎么了？”
“你还在意以前的事吗？”
“干嘛问这个？”
“……”他把头转向窗外，冷冷的说，“王悦婷回来了。”
在他说完，手上的可乐险些调到地板上。我张大双眼盯着豫程，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瞬间散布全身。
“……你说什么？”
“一天在回家的路上遇见的，我也很惊讶，她这个假期回来的，两星期了。她说她想见你。”
“……”
“我说等我见到你，就告诉你。她说这样也好，还留电话给我。”豫程若无其事的打开桌上的可乐。
“哦。”我克制住情绪，但心里还是慌乱得很。
“过了那么久了，以前的事你也别在意了。既然都回来了，见见也好。”
“你不懂。”
“我懂。”豫程喝了口可乐，吐出一口雾气扩散在冷空气里，“——对我们都很重要的约定。我知道你肯定不想她出现再打乱你的生活，哪怕只出现一瞬间，也会让你很长时间无法释怀。但是如果不见了，你往后肯定会后悔的，那个时候即使想见了，也没有机会再见到对方了。”
“……”
“小时候我们三个人……。”
“别说了。”我打断。
……
周六的早晨比往常更加寒冷了，早春的天空竟然笼罩着一层乌云，把世间本应暧昧的颜色染的污秽。我习惯性的站在窗前看着护城河上那条上学的路，充满了晦暗。无论对少次接近，经过，总觉得它是那么陌生，不让人带上丝毫的情感。就如我晚上所观察的夜一样充满了陌生和触不到的间距。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世界，那种生在其中却望而却步的距离感，人和人的接触是一眼就天涯，寸步就海角的世界。
这星期雨轩没有来过电话，只发过一次短信。我看了看手机，差不多该出门了，她一定早就在学校门口等我了吧，我关上手机，向学校走去。
到学校门口没有看见她，打了电话是关机的。我进教室放好东西，她的位置上没有人，我愣了几秒。直到教室的同学都到齐了，老师来上课了她都没出现。班里的同学很安静，因为彼此都不熟悉。
“夏云，点下名。”老师走到讲台，说。
一个小时的课程结束了，同学们陆陆续续的离开，我在身边的吵闹声里收拾东西。何老师像第一天见面时那样，面带着轻松的微笑半坐在讲台上，和高中里那些笑里藏刀的老师不同，那是真正意义上年青的人微笑，一副无所谓的不羁样子。
“夏云，你留下来。”他说。
直到人走光以后，班里只剩下我和他。他坐在讲台上，收敛了几分笑容。
“段雨轩呢？”
“不知道。”
“没消息？”
“嗯，她手机关机了。”
“哦。”他若有所思的说，“你们是一个高中的吧。”
“不是，才认识三个月吧。”
“三个月？”他惊讶，“看着你们好像是相处很久的朋友啊。”
“……”
雨轩在我世界的位置，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好像很要好，很有默契的人，但其实我们根本不了解对方，有时谈到对方的事，也会适可而止的停步，意识到不能再继续下去。像是做选择题一样，不会去追问答案，只把自己的想法罗列给对方判断，然后缩小范围。当知道对方不想说的事，就会转移话题。
“夏云，问你个私人问题好吗？”
“什么？”
“——为什么选择艺校？”
“喜欢画画。”我记得这是雨轩回答过我的话。
“以后会后悔吗？”
“谁知到呢。”
“……其实前几天段雨轩的家长来过学校，原来他们根本不知道她来上这备考班的事，而且非常反对。就我个人而言，我不知道什么样的路才是适合你们的，作为老师我也想过对学生负责，来引导他们的未来。这是一件很沉重的事，和拿着工资只管提高成绩的老师不同，我的工作左右了学生的将来，虽然表面是他们选择我的，但我也害怕耽误了别人的前程，就像段雨轩和你这样少有的学生，既不是因为学习不好没选择，也不是因为家里有关系为你们毕业后就业打算好了，而只是单纯的因为喜好而选择艺校而来的人，老实说这很不明智。我想过这样的学生是不是真的适合这里呢，我是不是害了你们……后来教了几年书，看过很多像你们这样的学生，有的人找不到好的工作，没有好的收入，后悔了自己的选择，家长说当初选错了，把责任推到老师或者学生身上。有的人功成名就，混的不错，就说当初的选择正确的，追求梦想是走向成功的关键——当然不会把功劳给老师，只有推卸责任的时候才会联想到指引他们的人。在大人眼中，结果就是决定正确或错误的圣经，可是不走的话怎么会知道结果？根本就没有什么正确的路，正确的选择，每条路上都有人会成功会失败，只看人的胆识是否能走到最后。我知道了，左右学生命运，让其生活的更好的老师也许觉得自己高尚，但那是错误的。因为没什么适合不合适，人如果没有选择自己将来的权力，那就不能称之为人了。”
“……”
“我所做的，是把一条一条路展现给你们，告诉你们每条路通往的地方将会是怎样，选择的权力，在你们手上。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在别人梦想的试卷上画勾打叉。”
我惊讶的看着他。
“虽然只是一个月，但你已经把她当好朋友了吧？”
“嗯。”
“那么，我觉得这时候她需要一个朋友来帮她了。继续也好，放弃也好，你们可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决定。女人需要帮助的时候，男人就应该大方的站出来。”
“怎么帮？”
“那就是你现在要找的答案。选了，就别后悔哦。如果没有足够的气量，就去走大道！”他微笑。
就这样，在他让我惊讶的谈话结束，我一个人走出校门。雨轩一定遇到了什么，我一定要找到自己的位置来帮助她。
手机突然响了。我毫不犹豫的快速接起电话。
“喂。”
“喂，夏云吗？”
那不是雨轩的声音，我冷冷的问，“你是？“
“王悦婷。”
星期天。
空气虽然没有昨日的冰冷，万里无云的冷峻背后，也挂上了几分阳光似的明媚。我穿着黑色的小西装，站在小学校门前。
小的时候，学校旁边有家店，起初是卖面包的工坊，直到三年级的时候换了老板，改成卖米线面条的餐厅。里面的装潢古香古色，依稀还记得墙壁上贴着的《清明上河图》截取画段，门前挂着行楷字体的牌坊《和顺居》。
和顺居的早晨很好吃，早上小学的同学几乎都在这里吃早晨。我和豫程，还有王悦婷每天早上都去光顾，一直到五年级，豫程上了特长班以后，就只剩下我和王悦婷的身影。早到学校的习惯，应该是从那时候开始养成的，我们总是避开人多的高峰期，在店才开门的时候就到了，里面总是还没有来客人，只有王悦婷和我。她总是先在校门口站着等我，然后一起吃早餐。不记得那时我们第一次坐的位置是哪里了，只记得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在里面吃东西时总是坐在同一个位置。这种习惯，也是那时候开始的吧。因为每天都在它才开张就到，店员都认识我们，和她在这里吃早餐也成了儿时回忆的一部分。又一次我睡过了时间，不如说只是比平时起晚了一些，还不至于迟到，只是担心王悦婷会在校门前等我，心里就很急的跑到学校。到和顺居的时候，里面的人已经坐得满满的了，她也不在学校门口，我们平时坐的那个位置也被人占据了，记得那时候心里难过极了，非常沮丧，但又说不清那难过的缘由。到了教室以后，却发现自己桌上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放着一盒印着和顺居饭盒的面条，她在一边冷冷的坐着，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那次的早餐，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一次，也是我第一次切身的知道了感动是什么，甚至差点哭了出来。
上了初中，我们再没来过和顺居吃饭。到教师节看老师的时候，大家才像从前那样又聚到了这里。那时的和顺居已经有了多样的饭菜，不只是卖早餐了，里面的装饰也换了很多，但牌坊却还挂着从前的那个。随着年龄的增长，来看小学老师的人也越来越少，我是唯一一个到了高中每年教师节都会回去的学生。每次回去在那吃东西的时候，感觉它越来越冷清了，不是因为生意不好，而是那些和我一起关顾的人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了。人走茶凉，每当自己独坐在里面吃东西的时候，回想到从前，心里都特别的悲切，不知道自己在守望的是什么。有年我拉着豫程陪我去学校看老师，其中还有从前的班长。他们其实是不想去的，因为陪我才一起回到学校。老师却对重点中学的他们关心的问长问短，对我客套的寒暄了一阵。尽管这样我还是每年都回去，我不懂自己在坚持什么，只是觉得如果放开了，我就什么也不剩了。这是我和别人的不同，人和人之间的不同。
过了很多年，里面虽然换了桌椅和餐品，到现在我都记得我们坐的那个位置，每次路过的时候，我都会不自觉的往里面看，看见那位置上坐了别的人，或者空着。人来人往，没人会记得曾经在这里，带着两个人的回忆与悲喜。
一个身穿着黑色外衣的女生，从不远处走来。我试探的看着。她的头发轻轻低垂在肩膀不到我位置，头上戴着灰色的帽子，还有胸前的银色项链，那种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无表情的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的笑意，悠闲的走在路上，时不时的偏头看一眼身边的景色。
几步远的地方，她轻轻挥了挥手。
“好久不见。夏云。”
“一点也没变嘛。”我说。
“你也是，放在人堆中也能一眼扫出哪个是你。”她轻轻的微笑，然后自然的抬起头，看着左手边和顺居的牌坊，定了几秒。
“竟然还在。”
“人变了。”
“什么？”她回头看我。
“里面的人变了，东西也变的难吃了。”我看着店里的那方向的两个空位，仿佛作为局外人站到的回忆的一边一样，触不到从前。
“没关系，我们换一家店吧。”
她说完转身，像护城河的方向走去。
“叔叔和阿姨好吗？”
我不带任何情感的说：“他们离婚了。”
“……”她沉默了几秒，“什么时候的事？”
“你离开不久以后。”
“大人的事……”
我打断她，“我没有在意的。我现在一个人住，爸爸偶尔会回来。你呢？”
“我明年去德国留学，学酒店管理。已经不画画了。”
“说不定这是我们最后的见面呢。”我说。
“是啊。”她笑。
“因为这个，才突然回来见我们最后一面吗？你还和以前一样。”
“人的性格是不容易转变的，纵使从单纯变的成熟，从天真变的圆滑，那些隐藏在体内的某种东西，还是和原来一样不会改变，容易变化的是我们身边的环境。”
我们走到中学旁的一家餐厅，那是一家高消费的店，是那种买矿泉水你都会觉得贵的餐厅，之前我从来没有进去过。我们走进去。
餐厅的布置非常有格调，而且特别。全段靠近窗户的位置布满了从外界射进的阳光，走到里面却变的越来越黑，只看见零星的烛光，带着咖啡店的味道。
“我最近才发现这里的，记得小时候感觉是很贵的地方，这次回来吃了一次，比起上海的消费已经很便宜了。”王悦婷走到餐厅最深处的角落里坐下，天花板上射下红色的阴晦霓虹灯。
服务员走过来，轻轻鞠了个，把菜单放在我们面前。她轻挑的用手翻了翻菜单，然后看我。
“夏云，想吃什么？”
“我现在还不饿。”
“那喝点什么？”
“咖啡。”
她关上菜单，推到服务员的前面，“Cappuccino，金桔茶。”
服务员走了以后，她把视线移向大厅中央的黑色钢琴。
“人少的时候，这里偶尔会有琴师来弹琴。”她说。
她竟然还记得我平时爱喝的咖啡。
“豫程不来吗？”我问。
“他没跟你说吗？他今天补课去了，过几天他生日我们三个聚。”
“哦。”
“听豫程说你的画在全市获奖了。”她轻轻的笑。
“碰巧罢了。”
“这个世界可没有什么事是碰巧的，是早就觉得你很有天分。”
“从你嘴里说出我有‘天分’，怎么听都像是讽刺。”我说。
“你觉得什么是天分？”她问。
“就是你天生就是为做某件事而生的人，所以上天赋予了你某件事的才能。”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为某件事而出生的。婴儿生下来都有几百种的做成某事的可能性和才能，只是有人干好开启了隐藏在自己身上的一些能力。努力，才是超越一切天分的才能。你就是最好的例子。”
“……”
服务员送上了咖啡和金桔茶，轻轻鞠躬，然后便离开了。
“夏云你相信缘分吗？——这次回来遇到我。”
“都是被什么东西注定好了的吧。”
“这么想一切不是很无聊吗？结果都已经定了。”
“是的，人生有很多事都是徒劳无功的。”我说。
“我们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因为你的性格，比如你成绩不好，去了普通中学认识了很好的朋友，那个人成绩和你一样，所以你才能和他相遇的。比如你喜欢瑜伽，你在瑜伽课上认识了同样在学瑜伽的好朋友，是因为你们都喜欢瑜伽，或者刚好都去上了瑜伽的课，所以你们才遇到的。这个世界所有的相遇都没有意外。别觉得身边的事都那么糟糕，不是自己想要的，遇到那些东西，必定有你们相同的地方，必定有一些不可推卸的理由。如果人世间的一切都是徒劳，那人生的意义就是亲眼去见证这些徒劳。”
我笑，“你变了呢。”
“变的怎么样了？”
“积极了。”
“感觉你有心事。”
“没有。”我说。
“小时候我不开心你总是告诉我很多快乐的事的……”她说。
手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荧光在黑暗里异常刺眼，我没有看屏幕，接起电话。
“喂，亲爱的！”电话那边的声音带着高兴的语气，是雨轩！我微微一颤。
“雨轩！”
“想我了没？”
我小声，“我打了你好几个电话了。”
“对不起，最近遇到了些事。明天可有时间？见一面。”
“嗯，什么时候？”
“晚上九点，我在我家对面的烧烤店等你，请你吃东西。找不到打电话给我。”
“好的。”
“那明天见。”
我挂掉电话。悦婷坐在对面，小口的喝着金桔茶。
“你有事？”她问。
“没有。”
“听豫程说你最近看起来挺忙的，下个月他十八岁生日可别忘了来。带着你的好朋友一起来吧，我想见见。”她说。
这时候大厅前来了一位琴师，悦婷眼睛一亮。服务员上前问我们想听什么音乐。
“挪威的森林。”她说。
星期一的早晨，天空又改了装束一般明媚了几分，如同一步一步缓慢走向春天的节奏。豫程以前说的，云南的天气像小孩的心一样善变，十七岁的冬天，是我唯一抓不住结尾的冬季，猜不透它何时寒冷，何时柔媚。
我独自一个人，站在学校门前，没有学生走过的背影。隐约记得雨轩画的那幅云空，看的如此不彻底，好像如今的天气一样象征。一张的士停在我的面前，雨轩身穿淡蓝色裙子，拿着包从车上下来。
“夏云。”下次，甜甜的一笑。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等很久了？”
“没有。”我说，“我们去哪？”
“去能一边看杂志一边能喝冷饮的地方。”
“雨巷书吧。”我说。
我们打了一张的士，到学府路上的书吧。那是一家类似外国电影里咖啡馆的地方，里面放着很多过期杂志和小说，还有许多的翠绿色植物，服务员也总是穿着干净的浅绿色围裙，为客人送茶饮。四周的墙壁是玻璃，采光效果非常好。夏天的时候，里面会开着空调，里面从来不放音乐，听不见声响。虽然人总是很多，却不觉拥挤，不觉喧嚣，大家都只安静的自顾着自己坐在角落里独处，随手翻弄着几本过期的杂志，非常悠闲。当你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的时候，别人也会变得陌生。
今天的客人不是很多，走进书吧里，没有开空调，里面的绿色植物，竟让人觉得这里的世界比外面更加寒冷，冷到人的心里。我和雨轩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两杯冷饮，扭着头看着玻璃外匆匆而行的路人。
“我的会考就是在这附近考的。”她说。
“我也是。”
“最近怎么样？夏云。”
“挺好的。你呢？”
“也不错，只是有点累。”
“遇到什么事了吗？”
“我家长知道我在上专业课的事了，非常反对。”她认真看着我的眼睛。
“他们去和学校协商了吧。”
“嗯，而且也不给我钱了。”她微微一笑，“还和他们大吵了一场。”
“还要坚持吗？”
“当然。”
“恐怕不可能吧，在没有自立以前我们的命运都是由父母决定的。”
冰冷的空气让人的气温密不可透，伴着她冰冷的看不透的脸。
“我开了网店，用以前攒下的零花钱进了一小批货。加上这个假期剩下来的时间兼职，应该够了。”
“我能做什么。”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画画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不。”
“那是为什么？”我诧异。
“因为我不想为了别人活着。”
“人很大程度上都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从生下来我们就注定了和一些人有脱不开的关系。”
“我想活得简单一些。”
“我觉得这比活得复杂还要困难。”
“是啊，要么活得很累，要么活的很惨。但我已经决定了，与其委曲求全的活着，还不如体面的去死。”
“可你才十七岁，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我和你想的不一样，夏云。十七岁……十七岁很小吗？我们已经十七岁了，要等到成年了发现什么也来不及的时候才去做自己想要的事吗？
“……”
“家长不反对，但明知道这样很傻的你呢？”
我低下头，闭上眼：“……和你一起”。
“理由呢？”
“只要你还没放弃我也绝对不会退缩。理由就是这样，我爱上了画画就是因为遇到了和你一样的人，只是那人在我之前就放弃了。我不知为什么到现在我都还坚持着，既然这样，这次就由我们一起实现！”
她不说话，放大了瞳孔。几秒后轻轻伸出手。
“拉钩！”
我们抬起头，穿着鲜艳却不浮夸鲜艳围裙服务员送上了两杯次等的铁观音，茶香伴着蒸发而上的热气搁浅在杯口。她低下头看着茶杯，轻轻的一吹，然后喝了一小口，准确的说只是用嘴唇轻轻沾了一下。她抬起头，眺着窗外远处一驶而过的帕萨特。
,
几天后，雨轩来电话说她的网店开张了，第一天到市体育馆旁的一家小公司送货，没想到受到了公司里很多上班族的热捧，知道她是高中生以后非常惊讶，以为雨轩是勤工俭学的贫困学生，像是救济一样一口气定了很多小饰品，有软陶的碳素笔，卡通杯垫，高仿真小玩具等，卖出很多，并且对方还留下了她的电话。不过后来就再没有那么幸运，接连几天都没有人关顾，有时候跑很远的路程只是为了卖出一件十几块的东西，而眼看开学已经将至了。但周末的艺术课程，她还是如期的每节都去，何老师也对我露出了神秘的笑容，即便如此，每次看见她微笑的脸，我都能隐约的看见背面的心碎的倔强。
星期二的晚上，我接到雨轩的电话，到她家附近的一家烧烤店里找她，那个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弦月随着没有星辰的夜孤零零的悬挂在空中，而我看到的光景，让我无法相信我的眼。
烧烤店的门前，支着一张餐馆里常见的折叠木桌，上面盖着一层浑浊着透明颜色的塑料薄膜，和一张小台灯。台灯的冷光下印着五颜六色的小饰品，在黑夜里异常的突显，像是庸俗的韩剧里为了营造气氛特地定格的镜头。她坐在旁边，看见很窄的街对面的我，站起身，带着平时的那种既无邪又让人摸不透的笑，对我挥了挥手。我站在街灯的一片黑暗里，没有迈出一步。
她向我走来，一只手拉住我的手，往那个小桌走去，然后收拾着桌上的东西，看着她开心的样子，我才突然间发现，我从来都没见过她伤心的样子，从来都没有。
“走，我们吃东西去！饿死了。”她一边用位置上的袋子，小心的收拾着桌上的东西。
店里的老板听见这里的动静，从里面走了出来。
“怎么？小雨。今天那么早收。”
她抬起头，一只手还小心的拿放着手里的货物，开心的说：“没看见吗？有朋友来了。”
“哦？”店里出来的中年男子看着我，“男朋友？”
她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东西，勾住我的手，长发被周围的冷风吹起一些。自豪的对他说，“——我的小三。”
我脸一红。
“哈哈……你们这些九零后。”他笑着，转身走进店里。
雨轩拿起卡通的台灯，往地下照着，看有没有东西掉下。确认了以后，带着我走进了这家店，熟练的对店里的人说了她要吃的东西。
我们对坐在彼此的对面，她说：“我点了这里最好吃的东西，你一定会喜欢。”
“我不饿。”我说。
“怎么了？夏云。”她收敛了几分笑容。
她的眼睛里明明已经疲惫的布着细小的血丝，还有嘴唇上黯淡了的色泽。
“这个店是个什么意思？”我冷冷的说。
“卖东西啊，这里的老板跟我关系很好，晚上又没有城管，我晚上没事就来这里摆摊，把网店里剩下的东西都摆出来卖。”她眯起眼睛笑，“我跟他说我只摆到假期结束。”
“你一个人？”
“嗯。”
“那你晚上几点回家？”
“……十二点。”
“你一个小女生你那么晚一个人回家。”
“不怕的，反正很近。”
“我陪你。”
“不要。”她非常坚决的回答了。
我们不说话，各自想着什么，几秒后我打破沉默。
“……很辛苦吧？”
“一点点啦夏云，别担心我。”她笑，“今天不听收音机了？”
“不听了。”我低下头，“以前听是想知道别人的内心世界，现在……我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嗯，我第一次清楚的感觉自己活着。”
有人送上了烧烤，这里的东西和雨轩说的一样，意外的好吃，是我第一次吃到这么美味的烧烤，感觉肉里都带着些甜味。雨轩吃的很快，我看着她，很久才动一下筷子。直到盘子里的烤牛肉和豆腐都吃干净了，她才露出疲惫的表情。轻轻打了一个哈欠，眼角渗出一丝泪痕。
“走吧。”
“嗯……好的。”她揉了揉眼。
“这顿我请吧。”我说。
她不说话，按住我。起身付了账。我帮她拎起袋子。夜已经很深了，外面的温度也降低了很多，雨轩抱住手臂，我脱下外衣给她披上。残月挂在深夜里，把夜空染得几分薄暮。第一次陪雨轩找兼职的夜晚，我们也是这样独自走在没有人的街道上，一副寒酸的样子，却能开心的笑着，多么奇妙的画面，我这样想着。
她突然转身对我说，“快！我们去赶末班车。”
“不远啊，坐车的话很绕的，比走路还慢。”
“你不是说你喜欢一个人坐在几乎没有人的公车上，看着窗外公车穿过市中心的画面吗？现在正是好机会。”
我来不及说话，她拉着我快走了起来。已经十一点了，不会再有公车了吧，没想到我们还真赶上了末班车，一辆真正一个人也没有的双层车。我们跑到车的第二层，在角落里坐下。当公车渐渐驶如繁华街道的时候，斑驳的霓虹的灯光盖过了月的芒线，夜市，人流，从车窗外慢慢的闪过。灯红酒绿的彩灯，从雨轩洁白的脸上一闪而过，她认真的看着窗外，仿佛在这循规蹈矩的世界里重新寻找着什么。我冷冷的注视着车穿外流过的光景，窗户的壁上，正好映出我年少的脸。
“小时候，我有一个梦想。就是坐在双层公交的最前排，在大大的玻璃下正视着车子向前开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在驾驶一样。”她说。
我轻轻一笑。
“长大了每次坐在这里，前面没人我都有冲动想离开本来的位置到前面去坐，可是因为高中生的自尊，觉得这样很丢脸，终于还是放弃了。其实根本就没有人在意你坐在哪里，这世界也是这样。”
“……”
“夏云，你知道吗？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一天，不是我的生日，是圣诞节。”她看着窗外的灯光，说道。
“为什么？”
“和其他年轻人不一样，我不喜欢西方的节日，我觉得既然是节日，就应该有信仰，但是现在的很多人都是什么也不了解就傻瓜似的在某天庆贺，每次看见带着撒旦触角的人高兴的在圣诞节狂欢我都觉得可笑，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苛刻了？”她转过头轻轻微笑，“在这些节日里，我最喜欢圣诞节。小的时候，爸爸总是很忙，从来都没有到学校接过我，只记得有一年的圣诞节，已经不记得那时我几岁了，总之还很小，他带着妈妈和我在圣诞节的夜里逛街，真的好幸福啊。那是我儿时记忆里最温暖的画面，我们就坐在公车上，虽然那天我什么礼物也没有，但我看着树上，商店的玻璃上，全都挂着彩色的灯，整条街都是，好开心……说起来小孩子真容易满足。”
她沉默了。
“然后呢？”我说。
“……你不会想听的。”她笑。
“我想听。”
“……后来我就看见了天上飘着一个气球，一定是其他小孩子不小心弄飞的。那个气球是红色的，当时我坐在公车上就想，要是那个气球是我的，那该多幸福啊。就在这个时候，你相信吗，那个气球竟然缠到了公交车的后视镜上，我就一直这么盯着它，什么也没想，真的是什么也没想，没想得到它，也没想到这么巧的它就缠在了车上。结果那个司机叔叔就把它取下来，给了我。我一辈子都记得那件事，哈哈。”
我也笑了出来。
“就在那天，我决定了，我想要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她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然后说。
我看着她，她捂着嘴轻轻打了个哈欠。
……
把她送到楼下。
夜已经沉得很深了，暮色里下弦月不分晓的余光不清不楚，只有小区楼道边昏昏沉沉的照明灯，暗暗的映出了我们没有实体的影子，像是内心的阴影一样托在地上，沉沦在看不见颜色的夜影里。
她双手放在前，提着着袋子，站在我的对面。
“……我走了。”她说。
她的头发垂在双肩的位置，微微低着头。
“……雨轩，以后我陪你一起好吗？”我说。
“不要。”
她的坚决的声音消失在黑暗里，我低下头。
“我走了，你回家小心点。”她转身走开。
我站在原地，她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回头看我。
她又走了过来，本来冰冷的脸上浮出了笑容，把左手伸向我的脸，“怎么啦？夏云。”
黑暗里，我拉住她伸过来的手，把她抱住。
袋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不知所措。我闭着双眼，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带着僵硬的身体逐渐柔软，安稳的靠在我怀里，双手慢慢伸向我的后背，轻轻抱住我。
“真要陪我？”
“嗯。”
“……笨蛋。”
第二天清晨，冷空气又退却了几分。不管春夏秋冬的四季如何转变世界的温度，似乎总能在第二天的早晨看见窗外射进的阳光。人只要还活着，就还有明天，就还要为明天而打算，活在当下的人只是美好的期望，人却从来没有一天是不带着过去和明天而生存在今天的。因为人，是不能一直回避从前，逃避未来的。
还有不到三个星期，学校就要开学了。高三的生活就要开始了，感觉假期以后，会有更多的事情等着我去承载。今后的生活又会变得怎样呢？老师，学校，分数，考试，前程，还有坚守的梦想，这些东西，一旦懈怠了，暂时忘记了，再次面对时就会措手不及，好像放开一秒就再也抓不住，遗忘一秒就不敢在面对。挣扎，死撑，大人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容易”这个词。到了现在这个年纪还说着梦想，说着我要成为艺术家这样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幼稚和不切实际。可是下定着决心要成为公务员和白领的人，也一样可笑，也许这些东西根本没有人可以定义好坏，只是不同的人想要的不同罢了。
人人都有自己的不易，很少有人能把目光移出事情中，看清自己所处的位置。我层在书上看过，不要让已经发生的事情影响正在发生的事情，相比较来，雨轩正是这样一直把目光放在远处的人，那样的坚定不移。也许换做是我的话，早就放弃了吧，不会用青春的筹码去和命运做没有胜算的赌博，是的，人生就是在赌博。
窗户上洒进的微微日光掩饰了春天的气味，我关上窗户，回答自己的桌前，拿起画笔……昨晚上我怎么就把雨轩抱住了呢，怎么想怎么都觉得不现实。
中午的时候，豫程来了电话，告诉我悦婷病了。一点钟我出门和豫程会和，往王悦婷的家走去。
虽然两家大人的关系不错，小时候我却从来都没有去过她的家，倒是她和豫程经常来找我。不知道豫程怎么会知道王悦婷家的住址。我们做了半小时的车，到了的时候，她打开门看见我们，表现的很惊慌。
她穿着睡衣，不管穿什么的她总透露着艺术家的气质和清高。我们走进门，她让我们在客厅坐下，然后忙着跑进房间。几分钟以后换上了平时的衣服走了出来，急忙往厨房跑。
豫程起身快步向她走去，拉住她的手臂。
“还生病呢，别乱动。我们不喝东西，你坐着就好。”他认真的说。
虽然被豫程拉到了沙发上，她嘴上还一直说着没事。
“你们两个突然同时出现，怎么不事先跟我说？”
“你说你病了我们就来看看你。”豫程说。
“没事的，我是装病。妈妈要让我陪她去逛街我不想去。”
“哦哦，那正好，我也正好不想上课。”豫程问，“阿姨呢？”
“逛街去了。”
“我还以为要到你生日我们三个才能见面呢。”
“快了，到时请你们吃大餐。”
“……。”
“你倒是说话啊！夏云。”豫程转过头对我说。
“哦。”我说。
“夏云，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没有啦。”
“……想起来，我们三个大概五年没有这样在一起了。”她微微一笑。
“五年零四个月。”我说。
那幅《忧伤的夏》里，写着日期，就是我们分别的日期。
“是啊，从你走后，我和豫程才发现很久没有遇到以前朝夕相伴的人了。”
“因为大家长大了啊。”他说。
“其实我很期待也很怕你的生日到呢。”她看着豫程。
“为什么？”
“因为我怕这是我们三个最后一次聚在一起。”她站起身来，去倒了咖啡。留下一句不想让我们看见表情的话语。
咖啡的水蒸气像香烟一样慢慢上升，溃散在空气里无影无踪。蔓延开的香气后缓缓淹没在周围奇怪的温馨意味里，我们都没有说话，寻找着对方属于每个人不同的熟悉感，如此信手拈来，如此遥远。
我们谈着从前在一起发生的事情，笑着对方的糗事，却没发现不经意间对方已经远远走出了自己的世界，却发现那么长时间不见以后的我们，还像以前一样没有改变。豫程曾经对我说，有时候我在意的人，或者不想面对的人，不想面对的事，也许在若干年以后，变得轻描淡写，会在另一个地方和那个不想见的人相遇，然后互相寒暄着，谈笑着，从前你不能面对的事情。但是至今，我和王悦婷的对话都没有指染过从前的那件事，我们都刻意的避开了，仿佛彼此回忆里根本就没有过那件事，但其实我想，她也一样还在意吧。
“小婷，你在上海那边还好吧？”豫程问。
“嗯，还不错。好不容易才适应那里的环境，还是我们小时候的生活比较开心。”她轻轻一笑，“你们两呢？”
“我没事就去找夏云，听听音乐，补补课，无聊的生活。夏云到现在还在画画呢。”
她收敛了笑容，低下头。
“我要考艺术学院。”我狡辩似的说，仿佛全部都是因为这个才坚持画画的。
“我到没有想好我以后要做什么，看以后我能做什么吧。首先先考上大学，你呢？小婷。”豫程问。
“……我也没想好将来要做些什么，留学了就回来找你们。”
我想这一年才是真正的分别把，剧情发展豫程肯定会考上外省的大学，王悦婷出国留学，只有我一个人呆在原地，想来有些可怜呢。
“有女朋友了吗？夏云。”她突然问道。
“……没有。”我说。
“你呢？豫程。”
“没有。”豫程看我。
“我还以为我不在了，你们就会主动去接近其他女生了。”
“我们是好基友。”豫程哈哈笑。
下午四点，豫程还有晚上的化学课，我们没有留下吃饭就离开了。和豫程分别后，我本打算回家继续画画，接到了雨轩的电话，问我在哪，我说回家的路上。她中午出去送货到现在才回来，说让我在她家楼下等她，和我一起吃饭。
到的时候，她已经先到了。
“今晚还要去摆摊？”我问。
“嗯，我们先吃饭去。”
“好的。去哪里？”
“我家。”
“你家没人？”
“嗯，我做给你吃。”她笑。
走进她的房间，里面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每样东西都干净整洁的摆放着，但还是显得很冷清，房子空盖过了人的气味，和我家是一样的。
“夏云，你先去我房间玩下电脑，马上就弄好。”雨轩把时尚的挎包随手扔到沙发上，“果汁在我房间的桌上，用透明的蓝色那个杯子，我买给你的。”
“我来帮忙。”
“不用——不用。我要自己做。”她嘟着嘴，对我挥了挥手，然后一个人走到厨房。
我坐在客厅，听见厨房里的水声，和切菜的声响。客厅里的木桌虽然干净得一尘不染，却带着说不清的寒冷。我注意到上面的角落里摆放着一个精致的饭盒，和一个古铜色带盖子的茶杯。上次看见的那幅白色的雏菊画被取了下来，靠在桌上的一角。我拿起那个精致的饭盒，盒盖上已经沾上了斑驳的水珠，透过透明的盒盖可以看见里面已经冷掉却非常丰盛的饭菜。
“我中午就做了一半，马上就好了。”她穿着可爱的围裙，袖口拉短露出洁白的双臂，笑着从厨房里走出。
“盒饭是你叫的？”我看着这高级菜肴对雨轩说。
雨轩不解的看着我：“什么盒饭？”
没等我回答，她已经看见了桌上的饭盒，马上皱起眉头，一把把饭盒抓了过去，打开盖子，全部倒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我来不及制止，惊讶的看着雨轩。她把饭盒里看着丰盛菜肴全部倒了，拿着还沾着几粒米饭的饭盒，随手扔到了桌上，和平时文静的她判若两人。她抬起头，好像松了口气似的变得轻松，露出淡淡的笑。
“我们不吃这个，夏云。”她转身走进厨房，一边说，“饿了吧？很快就好。”
我茫然的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和垃圾桶里的饭，一时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应该是家里的人留下的菜吧，我想。不到一会儿，她把饭菜抬了出来，我接过她手里的碗筷。整张桌几乎放满了，还有一个番茄紫菜汤。本来有些冷清的桌上布满了菜的香味和热气，房间的气氛也变得热闹了起来，尽管饭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雨轩又露出了平时阳光一样柔媚的笑脸。
“这些全是我做的——夏云别客气！”
“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嗯。中午就做了一半了，就等着回来和你一起吃。”她笑。
“我没说要来这里吃饭呀。”
“反正你下午也要来我这，我也会留你吃饭。就算你吃过了，是我做的你一定也会给面子多吃一点的。”
雨轩做菜的技巧还不够成熟，带着女孩子初次做饭的那种用心和精致，但是正是这样反而变的更加好吃。虽然饭桌上的菜很丰盛，但她自己却只吃了一点点，只是在一边幸福的看着我。她突然起身跑到液晶电视前，打开音响，小声的放起了舒缓的轻音乐。
回到饭桌前，她双手托住下巴，呆呆的看着我。
“你别看着我啊，吃不进去的。”
“夏云，你知道我最大的快乐是什么吗？”
“呆呆看着别人吃饭？”
“——不是。我啊，觉得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是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吃着自己亲手做的菜。”
从她的眼神里，我看见瞳孔里反射着另一个人，她把我当成别的人了吧……
“吃饭的时候就应该安安静静的，最讨厌被人打扰了。什么事都可以急，就是吃饭应该慢慢的享受。”
“嗯。”我轻轻一笑，身后还放着淡淡的轻音乐渲染周围的气氛。
“……”
“他吃过吗做的东西吗？”
“谁？”
“你男朋友。”我说
“当然了，上学的时候我每天都会带我做的东西给他吃的。”雨轩看窗外，“不说这个。我觉得吃东西的时候就应该热闹一点。平常我一个人不会做菜的，一个人做一大堆东西给自己吃，不是很可怜吗？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整天吵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麻木了。他们吵架时，我不会像普通的孩子那样大哭，反而是很镇定的在旁边冷冷的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也不做饭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在一张饭桌上的记忆，我根本找不到。所以那时我想，要是和自己最亲近的人在一起吃饭，边笑着，边为对方夹着菜，那该是多美的画面……”
我夹起一块肉，放在雨轩的碗里。
“……笨蛋。”她轻描淡写的揉了揉眼。
我对她轻轻的笑。
“与其说他们给了我一切，不如说他们夺走了我本该有的一切，家庭、幸福、关怀，现在，他们连我的梦想也一并夺走。”
“夺不走的。”我说。
“嗯。”她抬起头，看着我的双眼。
傍晚，我和雨轩提上卖的货物，到昨晚的小摊位。街边的烧烤店还没有开，街上都是下班赶着回家的大人，零零碎碎的踏着疲惫的步调往各自的方向行走。我们到店的后面小仓库后面，铁门已经打开了，我搬出那张红颜色的饭桌，还有两张有些破旧的塑料椅。她双手提着货物等着我。
我把桌子放在烧烤店五步远的街边，铺上了那层塑料薄膜，用金属铁夹固定好。我看着她，摆放着卖的小饰品，整齐密集的排列在桌上，打开了台灯，显得闪闪发光。路过的大人们，或是下班，或是晚饭后出来散步的人，像我们投来了异样的眼观。有的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远远的眺望几秒，然后匆忙的离开。她装作没有看见，从店里搬出一个凳子，放到我面前。
“生意好的时候，就是现在下班的这段时间，还有晚上十一点烧烤店最热闹的时候。”她突然说。
“嗯。”我坐下，看着桌上放置的小饰品，在灯光下反射着光芒。
“夏云，把绿色的那个袋子递给我一下。”
我递给她，她拿出袋子里的红线，打开一个精巧的盒子，里放着一条纯红色的手链，和一些零碎的红线，然后挑出几粒黑色的菩提子，低下头编了起来。
“这个，送给你的。”她低着头，把那条红颜色的手链放在桌子上。
我拿过那条红线。
“我第一次编的手链，一直留着没有卖。送给你了。”她说。
街道对面的路灯闪烁了几下，然后发出了昏暗的光芒。我把手链带到手上，她才抬起头。
“有点土呢。”
“是啊。”我说。
“会被同学笑的吧。”
“我会一直带着的，要是坏了的话，找你修。”
“嗯。”她笑。
此时走来一个猥琐的中年人，我们停下不说话。他站在一步远的地方，背着双手，够着头看了看桌上的小饰品，雨轩没有理会他，他嘴里暗暗咕哝了几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把头扭向前方，慢悠悠的离开了。
“现在，我看到来的人的表情，就知道他是会买还是不会买的人。”她轻轻叹口气。
“这么厉害？”
“带着孩子的女人一般不会买，她们会拿起什么小饰品逗逗小孩，嘴里还说着‘想不想要，想不想要？’这样的话，然后又说‘我们去别处买’，便离开了。或者是刚才的中年人，本来卖的东西就偏向女性，又是抠门的面相，更不会买了。真正会光顾的是和我们一样的学生，或年青人。”
“这么讨厌啊？”
“嗯。还有更讨厌的。有的人为一块钱费劲口舌，跟你理论半个多小时，生怕我坑她。本来我就是学生，不会像外面一样乱喊价，给出的价格就是定下的了，不指望多卖一些钱，也不能少一分，刚刚是底线，少了我就等于原价了，每样东西才赚一两块而已。还有一些人只是问问价，你跟他说半天，他就一边站着，一边若无其事的跟你理论一个等于白送给他的价格，最后一走了之。等下一个人来的时候，又要重新打起精神去和下一个人说价。”
“只赚一两块的话，到假期结束也根本不够吧？”我问。
“当然了。这些东西只是白天送货没有送掉，怕到假期结束卖不完才摆出来的，这里主要是卖菩提子手链，腰链。就是我现在编的这个，晚上吃烧烤的人会要很多呢，这个成本低，菩提子一颗就可以赚四五块了，手链的手工费是免费的，除了腰链的很麻烦要收二十以外。“
“你告诉我价格，你编链子的时候我帮你卖这些小东西。”
她笑，“嗯。”
就这样时间过去了一个星期，我慢慢知道了所有东西的优点，说一些我们是学生，勤工俭学之类的话，来说服别人买东西，和别人讨价还加。一次次的重复着把客人弄乱的小东西摆放整齐。晚上有人要手链的时候，当她编好，我就拿着链子双手带到客人的手上，持续了一个星期。
而后的时间里，除了星期六，我白天在家里画画，写假期作业，下午就到雨轩家楼下等她，和她一起吃完饭以后就去烧烤店的门口摆摊。也是我第一次从未有过的充实，尽管忙绿，紧凑。后来我开始每天早晨做早餐送给雨轩，只说一两句话，就离开了，一直到下午才见面。
做的早晨，是卤面，超市买的八宝粥，还有蛋炒饭的循环。我开始学习做东西，不论多失败的食物，她每次都会吃完，让我很感动。我对她说，我们之所以会处的那么好，是因为我们的距离保持的刚刚好，谁也不会踏过谁的那一步。
星期二的中午，爸爸朋友的一个儿子，是我儿时的玩伴。他从广东回来，我抽了一天的时间陪他，没有去和雨轩摆摊。从早上出去，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回到家，累的恨不得倒在床上立马睡去。
我到家的时候，桌上放了几百块钱，我知道爸爸已经回来过了。没有字体，没有其他的讯号，桌上的钱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似乎程了某种惯例，不需要过多的解释。这让我想起豫程，他是另一个极端，父母在身边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到了高中还在接送，连上厕所似乎都要请示似的。大后天就是他的生日了，王悦婷，还有很多没见的人都会来的吧，我轻轻的笑。
卧室里依然昏昏暗暗，我打开窗帘，月光交错在玻璃上，夹杂着城市里繁华的灯光。一头倒在床上，不知不觉累的睡着了。
什么时候，刺耳的电话声把我从梦中叫醒。我狼狈的接起电话。
“喂。”
“喂，睡了吗？”
是雨轩的声音，我看了看时间，凌晨一点半。
“嗯。”
“起床。”
“……好。今天生意怎么样？”
“今天你没有来我也不想去了，有好多作业要赶，来陪陪我吧，差不多太晚你在我家睡。”
“……啊？不好吧，你家没有人？”
“不怕的，我们偷偷溜进去，他们回来的晚，回家就睡了，从来不进我房间，我以前经常不回家都没有被发现，只要把房间门锁了他们就以为我睡了。而且他们现在已经睡着了。我肚子饿了，你快来，陪我吃点东西。“
“好吧……陪你吃完东西我就回去了。”我吃力的从床上坐起。
“那到了电话联系，挂了。”
我挂断手机，到厕所里洗脸。朦胧之中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外面一定很冷了吧。
到了雨轩家的楼下，我打电话给她，她按掉没有接，不一会儿她从楼上走了下来，只穿着单薄的粉红色睡裙双手抱着手臂。
“——好冷！”
我把外衣脱下，披在她肩上。
“怎么这样就下来了？”
“没想到这么冷……”
“今晚你还要做？”
“嗯，吃完东西，打算做一个通宵。”
我们并肩走出她家的小区。冲动的飞蛾亢奋的在街道边的路灯上飞舞，黑暗的夜幕里没有了人，却并非缺失了生命力。酒鬼们，打扮时尚的年青女子，摇摇欲坠的在夜市的小店边大声吼叫，嚷嚷。这样的世界，才不会萎靡，或者说早已经萎靡了，带着难以言喻的陌生感。
“今天做了一天的作业，比摆摊还要累。”她轻轻打了个哈欠。
“待会儿我帮你做点吧，我的快搞定了。”
“不用，现在把你叫出来已经很任性了，怎么好再让你帮忙做作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让你出来陪我。不敢相信都那么晚了。”
她双手紧紧拉拢我的外衣，我们在街边的烧烤摊上随便点了些东西，就连走带跑的回去了。
“怎么那么晚街上还有那么多人，我还穿着睡衣，羞死了！”她挽着我的手，拉着我跑。
我们偷偷溜进她的家，轻轻关上门，像做贼一样，用手机在黑暗里照明，然后打她房间的门，反锁了起来，房间里散着一股清香，只开着一盏台灯，还有电脑屏幕的荧光。
“哎——总算回家了。”她脱了拖鞋，轻轻跳到床上，抱住了床上一只半人高的白色玩具熊上，“大熊先生……”
我把烧烤放在电脑桌前，上面凌乱的放着很多书和作业本，还有胶带和卡通碳素笔。
“我们吃烧烤吧。”她快速从床上立起来，长头发随意的散在双肩。
幽暗的灯光里，她赤着脚坐在粉色的床单上，我坐在电脑桌前，慢慢吃着晚上的烧烤。到了凌晨三点的时候，我从窗帘的细缝里看到了外面黑暗的街道，想起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在网吧通宵，上厕所时第一次看见凌晨三四点的接道，显得那么寒冷寂寥，和网吧里热闹的人气味相比，纵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时间，不同的人能创造不同的世界，有的人被自己的世界包裹，永远活在自己营造的氛围里，有的人活在别人的世界里无法自拔，有的人可以在任何人的世界里穿梭自如——当你是陌生的，别人也会变得陌生。
雨轩轻轻揉了揉眼。桌上剩下烧烤的残骸，透着些许凄凉。
“好困。”
“你先睡吧，我帮你做。”
“不用，我自己做。”
“那你先去睡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我叫你起来做。”
“……那你呢？”
“我就帮你做一下，等下就叫你了。”
她沉默了一下，“好吧，那你等一下叫我。”
“嗯。”
她把修长的双腿慢慢移到床上，然后盖起被子，把头靠在那只大白熊的腿上。
“语文卷子，就这些吗？”我问。
“嗯。不用太认真做，那么多，老师不会一个一个检查的。”
“……怎会有两份一样的？”
“哦，我男朋友的。”
“……”我没有看她，“你帮他做吗？”
“嗯，他的假期作业都是我帮他做的。上课的时候也会多帮他做一份笔记，因为他成绩不好。”
“你这么做对他没有帮助的。”
“反正他肯定不会做，也许离考试复习的时候他会多看一眼。而且他不做假期作业，开学就会很麻烦。”
你不帮他做他自己就会做了，我心想，但是却没有说出口。我转过头看她，她微微张着疲惫的双眼看着我，脸上没有表情。
“睡觉吧。”我说。
她乖乖点了点头，把被子拉起遮住嘴唇。
我拿起笔，幽暗的灯光照着试卷，带着让人疲惫的气息。才做了几道题，她突然对我说话，我转头看的时候，她闭着眼没有睁开，声音很微弱。
“夏云，我告诉你件事情……你不能生气。”
“嗯。”
我不看她，用碳素笔在试卷错误的选项里打了个小差。
“我想开学的时候，还是每天来摆摊一段时间。”
我停下手里的笔，看着试卷。
“……不现实吧，高三很累的。”
“到那时你不用来陪我。”
“钱还是不够吗？那我们以后就不要在外面吃东西了。”我说。
“其实……钱早就够了。只是我有其他的用处。”
“钱早就够了？”
“嗯……对不起。其实加上我以前攒的钱本来就很多了，只付三个月的课程费差不多是够的。他生日要到了，十八岁，我想全部帮他筹备好……会用到很多，所以才来摆摊的……你以后不用来陪我了，我想清楚了，剩下的就只是我自己的事情。”
“……”
她张开眼，可怜的看着我。
“……能让我任性一次吗？”
“你累了，睡觉吧。”我说
“……嗯。”她闭上眼。
我拿起笔，重新开始看刚才那道选择题。
“——我会陪着你的。”
听见雨轩叫我的声音，双眼才无力的从黑暗里并开，清晨的一束暖光吧双眼刺住，又痛得闭起了眼。
“夏云，夏云……”她轻轻推了推我。
我抬起头，自己正用左手杵着头，用这种姿势不知睡去了多久。手臂已经完全麻木了，每一寸皮肤的神经好像正被千万颗无形的小针刺掠着。
我揉了揉眼，阳光已经把她房间的每一寸照射的异常透亮，她穿着睡衣，半蹲在我旁边双手扶着我的肩。
“几点了？”我抬起右手按住头。
“八点了。”
“没关系，已经做完了。”
我把桌上的两份卷子随手翻了翻，确认不是梦。迷迷糊糊间竟然都做完了，我自己都不相信。
“你怎么不叫醒我？”
“看你睡的那么死，实在不忍心叫你。”
“……笨蛋！”
“你家人出去了吧？”
“嗯。”
“来不及了，我走了。”我说。
“你要去哪？”
“才想起来的今天和人约好了打篮球，要迟到了。”
“你现在要去打篮球？”她不可思议的看着我。
“嗯，是很长时间没有见的朋友，而且关系很好，不能不去。”
“不行！你回家睡觉去。”
“没事的。”
“你几天没有好好的睡觉了？不准去，你回去睡觉……听话。”
几分钟以后我答应了她，才从雨轩家里出来的。本打算回家洗个澡，一看时间不够了，加上打完球一定满身汗，干脆回去再洗也好。到约定的地方，是离初中很近的市中心十字路口，中间有一个麦当劳的店，以前我们放学的时候就经常到这里玩。我坐在店门口的椅子上，身旁有一个正在对路人挥手的麦当劳叔叔的人偶，咧着嘴对前方的人伪善的笑着。天已经非常明媚了，在我的双眸里却带着一层阴郁，好像自己随时都可能睡去。那些庸庸碌碌的人一个个从眼前熙攘而过，流动，像是城市的脉搏里的血液一样不断膨胀收缩，不见停止。我保持着静止，与眼前恍惚间看到的象征动画显得格格不入，好几次差点睡着，又像受惊了的小鸟一样猛然抬起头，害怕被人看见，茫然的看着不清楚的世界和陌生的人潮。直到半小时后，一个接着一个聚集了。
那些熟悉的脸上换上了新的面容，谈话里，不是努力的寻找彼此从前的熟悉感，就是想方设法希望对方立刻了解现在的自己，这样的感觉，我早已经习惯了。到街头篮球场打球的时候，我完全忘记了身上的困意和疲倦，精神的奔跑着，一直到汗水浸透了整件衣服，然后满头大汗的坐在一边，把整瓶矿泉水浇到自己的身上，让身体一瞬间亢奋起来。
中午大家都走了以后，我留下来和一个从前非常要好的朋友单独吃饭。我出乎异常的说了很多的话，而他则是一边带着微笑，一边认真的听着我滔滔不绝的说着以前发生的事情，他既不评价，也不说自己的事。对他所说的东西，我没有半点隐瞒，连同我对人生的看法和态度，这是我不会去对身边的人说的。因为他对我而言已不再是我生活里的人，已是和我世界不会再有任何交集的人。不用去担心他会怎样看我，怎样想，那些话也都是一次性的话，明天就没人会在乎会记起。原来我也希望有人会理解自己，哪怕只是一秒钟，下一秒便消失也无所谓。
中午一点，我和那人分开，一个人朝回家的方向离去，顶着正午闷闷的炎日。回到家以后，跑到浴室里洗澡，出来的时候听见手机震动的声音，是王悦婷。我看了几秒，然后接起。
“喂。”
“在家吗？”
“嗯，刚回来。”
“去和以前的同学打球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
“豫程跟我说的，他忙着没有和你一起去。本来想早上来找你的。”
“哦，我刚回来一会儿。”
“嗯，跟你说点事情，现在方便吗？”
“嗯，没事。”
“我十分钟后到你家。”
“好的。”
我挂掉电话。原本想赶快睡一觉的，现在又不想睡了。一直过着很闲生活的我，第一次体会到时间排的满满的是什么感觉。
十分钟以后她到了，打开门时看见她穿着干净的红色格子衬衣，带着眼镜，和平时一样带着文艺色彩的装束。
“怎么今天有时间来找我？”我开门，看着她走进来。
她像是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孩子一样，仔细的大量着我家里的一切。
“想找个人说话，就想到你了。”
我关上门，带着她到客厅里坐下。
“以前这里有一个茶色蜗牛的玩偶。”她指着桌上说。
“不记得了。”
她坐在沙发上，盯着我的脸，说：“你怎么了？”
“嗯？”
“看你几天没睡觉的样子，黑眼圈都有了，脸色也那么差。”
“没事的，只是昨晚熬夜了。”我扭过头。
她不说话，看见了桌上豫程拿来的CD，伸手拿起来，一张一张的翻着。
“后天就是豫程的生日了。”她说。
“嗯，我们什么时候去？”
“那天的这个时候我来找你，我们一起去。”
“好的。”
“你想好要买什么礼物给他了吗？”她问。
“没有，明天去街上看一看。”
“我也是，毕竟十八岁，见到他也不容易，一定要送他一个有意义的东西。”
“哦，听说他叫了很多人。”
“有不认识的吗？”
“肯定有吧。”
“夏云你会带你的朋友来吗？豫程说可以的。”
“没有打算过。”
“你不会孤僻到只和豫程在一起玩吧。”
“那到不至于，不过也没有值得带来的人……”说完以后，我才想到了雨轩。
“我想见一见你其他的朋友呢。”她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
她从包里拿出了一包蓝色壳子的烟。
“介意吗？”
我摇摇头，把烟灰缸放到她面前。
“记得你以前说不能接受吸烟的女生。”
“你除外吧。”
“因为我也很讨厌。”她带着开玩笑的口味说。
“因为你是很重要的人，我不会在意你的喜好和我有什么冲突。而且以你的性格，做出什么都不会让我惊讶的。”
我自己都不懂这个“很重要”的含义究竟是什么，这几句看似平淡的话语，带着过去的某种讽刺意味。
王悦婷聊着她在上海遇见的种种形形色色的人，和自己的生活，一直到下午我们叫了外卖，吃完才离开的。
傍晚，我一个人躺在卧室的床上听着平时从来没有听过的收音机节目，已经好久没有一个人坐在家里听收音机了，脑子里想的全是其他的事情，完全没有把耳机里主持人琐碎的声音听进去，循规蹈矩的重复着以前经常做的事，和画画一样，已经失去了兴趣。我在坚持什么呢？
我取下耳机。
拿出手机，选择了雨轩的号码，定睛看了三秒，拨了出去。
……
“喂，夏云。”
“雨轩？在做什么。”
“做作业，只差一点了。昨天麻烦你了。”
“没有。”说着，我从床上立起来。
“有没有好好休息？”
“还好了……那个，你后天有空没？”
“后天……下午有时间吧。什么事？“
“我好朋友过生日，我想带你一起去……”
“好啊。”
“如果你忙的话不用勉强。”
“没事的，累了几天了，刚好可以放松一下。男生还是女生？”
“男生，叫林豫程。去的还有其他要好的朋友，不过都是以前认识的人。”
“嗯。我也想见见你其他的朋友。”
“那后天下午你有空了，打电话来我接你。”
“好的，你明天中午出来陪我一下好吗？”
“嗯。”
“我要给一个很重要的人买礼物，顺带帮你朋友也买一个，你来陪我吧。”
“好的，那你明天出来的时候打电话给我。”
“嗯，那先这样。挂了。”
我挂掉了电话。
闭上眼，任凭黑色的暮霭无形间笼罩住整个房间，那幅《忧伤的夏》，定格住里某年某时某少年的轮廓，被时间残忍的抹去了。
五年前，在小学的毕业典礼上，我的画被选成了年度最佳作品，挂在了学校的长廊里。那是我第一次参加比赛，也是第一次在某事上得到了第一的成绩，甚至被人冠以天才的头衔，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无论是我的画，还是那个虚荣赞誉，都只是世人以及青春的误解的谎言罢了。
那时学校的传统，会在每年的毕业年级里选出毕业生最佳的画作，加上漂亮的画框，挂在学校教学楼的走廊上，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和第几届毕业的几班。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永远的挂在了上面。虽是比赛，但未必每年都会有能被学校选中的画，有些挂在上面的画，时间甚至和建校的历史不分伯仲。为什么只在毕业班里评选的原因也是如此，除了一个人，从来没有毕业班以外的小孩的画，进入过长廊。即使是毕业，班，能入围的画也少之又少。那些画的质量已早不是小学生能达到的水平了。有很多，已不知被放了多久，没有新的作品来把它替换。即便是这样的难度，仍然吸引着每一个学生目光，因为他们都想在毕业的时候把自己的名字和痕迹久久的留在学校里。
就是这样如丰碑一样的形式，成了学校里的传统。很多学生因此早早的开始学习画画，尽力想在毕业前把自己的作品放在漂亮的画框里，把自己的画和自己的名字挂在每一届学生都会过往的走廊上。而那一年却发生了奇迹。戏剧性的，同一届的学生里，竟然有两个的人画挂在了学校的走廊。一个是我，另一个是王悦婷。不同的是，干净墙壁上王悦婷的画上写的字，是全校唯一一幅和所有挂在走廊上的画上都不同。不是第几届六年某班的某某，而是——零五届四年一班，王悦婷。
她从小就被人们公认为的天才，无论是什么样的技巧都能在短时间里掌握到诀窍。何时开始，豫程我们三人成了好朋友，何时开始，因为她我开始学习了绘画……那时候我们三人每天都一起上学，一起回家，直到后来豫程的父母开始接送他，就只变成了王悦婷和我。四年级王悦婷参加了长廊的比赛，她作为第一个非毕业班身份的人提前把自己的画和名字留在了学校的长廊，引起了轩然大波，和一阵画画的潮流，那些人看到了希望，好像那长廊的梦想离自己也不是那么遥远，都妄想着像她一样在毕业前把画留在学校，最终现实让他们绝望了。因为嫉妒，大家开始疏远她。那时豫程也开始努力的学习画画，后面因为自考师范最终夭折了，只有我还坚持着。我从来没有在她的面前提起过画画，记忆里身边的人总是在我们背后叫着她‘天才’，与她谈论的话题也只是画画而已，一边羡慕的看着她。她在我心里的样子，多少也是比别人高的，但我们是朋友，所以从来没有在彼此间，谈到她忽然间就仿佛比别人高出一截的特长，她也根本不知道我在偷偷学习着画画。直到五年级的时候，我对她说。
“我要把你的画像，留在学校的长廊里。”
那时她惊讶的看着我，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后来我们约定，毕业时我们都参加那次比赛，画的内容，就是彼此。她说我们要用没有颜色的笔来勾勒出对方的样子，所以选择了素描。学校长廊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单调颜色的素描，所以能入选的，只可能是一幅。没有做到的人，就要答应对方一件无论怎样都要做到的事情。整个夏天，我都在家里练习着素描。那时而言，那不仅仅是和她的约定，我把它看成了我整个生命的意义。
夏天，到了六年级毕业的时候，我上交了那幅王悦婷的画像的素描，以她的名字来命名的。而她，却交了一张拙略的彩色四叶草的画像，最终被淘汰了。因为学校唯一一幅留在学校里的素描，那‘天才’的头衔也被人无形间转扣到了我的身上，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幅画根本就不是她真正的水准！
那一段时间里，她开始沉默，我也不理她。每天我们还是一起并着肩回家，路上不说任何的话。我没有问她，她也没有解释。挂在四楼的唯一一幅没有颜色的画，奇怪的留在了学校，写着我名字的王悦婷的肖像，这根本不是我的痕迹，而是她留在学校的痕迹，而且还是她拱手让给我的，多么讽刺的画。在一小段轻描淡写的回忆里，世界的颜色像死灰一样带着灭亡的颓废。
最后的记忆……临近考试的那个星期，和她回家的路上，下午的阳光已经如黑夜的前奏一样熏暗了暮霭，我们的脚步停在快要废弃了的铁轨前，身边传来阵阵悠长的警铃声，人们都停在护栏前，没有看到电影里飞驰而过从而挡住视线的火车，从眼前驶过的画面，而是一辆旧旧的，只有一节车厢的小火车缓慢的从眼前踉跄的爬过，不带任何浪漫的色彩，如同我们的年少。没有听到刺耳的火车轰鸣声，只有她的声音在耳边定格。
“夏云，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这是她最后留给我的记忆。我万万没有想到胜利者的那个要求，会从“我爱你”，变成“请别走”……她离开以后，寄来了那幅《忧伤的夏》。
这，才是约定里应该出现的画，这，才是名叫王悦婷的人才会有的作品。和我的那幅画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的画技。到现在来看，人们也绝对不会相信这样的画是出自一个六年级学生的手笔，远远超越了长久以来长廊里的任何一幅佳作。她似乎是在解释，那个约定她没有输，她先前已经在学校里留下画了，如果她交了这幅《忧伤的夏》，我的是不可能有希望的，学校的老师是不会吧两张相差甚大的素描同时放在学校走廊的。这个“第一”，是她让给我的。
那幅《忧伤的夏》……是毕业时她对我的讽刺。
我吃力的摇了摇头，从床上坐起来。王悦婷已经不画画了，我却还不知为了什么而坚持着，好像是捡着别人丢掉的梦想替那个人坚守着，我到底是因为什么而作画的？现在的我们，也只是陌生世界里形同陌路的某某，也许是因为从前相系的命运没有结果，也许是上天恶趣味的安排，如今我们又相遇了。可惜世界的空白，早已让我们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了……
今天的早晨，是自放假以来的第一天，在醒来打开窗时没看见柔媚的阳光，取而代之的是刺眼的线条。等我发觉时，已经中午了。
我混混沌沌的起床，刷牙，和从前一样习惯性的重复着有条理的循环。我打开音响，里面放着陈奕迅翻唱张学友的《遥远的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房间里安静的如同儿时爷爷奶奶退休后居住的地方，无所事事，又带着几分紧凑的惶恐。
不久之后接到了雨轩的电话，才想起来今天要陪她去买礼物的，应该是给她男朋友买的吧。我随手拿起一件T恤穿上，换好了衣服便出门了。
环城路边的公交车站台上已经密密麻麻的站了很多人，几辆车“刷”的一声从公路上驶来，在人群混乱的身影里，我看见雨轩穿着连衣裙从后面下来，盯着我走了过来。
“今天挺精神的，夏云。”她提着成熟的女士皮包，微笑的对我说。
“我们现在去哪？”
“去学府路那边买礼物，那里有条美食街，我们今天可以放松一下。”
“嗯。”
我们站在站台前等着公车，身边有打着电话的人，有中年妇女，有穿着校服狼狈样子的学生，在太阳光与站台倒映下的影子里站立着。
“等一下帮我挑一下哦”
“我不会挑礼物的。”我转过头对她说。
“没关系的，你喜欢的一定好。我们明天去和你朋友过生日吗？”
“嗯，下午的时候我来接你，大概四、五点。到时我会打电话给你。”
“他是什么样的人？”
“家里管的很严，成绩也特别好，人倒不是那种死板正经的人。和我从小时候就在一起玩了。”
“咦？你这么说我才发现，我的朋友你一个也不认识，你的朋友我也是一个也不认识，甚至都没有听你提起过。人和人的关系好像都是紧密分布着很多不同的中间人，我们的世界却只有我们两个而已。”
“好像是这样。”我想了想说，“要是我们吵架了都没人来调解。”
“我们不会吵架的。”她微笑。
这个时候，远处开来的公交车，车速开始变得缓慢。车站站着的人，不约而同的向车的方向看去，有人独自够着头，有人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她脸上带着笑意，没有注意到驶来的车。我扭头看去，正好是我们要等的车。
“要是我们分开了，都没人会知道我们曾经在一这样相处过。”她忽然说。
“干嘛说这种话。”我转过头看她。
人们一时间聚集到站台的尾部，她挽住我的手臂，轻轻拉了我一下，朝车门走去。
我们坐了四个站，在学府路下车。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遍布了整条街，那一条小巷，完全是为了年青人而建造的。精品店，格子铺，时尚的衣服和时尚的美食，排列的满满的。我们在拥挤的人群里逆行着，走到一家又一家玩偶店。
她双手拿起某个填充玩具，高高的举到我面前，看我没有表情，就立刻放下，然后拉着我去其他角落里挑选。
“你想好买什么礼物给你明天过生日的朋友了吗？”她一边仔细的看着中意的小装饰，一边对我说。
“我想去影像店买音乐CD给他。”
“这个怎么样？”她拿起一个精致木质音乐盒，“送给你的朋友。”
“其实你不用带礼物的。”
“不行，第一次见你的朋友，不能那么不礼貌。”她说着摇了摇那个音乐盒，放出钢琴版的《天空之城》，“就要它了吧。”
“好啊。”
“他会喜欢吧。”她看我。
“会的。”我笑。
就这样和雨轩在整条街的小店里穿梭，看着她没心没肺的笑，那么温暖，幸福的样子。最后我们到了街角的一家装潢很普通的店里停下。
“还是没有你觉得好的吗？”她沮丧的问。
“你自己选啊，我怎么知道你送的人喜欢什么。”
她微微皱起眉头，“我觉得你选的他一定会喜欢。”
“我觉得不会。”
“这个怎么样？”她拿起边上一只半透明颜色的笔筒。
我摇摇头，她便嘟着嘴放下了。
我到另一边的柜台前看，望见一只灰色的小龙猫玩偶，手上拿着一片荷叶顶着头。我拿下来，看着它。
“喜欢吗？”她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冒出这么一句。
“呆呆的。”
“像你一样。”她笑。
我正要把它放下，雨轩伸手把它夺过。
“就它了。”
“等一下，他肯定不会希望你送这个的。”
“会的。”她不理我，拿着龙猫往结账的地方走去了。
身穿着绿色围裙的女服务员，对她微笑。
“送人吗？”
“嗯。”
“用不用包起来。”
“不用了。”雨轩说。
“三十六块，谢谢光临。”
我走到雨轩旁边。
“怎么不用包起来？”
“我自己包。”她接过装着小龙猫的塑料袋，“夏云，你说该用什么颜色的包装？”
“我怎么清楚？”
“随便说一个。”
“送给你男朋友的话……用粉红色吧。”
“……好，就用粉红色。”
她还真是认真，收到礼物的那个人一定不会知道她这样用心的吧。有些幸福，理所当然接触的人是不会知道它的珍贵的。
第二天。
中午，一点。听见敲门声的我，正打开家门。看见雨轩带着文静的平光眼镜，穿着诱人的黑色短裙，站在我的门前微笑的画面。
她走进来，一个人坐到了客厅的沙发里。我到厨房里倒了一杯柠檬汁，放到她面前。
“不是说下午才有空的嘛。”
她双手拿起柠檬汁轻轻喝了一小口，“今天没有事情就先来了。”
“怎么不先打招呼？”坐到她旁边。
“给你个惊喜啊。”
我微笑。
“……前几天麻烦你了，天天陪我摆摊。”
“干嘛突然这么说。”
“这星期我就要帮他过生日啦，明天以后会很忙的，可能一段时间见不到你了。”
“哦，没事的。假期也要结束了，作业搞定了吧。”
“嗯，只差一点点了。”
“开学会更忙的吧……”我意味深长的看着天花板，“摆摊的时候叫我。”
“我对你太任性了，以后还是我自己去吧。你有时间的话再来陪我。”
“到时候再说吧。”
“对了，这周六的课我也不来了，先跟你说一声，怕你担心。顺便帮我跟老师请个假。”
“好的。”
“我们几点去？”
“其实几点都可以，等个人来了我们就出发了。无聊的话去我房间玩电脑。”
她起身，朝我的房间走去。
“我要看你的画。”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中国人说不得，是王悦婷。我走到窗前，看见楼下王悦婷站在楼下打电话的身影。
“喂。”
“喂，夏云。我到了。”
“看见了，上来吧。门开着。”
我挂掉电话。雨轩已经一个人走到我的房里了。我到门前打开门，然后到厨房里冲泡咖啡。
很快听见了开门的声音，她没看见我，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抬着咖啡走进来，看到客厅里没有人。王悦婷愣在我房间门口的背影。
我走过去，看见雨轩手里正拿着那幅《忧伤的夏》，和门口的王悦婷对视着。
“……你好。”王悦婷强挤一丝微笑，对雨轩说。
“你是夏云的朋友吧。”雨轩双手抱着画，对她无邪的微笑。
“对不起，小时候老是往夏云家乱跑，跟自己家似的，让你唐突了。”
“没有啦。”
王悦婷看着雨轩手里的画，像她走去。雨轩轻侧身体，看见她盯着画，便递给了她。王悦婷双手接过画，目不转睛的看着，手里微微颤抖了一下。
“……你也觉得不错吧？”
雨轩看看她，又看了看我。
“嗯。”
雨轩微笑，“你会画画吗？”
“不会。”王悦婷抬起头，把手上的画放到了桌上。
“还以为你也会画画呢，我是夏云绘画班里的同学，叫段雨轩。”她微笑的向她伸出手。
“我叫王悦婷。”
我看不下去了，对她们说：“来客厅里坐吧。”
下午，我们三个人一起到了豫程的家。豫程的父母都在，客厅里坐满了大人和豫程的朋友。和我们年纪相仿的人都站在一边聊着天，那些大人也各自在沙发上说着什么。
我们才进门，豫程微笑面孔停在了雨轩的脸上。
“这个是我绘画班里认识的同学，叫段雨轩。他是豫程。”我介绍。
豫程一笔带过脸上现出的惊讶，微笑的对雨轩说，“你好，我是林豫程。夏云经常跟我说起过你。”
胡说！我心里这样想。
“生日快乐！”雨轩微笑着把手上的礼物递给豫程。
“夏云你怎么让她带礼物了……谢谢，真不好意思。”
“是她自己要买的。”
这时豫程的妈妈喊了一声王悦婷的名字，然后笑着从客厅走来。
“阿姨好。”我们齐声说。
“王悦婷！长成大姑娘了。”豫程的妈妈过来拉住王悦婷的手，“好长时间没有见了，听豫程说你回来了，怎么不来玩？”
王悦婷只是笑着，没有回答。
“这次回来住几天？”
“下个星期就回去了。”王悦婷说。
“哦，是啊，要收假了，学习要紧。”
“夏云，你也是，住的那么近也不过来玩，每次都是豫程去你那里蹭，真不好意思。”豫程的妈妈看着我，“快进来，站着干嘛。”
我和豫程相视一笑，他补课那么紧，我有时间他未必会有啊。
“难得你们三儿在一起，快进来。”
我们跟着他妈妈走进客厅，里面嘈杂的要命，人们也不在乎，只是各自说着各自的话。见我们进来，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我们四人身上。
“这个是王悦婷，画画的天才。这个是夏云，我从小看着他们三个长大的，现在都长那么大了，以前小的时候还经常在家里乱窜呢！都不是外人……”豫程的妈妈对着沙发上的大人们介绍，他们微笑的点头，我们也一个一个的向他们问好。雨轩在后面盯着王悦婷的表情，豫程则偷偷的看着雨轩。
周围挤满了陌生的，却好像是相识过的人。豫程的生日里，含现了人与人之间的浮华的关系脉络。
到了下午五点的时候，我们一起下楼，到附近一家酒店吃饭。定两个大桌，一边是大人，一边是小孩。豫程忙前忙后的配合着母亲，和亲戚们寒暄着，一下又去和不同的朋友聊着天，三四个人做在一堆，亲近的人只认识身边的悦婷和雨轩。
王悦婷不说话，在一边喝着红酒。雨轩乖乖的坐在我旁边，很少吃东西。
她转过头，看见我在看她，于是夹起一片肉放到我的碗里。
“今晚爸爸回家早，所以我也得早点回去，夏云。”
“好的，差不多我们就回去。”
“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你走了太不礼貌了……”
“我来了！”豫程突然从后面出现，打断了谈话，重重拍了我一下，他脸上带着红晕，想必是被人灌酒了。
“生日快乐。”雨轩微笑着，轻轻抬了抬杯里的红酒，喝了一小口。
“生日快乐。”我也抬起杯子。
“夏云，你还没跟我好好介绍呢！还夹菜给他，我看见了！你们是什么关系？”
雨轩只是笑着，没有回答。
“怎么不吃东西？我的生日怎么能让夏云的朋友饿着。”豫程语无伦次的说。
“你这个排场根本不像是过生日，像结婚。吃完饭还有什么安排？”我说。
“去KTV。”
“豫程，今晚对不起了，我有事要早点回去，等下可能会提前走。”王悦婷在一边说。
豫程不说话，她走到王悦婷身旁，俯下身子和她说着什么。雨轩看我，我不说话。
吃完饭以后，天已经黑了。有人开始陆陆续续的离开，豫程下楼叫了三辆的士，载着我们到KTV。原则上来说，我是非常讨厌那地方的，因为讨厌喧嚣，讨厌混乱。一直以来我都不愿为了某人打破自己给自己框住的原则，这些习惯让人觉得不近人情，甚至有时我自己也这么想，和身边同龄的人总是有着某种隔阂，但我也会偶尔去习惯别人的生活。这么想，才发现了自己的自私。至少雨轩和豫程让我改变过很多。别人是难以进入我的世界的，但一旦进入了，我会比任何人都用心去对待的。我们四人坐在一张车上，看着窗外暮色里的流光，我层几时希望自己变成它的一部分，消失在人海里，不被发现，不被注意。
“她今天心情有点奇怪。”豫程小声的对着我的耳边说。雨轩装作没看见，扭过头看着窗外。
“看出来了。”我小声说。
“她可不是会把心情写在脸上的人。”
“人是会变的。”
“笨蛋！”看着窗外的雨轩突然转过脸说道。
我们是最先到KTV包房的，等后面的两张车到了，才一起走进事先订好的包房。同样也是大人们坐在一边，我们坐在另一边。后来又陆续来了些豫程的朋友，我在一边无所事事，大家开始分豫程带来的两个蛋糕，其中的一个是王悦婷订了叫人送过来的。唱完生日歌以后，他把蛋糕分成很多份，逐个分给我们。但他首先把第一块蛋糕分给我的时候，说实话我心里真的感动了。
“夏云，唱歌给我听。”雨轩突然说。
“我不会唱歌！”KTV很吵，我扯着嗓子说。
“你的声音明明那么好听！”
“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她说的话，问。
“我要听《安静》！”
黑乎乎的包房，看不清她的脸的轮廓。只听见身边人的唱歌的声音和嘈杂的谈话声。豫程正唱着张震岳的《爱之初体验》，雨轩趁机去顶歌。他唱到“想要买酒来浇忧愁，却懒懒不想出去走，想要来一包长寿烟，发现我未满十八岁。”时，豫程大吼一声，“老子今天满十八岁了！”全场欢呼起来。他大概就是为了这个才唱这首歌的吧，我笑。
雨轩点的《安静》到了，她把话筒递给我。我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唱歌。
只剩下钢琴陪我谈了一天
睡著的大提琴安静的旧旧的
我想你已表现的非常明白
我懂我也知道你没有舍不得
你说你也会难过我不相信
牵著你陪著我也只是曾经
希望他是真的比我还要爱你
我才会逼自己离开
你要我说多难堪我根本不想分开
为什么还要我用微笑来带过
我没有这种天份包容你也接受他
不用担心的太多我会一直好好过
你已经远远离开我也会慢慢走开
为什么我连分开都迁就著你
我真的没有天份安静的没这么快
我会学著放弃你是因为我太爱你
唱到最后那一句的时候，“我会学着放弃你，是因为……”，她用叉子叉住一块蛋糕，喂到我嘴里。
“哈哈……”她像小孩子一样笑。
“……”
“我满意了。夏云，我们回家吧。”
我转头看一边的王悦婷，她竟然哭了。只是一个人低着头，插着眼泪，没有人发现。我正要过去，看见豫程已经走到她身旁了。他们说了些什么，然后王悦婷便跟我们告别，一个人离开了。
黑暗里我手机的屏幕发出刺眼的光，雨轩够着头，看着我的手机。
祝你幸福，夏云。
我愣愣的看着，是王悦婷发来的。
“她喜欢你。”雨轩说。
“不可能。”
“你这个笨蛋，从她看我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
“是因为她感觉现在有人替代了她的位置吧。”
“今天我也要早走的，怎么办，夏云？”
“你说你不要我了。”
“……然后呢？”她微微皱起眉头。
“然后我就哭，哭了我们就能走了。”
“哈哈。”她开心的笑着，顺势靠在我的身上，“笨蛋。”
这样我和豫程说了一声，送雨轩回家了。
我和雨轩走出包房，夜已经很黑了。走出TKV以后，世界霎时一片安静，和里面如同两个不同的世界。
后门停车的小道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雨轩一个人走在前面，摇摇晃晃的哼着歌。
“你刚才唱的歌真难听。”她突然说。
“我就说我不会唱歌的嘛。”
“猪哼哼，哈哈……”
我们不说话了，安静的走到街道对面，她走在我前面三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下，转过身。
“夏云，什么喜欢我？”
我被她的话震住，“谁喜欢你了？”
“骗人！”她走近。
“没有。”
“不喜欢我，干嘛对我那么好？”
“那我不对你好了。”
“明明就喜欢，干嘛不承认？”
“……不喜欢。”
“说，你喜欢我。”
“不说……”
她走近我，双手背在身后。轻轻的踮起脚尖，吻住我的脸。
我整个人僵在原地。
“……夏云是聪明人，不要承认。承认了……我们会被对方深深伤害的。”她小声在我耳边说。
两个星期后，就开学了。作业也已经做完，很多事情也在假期里恢复了平静，但是面对将要来临的新学年，我真有些手足无措。
就是这样的生活，一旦稍微放下了什么，一旦稍微停下了步调，便不敢抬头，再去面对明天，不敢继续前进。周六，雨轩没有来上课，我一个人从学校里出来，无所事事的在护城河边漫步。一下子忙的水泄不通，一下子闲的什么也不做，年少的日子就这样，因为我们无法预见未来将要面对的事，所以永远也不会提前做防备，只等它出现时，才亡羊补牢般用尽全力去解决。
我回到家，在午后阳光照射的窗前，拿着画笔，慢慢的图画着眼前伴着阳光照射的窗户。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停止。我胡思乱想，如若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成立的，那如果人们能回到从前的话，如果能改变某些事的话，那自己还是自己吗？你和你错过的人还是你们吗？人生的画纸，如果能像我手中的白纸一样可以肆意的进行临摹，涂改，伪造出那个人都满意的线条，和想要的结果。那，人生就变成没有生命的东西了。正因为把握不了未来，才会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只有孩子，才会分不清现实与幻想。”
我记得小时候，王悦婷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临走时的那天，豫程去送她了，我没有去。虽然不愿承认，那之后的好几次，我都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天，拼命的奔跑，往她离开的车站那里奔跑，想大声的对她喊出自己想说的很多话，想要她跟我逃，不要离开。几次被这样剧本，不同场景和节奏的梦惊醒过，然后又若无其事的继续现实里的生活。人就是这样，才离开的时候没有多少的感觉，离开一段时间了，才突然在某个场景的某个时候想起，以前和那个人做过怎样的事情，是怎样的开心，自己突然就在内心偷偷的窃笑。笑过之后，抬头看身边的人，才发现已经不是他了。人总是容易健忘，总是在失却才懂得哪一件事，那一个人对你来说的意义，可怕的不是习惯了某人，可怕的是健忘后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因为某人留下过怎样的习惯。这个世界所有人都明白却又无法改变的恶性，拥有的永远都是不值钱的，拥有过又丢失的才是珍贵的。
晚上，十点。
我一个人坐在电脑前，黑暗的房间里充斥着寂寞的味道。时不时的打开手机，以为有人会发短信过来。
半小时后，雨轩来了电话，说在我家楼下。
我从昏暗的楼上走下，楼道的光线幽暗，把一层层的阶梯映得有些狭窄。她穿着黑色的小礼服，脸上还画了淡淡的妆，闭着眼，低头靠在一楼的过道边。听见我的声音，才冷冷的抬起头，对我强挤出一丝笑容。
上楼走到我家，她身体重重的摔到沙发上。
“好累——。”她闭上眼，“本想回家休息的，不知不觉就走到你家了。”
“想喝点什么吗？”我问。
“不用。夏云把灯光了，我想看你家窗外的夜景。”
我把客厅的灯关上。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侧着头看着窗外。
“你……喝酒了？”
“嗯。”
“不是说好不喝的嘛。”
“对不起。”
“……”我不说话，做到沙发上。
“……段雨轩可不是你看到的乖女孩。”她冷冷的一笑，看着窗外浅薄泻进的阑珊灯火。我听不懂她说的话，只是看着她，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不说话，看着她。
“第一次在车站见你的时候，好像是已经认识了很久的人，却不得是在哪里见过。也许我们在这城市里无意识擦肩了无数次，但是都没有回头。恰巧的我们停在一个车站里等车，我对你说话了。如果不是画画，也许也会在以后轻描淡写的记忆里把对方忘掉。这种事情，人生里多的数都数不清楚。”
“嗯。”
“小的时候，我身边就没有朋友。我宁可相信一个想和我睡的男人，也不愿相信身边的女生。她们把我当做工具来用，因为我很有钱，可以买东西给她们，因为我长的漂亮，可以去钓她们喜欢的男生。我当做好朋友的人，最后都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背叛我，诋毁我。有的在外面做的不好的事情，被发现后说是我指使的。有的人的男朋友莫名其妙喜欢上我，她们就骂我狐狸精，然后把我的名誉贬低的一文不值。”她的语气平稳的让人害怕，听不到一丝的波动。那种说话的口吻，是我从来没听她说过的。
“……你知道吗夏云，被当成利用的工具，可不只是从朋友那里，而是从我出生，就被已经注定的和我脱不开关系的人使用。我妈妈很爱我的爸爸，因为这样，也同时很恨他。我还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告诉我……对一个还不懂事的孩子说爸爸的肮脏，大人世界的黑暗。她告诉我爸爸所有无耻的事情，在外面找小三，还带着我一起去找外面的爸爸。一般的大人为了自己的孩子，多半应该会是隐瞒的吧。她要我恨她，她要我什么都装作不知道，等我长大以后，爸爸才知道自己的女儿有多恨自己，这就是对他最大的报复。”
“……”
外面的灯光和月光更加清晰，照在她的侧脸上，眼神是像死人般的，没有颜色的空洞。我面无表情，失落的望着她。
“他们以前吵着离婚，我对他们说，要是他们离婚了，我就离开这个家。那个时候我才十二岁，现在听着这样的话是不是很幼稚？可我是认真的，我比谁都要清楚，即便是离开了他们我也能一样生存。我的社交超乎你的想象，只要我想，我立马就可以找到工作和住处……只是我不愿去找，我本来就欠了那人很多的男人……你说他们算什么父母！是你给了我生命，凭什么就把我当成你们不负责的玩具，你生我的时候经过我的同意了没有？！我就不想来到这个肮脏的世界，来到这个世界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既然因为你们的一时痛快把我带来了，那你就该对我负责才是，凭什么什么都没有做到就要我时时刻刻对身为父母的你们负责！现在的你们累了，倦了，可以轻轻松松为了各自的幸福放弃孩子的幸福，说好就好，说离就离，当初干嘛要在婚礼上信誓旦旦的承诺彼此的余生！干嘛要把我生下来……干嘛要把我变成你们谎言般爱情的牺牲品……”
她捂住嘴唇，眼泪一滴一滴强忍着从眼睛里流了出来，呜咽着。
“你喝醉了，雨轩。”
“……你……你……你听烦了吧……”
“……没有。”
“我……我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么完美的人……”
她哭着，我拿过桌上的纸，给她擦眼泪。
“妈妈从小就告诉我男人有多么坏，多么可恶。但是比起朋友，我却更相信这几年来身边的男人。除了那些人，我的生活几乎是一片空白。我总是在人群里忍着眼泪，不让别人看见我的可悲……一开始，那些说着要做哥哥，或者朋友的人，一切在身边的男生，到最后都会来追我，或者短短的在一起过，然后不再有任何交集。我好过的每一个男生我妈妈都知道，你相信吗？她高兴有男生会买东西给我，有的还为了讨好她在家里帮忙做家务……在初中就有纯情幼稚的小孩会送东西来家里……”
她边哭着，说到这里却忍不住一口笑了出来，一边流着泪。
“她自豪自己那么小的女儿能去欺骗男生，至少以后也不会被男生给骗，她甚至还会问我这些男生的家世。爸爸很少回家，但对我的教育却是极其严厉的，眼睛里容不得一点的沙子。这些事情，她都帮我瞒着爸爸。甚至现在爸爸的眼睛里，我都还是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孩子而已，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的是他。那时候身边和我在一起的男生，也只是为了满足我的虚荣心而已，越是其他女生眼睛里的王子，我越是能把他们吸引，最后再轻松的把他们甩掉，身边的女生也就越发的嫉妒，越发的恨我。学校里的女生永远都不会冷漠三种男生，一种是有钱的，一种是长得帅的，另一种是在学校里很吃得开的小混混。而我就在这些人里不断替换，因为自己早早就在酒吧里和着那些‘哥哥’相处了，没有人敢对我不满，恨了，也只是进而远之，即便是这样也还会有为了得到什么利益的人，整天和我在一起，装作是好朋友样子的女人，明知道是这样的，我却还会慢慢的完全相信了那些人。你能想象那些每天对着你微笑和你在一起的人，其实内心恨不得想吃你肉的那种感觉吗？夏云。只要一有机会，定会在后面捅你一刀，然后嚷着为你打抱不平要去抓凶手的人。”
我看着雨轩的眼睛，不敢相信她嘴里说出来的话。
“就这样，我颓废了好长一段时间。那时候的我跟刺猬一样，只要是靠近我的人，一点会被刺伤。直到遇见了一个人。他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真正的喜欢。说了你不会信的，他家里很有钱，人长的也非常帅，是个不得了小混混，性格却很温柔——他就这样完美，和脑残的言情小说里那些男主人一样……也许那种年纪，女生眼睛里的白马王子都是一个款式的。一开始，是因为他能让我风光，我才和他在一起的。后来他做了很多事，让我真的感动了，因为他家是烟草公司的，很有钱，送给我妈妈的礼物也不是那些小孩子能买得起的，所以他也是我妈妈最喜欢的男生。就算是我喜欢他，但是我还是不会认真的去对一个人好，我依然像对以前的任何一个男生一样的对他，欺骗他，虽然忍了很久，不过最终他还是和我分开了……我开始第一次觉得烦躁，疯狂的换了一个又一个男朋友。那时换人换尾戒，是我的原则，凡是想追我的男生也都会准备好尾戒送给我，只要我带上了，就证明我接受他了。从他离开的一个月，我积攒的尾戒已经转满了一小盒，名声也是那个时候低到没有人再赶接近我了。”
她抬起手，我看见了她手上的尾戒，是一只小蛇缠在手指上的图案，蛇形尾戒。
“现在，我想要好好的对一个人，我现在的男朋友，是那时候唯一敢接近我的人……妈妈也很喜欢他，他懂得怎么让妈妈高兴……”
“……”
“今天他的生日，我叫了很多人。一切都是我一个人安排的。TKV的王子包房，五百二十个人的签名，前些天我厚着脸皮去街上收集的。水晶之恋的果冻，还有我DIY自己做的小房子，上面写着‘唯爱小屋’。本来蛋糕是带不进去的，最后我打电话给他们经理才同意我们把蛋糕带进包房。我和一个女生好朋友，费了很大的力气吹了三十多个气球放在里面，还有玫瑰花瓣，我真的好感谢她，打心眼里的感谢。最后他的朋友把那些气球全部都踩炸了那种声音我非常讨厌……而他只是高兴而已，看不到任何感动。”
我看着她。
“晚上我们单独去了订好的咖啡店里的一个位置，没想店里的那个人那么好，竟然还为我留着……下次我带你去那一家店吧。”
“嗯。”
“……你会讨厌我吗？夏云。”
“不会。”
“我知道你恨这样的人，但我们却能这样的相处，我感觉我在欺骗你，我不想骗你……”
“我了解现在的你就够了，你的过去，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说，“明晚要摆摊的吧？”
“……嗯。”
“早上我送早点来给你吃。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好……我自己回去把，我想一个人走走。”
她起身，我送她到楼下。她转过身面对着我。
“你先回去吧……今天谢谢你。”
“你路上小心点。”
“嗯。”
“到家了发个短信给我。”
我说。
早晨的一缕阳光从窗外照进房间，我从厨房里走出来。才发现桌上放了一叠钱，爸爸昨天回来过，大概是我去上课的时候。他这几天回来的怎么那么平凡？钱也比平时多了很多，除了下个星期一开学要交的一千多块学费以外，还多放了几百块钱。从钱的数目来看，他大概去出差了，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吧。
除了钱以外，没有任何痕迹证明他来过。其实我早就想好了，纵然爸爸这样考虑我平时会有的花费，给的钱也很多。我却是很节省的人，上绘画课的钱都是我平时零花钱里剩下的。自己手上的钱还是可观的，幸好我有存钱的习惯，其实我早暗自想好，要是雨轩最后还是来不及，我可以用我的钱来支持一段时间，大不了最后跟爸爸要，这个课程的费用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拿着厨房里刚做好的早餐，看看时间正好。向雨轩家走去。
外面的人很少，城市也似刚刚睡醒的小孩一样安慰，酝酿着将要炎热的午后，拥挤街道的人来人往。很快到了她的家，这个假期不知道往这里跑了多少次，楼道都变得那么熟悉。我走下楼，没有打电话给她，轻轻敲了敲门。
我听见脚步声，低头确认了手上的饭盒，还很热。
门很快的打开，在三分之一的位置迅速停下。开门的不是雨轩，而是一个和头发没有整理，穿着拖鞋和我年纪相仿的男生，正诧异的盯着我的脸。
我们相视，没有说话。
“……你找谁？”好不容易，他开口。
“段雨轩在吗？”
他的视线定格了大约三秒，然后懒散的转身向屋里走去，喊了一声雨轩的名字，然后站在门内的我视线的范围里，看着我在的方向。
雨轩穿着睡衣和拖鞋，头发才洗过湿着没有吹干，从房间里跑出来，看见我，脸色瞬间煞白，快步朝门外走来，那人在身后看着。她走出门，重重的把门关上，低垂着长发，背靠住门壁。
“夏云。”
“……男朋友？”
“嗯……”
我双手拿起饭盒，递给她。
“……早点。”
她伸手接过，“……谢谢。”
“……”
“我走了。”
“……以后不用来陪我卖东西了。”她地下头。
我转身走下楼，好像踏出的每一步都震进了心。
“笨蛋！”
我停在一层楼下，转身。看见她站楼梯边，倾斜着身体，单手扶着楼梯边的扶手，焦虑的看我。
我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乏味，彷徨，死撑，迷惘……
离开学，还有五天的时间。作业已经提前做完了，我无所事事的坐在公车上，看着夜里一闪而过，同样的窗口不断变化的不同的陌生人，窗子的玻璃上倒映着自己疲倦的眼神，我又回到了从前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无法自拔。
我从前沉浸在从车上看到的走过的路人，觉得自己和他们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沉浸在大人们冷冷诉说着自己悲情又肮脏的故事声里，觉得自己离他们那样遥远，沉浸在素描里，看着自己笔下证明着自己活在世上的黑色碳痕。一刹那失去了画画的灵感，没有了听音乐的心情，没有了听收音机的习惯……应该说比以前一个人的时候还要糟糕，我的世界被打乱的没有头绪。那种一无所有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画纸上，清晨的阳光里，牙刷上，手机的键盘上，披头士的CD上，悲伤这种东西附着了一切，无所不在。雨轩假期开始赚钱，是为了先帮男朋友过生日，后来才是因为艺校的考试，他把她放在了第一位，甚至梦想，自己再辛苦也没有关系，纵然那人无动于衷，也是自己的至爱。为什么那么傻呢？为什么会爱上那种人……
我们都是说着大人话，做着孩子事的傻瓜。
我从车上走下，这里的路段和平时的时候一样冷清，是即将被开发商拆掉的小区。与先前经过的繁华地段相比，没有拥挤的人群和商店，连街边的路灯也都为之黯淡。我低着头，像过街老鼠一样穿过路灯，走在黑暗里。站到了雨轩摆摊的对面，一张面包车挡在我面前。
昨晚的生意不太好，好像根本没有卖出过东西，烧烤店的客人们大概已经对手链失去兴趣了吧。她还是照常到十一点以后才回家，一个人费力的提着东西，走在没有人的街道上。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上前帮她提东西，最后还是没有过去。那男生每天都会来陪她，只是一小会便自己离开了，今天也是，他吃了一点烧烤后，就高兴的吻了她以后便走开了。
街道上没有路人，除了在烧烤店里吃东西的中年人和几个年青人以外，没有人在这里。想起她说过，她一个人在的时候，看见同龄的人来看东西，还是会感觉害羞，怕听见问关于她的事情的人，我在她身边她就不会害怕了，至少让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充电式的台灯散着冷光，雨轩一个人低着头，认真编着手链。她头发没有扎起，和平常一样自然的垂下，偶尔挽一挽长发。半小时后她小跑进烧烤店，在一个成年男子面前蹲下，双手那着手链在他的手腕上比了一下大小，应该是要接活口了。以前这种活都是我去做的。
她又跑回去，用打火机轻轻烧了一下线，用打火机的尾部把线压平，火星也熄灭。最后再次跑进店里，帮客人戴上手链。她回到小桌前，抬起头向四周望了望，根本没有人。我闪过车的窗子，背对着车，在她看不见的范围。
几分钟后我在小心的看她，她正拿着手机，应该是看时间吧。看了好一会儿又关上了。
晚上的天气很冷，我躲在后面很久，只敢透过停在面前的车窗里看她。这时我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是雨轩……
我看她，她在对面低着头。
好一会儿，我接起。
“……喂。”
“……喂，夏云。”
“嗯。”
“在做什么？”她问。
我心跳加快，她不会已经看见我了吧。
“……什么也没做。”
她犹豫了一下，问：“最近好吗？”
“嗯，你呢？”
“还好……”
“……”
“……”
一阵冷风刷一声疾驰而过。
“……你在外面？”
“在家门口买咖啡。”我说。
“哦。”
“你在摆摊吗？”
“……没有，回到家门口了。”她说。
“……”我低下头，“生意不好吗？”
“好的，不用担心。”
我不知道说什么，她不说话。我们沉默了好久。
“嗯……什么时候有空，来找我拿一下你的饭盒。”
“嗯。”
“不早了，早点休息。”
“你也是。”
“……再见。”
“再见……”
我等着她挂电话，她没有挂断，仍是在通话中。几秒以后我刚开口，听见电话里传来了嘟嘟……的声音。
手机震动的声音从画桌上阵阵传来，把桌面也带的颤动起来。
我接起。
“喂，夏云吗？”
“你是……”
“何老师。”
我惊讶，“您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你们来学校不是填了号码嘛。”他在电话那头，明显的打了个哈欠。
“有什么事吗？老师。”
“你明天带着点名册来学校一趟，我九点钟下课，就在你们上课的教室。”
“好的。”
“明天见。”
他挂掉电话。
第二天，我早早的到了学校。
我站在教室门口的走道上，听着何老师轻松的声音。直到下课的铃声响起，教室里一瞬间变的嘈杂，学生们陆陆续续从教室里走出来，有点回头看看我，然后走开了。教室里的人走光了，我才一个人走进教室。看见他和以往的样子一样，独坐在讲台上，点起一支香烟，一幅什么也都无所谓的样子。
“来啦。”他转过头看着我，微微一笑。
“嗯。”
“有几个学生退学了，把他们的名字划掉。”他从讲台上轻轻跳下，接过我手里的点名册，在课桌上铺开，放了支钢笔在中间。
我拿起笔。
“有几个人？”我问。
“六个。”
“这么多？”我惊讶的抬起头。
他随意的吐出一口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才是开始。等你们高三开学，很多人最后都会下定决心高考的，每年都一样。”
“……哪几个？”
“李云霞，孙诗磊，何……”
他说一个人，我就在那个人的名字上划上一横，把他们的名字抹掉。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好像那些人的生命都抹去的残酷。
“段……”
“段雨轩会来的！”我说。
他惊讶的看了我几秒，然后微笑，“我是问她最近怎么样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
“你喜欢那个女生吧？”
我低下头。
“……”
“她知道吗？”
“……她有男朋友的。”
“哈哈，我还真羡慕你们这个年纪。把她抢回来嘛，你们很配的。”
听他说的话，我内心真有心愤恨，这怎么会是值得高兴的事。
“事情没那么简单。”
“事情本来就这么简单，是你们老把事情想复杂了。”
“……雨轩不是那种乖学生。”
“怎么说呢？”他看我。
“总之她的生活很复杂，我感觉她也不喜欢她现在的生活……但是那种生活又是脱不开的，陪伴了她很久的某种依靠。”
“你说她的生活复杂，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你准备怎么样呢？”
“……我想带她走。”
“带她走？”他饶有兴味的看着我。
“我想带她离开她身边的那些人。”
“你很自私呀，有些时候你的要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别人可不会觉得你是为她好……不过雨轩和你倒不一定，你可以去试试，不过记住，适可而止。不然局面会很难看。”
“……每次跟你聊天，心情都会好很多。”
“哈哈，是吗？不过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
他的眼睛一下变得严肃，盯着我的眼睛。
“我说如果，如果段雨轩放弃了考艺校，你还会坚持吗？”
我看着他。
“……会的。”
他看了我几秒，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这里真的适合你。”
“也适合她的。”
“……其实，这方面你们不一样。”
“什么意思？”
“……没什么。”他想着什么，把烟灭掉，“今天就到这里了，回去吧，夏云。”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明天见，老师。”
他没看我，伸出手在空中挥了挥。
深夜。
雨轩带着嘶吼的哭声从手机里传来。
“滚开，滚开！”
她的身边，听出来站着很多人，对着她说着什么。她对着他们吼了这样的声音。
“夏云……夏云。”
她哭着，在电话那边叫着我的名字，完全没有理会我的话。
“怎么了？雨轩，你在哪里？”我问。
“夏云……”
她悲伤欲绝的哭着，叫着我的名字，什么也不说。周围嘈杂的人的声音，说着听不清的话。
“你在哪里？”
“……夏云。”
“你在哪里？我过来。”我焦急的说。
“……我……我在家楼下。”
我挂掉电话，冲出家门。我往雨轩家奔跑过去，黑夜里穿过斑驳的灯光和人群，经过我们以前摆摊的没人的小街。
我停在她家小区的花园了，看见了一群人围着花园的中央，她坐在里面，双手捂着脸，哭着。身边做了一个混混摸样的女生，小声的对着她说着什么。她男朋友也在，站在一边，看着冲动的样子，听着旁边的人说话。
我直径走过去，那些人停住，把视线移向我。
我走到雨轩的旁边，俯下身。
那些人看着我。
“怎么了，雨轩？”
她抬起头，看见我，眼泪加速的流下。
“怎么了雨轩？”
“……夏云……你怎么来了？”
“……”
“回去。”
“什么？”
“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
这时，其中的一个人走过来，一把按住我的肩。
“你和段雨轩是什么关系？”
我回过头。
“……”
“给我放开他！”雨轩大吼一声。
那个人吓得放开手，退了一步。
她回头看我，表情变得软弱下来。
“……Tiramisù。”
……
（五）追梦人
——生锈的长矛，敌不过巨人的风车。
提拉米苏……记住我。
最终，我离开了那天雨轩在的地方。房子里的窗帘是合上的，已经被蜂拥而至的阳光，照的像是一层光壁。
手机的震动声在房间里不知道独奏了多久，我伸手把它接起来。
“……”
是王悦婷。
“夏云？在做什么。”
“……有事吗？”
“……今天有空吗？”
“没有。”
“……明天早上，我就回上海了。”
……
中国的西式咖啡厅，里面放着让人骨头发软的爵士乐，室内的颜色黑暗无光。我用手杵着头，看着旁边无人的黑色小沙发。服务员彬彬有礼的的端上两杯咖啡，说了一声慢用，然后转身离开了。
王悦婷坐在对面，微微低着头。
“豫程呢？”我问。
“……刚才已经跟他告别了。”
“什么意思？”
“有些话我不想让别人听见。”
“……哦。”
我无力的喝了一口咖啡，香气弥散开。
“明天就走吗？”
“嗯，明早九点的飞机。”
“行李都准备好了吗？”我说的这些话，是多么勉强。
“好了。”她抬头看天花板，露出让人看着难过的微笑，“这次回来，都没有跟你们好好说话。”
我轻轻一笑，下一次见的时候，等我们长大，就把从前的事什么都忘了吧。或者，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走在陌生的城市，行同陌路的大人。
“回去上海以后，有什么打算？”
“考了设计师，然后就出国。你呢，夏云？”
“不知道呢。”我挤出一丝笑意。
“也许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也说不定。”
“嗯。”
“……以后豫程我们三个，会在忙碌的生活里把对方给忘了，然后谁也不记得。”她说。
“那你有遗憾吗？”
“有。”
“什么？”
“约定。”
“……”
学校里最有名的传统，是高年级教学楼四楼上的画廊。每年都会举行一次的绘画比赛，选出很专业的作品，加上漂亮的相框，作者的名字，作为某年某届某班的某某，永远挂在那个画廊上，有的画纸都已经泛黄，写着九几年学生的名字，带着让人说不清的怀旧和历史感。所有的人，都想要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学校而开始画画。我们之前，已经有四年没有人把画挂上去了，而王悦婷却作为唯一一个四年级的学生，把自己的画挂上了画廊。
像神话一样，是一般学生朝思暮想却不可触及的。我和王悦婷唯一的约定，就是把对方的素描画像挂上去，用没有颜色的笔，画出对方的灵魂。可在毕业前，她只交了一幅根本不是她画的四叶草，而我画的她的画像，勉强的成功了，作为画廊唯一一幅素描画，留在了学校。
“你还记得小学的时候，我们那个画廊的约定吗？”她认真的看着我。
“不记得了。”我撒谎。
她低下头。
“对不起，那时我没有遵守约定。没有把那幅《忧伤的夏》交上去。”
“因为你知道，如果你交了，我的一定不可能被选上吧。”
“某种程度上，是的。我知道。”
“那我该谢谢你，把那个大家都想得到的画廊神话让给了我。”
“……”
“你想告诉我，那个约定你没有输，对吧？”
“夏云……”
“什么？“
“……你为这个生气吗？”
我没有看她，不想再把这个谈话继续下去。
“你是为我才画画的，对吧？”她小声的说。
“……开始是。”
“很累，对不对？”
“……”
“而我，是为所有人而画画的。”说着，她的眼睛变得通红，“也许你愤恨现在的我放弃了画画，所有人都是，和你一样。可却从来没有人听过我的感受，我从来就没喜欢过画画，要说我唯一对画画有过高兴的，是你那时候的你，作为我最好的朋友，因为我而开始画画……从生下来，就被人叫着天才，天才的，你知道是什么感受吗？风光都是表面的，大家对我都不敢亲近，和我相处，嘴上都只会夸着我会画画，问着关于画画的问题，仿佛我的生存的意义就是为了画画。大家都只因为画画这个理由才和我相处，家长，老师们，同学，都虚伪的向别人夸耀着，却从来没有看见除了画画以外，我身上的其他东西。我在别人眼中的定义，永远都只是一个会画画的人而已。特别是四年级把自己的画挂上画廊之后，我每天面对的都是虚假的奉承，和别人嫉妒的眼光。那时的我，和你一样孤独，无助。”
“……”
“你没有发现，我们都是孤独的人，所以我们被彼此的孤独吸引了。你和豫程是唯一的，跟我在一起从来没有提过画画的人，你们是唯一的和我相处不是因为我会画画这个理由而和我相处的，和你们在一起，我没有被别人看得高高在上的那种距离感，我们就和平常的孩子一样相处，打闹，你知道吗，这种常人的平凡，却是我最向往的幸福。当我已经决定了不再画画的时候，你突然对我说‘我要把你的画像挂在学校的画廊’，真的，我一辈子，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说的话。我答应你，也要把你的画像挂在那里，我又提起了画笔。可是临近比赛的时候，我知道了自己毕业后，就要离开这个城市，到另一个地方上中学。那段时间我开始不说话，我好怕，好怕眼前的你一眨眼就消失，好怕我回到没有遇见你之前一样孤独……”
她哭了，没有出声，只是眼泪一直从眼睛里流出，我看见她试图控制自己，尽管脸上还带着一丝的笑容，眼泪却止不住的向下流着。
“《忧伤的夏》……是我最后画的一幅画，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碰过画笔。”
“是因为你知道我非常在意那个比赛，你上交了那幅画，我就一定会输。既然你之前已经让自己的画挂上去了，也不在乎挂上第二幅，于是把这个约定的胜利给了我。你回寄给我，也只是想说，自己没有输吧。”我说。
她哽咽着，边流着泪，边闭着眼痛苦的摇头。
“比起把画留在画廊……我更愿意它在你身边啊！”她哭着，带着哀求的解释，“宁可破坏约定……宁可被你误会……什么画廊殊荣，什么母校的痕迹，我想要留下的‘痕迹’只在你那里。那幅画本来就是为你画的！”
我睁大了双眼。
她双手捂住脸，只看见泪水从手指间渗出。
第二天深夜，我把自己关在房间。
“喂，豫程吗？”我拿着手机，说。
“嗯，夏云。什么事？”
“帮我个忙。”
“说嘛，干嘛那么拘谨。”他在电话那边笑着。
“有点不光彩，但非你不能帮我。”我说。
“你先说。”
“你弟弟和我们小学是一个学校吧？”
“嗯。”
“听着……”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压低声音，对豫程说了二十分钟，他没有打断我说话，直到我说完。他在那边惊讶的说。
“什么？这样不好吧。”
“这个忙一定要帮。”
“要是那边不像你想的那样怎么办？”
“不会，我早就摸清那儿的规律了。”
“要是暴露……”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弟弟不说，谁都不会知道。”
“……好吧。这个事情的利害关系最终也是他，他不会说的。”
“那就这么办了。”
“等下，你什么时候把画给我？”
“明天。”我说。
“明天？你时间够用吗？”
“够了——以我现在的画技。”
“好吧……我去和他商量一下。明天等你电话。”
“那就这样。”
我挂掉电话。
作为男生，想哭是很丢脸的事情。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伤心到想哭的片段，即便是五年前王悦婷的离开。昨天，我们都没有去送她。没有完成那个约定的，也许是我才对。我把那个殊荣看的太过重要，完全忽视了自己真正想要得到的认可和快乐，其实就近在她身上。我竟然那么努力的，无视近在眼前的珍贵，去纠结那遥不可及的荣耀。而她的目光，却只一直停在我身上而已。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莫名其妙的惶恐。
人们总是能在别人的故事里找到自己从前的某种痕迹，所以上帝安排人成长的方式都是一种形式的，没有任何新意。我多想流泪，却怎么也流不出来。
那些看遍花开花落，说自己宠辱不惊的人，那些阅过云卷云舒，便说自己去留无意的人，才不是什么大彻大悟，而是心已成灰的沉默。
我没有力气再去想什么，太用心才什么也看不明白。手机突然间响起。
“喂？”
“夏云，是我……”
是雨轩。我沉默了一下。
“雨轩？什么事。”
“有空吗？”
“……嗯。”
“我在楼下小超市，你来一下吧。”
“好的。”
我挂掉电话。
从那天以后，我和雨轩已经三天没有联系了。今天是她第一次突然打电话过来。
天已经黑了，我还是走出了家门。
一个人走在北边的街道上，不知过了多久，在熟悉的街道边的超市门口，看见雨轩一个人坐在那里，里面正放着陈奕迅的《明年今日》。
我走到她身边坐下。
她手里抱着一个袋子，对我微笑。
“今天没去摆摊吗？”我看着街边走过的路人，说。
“嗯。”她用力的回答了一声。
“……”
“你的饭盒。”
她不看我，脸上带着笑，把袋子给我。
“谢谢。”
“不开心？”她问。
“没有。”
“看你脸色不好。”
“有点头疼。”我说。
“病了？加衣服。”
“嗯。”
“……最近好吗？”
“还好，你呢？”
还好……人无奈的时候经常这么说。
“还可以。”她说。
“……”
“……”
“……我以后不去摆摊了。”
“为什么？”
“我不考艺校了……”
“什么？”
她不说话，我看她的脸。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人总是要长大的，不能总任着自己的性子做事情。”
“……是父母的反对吗？”
“不，是我自己想通的。夏云我和相反，你嘴上犹豫不决，其实你心里早就做好决定了吧。画画以后能干什么呢？连自己都养不活吧，结局怎么都是输，我不想赌上太多的东西，社会就是这个样子。对不起，我放弃了。”
“因为钱吗？钱我有的，我们可以继续上课的……”
她摇了摇头，“别说了，我已经决定了。对不起，骗了你。”
我不相信这是她说的话，惊讶的看着她的脸。
“夏云，我劝你……”
“你今天叫我来，就为了说这个？”
“……”
我们坐在一起，不说话很久。
她慢慢起身，看着我，说：“我走了。”
她走了一步，回头看我。
“其实今天叫你来……”
“我不想听。”
“想你了，夏云。”她像是没有听见我说话，冷冷说道。
星期一。
黑白色相间的校服凌乱的在人群中移动，学生们推着单车，电动车，手里拿着面包，书吧，熙攘的步行走进校门。
有的在谈论游戏，有的在说着假期里遇到的趣事，顺便抱怨着开学，和假期作业。他们陆陆续续的挤进校门，我夹杂在他们中间，随着人流和所有世界角落的平凡人一样平凡。女生们还是一样的谈论明星和流行的发型，漂亮的衣服。谁劈腿了，谁和谁分手了，男生们也一样，聊着游戏和恶俗的笑话。
我走进文科班的教室，只有两三个男生在大声说话，时而发出大笑的声音。其他人都闷着声，抄着作业。
“夏云，你政治卷子做完了吗？”旁边的男生对我说。
“完了，”
“我帮你检查一下吧。”他坏笑着说。
我打开书吧，把卷子递给他。
开学的场面永远是一样的，班主任每次放假前，都会说不做作业的人不允许注册，但最后总有缺斤少两的人，甚至什么也没做的人，也成功注册了。说开学内第一个星期交作业，最后也会不了了之。
班主任来了，钱上用铅笔写上名字，然后一个一个交给她。学费不是很多，后续还无数的补课费和资料费才是大头。交完作业以后，开始大扫除。桌椅上已经浮上了一层灰烬，有的被早来的学生用纸巾简单擦过，早晨就这样忙碌的过去了。
下午不上课，第二天早上就回到正常的学习生活，高三的书已经在高二的时候发了，甚至有的科目已经在高二上了一半，高三就只是复习了。因为高一的新生们还在军训，开学典礼要放到下周举行。我背着空空的书包，往回家的方向走。
我回到家里，一头倒在床上。
雨轩送回的饭盒里，藏着一个蓝色包装的小礼物，打开以后，竟是我那天帮她选的小龙猫。上面写着，一直想送东西给我，却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所以才借口买东西给别人，带着我去选。我还记得那个蓝色的包装，也是我随口告诉她的。
小龙猫的盒子上写着：
能让我微笑的人，没有谁再比你有天赋。
蓝色，自由的颜色；白色，纯洁的颜色；黑色，落寞的颜色；绿色，自然的颜色；黄色，慌张的颜色；粉红色，暧昧的颜色……这个世界竟没一种，能形容我们的颜色。
她总是微笑，用来掩饰自己的软弱。有几个人看得穿她微笑后面的东西。社会就是这个样子，这种话，我之前听过很多人说，但我不敢相信那是雨轩说出来的话。
第二天。
语文课后，大家到操场做早操，广播站里高昂的声音充斥着同学们萎靡的神经。阳光浅浅地映在桌面上，反光显得玲珑剔透。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夏云。”
文艺委员用手指着后面的黑板报，对我说道。
我抬起手指着黑板的空白处，“这里吗？”
“嗯，这边留着写字，你在这边随便画点什么。”她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尘，“我还要去广播站替人，先走了。”
“好。”
“下午纪检部的人要来检查，尽量在中午完成。”她提醒了一句以后，快步走出教室。
我拿起红色的粉笔，在黑板上画起来。不过一会儿，教室的门打开了，我回头看见班主任走了进来。
“陈老师。”我说。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忙你的，不用管我。”
我继续画，她不说话，站在我身后看着。
“……不错啊，比上学期画的还好。”
我轻轻对微笑。
“多亏你，这回难说又要得奖了呢。”她说，“开学了，有什么打算吗？”
我放下粉笔，知道她要跟我说什么了。转过身面对她。
“老师，我觉得考艺校了。”
“高三了，这是你们决定人生的一年，夏云你可要想好了，不能孩子气了。”
“……”
“我知道你喜欢画画，但你要想清楚自己的未来。兴趣可不能当饭吃的，中国那么多画画的人，有几个出名的？今后你走的路还很长，你不一定要考艺校的，等上了好的大学你可以继续画的。”
“我知道。”
“老师是为你好，不想看到你以后后悔。”
“可是我已经决定了。”我转过身，“我宁愿输，我也要去做。因为我宁愿输给自己的人生，也不要输给那些在梦想上中途放弃的人。”
“……你太天真了。”
“如果放弃，我就一无是处了。”
“人活着，体现自己价值的方法可是有很多的。人又不是只为了梦想而活着的。”
“那是为了什么？”
“好的工作，家庭……”
“然后死在办公室里，或是银行贷款的按揭上。教子女循环自己的人生。这样的人生有意义吗？这个假期我遇到了很多，长的想几年的阅历，短的像几秒的梦影，我清楚自己现在做的事情，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看着我，愣了几秒。
“……这么说，你决定了。”
“是的。”
“……”她犹豫了一下，“这样也好，夏云。如果你觉得艺校真的适合你，老师也是支持你的。”
“……谢谢老师。”我有些惊讶，以为她会打发雷霆，没想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夏云，你很有天赋呢，说不定真的以后会变成画家。艺校也是捷径，你才会选择的吧。毕竟里面有平台让你展示。”
“啊……”
“那老师告诉你个更加捷径的办法吧。你知道我们今年是最后一届用老教材的，教育改革对我们也有很大的好处。三校生从下一届开始就是两年制了，今年你们去的话只用读一年，从那里考艺校比参加高考还容易，是你的话，一定可以的。”
我张大双眼，“……什么意思？”
“听起来别人说是分流，其实没那么难听。只是找到自己适合的路而已，去那边的也不一定是坏学生，像你这样的，我们每年都有很多过去并且取得好成绩的。你想，在这边高中生竞争力那么大，你去和职高生一起考试，谁拼得过你这个高中去的？你放心，你现在过去的话，也有高中毕业证的，还能拿一个职高毕业证，最后一样的是上艺校，一箭双雕了。我有几个职高的高辅推荐给你，决定了，就来找我拿下表。”
我目瞪口呆……她是在吓唬我的吧……要分流。
“老师……您说什么？分流？”
“分流？别这么想，夏云。听起来是有些不好听，其实这只是每个人适合的路而已，你去那边的话考艺校不是更容易吗？很多人就是带着有色眼观来看这个事情，其实最大的获利者还不是你们，你自己想想，是吧？你再考虑几天吧，如果不想去那里的话，还是不要考艺术学院了。”
她微笑着，我惶恐的看着她。说完以后，她看着我的表情，满意的离开了。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手上的粉笔轻掉到地上，没有声音。
放学后，我把豫程叫上一起吃饭。一般来说和豫程的见面都是在周末，从没有过这种，第二天还要上课，就把他叫来的情况发生。
豫程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七点了。他请了晚自习的假，就赶过来找我，到我家的时候还背着书包。我坐在沙发上，他把书包放在地上，起身给我倒了一杯凉水，好像我才是客人。
“那个事情，办好了没有？”我抬起手和了一口水，对他说。
“嗯，他已经同意了。你的画，应该是没问题的。”
“太谢谢你了。”
“别说这种话，弄到手以后我会立马通知你。”
“嗯，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寄吧。”
“好的。”他仔细的看着我脸，“发生什么事了吗？我看你坐立不安的。”
我低下头。
“……”
“怎么啦？”
我身上把桌子上，三校生的表递给他。豫程接过，带着不解的表情看着。
他看了半分钟，微微皱起眉头，拿着表抬头看我，说：“什么意思？”
“班主任说如果我坚持要考艺校，就去那儿读。”
“这不是分流吗？你可不能去。”
“我知道。”
“……她不会是吓你的吧？”
“我看不像。上学期就为这个事情找我谈了很多次了，这次她没有耐心了。”
豫程拿起桌上刚帮我倒的水，喝了一口。
“一下就变成职高生了……那你现在怎么打算的？“
“……我想跟她耗着。”
“意思……你还是决定考艺术学院？”
“嗯。”
“……”豫程低下头，不说话。
我看着他，几分钟以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夏云，我们从小到大的，你听我句话好不好？”豫程说。
“你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如此执着艺校，不是因为王悦婷你才画画的吗？可是这一次我帮你，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夏云。你不必再去背负画画了，不必再去为了别人画画了！放弃吧，虽然那个老师是出于学校的升学率和自己的私利，但是这确实是对你有好处的，你应该考虑一下以后的人生了，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不可能每一件事情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我是为了自己去画画的！我才不是为了别人而画画的！！”我吼了出来。
“为了自己？人怎么可能只是为了自己活着！那不是太自私了吗？人生更多的本来就是为了别人而生活，为了父母，为了朋友，为了妻子儿女，你可别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你可不能去那个学校！”
“我才不想妥协！要是在这里犹豫了，我一定会后悔的！我告诉你什么才是可悲的，可悲的不是你老无所依！可悲的是等你封妻荫子回望一生的时候，发现自己一生都在为了别人的眼观而活着！可怕的不是梦想没有实现！可怕的是等你回想的时候你连哪怕一步也没有踏出过！”
“你太天真了！你看我们学的那些伟人，书上赞颂的那些伟人，为什么没有人去学习他们？你难道没有发现，那些人都不是死了吗！那些人的下场都不是很惨吗！为什么要去学习那些人？这个世上的这种人多的是了！但是只有少数的被人记得了，多数的就像烟火一样，把自己给燃放了！然后让旁人看到那一刹那的光景，你好好想想，这样划得来吗？”
“我就是想做一瞬间绽放的烟火！也不要成为让人永远也看不见光的小星星。”
“这样有意义吗？社会就是这个样子的，你偏激了！太愤青了！”
“我才没有愤青！我说的本来就是真理！只是世人都是你这样弄不清自己为何而活着的人！他们不愿去承认自己循规蹈矩的可悲！只是我知道我要做什么，而你不知道，永远躲在父母的襁褓里接受他们给你安排好的人生！”
豫程拿起桌上的烟灰缸，重重的砸到地上。
（六）心慕
——能让我微笑的人，没有谁再比你有天赋。
上课的铃声已经响起，身后的走廊传来学生快步走过的脚步声。
我站在办公室的门口，说了一声报告。
办公室的老师们，慢悠悠的准备出去给学生上课。班主任正坐在椅子上批卷子，看见我，说了一声，“进来”，然后又继续低下头，批改着卷子。
我走到她面前，她不看我，握着笔的手走马观花的打着勾。
“什么事啊，夏云。”
“老师，我决定不考艺校了。”
她抬起头，眼神里多了几分兴趣的看我。
“……想通了？”
“嗯。”
“老师知道你我悟性高，会选择正确的路的。我也经历过你这个年纪，知道也许很残酷。但夏云，你要知道老师们都是为你好的。你本来做事就踏实，高三努力一下，一本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嗯。谢谢老师。”我说。
“那好，你快去上课吧。”
“对了，老师。下个星期开学典礼是我们文科班写‘新学年的展望’吧？我想去参加，最后给自己一个交代。”
“嗯……”她沉默了一下，“好啊。那你明天写好演讲稿给我看。”
“嗯，谢谢老师。”我说，
“那赶快去上课吧。”
我走出教室。
星期六。
我依然呆在绘画班里，只是同学们已经走完了，教室, 里只剩下我和何老师。
他和以往一样的，坐在讲台上，一幅没睡醒的样子，不羁的笑容潇洒的挂在脸上。今天却带着严肃的眼神，看着我。
“决定了？”
“嗯。”我没有逃避他的眼观。
他随手把点名车扔给我。我拿着，小心的在自己的名字上划上一条横线，把自己抹去。
他接过本子。
“真没想到呢。段雨轩的事，你知道了吗？”
“嗯。”
“你因为她吗？”
我摇摇头。
“多少也有她的原因吧。”他用手轻轻按了一下点名册，“到现在你都没有把她名字划掉呢。”
我轻轻微笑。
“夏云，这段时间班长的工作，辛苦你了。”
“哪里，根本就没做什么。”
“今后，多保重了。”
“谢谢老师。”
“那我先走了。”他从讲台上跳下，没有走两步，就突然停下了。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夏云，你知道为什么永久仇人变成好朋友是常有的事，但是好朋友一旦反目了就会变成永久的仇人吗？”
“……不知道。”
他没有回答我，只说了一句话。
“既然一些人是经过很多才得到我们的认可，我们也别为了一两件小事就把他给否定了，年青人最容易犯的错正是。段雨轩也好，谁都好，放不开，就再去抓紧吧，他们大概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吧。”
我张大双眼，最终露出了微笑。他背对着我挥了挥手，走出了教室。
我站在讲台上，仔细看着这个在了一年半的教室。以后……都不会再来了吧。
这里曾经来过很多人，换过很多面孔，一批有一批，最终因为彼此选择的路而分开了。没想现在要离开的竟然轮到了我。我和雨轩每次坐的那个位置，已经空了人。也许以后也会有人去坐那里，把我们的位置替代，谁都不会知道，不会有人记得，她的过去，背负的东西，和脸上迷惑了身边所有人的无邪笑容，也不会有人记得，坚持着素描的我，因为王悦婷而有过的记忆。高三的这一年我们将彻底告别青春，飞速的让自己成熟，成为老练的大人，那些天真的回忆也将到此为止。
我终于红了双眼，对着那个位置，那个我们曾经坐在一起现在已空了的位置，对着我们曾在在一起幸福微笑的画面，说：
“……我也要走了，雨轩……再见。”
再也不见。
下午的时候，豫程来找我。
他手上拿着一幅画，是五年前，我在学校画廊上画的那幅王悦婷的画像。
再次看到它的时候，心里是那么的久违，说不出什么感觉。好像以前的很多点点滴滴都一下子从画里浮现在眼前。
上星期，我让豫程五年级的弟弟去参加了学校绘画课的比赛，他和我们是一个小学的。我画了一幅素描，以他的名义去比赛了。我知道，学校是不会把两幅画技相差很大的素描画放在一起的，所以只要现在的我参赛，五年前我画的那幅王悦婷的画像，就一定会被取下来。豫程答应我了，和计划的一样，我现在画的素描成功的进入了那个小学生神话的画廊，写着的名字，是豫程弟弟的。那幅王悦婷的肖像，也被取了下来。最终，被豫程搞到手了。
我和豫程加上了画框，寄给在上海的王悦婷。
约定里，那幅《忧伤的夏》没有出现在画廊，王悦婷把它送给了我，现在我的那幅画着她的画像的画，送给她，那个约定也算圆满了吧。既然一开始彼此都是为了对方而去参加的，最后把画给对方，也算圆满了。
豫程在我家里，小心的拿着画。
“要不要装厚一点，快递很不负责的，千万不能弄坏了。”他说。
“嗯，等一下豫程。我要在上面写东西。”
“忧伤的婷？”他笑。
“不是，是——Tiramisù。”
“Tiramisù？”豫程不解的看着我。
我一边收拾，一边对他说，“不知道吧豫程，有故事的。”
“故事？”
“嗯……在意大利，有一个刚被应征的士兵要离开家，远赴战场，它年青的妻子在他离开家的时候，用家里所剩不多的饼干、面包做进一个点心里，临别时它把这个点心送给了丈夫，她说，Tiramisù。”
“……”豫程停下手里的工作，抬头看我。
“是‘记住我’的意思。”我笑。
“……夏云。”
我收拾着画，“嗯？”
“……Tiramisù，不是‘记住我’的意思……”
“什么？”
“是‘带我走’的意思。”
学校广播里俗气的音乐响彻整个校园，空气里缠绕着那种积极却傻气的味道。
旗台上的桌椅被画里的红布包裹着，上面放着每一个校领导书记的名字。广播里传来大声的训斥声，指示高一的新生站好，命令高三的学生到操场集合。高一的新生们一脸土灰，和疲惫，没退去从军训之后的疲倦。高二高三的学生们则一脸不屑的聊着天，散漫的站在操场上。
升旗开始了，国歌还没放到一半，五星红旗已经升到了三分之二，那旗手便掐然而止，以乌龟前行的速度摇升旗的摇杆。校长长篇大论的说着一年如一日换汤不换药的演讲，无非就是宣布上学年获得的种种不值一提的的殊荣。还有看来庞大，却空中楼阁一样的升学率。
训导主任，也一样说着有关安全，学习任务等老套的惯例。下面的学生置若罔闻，全当没听见。当新生代表上台的时候，我想到了高一的我，想要进学生会，但因为中考成绩不过关，没有资格。用一个和我一样考分的家伙因为和那届的学生会主席恋爱，现在竟然已经混上了主席。新生来学校老师都不熟悉，这代表又是怎么选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班主任面带得意的笑，轻轻的一拍我。
“夏云，就到你了。别紧张。”
“嗯。”
我看着手上的那份《新学年的展望》，轻轻抓紧。
啰嗦的台词终于说完了。
那学生会的主席走上升旗台，带着仿佛是过节似的夸张表情，高昂的说。
“下面是高三毕业班的代表——夏云同学，为我们高一以及高三毕业班的同学，带来励志的演讲——《新学年的展望》！”
随着一阵散漫的掌声以后，我走上升旗台。那学生会主席把话题递给我，我结果。
我一个人站在硕大的旗台上，放眼看去，下面近千名学生，老师……学生们以及一脸的疲倦，根本没有几个在看我。话题的音量被不知什么人调了调，放出一声悠，长的噪音。
我那着话题，不说话。
下面的人开始抬起头看我，班主任焦急的在一边，对我使眼色。
我拿起演讲稿，唰！的一声撕成两半，稿纸撕碎的声音从话题里传开，挑起了人们惊讶的眼神。
“——谨以此文，献给正在或将要迷失在成长抉择中的少年们。”
“商品，可以用一代二代来陈列。人也可以用八零九零来划分——我们，是时代的商品。同我九零后的我，已经到了不把‘爱’，放在嘴边的年纪。年青人喜欢说永远，比如‘我永远爱你’‘我永远是你的朋友’‘我永远不会改变’这样的话，就连学校的校服、墙壁、课桌上，也经常能看见‘Forever’的单词。几年之后大家都变了，却没人再记得自己曾对谁承诺过永远，要么就是去嘲笑少数没变的人长不大，这些年的经验告诉我——永远，不要相信“永远”这个词，也永远，不要轻易对人说永远。我比较过五年前的朋友和自己，有的人变成了自己从前最讨厌的那种人，有的人成为了自己想成为的人，却从没迷茫过自己已经迷失了自我。等到以后大家都进入了社会，接受了社会的洗礼，便立刻分成了三六九等，高尊低卑，同样在一起相处的大家，有的会成为声明显赫的有钱人，有的会成为身份卑微的清洁工，在学校里玩暗斗的同学，请明白，唯有现在的你们，是同一屋檐下不分你我的同学。‘一个不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件事业而付出生命。而一个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件事业而卑贱的活着。’这是《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的话，大家都是在成长的阶段，都是在迈向成熟的阶段，那么我想说下自己对它的看法。我认为所谓的成长，就是在你年轻的时候确立自己的信仰，决定了自己的性格后，再一点一点妥协，自我修补的过程。这个世界无非就是两种人，一种人被社会打造，一种人去打造社会，雄心的我们自然会满腔热血的做后者，可当你成熟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没做成后者，却早已被社会打造的片体凌伤，而我们根本无力去做后者。初三和高三的同学，经常能听到‘人生有很多路选择的’这样的话。真正选择过的人就明白了。是的，人生是有很多路选择，可命运却让你没的选择。不要在说命运在我们自己的手中这样的话，天知道我们的手又在被谁操控着。当我不只一次决定了自己的人生以后，我越来越不明白，到底是选择，还是被选择，是在决定人生，还是在妥协人生？在我同龄的人中，我经常能听到‘没办法，社会就是这样子。’‘没办法，大家都是这样。’这样的话。被折磨的无能为力的我们，只有用这样不负责却好似极具说服力的说辞，来打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选择在讨厌的却很安全的港口避风，还是在暴风雨里选择自由，不顾自己支离破碎，我且不论。我只对一些老师说，这个世界没有人，能在别人梦想的试卷上画钩打叉，尽管你是一个人民教师，或许你可以破坏，但你不能侮辱。谈到学校的‘分流’问题，我在电视上看到，某个学校的校长接受记者采访时这样回答：‘据我所知，全市的学校都存在分流的现象，我们学校也可能（加重语气）存在，但和校方无关，是部分老师…’教育我们诚实，自己却圆滑的推卸自己的责任。一切都只为了升学率和奖金，却要被冠以‘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而存在。把‘大学是唯一的出路’说给好学生听，把‘上学不是唯一的选择’说给成绩差的学生，一方面教育我们诚实，一方面又教我们说善意的谎言，一方面告诉我们做人要有原则，一方面有告诉我们人要学会变通，对他们说的谎言就是谎言，他们让说的谎言就成了那所谓‘善意的谎言’，我不懂政治书里责任的定义，是背了就等于教会学生的吗？当她们道貌岸然的说教时，又用行动告诉我们另一种知识，让人能够把道理和做法分而视之，所以柏杨才说我们个个都能以‘团结’写本书，却个个都不懂得团结。这样圆滑的手段，唯一教会人们的，是同样的圆滑与伪善。在学校里不断虎眼，拿到一张纸的殊荣，然后在用它来虎眼自己的人生，我曾见过一群卑劣的人，用卑劣的方法毕业，然后再出去构建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
我已经看见了，他们一个一个抬起头，那种看着我的眼神。
“对不起，我是未成年，只想自己去选择，只想和别人不同，自己说一次不！别人不比我伟大，我也不比别人伟大，住在市中心的房子，开着好车的人，有什么伟大？只是他们想要而已。公务员也并不伟大，政治家也并不伟大，踩着别人的肩膀，自己往上爬的人，有什么伟大？只是他们想要而已。多少人为一句‘不要输在起跑线上’磨灭了自己的童真，我们不是电视或者车子，却还会被别人比较彼此的性能。只是亲信了长辈的话，只是想把我们提前染得跟他们一样肮脏，以便适应这个肮脏的世界。对不起，我是未成年，对不起，生命的价值只在这里。”
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吸取生命中所有精华/把非生命中的所有一切击溃/以免/当我生命终结时/发现自己从没有活过
完
, 目录
一、云——忧伤的夏。
二、雨——斑驳的世界，谁又会注意到谁的悲伤？
三、舞——我没有晚裙，你没有燕尾服。
四、提拉米苏——带我走。
五、追梦人——生锈的长矛，敌不过巨人的风车。
六、心慕——能让我微笑的人，没有谁再比你有天赋。
题记
慕情。云雨
雨瑟瑟，坠朦胧，寒霜亦冷，稠密无数。心慕无觅处，却冷伊人梦。
云烟疏，婉薄暮，转眼天涯，寸步海角。盈盈画中人，隐隐墨中笔。
（一）云
——忧伤的夏
“一盏离愁，孤单伫立在窗口，我在门后，假装你人还没走，旧地如重游……”
…咔！
“各位听众朋友，欢迎收听‘都市夜色’，我是主播小陈。”
嘶…咔！
“…他（搽鼻涕的声音）…他抛弃了我，说什么我们不…”
嘶嘶…
“欢迎我们著名的养生专家刘耀博士为我们介绍这种新药…”
嘶！咔！！
“下面我们稍作休息，如果您有什么想法和意见，请编辑短信YZ发送至…”
……
收音机停了，夜也随着耳机里嘈杂的消失殆尽而逐渐变的平稳。我躺在床上，呆呆的看着天花板上，一阵空洞的沉默……
…我，的名字叫夏云，今年十七岁。父亲给我取了一个女生的名字，但我未曾在意。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是那种并不负责的成年人。因为他们，我的童年，没有奇怪的各种补习班，没有自以为是，擅自为我决定人生的大人，这是我对他们离婚的感谢。和父亲住在一起，除了必要的生活费之外，他不会过问我的生活。他也很少回家，我们也很少说话，有时候他也会问上两句“学校怎么样？”但我从没听过他嘱咐我要好好学习这样的话。并不是漠不关心，在他看来，无论我年轻时怎样叛逆，怎样理想，即使学习不好也没关系，最终都会走上正确，或者说他一手为我谋划的“正轨”上。有别于其他随遇而安的人，我早暗自下定了决心，即便有一天走投无路，也不会甘愿诚服于父亲巨大的掌控力中。
我是不善言语的人，但喜欢听别人诉说自己。这样的性格能算作是一种美德吗？回忆上小学的时候，班上总会有几个像我这样的学生，如果学习好一点，那会被人当成是谦虚的大智若愚。到了初中，同学们就开始轻视起这种人了，人们迷恋于漫画里流川枫那样性格的人，现实里的流川枫只会被完全忽视。也许是别人疏远了自己，或是自己疏远了别人，但这对我而言一点也不重要。
从来不喜欢说话的人和很爱说话的人，说话语速太快的人和说话语速太慢的人，这些都是被人反感的，因为他们是造物者偷工减料或添油加醋的成果。小时候父亲说我得了自闭症，仅仅是因为我不愿与人交谈，身边只有两个朋友，其中的一个，还是很多人不敢靠近，被人称为‘天才’的女生。那时的我，并知道什么是自闭症，映像里就像感冒一样，吃了药过几天就会好的。十五岁的时候，我借了一本名为《变态心理学》的书，手上拿着它时，仿佛是抬着一本《人间失格》的异类，然而题目完全只是为了引人注目，内容是阐述人们在生活中各种不正常的行为。其中也包括自闭症。我讨厌他们把人格式化，死板的去公式人的行为，不允许这样，不允许那样，或者说这是正常的，那是不正常的，这个世界任何事情的产生，必定有它存在的意义，没有什么事情是没有理由的。人生存的方式不一样，为什么要把每样东西都定性呢？认为不爱说话是病态的人，才是真正有病的人吧。
每天晚上，我都会准时的躺在床上听收音机。这是除了画画之外我唯一的爱好。这里能听到夜都不同人的不同内心。当白昼降临，大人们为了生活，便涂上不同花纹的保护色，戴上不同脸谱来伪装，久而久之连自己真正的脸也记不清是什么样了。顺便一提的小真理，我学习画画的多半原因就是从装模作样开始的，最后却变成了很重要的特长，模仿和装模作样会在你不知不觉间变成真的，不管你信或不信，这和儿时家长不允许我们模仿小朋友结巴是一样的道理。大人们也是一样的，不知不觉伪装的假面最后成了自己真正的样子，亦称那为成长。
他们有着不敢面对的现实，由于自尊或者责任等复杂的原因，不敢倾述自己的苦恼和不安，于是他们便在夜幕降临时，对着电台，对着那些素未谋面的人，素未相识的人，诉说着自己。而听众也只想从别人话里找到和自己同样的感觉，或是从别人的悲哀里找到自己悲哀的“幸福感”。没人知道你的年龄，你的长相，你的身份，这些都无关要紧。他们所熟知的，只是你陌生的声音而已。哭也好，笑也罢，哪怕是唾骂——都不用为它负责。
除了收音机以外，我还喜欢听音乐。并不是流行乐，而是真正的纯粹的音乐。最喜欢的，是小提琴演奏的贝多芬《小步舞曲》和电影《闻香识女人》中阿尔帕西诺探戈的那段《一步之差》。那种感觉，是不能用言语表达的。
今年十七岁的我，参加了学校组织的绘画特长班，主要学习的是素描课。
这是我自己决定要去的。到了这个年龄的我们，如果还在学习艺术类的课程时，一定会被当成是不务正业的坏学生，因为只有学习差的学生，才会选择报考艺术类院校，学习的专业，也是社会里失业率最高的行业——这个世界是不需要那么多的艺术家的，学习它的学生，也没有几个是真正喜欢它的——连同我在内。有的人去学习，是没有选择的选择，有的人是想脱离一下六门主科给人的压力，带着这样的理由，来学习艺术。现在的世界，不是艺术产生面包的世界，而是面包诞生的它，人们早就忘了它存在的定义。
我的素描画还不错，同班的人在背后叫我“素描小子”，因为我只有素描课才会去上。老师有时候会教一些其他绘画的基本方法或常识，例如水粉油画之类的，这些课都会提前通知，但我从来没有听过一节，除了素描以外的课。可惜绘画的世界里，是没有“偏科”这个词的。我已经不记得从前是因为什么而爱上绘画，也不知道如今支撑着我画下去的动力是什么，没有了喜欢，只不过是重复着一种习惯而已，非要说为什么到现在还在画画的话，我觉得平凡活在人世的我，除此以外，没有任何能证明自己存在的“意识”。
上课的时候，我最讨厌的事，就是被当成模特了。被几十双有色眼睛盯着你面部的每一个细节，然后经过研究变成他们手下一张张不同灵魂的脸，仿佛是在接受某种拷问——那时的我，有一种在社会卸下伪装面对世人的恐惧感……
想到这里，我抬头看着书桌上摆放的那张素描画，木制框架上轻轻的写着“忧伤的夏——给我的好朋友夏云。”当模特的时候，也被无数人画过，但从来没有一个张，画出了这样的效果。就像是在正视着自己的内心一样，其中不曾隔着任何的介质。如果说现实里的自己能够带上伪装的面具，那这幅画里的我……是脱掉了任何虚伪言辞以及谎言的我，
画里的自己还很稚气，轻微的低着头，双瞳中微微散着暗暗的光芒，没有色泽，找不到任何视线，没有任何表情的脸，那种不用言语的悲伤找不到任何情感的波动，身边所散发的“颜色”，是完全透明的。这样的画……竟能够诠释我的一切。
……天才……
（二）雨
——斑驳的世界，谁又会注意到谁的悲伤？
八点二十。
手机屏泛出莹光，我吐出一口雾气，瞬间模糊了它。
这么冷了吗？我抬起头，看着站台的天，没有雨滴和雪，空气凝结的可以看清楚自己的呼吸。寒冷，想要夺去温度的同时，也能让人看清自己存活的痕迹。
这时候的暮色，像是弗兰德派的抑郁画。城市中杂乱的霓虹灯光，却不分昼夜场合，向人提及着城市的繁华耀眼。奶茶店，咖啡店，酒吧，KTV，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地方。那些无政府主义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平庸，象征的说明了人们潜在的内心世界。
我站在公交站台前，穿着一身黑色的夹克外套，领口拉的有些高，遮住了部分脸颊。深色的耳机，戴在头上，身后是一张桂纶镁为肯德基作的广告，她小心的抬着一只夸张大的鸡腿，笑的也同样夸张，面部有些畸形和邪恶。站台上几乎没有人，我从瞬间驶过的车窗反光中，看到自己刹那的倒影轮廓。
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从里面走出几个学生摸样的人。汽车尾气缓缓蔓延过的站台，多了一丝酒精的气味。他们大声的谩骂着什么，在下车的地方没有走开。我低下头，轻轻抚了一下耳机。
“同学，请让一下。”耳机里的音乐没有出现，我冷冷的听到这样的声音，便抬起了头。
那几个学生也转身。她面无表情，用手轻轻挡了一下拉直的长发，冷艳的能吸引人全部的温度。
“挡到美女啦，快让开。”一个学生这样说道，便熙攘的从站台上慢慢离开了，几个人不时的回过头，看着后面的女生。
背着一个灰颜色的背包，向右望了一下，然后低头打开手机，很快便关上了。走到我左边几步远的站台一角，好像也是再等什么人。
我朝她看了过去，和我的目光相接触时，我就吧目光移到车来的方向，假装在看进站的车。她的脸非常清秀，却带着不容别人轻视或欺负的冰冷，小巧的黑色毛衣和薄薄的浅灰色围巾，很有格调的穿着。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八点四十。空气中的寒冷没有减掉半分，车站前依然沉默。
“嘿！小子。”
我转身，看见她正看着我。她是在叫我吗？真没礼貌。
她用手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耳边，提醒我拿掉耳机。我拿下耳机。
我拿下黑色的耳机，套在脖颈上。
“请问现在几点了？”她说。
“八点四十。”
“哦。”她若有所思的低下头，说了句谢谢，然后离开了。
我戴起耳机，朝着她的背影看了看，随即望见公交车缓缓驶进了站。车门打开的同时，林豫程插着掌心，出现在门后。
“呼——”他长吁一声，向我走来，“对不起来晚了——今天真冷。”
我从书包里抽出一张披头士的CD，伸手递给他。
“就是它。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他仔细的看着背面的歌名。
我在转身看刚才的女孩，她在站台不远处停下，仍是一副和天气一样冰冷的脸，望着站台即将进站的车，她的表情里，没有半点颜色，看不到任何情绪的表露。
有人拥抱，有人哭泣，有人不语，有人冰冷，这就是站台上无处不见的画面。即便没有任何肢体语言的人，也能从他身上散发的颜色，看出悲伤，无奈，愤恨……而她无色的脸，所散发出的颜色，却是看不透的透明。这是第一个，我没有看到颜色的女人。
“走，去吃点什么。”豫程放下CD，抬头看我一眼后随着我的视线移到了车站的尾部。。
我扭头看豫程，说：“还早，等下去吃宵夜吧。”
“那……先去你家。”
“好。”我回答。
林豫程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也是我小学和初中的同学，我们的父母都认识对方，自从他搬家以后，到了高中，就没经常在一起了。我所说的“经常”，指的是每天的意思，因为从小就习惯了每天和他上学放学，即便现在一星期都可以见一面，我还是觉得已经很少了。他喜欢听音乐，最喜欢的歌手是甲壳虫，一开始我多少也是因为他的影响，才开始听那些没有歌词的纯音乐的。
几分钟后我和豫程到家了，我看了看时间，打开门。
我急切的跑进家，“快一点！”
“怎么了？”他跟在我身后，慢慢的脱鞋。
“收音机，节目快开始了！”我跑进房间，翻出抽屉里破旧的收音机。
“我说你怎么不和我去吃东西……”豫程关上门，慢慢走进来。
“等下去，我请。”我对着门口的他喊道，“和我一起听吗？”
“饶了我吧，你自己享受。CD的事还要谢你，等下的夜宵我请客，别争。”
我把耳机戴上，试着调频道。
“冰箱里有你喜欢的咖啡，想喝什么自己拿一下。看电视、电影都可以，等我一下。”
“——知道了。”
豫程说这话的时候，自己早拿出了冰箱里的可乐。对我家，有时他甚至比我还清楚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我关上房间的门，周围一片漆黑，看着窗外同样黑暗却灯光迷魅世界，星星的光芒，被一片灯红酒绿的大厦霓灯所替代，亢奋的繁华里显示着无穷的欲望和贪婪。
收音机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像落寞城市光彩下的潜台词，向人提及着繁华背后不为人知的独白。
半小时后我关掉耳机，房间又再次恢复了每次结束后原有的可怕沉默，审视着。我放下破旧的收音机，我打开手机，已经十点了，萤光刺着双眼让人睁不开双眼。
打开房间的门，向客厅走去。看见豫程一脸满足的坐在沙发，手里拿着咖啡。听着声音极其微小的音乐。
他抬头看见我，轻轻拍了拍沙发，示意我坐下。
“挪威的森林？”我说。
“恩。”
豫程不说话，直到半分钟后音响停止了声音。
“夏云，你知道挪威在哪吗？”
“瑞典上面。”我傻瓜似地回答，只依稀记得以前房间书桌上那张世界地图是那样的，现在已经换成了几米《恋之风景》的漫画。
“瑞典都那么美，挪威一定也很美。”
“是吗……。”
下了一夜的小雨，今天的早晨没有平时那样柔媚的阳光，和晨练人的身影，唯一没有变化的是和平日一样冰冷的空气和略带潮湿的寒意。
我站在阳台，雨已经停了，但房檐上还抵着作案者不干净的证物。从我的窗户，能看见肮脏的护城河，只是周围的绿化非常清晰。有晨跑的成年人，有穿着傻气校服骑着单车上学的学生，有西装领带的上班族，有无所事事的年青人。即使是这样的周六，同样的场景只是少了部分角色的对白，该出现的那些场景，还是依然不会改变，平庸的凡间，平庸的世界。我回头看着书桌前那张《忧伤的夏》，无力的将视线转向浅蓝色的天空。我听说人只要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就望着蓝天，这样你会觉得无论对方在哪里，都会感觉稍稍近些，无论你们在天涯海角，至少还在同一片天空下，做着各自的事。这时候，那人现在会在哪，再做什么呢……有一天，我要像那个人一样……用不依靠颜色的画笔也能勾勒出人的灵魂，和周围散发的颜色。
今天是周六的绘画课，课程是我一次也没去过的水粉课。
十五分钟后。
我下楼，带上画具，一个人沿着护城河向南走。
路面被雨水浮上一层稀薄的液面，像一张墨色的镜子，反射着人影、路灯、街铺。那斑驳的影子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的我们。
几分钟后，我到了教室。老师还没有来，教室只零星的几个身影。
走进教室，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面小小的位牌上写着我的名字。多久没来上课了？我已经记不清了，座位上的名牌竟已经沾了一层细小的灰烬。
我从书本里拿出一张纸巾，胡乱擦了擦。然后把白纸放到画架上，准备预先调几个简单颜色，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小心的疑问。
“……夏…云？”
回头看见后面的座位上一个陌生面孔的女生，扎着可爱的短发，她的小指上带着一只蛇形的尾戒。凭这女生漂亮的面孔就绝对不会让人忘记，我对她毫无印象，一定是新来的吧。她认识我吗？正诧异的时候，她仔细看着我，好像在研究化石或者什么不明生物的眼神，没等我开口，她失声轻叫了一声。
““……啊！你是！”
“你是谁？”我说。
“你是昨晚车站的男生！”她仔细看着我，好像很高兴的样子，“昨晚我手机没电，问你时间的！还记得吗？”
“喔！你是那个……”
对！她就是那个——看不见颜色的女生。和昨晚上的冰冷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可是奇怪的对话，明明只见过一面，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这对白却好像是很久没见的人巧好遇见了的熟人一样……。
她伸手把发带解开，扎成小包状的头发轻盈的落下，非常自然。
“你好，我的名字叫段雨轩。很高兴认识你。”她微笑。
“…我叫夏云……”
“我知道你叫夏云啊。”她饶有兴趣的伸出白细的手，杵着头天真的张开大眼睛，“我是上水粉课才新来的同学，所以你没见过我。因为前面的位子一直没有人，我就想换到前面坐。老师说我前面有人的，不过只有素描课才会来上课。听同学说你画的素描是天才级的，我也特喜欢画画，所以一直想要见见你长什么样。没想到昨晚上见到的那个人就是你。”
天才？我心里冷笑，他们根本就没见过什么是真正的天才。不过听她说“昨晚上见到的那人”，一般人应该早就忘了吧，难道她那时也留意我了吗？
“真巧。”我说
“可是我以为只有等到素描课才能见坐前面的天才呢。今天不是素描，为什么会出现？”
“忘了。”
她眨了眨眼睛，用手指了指正调的水粉颜色。
“对不起。有不想说的理由。”
“不想说的理由啊。”她轻轻笑了笑，“理解，我也藏了很多不想给人看见的东西呢。今天正好是最后一节水粉课了，没有固定的对象，顺便画什么都可以的。”
“谢谢。”
“可以借我两个颜色吗？”
“恩。”
“白和浅蓝。”
我把白色颜料和蓝色颜料递给她，她轻轻的挤出一些放在调色盘里，然后递给我。
“你决定今天要画什么了吗？”
“暂时还没有。”
“那么到走廊上去想吧。”
“没关系？”我抬头。
“没关系，老师说可以随便画的，他会晚些来，看我们的画。”她起身，“走吧。”
我们把画架和画具拿到宽敞的走廊上，因为同学们都坐在教室里，只有我们在走廊上，感觉有些丢脸。有人时不时的回头向这边看，不知道是因为水粉课从来没出现的我，还是奇怪我和这个叫段雨轩的女生在一起。
“……这个角度……”她眯起眼睛看着天空，用竖起的画笔比了比。
“你要画蓝天？”
从侧面看她，清秀的脸更加清新了，没有瑕疵的眼神。
“嗯……对了！”她忽然转身，面对着我，小声，“我们去天台吧。”
“天台？”
“嘘——。”她把手比作一字按在嘴边，坏坏的一笑。
“可…”
“走吧！反正呆在这被那么多人看着，也太显眼了。”她打断我，抱着画纸，“夏云，拿上颜料。”
“等等…”
……
跟着她跑到楼顶，看着她小心的爬上楼顶的窗口，一半身子探了进去。
“太好了！积水不是很多，有干掉的地方。”她说。
我眼睁睁看着她爬了进去。
“太美了——夏云快上来看。”她俯下身，居高临下的对着我叫道。
“恩，好……”硬着头皮，只好跟着她爬上去。
“等等，请把画具给我。”
“小心点。”我把画架连同画纸递上去给她，然后背着画具爬了上去。
“来，小心。”她伸出手，不疼不痒的轻轻扶着我的手臂。
爬上天台，四周全被浅蓝色所覆盖，没有挡住视线的高楼和树木，非常空旷。地上有少许的积水，是昨夜雨后留下的。整个人沐浴在冷风潮湿清净的空气里，像是被洗刷过一遍，清楚了身体的轮廓。一阵清风毫不客气的一闪而过，带着些许浅浅的雨水的味道。
雨轩一个人走在前面，停下脚步。
双目前的画面被淡淡的蓝色所覆盖，没有云，没有鸟的踪影，没有任何杂质。
“怎么样？没白来吧。”
她张开双手，闭上了双眼，任由风把她的长发向后轻轻吹起，露出清秀的侧脸。转身，微微低下头，纤细的手指轻轻扶住侧面被吹起，飘在空中几根凌乱的发丝，轻轻微笑。
我呆住眼。
“夏云？”
“……恩。”
“带水了吗？——水。”
“恩。”
“开工！”
我把水瓶递给她。
天空拂过雨滴的冰冷，天的浅蓝也好似涌出海的味道。
“…还需要深蓝和白色。”
“恩，好。”
雨轩仔细的调出三个不同深度的蓝色和一抹浅浅的白色。
我突然想到什么。惊讶的看着她。
“咦？难道你……”
她坏笑一下，“不好意思。”
画画的人竟然会忘带颜料。
“差不多了——。”雨轩调好了颜色。
“要画蓝天了吗？”
“确切的说……是云。”
“云？”
我顺着她的目光向天空看去，雨后的天竟没有一丝云雾，寂寥的让人心死。
“可是现在没有云啊、”
“有的，只是你看不见。”
“……”
她已经拿起了画笔，开始临摹。
“其实人们一点都不明白……”
“什么？”
“画家们一直都在临摹现实里刹那间的风物，定格美的瞬间，以便让它们最接近真实。人们便认为，画永远也没有真实的风景要美。”
“难道不是吗？”
“那为什么，有人看到美丽的风景时，会发出‘简直像画一样’这样的赞誉呢？实际上画比风景要美，因为我们画的不只是死板的风景，而是我们的内心。他们看到的是我们眼睛里的景色，并不是平庸的世界，茫茫的常景。是我们情绪和感官赋予它的美，而非它自身的美。”
她不看我，快速的画着。
“老师常说，艺术是高于现实的东西，是我们在现实里无曾得到，从而向往追寻的东西。既然是我们内心的愿望，为什么要一直追寻本来就有，看得见摸得着那些‘现实’呢？应该是现实去追寻它，而不是让它去接近本来就存在的现实。——如果说画画的功力限于和实物的相近程度，那么最厉害的艺术家便是照相机。”她的语气缓慢，平静。
我的脑海里刹那间出现了一个人影，和那幅《忧伤的夏》。
她画的非常快，半个小时便把画完成了。
整幅画上都是浅浅的蓝色，但层次却隐约不同。没有明显的白云轮廓，忽明忽现，找不到云具体的踪迹，像是轻轻漂浮在蓝天若隐若现的白纱，意境天使的羽翼。
不显单调，净化人的心。虽然我从来没画过水粉，却多少了解它的绘画技巧。刚才她用的画法是点彩法，不是一般初学者能掌握娴熟的技巧。用清水稠淡的蓝混合白，和周围蓝天的蓝相衬托，使画出云较为稀薄，隐隐表现云的看得见却抓不住的状态。因为云中微微透出的蓝和背景的蓝不相一致，好像白云和蓝天的颜色想混浊，白云也似从那蓝色中轻微渗出来的样子，只用简单的三个颜色，却组合成这样质感的画，巧妙覆盖衔接运用的结果。
这样的画，竟然只用了半小时。
“完成。”
她将画笔像无云的天空轻轻一横，像是在对它示威。
“……你是第一遍画这幅画？”我说。
“不…”雨轩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画，“我在心里画过它无数次了。”
看着雨轩的画。
如果说画的东西就是作者的内心，那我的心……就和手上的白纸一样空白。
无痕。
三天后。
我照常到学校上课，执行自己学生的身份。感觉和周末画画的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上课、笔记、作业、考试，和那些穿着臃肿校服，目光呆滞或者幼稚的同学忙绿着同样的事，却全然不知身在何处的迷惘。
三节课后，同学们都到操场做早操，因为今天排到我值日，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把几把破旧的扫把和满是灰尘的板擦弄整齐，然后呆在靠近窗口的座位，开始拿起笔画画。遇到雨轩以后，感觉自己改变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躲在教室里画画了，用画笔飞快的临摹着雨轩的在风中轻抚头发的画像，周围弥漫着的单调旋律却充满朝气的呆板音乐，完全没有入耳。
之前很少接触有动态元素的画像，细节上还不能纯熟的刻画。我抬起笔，看着画轻轻邹了邹眉。
“夏云，又在画画了。”
我惊了一下，猛然抬头看见班主任从教室门口走进一两步，优雅的向我的座位迈进。
我本能的把画夹进笔记本里，合起来。
“陈老师。”
她走过来，坐到我对面的座位上，侧身翘起二郎腿。这家伙总是突然兴致的和学生谈心，来树立和蔼老师的形象，或是截取一些其身边同学的情况。即便这样，还有些傻瓜会高兴的把自己或者身边的同学出卖。不过找我聊天，我想这还是第一次，她应该知道我是那种什么都不会说的学生吧，因为连班里大家都知道的八卦我从来不理会。
“夏云在画画？给我看一下好吗。”
“还没有画好。”
“没关系，老师不会和别人说。”
我想这是除了“我只告诉你一个”之外，世界上第二大谎言。
“对于创作者，没完成的作品是不能给别人看的。”我假装认真的说。
她意略带含义的一笑，“还挺认真的。”
我想她其实根本没兴趣看我的画，老师只有在和某个学生交流时才会装出一副很关心你样子，好让学生认为老师其实比较开通，或是来一段无关要紧的话作为切入口，有利于她接下来的谈话——大人们常用的社交谈判技巧。
其实她一直都不赞成我画画，只有在出黑板报或者艺术节这种为班级争光，让她有面子或能提高奖金的时候，她才会露出惜才的帝王相。平常只要我不犯错，学习也不是很突出或很差，她基本是不会搭理我的。
总的来说我不是很喜欢她，学校每学期都会为老师发免费的饭菜票，班主任是那种二十几岁年轻时尚的女老师，她是不屑于去学校的食堂吃饭，只有那些看来要入土为安的老教师为了省钱，才会出现在学生食堂，插学生的队。她每次用得到学生的时候，她便一副老好人大发慈悲的样子，把学校发给她的食堂饭菜票送给我们，请我们吃饭。一些学生以为她是自己掏钱买的，感动不已。直到有一次某个大扫除一天的同学收到了过期的饭票，真像才水落石出。另外上过学的人都知道学校食堂的博大精深，看似便宜，其实它不一定便宜，看似干净其实它不一定就那么干净，总之初中以后我是再没去的。
“马上就会考了，然后转眼便是高考——时间过的很快。”她说的这些没到的时间，仿佛是已经过了似的。
“恩。”我附和一句。
“夏云，你决定要考艺术学院吗？”
“我还没有想好。”
“这可不行，要明确目标，才能走好每一步。”他轻叹了一口气，“夏云，我知道你很有才华，也经历过你这样的年纪，只是人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不是凭借美好单纯的想法就能生存的。虽然人生有很多路可以选择——就像我对今年要分流的同学说的，上学并不是唯一的出路，关键是要找到适合自己的路，陈老师是很开明的人，我没有因为他们考不上大学说他们是坏学生，因为那也是一种选择——适合他们的。”
因为会考没过就等于高考失败的逻辑，我想只有理科生才会建立这样的方程式。
“选择是很多，可是夏云，我觉得艺校并不是适合你的选择。以你现在的成绩，考上一个普通的本科是没有多大问题的，高三努力一下说不定还可以更好。艺术学院虽然也是二本，但只要虎眼过专业考试，三百多分就能上。你知道里面的学生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吗？那里的学生可没几个是真正的人才，大多都是考不上本科的人选择混学历才选择的，没有什么艺术家，音乐家，都是一些家庭条件好，不学无术的人，这些人跟你可不是一个档次的。再说现在失业率最高的就是学艺术专业的，你说你会画画，会弹琴，哪个单位要你？以后怎么成家立业？所以还没有到高三之前，不要迷茫，仔细考虑好自己的未来。”
下操铃已经剩下余音，一个学生会负责检查的学生会同学看见她在教室，小心的走进来，安静的坐下。她也站起身。
“好好想一下吧，老师先走了。”她微微一笑。
“……谢谢老师。”
原来是因为艺校的事啊，那她真是多虑了，我还从没想过自己要考艺校。
那同学小心的朝我看了一眼。
十五分钟后的体育课，我没有下去，一个人安静的在教室里继续画着雨轩在风中的画像，时间却一分一秒，了无声息的走去，我却全然没有意识，好像是在它之外的东西，丝毫不受它的管辖。
直到下课前的几分钟，有人到教室喝水，才意识到已经下课了。画也修改的差不多到我满意的程度，合起笔记本。我知道班长已经偷偷记了我的缺席，不过班主任不会来找我谈话，理所当然她自信她的话让我陷入了迷茫。
周六。
像往常一样，步调轻快，背着简单的画具向学校走去。十二月的寒风没有再夹杂雨水的气味，无声息将寒冷漫延过城市的每一角。
因为来的比较早，走进教室，依然只是零星的几位同学坐在各自的椅子上，各自画着自己的画，没有高中教室那样吵闹。看见雨轩也坐在里面，低头拿着铅笔画画。
“早。”我在她前面坐下。
“啊，夏云。”她抬头看我一眼，停下画笔，挽了挽头发。
她在画素描，我低头看。
“画的很差，对吧？”她没抬头，用铅笔韵着画像里人的脸。
“只是有些生疏。”
“是吗？”她小声。
“你在画谁？”
“一个朋友。”
我把画架移到她的旁边，和她并排坐下，看着她的画，自己用手临摹起来，画着她画里的人。
她画了一会，抬起头，看着我的画，停下了画笔。
“这里，再窄一点。”她用手指了指我画里肖像的侧脸。
她专心的看着，我仔细看着她的刚画的素描，在自己的纸上复制。
十五分钟后。
“好了。”我说。
“……”雨轩张大眼睛。
“怎么了？”
“夏云你是天才！跟那个人一摸一样。”
“真的吗？因为有副本和你的指挥。”
这个时候老师走进来，他来的比平时早，仔细看还穿的稍许正式，脸上也不似平时的轻松。
“怎么了？”雨轩问。
“哦……没什么。”我回过头。
她拿过画，“可以送给我吗？”
“恩，没问题。”
十几分钟后人到齐了，老师便走上讲台。教室依然安静的没有声音，有的低头画着画，不理会已经上课，有的抬头正等待着老师的讲话，雨轩低头看着我刚才的画。
“同学们早上好。今天的素描课是最后一节。”
说这话的时候，班里全部人都抬起了头。
“绘画课是你们学校老师推荐你们来到这来的，同学们来自不同的学校，不知道当时学校宣传的老师有没有和你们说清楚这个特长班的主旨。我们主要是为了报考云南艺术学院专业考试而设立的绘画班，因为专业考试需要一定的绘画基础所以便开了一学期的绘画课程，以现在同学们的技巧，基本上都可以通过了。因为艺术学院招生考试里还包括其他的才艺，比如自我介绍、辩论、影评和一些绘画理论知识，半年后就是艺术学院的专业考试，如果通过了考试，那么高考只需三百多分就可以上艺校的本科大学。所以接下来的课程，我们要学习的内容就变更成了针对招生考试项目的培训。艺术学院专业考试的时间是你们高三的上半学期，所以考试前会占用两个月的时间来集训，你们也就不去学校上课了，我们会和你们所在学校开出请假证明。班上有部分同学是因为想学习画画而来的，另有部分则是为了报考科艺术学院专业而来的，所以打算考艺校的同学就留下来，只是为了学画画的同学，要么自己，或者由我来帮你们寻找新的绘画班……。不过我想既然不考艺校，画画也没什么意义了，还是专心在高三，努力准备高考吧。两周后由新的老师来为大家上专业课，大家可以回家和父母一起商量一下。决定考艺校继续上的同学下星期这个时间到教室里报名，不考的同学这节课以后就可以努力准备高考了。”
同学们在下面一阵低沉的议论，老师也没有叫安静，这是教室从来没有过的景象。我回头看雨轩，她是唯一一个，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的人，连一秒的思索和犹豫也看不到，好像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这节课以自由画画而草草结束，但周围的人都无心再画画，要么发着呆，要么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围在老师身边问着什么，草草结束。只有我和雨轩在安静的画画，但我的心似乎开始了一种莫名的慌张和迷惘。
下课后，已经匆匆走了几个人，我正收拾画笔。雨轩提前完成了画，早就收好了东西，走到我旁边。
“夏云，你下星期来吗？”
“不知道。”我说。
“决定以后，发条短信告诉我好吗？”
“恩。”
“你的手机号。”她把手机递给我。
我接过她白色的手机，上面没有任何一般女生爱带的可爱手机挂件，非常简洁。输完号码，她微笑说了再见便转身离开。
“那你呢？”我对着她的背影匆匆说。
她停下脚步，转身，轻轻一笑。
“会来的。”
（三）舞
——我没有晚裙，你没有燕尾服。
下个月是高二的期末考试和会考，这代表着一个月后我就是高三的学生了，将进入炼狱般的一年，再没有时间拿起画笔。
大人们常说因为工作忙，只有学生时代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上课、补课、笔记、备考……学生时代又有什么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三个月后是高考英语的听力考试，四个月后是艺术学院的专业考试，各种月考统考过后就是后的高考。然后便是在不断的考试中，度过这决定人生的一年。
改了新的教材，我们是最后一届会考的学生，从下一届开始便改为修学分，也就是说我们这一届不能复读，参加高考的机会只有一次。改革期间，最悲剧的是在末班车上的人和第一班车的人，一个是教育的牺牲品，另一个则是实验品。天真的教育家们是标准的中式教育产物，他们理论上的功夫是一等一的，以为只要理论上行得通，就等同于实际成功了。初中的孩子学习政治，不管多么卑劣的人，只要肯背责任的定义，会说老古人教授的做人之道，他的品行和修养就等于是过关了的，就是他们说的“四好青年”。我们的教育改革和喊着减负的官员一样，制造一种死板的方式和巨大压力的体制，然后自己又可笑的高喊着要求减负，减了负谁来应付你的考试制度？于是老师便在大量的作业中，学生便在大量的家教时间里，把他们减掉的时间给补回来。想学着西方素质教育转型的新教材，更是一个极其可笑劳民伤财的行为，高考依然健在，加的内容不阴不阳，好笑中国教育家是不是要美名其曰“有特色的应试教育初级阶段”。
学校里典型的学生有两种，一种是整天泡在家教习题里连四年前高考难也背的一清二楚，却目光呆滞的学生，一种是泡在网吧游戏里连职业微操也不成问题，却连三角函数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学生。老师对前者说，学习改变命运，上大学是唯一的出路，大学生那么多，考不上大学更是无法生存。对后者说，上大学不是唯一的出路，看现在那么多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技术性工作缺乏人才，希望他们去职业学校寻找适合他们的路。
而我，是另一种人。他们希望我上正样八经的大学，而不是我想的艺术学院。星期六，就是决定是否报名的时候了，那里再也不教授画画，而是现代人认为的另一种“艺术”。我曾说过，我从来没有想要成为什么艺术家，我只是单纯的喜欢画画而已，而那种“喜欢”却变的越来越沉重。我懂这样的选择是无趣的，其实两者和画画都背道而驰，不管是本科线也好还是艺术学院，都和我想要的画画，是不一样的东西。没有家庭这反面的压力，像我这种“温室里无人照看的花朵”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可以自己去选择了吧。
雨轩呢？她却从来没有迷茫过，不知她是怎样考虑的未来，仿佛非常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没有丝毫万一成为错误的犹豫。她又是怎么想的呢？
也许是因为临近会考，班主任再没提起过艺校的事，但我却真正开始了迷茫。一个人坐在家里，看着会考复习资料发呆，手机声突然打破了压抑的安静。
“夏云，我是段雨轩，这是我的号码（=v=）。”
星期五。
考完地理刚回家，一路上忽然想了很多东西，可是到家，脑子里空空如也。
考试的地点是一二一大街，三十中。——一个教育业泛滥的地方，走几步就是一所学校，走几步就是家教推荐，走几步就是教材书店，走几步就是学生…先前学校里形形色色宣称的会考答案无数，从二十块到七百块不等的答案，骗了你还不敢告我，何等潇洒。学校里大部分的人，只想自己或一部分人拥有，躲躲藏藏的相互交换着自己的信息网，等到某人知道去提出要“入股”的时候，又圆滑的拒绝别人…
到了三十中，总算都是学校，就算是第一次去，听见的看到都没什么差别。形形色色考试的人，有二十几岁的，有几个样子像小混混的，有以前认识却不想打招呼的，有进了考场就开始呼呼大睡的人。我忽然间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为什么我会在这些人中间。一头雾水的考完，不知道怎么说，简单，确实简单，常识性问题很多，但是是相对而言的简单，前几天一直没有心情看复习资料。当天晚上看些许，竟然能做出那么多，却不能说都会做，能不能过呢？我也很好奇。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考完连个大概都不清楚。做完以后，我提前交了卷子，一个人走到学校门口，一个胸有成竹的家伙被一群人围住，只听见寥寥几句“没问题，数学家教我推荐你。”这样的话。悄悄离开，无论是里面的人，还是外面的人，都觉得格格不入。逃上了公交，随着耳边连续“爱心卡”和汽车发动的轰鸣声，我听见身旁穿初中校服女生的一句话。
“……我爸爸说，你将来身边接触的人，就可以反映你在社会的地位。”
晚上。
我一个人坐在书桌前。
一星期雨轩再没来过任何短信，大概是忘了吧。我把决定去报名的短信发给了她，没想十秒后就收到了回信。
“明早八点，学校门口见。”
我把手机关上，戴上耳机，安静的靠在房间的沙发，一缕月光轻泻进距离寸步的地板上。
第二天早晨，我八点差几分，到了学校门口。
看见雨轩身穿一件白色T恤，双手并拢提着包，站在学校门前对我轻轻挥了挥手。
我快步走近。
“早。”她微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不是说好八点吗？”
“你还不是，也来早了。”
“习惯。”雨轩说，“我来的早，已经报名了。快进去吧，老师就在教室，我在这儿等你。”
“好。”我说。
我走进学校，绘画班的人已经减少了很多。不过却多了几张新面孔，即便是这样，到这里报名的人仍是没有到需要排队的地步，冷清得不行。
进教室，只有两个人在里面，站在讲台旁登记。一个年轻的男老师，独自站在讲台，手上拿着几张表，轻轻打了个哈欠。
我靠近讲台的时候，才看见教室后面的两个学生起身从教室后门离开，相互看了看对方。那老师不看我，一脸悠闲的扶着讲台，我把表递给我，我填好以后拿给他，他看着表格眼睛一亮，抬头看我。
“夏云？李老师说你素描功底的很好，今天一定会来呢。”
“……”我惊讶。
“恩，可以了。”他对了对手上的名单，打了个小勾。
我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教室和消失的绘画器材和那些不见的雕塑模型，下次上课的时候，就换成了一批新的人了吧。
“那老师我先走了。”我回头。
“恩，下周见。”
走出校门，看见雨轩站在门口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用脚轻轻翻弄着地上的石子。
“好了。”我说。
“很快啊。”雨轩抬头。
“因为本来就没几个人。”
“今天有空吗？”她转身对我说。
“恩。”
“陪我去面试好吗？”她说。
“面试？”我小心的惊讶了一下。
“一个兼职。”
“…好。”
“如果你有事，不用勉强。”她说。
“没有……只要晚上九点到家就可以。”
“不会要那么久的。一点开始，应该到三点就会结束。”
“没问题。”我看时间，才八点半。
我们沿着护城河方向走。
“你说九点以前到家，家里管的很严吗？”
“没有，我一个人住。我爸一星期回来一次，叫人收拾下房间，就出门工作了。”我说。
“那为什么九点还要回去？”雨轩的表情带着小小的惊讶。
“习惯。”
“——乖孩子。”
“……”
“我们先到前面的奶茶店喝东西聊天，到十一点半再去吃午饭，我知道附近一家店的咖喱饭很好吃，我请。”
“好的。”我说。
她轻轻一笑。
中午我们坐在写着“冷暖自知”的奶茶店里，闹市已经逐渐恢复了原有的喧嚣，涌出一种忙碌的味道。
我和雨轩看一眼街边发呆似走过的路人。
“想喝什么？”她问。
“咖啡沙冰。”我看着玻璃板下写有饮品种类的文字念道。
“咖啡沙冰，白巧克力奶茶。”她说完，冷冷的把单子递给服务员。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服务员很快太送上了奶茶，她抬起手轻轻晃了晃吸管，然后拄着头想着什么。
“……其实我们很像啊，但家里不像你一样经常没有人。他们到我睡了才回家，早上又很早的出去，几乎见不到面，跟没在一样。”雨轩转过头，轻声说，“——我们都是没人管的可怜孩子。”
“……”我仔细看着她忽然伤感的表情。
“……别那么认真看我嘛——我是开玩笑的。”雨轩定着看了我几秒，笑了出来，眯起眼睛“其实我也经常晚回家的，我就把房门门反锁上，他们回来就会以为我先睡了，不会敲房门叫醒我，然后我晚上又偷偷溜回去，哈哈。”
“……”
“别这样一脸惊讶看着我。”
“——坏孩子。”我说。
“我没有标榜自己是淑女哦。”她扭头看着街上路过的行人，突然说：“……夏云，为什么选择艺校？”
“我也说不清。学习虽不怎么样，不过也没到非考艺校的地步。你呢？”
“喜欢。”她轻快的说。
“只是因为喜欢？”我惊讶。
“你不是吗？”她转头看我。
“……”
“今天看报名表，原来的同学只剩下三分之一了，他们都去认真准备奋战高考了吧。”她小口喝了一些奶茶，“我们是不是很不明智？”
“考进艺校，也不代表我们是什么艺术家，里面大都是因为分数低，想蒙混过那几项专业考试，然后混个大学的人。”
“这样说的话，那高考也不是一样的吗？比如文章写的好的人未必能在作文上拿高分，反而是那些把作文当公式写的人考了高分，这些人至多是会考试的人，而不是人才。相对来说，我选择距离自己愿望近些的敷衍。”
我诧异的呆住，然后不自禁的慢慢露出了笑容。
她微笑，“……你选艺校家里人反对吗？”
“没有。倒是班主任，为这个还找过我谈话。你呢？”我说。
“只是班主任啊？跟你比起来，我就惨啦。老师和家长都反对，特别是家长很强硬，他们连我参加考试培训的事都不知道。”雨轩沉默几秒，用吸管轻轻搅了搅奶茶，“反对也没办法，不靠他们我也能生存。”
“为了学费才找兼职？”我喝一口沙冰，一阵凉意穿过喉咙。
“也不是啦，我的零花钱应该也够交学费的。”
她看着店外走过的路人，轻轻露出微笑。
中午十一点四十的时候，她接到电话说面试的时间推后到下午四点。雨轩犹豫了，让我先回去。我说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就留下来陪她了。
我们在市中心四处游荡，这也是我第一次和女生逛街。因为昨晚上的大雨，今天的天气也似乎伴着肆意的冷风，没有夏日的炎热和喧嚣。这样到了下午三点半，我们提前到了一家卖手机的电信公司门口，不久从里面快步走出一个身穿西装的年青男子，跟雨轩打招呼。
“来拉——。”他一脸笑容面对雨轩。
雨轩轻轻点头。这时他才注意到一旁的我，神色多几分诧异，用淡淡的微笑搪塞过去。
他对雨轩使了个眼色，用怪异的语气问道：“这…是？”
“——不是的，他是我的同学。”
“你好。”我说。
他礼貌的对我笑了笑。
“还有多久开始？”雨轩问。我们跟着他走进那家买手机的店。
“那边的人今天很忙，你们先在这里玩一下，等电话来了我通知你。”他边走边说。
“大概还要多久呢？”雨轩问。
“应该不会太久吧。”他转过身，用手指了指上面“实在无聊的话，喏，楼上有网吧。”
他把我们带进一楼的服务台，这里全是卖手机的柜台。我们跟着他到一家手机柜台前。
“请坐，”他抬了两个凳子。
“谢谢。”我说。
雨轩不说话坐下，我向周围扫视了一眼，是一家冷清的店面。雨轩自然的坐下。
“你们装作来买手机的客人，这样就可以和我聊天了。”说着他在对面的柜台里坐了下来，“——真累，站了一早上了。”
“有客人你才可以坐下？”我问。
“恩，是啊。”他不羁的苦笑了一下。
雨轩看着玻璃台下面的各种手机模型，问道：“你在这儿多久了？”
“两个月，打算下个月换份工作——年青就是好。”
“我发现这里的销售员胸前都挂着那样的牌子。”雨轩转头把目光停在旁边不远处一个营业员胸前的卡牌上，然后扭头看他，“为什么你没有？”
他伸手从柜台下拿出印有自己照片的工作牌，耸了耸肩，露出轻浮的表情。
“小雨最近好吗？”他看着玻璃下的手机，那样子好像是在跟我们谈手机。
“还好。”
“你最近好像很缺钱的样子。”
雨轩温柔的一笑，眼神里却透着不可抗拒的回绝，让人不敢再追问下去。
“没有。你呢，最近怎么样？”
“——人老了。”
“刚才还说自己年青呢。”
“因为我发现我都会听张学友的歌了。”
我和雨轩忍不住笑了出来。
一小时后，零散的谈话逐渐变的越来越没有话说，渐渐变成了各种手机性能的比较。
就这样到了下午六点钟，他看了看表，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话可以说的了，拿出手机自言自语的咕哝怎么还不到。打完电话他告诉我们今天那帮人很忙，估计还要等一下，说楼上有网吧，让我们去玩一下。
雨轩为难的看了看手机，又看看我。
“去吗？”她小声。
“不用了。”我说。
“……你要不要先走。”她看我的眼神，竟带着些畏惧。
“不用，没事的。”
“到七点还没好你就先回去吧，不用陪我了”
“嗯，好的。”
雨轩转身对那二十来岁的男子说，“我们出去透透气。”
“好。”那男的一拍手，站起来“来电话我叫你们。”
我和雨轩走出店门，因为冬天的关系，天已经提前进入染上了黑夜的阴沉，像是暴风雨前的乌云一样遮住云层里的光芒，密不可透的散布在天空上。
我看了看手机，说：“真是不守时的人。”
“没有办法，我们是在求别人。”
我不说话，雨轩为什么说“我们”呢？看着拥堵街道无数上班族下班的身影，忙忙碌碌，拥挤熙攘。
“要不要去吃东西？”雨轩问。
“我不饿。”我说。
“…我也是。”雨轩看着我慢慢低下头，“等结束了，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最讨厌不守时的人，今天却没太多的在意。也许并不是自己再等待吧，我只在她旁边陪她而已。不觉得乏味和高兴，只是心里很安静，和多年前某个时候的自己一样。
“夏云，你说你是一个人住的。”
“恩。”
“他们平常不照顾你吗？”她问。
“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妈妈几个月回来一次，买些东西或留点钱，也不多说什么，好像她能做的就只是这些，而且这些也就足够了。我看电视里那些渴望母爱的孩子都觉得那么不真实，不理解。既然都没体会又怎么会向往？我从来没有羡慕过别人那种上学放学接送，整天泡在家教习题里的孩子，也没有像电视里那样人一样伤心过父母的离婚，反而觉得这样对他们挺好的，至少家里再也听不见吵架的声音，而且我很自由。爸爸给我绝对的自由，从来不干涉我的想法，只要不杀人犯法，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就连考大学也没要求什么。我对他的工作也几乎一无所知，他似乎早为我想好了什么后路，才漠不关心我的选择。他肯定我有一天会走投无路让他帮忙，然后帮我安排一切，回到他原本希望我走的轨道上。正因为这样，我决心以后怎样都不会依靠他。”
“……我的爸爸，他总是强调在我身上花了多少多少，要我考什么大学才对得起他，听着好像是做投资一样，大人的世界总是自以为物质上的满足就等于幸福。平时不理不睬，等到关键的时候就跳出来控制你的人生，我觉得很不负责。”她平静的说。
雨轩不说话，抬头看着白色天空颜色的暗淡。
“我们都是早熟的果子。”她突然开口，不看我。
“早熟的果子可酸了。”
“所以大人才那么头疼。”
“那也要怪他们。”
看着雨轩的双眼和暗下来的街道……我们才十七岁，为什么要承受那么多？不，我们已经十七岁了。
路灯一盏一盏的陆续亮起，泛出想晚霞一般陈旧的光芒，却盖不住灯红酒绿夜生活的耀眼。展现繁华的同时，也藏不住背后的落寞。我们断断续续聊着什么，直到整个天空沦为深渊似地黑暗。
到八点，有电话说人已经赶来了，十多分钟之后我和雨轩等到那个店里的男子下班，带着我们走到手机店的门口。街道人来人往的人，身影慢慢消失，变得冷清。我有些疲倦，看着暗暗的街道揉了揉眼。
“饿了吗？”半天没说话的她，看得出有些狼狈，突然问。
“一点点。你呢？”
“夏云你先走吧。”
“不要！”
“为什么？”
“我真想看看那么不守时的人长什么样。都等了那么久了，没见到会不甘心的。”我笑。
雨轩微微张大眼睛，说：“……你怎么那么孩子气？”
“我陪你到八点半吧，反正九点之前回家。”
“……”她低下头。
这个时候，店里年青的男子跑出来，说人到了。
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男子，样子有些邋遢的站在门口。和雨轩说了几句，请她到旁边的另一个手机店里谈。
雨轩轻快的跑到我面前，高兴的说：“夏云，不用等了，你快回去吧！今天谢谢你。”
“嗯。”
说完她转身跟着那个金发男子的背影前行了几步，忽然停下回头看我，挥了挥手，微微笑了一下。我挥手，然后转身离开。走过一个红灯口，我停下脚步，回头看见她在街边一个人娇小的背影，离着着那个不守时的人两步，慢慢地走着。又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黑了的天空。
……
“等等……雨轩！”我跑过闪着绿色信号的等，从斑马线跑过去。
她停步，转过身。那金发男子也停下，转过身看我。
“我突然很好奇面试是什么样子，回去也没有事，带着我一起去吧！”我跑到他们面前，发誓自己说话从来没有那么快的语速。
“什么？”她惊讶。
“好吗？”我急切。
“……你又孩子气了？”她微微皱了皱眉。
“一起去吧。没关系的。”那金发男说完以后转身向前走。
“走吧！”我轻轻拉了拉她的手臂，快步跟上三步远的那个黄发男人。
雨轩一脸迷惑的被我拉往前走。
进到店里面，他带着我们到了侯客室。
“请坐。”那人伸手，示意我们坐下，“两个人吗？”
“不，就我一个。”雨轩平静的说。
他亲切的笑了笑，拿出一张手机广告传单，放在桌子上。
“你准备一下，我出去洗下手。”那金发男微微张开手心，上面粘着黑色油污一样的物体，“回来的时候，你要不看这张单子，向我介绍里面的任何一款手机。”
雨轩拿起传单，仔细的看着。
“那你们慢坐，我先出去。”
“嗯。”我们向他礼貌的点头。
等他出去以后。雨轩急切的说。
“怎么办？！夏云。”
“我看看。”我接过传单，上面有很多不同款式的手机。不过除了样子和价钱以外，其他的性能都大同小异。
“你还记得下午那个人跟我们聊的手机吗？比如‘既经济又实惠’‘现在年轻人很流行’之类的话。”我说。
“……对对，我试试。”
“不要紧张。”
我看着她，眼睛仔细的盯着传单，不敢说话打扰她。
几分钟后那男人推开门，在我们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准备好了吗？”
“……恩，可以了。”雨轩还小声的咕哝着什么，小心的站起来。
“到这里来。”那男的让雨轩站在中间，“现在把我们当成客户。”
她把广告单背着身后，看着天花板，时不时的小心扫一眼那人的眼神，像小孩子背书一样踉跄的说话。
最后她停顿了一下。
“不用紧张。”那男人说。
“……”
“你可以看一下单子。”他冷静的说。
最后雨轩胡乱念完，男子一笑，让她坐下。
“几岁了？”
“十七。”
“十七啊……”他低下头，露出为难的表情，“以前做过类似的工作吗？”
“我在学校广播站播音。”她快速回答。
“普通话倒是可以，就是太矜持了。你的工作是在公司门口介绍产品，吸引路过人。——现在只是我们两个人，工作的话还要面对大街上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会很难的。”他看着我说，好像连我也一样认同他的看法。
“……因为我们学校的广播站都是念稿子，这样还是第一次。”
“念稿子？那样的话不可能。工作时间是早上九点到晚上八点，如果要念稿子……”他用手比出一部《飘》的厚度“至少要这么厚。”
“……”
“这样吧——你是小陈介绍的人，我肯定会照顾你的。你想来的话明天我让几个人来带带你，一星期工作两天，周六和周日，一天的话是五十块，一个月以后是九十。”
“五十块？”
“你考虑一下吧，如果你来就是我们这里最小的员工了。我们这里有很多在校的大学生，最厉害的一个女的，一天一千二的工钱，不是开玩笑的，她可以做到九点到下班八点，店门口都围着很多人不散，口才非常好，像那些综艺节目的主持。如果只是念广告，不是五分钟就念完了吗？”
我们认真的听着他说。
“那，你可以再考虑一下。来的话，打电话给小陈。”他直起身子，放慢说话的语气。
“那我先考虑一下。”雨轩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今天谢谢了。”
“慢走。”
我们走出手机店，街道的灯光透亮，冷了许多。
她不说话，低头想着什么，走了很长一段，才开口。
“……夏云，我刚刚是不是很差劲？”
“没有啊！怎么会？换成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
“你是故意哄我的吧。”她轻轻挤出一些微笑。
“真的——不骗你。”
雨轩似乎没听进我的话，仔细看着我认真的表情，真正的笑了。
“糟了！”她突然急切的拿出手机。
“怎么了？”
“对不起，夏云……已经九点了。”
“没关系。”
“饿了吧？”
“嗯。”
“——请你吃麦当劳。”
“我请吧，当是你今天表现的奖励。”我笑。
到了附近的麦当劳，她拉着我点了好些东西，看着根本就不可能吃完的，然后到没有人的角落坐下。
我们看着门外走过的人，一时间没有话说。
“你知道麦当劳这样的店为什么里面的装潢都是以红色和黄色为主的吗？”我突然说。
“为什么？”
“因为这样的颜色容易让人加快吃饭的速度，所以快餐点都是这样的颜色。”
“这样啊。”雨轩眨了眨眼。
“……”
“……”
她转过头看窗外，“你刚才为什么这么紧张？”
“嗯？”
“本来要走的那个时候。”
“没有啊。”我说。
“……你是担心这么晚了我一个人不安全。对吧？”她的语气平稳。
“……”
“其实要是真是坏人你在也没有用的。”
“……不能英雄救美，起码我跟他们拼了你能乘机逃走。”
雨轩转过头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看我，然后向小孩一样笑了起来。“哈哈哈……你，你真这么想的？”
我尴尬的笑了笑。
“那个，你刚才说你是学校广播站的？”我转移话题。
“那是骗人的，我才不屑于去加入什么学生会。”她作个鬼脸，“还有，我差三个月才满十七岁。”
“啊？”完全看不出雨轩竟然才十六岁，“那……你打算去那里工作吗？”
“这个再说吧。”
她拿起一根薯条，小口的吃着。
“对了，你刚才叫我什么？回来的那个时候。”
“嗯？”
“你刚才叫我‘雨轩’。”
“……对不……”
“以后就这么叫我吧。”她打断。
一星期后。
我收拾好桌上豫程拿来的Queens乐队CD。
手机震动。
“明早九点，学校门口见。”
发件人：段雨轩。
我关上手机，躺下身体，看向空洞的天花板弥散的黑暗。
周六的早晨，空气稍微温暖了一些，依然在窗户边看见了明媚的阳光。
洗过澡后，我身穿一件简单的白色长袖运动服，手上拿着白色封面的笔记本，感觉自己像什么小说里的人物，散布一样向学校走去。
看见雨轩已经在学校门口了。一些人希望朋友准时到，会把原本定下的时间提前半小时，而雨轩却是相反的类型，会在之前约定的时间上提前二十分钟。
“等很久了吗？”我走到离她三步远的地方。
“刚到。”雨轩转身，“走吧。”
“嗯。”
“我想第一个走进教室。从今天开始，算是新学期了吧。”雨轩甜甜的笑了笑。
我们走进学校，时间还很早。
教室里空无一人，门也像从前一样没有被锁住。里面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木制的讲台不见了，从前墙上挂画和模型也失去了踪影，桌子被并成了双人座，还少了一半，上面名牌也被取了下来，似乎还被挪动过很多。陌生的教室里透着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
雨轩闭上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气味变了。”
“变得有些陌生？”我说。
“少了颜料的味道。”
雨轩找了一个很靠后的位子坐了下来，我在她旁边坐下。
“夏云，一星期不见。考试顺利吗？”
“一般吧。你呢，兼职怎么样？”
“等假期在决定吧，除了考试最近没有时间去想其他问题。吃早饭了吗？”她翻开白色的书包。
“我从来不吃早餐的。”我说。
“这样对胃不好。”她拿出一带面包一样的东西“——给。”
我接过。
“很早以前就想带给你吃的。”
“提…拉米苏？”我念着上面写的字。
“Tiramisu。”
“什么意思？”
“记住我。”
“…记住我？”
“在意大利，有一个刚被应征的士兵要离开家，远赴战场，它心爱的妻子便在他离开家的时候，用家里所剩不多的饼干、面包做进一个糕点里，送给丈夫，希望他能通过食物想起自己，就是提拉米苏。”
我打开，轻轻的咬了一口。
“好吃吗？”
“嗯。”
雨轩幸福的笑了。
“提拉米苏就是……‘记住我’的意思？”我问。
“它还有另一个寓意……”
我抬头，看见门外一个匆匆闪过的身影划过，似乎在过门之后的一步忽然停下，把身子向后探了过来，在门外露出一个头。我和雨轩停下谈话，向门外看去。
就这样相互对视了几秒，正有些尴尬，他忽然开口。
“这么早就有学生了啊~”
接着他走了进来，身穿浅色印有中国式花纹的现代唐装，好像是学艺术的人。在新换的讲台上不羁的坐下，虽然离我们很远，但谈吐却毫不拘束。
“我是你们艺术课的新老师。”
“……老师好。”我们一起说。
“咦？你是夏云对吧。我记得你，上星期还跟你说话来着……还记得吗？”
原来是他，上周报名登记的那个人，因为以前的老师对他提起过我，才会特意记我的吧。
“……记得，你是何老师。”
“旁边的漂亮女生是你女朋友吗？”
“——不是！”雨轩怀疑的看着他的脸说。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他看雨轩的脸，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以后别叫我‘老师’好吗？第一，我不比你们大多少，叫哥哥还差不多。第二，艺术专业学习不是你们高中严肃的文化课，互动环节很多，叫老师的话会有很大的隔阂。叫我‘老大’或者‘哥哥’，OK？”
我和雨轩相互看了看对方，更加疑惑的把视线转向这个奇怪的老师。
“既然来那么早，就来帮忙吧！”他从讲台上跳下，“我不喜欢在讲台上上课，我喜欢在教室中间讲，所以帮我把桌椅稍微挪动一下，围成半圆型。”
尽管雨轩不情愿的样子，我们还是起身帮助他抬桌子。
我们在下面移动桌椅，只看见他站在讲台，把手抬在眼睛上眺望，好像这个狭小的教室无限宽广，然后自言自语道：“好严肃的环境，应该弄几个气球什么的。”
“他想开Part啊？”雨轩悄悄对我说，我笑。
几分钟以后我们把桌子整理成有缺口的半圆形状。
“做事情是有奖励的，下课请你们吃冰激凌。”
“……”
中午，十二点
下课后。
我和雨轩一人抬着一只冰激凌，茫然的站在学校门口。
路过的同学小声议论着什么，看着我们从旁边悄悄走过。
“…他，真的买了。”雨轩呆呆看着手上的冰激凌，一脸茫然的表情。
“……下课的时候特意送来给我的……还说怕你会不接受让我拿给你。”我无奈。
雨轩无可奈何的送了口气。“最过分的是让我们当班长，居然不和我们商量。”
“他一点也不像老师。”
“你不知道他吗？"雨轩向右走，我跟随。
“只是报名的时候见过而已。”我说。
“据说他教了五年，手下没有过一个专业考试落榜的学生。”雨轩平静的说。
“是因为考试简单吗？”
“……前两届全省第一的专业分，都是他的学生拿的。”
我惊讶，这个和我们年龄相差不大的人，竟然是这里最厉害的老师。
雨轩回头看我，“夏云，今天有事吗？”
“嗯。”
“一起吃饭吧。”
“你想吃什么？"我问。
“吃完饭还有时间吗？”
“……嗯。”
“我想带你去我家。”
“你家？”
“——没有人的。想给你看一下我的画。”
想起第一次见雨轩，她在天台画的那幅云空。同色系通过不同深浅的衔接组成的亦真亦幻，也许雨轩没有注意到她画里所蕴含的东西，不是依靠颜色的对比缤纷，只靠单调的颜色组成的深刻画风来勾勒所画之物，和我素描所追寻的境界是一样的。其他的画也是这样的吗？我突然间好奇，雨轩的画功究竟到了什么样的水平，其他的画又会是什么样的。
雨轩的家在护城河的最北门，小区的绿化也因为体现城市形象的护城河而变得美丽。虽然同在闹市，却能清楚的感觉到她的家要比我家安静很多。我们走上电梯，雨轩站在一旁呆呆的看着电梯上升的数字提示。
她的家里放着许多别致，具有格调的家具，地板也是光滑的木质地板，很大，但里面空无一人。
“我给你拿拖鞋。”她三下两下脱掉鞋子，小孩一样赤着脚踉跄的跑进门。
客厅里除了大大的沙发和液晶电视外，墙上挂着一幅镶木框的雏菊画。
“跟我来。”雨轩放下拖鞋，高兴的往进门走廊的左边走去。
她用钥匙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房间。那应该是她的房间吧，和阳台连在一起，只隔着可以滑开的玻璃和一层浅绿色的窗帘，阳光很充裕的洒在房间里，带着酥人入梦的体香。画画的工具放在阳台上，桌上还放着水粉油
画的绘画工具，摆放的非常整齐，能想象雨轩一个人坐在这里画画的场景。
电脑桌放在床的旁边，还有放着作业和书的小桌子。
“怎么样？你是第一次进女生的房间吧。”她得意的说着，一边打开画桌的抽屉，拿出一堆画稿。
这是一幅油画，整副画全由冷色调组成，是一幅黑夜中的荧光蒲公英，偏黑的深蓝色背景和浅蓝色银白色组成的蒲公英，蒲公英的颜色好像是在黑夜里闪着的寒光，或者说是上升在黑暗里突然绽放的冷色花火，这种对比和视觉的映射，远胜过那日早晨看见雨轩画的云空。
下一张是一幅幼稚的蜡笔画，是一颗满是苹果，颜色多样的大树，特点在于组成画里所有物体的，是密布稀薄的点，这不是涂出来的画，是用笔点出来的画，充满着童话与梦境的感觉。
雨轩调皮的跳到床边，随手拿起一只玩具熊抱在怀里。
“很不错。”我回头说。
“真的？”
“换谁谁都会这么说的。”
“那是因为加上我的年纪才这么说的。”雨轩眨了眨眼，“其实那天我并不是忘带了颜料，是带错了。”
“带错了？”
“那天的前晚上我去买了两盒水粉——就是第一次我在车站见到你的那天。一盒是送给朋友的，另一盒是自己用的，因为两盒的样子一样，又都没打开，所以我在送人的颜料上贴了一张红色的纸条。后来一不小心把贴着红纸的那盒颜料带来了……”
“……既然两盒都是一样的，随便送哪盒都没关系吧。”我不解的说。
“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雨轩低下头，“可是一想到那是专程为朋友买的，那就该对它负责。”
“哈哈。”我笑了。
“……很傻吧？”雨轩也轻轻笑了。
我把雨轩的画轻轻放进抽屉。
“夏云，你为什么喜欢画画？”
“你喜欢画画吗？”我反问。
“难道你不喜欢吗？”雨轩张大眼睛。
这样的问题我实在答不出来，如果说以前真的是因为单纯的喜欢和兴趣，现在却完全散失了那种喜爱了，无所谓兴趣和喜欢，我一直习惯性本能的去画画，但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或许只能解释为，对我来说只能这样，除此以外别无他法的含糊其辞。
“……我是因为一幅画，而喜欢素描的。”我说。
“什么样的画？”她的饶有兴味的看着我。
“不是什么名画，以前一个朋友送给我素描而已。”我说。
“哦……”她若有所思的低下头。
“没你想象的浪漫吧？”我笑。
“你以前没画过水粉，或者其他的画？”
“小学的时候有过一段时间努力学过水粉……”我低下头，本能露出了藏不住的悲伤。
“夏云，我教你水粉吧！”她看着我甜甜的笑了。
“不要。”
“那等你想学了告诉我，只能让我教你。”
“好啊。”
她站起来，生出手，翘起小指，“——拉钩。”
我转头看见画桌的玻璃板下的白纸上，写着两行清秀的字：
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吸取生命中所有精华/把非生命中的所有一切击溃/以免/当我生命终结时/发现自己从没有活过
我发呆似地看着这行清秀的字，不说话。
“死亡诗人致力于汲取生命的精华。”雨轩说。
我回头看雨轩，“什么？”
“我们要做生命的主人，而不是生命的奴隶。”
“我们无力去做前者。”
“……我们现在已经是前者了。”雨轩温柔的笑了。
二月。
路过车站的时候，发现站台边缘位置上的阳光变得强烈了。随着冬天的逝去，人们仿佛也从沉睡中醒来一般，城市散发出的颜色，变得充满生机和活力。拥挤的街道，喧嚣的闹市，以及等待着公车到来的站台，有人急着从南面去向北门，或从东门至西面，整个城市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原核细胞，有时主动运输，有时被动运输，可惜所有的地方都有选择透过性。
进入假期以后，作为学生来说多多少少变得有些无所事事。习惯了从小时候就有人在身边一直告诉你应该去做什么，等到可以自己去选择的时候，有些人却乱了阵脚，突然之间没了方向，这就是所谓的青春期的迷茫之一。《肖申克的救赎》里，我初次接触到了“体制化”这个词，人在体制化的世界里会逐渐散失自主能力和独立思想。有别于家庭给我带来的绝对自由，豫程的家庭很完整，同时也是重点中学的学生，而当他脱离了身边这一切引导他行动因素时，他就如没有生命的物体一般静止不动了。也许这样的描述很抽象，作为他最好朋友的我也不该说出这样不合适的话，可是我确确实实是这样认为的。
我和豫程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此——对于学业以爱好的态度。豫程的童年泡在了家教习题和各种特长班里，尽管先前用了大量的时间学过画画，小提琴，书法等等，但没有一样是他感兴趣，或者说坚持下来的，但他本人也没有为此抱怨过，因为他极度的信任父母的判断。高中以后，家里为他在学校附近租了高额的房子，以便他学习。从小学开始，豫程的成绩就一直名列前茅，我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里和他相处最长的人，可以说除了因为家庭造就的后天发展，我们的性格大是很相像的。这个假期他比往常还痛苦的游离在各种课程的补习班里，因为高考的关系，来找我的频率也越来越少了，总的来说有着明确的目标和前进方向。而我除了周末和雨轩一起上课聊天，其余的假期除了听音乐外，完全无所事事。
雨轩的生活大致可以说成是我和豫程的结合，平时家里的人都不闻不问，任由雨轩自己选择，到来高考这种关键时刻竟突然跳出来控制局面，却发现自己的女儿已经叛逆到了自己无法操纵的地步。周末的时候可以见雨轩，并且和她开心的聊天，虽然她好像还在为什么事情筹钱的样子，不是为了学费，让我有些好奇。雨轩和我，的关系非常密切，她经常和我聊起她的男朋友，但同时又是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我们一直认为，和她之所以能相处的那么好，是因为彼此的距离把持的相当好，谁都不会踏入谁界限的那一步，每遇到她不愿说的话，我不会继续追问下去，她也是一样的。因为都隐约感觉到对方是藏着什么东西的人，所以便认定对方和自己很像，我想就是这种心理。
周二的时候，我和往常一样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放着音乐，对着窗口方向，拿着画笔胡乱的在纸上画着幻想的肖像。那曲子是久石让木吉他版的《天空之城》，我孜孜不倦的乐在其中，忘却了关于未来和所谓学业的烦恼，音乐就如同人精神上的香烟一般，能在一些特定的场合暂时麻痹人的神经与情绪。这时旁边的手机震动，是豫程打来的。
“……喂。”我接起。
“夏云，在家吗？”
“在。一个人。”我单手接着电话，一边抬起右手拿着手上的6B炭笔，侧着头潇洒的勾勒画里人物脸部的轮廓。
“我一小时后到你那。”
“好，这样。”
我挂掉电话，继续画着眼前的画像。豫程今天不用补课吗？我这样想。
半小时后，我从窗口看到豫程走进小区的画面，他习惯性的朝我窗口看见我，我冲他挥了挥手。
豫程走进我家以后，一副被榨干了的水果样，萎靡的坐在沙发上。我给他倒了咖啡，没有加糖。
“今天补补课吗？”我问，一边把咖啡放下。
“补物理的老师生病了，暂时可以休息两天。但是其他科目还是要继续上。”他有气无力的说。
“决定要考什么大学了吗？”我问。
“清华北大。”
我转过身，看豫程。
“没听说过吗，瞄着清华考南开，瞄着北大考浙大。”他轻轻一笑，“其实我想去读上海的财经，你呢？”
我想到了初中时体育课投铅球，老师让我们拿着铅球，看着教学楼楼顶，说，砸那个楼顶。
“没想好呢。”其实我不想告诉他我要考云艺，我想他也本能的想和我避开，这种不适合我们之间的话题吧。
“对了，那张艾薇儿CD可以让我拿回去几天吗？”
“等我找找。”我走到电视前，蹲下来寻找CD。
半响没有说话，豫程突然从后说。
“……有个市区的青少年绘画比赛，有兴趣吗？”
这是三年来，豫程第一次和我谈画画。我停下手，没有回答。
豫程说：“……要是没兴趣也没关系，我随便问问。”
他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想搪塞过去，我回头说，“什么样的画？”
他惊讶，“题材不限制……”
“时间呢？”
“这个月。”
“画好了我送来给你。”我说
我把CD放到桌上，豫程迷惑的脸慢慢放松了下来，变成了微笑。
这样我们聊着天，音响里放着的《LoveTheWayYouLie》如挣扎的嘶吼一样飘在空气里，如沉默后悲鸣一般亢奋的声音，盖过了入春后安静的午后。下午六点的时候，豫程从我家离开，临走时说了——“得奖了请我吃饭”这样的话。
星期六的专业课程结束后，之后的两天里我接到了雨轩的电话。
我们的通话时间，如周某上课时见面一样带着周期性，这是她第一次在其他的时间打电话给我。
我拿起手机，听见对方说。
“你是夏云吗？”
那不是雨轩的声音，我又确认了一遍号码，是雨轩打来的。
“……你是？”我问。
“段雨轩喝醉了，你快来接她。”她的声音带着让人恶心的笑意。
“哪里？”
手机里带着吵闹一般尖叫的嬉戏声，带着谩骂和嘲笑。一时间没有人回答，过了几秒钟以后，对方才带着意犹未尽的笑声说道：
“……博胜KTV。”
我挂了电话，出门打车。
半小时后，我从车上下来。看见雨轩坐在KTV对面的公交站台上，斜靠着广告牌。我跑过去，看她好像睡着的样子，脸上带着红韵。身边站着几个和我年龄想法的女生，画着妆，其中两个叼人着香烟。
“雨轩……”我走到雨轩面前，轻轻蹲下身。
“终于来了，你再晚点来我们就把她扔在这儿了。”
“——人家已经来的很快了，男朋友？”
“她刚才叫了你名字，我们就打了你电话。”
我不理会，把雨轩扶起。
“等一下，这是她赌酒赢的钱！”说着，她轻挑的递了一百块给我。
我看着钱愣了几秒，冷冷的接过。“谢了。”
“不用谢我们，这是她应得的。”
“——我是说你们打电话给我。”我冷冷的说。
我随手拦下一张的士，把雨轩小心的扶进后座。那司机不断的回头看雨轩，担心她在车上吐。我搂住雨轩，害怕车颤伤到无力的她，车里酒精味里掺杂着一丝雨轩的体香。
“……夏云……”她微弱的张开眼，脸上带着细汗，滑下身枕着我的胸口，不再说话。
我不看她，把头扭向车窗。窗外的景物不知流失了多久，突然停下，才发现车也停在了路边。
我付好钱，打开车门。把雨轩横抱起来，用脚把车门带上。
“段雨轩！段雨轩！”我叫了两声，得不到回答。
车开走，我一个人抱着她站在无人的街角，得不到她的回应。却感觉自己和她一样的无助，一样的失落。就和那日陪她找兼职的夜晚一样，找不到方向，那种身在城市人海里被抛弃的孤独感……
晚上，八点十分。
我坐在书桌前，随手涂抹着一张没有主题的素描画。
床前放着为雨轩擦汗的干净毛巾，和早已冰凉的热水。不知什么时候，雨轩吃力的从床上坐起，用左手轻轻按住眉心，一句话也不说。我把事先准备好的醒酒药和水抬给她，让她喝下。
“……夏云？”她扭过头，强行挤出一丝微笑。
“头疼吗？”
她摇了摇头，“这……。是你家？”
“嗯。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说。
“对不起。”她低下头，头发垂到侧脸，非常低沉。
我看着她沉默了好久，才开口对她说。
“……衣服好像湿了，去洗个澡吧。我帮你找了几件干净衣服。”
她不说话。我抱起准备好的衣服和新毛巾，递到床前。
“好吗？雨轩。”
“……嗯。”
她抬起头，努力从床上下来，习惯性假装着平常的微笑，抱着我给的衣服跟我走。我打开浴室的灯和浴霸，然后转身回房间。
“夏云。”我听见身后雨轩努力着放到最大的弱小声音说。
我回头，她小说的说了句什么，只看见嘴角轻动了一下，没有听清楚。
“什么？”
“……”她看着我，忽然放大声音“——不许偷看！”
我笑了笑，转身回房。
半小时后，我坐在房间，看雨轩穿着我的衣服从浴室进过来。
“挺合身的。”她转了一圈给我看，然后甜甜的笑。
雨轩的长发湿湿的垂在双肩，酒好像醒了。
“你在干什么？”她说。
“看星星。”
雨轩向我走来，站到我身前的窗台边，抬起头眺望着夜空。
“今天的夜好亮。”
“一直都是这样的。”我说。
“是吗？”雨轩看着天，“不知什么时候，总感觉天上的星星越来越暗了。”
“大概是因为城市的霓虹灯越来越耀眼了。”我起身关起窗户，“头发还没干，会着凉的。”
雨轩转过头，天真的说“我是怎么到你家的？”
“和你一起的人，打电话给我让我来接你。”我说。
“哦……”雨轩低下头，“我先前好像和她们说如果我喝醉了就打给你，因为一定不能回家，只有求救你了。”
“喝了多少？”
“一打。”
“一打！”我惊讶，“你喝了一打？”
“没什么好奇怪的吧……下次你喝醉的时候打电话给我，我带你去我家，给你穿我的裙子。”雨轩轻松的笑。
“……”我忍住没有问雨轩为什么要拼命挣钱的事，我想她想说的话会自己告诉我的……
“这是你画画的地方？”雨轩看了看四周。然后眼睛一亮，拿起桌上那幅《忧伤的夏》，不说话仔细的观看。
“……好伤感。”看了好长时间，她开口说：“……是你朋友画的。”
“嗯。那时她十二岁。”
“十二岁？”雨轩抬起头，脸上带着惊讶。又认真的再看那幅画，“……天才。”
“……”
“没有哭，没有笑，没有任何表情，却把‘悲伤’这种东西临摹的淋漓尽致，原来不依靠颜色也能画出物体的魂魄啊……我猜这画，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吧。”雨轩说。
“我想象它一样，不依靠颜色也能画出人的灵魂。”
“这就是你一直坚持素描的理由？”
“嗯。”
雨轩低下头，“我真想见一见画这画的人。”
“不可能的。”我侧过脸，不看雨轩。
雨轩随手拿起桌上的画本，一页夹在画册里的画纸刷的掉了出来，落到地上。我慌张的看，是我画的那张雨轩在风里轻抚着头发的画像。她低下头，看着地上的画，轻轻弯腰捡了起来，拿在手上。我不敢看她。
许久，我不说话。她一个人站在前面，仔细的看着画。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哪有那么漂亮。”
“……对不起。”我说。
“送给我，就原谅你。”她左手插在腰上，身体轻轻倾斜了几度。
“嗯。”
我拿起画桌上的手机，定睛看了几秒，“快九点了。”
“你要干什么？”
“听收音机。”
“我也要听。”雨轩说。
“那去客厅吧。”
我带雨轩到客厅，把收音机接到音响上，然后调试。雨轩跳上沙发，赤着脚蹲坐着，双手抱着小腿，把头埋在腿上。
主持人的开场和往常一样附着平静的音乐和一段低沉的忧伤嗓音，说着每晚不同的没有结局的故事。有人哭诉着自己的未愈的伤口，有人浮躁的宣扬着自己的虚荣，有人发泄，有人背叛。这些不带脸庞的声音充满着乏味与谎言，仿佛是这个世界黑暗面纱下的写照。我不带任何思索的重复着自己习惯的事。十分钟后，《红玫瑰》的声音沙哑的从音响里徐徐飘出。
“你每天晚上都听吗？”小孩子一样抱着双腿坐在身边的雨轩，突然开口。
“嗯。”
“所以才要九点回家啊。”雨轩笑了。
几分钟后收音机变成了广告，我把声音关了。
“冷吗？”我问雨轩。
她摇摇头，“……夏云我讲故事给你听。”
“好啊，什么故事？”
“爱情故事。”
“嗯。”
“从前有一个男人，他喜欢上了一个女人。女人告诉他，‘如果你能在我的楼下站一百个夜晚，让我每天都能看到你，我就答应嫁给你。’然后男人就每天晚上都站在女人的楼下看着她的窗口，不管熄灯还是不熄灯，不管下雨或是不下雨。这样日复一日，风雨无阻。不管是打雷下雨她都纹丝不动的站在那。”雨轩停顿一下，“……随着天数的增加他越来越累，一天比一天疲倦，憔悴。最后到九十九天的时候，女人看见男人还站在楼下，高兴他真的爱自己，并且打算实现和他的约定。最后到一百天的时候，男人走了，再也没来过。”
“……完了？”我说。
“完了。”
“这算什么爱情故事。”我说。
“因为男人知道女人不爱他，所以他走了，我猜。”雨轩笑，“我在《天堂电影院》里看到的故事。”
我轻轻一笑，“或许是他死了。”
“反正就是死了。”
这时收音机里传来小提琴圆舞曲，是那么动听美丽，渗入人心。我们都不说话，安静的听着这节奏感舒缓的音乐，安静柔和的缠绕在空气里。
雨轩站起来，到电视机旁的桌前饶有兴味的看着我和豫程的CD，什么话也不说。直到收音机停下，我关掉收音机。雨轩把贝多芬伴奏版的《小步舞曲》CD放进去，然后站起来把灯关掉。卧室里除了电视前音响的灯光，只见霓虹灯混杂月关的茫线从窗外渗进客厅。前奏的小提琴独奏好似一股浓浓的爵士风味，悠扬的在客厅传开。
黑暗里我感觉到雨轩的手，把我从沙发上拉起。
“夏云，会跳舞吗？”
“跳舞？我不行的。”我急着想放开雨轩。
“没关系。”随着小提琴黑暗里温柔的声音，她说。
她赤着脚站在客厅。唯一光亮的只是窗前辰光射出的一点眼眸，和雨轩的眼神。
“我教你。”她握住我的手，站在客厅正前方。
窗外灯光虽然幽暗，却能看清她的脸颊，带着阴暗的那种美感，还有不知因为酒精还是琴声而迷离黯淡的双眼。我们安静的面对面站着，我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她起我的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腰上，然后扶住我的肩。
“闭上眼，什么也不用想……”
“……”
“不错嘛，夏云……。你紧张吗？”
我们在黑暗里轻轻移动，随着小提琴低沉的节奏。慌张变成了难以形容的轻松，可是还是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音乐的缓慢我们也渐渐变得缓慢。感觉身体融进了音乐，成了任由雨轩摆布的躯壳。
这十分钟的旋律像是过了多少世纪，感觉很久以后，我睁开眼看着月光照射下的雨轩，眼角上几点光亮，她好像哭了……
在几近停止的时候。
雨轩语无伦次的说。
“我没有晚裙，你没有燕尾服……”
音乐停了，我们像停止发条的人偶一样呆立的停在对方身前。留下一句不知由来言语的空白，成了小提琴声律结束的余音。
（四）提拉米苏
——带我走
雨声细密的重叠在傍晚的街道上，溅起一厘米高的水花，又破裂成露珠似的液体坠落在路边的积水边，扩散成徐徐的水纹。
重复了一天画，倦了的我停下笔，发呆似地看着窗外飘零的细雨。覆盖着稀薄雾气的窗子，光是看着就能感到外面世界的寒冷和那种拖泥带水的潮湿气味。忽然想起了会考结束的公交上那小孩的话“你身边的人映射了你将来的地位”，好像是这种样子的话。舞台上的背景决定了演员的形象和台词，而现实却是完全相反的，人物决定故事的场景和对白。我们都是台上的小丑，演着观众喜欢的情节，说着他们乐此不疲的悲喜。如果说是上帝创造的人类，那么创造这所谓人类的上帝也不过是笨拙的工匠罢了，根本不能称之为全能。
窗户上已经泛起了薄薄的雾气，让人完全没有精神。长期一个人呆在屋子的我，没有了那种只身一人的恐惧和失落，但这种情绪却在最近的几天突然苏醒。有时孤独是一种可怕的感觉，并不是那种小孩子渴望大人在身边而需要的安全感，也不是希望有恋人、朋友在身边结伴相依的温暖，而是只身一人一无所有，不知未来和现在身在何处的失落和恐惧。
小孩子从出生，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就冥冥之中注定了将要和某些人扯上不可推脱的关系，注定了将来要面对怎样的人生，甚至是很长一段被人预先设定的路。有的人从第一声呜咽开始，就注定了被人安排过程，以图接近父母们所期盼的结局。而他们不明白，人不是为了生存而生存的，人是为了信念而生的。再有名望，再有权势与智慧的人，有终老的一天，有生老病死站不起来的瞬间，身体化成的灰烬有何不同。无论墓碑装潢的怎样华贵，荣装遮盖下的尘土不会掩饰灵魂的虚伪，人生重要的可不是你们想要的结果——是你们想要操纵的过程啊。
有时候我根本没有真正在乎过艺校的考试，高考也好，艺术学院也好，都不是我想要的。艺校里根本没有真正的艺术家，不过是一堆想要混走文凭的富家公子罢了。高考也不过是为了将来能成为公务员或者白领，在城市的游戏里有自身的一席之地，做银行信贷的奴隶，成为一个普通上班族或房奴。有时候我想，我们努力是三年只是为了一场考试，再四年为了进入一个舞台的资格，最后有车有房像是拿到进入成人世界游戏的入场卷，再教育你的子女像你一样进行城市考试升级的游戏，真是可怜。
我看不透雨轩对艺校那种坚定，一点犹豫也没有。我相信她，所以我也和她并肩去抗争，而且我也想自己去决定我的人生。要说理由，就这么让我不想承认的幼稚。
我透过窗口的雾气，望着外面淡薄不清的雨滴。身旁放着半杯装着矿泉水的透明杯子，像冰一样冷，似乎还带着外面雨水的味道。
手机的轰鸣声穿过朦胧的雨声，是豫程。
“喂。”我接起电话。
“夏云，在干嘛？”
“发呆。你呢？”
“有时间吗？今天来找你。”
“好的。”
“我马上到你家。”
我挂掉电话，庆幸豫程在这时候打电话给我，不然不知道怎么打发这无聊的时间。我竟然像文人一样因为下雨胡思乱想……想着，一颗雨滴从玻璃窗上长长的滑下，余下一抹清晰的水痕。
十几分钟后豫程来敲门。开门的瞬间，他身上附带着的寒气刷的涌进空空的房间，外衣是湿的，我赶快关上门。
“——真冷啊。”
“怎么这么快，你从哪来的？”我说。
“我在附近的CD店买碟呢，突然雨就下大了。”豫程脱下外衣，“伞放哪？”
“那。”我指了指门后。
进了客厅，豫程坐在他平常坐的沙发上，不知道是因为他喜欢那个位置还是习惯，每次都坐同一个地方。
“今天不补课？”我拿出冰箱里的可乐，放到桌上。
“休息一天。”他不自觉的转头看着窗外的大雨。
“这个假期你可真辛苦，我倒是很闲。”
“没办法，要高三了啊。不过我感觉你最近也很忙。”他说。
“不忙，整天画画，上网，听音乐。”
“要我帮你补课吗？”
“暂时不用。”
“到高考我就没时间帮你补了。”
“没问题的，这次我自己搞定。”我说。
豫程低下头，“你决定要考艺校了吧？”
“嗯。”
他想着什么，不说话。我拉开灌装可乐，冒出一股白色的气体，手上冰凉的要命。
“入围了哦。”
“什么？”我问。
“上次让你参加的绘画比赛。”
“哦。”
豫程轻笑一声，“还以为你会多高兴呢。”
“你就是来说这个啊，今天找到好的音乐了吗？”我问。
豫程一脸狼狈：“什么也没有——是真的什么也没有。店长说那些‘高雅音乐’销量不好，还说听那种音乐就该去音乐会，CD是为流行音乐而存在的。”
“不过也似乎有道理。”我笑，“人类创造的最伟大的东西是音乐，最丑陋的是政治。”
“对对。”他也笑。
我们一时间不约而同的沉默，这种默契似乎是不期而遇的征兆。我知道他一定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却不知从哪里切入。
“最近天气挺怪的。”豫程说。
“嗯。”
“……那幅画可还留着？”
“那幅画？”
“你画桌上那幅。”
“……”我看了看自己房间的门，豫程为什么这么问，“在的，怎么了？”
“你还在意以前的事吗？”
“干嘛问这个？”
“……”他把头转向窗外，冷冷的说，“王悦婷回来了。”
在他说完，手上的可乐险些调到地板上。我张大双眼盯着豫程，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瞬间散布全身。
“……你说什么？”
“一天在回家的路上遇见的，我也很惊讶，她这个假期回来的，两星期了。她说她想见你。”
“……”
“我说等我见到你，就告诉你。她说这样也好，还留电话给我。”豫程若无其事的打开桌上的可乐。
“哦。”我克制住情绪，但心里还是慌乱得很。
“过了那么久了，以前的事你也别在意了。既然都回来了，见见也好。”
“你不懂。”
“我懂。”豫程喝了口可乐，吐出一口雾气扩散在冷空气里，“——对我们都很重要的约定。我知道你肯定不想她出现再打乱你的生活，哪怕只出现一瞬间，也会让你很长时间无法释怀。但是如果不见了，你往后肯定会后悔的，那个时候即使想见了，也没有机会再见到对方了。”
“……”
“小时候我们三个人……。”
“别说了。”我打断。
……
周六的早晨比往常更加寒冷了，早春的天空竟然笼罩着一层乌云，把世间本应暧昧的颜色染的污秽。我习惯性的站在窗前看着护城河上那条上学的路，充满了晦暗。无论对少次接近，经过，总觉得它是那么陌生，不让人带上丝毫的情感。就如我晚上所观察的夜一样充满了陌生和触不到的间距。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世界，那种生在其中却望而却步的距离感，人和人的接触是一眼就天涯，寸步就海角的世界。
这星期雨轩没有来过电话，只发过一次短信。我看了看手机，差不多该出门了，她一定早就在学校门口等我了吧，我关上手机，向学校走去。
到学校门口没有看见她，打了电话是关机的。我进教室放好东西，她的位置上没有人，我愣了几秒。直到教室的同学都到齐了，老师来上课了她都没出现。班里的同学很安静，因为彼此都不熟悉。
“夏云，点下名。”老师走到讲台，说。
一个小时的课程结束了，同学们陆陆续续的离开，我在身边的吵闹声里收拾东西。何老师像第一天见面时那样，面带着轻松的微笑半坐在讲台上，和高中里那些笑里藏刀的老师不同，那是真正意义上年青的人微笑，一副无所谓的不羁样子。
“夏云，你留下来。”他说。
直到人走光以后，班里只剩下我和他。他坐在讲台上，收敛了几分笑容。
“段雨轩呢？”
“不知道。”
“没消息？”
“嗯，她手机关机了。”
“哦。”他若有所思的说，“你们是一个高中的吧。”
“不是，才认识三个月吧。”
“三个月？”他惊讶，“看着你们好像是相处很久的朋友啊。”
“……”
雨轩在我世界的位置，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好像很要好，很有默契的人，但其实我们根本不了解对方，有时谈到对方的事，也会适可而止的停步，意识到不能再继续下去。像是做选择题一样，不会去追问答案，只把自己的想法罗列给对方判断，然后缩小范围。当知道对方不想说的事，就会转移话题。
“夏云，问你个私人问题好吗？”
“什么？”
“——为什么选择艺校？”
“喜欢画画。”我记得这是雨轩回答过我的话。
“以后会后悔吗？”
“谁知到呢。”
“……其实前几天段雨轩的家长来过学校，原来他们根本不知道她来上这备考班的事，而且非常反对。就我个人而言，我不知道什么样的路才是适合你们的，作为老师我也想过对学生负责，来引导他们的未来。这是一件很沉重的事，和拿着工资只管提高成绩的老师不同，我的工作左右了学生的将来，虽然表面是他们选择我的，但我也害怕耽误了别人的前程，就像段雨轩和你这样少有的学生，既不是因为学习不好没选择，也不是因为家里有关系为你们毕业后就业打算好了，而只是单纯的因为喜好而选择艺校而来的人，老实说这很不明智。我想过这样的学生是不是真的适合这里呢，我是不是害了你们……后来教了几年书，看过很多像你们这样的学生，有的人找不到好的工作，没有好的收入，后悔了自己的选择，家长说当初选错了，把责任推到老师或者学生身上。有的人功成名就，混的不错，就说当初的选择正确的，追求梦想是走向成功的关键——当然不会把功劳给老师，只有推卸责任的时候才会联想到指引他们的人。在大人眼中，结果就是决定正确或错误的圣经，可是不走的话怎么会知道结果？根本就没有什么正确的路，正确的选择，每条路上都有人会成功会失败，只看人的胆识是否能走到最后。我知道了，左右学生命运，让其生活的更好的老师也许觉得自己高尚，但那是错误的。因为没什么适合不合适，人如果没有选择自己将来的权力，那就不能称之为人了。”
“……”
“我所做的，是把一条一条路展现给你们，告诉你们每条路通往的地方将会是怎样，选择的权力，在你们手上。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在别人梦想的试卷上画勾打叉。”
我惊讶的看着他。
“虽然只是一个月，但你已经把她当好朋友了吧？”
“嗯。”
“那么，我觉得这时候她需要一个朋友来帮她了。继续也好，放弃也好，你们可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决定。女人需要帮助的时候，男人就应该大方的站出来。”
“怎么帮？”
“那就是你现在要找的答案。选了，就别后悔哦。如果没有足够的气量，就去走大道！”他微笑。
就这样，在他让我惊讶的谈话结束，我一个人走出校门。雨轩一定遇到了什么，我一定要找到自己的位置来帮助她。
手机突然响了。我毫不犹豫的快速接起电话。
“喂。”
“喂，夏云吗？”
那不是雨轩的声音，我冷冷的问，“你是？“
“王悦婷。”
星期天。
空气虽然没有昨日的冰冷，万里无云的冷峻背后，也挂上了几分阳光似的明媚。我穿着黑色的小西装，站在小学校门前。
小的时候，学校旁边有家店，起初是卖面包的工坊，直到三年级的时候换了老板，改成卖米线面条的餐厅。里面的装潢古香古色，依稀还记得墙壁上贴着的《清明上河图》截取画段，门前挂着行楷字体的牌坊《和顺居》。
和顺居的早晨很好吃，早上小学的同学几乎都在这里吃早晨。我和豫程，还有王悦婷每天早上都去光顾，一直到五年级，豫程上了特长班以后，就只剩下我和王悦婷的身影。早到学校的习惯，应该是从那时候开始养成的，我们总是避开人多的高峰期，在店才开门的时候就到了，里面总是还没有来客人，只有王悦婷和我。她总是先在校门口站着等我，然后一起吃早餐。不记得那时我们第一次坐的位置是哪里了，只记得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在里面吃东西时总是坐在同一个位置。这种习惯，也是那时候开始的吧。因为每天都在它才开张就到，店员都认识我们，和她在这里吃早餐也成了儿时回忆的一部分。又一次我睡过了时间，不如说只是比平时起晚了一些，还不至于迟到，只是担心王悦婷会在校门前等我，心里就很急的跑到学校。到和顺居的时候，里面的人已经坐得满满的了，她也不在学校门口，我们平时坐的那个位置也被人占据了，记得那时候心里难过极了，非常沮丧，但又说不清那难过的缘由。到了教室以后，却发现自己桌上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放着一盒印着和顺居饭盒的面条，她在一边冷冷的坐着，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那次的早餐，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一次，也是我第一次切身的知道了感动是什么，甚至差点哭了出来。
上了初中，我们再没来过和顺居吃饭。到教师节看老师的时候，大家才像从前那样又聚到了这里。那时的和顺居已经有了多样的饭菜，不只是卖早餐了，里面的装饰也换了很多，但牌坊却还挂着从前的那个。随着年龄的增长，来看小学老师的人也越来越少，我是唯一一个到了高中每年教师节都会回去的学生。每次回去在那吃东西的时候，感觉它越来越冷清了，不是因为生意不好，而是那些和我一起关顾的人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了。人走茶凉，每当自己独坐在里面吃东西的时候，回想到从前，心里都特别的悲切，不知道自己在守望的是什么。有年我拉着豫程陪我去学校看老师，其中还有从前的班长。他们其实是不想去的，因为陪我才一起回到学校。老师却对重点中学的他们关心的问长问短，对我客套的寒暄了一阵。尽管这样我还是每年都回去，我不懂自己在坚持什么，只是觉得如果放开了，我就什么也不剩了。这是我和别人的不同，人和人之间的不同。
过了很多年，里面虽然换了桌椅和餐品，到现在我都记得我们坐的那个位置，每次路过的时候，我都会不自觉的往里面看，看见那位置上坐了别的人，或者空着。人来人往，没人会记得曾经在这里，带着两个人的回忆与悲喜。
一个身穿着黑色外衣的女生，从不远处走来。我试探的看着。她的头发轻轻低垂在肩膀不到我位置，头上戴着灰色的帽子，还有胸前的银色项链，那种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无表情的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的笑意，悠闲的走在路上，时不时的偏头看一眼身边的景色。
几步远的地方，她轻轻挥了挥手。
“好久不见。夏云。”
“一点也没变嘛。”我说。
“你也是，放在人堆中也能一眼扫出哪个是你。”她轻轻的微笑，然后自然的抬起头，看着左手边和顺居的牌坊，定了几秒。
“竟然还在。”
“人变了。”
“什么？”她回头看我。
“里面的人变了，东西也变的难吃了。”我看着店里的那方向的两个空位，仿佛作为局外人站到的回忆的一边一样，触不到从前。
“没关系，我们换一家店吧。”
她说完转身，像护城河的方向走去。
“叔叔和阿姨好吗？”
我不带任何情感的说：“他们离婚了。”
“……”她沉默了几秒，“什么时候的事？”
“你离开不久以后。”
“大人的事……”
我打断她，“我没有在意的。我现在一个人住，爸爸偶尔会回来。你呢？”
“我明年去德国留学，学酒店管理。已经不画画了。”
“说不定这是我们最后的见面呢。”我说。
“是啊。”她笑。
“因为这个，才突然回来见我们最后一面吗？你还和以前一样。”
“人的性格是不容易转变的，纵使从单纯变的成熟，从天真变的圆滑，那些隐藏在体内的某种东西，还是和原来一样不会改变，容易变化的是我们身边的环境。”
我们走到中学旁的一家餐厅，那是一家高消费的店，是那种买矿泉水你都会觉得贵的餐厅，之前我从来没有进去过。我们走进去。
餐厅的布置非常有格调，而且特别。全段靠近窗户的位置布满了从外界射进的阳光，走到里面却变的越来越黑，只看见零星的烛光，带着咖啡店的味道。
“我最近才发现这里的，记得小时候感觉是很贵的地方，这次回来吃了一次，比起上海的消费已经很便宜了。”王悦婷走到餐厅最深处的角落里坐下，天花板上射下红色的阴晦霓虹灯。
服务员走过来，轻轻鞠了个，把菜单放在我们面前。她轻挑的用手翻了翻菜单，然后看我。
“夏云，想吃什么？”
“我现在还不饿。”
“那喝点什么？”
“咖啡。”
她关上菜单，推到服务员的前面，“Cappuccino，金桔茶。”
服务员走了以后，她把视线移向大厅中央的黑色钢琴。
“人少的时候，这里偶尔会有琴师来弹琴。”她说。
她竟然还记得我平时爱喝的咖啡。
“豫程不来吗？”我问。
“他没跟你说吗？他今天补课去了，过几天他生日我们三个聚。”
“哦。”
“听豫程说你的画在全市获奖了。”她轻轻的笑。
“碰巧罢了。”
“这个世界可没有什么事是碰巧的，是早就觉得你很有天分。”
“从你嘴里说出我有‘天分’，怎么听都像是讽刺。”我说。
“你觉得什么是天分？”她问。
“就是你天生就是为做某件事而生的人，所以上天赋予了你某件事的才能。”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为某件事而出生的。婴儿生下来都有几百种的做成某事的可能性和才能，只是有人干好开启了隐藏在自己身上的一些能力。努力，才是超越一切天分的才能。你就是最好的例子。”
“……”
服务员送上了咖啡和金桔茶，轻轻鞠躬，然后便离开了。
“夏云你相信缘分吗？——这次回来遇到我。”
“都是被什么东西注定好了的吧。”
“这么想一切不是很无聊吗？结果都已经定了。”
“是的，人生有很多事都是徒劳无功的。”我说。
“我们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因为你的性格，比如你成绩不好，去了普通中学认识了很好的朋友，那个人成绩和你一样，所以你才能和他相遇的。比如你喜欢瑜伽，你在瑜伽课上认识了同样在学瑜伽的好朋友，是因为你们都喜欢瑜伽，或者刚好都去上了瑜伽的课，所以你们才遇到的。这个世界所有的相遇都没有意外。别觉得身边的事都那么糟糕，不是自己想要的，遇到那些东西，必定有你们相同的地方，必定有一些不可推卸的理由。如果人世间的一切都是徒劳，那人生的意义就是亲眼去见证这些徒劳。”
我笑，“你变了呢。”
“变的怎么样了？”
“积极了。”
“感觉你有心事。”
“没有。”我说。
“小时候我不开心你总是告诉我很多快乐的事的……”她说。
手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荧光在黑暗里异常刺眼，我没有看屏幕，接起电话。
“喂，亲爱的！”电话那边的声音带着高兴的语气，是雨轩！我微微一颤。
“雨轩！”
“想我了没？”
我小声，“我打了你好几个电话了。”
“对不起，最近遇到了些事。明天可有时间？见一面。”
“嗯，什么时候？”
“晚上九点，我在我家对面的烧烤店等你，请你吃东西。找不到打电话给我。”
“好的。”
“那明天见。”
我挂掉电话。悦婷坐在对面，小口的喝着金桔茶。
“你有事？”她问。
“没有。”
“听豫程说你最近看起来挺忙的，下个月他十八岁生日可别忘了来。带着你的好朋友一起来吧，我想见见。”她说。
这时候大厅前来了一位琴师，悦婷眼睛一亮。服务员上前问我们想听什么音乐。
“挪威的森林。”她说。
星期一的早晨，天空又改了装束一般明媚了几分，如同一步一步缓慢走向春天的节奏。豫程以前说的，云南的天气像小孩的心一样善变，十七岁的冬天，是我唯一抓不住结尾的冬季，猜不透它何时寒冷，何时柔媚。
我独自一个人，站在学校门前，没有学生走过的背影。隐约记得雨轩画的那幅云空，看的如此不彻底，好像如今的天气一样象征。一张的士停在我的面前，雨轩身穿淡蓝色裙子，拿着包从车上下来。
“夏云。”下次，甜甜的一笑。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等很久了？”
“没有。”我说，“我们去哪？”
“去能一边看杂志一边能喝冷饮的地方。”
“雨巷书吧。”我说。
我们打了一张的士，到学府路上的书吧。那是一家类似外国电影里咖啡馆的地方，里面放着很多过期杂志和小说，还有许多的翠绿色植物，服务员也总是穿着干净的浅绿色围裙，为客人送茶饮。四周的墙壁是玻璃，采光效果非常好。夏天的时候，里面会开着空调，里面从来不放音乐，听不见声响。虽然人总是很多，却不觉拥挤，不觉喧嚣，大家都只安静的自顾着自己坐在角落里独处，随手翻弄着几本过期的杂志，非常悠闲。当你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的时候，别人也会变得陌生。
今天的客人不是很多，走进书吧里，没有开空调，里面的绿色植物，竟让人觉得这里的世界比外面更加寒冷，冷到人的心里。我和雨轩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两杯冷饮，扭着头看着玻璃外匆匆而行的路人。
“我的会考就是在这附近考的。”她说。
“我也是。”
“最近怎么样？夏云。”
“挺好的。你呢？”
“也不错，只是有点累。”
“遇到什么事了吗？”
“我家长知道我在上专业课的事了，非常反对。”她认真看着我的眼睛。
“他们去和学校协商了吧。”
“嗯，而且也不给我钱了。”她微微一笑，“还和他们大吵了一场。”
“还要坚持吗？”
“当然。”
“恐怕不可能吧，在没有自立以前我们的命运都是由父母决定的。”
冰冷的空气让人的气温密不可透，伴着她冰冷的看不透的脸。
“我开了网店，用以前攒下的零花钱进了一小批货。加上这个假期剩下来的时间兼职，应该够了。”
“我能做什么。”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画画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不。”
“那是为什么？”我诧异。
“因为我不想为了别人活着。”
“人很大程度上都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从生下来我们就注定了和一些人有脱不开的关系。”
“我想活得简单一些。”
“我觉得这比活得复杂还要困难。”
“是啊，要么活得很累，要么活的很惨。但我已经决定了，与其委曲求全的活着，还不如体面的去死。”
“可你才十七岁，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我和你想的不一样，夏云。十七岁……十七岁很小吗？我们已经十七岁了，要等到成年了发现什么也来不及的时候才去做自己想要的事吗？
“……”
“家长不反对，但明知道这样很傻的你呢？”
我低下头，闭上眼：“……和你一起”。
“理由呢？”
“只要你还没放弃我也绝对不会退缩。理由就是这样，我爱上了画画就是因为遇到了和你一样的人，只是那人在我之前就放弃了。我不知为什么到现在我都还坚持着，既然这样，这次就由我们一起实现！”
她不说话，放大了瞳孔。几秒后轻轻伸出手。
“拉钩！”
我们抬起头，穿着鲜艳却不浮夸鲜艳围裙服务员送上了两杯次等的铁观音，茶香伴着蒸发而上的热气搁浅在杯口。她低下头看着茶杯，轻轻的一吹，然后喝了一小口，准确的说只是用嘴唇轻轻沾了一下。她抬起头，眺着窗外远处一驶而过的帕萨特。
,
几天后，雨轩来电话说她的网店开张了，第一天到市体育馆旁的一家小公司送货，没想到受到了公司里很多上班族的热捧，知道她是高中生以后非常惊讶，以为雨轩是勤工俭学的贫困学生，像是救济一样一口气定了很多小饰品，有软陶的碳素笔，卡通杯垫，高仿真小玩具等，卖出很多，并且对方还留下了她的电话。不过后来就再没有那么幸运，接连几天都没有人关顾，有时候跑很远的路程只是为了卖出一件十几块的东西，而眼看开学已经将至了。但周末的艺术课程，她还是如期的每节都去，何老师也对我露出了神秘的笑容，即便如此，每次看见她微笑的脸，我都能隐约的看见背面的心碎的倔强。
星期二的晚上，我接到雨轩的电话，到她家附近的一家烧烤店里找她，那个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弦月随着没有星辰的夜孤零零的悬挂在空中，而我看到的光景，让我无法相信我的眼。
烧烤店的门前，支着一张餐馆里常见的折叠木桌，上面盖着一层浑浊着透明颜色的塑料薄膜，和一张小台灯。台灯的冷光下印着五颜六色的小饰品，在黑夜里异常的突显，像是庸俗的韩剧里为了营造气氛特地定格的镜头。她坐在旁边，看见很窄的街对面的我，站起身，带着平时的那种既无邪又让人摸不透的笑，对我挥了挥手。我站在街灯的一片黑暗里，没有迈出一步。
她向我走来，一只手拉住我的手，往那个小桌走去，然后收拾着桌上的东西，看着她开心的样子，我才突然间发现，我从来都没见过她伤心的样子，从来都没有。
“走，我们吃东西去！饿死了。”她一边用位置上的袋子，小心的收拾着桌上的东西。
店里的老板听见这里的动静，从里面走了出来。
“怎么？小雨。今天那么早收。”
她抬起头，一只手还小心的拿放着手里的货物，开心的说：“没看见吗？有朋友来了。”
“哦？”店里出来的中年男子看着我，“男朋友？”
她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东西，勾住我的手，长发被周围的冷风吹起一些。自豪的对他说，“——我的小三。”
我脸一红。
“哈哈……你们这些九零后。”他笑着，转身走进店里。
雨轩拿起卡通的台灯，往地下照着，看有没有东西掉下。确认了以后，带着我走进了这家店，熟练的对店里的人说了她要吃的东西。
我们对坐在彼此的对面，她说：“我点了这里最好吃的东西，你一定会喜欢。”
“我不饿。”我说。
“怎么了？夏云。”她收敛了几分笑容。
她的眼睛里明明已经疲惫的布着细小的血丝，还有嘴唇上黯淡了的色泽。
“这个店是个什么意思？”我冷冷的说。
“卖东西啊，这里的老板跟我关系很好，晚上又没有城管，我晚上没事就来这里摆摊，把网店里剩下的东西都摆出来卖。”她眯起眼睛笑，“我跟他说我只摆到假期结束。”
“你一个人？”
“嗯。”
“那你晚上几点回家？”
“……十二点。”
“你一个小女生你那么晚一个人回家。”
“不怕的，反正很近。”
“我陪你。”
“不要。”她非常坚决的回答了。
我们不说话，各自想着什么，几秒后我打破沉默。
“……很辛苦吧？”
“一点点啦夏云，别担心我。”她笑，“今天不听收音机了？”
“不听了。”我低下头，“以前听是想知道别人的内心世界，现在……我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嗯，我第一次清楚的感觉自己活着。”
有人送上了烧烤，这里的东西和雨轩说的一样，意外的好吃，是我第一次吃到这么美味的烧烤，感觉肉里都带着些甜味。雨轩吃的很快，我看着她，很久才动一下筷子。直到盘子里的烤牛肉和豆腐都吃干净了，她才露出疲惫的表情。轻轻打了一个哈欠，眼角渗出一丝泪痕。
“走吧。”
“嗯……好的。”她揉了揉眼。
“这顿我请吧。”我说。
她不说话，按住我。起身付了账。我帮她拎起袋子。夜已经很深了，外面的温度也降低了很多，雨轩抱住手臂，我脱下外衣给她披上。残月挂在深夜里，把夜空染得几分薄暮。第一次陪雨轩找兼职的夜晚，我们也是这样独自走在没有人的街道上，一副寒酸的样子，却能开心的笑着，多么奇妙的画面，我这样想着。
她突然转身对我说，“快！我们去赶末班车。”
“不远啊，坐车的话很绕的，比走路还慢。”
“你不是说你喜欢一个人坐在几乎没有人的公车上，看着窗外公车穿过市中心的画面吗？现在正是好机会。”
我来不及说话，她拉着我快走了起来。已经十一点了，不会再有公车了吧，没想到我们还真赶上了末班车，一辆真正一个人也没有的双层车。我们跑到车的第二层，在角落里坐下。当公车渐渐驶如繁华街道的时候，斑驳的霓虹的灯光盖过了月的芒线，夜市，人流，从车窗外慢慢的闪过。灯红酒绿的彩灯，从雨轩洁白的脸上一闪而过，她认真的看着窗外，仿佛在这循规蹈矩的世界里重新寻找着什么。我冷冷的注视着车穿外流过的光景，窗户的壁上，正好映出我年少的脸。
“小时候，我有一个梦想。就是坐在双层公交的最前排，在大大的玻璃下正视着车子向前开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在驾驶一样。”她说。
我轻轻一笑。
“长大了每次坐在这里，前面没人我都有冲动想离开本来的位置到前面去坐，可是因为高中生的自尊，觉得这样很丢脸，终于还是放弃了。其实根本就没有人在意你坐在哪里，这世界也是这样。”
“……”
“夏云，你知道吗？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一天，不是我的生日，是圣诞节。”她看着窗外的灯光，说道。
“为什么？”
“和其他年轻人不一样，我不喜欢西方的节日，我觉得既然是节日，就应该有信仰，但是现在的很多人都是什么也不了解就傻瓜似的在某天庆贺，每次看见带着撒旦触角的人高兴的在圣诞节狂欢我都觉得可笑，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苛刻了？”她转过头轻轻微笑，“在这些节日里，我最喜欢圣诞节。小的时候，爸爸总是很忙，从来都没有到学校接过我，只记得有一年的圣诞节，已经不记得那时我几岁了，总之还很小，他带着妈妈和我在圣诞节的夜里逛街，真的好幸福啊。那是我儿时记忆里最温暖的画面，我们就坐在公车上，虽然那天我什么礼物也没有，但我看着树上，商店的玻璃上，全都挂着彩色的灯，整条街都是，好开心……说起来小孩子真容易满足。”
她沉默了。
“然后呢？”我说。
“……你不会想听的。”她笑。
“我想听。”
“……后来我就看见了天上飘着一个气球，一定是其他小孩子不小心弄飞的。那个气球是红色的，当时我坐在公车上就想，要是那个气球是我的，那该多幸福啊。就在这个时候，你相信吗，那个气球竟然缠到了公交车的后视镜上，我就一直这么盯着它，什么也没想，真的是什么也没想，没想得到它，也没想到这么巧的它就缠在了车上。结果那个司机叔叔就把它取下来，给了我。我一辈子都记得那件事，哈哈。”
我也笑了出来。
“就在那天，我决定了，我想要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她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然后说。
我看着她，她捂着嘴轻轻打了个哈欠。
……
把她送到楼下。
夜已经沉得很深了，暮色里下弦月不分晓的余光不清不楚，只有小区楼道边昏昏沉沉的照明灯，暗暗的映出了我们没有实体的影子，像是内心的阴影一样托在地上，沉沦在看不见颜色的夜影里。
她双手放在前，提着着袋子，站在我的对面。
“……我走了。”她说。
她的头发垂在双肩的位置，微微低着头。
“……雨轩，以后我陪你一起好吗？”我说。
“不要。”
她的坚决的声音消失在黑暗里，我低下头。
“我走了，你回家小心点。”她转身走开。
我站在原地，她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回头看我。
她又走了过来，本来冰冷的脸上浮出了笑容，把左手伸向我的脸，“怎么啦？夏云。”
黑暗里，我拉住她伸过来的手，把她抱住。
袋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不知所措。我闭着双眼，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带着僵硬的身体逐渐柔软，安稳的靠在我怀里，双手慢慢伸向我的后背，轻轻抱住我。
“真要陪我？”
“嗯。”
“……笨蛋。”
第二天清晨，冷空气又退却了几分。不管春夏秋冬的四季如何转变世界的温度，似乎总能在第二天的早晨看见窗外射进的阳光。人只要还活着，就还有明天，就还要为明天而打算，活在当下的人只是美好的期望，人却从来没有一天是不带着过去和明天而生存在今天的。因为人，是不能一直回避从前，逃避未来的。
还有不到三个星期，学校就要开学了。高三的生活就要开始了，感觉假期以后，会有更多的事情等着我去承载。今后的生活又会变得怎样呢？老师，学校，分数，考试，前程，还有坚守的梦想，这些东西，一旦懈怠了，暂时忘记了，再次面对时就会措手不及，好像放开一秒就再也抓不住，遗忘一秒就不敢在面对。挣扎，死撑，大人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容易”这个词。到了现在这个年纪还说着梦想，说着我要成为艺术家这样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幼稚和不切实际。可是下定着决心要成为公务员和白领的人，也一样可笑，也许这些东西根本没有人可以定义好坏，只是不同的人想要的不同罢了。
人人都有自己的不易，很少有人能把目光移出事情中，看清自己所处的位置。我层在书上看过，不要让已经发生的事情影响正在发生的事情，相比较来，雨轩正是这样一直把目光放在远处的人，那样的坚定不移。也许换做是我的话，早就放弃了吧，不会用青春的筹码去和命运做没有胜算的赌博，是的，人生就是在赌博。
窗户上洒进的微微日光掩饰了春天的气味，我关上窗户，回答自己的桌前，拿起画笔……昨晚上我怎么就把雨轩抱住了呢，怎么想怎么都觉得不现实。
中午的时候，豫程来了电话，告诉我悦婷病了。一点钟我出门和豫程会和，往王悦婷的家走去。
虽然两家大人的关系不错，小时候我却从来都没有去过她的家，倒是她和豫程经常来找我。不知道豫程怎么会知道王悦婷家的住址。我们做了半小时的车，到了的时候，她打开门看见我们，表现的很惊慌。
她穿着睡衣，不管穿什么的她总透露着艺术家的气质和清高。我们走进门，她让我们在客厅坐下，然后忙着跑进房间。几分钟以后换上了平时的衣服走了出来，急忙往厨房跑。
豫程起身快步向她走去，拉住她的手臂。
“还生病呢，别乱动。我们不喝东西，你坐着就好。”他认真的说。
虽然被豫程拉到了沙发上，她嘴上还一直说着没事。
“你们两个突然同时出现，怎么不事先跟我说？”
“你说你病了我们就来看看你。”豫程说。
“没事的，我是装病。妈妈要让我陪她去逛街我不想去。”
“哦哦，那正好，我也正好不想上课。”豫程问，“阿姨呢？”
“逛街去了。”
“我还以为要到你生日我们三个才能见面呢。”
“快了，到时请你们吃大餐。”
“……。”
“你倒是说话啊！夏云。”豫程转过头对我说。
“哦。”我说。
“夏云，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没有啦。”
“……想起来，我们三个大概五年没有这样在一起了。”她微微一笑。
“五年零四个月。”我说。
那幅《忧伤的夏》里，写着日期，就是我们分别的日期。
“是啊，从你走后，我和豫程才发现很久没有遇到以前朝夕相伴的人了。”
“因为大家长大了啊。”他说。
“其实我很期待也很怕你的生日到呢。”她看着豫程。
“为什么？”
“因为我怕这是我们三个最后一次聚在一起。”她站起身来，去倒了咖啡。留下一句不想让我们看见表情的话语。
咖啡的水蒸气像香烟一样慢慢上升，溃散在空气里无影无踪。蔓延开的香气后缓缓淹没在周围奇怪的温馨意味里，我们都没有说话，寻找着对方属于每个人不同的熟悉感，如此信手拈来，如此遥远。
我们谈着从前在一起发生的事情，笑着对方的糗事，却没发现不经意间对方已经远远走出了自己的世界，却发现那么长时间不见以后的我们，还像以前一样没有改变。豫程曾经对我说，有时候我在意的人，或者不想面对的人，不想面对的事，也许在若干年以后，变得轻描淡写，会在另一个地方和那个不想见的人相遇，然后互相寒暄着，谈笑着，从前你不能面对的事情。但是至今，我和王悦婷的对话都没有指染过从前的那件事，我们都刻意的避开了，仿佛彼此回忆里根本就没有过那件事，但其实我想，她也一样还在意吧。
“小婷，你在上海那边还好吧？”豫程问。
“嗯，还不错。好不容易才适应那里的环境，还是我们小时候的生活比较开心。”她轻轻一笑，“你们两呢？”
“我没事就去找夏云，听听音乐，补补课，无聊的生活。夏云到现在还在画画呢。”
她收敛了笑容，低下头。
“我要考艺术学院。”我狡辩似的说，仿佛全部都是因为这个才坚持画画的。
“我到没有想好我以后要做什么，看以后我能做什么吧。首先先考上大学，你呢？小婷。”豫程问。
“……我也没想好将来要做些什么，留学了就回来找你们。”
我想这一年才是真正的分别把，剧情发展豫程肯定会考上外省的大学，王悦婷出国留学，只有我一个人呆在原地，想来有些可怜呢。
“有女朋友了吗？夏云。”她突然问道。
“……没有。”我说。
“你呢？豫程。”
“没有。”豫程看我。
“我还以为我不在了，你们就会主动去接近其他女生了。”
“我们是好基友。”豫程哈哈笑。
下午四点，豫程还有晚上的化学课，我们没有留下吃饭就离开了。和豫程分别后，我本打算回家继续画画，接到了雨轩的电话，问我在哪，我说回家的路上。她中午出去送货到现在才回来，说让我在她家楼下等她，和我一起吃饭。
到的时候，她已经先到了。
“今晚还要去摆摊？”我问。
“嗯，我们先吃饭去。”
“好的。去哪里？”
“我家。”
“你家没人？”
“嗯，我做给你吃。”她笑。
走进她的房间，里面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每样东西都干净整洁的摆放着，但还是显得很冷清，房子空盖过了人的气味，和我家是一样的。
“夏云，你先去我房间玩下电脑，马上就弄好。”雨轩把时尚的挎包随手扔到沙发上，“果汁在我房间的桌上，用透明的蓝色那个杯子，我买给你的。”
“我来帮忙。”
“不用——不用。我要自己做。”她嘟着嘴，对我挥了挥手，然后一个人走到厨房。
我坐在客厅，听见厨房里的水声，和切菜的声响。客厅里的木桌虽然干净得一尘不染，却带着说不清的寒冷。我注意到上面的角落里摆放着一个精致的饭盒，和一个古铜色带盖子的茶杯。上次看见的那幅白色的雏菊画被取了下来，靠在桌上的一角。我拿起那个精致的饭盒，盒盖上已经沾上了斑驳的水珠，透过透明的盒盖可以看见里面已经冷掉却非常丰盛的饭菜。
“我中午就做了一半，马上就好了。”她穿着可爱的围裙，袖口拉短露出洁白的双臂，笑着从厨房里走出。
“盒饭是你叫的？”我看着这高级菜肴对雨轩说。
雨轩不解的看着我：“什么盒饭？”
没等我回答，她已经看见了桌上的饭盒，马上皱起眉头，一把把饭盒抓了过去，打开盖子，全部倒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我来不及制止，惊讶的看着雨轩。她把饭盒里看着丰盛菜肴全部倒了，拿着还沾着几粒米饭的饭盒，随手扔到了桌上，和平时文静的她判若两人。她抬起头，好像松了口气似的变得轻松，露出淡淡的笑。
“我们不吃这个，夏云。”她转身走进厨房，一边说，“饿了吧？很快就好。”
我茫然的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和垃圾桶里的饭，一时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应该是家里的人留下的菜吧，我想。不到一会儿，她把饭菜抬了出来，我接过她手里的碗筷。整张桌几乎放满了，还有一个番茄紫菜汤。本来有些冷清的桌上布满了菜的香味和热气，房间的气氛也变得热闹了起来，尽管饭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雨轩又露出了平时阳光一样柔媚的笑脸。
“这些全是我做的——夏云别客气！”
“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嗯。中午就做了一半了，就等着回来和你一起吃。”她笑。
“我没说要来这里吃饭呀。”
“反正你下午也要来我这，我也会留你吃饭。就算你吃过了，是我做的你一定也会给面子多吃一点的。”
雨轩做菜的技巧还不够成熟，带着女孩子初次做饭的那种用心和精致，但是正是这样反而变的更加好吃。虽然饭桌上的菜很丰盛，但她自己却只吃了一点点，只是在一边幸福的看着我。她突然起身跑到液晶电视前，打开音响，小声的放起了舒缓的轻音乐。
回到饭桌前，她双手托住下巴，呆呆的看着我。
“你别看着我啊，吃不进去的。”
“夏云，你知道我最大的快乐是什么吗？”
“呆呆看着别人吃饭？”
“——不是。我啊，觉得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是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吃着自己亲手做的菜。”
从她的眼神里，我看见瞳孔里反射着另一个人，她把我当成别的人了吧……
“吃饭的时候就应该安安静静的，最讨厌被人打扰了。什么事都可以急，就是吃饭应该慢慢的享受。”
“嗯。”我轻轻一笑，身后还放着淡淡的轻音乐渲染周围的气氛。
“……”
“他吃过吗做的东西吗？”
“谁？”
“你男朋友。”我说
“当然了，上学的时候我每天都会带我做的东西给他吃的。”雨轩看窗外，“不说这个。我觉得吃东西的时候就应该热闹一点。平常我一个人不会做菜的，一个人做一大堆东西给自己吃，不是很可怜吗？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整天吵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麻木了。他们吵架时，我不会像普通的孩子那样大哭，反而是很镇定的在旁边冷冷的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也不做饭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在一张饭桌上的记忆，我根本找不到。所以那时我想，要是和自己最亲近的人在一起吃饭，边笑着，边为对方夹着菜，那该是多美的画面……”
我夹起一块肉，放在雨轩的碗里。
“……笨蛋。”她轻描淡写的揉了揉眼。
我对她轻轻的笑。
“与其说他们给了我一切，不如说他们夺走了我本该有的一切，家庭、幸福、关怀，现在，他们连我的梦想也一并夺走。”
“夺不走的。”我说。
“嗯。”她抬起头，看着我的双眼。
傍晚，我和雨轩提上卖的货物，到昨晚的小摊位。街边的烧烤店还没有开，街上都是下班赶着回家的大人，零零碎碎的踏着疲惫的步调往各自的方向行走。我们到店的后面小仓库后面，铁门已经打开了，我搬出那张红颜色的饭桌，还有两张有些破旧的塑料椅。她双手提着货物等着我。
我把桌子放在烧烤店五步远的街边，铺上了那层塑料薄膜，用金属铁夹固定好。我看着她，摆放着卖的小饰品，整齐密集的排列在桌上，打开了台灯，显得闪闪发光。路过的大人们，或是下班，或是晚饭后出来散步的人，像我们投来了异样的眼观。有的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远远的眺望几秒，然后匆忙的离开。她装作没有看见，从店里搬出一个凳子，放到我面前。
“生意好的时候，就是现在下班的这段时间，还有晚上十一点烧烤店最热闹的时候。”她突然说。
“嗯。”我坐下，看着桌上放置的小饰品，在灯光下反射着光芒。
“夏云，把绿色的那个袋子递给我一下。”
我递给她，她拿出袋子里的红线，打开一个精巧的盒子，里放着一条纯红色的手链，和一些零碎的红线，然后挑出几粒黑色的菩提子，低下头编了起来。
“这个，送给你的。”她低着头，把那条红颜色的手链放在桌子上。
我拿过那条红线。
“我第一次编的手链，一直留着没有卖。送给你了。”她说。
街道对面的路灯闪烁了几下，然后发出了昏暗的光芒。我把手链带到手上，她才抬起头。
“有点土呢。”
“是啊。”我说。
“会被同学笑的吧。”
“我会一直带着的，要是坏了的话，找你修。”
“嗯。”她笑。
此时走来一个猥琐的中年人，我们停下不说话。他站在一步远的地方，背着双手，够着头看了看桌上的小饰品，雨轩没有理会他，他嘴里暗暗咕哝了几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把头扭向前方，慢悠悠的离开了。
“现在，我看到来的人的表情，就知道他是会买还是不会买的人。”她轻轻叹口气。
“这么厉害？”
“带着孩子的女人一般不会买，她们会拿起什么小饰品逗逗小孩，嘴里还说着‘想不想要，想不想要？’这样的话，然后又说‘我们去别处买’，便离开了。或者是刚才的中年人，本来卖的东西就偏向女性，又是抠门的面相，更不会买了。真正会光顾的是和我们一样的学生，或年青人。”
“这么讨厌啊？”
“嗯。还有更讨厌的。有的人为一块钱费劲口舌，跟你理论半个多小时，生怕我坑她。本来我就是学生，不会像外面一样乱喊价，给出的价格就是定下的了，不指望多卖一些钱，也不能少一分，刚刚是底线，少了我就等于原价了，每样东西才赚一两块而已。还有一些人只是问问价，你跟他说半天，他就一边站着，一边若无其事的跟你理论一个等于白送给他的价格，最后一走了之。等下一个人来的时候，又要重新打起精神去和下一个人说价。”
“只赚一两块的话，到假期结束也根本不够吧？”我问。
“当然了。这些东西只是白天送货没有送掉，怕到假期结束卖不完才摆出来的，这里主要是卖菩提子手链，腰链。就是我现在编的这个，晚上吃烧烤的人会要很多呢，这个成本低，菩提子一颗就可以赚四五块了，手链的手工费是免费的，除了腰链的很麻烦要收二十以外。“
“你告诉我价格，你编链子的时候我帮你卖这些小东西。”
她笑，“嗯。”
就这样时间过去了一个星期，我慢慢知道了所有东西的优点，说一些我们是学生，勤工俭学之类的话，来说服别人买东西，和别人讨价还加。一次次的重复着把客人弄乱的小东西摆放整齐。晚上有人要手链的时候，当她编好，我就拿着链子双手带到客人的手上，持续了一个星期。
而后的时间里，除了星期六，我白天在家里画画，写假期作业，下午就到雨轩家楼下等她，和她一起吃完饭以后就去烧烤店的门口摆摊。也是我第一次从未有过的充实，尽管忙绿，紧凑。后来我开始每天早晨做早餐送给雨轩，只说一两句话，就离开了，一直到下午才见面。
做的早晨，是卤面，超市买的八宝粥，还有蛋炒饭的循环。我开始学习做东西，不论多失败的食物，她每次都会吃完，让我很感动。我对她说，我们之所以会处的那么好，是因为我们的距离保持的刚刚好，谁也不会踏过谁的那一步。
星期二的中午，爸爸朋友的一个儿子，是我儿时的玩伴。他从广东回来，我抽了一天的时间陪他，没有去和雨轩摆摊。从早上出去，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回到家，累的恨不得倒在床上立马睡去。
我到家的时候，桌上放了几百块钱，我知道爸爸已经回来过了。没有字体，没有其他的讯号，桌上的钱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似乎程了某种惯例，不需要过多的解释。这让我想起豫程，他是另一个极端，父母在身边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到了高中还在接送，连上厕所似乎都要请示似的。大后天就是他的生日了，王悦婷，还有很多没见的人都会来的吧，我轻轻的笑。
卧室里依然昏昏暗暗，我打开窗帘，月光交错在玻璃上，夹杂着城市里繁华的灯光。一头倒在床上，不知不觉累的睡着了。
什么时候，刺耳的电话声把我从梦中叫醒。我狼狈的接起电话。
“喂。”
“喂，睡了吗？”
是雨轩的声音，我看了看时间，凌晨一点半。
“嗯。”
“起床。”
“……好。今天生意怎么样？”
“今天你没有来我也不想去了，有好多作业要赶，来陪陪我吧，差不多太晚你在我家睡。”
“……啊？不好吧，你家没有人？”
“不怕的，我们偷偷溜进去，他们回来的晚，回家就睡了，从来不进我房间，我以前经常不回家都没有被发现，只要把房间门锁了他们就以为我睡了。而且他们现在已经睡着了。我肚子饿了，你快来，陪我吃点东西。“
“好吧……陪你吃完东西我就回去了。”我吃力的从床上坐起。
“那到了电话联系，挂了。”
我挂断手机，到厕所里洗脸。朦胧之中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外面一定很冷了吧。
到了雨轩家的楼下，我打电话给她，她按掉没有接，不一会儿她从楼上走了下来，只穿着单薄的粉红色睡裙双手抱着手臂。
“——好冷！”
我把外衣脱下，披在她肩上。
“怎么这样就下来了？”
“没想到这么冷……”
“今晚你还要做？”
“嗯，吃完东西，打算做一个通宵。”
我们并肩走出她家的小区。冲动的飞蛾亢奋的在街道边的路灯上飞舞，黑暗的夜幕里没有了人，却并非缺失了生命力。酒鬼们，打扮时尚的年青女子，摇摇欲坠的在夜市的小店边大声吼叫，嚷嚷。这样的世界，才不会萎靡，或者说早已经萎靡了，带着难以言喻的陌生感。
“今天做了一天的作业，比摆摊还要累。”她轻轻打了个哈欠。
“待会儿我帮你做点吧，我的快搞定了。”
“不用，现在把你叫出来已经很任性了，怎么好再让你帮忙做作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让你出来陪我。不敢相信都那么晚了。”
她双手紧紧拉拢我的外衣，我们在街边的烧烤摊上随便点了些东西，就连走带跑的回去了。
“怎么那么晚街上还有那么多人，我还穿着睡衣，羞死了！”她挽着我的手，拉着我跑。
我们偷偷溜进她的家，轻轻关上门，像做贼一样，用手机在黑暗里照明，然后打她房间的门，反锁了起来，房间里散着一股清香，只开着一盏台灯，还有电脑屏幕的荧光。
“哎——总算回家了。”她脱了拖鞋，轻轻跳到床上，抱住了床上一只半人高的白色玩具熊上，“大熊先生……”
我把烧烤放在电脑桌前，上面凌乱的放着很多书和作业本，还有胶带和卡通碳素笔。
“我们吃烧烤吧。”她快速从床上立起来，长头发随意的散在双肩。
幽暗的灯光里，她赤着脚坐在粉色的床单上，我坐在电脑桌前，慢慢吃着晚上的烧烤。到了凌晨三点的时候，我从窗帘的细缝里看到了外面黑暗的街道，想起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在网吧通宵，上厕所时第一次看见凌晨三四点的接道，显得那么寒冷寂寥，和网吧里热闹的人气味相比，纵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时间，不同的人能创造不同的世界，有的人被自己的世界包裹，永远活在自己营造的氛围里，有的人活在别人的世界里无法自拔，有的人可以在任何人的世界里穿梭自如——当你是陌生的，别人也会变得陌生。
雨轩轻轻揉了揉眼。桌上剩下烧烤的残骸，透着些许凄凉。
“好困。”
“你先睡吧，我帮你做。”
“不用，我自己做。”
“那你先去睡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我叫你起来做。”
“……那你呢？”
“我就帮你做一下，等下就叫你了。”
她沉默了一下，“好吧，那你等一下叫我。”
“嗯。”
她把修长的双腿慢慢移到床上，然后盖起被子，把头靠在那只大白熊的腿上。
“语文卷子，就这些吗？”我问。
“嗯。不用太认真做，那么多，老师不会一个一个检查的。”
“……怎会有两份一样的？”
“哦，我男朋友的。”
“……”我没有看她，“你帮他做吗？”
“嗯，他的假期作业都是我帮他做的。上课的时候也会多帮他做一份笔记，因为他成绩不好。”
“你这么做对他没有帮助的。”
“反正他肯定不会做，也许离考试复习的时候他会多看一眼。而且他不做假期作业，开学就会很麻烦。”
你不帮他做他自己就会做了，我心想，但是却没有说出口。我转过头看她，她微微张着疲惫的双眼看着我，脸上没有表情。
“睡觉吧。”我说。
她乖乖点了点头，把被子拉起遮住嘴唇。
我拿起笔，幽暗的灯光照着试卷，带着让人疲惫的气息。才做了几道题，她突然对我说话，我转头看的时候，她闭着眼没有睁开，声音很微弱。
“夏云，我告诉你件事情……你不能生气。”
“嗯。”
我不看她，用碳素笔在试卷错误的选项里打了个小差。
“我想开学的时候，还是每天来摆摊一段时间。”
我停下手里的笔，看着试卷。
“……不现实吧，高三很累的。”
“到那时你不用来陪我。”
“钱还是不够吗？那我们以后就不要在外面吃东西了。”我说。
“其实……钱早就够了。只是我有其他的用处。”
“钱早就够了？”
“嗯……对不起。其实加上我以前攒的钱本来就很多了，只付三个月的课程费差不多是够的。他生日要到了，十八岁，我想全部帮他筹备好……会用到很多，所以才来摆摊的……你以后不用来陪我了，我想清楚了，剩下的就只是我自己的事情。”
“……”
她张开眼，可怜的看着我。
“……能让我任性一次吗？”
“你累了，睡觉吧。”我说
“……嗯。”她闭上眼。
我拿起笔，重新开始看刚才那道选择题。
“——我会陪着你的。”
听见雨轩叫我的声音，双眼才无力的从黑暗里并开，清晨的一束暖光吧双眼刺住，又痛得闭起了眼。
“夏云，夏云……”她轻轻推了推我。
我抬起头，自己正用左手杵着头，用这种姿势不知睡去了多久。手臂已经完全麻木了，每一寸皮肤的神经好像正被千万颗无形的小针刺掠着。
我揉了揉眼，阳光已经把她房间的每一寸照射的异常透亮，她穿着睡衣，半蹲在我旁边双手扶着我的肩。
“几点了？”我抬起右手按住头。
“八点了。”
“没关系，已经做完了。”
我把桌上的两份卷子随手翻了翻，确认不是梦。迷迷糊糊间竟然都做完了，我自己都不相信。
“你怎么不叫醒我？”
“看你睡的那么死，实在不忍心叫你。”
“……笨蛋！”
“你家人出去了吧？”
“嗯。”
“来不及了，我走了。”我说。
“你要去哪？”
“才想起来的今天和人约好了打篮球，要迟到了。”
“你现在要去打篮球？”她不可思议的看着我。
“嗯，是很长时间没有见的朋友，而且关系很好，不能不去。”
“不行！你回家睡觉去。”
“没事的。”
“你几天没有好好的睡觉了？不准去，你回去睡觉……听话。”
几分钟以后我答应了她，才从雨轩家里出来的。本打算回家洗个澡，一看时间不够了，加上打完球一定满身汗，干脆回去再洗也好。到约定的地方，是离初中很近的市中心十字路口，中间有一个麦当劳的店，以前我们放学的时候就经常到这里玩。我坐在店门口的椅子上，身旁有一个正在对路人挥手的麦当劳叔叔的人偶，咧着嘴对前方的人伪善的笑着。天已经非常明媚了，在我的双眸里却带着一层阴郁，好像自己随时都可能睡去。那些庸庸碌碌的人一个个从眼前熙攘而过，流动，像是城市的脉搏里的血液一样不断膨胀收缩，不见停止。我保持着静止，与眼前恍惚间看到的象征动画显得格格不入，好几次差点睡着，又像受惊了的小鸟一样猛然抬起头，害怕被人看见，茫然的看着不清楚的世界和陌生的人潮。直到半小时后，一个接着一个聚集了。
那些熟悉的脸上换上了新的面容，谈话里，不是努力的寻找彼此从前的熟悉感，就是想方设法希望对方立刻了解现在的自己，这样的感觉，我早已经习惯了。到街头篮球场打球的时候，我完全忘记了身上的困意和疲倦，精神的奔跑着，一直到汗水浸透了整件衣服，然后满头大汗的坐在一边，把整瓶矿泉水浇到自己的身上，让身体一瞬间亢奋起来。
中午大家都走了以后，我留下来和一个从前非常要好的朋友单独吃饭。我出乎异常的说了很多的话，而他则是一边带着微笑，一边认真的听着我滔滔不绝的说着以前发生的事情，他既不评价，也不说自己的事。对他所说的东西，我没有半点隐瞒，连同我对人生的看法和态度，这是我不会去对身边的人说的。因为他对我而言已不再是我生活里的人，已是和我世界不会再有任何交集的人。不用去担心他会怎样看我，怎样想，那些话也都是一次性的话，明天就没人会在乎会记起。原来我也希望有人会理解自己，哪怕只是一秒钟，下一秒便消失也无所谓。
中午一点，我和那人分开，一个人朝回家的方向离去，顶着正午闷闷的炎日。回到家以后，跑到浴室里洗澡，出来的时候听见手机震动的声音，是王悦婷。我看了几秒，然后接起。
“喂。”
“在家吗？”
“嗯，刚回来。”
“去和以前的同学打球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
“豫程跟我说的，他忙着没有和你一起去。本来想早上来找你的。”
“哦，我刚回来一会儿。”
“嗯，跟你说点事情，现在方便吗？”
“嗯，没事。”
“我十分钟后到你家。”
“好的。”
我挂掉电话。原本想赶快睡一觉的，现在又不想睡了。一直过着很闲生活的我，第一次体会到时间排的满满的是什么感觉。
十分钟以后她到了，打开门时看见她穿着干净的红色格子衬衣，带着眼镜，和平时一样带着文艺色彩的装束。
“怎么今天有时间来找我？”我开门，看着她走进来。
她像是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孩子一样，仔细的大量着我家里的一切。
“想找个人说话，就想到你了。”
我关上门，带着她到客厅里坐下。
“以前这里有一个茶色蜗牛的玩偶。”她指着桌上说。
“不记得了。”
她坐在沙发上，盯着我的脸，说：“你怎么了？”
“嗯？”
“看你几天没睡觉的样子，黑眼圈都有了，脸色也那么差。”
“没事的，只是昨晚熬夜了。”我扭过头。
她不说话，看见了桌上豫程拿来的CD，伸手拿起来，一张一张的翻着。
“后天就是豫程的生日了。”她说。
“嗯，我们什么时候去？”
“那天的这个时候我来找你，我们一起去。”
“好的。”
“你想好要买什么礼物给他了吗？”她问。
“没有，明天去街上看一看。”
“我也是，毕竟十八岁，见到他也不容易，一定要送他一个有意义的东西。”
“哦，听说他叫了很多人。”
“有不认识的吗？”
“肯定有吧。”
“夏云你会带你的朋友来吗？豫程说可以的。”
“没有打算过。”
“你不会孤僻到只和豫程在一起玩吧。”
“那到不至于，不过也没有值得带来的人……”说完以后，我才想到了雨轩。
“我想见一见你其他的朋友呢。”她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
她从包里拿出了一包蓝色壳子的烟。
“介意吗？”
我摇摇头，把烟灰缸放到她面前。
“记得你以前说不能接受吸烟的女生。”
“你除外吧。”
“因为我也很讨厌。”她带着开玩笑的口味说。
“因为你是很重要的人，我不会在意你的喜好和我有什么冲突。而且以你的性格，做出什么都不会让我惊讶的。”
我自己都不懂这个“很重要”的含义究竟是什么，这几句看似平淡的话语，带着过去的某种讽刺意味。
王悦婷聊着她在上海遇见的种种形形色色的人，和自己的生活，一直到下午我们叫了外卖，吃完才离开的。
傍晚，我一个人躺在卧室的床上听着平时从来没有听过的收音机节目，已经好久没有一个人坐在家里听收音机了，脑子里想的全是其他的事情，完全没有把耳机里主持人琐碎的声音听进去，循规蹈矩的重复着以前经常做的事，和画画一样，已经失去了兴趣。我在坚持什么呢？
我取下耳机。
拿出手机，选择了雨轩的号码，定睛看了三秒，拨了出去。
……
“喂，夏云。”
“雨轩？在做什么。”
“做作业，只差一点了。昨天麻烦你了。”
“没有。”说着，我从床上立起来。
“有没有好好休息？”
“还好了……那个，你后天有空没？”
“后天……下午有时间吧。什么事？“
“我好朋友过生日，我想带你一起去……”
“好啊。”
“如果你忙的话不用勉强。”
“没事的，累了几天了，刚好可以放松一下。男生还是女生？”
“男生，叫林豫程。去的还有其他要好的朋友，不过都是以前认识的人。”
“嗯。我也想见见你其他的朋友。”
“那后天下午你有空了，打电话来我接你。”
“好的，你明天中午出来陪我一下好吗？”
“嗯。”
“我要给一个很重要的人买礼物，顺带帮你朋友也买一个，你来陪我吧。”
“好的，那你明天出来的时候打电话给我。”
“嗯，那先这样。挂了。”
我挂掉了电话。
闭上眼，任凭黑色的暮霭无形间笼罩住整个房间，那幅《忧伤的夏》，定格住里某年某时某少年的轮廓，被时间残忍的抹去了。
五年前，在小学的毕业典礼上，我的画被选成了年度最佳作品，挂在了学校的长廊里。那是我第一次参加比赛，也是第一次在某事上得到了第一的成绩，甚至被人冠以天才的头衔，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无论是我的画，还是那个虚荣赞誉，都只是世人以及青春的误解的谎言罢了。
那时学校的传统，会在每年的毕业年级里选出毕业生最佳的画作，加上漂亮的画框，挂在学校教学楼的走廊上，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和第几届毕业的几班。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永远的挂在了上面。虽是比赛，但未必每年都会有能被学校选中的画，有些挂在上面的画，时间甚至和建校的历史不分伯仲。为什么只在毕业班里评选的原因也是如此，除了一个人，从来没有毕业班以外的小孩的画，进入过长廊。即使是毕业，班，能入围的画也少之又少。那些画的质量已早不是小学生能达到的水平了。有很多，已不知被放了多久，没有新的作品来把它替换。即便是这样的难度，仍然吸引着每一个学生目光，因为他们都想在毕业的时候把自己的名字和痕迹久久的留在学校里。
就是这样如丰碑一样的形式，成了学校里的传统。很多学生因此早早的开始学习画画，尽力想在毕业前把自己的作品放在漂亮的画框里，把自己的画和自己的名字挂在每一届学生都会过往的走廊上。而那一年却发生了奇迹。戏剧性的，同一届的学生里，竟然有两个的人画挂在了学校的走廊。一个是我，另一个是王悦婷。不同的是，干净墙壁上王悦婷的画上写的字，是全校唯一一幅和所有挂在走廊上的画上都不同。不是第几届六年某班的某某，而是——零五届四年一班，王悦婷。
她从小就被人们公认为的天才，无论是什么样的技巧都能在短时间里掌握到诀窍。何时开始，豫程我们三人成了好朋友，何时开始，因为她我开始学习了绘画……那时候我们三人每天都一起上学，一起回家，直到后来豫程的父母开始接送他，就只变成了王悦婷和我。四年级王悦婷参加了长廊的比赛，她作为第一个非毕业班身份的人提前把自己的画和名字留在了学校的长廊，引起了轩然大波，和一阵画画的潮流，那些人看到了希望，好像那长廊的梦想离自己也不是那么遥远，都妄想着像她一样在毕业前把画留在学校，最终现实让他们绝望了。因为嫉妒，大家开始疏远她。那时豫程也开始努力的学习画画，后面因为自考师范最终夭折了，只有我还坚持着。我从来没有在她的面前提起过画画，记忆里身边的人总是在我们背后叫着她‘天才’，与她谈论的话题也只是画画而已，一边羡慕的看着她。她在我心里的样子，多少也是比别人高的，但我们是朋友，所以从来没有在彼此间，谈到她忽然间就仿佛比别人高出一截的特长，她也根本不知道我在偷偷学习着画画。直到五年级的时候，我对她说。
“我要把你的画像，留在学校的长廊里。”
那时她惊讶的看着我，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后来我们约定，毕业时我们都参加那次比赛，画的内容，就是彼此。她说我们要用没有颜色的笔来勾勒出对方的样子，所以选择了素描。学校长廊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单调颜色的素描，所以能入选的，只可能是一幅。没有做到的人，就要答应对方一件无论怎样都要做到的事情。整个夏天，我都在家里练习着素描。那时而言，那不仅仅是和她的约定，我把它看成了我整个生命的意义。
夏天，到了六年级毕业的时候，我上交了那幅王悦婷的画像的素描，以她的名字来命名的。而她，却交了一张拙略的彩色四叶草的画像，最终被淘汰了。因为学校唯一一幅留在学校里的素描，那‘天才’的头衔也被人无形间转扣到了我的身上，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幅画根本就不是她真正的水准！
那一段时间里，她开始沉默，我也不理她。每天我们还是一起并着肩回家，路上不说任何的话。我没有问她，她也没有解释。挂在四楼的唯一一幅没有颜色的画，奇怪的留在了学校，写着我名字的王悦婷的肖像，这根本不是我的痕迹，而是她留在学校的痕迹，而且还是她拱手让给我的，多么讽刺的画。在一小段轻描淡写的回忆里，世界的颜色像死灰一样带着灭亡的颓废。
最后的记忆……临近考试的那个星期，和她回家的路上，下午的阳光已经如黑夜的前奏一样熏暗了暮霭，我们的脚步停在快要废弃了的铁轨前，身边传来阵阵悠长的警铃声，人们都停在护栏前，没有看到电影里飞驰而过从而挡住视线的火车，从眼前驶过的画面，而是一辆旧旧的，只有一节车厢的小火车缓慢的从眼前踉跄的爬过，不带任何浪漫的色彩，如同我们的年少。没有听到刺耳的火车轰鸣声，只有她的声音在耳边定格。
“夏云，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这是她最后留给我的记忆。我万万没有想到胜利者的那个要求，会从“我爱你”，变成“请别走”……她离开以后，寄来了那幅《忧伤的夏》。
这，才是约定里应该出现的画，这，才是名叫王悦婷的人才会有的作品。和我的那幅画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的画技。到现在来看，人们也绝对不会相信这样的画是出自一个六年级学生的手笔，远远超越了长久以来长廊里的任何一幅佳作。她似乎是在解释，那个约定她没有输，她先前已经在学校里留下画了，如果她交了这幅《忧伤的夏》，我的是不可能有希望的，学校的老师是不会吧两张相差甚大的素描同时放在学校走廊的。这个“第一”，是她让给我的。
那幅《忧伤的夏》……是毕业时她对我的讽刺。
我吃力的摇了摇头，从床上坐起来。王悦婷已经不画画了，我却还不知为了什么而坚持着，好像是捡着别人丢掉的梦想替那个人坚守着，我到底是因为什么而作画的？现在的我们，也只是陌生世界里形同陌路的某某，也许是因为从前相系的命运没有结果，也许是上天恶趣味的安排，如今我们又相遇了。可惜世界的空白，早已让我们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了……
今天的早晨，是自放假以来的第一天，在醒来打开窗时没看见柔媚的阳光，取而代之的是刺眼的线条。等我发觉时，已经中午了。
我混混沌沌的起床，刷牙，和从前一样习惯性的重复着有条理的循环。我打开音响，里面放着陈奕迅翻唱张学友的《遥远的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房间里安静的如同儿时爷爷奶奶退休后居住的地方，无所事事，又带着几分紧凑的惶恐。
不久之后接到了雨轩的电话，才想起来今天要陪她去买礼物的，应该是给她男朋友买的吧。我随手拿起一件T恤穿上，换好了衣服便出门了。
环城路边的公交车站台上已经密密麻麻的站了很多人，几辆车“刷”的一声从公路上驶来，在人群混乱的身影里，我看见雨轩穿着连衣裙从后面下来，盯着我走了过来。
“今天挺精神的，夏云。”她提着成熟的女士皮包，微笑的对我说。
“我们现在去哪？”
“去学府路那边买礼物，那里有条美食街，我们今天可以放松一下。”
“嗯。”
我们站在站台前等着公车，身边有打着电话的人，有中年妇女，有穿着校服狼狈样子的学生，在太阳光与站台倒映下的影子里站立着。
“等一下帮我挑一下哦”
“我不会挑礼物的。”我转过头对她说。
“没关系的，你喜欢的一定好。我们明天去和你朋友过生日吗？”
“嗯，下午的时候我来接你，大概四、五点。到时我会打电话给你。”
“他是什么样的人？”
“家里管的很严，成绩也特别好，人倒不是那种死板正经的人。和我从小时候就在一起玩了。”
“咦？你这么说我才发现，我的朋友你一个也不认识，你的朋友我也是一个也不认识，甚至都没有听你提起过。人和人的关系好像都是紧密分布着很多不同的中间人，我们的世界却只有我们两个而已。”
“好像是这样。”我想了想说，“要是我们吵架了都没人来调解。”
“我们不会吵架的。”她微笑。
这个时候，远处开来的公交车，车速开始变得缓慢。车站站着的人，不约而同的向车的方向看去，有人独自够着头，有人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她脸上带着笑意，没有注意到驶来的车。我扭头看去，正好是我们要等的车。
“要是我们分开了，都没人会知道我们曾经在一这样相处过。”她忽然说。
“干嘛说这种话。”我转过头看她。
人们一时间聚集到站台的尾部，她挽住我的手臂，轻轻拉了我一下，朝车门走去。
我们坐了四个站，在学府路下车。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遍布了整条街，那一条小巷，完全是为了年青人而建造的。精品店，格子铺，时尚的衣服和时尚的美食，排列的满满的。我们在拥挤的人群里逆行着，走到一家又一家玩偶店。
她双手拿起某个填充玩具，高高的举到我面前，看我没有表情，就立刻放下，然后拉着我去其他角落里挑选。
“你想好买什么礼物给你明天过生日的朋友了吗？”她一边仔细的看着中意的小装饰，一边对我说。
“我想去影像店买音乐CD给他。”
“这个怎么样？”她拿起一个精致木质音乐盒，“送给你的朋友。”
“其实你不用带礼物的。”
“不行，第一次见你的朋友，不能那么不礼貌。”她说着摇了摇那个音乐盒，放出钢琴版的《天空之城》，“就要它了吧。”
“好啊。”
“他会喜欢吧。”她看我。
“会的。”我笑。
就这样和雨轩在整条街的小店里穿梭，看着她没心没肺的笑，那么温暖，幸福的样子。最后我们到了街角的一家装潢很普通的店里停下。
“还是没有你觉得好的吗？”她沮丧的问。
“你自己选啊，我怎么知道你送的人喜欢什么。”
她微微皱起眉头，“我觉得你选的他一定会喜欢。”
“我觉得不会。”
“这个怎么样？”她拿起边上一只半透明颜色的笔筒。
我摇摇头，她便嘟着嘴放下了。
我到另一边的柜台前看，望见一只灰色的小龙猫玩偶，手上拿着一片荷叶顶着头。我拿下来，看着它。
“喜欢吗？”她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冒出这么一句。
“呆呆的。”
“像你一样。”她笑。
我正要把它放下，雨轩伸手把它夺过。
“就它了。”
“等一下，他肯定不会希望你送这个的。”
“会的。”她不理我，拿着龙猫往结账的地方走去了。
身穿着绿色围裙的女服务员，对她微笑。
“送人吗？”
“嗯。”
“用不用包起来。”
“不用了。”雨轩说。
“三十六块，谢谢光临。”
我走到雨轩旁边。
“怎么不用包起来？”
“我自己包。”她接过装着小龙猫的塑料袋，“夏云，你说该用什么颜色的包装？”
“我怎么清楚？”
“随便说一个。”
“送给你男朋友的话……用粉红色吧。”
“……好，就用粉红色。”
她还真是认真，收到礼物的那个人一定不会知道她这样用心的吧。有些幸福，理所当然接触的人是不会知道它的珍贵的。
第二天。
中午，一点。听见敲门声的我，正打开家门。看见雨轩带着文静的平光眼镜，穿着诱人的黑色短裙，站在我的门前微笑的画面。
她走进来，一个人坐到了客厅的沙发里。我到厨房里倒了一杯柠檬汁，放到她面前。
“不是说下午才有空的嘛。”
她双手拿起柠檬汁轻轻喝了一小口，“今天没有事情就先来了。”
“怎么不先打招呼？”坐到她旁边。
“给你个惊喜啊。”
我微笑。
“……前几天麻烦你了，天天陪我摆摊。”
“干嘛突然这么说。”
“这星期我就要帮他过生日啦，明天以后会很忙的，可能一段时间见不到你了。”
“哦，没事的。假期也要结束了，作业搞定了吧。”
“嗯，只差一点点了。”
“开学会更忙的吧……”我意味深长的看着天花板，“摆摊的时候叫我。”
“我对你太任性了，以后还是我自己去吧。你有时间的话再来陪我。”
“到时候再说吧。”
“对了，这周六的课我也不来了，先跟你说一声，怕你担心。顺便帮我跟老师请个假。”
“好的。”
“我们几点去？”
“其实几点都可以，等个人来了我们就出发了。无聊的话去我房间玩电脑。”
她起身，朝我的房间走去。
“我要看你的画。”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中国人说不得，是王悦婷。我走到窗前，看见楼下王悦婷站在楼下打电话的身影。
“喂。”
“喂，夏云。我到了。”
“看见了，上来吧。门开着。”
我挂掉电话。雨轩已经一个人走到我的房里了。我到门前打开门，然后到厨房里冲泡咖啡。
很快听见了开门的声音，她没看见我，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抬着咖啡走进来，看到客厅里没有人。王悦婷愣在我房间门口的背影。
我走过去，看见雨轩手里正拿着那幅《忧伤的夏》，和门口的王悦婷对视着。
“……你好。”王悦婷强挤一丝微笑，对雨轩说。
“你是夏云的朋友吧。”雨轩双手抱着画，对她无邪的微笑。
“对不起，小时候老是往夏云家乱跑，跟自己家似的，让你唐突了。”
“没有啦。”
王悦婷看着雨轩手里的画，像她走去。雨轩轻侧身体，看见她盯着画，便递给了她。王悦婷双手接过画，目不转睛的看着，手里微微颤抖了一下。
“……你也觉得不错吧？”
雨轩看看她，又看了看我。
“嗯。”
雨轩微笑，“你会画画吗？”
“不会。”王悦婷抬起头，把手上的画放到了桌上。
“还以为你也会画画呢，我是夏云绘画班里的同学，叫段雨轩。”她微笑的向她伸出手。
“我叫王悦婷。”
我看不下去了，对她们说：“来客厅里坐吧。”
下午，我们三个人一起到了豫程的家。豫程的父母都在，客厅里坐满了大人和豫程的朋友。和我们年纪相仿的人都站在一边聊着天，那些大人也各自在沙发上说着什么。
我们才进门，豫程微笑面孔停在了雨轩的脸上。
“这个是我绘画班里认识的同学，叫段雨轩。他是豫程。”我介绍。
豫程一笔带过脸上现出的惊讶，微笑的对雨轩说，“你好，我是林豫程。夏云经常跟我说起过你。”
胡说！我心里这样想。
“生日快乐！”雨轩微笑着把手上的礼物递给豫程。
“夏云你怎么让她带礼物了……谢谢，真不好意思。”
“是她自己要买的。”
这时豫程的妈妈喊了一声王悦婷的名字，然后笑着从客厅走来。
“阿姨好。”我们齐声说。
“王悦婷！长成大姑娘了。”豫程的妈妈过来拉住王悦婷的手，“好长时间没有见了，听豫程说你回来了，怎么不来玩？”
王悦婷只是笑着，没有回答。
“这次回来住几天？”
“下个星期就回去了。”王悦婷说。
“哦，是啊，要收假了，学习要紧。”
“夏云，你也是，住的那么近也不过来玩，每次都是豫程去你那里蹭，真不好意思。”豫程的妈妈看着我，“快进来，站着干嘛。”
我和豫程相视一笑，他补课那么紧，我有时间他未必会有啊。
“难得你们三儿在一起，快进来。”
我们跟着他妈妈走进客厅，里面嘈杂的要命，人们也不在乎，只是各自说着各自的话。见我们进来，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我们四人身上。
“这个是王悦婷，画画的天才。这个是夏云，我从小看着他们三个长大的，现在都长那么大了，以前小的时候还经常在家里乱窜呢！都不是外人……”豫程的妈妈对着沙发上的大人们介绍，他们微笑的点头，我们也一个一个的向他们问好。雨轩在后面盯着王悦婷的表情，豫程则偷偷的看着雨轩。
周围挤满了陌生的，却好像是相识过的人。豫程的生日里，含现了人与人之间的浮华的关系脉络。
到了下午五点的时候，我们一起下楼，到附近一家酒店吃饭。定两个大桌，一边是大人，一边是小孩。豫程忙前忙后的配合着母亲，和亲戚们寒暄着，一下又去和不同的朋友聊着天，三四个人做在一堆，亲近的人只认识身边的悦婷和雨轩。
王悦婷不说话，在一边喝着红酒。雨轩乖乖的坐在我旁边，很少吃东西。
她转过头，看见我在看她，于是夹起一片肉放到我的碗里。
“今晚爸爸回家早，所以我也得早点回去，夏云。”
“好的，差不多我们就回去。”
“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你走了太不礼貌了……”
“我来了！”豫程突然从后面出现，打断了谈话，重重拍了我一下，他脸上带着红晕，想必是被人灌酒了。
“生日快乐。”雨轩微笑着，轻轻抬了抬杯里的红酒，喝了一小口。
“生日快乐。”我也抬起杯子。
“夏云，你还没跟我好好介绍呢！还夹菜给他，我看见了！你们是什么关系？”
雨轩只是笑着，没有回答。
“怎么不吃东西？我的生日怎么能让夏云的朋友饿着。”豫程语无伦次的说。
“你这个排场根本不像是过生日，像结婚。吃完饭还有什么安排？”我说。
“去KTV。”
“豫程，今晚对不起了，我有事要早点回去，等下可能会提前走。”王悦婷在一边说。
豫程不说话，她走到王悦婷身旁，俯下身子和她说着什么。雨轩看我，我不说话。
吃完饭以后，天已经黑了。有人开始陆陆续续的离开，豫程下楼叫了三辆的士，载着我们到KTV。原则上来说，我是非常讨厌那地方的，因为讨厌喧嚣，讨厌混乱。一直以来我都不愿为了某人打破自己给自己框住的原则，这些习惯让人觉得不近人情，甚至有时我自己也这么想，和身边同龄的人总是有着某种隔阂，但我也会偶尔去习惯别人的生活。这么想，才发现了自己的自私。至少雨轩和豫程让我改变过很多。别人是难以进入我的世界的，但一旦进入了，我会比任何人都用心去对待的。我们四人坐在一张车上，看着窗外暮色里的流光，我层几时希望自己变成它的一部分，消失在人海里，不被发现，不被注意。
“她今天心情有点奇怪。”豫程小声的对着我的耳边说。雨轩装作没看见，扭过头看着窗外。
“看出来了。”我小声说。
“她可不是会把心情写在脸上的人。”
“人是会变的。”
“笨蛋！”看着窗外的雨轩突然转过脸说道。
我们是最先到KTV包房的，等后面的两张车到了，才一起走进事先订好的包房。同样也是大人们坐在一边，我们坐在另一边。后来又陆续来了些豫程的朋友，我在一边无所事事，大家开始分豫程带来的两个蛋糕，其中的一个是王悦婷订了叫人送过来的。唱完生日歌以后，他把蛋糕分成很多份，逐个分给我们。但他首先把第一块蛋糕分给我的时候，说实话我心里真的感动了。
“夏云，唱歌给我听。”雨轩突然说。
“我不会唱歌！”KTV很吵，我扯着嗓子说。
“你的声音明明那么好听！”
“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她说的话，问。
“我要听《安静》！”
黑乎乎的包房，看不清她的脸的轮廓。只听见身边人的唱歌的声音和嘈杂的谈话声。豫程正唱着张震岳的《爱之初体验》，雨轩趁机去顶歌。他唱到“想要买酒来浇忧愁，却懒懒不想出去走，想要来一包长寿烟，发现我未满十八岁。”时，豫程大吼一声，“老子今天满十八岁了！”全场欢呼起来。他大概就是为了这个才唱这首歌的吧，我笑。
雨轩点的《安静》到了，她把话筒递给我。我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唱歌。
只剩下钢琴陪我谈了一天
睡著的大提琴安静的旧旧的
我想你已表现的非常明白
我懂我也知道你没有舍不得
你说你也会难过我不相信
牵著你陪著我也只是曾经
希望他是真的比我还要爱你
我才会逼自己离开
你要我说多难堪我根本不想分开
为什么还要我用微笑来带过
我没有这种天份包容你也接受他
不用担心的太多我会一直好好过
你已经远远离开我也会慢慢走开
为什么我连分开都迁就著你
我真的没有天份安静的没这么快
我会学著放弃你是因为我太爱你
唱到最后那一句的时候，“我会学着放弃你，是因为……”，她用叉子叉住一块蛋糕，喂到我嘴里。
“哈哈……”她像小孩子一样笑。
“……”
“我满意了。夏云，我们回家吧。”
我转头看一边的王悦婷，她竟然哭了。只是一个人低着头，插着眼泪，没有人发现。我正要过去，看见豫程已经走到她身旁了。他们说了些什么，然后王悦婷便跟我们告别，一个人离开了。
黑暗里我手机的屏幕发出刺眼的光，雨轩够着头，看着我的手机。
祝你幸福，夏云。
我愣愣的看着，是王悦婷发来的。
“她喜欢你。”雨轩说。
“不可能。”
“你这个笨蛋，从她看我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
“是因为她感觉现在有人替代了她的位置吧。”
“今天我也要早走的，怎么办，夏云？”
“你说你不要我了。”
“……然后呢？”她微微皱起眉头。
“然后我就哭，哭了我们就能走了。”
“哈哈。”她开心的笑着，顺势靠在我的身上，“笨蛋。”
这样我和豫程说了一声，送雨轩回家了。
我和雨轩走出包房，夜已经很黑了。走出TKV以后，世界霎时一片安静，和里面如同两个不同的世界。
后门停车的小道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雨轩一个人走在前面，摇摇晃晃的哼着歌。
“你刚才唱的歌真难听。”她突然说。
“我就说我不会唱歌的嘛。”
“猪哼哼，哈哈……”
我们不说话了，安静的走到街道对面，她走在我前面三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下，转过身。
“夏云，什么喜欢我？”
我被她的话震住，“谁喜欢你了？”
“骗人！”她走近。
“没有。”
“不喜欢我，干嘛对我那么好？”
“那我不对你好了。”
“明明就喜欢，干嘛不承认？”
“……不喜欢。”
“说，你喜欢我。”
“不说……”
她走近我，双手背在身后。轻轻的踮起脚尖，吻住我的脸。
我整个人僵在原地。
“……夏云是聪明人，不要承认。承认了……我们会被对方深深伤害的。”她小声在我耳边说。
两个星期后，就开学了。作业也已经做完，很多事情也在假期里恢复了平静，但是面对将要来临的新学年，我真有些手足无措。
就是这样的生活，一旦稍微放下了什么，一旦稍微停下了步调，便不敢抬头，再去面对明天，不敢继续前进。周六，雨轩没有来上课，我一个人从学校里出来，无所事事的在护城河边漫步。一下子忙的水泄不通，一下子闲的什么也不做，年少的日子就这样，因为我们无法预见未来将要面对的事，所以永远也不会提前做防备，只等它出现时，才亡羊补牢般用尽全力去解决。
我回到家，在午后阳光照射的窗前，拿着画笔，慢慢的图画着眼前伴着阳光照射的窗户。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停止。我胡思乱想，如若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成立的，那如果人们能回到从前的话，如果能改变某些事的话，那自己还是自己吗？你和你错过的人还是你们吗？人生的画纸，如果能像我手中的白纸一样可以肆意的进行临摹，涂改，伪造出那个人都满意的线条，和想要的结果。那，人生就变成没有生命的东西了。正因为把握不了未来，才会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只有孩子，才会分不清现实与幻想。”
我记得小时候，王悦婷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临走时的那天，豫程去送她了，我没有去。虽然不愿承认，那之后的好几次，我都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天，拼命的奔跑，往她离开的车站那里奔跑，想大声的对她喊出自己想说的很多话，想要她跟我逃，不要离开。几次被这样剧本，不同场景和节奏的梦惊醒过，然后又若无其事的继续现实里的生活。人就是这样，才离开的时候没有多少的感觉，离开一段时间了，才突然在某个场景的某个时候想起，以前和那个人做过怎样的事情，是怎样的开心，自己突然就在内心偷偷的窃笑。笑过之后，抬头看身边的人，才发现已经不是他了。人总是容易健忘，总是在失却才懂得哪一件事，那一个人对你来说的意义，可怕的不是习惯了某人，可怕的是健忘后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因为某人留下过怎样的习惯。这个世界所有人都明白却又无法改变的恶性，拥有的永远都是不值钱的，拥有过又丢失的才是珍贵的。
晚上，十点。
我一个人坐在电脑前，黑暗的房间里充斥着寂寞的味道。时不时的打开手机，以为有人会发短信过来。
半小时后，雨轩来了电话，说在我家楼下。
我从昏暗的楼上走下，楼道的光线幽暗，把一层层的阶梯映得有些狭窄。她穿着黑色的小礼服，脸上还画了淡淡的妆，闭着眼，低头靠在一楼的过道边。听见我的声音，才冷冷的抬起头，对我强挤出一丝笑容。
上楼走到我家，她身体重重的摔到沙发上。
“好累——。”她闭上眼，“本想回家休息的，不知不觉就走到你家了。”
“想喝点什么吗？”我问。
“不用。夏云把灯光了，我想看你家窗外的夜景。”
我把客厅的灯关上。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侧着头看着窗外。
“你……喝酒了？”
“嗯。”
“不是说好不喝的嘛。”
“对不起。”
“……”我不说话，做到沙发上。
“……段雨轩可不是你看到的乖女孩。”她冷冷的一笑，看着窗外浅薄泻进的阑珊灯火。我听不懂她说的话，只是看着她，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不说话，看着她。
“第一次在车站见你的时候，好像是已经认识了很久的人，却不得是在哪里见过。也许我们在这城市里无意识擦肩了无数次，但是都没有回头。恰巧的我们停在一个车站里等车，我对你说话了。如果不是画画，也许也会在以后轻描淡写的记忆里把对方忘掉。这种事情，人生里多的数都数不清楚。”
“嗯。”
“小的时候，我身边就没有朋友。我宁可相信一个想和我睡的男人，也不愿相信身边的女生。她们把我当做工具来用，因为我很有钱，可以买东西给她们，因为我长的漂亮，可以去钓她们喜欢的男生。我当做好朋友的人，最后都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背叛我，诋毁我。有的在外面做的不好的事情，被发现后说是我指使的。有的人的男朋友莫名其妙喜欢上我，她们就骂我狐狸精，然后把我的名誉贬低的一文不值。”她的语气平稳的让人害怕，听不到一丝的波动。那种说话的口吻，是我从来没听她说过的。
“……你知道吗夏云，被当成利用的工具，可不只是从朋友那里，而是从我出生，就被已经注定的和我脱不开关系的人使用。我妈妈很爱我的爸爸，因为这样，也同时很恨他。我还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告诉我……对一个还不懂事的孩子说爸爸的肮脏，大人世界的黑暗。她告诉我爸爸所有无耻的事情，在外面找小三，还带着我一起去找外面的爸爸。一般的大人为了自己的孩子，多半应该会是隐瞒的吧。她要我恨她，她要我什么都装作不知道，等我长大以后，爸爸才知道自己的女儿有多恨自己，这就是对他最大的报复。”
“……”
外面的灯光和月光更加清晰，照在她的侧脸上，眼神是像死人般的，没有颜色的空洞。我面无表情，失落的望着她。
“他们以前吵着离婚，我对他们说，要是他们离婚了，我就离开这个家。那个时候我才十二岁，现在听着这样的话是不是很幼稚？可我是认真的，我比谁都要清楚，即便是离开了他们我也能一样生存。我的社交超乎你的想象，只要我想，我立马就可以找到工作和住处……只是我不愿去找，我本来就欠了那人很多的男人……你说他们算什么父母！是你给了我生命，凭什么就把我当成你们不负责的玩具，你生我的时候经过我的同意了没有？！我就不想来到这个肮脏的世界，来到这个世界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既然因为你们的一时痛快把我带来了，那你就该对我负责才是，凭什么什么都没有做到就要我时时刻刻对身为父母的你们负责！现在的你们累了，倦了，可以轻轻松松为了各自的幸福放弃孩子的幸福，说好就好，说离就离，当初干嘛要在婚礼上信誓旦旦的承诺彼此的余生！干嘛要把我生下来……干嘛要把我变成你们谎言般爱情的牺牲品……”
她捂住嘴唇，眼泪一滴一滴强忍着从眼睛里流了出来，呜咽着。
“你喝醉了，雨轩。”
“……你……你……你听烦了吧……”
“……没有。”
“我……我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么完美的人……”
她哭着，我拿过桌上的纸，给她擦眼泪。
“妈妈从小就告诉我男人有多么坏，多么可恶。但是比起朋友，我却更相信这几年来身边的男人。除了那些人，我的生活几乎是一片空白。我总是在人群里忍着眼泪，不让别人看见我的可悲……一开始，那些说着要做哥哥，或者朋友的人，一切在身边的男生，到最后都会来追我，或者短短的在一起过，然后不再有任何交集。我好过的每一个男生我妈妈都知道，你相信吗？她高兴有男生会买东西给我，有的还为了讨好她在家里帮忙做家务……在初中就有纯情幼稚的小孩会送东西来家里……”
她边哭着，说到这里却忍不住一口笑了出来，一边流着泪。
“她自豪自己那么小的女儿能去欺骗男生，至少以后也不会被男生给骗，她甚至还会问我这些男生的家世。爸爸很少回家，但对我的教育却是极其严厉的，眼睛里容不得一点的沙子。这些事情，她都帮我瞒着爸爸。甚至现在爸爸的眼睛里，我都还是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孩子而已，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的是他。那时候身边和我在一起的男生，也只是为了满足我的虚荣心而已，越是其他女生眼睛里的王子，我越是能把他们吸引，最后再轻松的把他们甩掉，身边的女生也就越发的嫉妒，越发的恨我。学校里的女生永远都不会冷漠三种男生，一种是有钱的，一种是长得帅的，另一种是在学校里很吃得开的小混混。而我就在这些人里不断替换，因为自己早早就在酒吧里和着那些‘哥哥’相处了，没有人敢对我不满，恨了，也只是进而远之，即便是这样也还会有为了得到什么利益的人，整天和我在一起，装作是好朋友样子的女人，明知道是这样的，我却还会慢慢的完全相信了那些人。你能想象那些每天对着你微笑和你在一起的人，其实内心恨不得想吃你肉的那种感觉吗？夏云。只要一有机会，定会在后面捅你一刀，然后嚷着为你打抱不平要去抓凶手的人。”
我看着雨轩的眼睛，不敢相信她嘴里说出来的话。
“就这样，我颓废了好长一段时间。那时候的我跟刺猬一样，只要是靠近我的人，一点会被刺伤。直到遇见了一个人。他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真正的喜欢。说了你不会信的，他家里很有钱，人长的也非常帅，是个不得了小混混，性格却很温柔——他就这样完美，和脑残的言情小说里那些男主人一样……也许那种年纪，女生眼睛里的白马王子都是一个款式的。一开始，是因为他能让我风光，我才和他在一起的。后来他做了很多事，让我真的感动了，因为他家是烟草公司的，很有钱，送给我妈妈的礼物也不是那些小孩子能买得起的，所以他也是我妈妈最喜欢的男生。就算是我喜欢他，但是我还是不会认真的去对一个人好，我依然像对以前的任何一个男生一样的对他，欺骗他，虽然忍了很久，不过最终他还是和我分开了……我开始第一次觉得烦躁，疯狂的换了一个又一个男朋友。那时换人换尾戒，是我的原则，凡是想追我的男生也都会准备好尾戒送给我，只要我带上了，就证明我接受他了。从他离开的一个月，我积攒的尾戒已经转满了一小盒，名声也是那个时候低到没有人再赶接近我了。”
她抬起手，我看见了她手上的尾戒，是一只小蛇缠在手指上的图案，蛇形尾戒。
“现在，我想要好好的对一个人，我现在的男朋友，是那时候唯一敢接近我的人……妈妈也很喜欢他，他懂得怎么让妈妈高兴……”
“……”
“今天他的生日，我叫了很多人。一切都是我一个人安排的。TKV的王子包房，五百二十个人的签名，前些天我厚着脸皮去街上收集的。水晶之恋的果冻，还有我DIY自己做的小房子，上面写着‘唯爱小屋’。本来蛋糕是带不进去的，最后我打电话给他们经理才同意我们把蛋糕带进包房。我和一个女生好朋友，费了很大的力气吹了三十多个气球放在里面，还有玫瑰花瓣，我真的好感谢她，打心眼里的感谢。最后他的朋友把那些气球全部都踩炸了那种声音我非常讨厌……而他只是高兴而已，看不到任何感动。”
我看着她。
“晚上我们单独去了订好的咖啡店里的一个位置，没想店里的那个人那么好，竟然还为我留着……下次我带你去那一家店吧。”
“嗯。”
“……你会讨厌我吗？夏云。”
“不会。”
“我知道你恨这样的人，但我们却能这样的相处，我感觉我在欺骗你，我不想骗你……”
“我了解现在的你就够了，你的过去，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说，“明晚要摆摊的吧？”
“……嗯。”
“早上我送早点来给你吃。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好……我自己回去把，我想一个人走走。”
她起身，我送她到楼下。她转过身面对着我。
“你先回去吧……今天谢谢你。”
“你路上小心点。”
“嗯。”
“到家了发个短信给我。”
我说。
早晨的一缕阳光从窗外照进房间，我从厨房里走出来。才发现桌上放了一叠钱，爸爸昨天回来过，大概是我去上课的时候。他这几天回来的怎么那么平凡？钱也比平时多了很多，除了下个星期一开学要交的一千多块学费以外，还多放了几百块钱。从钱的数目来看，他大概去出差了，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吧。
除了钱以外，没有任何痕迹证明他来过。其实我早就想好了，纵然爸爸这样考虑我平时会有的花费，给的钱也很多。我却是很节省的人，上绘画课的钱都是我平时零花钱里剩下的。自己手上的钱还是可观的，幸好我有存钱的习惯，其实我早暗自想好，要是雨轩最后还是来不及，我可以用我的钱来支持一段时间，大不了最后跟爸爸要，这个课程的费用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拿着厨房里刚做好的早餐，看看时间正好。向雨轩家走去。
外面的人很少，城市也似刚刚睡醒的小孩一样安慰，酝酿着将要炎热的午后，拥挤街道的人来人往。很快到了她的家，这个假期不知道往这里跑了多少次，楼道都变得那么熟悉。我走下楼，没有打电话给她，轻轻敲了敲门。
我听见脚步声，低头确认了手上的饭盒，还很热。
门很快的打开，在三分之一的位置迅速停下。开门的不是雨轩，而是一个和头发没有整理，穿着拖鞋和我年纪相仿的男生，正诧异的盯着我的脸。
我们相视，没有说话。
“……你找谁？”好不容易，他开口。
“段雨轩在吗？”
他的视线定格了大约三秒，然后懒散的转身向屋里走去，喊了一声雨轩的名字，然后站在门内的我视线的范围里，看着我在的方向。
雨轩穿着睡衣和拖鞋，头发才洗过湿着没有吹干，从房间里跑出来，看见我，脸色瞬间煞白，快步朝门外走来，那人在身后看着。她走出门，重重的把门关上，低垂着长发，背靠住门壁。
“夏云。”
“……男朋友？”
“嗯……”
我双手拿起饭盒，递给她。
“……早点。”
她伸手接过，“……谢谢。”
“……”
“我走了。”
“……以后不用来陪我卖东西了。”她地下头。
我转身走下楼，好像踏出的每一步都震进了心。
“笨蛋！”
我停在一层楼下，转身。看见她站楼梯边，倾斜着身体，单手扶着楼梯边的扶手，焦虑的看我。
我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乏味，彷徨，死撑，迷惘……
离开学，还有五天的时间。作业已经提前做完了，我无所事事的坐在公车上，看着夜里一闪而过，同样的窗口不断变化的不同的陌生人，窗子的玻璃上倒映着自己疲倦的眼神，我又回到了从前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无法自拔。
我从前沉浸在从车上看到的走过的路人，觉得自己和他们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沉浸在大人们冷冷诉说着自己悲情又肮脏的故事声里，觉得自己离他们那样遥远，沉浸在素描里，看着自己笔下证明着自己活在世上的黑色碳痕。一刹那失去了画画的灵感，没有了听音乐的心情，没有了听收音机的习惯……应该说比以前一个人的时候还要糟糕，我的世界被打乱的没有头绪。那种一无所有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画纸上，清晨的阳光里，牙刷上，手机的键盘上，披头士的CD上，悲伤这种东西附着了一切，无所不在。雨轩假期开始赚钱，是为了先帮男朋友过生日，后来才是因为艺校的考试，他把她放在了第一位，甚至梦想，自己再辛苦也没有关系，纵然那人无动于衷，也是自己的至爱。为什么那么傻呢？为什么会爱上那种人……
我们都是说着大人话，做着孩子事的傻瓜。
我从车上走下，这里的路段和平时的时候一样冷清，是即将被开发商拆掉的小区。与先前经过的繁华地段相比，没有拥挤的人群和商店，连街边的路灯也都为之黯淡。我低着头，像过街老鼠一样穿过路灯，走在黑暗里。站到了雨轩摆摊的对面，一张面包车挡在我面前。
昨晚的生意不太好，好像根本没有卖出过东西，烧烤店的客人们大概已经对手链失去兴趣了吧。她还是照常到十一点以后才回家，一个人费力的提着东西，走在没有人的街道上。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上前帮她提东西，最后还是没有过去。那男生每天都会来陪她，只是一小会便自己离开了，今天也是，他吃了一点烧烤后，就高兴的吻了她以后便走开了。
街道上没有路人，除了在烧烤店里吃东西的中年人和几个年青人以外，没有人在这里。想起她说过，她一个人在的时候，看见同龄的人来看东西，还是会感觉害羞，怕听见问关于她的事情的人，我在她身边她就不会害怕了，至少让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充电式的台灯散着冷光，雨轩一个人低着头，认真编着手链。她头发没有扎起，和平常一样自然的垂下，偶尔挽一挽长发。半小时后她小跑进烧烤店，在一个成年男子面前蹲下，双手那着手链在他的手腕上比了一下大小，应该是要接活口了。以前这种活都是我去做的。
她又跑回去，用打火机轻轻烧了一下线，用打火机的尾部把线压平，火星也熄灭。最后再次跑进店里，帮客人戴上手链。她回到小桌前，抬起头向四周望了望，根本没有人。我闪过车的窗子，背对着车，在她看不见的范围。
几分钟后我在小心的看她，她正拿着手机，应该是看时间吧。看了好一会儿又关上了。
晚上的天气很冷，我躲在后面很久，只敢透过停在面前的车窗里看她。这时我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是雨轩……
我看她，她在对面低着头。
好一会儿，我接起。
“……喂。”
“……喂，夏云。”
“嗯。”
“在做什么？”她问。
我心跳加快，她不会已经看见我了吧。
“……什么也没做。”
她犹豫了一下，问：“最近好吗？”
“嗯，你呢？”
“还好……”
“……”
“……”
一阵冷风刷一声疾驰而过。
“……你在外面？”
“在家门口买咖啡。”我说。
“哦。”
“你在摆摊吗？”
“……没有，回到家门口了。”她说。
“……”我低下头，“生意不好吗？”
“好的，不用担心。”
我不知道说什么，她不说话。我们沉默了好久。
“嗯……什么时候有空，来找我拿一下你的饭盒。”
“嗯。”
“不早了，早点休息。”
“你也是。”
“……再见。”
“再见……”
我等着她挂电话，她没有挂断，仍是在通话中。几秒以后我刚开口，听见电话里传来了嘟嘟……的声音。
手机震动的声音从画桌上阵阵传来，把桌面也带的颤动起来。
我接起。
“喂，夏云吗？”
“你是……”
“何老师。”
我惊讶，“您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你们来学校不是填了号码嘛。”他在电话那头，明显的打了个哈欠。
“有什么事吗？老师。”
“你明天带着点名册来学校一趟，我九点钟下课，就在你们上课的教室。”
“好的。”
“明天见。”
他挂掉电话。
第二天，我早早的到了学校。
我站在教室门口的走道上，听着何老师轻松的声音。直到下课的铃声响起，教室里一瞬间变的嘈杂，学生们陆陆续续从教室里走出来，有点回头看看我，然后走开了。教室里的人走光了，我才一个人走进教室。看见他和以往的样子一样，独坐在讲台上，点起一支香烟，一幅什么也都无所谓的样子。
“来啦。”他转过头看着我，微微一笑。
“嗯。”
“有几个学生退学了，把他们的名字划掉。”他从讲台上轻轻跳下，接过我手里的点名册，在课桌上铺开，放了支钢笔在中间。
我拿起笔。
“有几个人？”我问。
“六个。”
“这么多？”我惊讶的抬起头。
他随意的吐出一口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才是开始。等你们高三开学，很多人最后都会下定决心高考的，每年都一样。”
“……哪几个？”
“李云霞，孙诗磊，何……”
他说一个人，我就在那个人的名字上划上一横，把他们的名字抹掉。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好像那些人的生命都抹去的残酷。
“段……”
“段雨轩会来的！”我说。
他惊讶的看了我几秒，然后微笑，“我是问她最近怎么样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
“你喜欢那个女生吧？”
我低下头。
“……”
“她知道吗？”
“……她有男朋友的。”
“哈哈，我还真羡慕你们这个年纪。把她抢回来嘛，你们很配的。”
听他说的话，我内心真有心愤恨，这怎么会是值得高兴的事。
“事情没那么简单。”
“事情本来就这么简单，是你们老把事情想复杂了。”
“……雨轩不是那种乖学生。”
“怎么说呢？”他看我。
“总之她的生活很复杂，我感觉她也不喜欢她现在的生活……但是那种生活又是脱不开的，陪伴了她很久的某种依靠。”
“你说她的生活复杂，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你准备怎么样呢？”
“……我想带她走。”
“带她走？”他饶有兴味的看着我。
“我想带她离开她身边的那些人。”
“你很自私呀，有些时候你的要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别人可不会觉得你是为她好……不过雨轩和你倒不一定，你可以去试试，不过记住，适可而止。不然局面会很难看。”
“……每次跟你聊天，心情都会好很多。”
“哈哈，是吗？不过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
他的眼睛一下变得严肃，盯着我的眼睛。
“我说如果，如果段雨轩放弃了考艺校，你还会坚持吗？”
我看着他。
“……会的。”
他看了我几秒，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这里真的适合你。”
“也适合她的。”
“……其实，这方面你们不一样。”
“什么意思？”
“……没什么。”他想着什么，把烟灭掉，“今天就到这里了，回去吧，夏云。”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明天见，老师。”
他没看我，伸出手在空中挥了挥。
深夜。
雨轩带着嘶吼的哭声从手机里传来。
“滚开，滚开！”
她的身边，听出来站着很多人，对着她说着什么。她对着他们吼了这样的声音。
“夏云……夏云。”
她哭着，在电话那边叫着我的名字，完全没有理会我的话。
“怎么了？雨轩，你在哪里？”我问。
“夏云……”
她悲伤欲绝的哭着，叫着我的名字，什么也不说。周围嘈杂的人的声音，说着听不清的话。
“你在哪里？”
“……夏云。”
“你在哪里？我过来。”我焦急的说。
“……我……我在家楼下。”
我挂掉电话，冲出家门。我往雨轩家奔跑过去，黑夜里穿过斑驳的灯光和人群，经过我们以前摆摊的没人的小街。
我停在她家小区的花园了，看见了一群人围着花园的中央，她坐在里面，双手捂着脸，哭着。身边做了一个混混摸样的女生，小声的对着她说着什么。她男朋友也在，站在一边，看着冲动的样子，听着旁边的人说话。
我直径走过去，那些人停住，把视线移向我。
我走到雨轩的旁边，俯下身。
那些人看着我。
“怎么了，雨轩？”
她抬起头，看见我，眼泪加速的流下。
“怎么了雨轩？”
“……夏云……你怎么来了？”
“……”
“回去。”
“什么？”
“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
这时，其中的一个人走过来，一把按住我的肩。
“你和段雨轩是什么关系？”
我回过头。
“……”
“给我放开他！”雨轩大吼一声。
那个人吓得放开手，退了一步。
她回头看我，表情变得软弱下来。
“……Tiramisù。”
……
（五）追梦人
——生锈的长矛，敌不过巨人的风车。
提拉米苏……记住我。
最终，我离开了那天雨轩在的地方。房子里的窗帘是合上的，已经被蜂拥而至的阳光，照的像是一层光壁。
手机的震动声在房间里不知道独奏了多久，我伸手把它接起来。
“……”
是王悦婷。
“夏云？在做什么。”
“……有事吗？”
“……今天有空吗？”
“没有。”
“……明天早上，我就回上海了。”
……
中国的西式咖啡厅，里面放着让人骨头发软的爵士乐，室内的颜色黑暗无光。我用手杵着头，看着旁边无人的黑色小沙发。服务员彬彬有礼的的端上两杯咖啡，说了一声慢用，然后转身离开了。
王悦婷坐在对面，微微低着头。
“豫程呢？”我问。
“……刚才已经跟他告别了。”
“什么意思？”
“有些话我不想让别人听见。”
“……哦。”
我无力的喝了一口咖啡，香气弥散开。
“明天就走吗？”
“嗯，明早九点的飞机。”
“行李都准备好了吗？”我说的这些话，是多么勉强。
“好了。”她抬头看天花板，露出让人看着难过的微笑，“这次回来，都没有跟你们好好说话。”
我轻轻一笑，下一次见的时候，等我们长大，就把从前的事什么都忘了吧。或者，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走在陌生的城市，行同陌路的大人。
“回去上海以后，有什么打算？”
“考了设计师，然后就出国。你呢，夏云？”
“不知道呢。”我挤出一丝笑意。
“也许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也说不定。”
“嗯。”
“……以后豫程我们三个，会在忙碌的生活里把对方给忘了，然后谁也不记得。”她说。
“那你有遗憾吗？”
“有。”
“什么？”
“约定。”
“……”
学校里最有名的传统，是高年级教学楼四楼上的画廊。每年都会举行一次的绘画比赛，选出很专业的作品，加上漂亮的相框，作者的名字，作为某年某届某班的某某，永远挂在那个画廊上，有的画纸都已经泛黄，写着九几年学生的名字，带着让人说不清的怀旧和历史感。所有的人，都想要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学校而开始画画。我们之前，已经有四年没有人把画挂上去了，而王悦婷却作为唯一一个四年级的学生，把自己的画挂上了画廊。
像神话一样，是一般学生朝思暮想却不可触及的。我和王悦婷唯一的约定，就是把对方的素描画像挂上去，用没有颜色的笔，画出对方的灵魂。可在毕业前，她只交了一幅根本不是她画的四叶草，而我画的她的画像，勉强的成功了，作为画廊唯一一幅素描画，留在了学校。
“你还记得小学的时候，我们那个画廊的约定吗？”她认真的看着我。
“不记得了。”我撒谎。
她低下头。
“对不起，那时我没有遵守约定。没有把那幅《忧伤的夏》交上去。”
“因为你知道，如果你交了，我的一定不可能被选上吧。”
“某种程度上，是的。我知道。”
“那我该谢谢你，把那个大家都想得到的画廊神话让给了我。”
“……”
“你想告诉我，那个约定你没有输，对吧？”
“夏云……”
“什么？“
“……你为这个生气吗？”
我没有看她，不想再把这个谈话继续下去。
“你是为我才画画的，对吧？”她小声的说。
“……开始是。”
“很累，对不对？”
“……”
“而我，是为所有人而画画的。”说着，她的眼睛变得通红，“也许你愤恨现在的我放弃了画画，所有人都是，和你一样。可却从来没有人听过我的感受，我从来就没喜欢过画画，要说我唯一对画画有过高兴的，是你那时候的你，作为我最好的朋友，因为我而开始画画……从生下来，就被人叫着天才，天才的，你知道是什么感受吗？风光都是表面的，大家对我都不敢亲近，和我相处，嘴上都只会夸着我会画画，问着关于画画的问题，仿佛我的生存的意义就是为了画画。大家都只因为画画这个理由才和我相处，家长，老师们，同学，都虚伪的向别人夸耀着，却从来没有看见除了画画以外，我身上的其他东西。我在别人眼中的定义，永远都只是一个会画画的人而已。特别是四年级把自己的画挂上画廊之后，我每天面对的都是虚假的奉承，和别人嫉妒的眼光。那时的我，和你一样孤独，无助。”
“……”
“你没有发现，我们都是孤独的人，所以我们被彼此的孤独吸引了。你和豫程是唯一的，跟我在一起从来没有提过画画的人，你们是唯一的和我相处不是因为我会画画这个理由而和我相处的，和你们在一起，我没有被别人看得高高在上的那种距离感，我们就和平常的孩子一样相处，打闹，你知道吗，这种常人的平凡，却是我最向往的幸福。当我已经决定了不再画画的时候，你突然对我说‘我要把你的画像挂在学校的画廊’，真的，我一辈子，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说的话。我答应你，也要把你的画像挂在那里，我又提起了画笔。可是临近比赛的时候，我知道了自己毕业后，就要离开这个城市，到另一个地方上中学。那段时间我开始不说话，我好怕，好怕眼前的你一眨眼就消失，好怕我回到没有遇见你之前一样孤独……”
她哭了，没有出声，只是眼泪一直从眼睛里流出，我看见她试图控制自己，尽管脸上还带着一丝的笑容，眼泪却止不住的向下流着。
“《忧伤的夏》……是我最后画的一幅画，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碰过画笔。”
“是因为你知道我非常在意那个比赛，你上交了那幅画，我就一定会输。既然你之前已经让自己的画挂上去了，也不在乎挂上第二幅，于是把这个约定的胜利给了我。你回寄给我，也只是想说，自己没有输吧。”我说。
她哽咽着，边流着泪，边闭着眼痛苦的摇头。
“比起把画留在画廊……我更愿意它在你身边啊！”她哭着，带着哀求的解释，“宁可破坏约定……宁可被你误会……什么画廊殊荣，什么母校的痕迹，我想要留下的‘痕迹’只在你那里。那幅画本来就是为你画的！”
我睁大了双眼。
她双手捂住脸，只看见泪水从手指间渗出。
第二天深夜，我把自己关在房间。
“喂，豫程吗？”我拿着手机，说。
“嗯，夏云。什么事？”
“帮我个忙。”
“说嘛，干嘛那么拘谨。”他在电话那边笑着。
“有点不光彩，但非你不能帮我。”我说。
“你先说。”
“你弟弟和我们小学是一个学校吧？”
“嗯。”
“听着……”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压低声音，对豫程说了二十分钟，他没有打断我说话，直到我说完。他在那边惊讶的说。
“什么？这样不好吧。”
“这个忙一定要帮。”
“要是那边不像你想的那样怎么办？”
“不会，我早就摸清那儿的规律了。”
“要是暴露……”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弟弟不说，谁都不会知道。”
“……好吧。这个事情的利害关系最终也是他，他不会说的。”
“那就这么办了。”
“等下，你什么时候把画给我？”
“明天。”我说。
“明天？你时间够用吗？”
“够了——以我现在的画技。”
“好吧……我去和他商量一下。明天等你电话。”
“那就这样。”
我挂掉电话。
作为男生，想哭是很丢脸的事情。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伤心到想哭的片段，即便是五年前王悦婷的离开。昨天，我们都没有去送她。没有完成那个约定的，也许是我才对。我把那个殊荣看的太过重要，完全忽视了自己真正想要得到的认可和快乐，其实就近在她身上。我竟然那么努力的，无视近在眼前的珍贵，去纠结那遥不可及的荣耀。而她的目光，却只一直停在我身上而已。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莫名其妙的惶恐。
人们总是能在别人的故事里找到自己从前的某种痕迹，所以上帝安排人成长的方式都是一种形式的，没有任何新意。我多想流泪，却怎么也流不出来。
那些看遍花开花落，说自己宠辱不惊的人，那些阅过云卷云舒，便说自己去留无意的人，才不是什么大彻大悟，而是心已成灰的沉默。
我没有力气再去想什么，太用心才什么也看不明白。手机突然间响起。
“喂？”
“夏云，是我……”
是雨轩。我沉默了一下。
“雨轩？什么事。”
“有空吗？”
“……嗯。”
“我在楼下小超市，你来一下吧。”
“好的。”
我挂掉电话。
从那天以后，我和雨轩已经三天没有联系了。今天是她第一次突然打电话过来。
天已经黑了，我还是走出了家门。
一个人走在北边的街道上，不知过了多久，在熟悉的街道边的超市门口，看见雨轩一个人坐在那里，里面正放着陈奕迅的《明年今日》。
我走到她身边坐下。
她手里抱着一个袋子，对我微笑。
“今天没去摆摊吗？”我看着街边走过的路人，说。
“嗯。”她用力的回答了一声。
“……”
“你的饭盒。”
她不看我，脸上带着笑，把袋子给我。
“谢谢。”
“不开心？”她问。
“没有。”
“看你脸色不好。”
“有点头疼。”我说。
“病了？加衣服。”
“嗯。”
“……最近好吗？”
“还好，你呢？”
还好……人无奈的时候经常这么说。
“还可以。”她说。
“……”
“……”
“……我以后不去摆摊了。”
“为什么？”
“我不考艺校了……”
“什么？”
她不说话，我看她的脸。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人总是要长大的，不能总任着自己的性子做事情。”
“……是父母的反对吗？”
“不，是我自己想通的。夏云我和相反，你嘴上犹豫不决，其实你心里早就做好决定了吧。画画以后能干什么呢？连自己都养不活吧，结局怎么都是输，我不想赌上太多的东西，社会就是这个样子。对不起，我放弃了。”
“因为钱吗？钱我有的，我们可以继续上课的……”
她摇了摇头，“别说了，我已经决定了。对不起，骗了你。”
我不相信这是她说的话，惊讶的看着她的脸。
“夏云，我劝你……”
“你今天叫我来，就为了说这个？”
“……”
我们坐在一起，不说话很久。
她慢慢起身，看着我，说：“我走了。”
她走了一步，回头看我。
“其实今天叫你来……”
“我不想听。”
“想你了，夏云。”她像是没有听见我说话，冷冷说道。
星期一。
黑白色相间的校服凌乱的在人群中移动，学生们推着单车，电动车，手里拿着面包，书吧，熙攘的步行走进校门。
有的在谈论游戏，有的在说着假期里遇到的趣事，顺便抱怨着开学，和假期作业。他们陆陆续续的挤进校门，我夹杂在他们中间，随着人流和所有世界角落的平凡人一样平凡。女生们还是一样的谈论明星和流行的发型，漂亮的衣服。谁劈腿了，谁和谁分手了，男生们也一样，聊着游戏和恶俗的笑话。
我走进文科班的教室，只有两三个男生在大声说话，时而发出大笑的声音。其他人都闷着声，抄着作业。
“夏云，你政治卷子做完了吗？”旁边的男生对我说。
“完了，”
“我帮你检查一下吧。”他坏笑着说。
我打开书吧，把卷子递给他。
开学的场面永远是一样的，班主任每次放假前，都会说不做作业的人不允许注册，但最后总有缺斤少两的人，甚至什么也没做的人，也成功注册了。说开学内第一个星期交作业，最后也会不了了之。
班主任来了，钱上用铅笔写上名字，然后一个一个交给她。学费不是很多，后续还无数的补课费和资料费才是大头。交完作业以后，开始大扫除。桌椅上已经浮上了一层灰烬，有的被早来的学生用纸巾简单擦过，早晨就这样忙碌的过去了。
下午不上课，第二天早上就回到正常的学习生活，高三的书已经在高二的时候发了，甚至有的科目已经在高二上了一半，高三就只是复习了。因为高一的新生们还在军训，开学典礼要放到下周举行。我背着空空的书包，往回家的方向走。
我回到家里，一头倒在床上。
雨轩送回的饭盒里，藏着一个蓝色包装的小礼物，打开以后，竟是我那天帮她选的小龙猫。上面写着，一直想送东西给我，却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所以才借口买东西给别人，带着我去选。我还记得那个蓝色的包装，也是我随口告诉她的。
小龙猫的盒子上写着：
能让我微笑的人，没有谁再比你有天赋。
蓝色，自由的颜色；白色，纯洁的颜色；黑色，落寞的颜色；绿色，自然的颜色；黄色，慌张的颜色；粉红色，暧昧的颜色……这个世界竟没一种，能形容我们的颜色。
她总是微笑，用来掩饰自己的软弱。有几个人看得穿她微笑后面的东西。社会就是这个样子，这种话，我之前听过很多人说，但我不敢相信那是雨轩说出来的话。
第二天。
语文课后，大家到操场做早操，广播站里高昂的声音充斥着同学们萎靡的神经。阳光浅浅地映在桌面上，反光显得玲珑剔透。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夏云。”
文艺委员用手指着后面的黑板报，对我说道。
我抬起手指着黑板的空白处，“这里吗？”
“嗯，这边留着写字，你在这边随便画点什么。”她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尘，“我还要去广播站替人，先走了。”
“好。”
“下午纪检部的人要来检查，尽量在中午完成。”她提醒了一句以后，快步走出教室。
我拿起红色的粉笔，在黑板上画起来。不过一会儿，教室的门打开了，我回头看见班主任走了进来。
“陈老师。”我说。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忙你的，不用管我。”
我继续画，她不说话，站在我身后看着。
“……不错啊，比上学期画的还好。”
我轻轻对微笑。
“多亏你，这回难说又要得奖了呢。”她说，“开学了，有什么打算吗？”
我放下粉笔，知道她要跟我说什么了。转过身面对她。
“老师，我觉得考艺校了。”
“高三了，这是你们决定人生的一年，夏云你可要想好了，不能孩子气了。”
“……”
“我知道你喜欢画画，但你要想清楚自己的未来。兴趣可不能当饭吃的，中国那么多画画的人，有几个出名的？今后你走的路还很长，你不一定要考艺校的，等上了好的大学你可以继续画的。”
“我知道。”
“老师是为你好，不想看到你以后后悔。”
“可是我已经决定了。”我转过身，“我宁愿输，我也要去做。因为我宁愿输给自己的人生，也不要输给那些在梦想上中途放弃的人。”
“……你太天真了。”
“如果放弃，我就一无是处了。”
“人活着，体现自己价值的方法可是有很多的。人又不是只为了梦想而活着的。”
“那是为了什么？”
“好的工作，家庭……”
“然后死在办公室里，或是银行贷款的按揭上。教子女循环自己的人生。这样的人生有意义吗？这个假期我遇到了很多，长的想几年的阅历，短的像几秒的梦影，我清楚自己现在做的事情，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看着我，愣了几秒。
“……这么说，你决定了。”
“是的。”
“……”她犹豫了一下，“这样也好，夏云。如果你觉得艺校真的适合你，老师也是支持你的。”
“……谢谢老师。”我有些惊讶，以为她会打发雷霆，没想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夏云，你很有天赋呢，说不定真的以后会变成画家。艺校也是捷径，你才会选择的吧。毕竟里面有平台让你展示。”
“啊……”
“那老师告诉你个更加捷径的办法吧。你知道我们今年是最后一届用老教材的，教育改革对我们也有很大的好处。三校生从下一届开始就是两年制了，今年你们去的话只用读一年，从那里考艺校比参加高考还容易，是你的话，一定可以的。”
我张大双眼，“……什么意思？”
“听起来别人说是分流，其实没那么难听。只是找到自己适合的路而已，去那边的也不一定是坏学生，像你这样的，我们每年都有很多过去并且取得好成绩的。你想，在这边高中生竞争力那么大，你去和职高生一起考试，谁拼得过你这个高中去的？你放心，你现在过去的话，也有高中毕业证的，还能拿一个职高毕业证，最后一样的是上艺校，一箭双雕了。我有几个职高的高辅推荐给你，决定了，就来找我拿下表。”
我目瞪口呆……她是在吓唬我的吧……要分流。
“老师……您说什么？分流？”
“分流？别这么想，夏云。听起来是有些不好听，其实这只是每个人适合的路而已，你去那边的话考艺校不是更容易吗？很多人就是带着有色眼观来看这个事情，其实最大的获利者还不是你们，你自己想想，是吧？你再考虑几天吧，如果不想去那里的话，还是不要考艺术学院了。”
她微笑着，我惶恐的看着她。说完以后，她看着我的表情，满意的离开了。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手上的粉笔轻掉到地上，没有声音。
放学后，我把豫程叫上一起吃饭。一般来说和豫程的见面都是在周末，从没有过这种，第二天还要上课，就把他叫来的情况发生。
豫程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七点了。他请了晚自习的假，就赶过来找我，到我家的时候还背着书包。我坐在沙发上，他把书包放在地上，起身给我倒了一杯凉水，好像我才是客人。
“那个事情，办好了没有？”我抬起手和了一口水，对他说。
“嗯，他已经同意了。你的画，应该是没问题的。”
“太谢谢你了。”
“别说这种话，弄到手以后我会立马通知你。”
“嗯，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寄吧。”
“好的。”他仔细的看着我脸，“发生什么事了吗？我看你坐立不安的。”
我低下头。
“……”
“怎么啦？”
我身上把桌子上，三校生的表递给他。豫程接过，带着不解的表情看着。
他看了半分钟，微微皱起眉头，拿着表抬头看我，说：“什么意思？”
“班主任说如果我坚持要考艺校，就去那儿读。”
“这不是分流吗？你可不能去。”
“我知道。”
“……她不会是吓你的吧？”
“我看不像。上学期就为这个事情找我谈了很多次了，这次她没有耐心了。”
豫程拿起桌上刚帮我倒的水，喝了一口。
“一下就变成职高生了……那你现在怎么打算的？“
“……我想跟她耗着。”
“意思……你还是决定考艺术学院？”
“嗯。”
“……”豫程低下头，不说话。
我看着他，几分钟以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夏云，我们从小到大的，你听我句话好不好？”豫程说。
“你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如此执着艺校，不是因为王悦婷你才画画的吗？可是这一次我帮你，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夏云。你不必再去背负画画了，不必再去为了别人画画了！放弃吧，虽然那个老师是出于学校的升学率和自己的私利，但是这确实是对你有好处的，你应该考虑一下以后的人生了，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不可能每一件事情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我是为了自己去画画的！我才不是为了别人而画画的！！”我吼了出来。
“为了自己？人怎么可能只是为了自己活着！那不是太自私了吗？人生更多的本来就是为了别人而生活，为了父母，为了朋友，为了妻子儿女，你可别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你可不能去那个学校！”
“我才不想妥协！要是在这里犹豫了，我一定会后悔的！我告诉你什么才是可悲的，可悲的不是你老无所依！可悲的是等你封妻荫子回望一生的时候，发现自己一生都在为了别人的眼观而活着！可怕的不是梦想没有实现！可怕的是等你回想的时候你连哪怕一步也没有踏出过！”
“你太天真了！你看我们学的那些伟人，书上赞颂的那些伟人，为什么没有人去学习他们？你难道没有发现，那些人都不是死了吗！那些人的下场都不是很惨吗！为什么要去学习那些人？这个世上的这种人多的是了！但是只有少数的被人记得了，多数的就像烟火一样，把自己给燃放了！然后让旁人看到那一刹那的光景，你好好想想，这样划得来吗？”
“我就是想做一瞬间绽放的烟火！也不要成为让人永远也看不见光的小星星。”
“这样有意义吗？社会就是这个样子的，你偏激了！太愤青了！”
“我才没有愤青！我说的本来就是真理！只是世人都是你这样弄不清自己为何而活着的人！他们不愿去承认自己循规蹈矩的可悲！只是我知道我要做什么，而你不知道，永远躲在父母的襁褓里接受他们给你安排好的人生！”
豫程拿起桌上的烟灰缸，重重的砸到地上。
（六）心慕
——能让我微笑的人，没有谁再比你有天赋。
上课的铃声已经响起，身后的走廊传来学生快步走过的脚步声。
我站在办公室的门口，说了一声报告。
办公室的老师们，慢悠悠的准备出去给学生上课。班主任正坐在椅子上批卷子，看见我，说了一声，“进来”，然后又继续低下头，批改着卷子。
我走到她面前，她不看我，握着笔的手走马观花的打着勾。
“什么事啊，夏云。”
“老师，我决定不考艺校了。”
她抬起头，眼神里多了几分兴趣的看我。
“……想通了？”
“嗯。”
“老师知道你我悟性高，会选择正确的路的。我也经历过你这个年纪，知道也许很残酷。但夏云，你要知道老师们都是为你好的。你本来做事就踏实，高三努力一下，一本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嗯。谢谢老师。”我说。
“那好，你快去上课吧。”
“对了，老师。下个星期开学典礼是我们文科班写‘新学年的展望’吧？我想去参加，最后给自己一个交代。”
“嗯……”她沉默了一下，“好啊。那你明天写好演讲稿给我看。”
“嗯，谢谢老师。”我说，
“那赶快去上课吧。”
我走出教室。
星期六。
我依然呆在绘画班里，只是同学们已经走完了，教室, 里只剩下我和何老师。
他和以往一样的，坐在讲台上，一幅没睡醒的样子，不羁的笑容潇洒的挂在脸上。今天却带着严肃的眼神，看着我。
“决定了？”
“嗯。”我没有逃避他的眼观。
他随手把点名车扔给我。我拿着，小心的在自己的名字上划上一条横线，把自己抹去。
他接过本子。
“真没想到呢。段雨轩的事，你知道了吗？”
“嗯。”
“你因为她吗？”
我摇摇头。
“多少也有她的原因吧。”他用手轻轻按了一下点名册，“到现在你都没有把她名字划掉呢。”
我轻轻微笑。
“夏云，这段时间班长的工作，辛苦你了。”
“哪里，根本就没做什么。”
“今后，多保重了。”
“谢谢老师。”
“那我先走了。”他从讲台上跳下，没有走两步，就突然停下了。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夏云，你知道为什么永久仇人变成好朋友是常有的事，但是好朋友一旦反目了就会变成永久的仇人吗？”
“……不知道。”
他没有回答我，只说了一句话。
“既然一些人是经过很多才得到我们的认可，我们也别为了一两件小事就把他给否定了，年青人最容易犯的错正是。段雨轩也好，谁都好，放不开，就再去抓紧吧，他们大概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吧。”
我张大双眼，最终露出了微笑。他背对着我挥了挥手，走出了教室。
我站在讲台上，仔细看着这个在了一年半的教室。以后……都不会再来了吧。
这里曾经来过很多人，换过很多面孔，一批有一批，最终因为彼此选择的路而分开了。没想现在要离开的竟然轮到了我。我和雨轩每次坐的那个位置，已经空了人。也许以后也会有人去坐那里，把我们的位置替代，谁都不会知道，不会有人记得，她的过去，背负的东西，和脸上迷惑了身边所有人的无邪笑容，也不会有人记得，坚持着素描的我，因为王悦婷而有过的记忆。高三的这一年我们将彻底告别青春，飞速的让自己成熟，成为老练的大人，那些天真的回忆也将到此为止。
我终于红了双眼，对着那个位置，那个我们曾经坐在一起现在已空了的位置，对着我们曾在在一起幸福微笑的画面，说：
“……我也要走了，雨轩……再见。”
再也不见。
下午的时候，豫程来找我。
他手上拿着一幅画，是五年前，我在学校画廊上画的那幅王悦婷的画像。
再次看到它的时候，心里是那么的久违，说不出什么感觉。好像以前的很多点点滴滴都一下子从画里浮现在眼前。
上星期，我让豫程五年级的弟弟去参加了学校绘画课的比赛，他和我们是一个小学的。我画了一幅素描，以他的名义去比赛了。我知道，学校是不会把两幅画技相差很大的素描画放在一起的，所以只要现在的我参赛，五年前我画的那幅王悦婷的画像，就一定会被取下来。豫程答应我了，和计划的一样，我现在画的素描成功的进入了那个小学生神话的画廊，写着的名字，是豫程弟弟的。那幅王悦婷的肖像，也被取了下来。最终，被豫程搞到手了。
我和豫程加上了画框，寄给在上海的王悦婷。
约定里，那幅《忧伤的夏》没有出现在画廊，王悦婷把它送给了我，现在我的那幅画着她的画像的画，送给她，那个约定也算圆满了吧。既然一开始彼此都是为了对方而去参加的，最后把画给对方，也算圆满了。
豫程在我家里，小心的拿着画。
“要不要装厚一点，快递很不负责的，千万不能弄坏了。”他说。
“嗯，等一下豫程。我要在上面写东西。”
“忧伤的婷？”他笑。
“不是，是——Tiramisù。”
“Tiramisù？”豫程不解的看着我。
我一边收拾，一边对他说，“不知道吧豫程，有故事的。”
“故事？”
“嗯……在意大利，有一个刚被应征的士兵要离开家，远赴战场，它年青的妻子在他离开家的时候，用家里所剩不多的饼干、面包做进一个点心里，临别时它把这个点心送给了丈夫，她说，Tiramisù。”
“……”豫程停下手里的工作，抬头看我。
“是‘记住我’的意思。”我笑。
“……夏云。”
我收拾着画，“嗯？”
“……Tiramisù，不是‘记住我’的意思……”
“什么？”
“是‘带我走’的意思。”
学校广播里俗气的音乐响彻整个校园，空气里缠绕着那种积极却傻气的味道。
旗台上的桌椅被画里的红布包裹着，上面放着每一个校领导书记的名字。广播里传来大声的训斥声，指示高一的新生站好，命令高三的学生到操场集合。高一的新生们一脸土灰，和疲惫，没退去从军训之后的疲倦。高二高三的学生们则一脸不屑的聊着天，散漫的站在操场上。
升旗开始了，国歌还没放到一半，五星红旗已经升到了三分之二，那旗手便掐然而止，以乌龟前行的速度摇升旗的摇杆。校长长篇大论的说着一年如一日换汤不换药的演讲，无非就是宣布上学年获得的种种不值一提的的殊荣。还有看来庞大，却空中楼阁一样的升学率。
训导主任，也一样说着有关安全，学习任务等老套的惯例。下面的学生置若罔闻，全当没听见。当新生代表上台的时候，我想到了高一的我，想要进学生会，但因为中考成绩不过关，没有资格。用一个和我一样考分的家伙因为和那届的学生会主席恋爱，现在竟然已经混上了主席。新生来学校老师都不熟悉，这代表又是怎么选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班主任面带得意的笑，轻轻的一拍我。
“夏云，就到你了。别紧张。”
“嗯。”
我看着手上的那份《新学年的展望》，轻轻抓紧。
啰嗦的台词终于说完了。
那学生会的主席走上升旗台，带着仿佛是过节似的夸张表情，高昂的说。
“下面是高三毕业班的代表——夏云同学，为我们高一以及高三毕业班的同学，带来励志的演讲——《新学年的展望》！”
随着一阵散漫的掌声以后，我走上升旗台。那学生会主席把话题递给我，我结果。
我一个人站在硕大的旗台上，放眼看去，下面近千名学生，老师……学生们以及一脸的疲倦，根本没有几个在看我。话题的音量被不知什么人调了调，放出一声悠，长的噪音。
我那着话题，不说话。
下面的人开始抬起头看我，班主任焦急的在一边，对我使眼色。
我拿起演讲稿，唰！的一声撕成两半，稿纸撕碎的声音从话题里传开，挑起了人们惊讶的眼神。
“——谨以此文，献给正在或将要迷失在成长抉择中的少年们。”
“商品，可以用一代二代来陈列。人也可以用八零九零来划分——我们，是时代的商品。同我九零后的我，已经到了不把‘爱’，放在嘴边的年纪。年青人喜欢说永远，比如‘我永远爱你’‘我永远是你的朋友’‘我永远不会改变’这样的话，就连学校的校服、墙壁、课桌上，也经常能看见‘Forever’的单词。几年之后大家都变了，却没人再记得自己曾对谁承诺过永远，要么就是去嘲笑少数没变的人长不大，这些年的经验告诉我——永远，不要相信“永远”这个词，也永远，不要轻易对人说永远。我比较过五年前的朋友和自己，有的人变成了自己从前最讨厌的那种人，有的人成为了自己想成为的人，却从没迷茫过自己已经迷失了自我。等到以后大家都进入了社会，接受了社会的洗礼，便立刻分成了三六九等，高尊低卑，同样在一起相处的大家，有的会成为声明显赫的有钱人，有的会成为身份卑微的清洁工，在学校里玩暗斗的同学，请明白，唯有现在的你们，是同一屋檐下不分你我的同学。‘一个不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件事业而付出生命。而一个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件事业而卑贱的活着。’这是《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的话，大家都是在成长的阶段，都是在迈向成熟的阶段，那么我想说下自己对它的看法。我认为所谓的成长，就是在你年轻的时候确立自己的信仰，决定了自己的性格后，再一点一点妥协，自我修补的过程。这个世界无非就是两种人，一种人被社会打造，一种人去打造社会，雄心的我们自然会满腔热血的做后者，可当你成熟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没做成后者，却早已被社会打造的片体凌伤，而我们根本无力去做后者。初三和高三的同学，经常能听到‘人生有很多路选择的’这样的话。真正选择过的人就明白了。是的，人生是有很多路选择，可命运却让你没的选择。不要在说命运在我们自己的手中这样的话，天知道我们的手又在被谁操控着。当我不只一次决定了自己的人生以后，我越来越不明白，到底是选择，还是被选择，是在决定人生，还是在妥协人生？在我同龄的人中，我经常能听到‘没办法，社会就是这样子。’‘没办法，大家都是这样。’这样的话。被折磨的无能为力的我们，只有用这样不负责却好似极具说服力的说辞，来打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选择在讨厌的却很安全的港口避风，还是在暴风雨里选择自由，不顾自己支离破碎，我且不论。我只对一些老师说，这个世界没有人，能在别人梦想的试卷上画钩打叉，尽管你是一个人民教师，或许你可以破坏，但你不能侮辱。谈到学校的‘分流’问题，我在电视上看到，某个学校的校长接受记者采访时这样回答：‘据我所知，全市的学校都存在分流的现象，我们学校也可能（加重语气）存在，但和校方无关，是部分老师…’教育我们诚实，自己却圆滑的推卸自己的责任。一切都只为了升学率和奖金，却要被冠以‘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而存在。把‘大学是唯一的出路’说给好学生听，把‘上学不是唯一的选择’说给成绩差的学生，一方面教育我们诚实，一方面又教我们说善意的谎言，一方面告诉我们做人要有原则，一方面有告诉我们人要学会变通，对他们说的谎言就是谎言，他们让说的谎言就成了那所谓‘善意的谎言’，我不懂政治书里责任的定义，是背了就等于教会学生的吗？当她们道貌岸然的说教时，又用行动告诉我们另一种知识，让人能够把道理和做法分而视之，所以柏杨才说我们个个都能以‘团结’写本书，却个个都不懂得团结。这样圆滑的手段，唯一教会人们的，是同样的圆滑与伪善。在学校里不断虎眼，拿到一张纸的殊荣，然后在用它来虎眼自己的人生，我曾见过一群卑劣的人，用卑劣的方法毕业，然后再出去构建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
我已经看见了，他们一个一个抬起头，那种看着我的眼神。
“对不起，我是未成年，只想自己去选择，只想和别人不同，自己说一次不！别人不比我伟大，我也不比别人伟大，住在市中心的房子，开着好车的人，有什么伟大？只是他们想要而已。公务员也并不伟大，政治家也并不伟大，踩着别人的肩膀，自己往上爬的人，有什么伟大？只是他们想要而已。多少人为一句‘不要输在起跑线上’磨灭了自己的童真，我们不是电视或者车子，却还会被别人比较彼此的性能。只是亲信了长辈的话，只是想把我们提前染得跟他们一样肮脏，以便适应这个肮脏的世界。对不起，我是未成年，对不起，生命的价值只在这里。”
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吸取生命中所有精华/把非生命中的所有一切击溃/以免/当我生命终结时/发现自己从没有活过
完
几天后，雨轩来电话说她的网店开张了，第一天到市体育馆旁的一家小公司送货，没想到受到了公司里很多上班族的热捧，知道她是高中生以后非常惊讶，以为雨轩是勤工俭学的贫困学生，像是救济一样一口气定了很多小饰品，有软陶的碳素笔，卡通杯垫，高仿真小玩具等，卖出很多，并且对方还留下了她的电话。不过后来就再没有那么幸运，接连几天都没有人关顾，有时候跑很远的路程只是为了卖出一件十几块的东西，而眼看开学已经将至了。但周末的艺术课程，她还是如期的每节都去，何老师也对我露出了神秘的笑容，即便如此，每次看见她微笑的脸，我都能隐约的看见背面的心碎的倔强。
星期二的晚上，我接到雨轩的电话，到她家附近的一家烧烤店里找她，那个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弦月随着没有星辰的夜孤零零的悬挂在空中，而我看到的光景，让我无法相信我的眼。
烧烤店的门前，支着一张餐馆里常见的折叠木桌，上面盖着一层浑浊着透明颜色的塑料薄膜，和一张小台灯。台灯的冷光下印着五颜六色的小饰品，在黑夜里异常的突显，像是庸俗的韩剧里为了营造气氛特地定格的镜头。她坐在旁边，看见很窄的街对面的我，站起身，带着平时的那种既无邪又让人摸不透的笑，对我挥了挥手。我站在街灯的一片黑暗里，没有迈出一步。
她向我走来，一只手拉住我的手，往那个小桌走去，然后收拾着桌上的东西，看着她开心的样子，我才突然间发现，我从来都没见过她伤心的样子，从来都没有。
“走，我们吃东西去！饿死了。”她一边用位置上的袋子，小心的收拾着桌上的东西。
店里的老板听见这里的动静，从里面走了出来。
“怎么？小雨。今天那么早收。”
她抬起头，一只手还小心的拿放着手里的货物，开心的说：“没看见吗？有朋友来了。”
“哦？”店里出来的中年男子看着我，“男朋友？”
她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东西，勾住我的手，长发被周围的冷风吹起一些。自豪的对他说，“——我的小三。”
我脸一红。
“哈哈……你们这些九零后。”他笑着，转身走进店里。
雨轩拿起卡通的台灯，往地下照着，看有没有东西掉下。确认了以后，带着我走进了这家店，熟练的对店里的人说了她要吃的东西。
我们对坐在彼此的对面，她说：“我点了这里最好吃的东西，你一定会喜欢。”
“我不饿。”我说。
“怎么了？夏云。”她收敛了几分笑容。
她的眼睛里明明已经疲惫的布着细小的血丝，还有嘴唇上黯淡了的色泽。
“这个店是个什么意思？”我冷冷的说。
“卖东西啊，这里的老板跟我关系很好，晚上又没有城管，我晚上没事就来这里摆摊，把网店里剩下的东西都摆出来卖。”她眯起眼睛笑，“我跟他说我只摆到假期结束。”
“你一个人？”
“嗯。”
“那你晚上几点回家？”
“……十二点。”
“你一个小女生你那么晚一个人回家。”
“不怕的，反正很近。”
“我陪你。”
“不要。”她非常坚决的回答了。
我们不说话，各自想着什么，几秒后我打破沉默。
“……很辛苦吧？”
“一点点啦夏云，别担心我。”她笑，“今天不听收音机了？”
“不听了。”我低下头，“以前听是想知道别人的内心世界，现在……我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嗯，我第一次清楚的感觉自己活着。”
有人送上了烧烤，这里的东西和雨轩说的一样，意外的好吃，是我第一次吃到这么美味的烧烤，感觉肉里都带着些甜味。雨轩吃的很快，我看着她，很久才动一下筷子。直到盘子里的烤牛肉和豆腐都吃干净了，她才露出疲惫的表情。轻轻打了一个哈欠，眼角渗出一丝泪痕。
“走吧。”
“嗯……好的。”她揉了揉眼。
“这顿我请吧。”我说。
她不说话，按住我。起身付了账。我帮她拎起袋子。夜已经很深了，外面的温度也降低了很多，雨轩抱住手臂，我脱下外衣给她披上。残月挂在深夜里，把夜空染得几分薄暮。第一次陪雨轩找兼职的夜晚，我们也是这样独自走在没有人的街道上，一副寒酸的样子，却能开心的笑着，多么奇妙的画面，我这样想着。
她突然转身对我说，“快！我们去赶末班车。”
“不远啊，坐车的话很绕的，比走路还慢。”
“你不是说你喜欢一个人坐在几乎没有人的公车上，看着窗外公车穿过市中心的画面吗？现在正是好机会。”
我来不及说话，她拉着我快走了起来。已经十一点了，不会再有公车了吧，没想到我们还真赶上了末班车，一辆真正一个人也没有的双层车。我们跑到车的第二层，在角落里坐下。当公车渐渐驶如繁华街道的时候，斑驳的霓虹的灯光盖过了月的芒线，夜市，人流，从车窗外慢慢的闪过。灯红酒绿的彩灯，从雨轩洁白的脸上一闪而过，她认真的看着窗外，仿佛在这循规蹈矩的世界里重新寻找着什么。我冷冷的注视着车穿外流过的光景，窗户的壁上，正好映出我年少的脸。
“小时候，我有一个梦想。就是坐在双层公交的最前排，在大大的玻璃下正视着车子向前开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在驾驶一样。”她说。
我轻轻一笑。
“长大了每次坐在这里，前面没人我都有冲动想离开本来的位置到前面去坐，可是因为高中生的自尊，觉得这样很丢脸，终于还是放弃了。其实根本就没有人在意你坐在哪里，这世界也是这样。”
“……”
“夏云，你知道吗？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一天，不是我的生日，是圣诞节。”她看着窗外的灯光，说道。
“为什么？”
“和其他年轻人不一样，我不喜欢西方的节日，我觉得既然是节日，就应该有信仰，但是现在的很多人都是什么也不了解就傻瓜似的在某天庆贺，每次看见带着撒旦触角的人高兴的在圣诞节狂欢我都觉得可笑，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苛刻了？”她转过头轻轻微笑，“在这些节日里，我最喜欢圣诞节。小的时候，爸爸总是很忙，从来都没有到学校接过我，只记得有一年的圣诞节，已经不记得那时我几岁了，总之还很小，他带着妈妈和我在圣诞节的夜里逛街，真的好幸福啊。那是我儿时记忆里最温暖的画面，我们就坐在公车上，虽然那天我什么礼物也没有，但我看着树上，商店的玻璃上，全都挂着彩色的灯，整条街都是，好开心……说起来小孩子真容易满足。”
她沉默了。
“然后呢？”我说。
“……你不会想听的。”她笑。
“我想听。”
“……后来我就看见了天上飘着一个气球，一定是其他小孩子不小心弄飞的。那个气球是红色的，当时我坐在公车上就想，要是那个气球是我的，那该多幸福啊。就在这个时候，你相信吗，那个气球竟然缠到了公交车的后视镜上，我就一直这么盯着它，什么也没想，真的是什么也没想，没想得到它，也没想到这么巧的它就缠在了车上。结果那个司机叔叔就把它取下来，给了我。我一辈子都记得那件事，哈哈。”
我也笑了出来。
“就在那天，我决定了，我想要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她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然后说。
我看着她，她捂着嘴轻轻打了个哈欠。
……
把她送到楼下。
夜已经沉得很深了，暮色里下弦月不分晓的余光不清不楚，只有小区楼道边昏昏沉沉的照明灯，暗暗的映出了我们没有实体的影子，像是内心的阴影一样托在地上，沉沦在看不见颜色的夜影里。
她双手放在前，提着着袋子，站在我的对面。
“……我走了。”她说。
她的头发垂在双肩的位置，微微低着头。
“……雨轩，以后我陪你一起好吗？”我说。
“不要。”
她的坚决的声音消失在黑暗里，我低下头。
“我走了，你回家小心点。”她转身走开。
我站在原地，她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回头看我。
她又走了过来，本来冰冷的脸上浮出了笑容，把左手伸向我的脸，“怎么啦？夏云。”
黑暗里，我拉住她伸过来的手，把她抱住。
袋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不知所措。我闭着双眼，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带着僵硬的身体逐渐柔软，安稳的靠在我怀里，双手慢慢伸向我的后背，轻轻抱住我。
“真要陪我？”
“嗯。”
“……笨蛋。”
第二天清晨，冷空气又退却了几分。不管春夏秋冬的四季如何转变世界的温度，似乎总能在第二天的早晨看见窗外射进的阳光。人只要还活着，就还有明天，就还要为明天而打算，活在当下的人只是美好的期望，人却从来没有一天是不带着过去和明天而生存在今天的。因为人，是不能一直回避从前，逃避未来的。
还有不到三个星期，学校就要开学了。高三的生活就要开始了，感觉假期以后，会有更多的事情等着我去承载。今后的生活又会变得怎样呢？老师，学校，分数，考试，前程，还有坚守的梦想，这些东西，一旦懈怠了，暂时忘记了，再次面对时就会措手不及，好像放开一秒就再也抓不住，遗忘一秒就不敢在面对。挣扎，死撑，大人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容易”这个词。到了现在这个年纪还说着梦想，说着我要成为艺术家这样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幼稚和不切实际。可是下定着决心要成为公务员和白领的人，也一样可笑，也许这些东西根本没有人可以定义好坏，只是不同的人想要的不同罢了。
人人都有自己的不易，很少有人能把目光移出事情中，看清自己所处的位置。我层在书上看过，不要让已经发生的事情影响正在发生的事情，相比较来，雨轩正是这样一直把目光放在远处的人，那样的坚定不移。也许换做是我的话，早就放弃了吧，不会用青春的筹码去和命运做没有胜算的赌博，是的，人生就是在赌博。
窗户上洒进的微微日光掩饰了春天的气味，我关上窗户，回答自己的桌前，拿起画笔……昨晚上我怎么就把雨轩抱住了呢，怎么想怎么都觉得不现实。
中午的时候，豫程来了电话，告诉我悦婷病了。一点钟我出门和豫程会和，往王悦婷的家走去。
虽然两家大人的关系不错，小时候我却从来都没有去过她的家，倒是她和豫程经常来找我。不知道豫程怎么会知道王悦婷家的住址。我们做了半小时的车，到了的时候，她打开门看见我们，表现的很惊慌。
她穿着睡衣，不管穿什么的她总透露着艺术家的气质和清高。我们走进门，她让我们在客厅坐下，然后忙着跑进房间。几分钟以后换上了平时的衣服走了出来，急忙往厨房跑。
豫程起身快步向她走去，拉住她的手臂。
“还生病呢，别乱动。我们不喝东西，你坐着就好。”他认真的说。
虽然被豫程拉到了沙发上，她嘴上还一直说着没事。
“你们两个突然同时出现，怎么不事先跟我说？”
“你说你病了我们就来看看你。”豫程说。
“没事的，我是装病。妈妈要让我陪她去逛街我不想去。”
“哦哦，那正好，我也正好不想上课。”豫程问，“阿姨呢？”
“逛街去了。”
“我还以为要到你生日我们三个才能见面呢。”
“快了，到时请你们吃大餐。”
“……。”
“你倒是说话啊！夏云。”豫程转过头对我说。
“哦。”我说。
“夏云，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没有啦。”
“……想起来，我们三个大概五年没有这样在一起了。”她微微一笑。
“五年零四个月。”我说。
那幅《忧伤的夏》里，写着日期，就是我们分别的日期。
“是啊，从你走后，我和豫程才发现很久没有遇到以前朝夕相伴的人了。”
“因为大家长大了啊。”他说。
“其实我很期待也很怕你的生日到呢。”她看着豫程。
“为什么？”
“因为我怕这是我们三个最后一次聚在一起。”她站起身来，去倒了咖啡。留下一句不想让我们看见表情的话语。
咖啡的水蒸气像香烟一样慢慢上升，溃散在空气里无影无踪。蔓延开的香气后缓缓淹没在周围奇怪的温馨意味里，我们都没有说话，寻找着对方属于每个人不同的熟悉感，如此信手拈来，如此遥远。
我们谈着从前在一起发生的事情，笑着对方的糗事，却没发现不经意间对方已经远远走出了自己的世界，却发现那么长时间不见以后的我们，还像以前一样没有改变。豫程曾经对我说，有时候我在意的人，或者不想面对的人，不想面对的事，也许在若干年以后，变得轻描淡写，会在另一个地方和那个不想见的人相遇，然后互相寒暄着，谈笑着，从前你不能面对的事情。但是至今，我和王悦婷的对话都没有指染过从前的那件事，我们都刻意的避开了，仿佛彼此回忆里根本就没有过那件事，但其实我想，她也一样还在意吧。
“小婷，你在上海那边还好吧？”豫程问。
“嗯，还不错。好不容易才适应那里的环境，还是我们小时候的生活比较开心。”她轻轻一笑，“你们两呢？”
“我没事就去找夏云，听听音乐，补补课，无聊的生活。夏云到现在还在画画呢。”
她收敛了笑容，低下头。
“我要考艺术学院。”我狡辩似的说，仿佛全部都是因为这个才坚持画画的。
“我到没有想好我以后要做什么，看以后我能做什么吧。首先先考上大学，你呢？小婷。”豫程问。
“……我也没想好将来要做些什么，留学了就回来找你们。”
我想这一年才是真正的分别把，剧情发展豫程肯定会考上外省的大学，王悦婷出国留学，只有我一个人呆在原地，想来有些可怜呢。
“有女朋友了吗？夏云。”她突然问道。
“……没有。”我说。
“你呢？豫程。”
“没有。”豫程看我。
“我还以为我不在了，你们就会主动去接近其他女生了。”
“我们是好基友。”豫程哈哈笑。
下午四点，豫程还有晚上的化学课，我们没有留下吃饭就离开了。和豫程分别后，我本打算回家继续画画，接到了雨轩的电话，问我在哪，我说回家的路上。她中午出去送货到现在才回来，说让我在她家楼下等她，和我一起吃饭。
到的时候，她已经先到了。
“今晚还要去摆摊？”我问。
“嗯，我们先吃饭去。”
“好的。去哪里？”
“我家。”
“你家没人？”
“嗯，我做给你吃。”她笑。
走进她的房间，里面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每样东西都干净整洁的摆放着，但还是显得很冷清，房子空盖过了人的气味，和我家是一样的。
“夏云，你先去我房间玩下电脑，马上就弄好。”雨轩把时尚的挎包随手扔到沙发上，“果汁在我房间的桌上，用透明的蓝色那个杯子，我买给你的。”
“我来帮忙。”
“不用——不用。我要自己做。”她嘟着嘴，对我挥了挥手，然后一个人走到厨房。
我坐在客厅，听见厨房里的水声，和切菜的声响。客厅里的木桌虽然干净得一尘不染，却带着说不清的寒冷。我注意到上面的角落里摆放着一个精致的饭盒，和一个古铜色带盖子的茶杯。上次看见的那幅白色的雏菊画被取了下来，靠在桌上的一角。我拿起那个精致的饭盒，盒盖上已经沾上了斑驳的水珠，透过透明的盒盖可以看见里面已经冷掉却非常丰盛的饭菜。
“我中午就做了一半，马上就好了。”她穿着可爱的围裙，袖口拉短露出洁白的双臂，笑着从厨房里走出。
“盒饭是你叫的？”我看着这高级菜肴对雨轩说。
雨轩不解的看着我：“什么盒饭？”
没等我回答，她已经看见了桌上的饭盒，马上皱起眉头，一把把饭盒抓了过去，打开盖子，全部倒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我来不及制止，惊讶的看着雨轩。她把饭盒里看着丰盛菜肴全部倒了，拿着还沾着几粒米饭的饭盒，随手扔到了桌上，和平时文静的她判若两人。她抬起头，好像松了口气似的变得轻松，露出淡淡的笑。
“我们不吃这个，夏云。”她转身走进厨房，一边说，“饿了吧？很快就好。”
我茫然的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和垃圾桶里的饭，一时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应该是家里的人留下的菜吧，我想。不到一会儿，她把饭菜抬了出来，我接过她手里的碗筷。整张桌几乎放满了，还有一个番茄紫菜汤。本来有些冷清的桌上布满了菜的香味和热气，房间的气氛也变得热闹了起来，尽管饭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雨轩又露出了平时阳光一样柔媚的笑脸。
“这些全是我做的——夏云别客气！”
“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嗯。中午就做了一半了，就等着回来和你一起吃。”她笑。
“我没说要来这里吃饭呀。”
“反正你下午也要来我这，我也会留你吃饭。就算你吃过了，是我做的你一定也会给面子多吃一点的。”
雨轩做菜的技巧还不够成熟，带着女孩子初次做饭的那种用心和精致，但是正是这样反而变的更加好吃。虽然饭桌上的菜很丰盛，但她自己却只吃了一点点，只是在一边幸福的看着我。她突然起身跑到液晶电视前，打开音响，小声的放起了舒缓的轻音乐。
回到饭桌前，她双手托住下巴，呆呆的看着我。
“你别看着我啊，吃不进去的。”
“夏云，你知道我最大的快乐是什么吗？”
“呆呆看着别人吃饭？”
“——不是。我啊，觉得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是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吃着自己亲手做的菜。”
从她的眼神里，我看见瞳孔里反射着另一个人，她把我当成别的人了吧……
“吃饭的时候就应该安安静静的，最讨厌被人打扰了。什么事都可以急，就是吃饭应该慢慢的享受。”
“嗯。”我轻轻一笑，身后还放着淡淡的轻音乐渲染周围的气氛。
“……”
“他吃过吗做的东西吗？”
“谁？”
“你男朋友。”我说
“当然了，上学的时候我每天都会带我做的东西给他吃的。”雨轩看窗外，“不说这个。我觉得吃东西的时候就应该热闹一点。平常我一个人不会做菜的，一个人做一大堆东西给自己吃，不是很可怜吗？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整天吵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麻木了。他们吵架时，我不会像普通的孩子那样大哭，反而是很镇定的在旁边冷冷的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也不做饭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在一张饭桌上的记忆，我根本找不到。所以那时我想，要是和自己最亲近的人在一起吃饭，边笑着，边为对方夹着菜，那该是多美的画面……”
我夹起一块肉，放在雨轩的碗里。
“……笨蛋。”她轻描淡写的揉了揉眼。
我对她轻轻的笑。
“与其说他们给了我一切，不如说他们夺走了我本该有的一切，家庭、幸福、关怀，现在，他们连我的梦想也一并夺走。”
“夺不走的。”我说。
“嗯。”她抬起头，看着我的双眼。
傍晚，我和雨轩提上卖的货物，到昨晚的小摊位。街边的烧烤店还没有开，街上都是下班赶着回家的大人，零零碎碎的踏着疲惫的步调往各自的方向行走。我们到店的后面小仓库后面，铁门已经打开了，我搬出那张红颜色的饭桌，还有两张有些破旧的塑料椅。她双手提着货物等着我。
我把桌子放在烧烤店五步远的街边，铺上了那层塑料薄膜，用金属铁夹固定好。我看着她，摆放着卖的小饰品，整齐密集的排列在桌上，打开了台灯，显得闪闪发光。路过的大人们，或是下班，或是晚饭后出来散步的人，像我们投来了异样的眼观。有的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远远的眺望几秒，然后匆忙的离开。她装作没有看见，从店里搬出一个凳子，放到我面前。
“生意好的时候，就是现在下班的这段时间，还有晚上十一点烧烤店最热闹的时候。”她突然说。
“嗯。”我坐下，看着桌上放置的小饰品，在灯光下反射着光芒。
“夏云，把绿色的那个袋子递给我一下。”
我递给她，她拿出袋子里的红线，打开一个精巧的盒子，里放着一条纯红色的手链，和一些零碎的红线，然后挑出几粒黑色的菩提子，低下头编了起来。
“这个，送给你的。”她低着头，把那条红颜色的手链放在桌子上。
我拿过那条红线。
“我第一次编的手链，一直留着没有卖。送给你了。”她说。
街道对面的路灯闪烁了几下，然后发出了昏暗的光芒。我把手链带到手上，她才抬起头。
“有点土呢。”
“是啊。”我说。
“会被同学笑的吧。”
“我会一直带着的，要是坏了的话，找你修。”
“嗯。”她笑。
此时走来一个猥琐的中年人，我们停下不说话。他站在一步远的地方，背着双手，够着头看了看桌上的小饰品，雨轩没有理会他，他嘴里暗暗咕哝了几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把头扭向前方，慢悠悠的离开了。
“现在，我看到来的人的表情，就知道他是会买还是不会买的人。”她轻轻叹口气。
“这么厉害？”
“带着孩子的女人一般不会买，她们会拿起什么小饰品逗逗小孩，嘴里还说着‘想不想要，想不想要？’这样的话，然后又说‘我们去别处买’，便离开了。或者是刚才的中年人，本来卖的东西就偏向女性，又是抠门的面相，更不会买了。真正会光顾的是和我们一样的学生，或年青人。”
“这么讨厌啊？”
“嗯。还有更讨厌的。有的人为一块钱费劲口舌，跟你理论半个多小时，生怕我坑她。本来我就是学生，不会像外面一样乱喊价，给出的价格就是定下的了，不指望多卖一些钱，也不能少一分，刚刚是底线，少了我就等于原价了，每样东西才赚一两块而已。还有一些人只是问问价，你跟他说半天，他就一边站着，一边若无其事的跟你理论一个等于白送给他的价格，最后一走了之。等下一个人来的时候，又要重新打起精神去和下一个人说价。”
“只赚一两块的话，到假期结束也根本不够吧？”我问。
“当然了。这些东西只是白天送货没有送掉，怕到假期结束卖不完才摆出来的，这里主要是卖菩提子手链，腰链。就是我现在编的这个，晚上吃烧烤的人会要很多呢，这个成本低，菩提子一颗就可以赚四五块了，手链的手工费是免费的，除了腰链的很麻烦要收二十以外。“
“你告诉我价格，你编链子的时候我帮你卖这些小东西。”
她笑，“嗯。”
就这样时间过去了一个星期，我慢慢知道了所有东西的优点，说一些我们是学生，勤工俭学之类的话，来说服别人买东西，和别人讨价还加。一次次的重复着把客人弄乱的小东西摆放整齐。晚上有人要手链的时候，当她编好，我就拿着链子双手带到客人的手上，持续了一个星期。
而后的时间里，除了星期六，我白天在家里画画，写假期作业，下午就到雨轩家楼下等她，和她一起吃完饭以后就去烧烤店的门口摆摊。也是我第一次从未有过的充实，尽管忙绿，紧凑。后来我开始每天早晨做早餐送给雨轩，只说一两句话，就离开了，一直到下午才见面。
做的早晨，是卤面，超市买的八宝粥，还有蛋炒饭的循环。我开始学习做东西，不论多失败的食物，她每次都会吃完，让我很感动。我对她说，我们之所以会处的那么好，是因为我们的距离保持的刚刚好，谁也不会踏过谁的那一步。
星期二的中午，爸爸朋友的一个儿子，是我儿时的玩伴。他从广东回来，我抽了一天的时间陪他，没有去和雨轩摆摊。从早上出去，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回到家，累的恨不得倒在床上立马睡去。
我到家的时候，桌上放了几百块钱，我知道爸爸已经回来过了。没有字体，没有其他的讯号，桌上的钱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似乎程了某种惯例，不需要过多的解释。这让我想起豫程，他是另一个极端，父母在身边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到了高中还在接送，连上厕所似乎都要请示似的。大后天就是他的生日了，王悦婷，还有很多没见的人都会来的吧，我轻轻的笑。
卧室里依然昏昏暗暗，我打开窗帘，月光交错在玻璃上，夹杂着城市里繁华的灯光。一头倒在床上，不知不觉累的睡着了。
什么时候，刺耳的电话声把我从梦中叫醒。我狼狈的接起电话。
“喂。”
“喂，睡了吗？”
是雨轩的声音，我看了看时间，凌晨一点半。
“嗯。”
“起床。”
“……好。今天生意怎么样？”
“今天你没有来我也不想去了，有好多作业要赶，来陪陪我吧，差不多太晚你在我家睡。”
“……啊？不好吧，你家没有人？”
“不怕的，我们偷偷溜进去，他们回来的晚，回家就睡了，从来不进我房间，我以前经常不回家都没有被发现，只要把房间门锁了他们就以为我睡了。而且他们现在已经睡着了。我肚子饿了，你快来，陪我吃点东西。“
“好吧……陪你吃完东西我就回去了。”我吃力的从床上坐起。
“那到了电话联系，挂了。”
我挂断手机，到厕所里洗脸。朦胧之中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外面一定很冷了吧。
到了雨轩家的楼下，我打电话给她，她按掉没有接，不一会儿她从楼上走了下来，只穿着单薄的粉红色睡裙双手抱着手臂。
“——好冷！”
我把外衣脱下，披在她肩上。
“怎么这样就下来了？”
“没想到这么冷……”
“今晚你还要做？”
“嗯，吃完东西，打算做一个通宵。”
我们并肩走出她家的小区。冲动的飞蛾亢奋的在街道边的路灯上飞舞，黑暗的夜幕里没有了人，却并非缺失了生命力。酒鬼们，打扮时尚的年青女子，摇摇欲坠的在夜市的小店边大声吼叫，嚷嚷。这样的世界，才不会萎靡，或者说早已经萎靡了，带着难以言喻的陌生感。
“今天做了一天的作业，比摆摊还要累。”她轻轻打了个哈欠。
“待会儿我帮你做点吧，我的快搞定了。”
“不用，现在把你叫出来已经很任性了，怎么好再让你帮忙做作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让你出来陪我。不敢相信都那么晚了。”
她双手紧紧拉拢我的外衣，我们在街边的烧烤摊上随便点了些东西，就连走带跑的回去了。
“怎么那么晚街上还有那么多人，我还穿着睡衣，羞死了！”她挽着我的手，拉着我跑。
我们偷偷溜进她的家，轻轻关上门，像做贼一样，用手机在黑暗里照明，然后打她房间的门，反锁了起来，房间里散着一股清香，只开着一盏台灯，还有电脑屏幕的荧光。
“哎——总算回家了。”她脱了拖鞋，轻轻跳到床上，抱住了床上一只半人高的白色玩具熊上，“大熊先生……”
我把烧烤放在电脑桌前，上面凌乱的放着很多书和作业本，还有胶带和卡通碳素笔。
“我们吃烧烤吧。”她快速从床上立起来，长头发随意的散在双肩。
幽暗的灯光里，她赤着脚坐在粉色的床单上，我坐在电脑桌前，慢慢吃着晚上的烧烤。到了凌晨三点的时候，我从窗帘的细缝里看到了外面黑暗的街道，想起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在网吧通宵，上厕所时第一次看见凌晨三四点的接道，显得那么寒冷寂寥，和网吧里热闹的人气味相比，纵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时间，不同的人能创造不同的世界，有的人被自己的世界包裹，永远活在自己营造的氛围里，有的人活在别人的世界里无法自拔，有的人可以在任何人的世界里穿梭自如——当你是陌生的，别人也会变得陌生。
雨轩轻轻揉了揉眼。桌上剩下烧烤的残骸，透着些许凄凉。
“好困。”
“你先睡吧，我帮你做。”
“不用，我自己做。”
“那你先去睡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我叫你起来做。”
“……那你呢？”
“我就帮你做一下，等下就叫你了。”
她沉默了一下，“好吧，那你等一下叫我。”
“嗯。”
她把修长的双腿慢慢移到床上，然后盖起被子，把头靠在那只大白熊的腿上。
“语文卷子，就这些吗？”我问。
“嗯。不用太认真做，那么多，老师不会一个一个检查的。”
“……怎会有两份一样的？”
“哦，我男朋友的。”
“……”我没有看她，“你帮他做吗？”
“嗯，他的假期作业都是我帮他做的。上课的时候也会多帮他做一份笔记，因为他成绩不好。”
“你这么做对他没有帮助的。”
“反正他肯定不会做，也许离考试复习的时候他会多看一眼。而且他不做假期作业，开学就会很麻烦。”
你不帮他做他自己就会做了，我心想，但是却没有说出口。我转过头看她，她微微张着疲惫的双眼看着我，脸上没有表情。
“睡觉吧。”我说。
她乖乖点了点头，把被子拉起遮住嘴唇。
我拿起笔，幽暗的灯光照着试卷，带着让人疲惫的气息。才做了几道题，她突然对我说话，我转头看的时候，她闭着眼没有睁开，声音很微弱。
“夏云，我告诉你件事情……你不能生气。”
“嗯。”
我不看她，用碳素笔在试卷错误的选项里打了个小差。
“我想开学的时候，还是每天来摆摊一段时间。”
我停下手里的笔，看着试卷。
“……不现实吧，高三很累的。”
“到那时你不用来陪我。”
“钱还是不够吗？那我们以后就不要在外面吃东西了。”我说。
“其实……钱早就够了。只是我有其他的用处。”
“钱早就够了？”
“嗯……对不起。其实加上我以前攒的钱本来就很多了，只付三个月的课程费差不多是够的。他生日要到了，十八岁，我想全部帮他筹备好……会用到很多，所以才来摆摊的……你以后不用来陪我了，我想清楚了，剩下的就只是我自己的事情。”
“……”
她张开眼，可怜的看着我。
“……能让我任性一次吗？”
“你累了，睡觉吧。”我说
“……嗯。”她闭上眼。
我拿起笔，重新开始看刚才那道选择题。
“——我会陪着你的。”
听见雨轩叫我的声音，双眼才无力的从黑暗里并开，清晨的一束暖光吧双眼刺住，又痛得闭起了眼。
“夏云，夏云……”她轻轻推了推我。
我抬起头，自己正用左手杵着头，用这种姿势不知睡去了多久。手臂已经完全麻木了，每一寸皮肤的神经好像正被千万颗无形的小针刺掠着。
我揉了揉眼，阳光已经把她房间的每一寸照射的异常透亮，她穿着睡衣，半蹲在我旁边双手扶着我的肩。
“几点了？”我抬起右手按住头。
“八点了。”
“没关系，已经做完了。”
我把桌上的两份卷子随手翻了翻，确认不是梦。迷迷糊糊间竟然都做完了，我自己都不相信。
“你怎么不叫醒我？”
“看你睡的那么死，实在不忍心叫你。”
“……笨蛋！”
“你家人出去了吧？”
“嗯。”
“来不及了，我走了。”我说。
“你要去哪？”
“才想起来的今天和人约好了打篮球，要迟到了。”
“你现在要去打篮球？”她不可思议的看着我。
“嗯，是很长时间没有见的朋友，而且关系很好，不能不去。”
“不行！你回家睡觉去。”
“没事的。”
“你几天没有好好的睡觉了？不准去，你回去睡觉……听话。”
几分钟以后我答应了她，才从雨轩家里出来的。本打算回家洗个澡，一看时间不够了，加上打完球一定满身汗，干脆回去再洗也好。到约定的地方，是离初中很近的市中心十字路口，中间有一个麦当劳的店，以前我们放学的时候就经常到这里玩。我坐在店门口的椅子上，身旁有一个正在对路人挥手的麦当劳叔叔的人偶，咧着嘴对前方的人伪善的笑着。天已经非常明媚了，在我的双眸里却带着一层阴郁，好像自己随时都可能睡去。那些庸庸碌碌的人一个个从眼前熙攘而过，流动，像是城市的脉搏里的血液一样不断膨胀收缩，不见停止。我保持着静止，与眼前恍惚间看到的象征动画显得格格不入，好几次差点睡着，又像受惊了的小鸟一样猛然抬起头，害怕被人看见，茫然的看着不清楚的世界和陌生的人潮。直到半小时后，一个接着一个聚集了。
那些熟悉的脸上换上了新的面容，谈话里，不是努力的寻找彼此从前的熟悉感，就是想方设法希望对方立刻了解现在的自己，这样的感觉，我早已经习惯了。到街头篮球场打球的时候，我完全忘记了身上的困意和疲倦，精神的奔跑着，一直到汗水浸透了整件衣服，然后满头大汗的坐在一边，把整瓶矿泉水浇到自己的身上，让身体一瞬间亢奋起来。
中午大家都走了以后，我留下来和一个从前非常要好的朋友单独吃饭。我出乎异常的说了很多的话，而他则是一边带着微笑，一边认真的听着我滔滔不绝的说着以前发生的事情，他既不评价，也不说自己的事。对他所说的东西，我没有半点隐瞒，连同我对人生的看法和态度，这是我不会去对身边的人说的。因为他对我而言已不再是我生活里的人，已是和我世界不会再有任何交集的人。不用去担心他会怎样看我，怎样想，那些话也都是一次性的话，明天就没人会在乎会记起。原来我也希望有人会理解自己，哪怕只是一秒钟，下一秒便消失也无所谓。
中午一点，我和那人分开，一个人朝回家的方向离去，顶着正午闷闷的炎日。回到家以后，跑到浴室里洗澡，出来的时候听见手机震动的声音，是王悦婷。我看了几秒，然后接起。
“喂。”
“在家吗？”
“嗯，刚回来。”
“去和以前的同学打球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
“豫程跟我说的，他忙着没有和你一起去。本来想早上来找你的。”
“哦，我刚回来一会儿。”
“嗯，跟你说点事情，现在方便吗？”
“嗯，没事。”
“我十分钟后到你家。”
“好的。”
我挂掉电话。原本想赶快睡一觉的，现在又不想睡了。一直过着很闲生活的我，第一次体会到时间排的满满的是什么感觉。
十分钟以后她到了，打开门时看见她穿着干净的红色格子衬衣，带着眼镜，和平时一样带着文艺色彩的装束。
“怎么今天有时间来找我？”我开门，看着她走进来。
她像是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孩子一样，仔细的大量着我家里的一切。
“想找个人说话，就想到你了。”
我关上门，带着她到客厅里坐下。
“以前这里有一个茶色蜗牛的玩偶。”她指着桌上说。
“不记得了。”
她坐在沙发上，盯着我的脸，说：“你怎么了？”
“嗯？”
“看你几天没睡觉的样子，黑眼圈都有了，脸色也那么差。”
“没事的，只是昨晚熬夜了。”我扭过头。
她不说话，看见了桌上豫程拿来的CD，伸手拿起来，一张一张的翻着。
“后天就是豫程的生日了。”她说。
“嗯，我们什么时候去？”
“那天的这个时候我来找你，我们一起去。”
“好的。”
“你想好要买什么礼物给他了吗？”她问。
“没有，明天去街上看一看。”
“我也是，毕竟十八岁，见到他也不容易，一定要送他一个有意义的东西。”
“哦，听说他叫了很多人。”
“有不认识的吗？”
“肯定有吧。”
“夏云你会带你的朋友来吗？豫程说可以的。”
“没有打算过。”
“你不会孤僻到只和豫程在一起玩吧。”
“那到不至于，不过也没有值得带来的人……”说完以后，我才想到了雨轩。
“我想见一见你其他的朋友呢。”她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
她从包里拿出了一包蓝色壳子的烟。
“介意吗？”
我摇摇头，把烟灰缸放到她面前。
“记得你以前说不能接受吸烟的女生。”
“你除外吧。”
“因为我也很讨厌。”她带着开玩笑的口味说。
“因为你是很重要的人，我不会在意你的喜好和我有什么冲突。而且以你的性格，做出什么都不会让我惊讶的。”
我自己都不懂这个“很重要”的含义究竟是什么，这几句看似平淡的话语，带着过去的某种讽刺意味。
王悦婷聊着她在上海遇见的种种形形色色的人，和自己的生活，一直到下午我们叫了外卖，吃完才离开的。
傍晚，我一个人躺在卧室的床上听着平时从来没有听过的收音机节目，已经好久没有一个人坐在家里听收音机了，脑子里想的全是其他的事情，完全没有把耳机里主持人琐碎的声音听进去，循规蹈矩的重复着以前经常做的事，和画画一样，已经失去了兴趣。我在坚持什么呢？
我取下耳机。
拿出手机，选择了雨轩的号码，定睛看了三秒，拨了出去。
……
“喂，夏云。”
“雨轩？在做什么。”
“做作业，只差一点了。昨天麻烦你了。”
“没有。”说着，我从床上立起来。
“有没有好好休息？”
“还好了……那个，你后天有空没？”
“后天……下午有时间吧。什么事？“
“我好朋友过生日，我想带你一起去……”
“好啊。”
“如果你忙的话不用勉强。”
“没事的，累了几天了，刚好可以放松一下。男生还是女生？”
“男生，叫林豫程。去的还有其他要好的朋友，不过都是以前认识的人。”
“嗯。我也想见见你其他的朋友。”
“那后天下午你有空了，打电话来我接你。”
“好的，你明天中午出来陪我一下好吗？”
“嗯。”
“我要给一个很重要的人买礼物，顺带帮你朋友也买一个，你来陪我吧。”
“好的，那你明天出来的时候打电话给我。”
“嗯，那先这样。挂了。”
我挂掉了电话。
闭上眼，任凭黑色的暮霭无形间笼罩住整个房间，那幅《忧伤的夏》，定格住里某年某时某少年的轮廓，被时间残忍的抹去了。
五年前，在小学的毕业典礼上，我的画被选成了年度最佳作品，挂在了学校的长廊里。那是我第一次参加比赛，也是第一次在某事上得到了第一的成绩，甚至被人冠以天才的头衔，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无论是我的画，还是那个虚荣赞誉，都只是世人以及青春的误解的谎言罢了。
那时学校的传统，会在每年的毕业年级里选出毕业生最佳的画作，加上漂亮的画框，挂在学校教学楼的走廊上，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和第几届毕业的几班。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永远的挂在了上面。虽是比赛，但未必每年都会有能被学校选中的画，有些挂在上面的画，时间甚至和建校的历史不分伯仲。为什么只在毕业班里评选的原因也是如此，除了一个人，从来没有毕业班以外的小孩的画，进入过长廊。即使是毕业，班，能入围的画也少之又少。那些画的质量已早不是小学生能达到的水平了。有很多，已不知被放了多久，没有新的作品来把它替换。即便是这样的难度，仍然吸引着每一个学生目光，因为他们都想在毕业的时候把自己的名字和痕迹久久的留在学校里。
就是这样如丰碑一样的形式，成了学校里的传统。很多学生因此早早的开始学习画画，尽力想在毕业前把自己的作品放在漂亮的画框里，把自己的画和自己的名字挂在每一届学生都会过往的走廊上。而那一年却发生了奇迹。戏剧性的，同一届的学生里，竟然有两个的人画挂在了学校的走廊。一个是我，另一个是王悦婷。不同的是，干净墙壁上王悦婷的画上写的字，是全校唯一一幅和所有挂在走廊上的画上都不同。不是第几届六年某班的某某，而是——零五届四年一班，王悦婷。
她从小就被人们公认为的天才，无论是什么样的技巧都能在短时间里掌握到诀窍。何时开始，豫程我们三人成了好朋友，何时开始，因为她我开始学习了绘画……那时候我们三人每天都一起上学，一起回家，直到后来豫程的父母开始接送他，就只变成了王悦婷和我。四年级王悦婷参加了长廊的比赛，她作为第一个非毕业班身份的人提前把自己的画和名字留在了学校的长廊，引起了轩然大波，和一阵画画的潮流，那些人看到了希望，好像那长廊的梦想离自己也不是那么遥远，都妄想着像她一样在毕业前把画留在学校，最终现实让他们绝望了。因为嫉妒，大家开始疏远她。那时豫程也开始努力的学习画画，后面因为自考师范最终夭折了，只有我还坚持着。我从来没有在她的面前提起过画画，记忆里身边的人总是在我们背后叫着她‘天才’，与她谈论的话题也只是画画而已，一边羡慕的看着她。她在我心里的样子，多少也是比别人高的，但我们是朋友，所以从来没有在彼此间，谈到她忽然间就仿佛比别人高出一截的特长，她也根本不知道我在偷偷学习着画画。直到五年级的时候，我对她说。
“我要把你的画像，留在学校的长廊里。”
那时她惊讶的看着我，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后来我们约定，毕业时我们都参加那次比赛，画的内容，就是彼此。她说我们要用没有颜色的笔来勾勒出对方的样子，所以选择了素描。学校长廊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单调颜色的素描，所以能入选的，只可能是一幅。没有做到的人，就要答应对方一件无论怎样都要做到的事情。整个夏天，我都在家里练习着素描。那时而言，那不仅仅是和她的约定，我把它看成了我整个生命的意义。
夏天，到了六年级毕业的时候，我上交了那幅王悦婷的画像的素描，以她的名字来命名的。而她，却交了一张拙略的彩色四叶草的画像，最终被淘汰了。因为学校唯一一幅留在学校里的素描，那‘天才’的头衔也被人无形间转扣到了我的身上，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幅画根本就不是她真正的水准！
那一段时间里，她开始沉默，我也不理她。每天我们还是一起并着肩回家，路上不说任何的话。我没有问她，她也没有解释。挂在四楼的唯一一幅没有颜色的画，奇怪的留在了学校，写着我名字的王悦婷的肖像，这根本不是我的痕迹，而是她留在学校的痕迹，而且还是她拱手让给我的，多么讽刺的画。在一小段轻描淡写的回忆里，世界的颜色像死灰一样带着灭亡的颓废。
最后的记忆……临近考试的那个星期，和她回家的路上，下午的阳光已经如黑夜的前奏一样熏暗了暮霭，我们的脚步停在快要废弃了的铁轨前，身边传来阵阵悠长的警铃声，人们都停在护栏前，没有看到电影里飞驰而过从而挡住视线的火车，从眼前驶过的画面，而是一辆旧旧的，只有一节车厢的小火车缓慢的从眼前踉跄的爬过，不带任何浪漫的色彩，如同我们的年少。没有听到刺耳的火车轰鸣声，只有她的声音在耳边定格。
“夏云，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这是她最后留给我的记忆。我万万没有想到胜利者的那个要求，会从“我爱你”，变成“请别走”……她离开以后，寄来了那幅《忧伤的夏》。
这，才是约定里应该出现的画，这，才是名叫王悦婷的人才会有的作品。和我的那幅画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的画技。到现在来看，人们也绝对不会相信这样的画是出自一个六年级学生的手笔，远远超越了长久以来长廊里的任何一幅佳作。她似乎是在解释，那个约定她没有输，她先前已经在学校里留下画了，如果她交了这幅《忧伤的夏》，我的是不可能有希望的，学校的老师是不会吧两张相差甚大的素描同时放在学校走廊的。这个“第一”，是她让给我的。
那幅《忧伤的夏》……是毕业时她对我的讽刺。
我吃力的摇了摇头，从床上坐起来。王悦婷已经不画画了，我却还不知为了什么而坚持着，好像是捡着别人丢掉的梦想替那个人坚守着，我到底是因为什么而作画的？现在的我们，也只是陌生世界里形同陌路的某某，也许是因为从前相系的命运没有结果，也许是上天恶趣味的安排，如今我们又相遇了。可惜世界的空白，早已让我们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了……
今天的早晨，是自放假以来的第一天，在醒来打开窗时没看见柔媚的阳光，取而代之的是刺眼的线条。等我发觉时，已经中午了。
我混混沌沌的起床，刷牙，和从前一样习惯性的重复着有条理的循环。我打开音响，里面放着陈奕迅翻唱张学友的《遥远的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房间里安静的如同儿时爷爷奶奶退休后居住的地方，无所事事，又带着几分紧凑的惶恐。
不久之后接到了雨轩的电话，才想起来今天要陪她去买礼物的，应该是给她男朋友买的吧。我随手拿起一件T恤穿上，换好了衣服便出门了。
环城路边的公交车站台上已经密密麻麻的站了很多人，几辆车“刷”的一声从公路上驶来，在人群混乱的身影里，我看见雨轩穿着连衣裙从后面下来，盯着我走了过来。
“今天挺精神的，夏云。”她提着成熟的女士皮包，微笑的对我说。
“我们现在去哪？”
“去学府路那边买礼物，那里有条美食街，我们今天可以放松一下。”
“嗯。”
我们站在站台前等着公车，身边有打着电话的人，有中年妇女，有穿着校服狼狈样子的学生，在太阳光与站台倒映下的影子里站立着。
“等一下帮我挑一下哦”
“我不会挑礼物的。”我转过头对她说。
“没关系的，你喜欢的一定好。我们明天去和你朋友过生日吗？”
“嗯，下午的时候我来接你，大概四、五点。到时我会打电话给你。”
“他是什么样的人？”
“家里管的很严，成绩也特别好，人倒不是那种死板正经的人。和我从小时候就在一起玩了。”
“咦？你这么说我才发现，我的朋友你一个也不认识，你的朋友我也是一个也不认识，甚至都没有听你提起过。人和人的关系好像都是紧密分布着很多不同的中间人，我们的世界却只有我们两个而已。”
“好像是这样。”我想了想说，“要是我们吵架了都没人来调解。”
“我们不会吵架的。”她微笑。
这个时候，远处开来的公交车，车速开始变得缓慢。车站站着的人，不约而同的向车的方向看去，有人独自够着头，有人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她脸上带着笑意，没有注意到驶来的车。我扭头看去，正好是我们要等的车。
“要是我们分开了，都没人会知道我们曾经在一这样相处过。”她忽然说。
“干嘛说这种话。”我转过头看她。
人们一时间聚集到站台的尾部，她挽住我的手臂，轻轻拉了我一下，朝车门走去。
我们坐了四个站，在学府路下车。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遍布了整条街，那一条小巷，完全是为了年青人而建造的。精品店，格子铺，时尚的衣服和时尚的美食，排列的满满的。我们在拥挤的人群里逆行着，走到一家又一家玩偶店。
她双手拿起某个填充玩具，高高的举到我面前，看我没有表情，就立刻放下，然后拉着我去其他角落里挑选。
“你想好买什么礼物给你明天过生日的朋友了吗？”她一边仔细的看着中意的小装饰，一边对我说。
“我想去影像店买音乐CD给他。”
“这个怎么样？”她拿起一个精致木质音乐盒，“送给你的朋友。”
“其实你不用带礼物的。”
“不行，第一次见你的朋友，不能那么不礼貌。”她说着摇了摇那个音乐盒，放出钢琴版的《天空之城》，“就要它了吧。”
“好啊。”
“他会喜欢吧。”她看我。
“会的。”我笑。
就这样和雨轩在整条街的小店里穿梭，看着她没心没肺的笑，那么温暖，幸福的样子。最后我们到了街角的一家装潢很普通的店里停下。
“还是没有你觉得好的吗？”她沮丧的问。
“你自己选啊，我怎么知道你送的人喜欢什么。”
她微微皱起眉头，“我觉得你选的他一定会喜欢。”
“我觉得不会。”
“这个怎么样？”她拿起边上一只半透明颜色的笔筒。
我摇摇头，她便嘟着嘴放下了。
我到另一边的柜台前看，望见一只灰色的小龙猫玩偶，手上拿着一片荷叶顶着头。我拿下来，看着它。
“喜欢吗？”她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冒出这么一句。
“呆呆的。”
“像你一样。”她笑。
我正要把它放下，雨轩伸手把它夺过。
“就它了。”
“等一下，他肯定不会希望你送这个的。”
“会的。”她不理我，拿着龙猫往结账的地方走去了。
身穿着绿色围裙的女服务员，对她微笑。
“送人吗？”
“嗯。”
“用不用包起来。”
“不用了。”雨轩说。
“三十六块，谢谢光临。”
我走到雨轩旁边。
“怎么不用包起来？”
“我自己包。”她接过装着小龙猫的塑料袋，“夏云，你说该用什么颜色的包装？”
“我怎么清楚？”
“随便说一个。”
“送给你男朋友的话……用粉红色吧。”
“……好，就用粉红色。”
她还真是认真，收到礼物的那个人一定不会知道她这样用心的吧。有些幸福，理所当然接触的人是不会知道它的珍贵的。
第二天。
中午，一点。听见敲门声的我，正打开家门。看见雨轩带着文静的平光眼镜，穿着诱人的黑色短裙，站在我的门前微笑的画面。
她走进来，一个人坐到了客厅的沙发里。我到厨房里倒了一杯柠檬汁，放到她面前。
“不是说下午才有空的嘛。”
她双手拿起柠檬汁轻轻喝了一小口，“今天没有事情就先来了。”
“怎么不先打招呼？”坐到她旁边。
“给你个惊喜啊。”
我微笑。
“……前几天麻烦你了，天天陪我摆摊。”
“干嘛突然这么说。”
“这星期我就要帮他过生日啦，明天以后会很忙的，可能一段时间见不到你了。”
“哦，没事的。假期也要结束了，作业搞定了吧。”
“嗯，只差一点点了。”
“开学会更忙的吧……”我意味深长的看着天花板，“摆摊的时候叫我。”
“我对你太任性了，以后还是我自己去吧。你有时间的话再来陪我。”
“到时候再说吧。”
“对了，这周六的课我也不来了，先跟你说一声，怕你担心。顺便帮我跟老师请个假。”
“好的。”
“我们几点去？”
“其实几点都可以，等个人来了我们就出发了。无聊的话去我房间玩电脑。”
她起身，朝我的房间走去。
“我要看你的画。”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中国人说不得，是王悦婷。我走到窗前，看见楼下王悦婷站在楼下打电话的身影。
“喂。”
“喂，夏云。我到了。”
“看见了，上来吧。门开着。”
我挂掉电话。雨轩已经一个人走到我的房里了。我到门前打开门，然后到厨房里冲泡咖啡。
很快听见了开门的声音，她没看见我，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抬着咖啡走进来，看到客厅里没有人。王悦婷愣在我房间门口的背影。
我走过去，看见雨轩手里正拿着那幅《忧伤的夏》，和门口的王悦婷对视着。
“……你好。”王悦婷强挤一丝微笑，对雨轩说。
“你是夏云的朋友吧。”雨轩双手抱着画，对她无邪的微笑。
“对不起，小时候老是往夏云家乱跑，跟自己家似的，让你唐突了。”
“没有啦。”
王悦婷看着雨轩手里的画，像她走去。雨轩轻侧身体，看见她盯着画，便递给了她。王悦婷双手接过画，目不转睛的看着，手里微微颤抖了一下。
“……你也觉得不错吧？”
雨轩看看她，又看了看我。
“嗯。”
雨轩微笑，“你会画画吗？”
“不会。”王悦婷抬起头，把手上的画放到了桌上。
“还以为你也会画画呢，我是夏云绘画班里的同学，叫段雨轩。”她微笑的向她伸出手。
“我叫王悦婷。”
我看不下去了，对她们说：“来客厅里坐吧。”
下午，我们三个人一起到了豫程的家。豫程的父母都在，客厅里坐满了大人和豫程的朋友。和我们年纪相仿的人都站在一边聊着天，那些大人也各自在沙发上说着什么。
我们才进门，豫程微笑面孔停在了雨轩的脸上。
“这个是我绘画班里认识的同学，叫段雨轩。他是豫程。”我介绍。
豫程一笔带过脸上现出的惊讶，微笑的对雨轩说，“你好，我是林豫程。夏云经常跟我说起过你。”
胡说！我心里这样想。
“生日快乐！”雨轩微笑着把手上的礼物递给豫程。
“夏云你怎么让她带礼物了……谢谢，真不好意思。”
“是她自己要买的。”
这时豫程的妈妈喊了一声王悦婷的名字，然后笑着从客厅走来。
“阿姨好。”我们齐声说。
“王悦婷！长成大姑娘了。”豫程的妈妈过来拉住王悦婷的手，“好长时间没有见了，听豫程说你回来了，怎么不来玩？”
王悦婷只是笑着，没有回答。
“这次回来住几天？”
“下个星期就回去了。”王悦婷说。
“哦，是啊，要收假了，学习要紧。”
“夏云，你也是，住的那么近也不过来玩，每次都是豫程去你那里蹭，真不好意思。”豫程的妈妈看着我，“快进来，站着干嘛。”
我和豫程相视一笑，他补课那么紧，我有时间他未必会有啊。
“难得你们三儿在一起，快进来。”
我们跟着他妈妈走进客厅，里面嘈杂的要命，人们也不在乎，只是各自说着各自的话。见我们进来，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我们四人身上。
“这个是王悦婷，画画的天才。这个是夏云，我从小看着他们三个长大的，现在都长那么大了，以前小的时候还经常在家里乱窜呢！都不是外人……”豫程的妈妈对着沙发上的大人们介绍，他们微笑的点头，我们也一个一个的向他们问好。雨轩在后面盯着王悦婷的表情，豫程则偷偷的看着雨轩。
周围挤满了陌生的，却好像是相识过的人。豫程的生日里，含现了人与人之间的浮华的关系脉络。
到了下午五点的时候，我们一起下楼，到附近一家酒店吃饭。定两个大桌，一边是大人，一边是小孩。豫程忙前忙后的配合着母亲，和亲戚们寒暄着，一下又去和不同的朋友聊着天，三四个人做在一堆，亲近的人只认识身边的悦婷和雨轩。
王悦婷不说话，在一边喝着红酒。雨轩乖乖的坐在我旁边，很少吃东西。
她转过头，看见我在看她，于是夹起一片肉放到我的碗里。
“今晚爸爸回家早，所以我也得早点回去，夏云。”
“好的，差不多我们就回去。”
“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你走了太不礼貌了……”
“我来了！”豫程突然从后面出现，打断了谈话，重重拍了我一下，他脸上带着红晕，想必是被人灌酒了。
“生日快乐。”雨轩微笑着，轻轻抬了抬杯里的红酒，喝了一小口。
“生日快乐。”我也抬起杯子。
“夏云，你还没跟我好好介绍呢！还夹菜给他，我看见了！你们是什么关系？”
雨轩只是笑着，没有回答。
“怎么不吃东西？我的生日怎么能让夏云的朋友饿着。”豫程语无伦次的说。
“你这个排场根本不像是过生日，像结婚。吃完饭还有什么安排？”我说。
“去KTV。”
“豫程，今晚对不起了，我有事要早点回去，等下可能会提前走。”王悦婷在一边说。
豫程不说话，她走到王悦婷身旁，俯下身子和她说着什么。雨轩看我，我不说话。
吃完饭以后，天已经黑了。有人开始陆陆续续的离开，豫程下楼叫了三辆的士，载着我们到KTV。原则上来说，我是非常讨厌那地方的，因为讨厌喧嚣，讨厌混乱。一直以来我都不愿为了某人打破自己给自己框住的原则，这些习惯让人觉得不近人情，甚至有时我自己也这么想，和身边同龄的人总是有着某种隔阂，但我也会偶尔去习惯别人的生活。这么想，才发现了自己的自私。至少雨轩和豫程让我改变过很多。别人是难以进入我的世界的，但一旦进入了，我会比任何人都用心去对待的。我们四人坐在一张车上，看着窗外暮色里的流光，我层几时希望自己变成它的一部分，消失在人海里，不被发现，不被注意。
“她今天心情有点奇怪。”豫程小声的对着我的耳边说。雨轩装作没看见，扭过头看着窗外。
“看出来了。”我小声说。
“她可不是会把心情写在脸上的人。”
“人是会变的。”
“笨蛋！”看着窗外的雨轩突然转过脸说道。
我们是最先到KTV包房的，等后面的两张车到了，才一起走进事先订好的包房。同样也是大人们坐在一边，我们坐在另一边。后来又陆续来了些豫程的朋友，我在一边无所事事，大家开始分豫程带来的两个蛋糕，其中的一个是王悦婷订了叫人送过来的。唱完生日歌以后，他把蛋糕分成很多份，逐个分给我们。但他首先把第一块蛋糕分给我的时候，说实话我心里真的感动了。
“夏云，唱歌给我听。”雨轩突然说。
“我不会唱歌！”KTV很吵，我扯着嗓子说。
“你的声音明明那么好听！”
“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她说的话，问。
“我要听《安静》！”
黑乎乎的包房，看不清她的脸的轮廓。只听见身边人的唱歌的声音和嘈杂的谈话声。豫程正唱着张震岳的《爱之初体验》，雨轩趁机去顶歌。他唱到“想要买酒来浇忧愁，却懒懒不想出去走，想要来一包长寿烟，发现我未满十八岁。”时，豫程大吼一声，“老子今天满十八岁了！”全场欢呼起来。他大概就是为了这个才唱这首歌的吧，我笑。
雨轩点的《安静》到了，她把话筒递给我。我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唱歌。
只剩下钢琴陪我谈了一天
睡著的大提琴安静的旧旧的
我想你已表现的非常明白
我懂我也知道你没有舍不得
你说你也会难过我不相信
牵著你陪著我也只是曾经
希望他是真的比我还要爱你
我才会逼自己离开
你要我说多难堪我根本不想分开
为什么还要我用微笑来带过
我没有这种天份包容你也接受他
不用担心的太多我会一直好好过
你已经远远离开我也会慢慢走开
为什么我连分开都迁就著你
我真的没有天份安静的没这么快
我会学著放弃你是因为我太爱你
唱到最后那一句的时候，“我会学着放弃你，是因为……”，她用叉子叉住一块蛋糕，喂到我嘴里。
“哈哈……”她像小孩子一样笑。
“……”
“我满意了。夏云，我们回家吧。”
我转头看一边的王悦婷，她竟然哭了。只是一个人低着头，插着眼泪，没有人发现。我正要过去，看见豫程已经走到她身旁了。他们说了些什么，然后王悦婷便跟我们告别，一个人离开了。
黑暗里我手机的屏幕发出刺眼的光，雨轩够着头，看着我的手机。
祝你幸福，夏云。
我愣愣的看着，是王悦婷发来的。
“她喜欢你。”雨轩说。
“不可能。”
“你这个笨蛋，从她看我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
“是因为她感觉现在有人替代了她的位置吧。”
“今天我也要早走的，怎么办，夏云？”
“你说你不要我了。”
“……然后呢？”她微微皱起眉头。
“然后我就哭，哭了我们就能走了。”
“哈哈。”她开心的笑着，顺势靠在我的身上，“笨蛋。”
这样我和豫程说了一声，送雨轩回家了。
我和雨轩走出包房，夜已经很黑了。走出TKV以后，世界霎时一片安静，和里面如同两个不同的世界。
后门停车的小道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雨轩一个人走在前面，摇摇晃晃的哼着歌。
“你刚才唱的歌真难听。”她突然说。
“我就说我不会唱歌的嘛。”
“猪哼哼，哈哈……”
我们不说话了，安静的走到街道对面，她走在我前面三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下，转过身。
“夏云，什么喜欢我？”
我被她的话震住，“谁喜欢你了？”
“骗人！”她走近。
“没有。”
“不喜欢我，干嘛对我那么好？”
“那我不对你好了。”
“明明就喜欢，干嘛不承认？”
“……不喜欢。”
“说，你喜欢我。”
“不说……”
她走近我，双手背在身后。轻轻的踮起脚尖，吻住我的脸。
我整个人僵在原地。
“……夏云是聪明人，不要承认。承认了……我们会被对方深深伤害的。”她小声在我耳边说。
两个星期后，就开学了。作业也已经做完，很多事情也在假期里恢复了平静，但是面对将要来临的新学年，我真有些手足无措。
就是这样的生活，一旦稍微放下了什么，一旦稍微停下了步调，便不敢抬头，再去面对明天，不敢继续前进。周六，雨轩没有来上课，我一个人从学校里出来，无所事事的在护城河边漫步。一下子忙的水泄不通，一下子闲的什么也不做，年少的日子就这样，因为我们无法预见未来将要面对的事，所以永远也不会提前做防备，只等它出现时，才亡羊补牢般用尽全力去解决。
我回到家，在午后阳光照射的窗前，拿着画笔，慢慢的图画着眼前伴着阳光照射的窗户。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停止。我胡思乱想，如若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成立的，那如果人们能回到从前的话，如果能改变某些事的话，那自己还是自己吗？你和你错过的人还是你们吗？人生的画纸，如果能像我手中的白纸一样可以肆意的进行临摹，涂改，伪造出那个人都满意的线条，和想要的结果。那，人生就变成没有生命的东西了。正因为把握不了未来，才会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只有孩子，才会分不清现实与幻想。”
我记得小时候，王悦婷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临走时的那天，豫程去送她了，我没有去。虽然不愿承认，那之后的好几次，我都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天，拼命的奔跑，往她离开的车站那里奔跑，想大声的对她喊出自己想说的很多话，想要她跟我逃，不要离开。几次被这样剧本，不同场景和节奏的梦惊醒过，然后又若无其事的继续现实里的生活。人就是这样，才离开的时候没有多少的感觉，离开一段时间了，才突然在某个场景的某个时候想起，以前和那个人做过怎样的事情，是怎样的开心，自己突然就在内心偷偷的窃笑。笑过之后，抬头看身边的人，才发现已经不是他了。人总是容易健忘，总是在失却才懂得哪一件事，那一个人对你来说的意义，可怕的不是习惯了某人，可怕的是健忘后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因为某人留下过怎样的习惯。这个世界所有人都明白却又无法改变的恶性，拥有的永远都是不值钱的，拥有过又丢失的才是珍贵的。
晚上，十点。
我一个人坐在电脑前，黑暗的房间里充斥着寂寞的味道。时不时的打开手机，以为有人会发短信过来。
半小时后，雨轩来了电话，说在我家楼下。
我从昏暗的楼上走下，楼道的光线幽暗，把一层层的阶梯映得有些狭窄。她穿着黑色的小礼服，脸上还画了淡淡的妆，闭着眼，低头靠在一楼的过道边。听见我的声音，才冷冷的抬起头，对我强挤出一丝笑容。
上楼走到我家，她身体重重的摔到沙发上。
“好累——。”她闭上眼，“本想回家休息的，不知不觉就走到你家了。”
“想喝点什么吗？”我问。
“不用。夏云把灯光了，我想看你家窗外的夜景。”
我把客厅的灯关上。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侧着头看着窗外。
“你……喝酒了？”
“嗯。”
“不是说好不喝的嘛。”
“对不起。”
“……”我不说话，做到沙发上。
“……段雨轩可不是你看到的乖女孩。”她冷冷的一笑，看着窗外浅薄泻进的阑珊灯火。我听不懂她说的话，只是看着她，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不说话，看着她。
“第一次在车站见你的时候，好像是已经认识了很久的人，却不得是在哪里见过。也许我们在这城市里无意识擦肩了无数次，但是都没有回头。恰巧的我们停在一个车站里等车，我对你说话了。如果不是画画，也许也会在以后轻描淡写的记忆里把对方忘掉。这种事情，人生里多的数都数不清楚。”
“嗯。”
“小的时候，我身边就没有朋友。我宁可相信一个想和我睡的男人，也不愿相信身边的女生。她们把我当做工具来用，因为我很有钱，可以买东西给她们，因为我长的漂亮，可以去钓她们喜欢的男生。我当做好朋友的人，最后都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背叛我，诋毁我。有的在外面做的不好的事情，被发现后说是我指使的。有的人的男朋友莫名其妙喜欢上我，她们就骂我狐狸精，然后把我的名誉贬低的一文不值。”她的语气平稳的让人害怕，听不到一丝的波动。那种说话的口吻，是我从来没听她说过的。
“……你知道吗夏云，被当成利用的工具，可不只是从朋友那里，而是从我出生，就被已经注定的和我脱不开关系的人使用。我妈妈很爱我的爸爸，因为这样，也同时很恨他。我还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告诉我……对一个还不懂事的孩子说爸爸的肮脏，大人世界的黑暗。她告诉我爸爸所有无耻的事情，在外面找小三，还带着我一起去找外面的爸爸。一般的大人为了自己的孩子，多半应该会是隐瞒的吧。她要我恨她，她要我什么都装作不知道，等我长大以后，爸爸才知道自己的女儿有多恨自己，这就是对他最大的报复。”
“……”
外面的灯光和月光更加清晰，照在她的侧脸上，眼神是像死人般的，没有颜色的空洞。我面无表情，失落的望着她。
“他们以前吵着离婚，我对他们说，要是他们离婚了，我就离开这个家。那个时候我才十二岁，现在听着这样的话是不是很幼稚？可我是认真的，我比谁都要清楚，即便是离开了他们我也能一样生存。我的社交超乎你的想象，只要我想，我立马就可以找到工作和住处……只是我不愿去找，我本来就欠了那人很多的男人……你说他们算什么父母！是你给了我生命，凭什么就把我当成你们不负责的玩具，你生我的时候经过我的同意了没有？！我就不想来到这个肮脏的世界，来到这个世界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既然因为你们的一时痛快把我带来了，那你就该对我负责才是，凭什么什么都没有做到就要我时时刻刻对身为父母的你们负责！现在的你们累了，倦了，可以轻轻松松为了各自的幸福放弃孩子的幸福，说好就好，说离就离，当初干嘛要在婚礼上信誓旦旦的承诺彼此的余生！干嘛要把我生下来……干嘛要把我变成你们谎言般爱情的牺牲品……”
她捂住嘴唇，眼泪一滴一滴强忍着从眼睛里流了出来，呜咽着。
“你喝醉了，雨轩。”
“……你……你……你听烦了吧……”
“……没有。”
“我……我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么完美的人……”
她哭着，我拿过桌上的纸，给她擦眼泪。
“妈妈从小就告诉我男人有多么坏，多么可恶。但是比起朋友，我却更相信这几年来身边的男人。除了那些人，我的生活几乎是一片空白。我总是在人群里忍着眼泪，不让别人看见我的可悲……一开始，那些说着要做哥哥，或者朋友的人，一切在身边的男生，到最后都会来追我，或者短短的在一起过，然后不再有任何交集。我好过的每一个男生我妈妈都知道，你相信吗？她高兴有男生会买东西给我，有的还为了讨好她在家里帮忙做家务……在初中就有纯情幼稚的小孩会送东西来家里……”
她边哭着，说到这里却忍不住一口笑了出来，一边流着泪。
“她自豪自己那么小的女儿能去欺骗男生，至少以后也不会被男生给骗，她甚至还会问我这些男生的家世。爸爸很少回家，但对我的教育却是极其严厉的，眼睛里容不得一点的沙子。这些事情，她都帮我瞒着爸爸。甚至现在爸爸的眼睛里，我都还是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孩子而已，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的是他。那时候身边和我在一起的男生，也只是为了满足我的虚荣心而已，越是其他女生眼睛里的王子，我越是能把他们吸引，最后再轻松的把他们甩掉，身边的女生也就越发的嫉妒，越发的恨我。学校里的女生永远都不会冷漠三种男生，一种是有钱的，一种是长得帅的，另一种是在学校里很吃得开的小混混。而我就在这些人里不断替换，因为自己早早就在酒吧里和着那些‘哥哥’相处了，没有人敢对我不满，恨了，也只是进而远之，即便是这样也还会有为了得到什么利益的人，整天和我在一起，装作是好朋友样子的女人，明知道是这样的，我却还会慢慢的完全相信了那些人。你能想象那些每天对着你微笑和你在一起的人，其实内心恨不得想吃你肉的那种感觉吗？夏云。只要一有机会，定会在后面捅你一刀，然后嚷着为你打抱不平要去抓凶手的人。”
我看着雨轩的眼睛，不敢相信她嘴里说出来的话。
“就这样，我颓废了好长一段时间。那时候的我跟刺猬一样，只要是靠近我的人，一点会被刺伤。直到遇见了一个人。他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真正的喜欢。说了你不会信的，他家里很有钱，人长的也非常帅，是个不得了小混混，性格却很温柔——他就这样完美，和脑残的言情小说里那些男主人一样……也许那种年纪，女生眼睛里的白马王子都是一个款式的。一开始，是因为他能让我风光，我才和他在一起的。后来他做了很多事，让我真的感动了，因为他家是烟草公司的，很有钱，送给我妈妈的礼物也不是那些小孩子能买得起的，所以他也是我妈妈最喜欢的男生。就算是我喜欢他，但是我还是不会认真的去对一个人好，我依然像对以前的任何一个男生一样的对他，欺骗他，虽然忍了很久，不过最终他还是和我分开了……我开始第一次觉得烦躁，疯狂的换了一个又一个男朋友。那时换人换尾戒，是我的原则，凡是想追我的男生也都会准备好尾戒送给我，只要我带上了，就证明我接受他了。从他离开的一个月，我积攒的尾戒已经转满了一小盒，名声也是那个时候低到没有人再赶接近我了。”
她抬起手，我看见了她手上的尾戒，是一只小蛇缠在手指上的图案，蛇形尾戒。
“现在，我想要好好的对一个人，我现在的男朋友，是那时候唯一敢接近我的人……妈妈也很喜欢他，他懂得怎么让妈妈高兴……”
“……”
“今天他的生日，我叫了很多人。一切都是我一个人安排的。TKV的王子包房，五百二十个人的签名，前些天我厚着脸皮去街上收集的。水晶之恋的果冻，还有我DIY自己做的小房子，上面写着‘唯爱小屋’。本来蛋糕是带不进去的，最后我打电话给他们经理才同意我们把蛋糕带进包房。我和一个女生好朋友，费了很大的力气吹了三十多个气球放在里面，还有玫瑰花瓣，我真的好感谢她，打心眼里的感谢。最后他的朋友把那些气球全部都踩炸了那种声音我非常讨厌……而他只是高兴而已，看不到任何感动。”
我看着她。
“晚上我们单独去了订好的咖啡店里的一个位置，没想店里的那个人那么好，竟然还为我留着……下次我带你去那一家店吧。”
“嗯。”
“……你会讨厌我吗？夏云。”
“不会。”
“我知道你恨这样的人，但我们却能这样的相处，我感觉我在欺骗你，我不想骗你……”
“我了解现在的你就够了，你的过去，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说，“明晚要摆摊的吧？”
“……嗯。”
“早上我送早点来给你吃。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好……我自己回去把，我想一个人走走。”
她起身，我送她到楼下。她转过身面对着我。
“你先回去吧……今天谢谢你。”
“你路上小心点。”
“嗯。”
“到家了发个短信给我。”
我说。
早晨的一缕阳光从窗外照进房间，我从厨房里走出来。才发现桌上放了一叠钱，爸爸昨天回来过，大概是我去上课的时候。他这几天回来的怎么那么平凡？钱也比平时多了很多，除了下个星期一开学要交的一千多块学费以外，还多放了几百块钱。从钱的数目来看，他大概去出差了，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吧。
除了钱以外，没有任何痕迹证明他来过。其实我早就想好了，纵然爸爸这样考虑我平时会有的花费，给的钱也很多。我却是很节省的人，上绘画课的钱都是我平时零花钱里剩下的。自己手上的钱还是可观的，幸好我有存钱的习惯，其实我早暗自想好，要是雨轩最后还是来不及，我可以用我的钱来支持一段时间，大不了最后跟爸爸要，这个课程的费用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拿着厨房里刚做好的早餐，看看时间正好。向雨轩家走去。
外面的人很少，城市也似刚刚睡醒的小孩一样安慰，酝酿着将要炎热的午后，拥挤街道的人来人往。很快到了她的家，这个假期不知道往这里跑了多少次，楼道都变得那么熟悉。我走下楼，没有打电话给她，轻轻敲了敲门。
我听见脚步声，低头确认了手上的饭盒，还很热。
门很快的打开，在三分之一的位置迅速停下。开门的不是雨轩，而是一个和头发没有整理，穿着拖鞋和我年纪相仿的男生，正诧异的盯着我的脸。
我们相视，没有说话。
“……你找谁？”好不容易，他开口。
“段雨轩在吗？”
他的视线定格了大约三秒，然后懒散的转身向屋里走去，喊了一声雨轩的名字，然后站在门内的我视线的范围里，看着我在的方向。
雨轩穿着睡衣和拖鞋，头发才洗过湿着没有吹干，从房间里跑出来，看见我，脸色瞬间煞白，快步朝门外走来，那人在身后看着。她走出门，重重的把门关上，低垂着长发，背靠住门壁。
“夏云。”
“……男朋友？”
“嗯……”
我双手拿起饭盒，递给她。
“……早点。”
她伸手接过，“……谢谢。”
“……”
“我走了。”
“……以后不用来陪我卖东西了。”她地下头。
我转身走下楼，好像踏出的每一步都震进了心。
“笨蛋！”
我停在一层楼下，转身。看见她站楼梯边，倾斜着身体，单手扶着楼梯边的扶手，焦虑的看我。
我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乏味，彷徨，死撑，迷惘……
离开学，还有五天的时间。作业已经提前做完了，我无所事事的坐在公车上，看着夜里一闪而过，同样的窗口不断变化的不同的陌生人，窗子的玻璃上倒映着自己疲倦的眼神，我又回到了从前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无法自拔。
我从前沉浸在从车上看到的走过的路人，觉得自己和他们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沉浸在大人们冷冷诉说着自己悲情又肮脏的故事声里，觉得自己离他们那样遥远，沉浸在素描里，看着自己笔下证明着自己活在世上的黑色碳痕。一刹那失去了画画的灵感，没有了听音乐的心情，没有了听收音机的习惯……应该说比以前一个人的时候还要糟糕，我的世界被打乱的没有头绪。那种一无所有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画纸上，清晨的阳光里，牙刷上，手机的键盘上，披头士的CD上，悲伤这种东西附着了一切，无所不在。雨轩假期开始赚钱，是为了先帮男朋友过生日，后来才是因为艺校的考试，他把她放在了第一位，甚至梦想，自己再辛苦也没有关系，纵然那人无动于衷，也是自己的至爱。为什么那么傻呢？为什么会爱上那种人……
我们都是说着大人话，做着孩子事的傻瓜。
我从车上走下，这里的路段和平时的时候一样冷清，是即将被开发商拆掉的小区。与先前经过的繁华地段相比，没有拥挤的人群和商店，连街边的路灯也都为之黯淡。我低着头，像过街老鼠一样穿过路灯，走在黑暗里。站到了雨轩摆摊的对面，一张面包车挡在我面前。
昨晚的生意不太好，好像根本没有卖出过东西，烧烤店的客人们大概已经对手链失去兴趣了吧。她还是照常到十一点以后才回家，一个人费力的提着东西，走在没有人的街道上。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上前帮她提东西，最后还是没有过去。那男生每天都会来陪她，只是一小会便自己离开了，今天也是，他吃了一点烧烤后，就高兴的吻了她以后便走开了。
街道上没有路人，除了在烧烤店里吃东西的中年人和几个年青人以外，没有人在这里。想起她说过，她一个人在的时候，看见同龄的人来看东西，还是会感觉害羞，怕听见问关于她的事情的人，我在她身边她就不会害怕了，至少让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充电式的台灯散着冷光，雨轩一个人低着头，认真编着手链。她头发没有扎起，和平常一样自然的垂下，偶尔挽一挽长发。半小时后她小跑进烧烤店，在一个成年男子面前蹲下，双手那着手链在他的手腕上比了一下大小，应该是要接活口了。以前这种活都是我去做的。
她又跑回去，用打火机轻轻烧了一下线，用打火机的尾部把线压平，火星也熄灭。最后再次跑进店里，帮客人戴上手链。她回到小桌前，抬起头向四周望了望，根本没有人。我闪过车的窗子，背对着车，在她看不见的范围。
几分钟后我在小心的看她，她正拿着手机，应该是看时间吧。看了好一会儿又关上了。
晚上的天气很冷，我躲在后面很久，只敢透过停在面前的车窗里看她。这时我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是雨轩……
我看她，她在对面低着头。
好一会儿，我接起。
“……喂。”
“……喂，夏云。”
“嗯。”
“在做什么？”她问。
我心跳加快，她不会已经看见我了吧。
“……什么也没做。”
她犹豫了一下，问：“最近好吗？”
“嗯，你呢？”
“还好……”
“……”
“……”
一阵冷风刷一声疾驰而过。
“……你在外面？”
“在家门口买咖啡。”我说。
“哦。”
“你在摆摊吗？”
“……没有，回到家门口了。”她说。
“……”我低下头，“生意不好吗？”
“好的，不用担心。”
我不知道说什么，她不说话。我们沉默了好久。
“嗯……什么时候有空，来找我拿一下你的饭盒。”
“嗯。”
“不早了，早点休息。”
“你也是。”
“……再见。”
“再见……”
我等着她挂电话，她没有挂断，仍是在通话中。几秒以后我刚开口，听见电话里传来了嘟嘟……的声音。
手机震动的声音从画桌上阵阵传来，把桌面也带的颤动起来。
我接起。
“喂，夏云吗？”
“你是……”
“何老师。”
我惊讶，“您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你们来学校不是填了号码嘛。”他在电话那头，明显的打了个哈欠。
“有什么事吗？老师。”
“你明天带着点名册来学校一趟，我九点钟下课，就在你们上课的教室。”
“好的。”
“明天见。”
他挂掉电话。
第二天，我早早的到了学校。
我站在教室门口的走道上，听着何老师轻松的声音。直到下课的铃声响起，教室里一瞬间变的嘈杂，学生们陆陆续续从教室里走出来，有点回头看看我，然后走开了。教室里的人走光了，我才一个人走进教室。看见他和以往的样子一样，独坐在讲台上，点起一支香烟，一幅什么也都无所谓的样子。
“来啦。”他转过头看着我，微微一笑。
“嗯。”
“有几个学生退学了，把他们的名字划掉。”他从讲台上轻轻跳下，接过我手里的点名册，在课桌上铺开，放了支钢笔在中间。
我拿起笔。
“有几个人？”我问。
“六个。”
“这么多？”我惊讶的抬起头。
他随意的吐出一口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才是开始。等你们高三开学，很多人最后都会下定决心高考的，每年都一样。”
“……哪几个？”
“李云霞，孙诗磊，何……”
他说一个人，我就在那个人的名字上划上一横，把他们的名字抹掉。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好像那些人的生命都抹去的残酷。
“段……”
“段雨轩会来的！”我说。
他惊讶的看了我几秒，然后微笑，“我是问她最近怎么样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
“你喜欢那个女生吧？”
我低下头。
“……”
“她知道吗？”
“……她有男朋友的。”
“哈哈，我还真羡慕你们这个年纪。把她抢回来嘛，你们很配的。”
听他说的话，我内心真有心愤恨，这怎么会是值得高兴的事。
“事情没那么简单。”
“事情本来就这么简单，是你们老把事情想复杂了。”
“……雨轩不是那种乖学生。”
“怎么说呢？”他看我。
“总之她的生活很复杂，我感觉她也不喜欢她现在的生活……但是那种生活又是脱不开的，陪伴了她很久的某种依靠。”
“你说她的生活复杂，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你准备怎么样呢？”
“……我想带她走。”
“带她走？”他饶有兴味的看着我。
“我想带她离开她身边的那些人。”
“你很自私呀，有些时候你的要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别人可不会觉得你是为她好……不过雨轩和你倒不一定，你可以去试试，不过记住，适可而止。不然局面会很难看。”
“……每次跟你聊天，心情都会好很多。”
“哈哈，是吗？不过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
他的眼睛一下变得严肃，盯着我的眼睛。
“我说如果，如果段雨轩放弃了考艺校，你还会坚持吗？”
我看着他。
“……会的。”
他看了我几秒，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这里真的适合你。”
“也适合她的。”
“……其实，这方面你们不一样。”
“什么意思？”
“……没什么。”他想着什么，把烟灭掉，“今天就到这里了，回去吧，夏云。”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明天见，老师。”
他没看我，伸出手在空中挥了挥。
深夜。
雨轩带着嘶吼的哭声从手机里传来。
“滚开，滚开！”
她的身边，听出来站着很多人，对着她说着什么。她对着他们吼了这样的声音。
“夏云……夏云。”
她哭着，在电话那边叫着我的名字，完全没有理会我的话。
“怎么了？雨轩，你在哪里？”我问。
“夏云……”
她悲伤欲绝的哭着，叫着我的名字，什么也不说。周围嘈杂的人的声音，说着听不清的话。
“你在哪里？”
“……夏云。”
“你在哪里？我过来。”我焦急的说。
“……我……我在家楼下。”
我挂掉电话，冲出家门。我往雨轩家奔跑过去，黑夜里穿过斑驳的灯光和人群，经过我们以前摆摊的没人的小街。
我停在她家小区的花园了，看见了一群人围着花园的中央，她坐在里面，双手捂着脸，哭着。身边做了一个混混摸样的女生，小声的对着她说着什么。她男朋友也在，站在一边，看着冲动的样子，听着旁边的人说话。
我直径走过去，那些人停住，把视线移向我。
我走到雨轩的旁边，俯下身。
那些人看着我。
“怎么了，雨轩？”
她抬起头，看见我，眼泪加速的流下。
“怎么了雨轩？”
“……夏云……你怎么来了？”
“……”
“回去。”
“什么？”
“回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
这时，其中的一个人走过来，一把按住我的肩。
“你和段雨轩是什么关系？”
我回过头。
“……”
“给我放开他！”雨轩大吼一声。
那个人吓得放开手，退了一步。
她回头看我，表情变得软弱下来。
“……Tiramisù。”
……
（五）追梦人
——生锈的长矛，敌不过巨人的风车。
提拉米苏……记住我。
最终，我离开了那天雨轩在的地方。房子里的窗帘是合上的，已经被蜂拥而至的阳光，照的像是一层光壁。
手机的震动声在房间里不知道独奏了多久，我伸手把它接起来。
“……”
是王悦婷。
“夏云？在做什么。”
“……有事吗？”
“……今天有空吗？”
“没有。”
“……明天早上，我就回上海了。”
……
中国的西式咖啡厅，里面放着让人骨头发软的爵士乐，室内的颜色黑暗无光。我用手杵着头，看着旁边无人的黑色小沙发。服务员彬彬有礼的的端上两杯咖啡，说了一声慢用，然后转身离开了。
王悦婷坐在对面，微微低着头。
“豫程呢？”我问。
“……刚才已经跟他告别了。”
“什么意思？”
“有些话我不想让别人听见。”
“……哦。”
我无力的喝了一口咖啡，香气弥散开。
“明天就走吗？”
“嗯，明早九点的飞机。”
“行李都准备好了吗？”我说的这些话，是多么勉强。
“好了。”她抬头看天花板，露出让人看着难过的微笑，“这次回来，都没有跟你们好好说话。”
我轻轻一笑，下一次见的时候，等我们长大，就把从前的事什么都忘了吧。或者，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走在陌生的城市，行同陌路的大人。
“回去上海以后，有什么打算？”
“考了设计师，然后就出国。你呢，夏云？”
“不知道呢。”我挤出一丝笑意。
“也许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也说不定。”
“嗯。”
“……以后豫程我们三个，会在忙碌的生活里把对方给忘了，然后谁也不记得。”她说。
“那你有遗憾吗？”
“有。”
“什么？”
“约定。”
“……”
学校里最有名的传统，是高年级教学楼四楼上的画廊。每年都会举行一次的绘画比赛，选出很专业的作品，加上漂亮的相框，作者的名字，作为某年某届某班的某某，永远挂在那个画廊上，有的画纸都已经泛黄，写着九几年学生的名字，带着让人说不清的怀旧和历史感。所有的人，都想要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学校而开始画画。我们之前，已经有四年没有人把画挂上去了，而王悦婷却作为唯一一个四年级的学生，把自己的画挂上了画廊。
像神话一样，是一般学生朝思暮想却不可触及的。我和王悦婷唯一的约定，就是把对方的素描画像挂上去，用没有颜色的笔，画出对方的灵魂。可在毕业前，她只交了一幅根本不是她画的四叶草，而我画的她的画像，勉强的成功了，作为画廊唯一一幅素描画，留在了学校。
“你还记得小学的时候，我们那个画廊的约定吗？”她认真的看着我。
“不记得了。”我撒谎。
她低下头。
“对不起，那时我没有遵守约定。没有把那幅《忧伤的夏》交上去。”
“因为你知道，如果你交了，我的一定不可能被选上吧。”
“某种程度上，是的。我知道。”
“那我该谢谢你，把那个大家都想得到的画廊神话让给了我。”
“……”
“你想告诉我，那个约定你没有输，对吧？”
“夏云……”
“什么？“
“……你为这个生气吗？”
我没有看她，不想再把这个谈话继续下去。
“你是为我才画画的，对吧？”她小声的说。
“……开始是。”
“很累，对不对？”
“……”
“而我，是为所有人而画画的。”说着，她的眼睛变得通红，“也许你愤恨现在的我放弃了画画，所有人都是，和你一样。可却从来没有人听过我的感受，我从来就没喜欢过画画，要说我唯一对画画有过高兴的，是你那时候的你，作为我最好的朋友，因为我而开始画画……从生下来，就被人叫着天才，天才的，你知道是什么感受吗？风光都是表面的，大家对我都不敢亲近，和我相处，嘴上都只会夸着我会画画，问着关于画画的问题，仿佛我的生存的意义就是为了画画。大家都只因为画画这个理由才和我相处，家长，老师们，同学，都虚伪的向别人夸耀着，却从来没有看见除了画画以外，我身上的其他东西。我在别人眼中的定义，永远都只是一个会画画的人而已。特别是四年级把自己的画挂上画廊之后，我每天面对的都是虚假的奉承，和别人嫉妒的眼光。那时的我，和你一样孤独，无助。”
“……”
“你没有发现，我们都是孤独的人，所以我们被彼此的孤独吸引了。你和豫程是唯一的，跟我在一起从来没有提过画画的人，你们是唯一的和我相处不是因为我会画画这个理由而和我相处的，和你们在一起，我没有被别人看得高高在上的那种距离感，我们就和平常的孩子一样相处，打闹，你知道吗，这种常人的平凡，却是我最向往的幸福。当我已经决定了不再画画的时候，你突然对我说‘我要把你的画像挂在学校的画廊’，真的，我一辈子，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说的话。我答应你，也要把你的画像挂在那里，我又提起了画笔。可是临近比赛的时候，我知道了自己毕业后，就要离开这个城市，到另一个地方上中学。那段时间我开始不说话，我好怕，好怕眼前的你一眨眼就消失，好怕我回到没有遇见你之前一样孤独……”
她哭了，没有出声，只是眼泪一直从眼睛里流出，我看见她试图控制自己，尽管脸上还带着一丝的笑容，眼泪却止不住的向下流着。
“《忧伤的夏》……是我最后画的一幅画，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碰过画笔。”
“是因为你知道我非常在意那个比赛，你上交了那幅画，我就一定会输。既然你之前已经让自己的画挂上去了，也不在乎挂上第二幅，于是把这个约定的胜利给了我。你回寄给我，也只是想说，自己没有输吧。”我说。
她哽咽着，边流着泪，边闭着眼痛苦的摇头。
“比起把画留在画廊……我更愿意它在你身边啊！”她哭着，带着哀求的解释，“宁可破坏约定……宁可被你误会……什么画廊殊荣，什么母校的痕迹，我想要留下的‘痕迹’只在你那里。那幅画本来就是为你画的！”
我睁大了双眼。
她双手捂住脸，只看见泪水从手指间渗出。
第二天深夜，我把自己关在房间。
“喂，豫程吗？”我拿着手机，说。
“嗯，夏云。什么事？”
“帮我个忙。”
“说嘛，干嘛那么拘谨。”他在电话那边笑着。
“有点不光彩，但非你不能帮我。”我说。
“你先说。”
“你弟弟和我们小学是一个学校吧？”
“嗯。”
“听着……”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压低声音，对豫程说了二十分钟，他没有打断我说话，直到我说完。他在那边惊讶的说。
“什么？这样不好吧。”
“这个忙一定要帮。”
“要是那边不像你想的那样怎么办？”
“不会，我早就摸清那儿的规律了。”
“要是暴露……”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弟弟不说，谁都不会知道。”
“……好吧。这个事情的利害关系最终也是他，他不会说的。”
“那就这么办了。”
“等下，你什么时候把画给我？”
“明天。”我说。
“明天？你时间够用吗？”
“够了——以我现在的画技。”
“好吧……我去和他商量一下。明天等你电话。”
“那就这样。”
我挂掉电话。
作为男生，想哭是很丢脸的事情。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伤心到想哭的片段，即便是五年前王悦婷的离开。昨天，我们都没有去送她。没有完成那个约定的，也许是我才对。我把那个殊荣看的太过重要，完全忽视了自己真正想要得到的认可和快乐，其实就近在她身上。我竟然那么努力的，无视近在眼前的珍贵，去纠结那遥不可及的荣耀。而她的目光，却只一直停在我身上而已。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莫名其妙的惶恐。
人们总是能在别人的故事里找到自己从前的某种痕迹，所以上帝安排人成长的方式都是一种形式的，没有任何新意。我多想流泪，却怎么也流不出来。
那些看遍花开花落，说自己宠辱不惊的人，那些阅过云卷云舒，便说自己去留无意的人，才不是什么大彻大悟，而是心已成灰的沉默。
我没有力气再去想什么，太用心才什么也看不明白。手机突然间响起。
“喂？”
“夏云，是我……”
是雨轩。我沉默了一下。
“雨轩？什么事。”
“有空吗？”
“……嗯。”
“我在楼下小超市，你来一下吧。”
“好的。”
我挂掉电话。
从那天以后，我和雨轩已经三天没有联系了。今天是她第一次突然打电话过来。
天已经黑了，我还是走出了家门。
一个人走在北边的街道上，不知过了多久，在熟悉的街道边的超市门口，看见雨轩一个人坐在那里，里面正放着陈奕迅的《明年今日》。
我走到她身边坐下。
她手里抱着一个袋子，对我微笑。
“今天没去摆摊吗？”我看着街边走过的路人，说。
“嗯。”她用力的回答了一声。
“……”
“你的饭盒。”
她不看我，脸上带着笑，把袋子给我。
“谢谢。”
“不开心？”她问。
“没有。”
“看你脸色不好。”
“有点头疼。”我说。
“病了？加衣服。”
“嗯。”
“……最近好吗？”
“还好，你呢？”
还好……人无奈的时候经常这么说。
“还可以。”她说。
“……”
“……”
“……我以后不去摆摊了。”
“为什么？”
“我不考艺校了……”
“什么？”
她不说话，我看她的脸。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人总是要长大的，不能总任着自己的性子做事情。”
“……是父母的反对吗？”
“不，是我自己想通的。夏云我和相反，你嘴上犹豫不决，其实你心里早就做好决定了吧。画画以后能干什么呢？连自己都养不活吧，结局怎么都是输，我不想赌上太多的东西，社会就是这个样子。对不起，我放弃了。”
“因为钱吗？钱我有的，我们可以继续上课的……”
她摇了摇头，“别说了，我已经决定了。对不起，骗了你。”
我不相信这是她说的话，惊讶的看着她的脸。
“夏云，我劝你……”
“你今天叫我来，就为了说这个？”
“……”
我们坐在一起，不说话很久。
她慢慢起身，看着我，说：“我走了。”
她走了一步，回头看我。
“其实今天叫你来……”
“我不想听。”
“想你了，夏云。”她像是没有听见我说话，冷冷说道。
星期一。
黑白色相间的校服凌乱的在人群中移动，学生们推着单车，电动车，手里拿着面包，书吧，熙攘的步行走进校门。
有的在谈论游戏，有的在说着假期里遇到的趣事，顺便抱怨着开学，和假期作业。他们陆陆续续的挤进校门，我夹杂在他们中间，随着人流和所有世界角落的平凡人一样平凡。女生们还是一样的谈论明星和流行的发型，漂亮的衣服。谁劈腿了，谁和谁分手了，男生们也一样，聊着游戏和恶俗的笑话。
我走进文科班的教室，只有两三个男生在大声说话，时而发出大笑的声音。其他人都闷着声，抄着作业。
“夏云，你政治卷子做完了吗？”旁边的男生对我说。
“完了，”
“我帮你检查一下吧。”他坏笑着说。
我打开书吧，把卷子递给他。
开学的场面永远是一样的，班主任每次放假前，都会说不做作业的人不允许注册，但最后总有缺斤少两的人，甚至什么也没做的人，也成功注册了。说开学内第一个星期交作业，最后也会不了了之。
班主任来了，钱上用铅笔写上名字，然后一个一个交给她。学费不是很多，后续还无数的补课费和资料费才是大头。交完作业以后，开始大扫除。桌椅上已经浮上了一层灰烬，有的被早来的学生用纸巾简单擦过，早晨就这样忙碌的过去了。
下午不上课，第二天早上就回到正常的学习生活，高三的书已经在高二的时候发了，甚至有的科目已经在高二上了一半，高三就只是复习了。因为高一的新生们还在军训，开学典礼要放到下周举行。我背着空空的书包，往回家的方向走。
我回到家里，一头倒在床上。
雨轩送回的饭盒里，藏着一个蓝色包装的小礼物，打开以后，竟是我那天帮她选的小龙猫。上面写着，一直想送东西给我，却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所以才借口买东西给别人，带着我去选。我还记得那个蓝色的包装，也是我随口告诉她的。
小龙猫的盒子上写着：
能让我微笑的人，没有谁再比你有天赋。
蓝色，自由的颜色；白色，纯洁的颜色；黑色，落寞的颜色；绿色，自然的颜色；黄色，慌张的颜色；粉红色，暧昧的颜色……这个世界竟没一种，能形容我们的颜色。
她总是微笑，用来掩饰自己的软弱。有几个人看得穿她微笑后面的东西。社会就是这个样子，这种话，我之前听过很多人说，但我不敢相信那是雨轩说出来的话。
第二天。
语文课后，大家到操场做早操，广播站里高昂的声音充斥着同学们萎靡的神经。阳光浅浅地映在桌面上，反光显得玲珑剔透。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夏云。”
文艺委员用手指着后面的黑板报，对我说道。
我抬起手指着黑板的空白处，“这里吗？”
“嗯，这边留着写字，你在这边随便画点什么。”她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尘，“我还要去广播站替人，先走了。”
“好。”
“下午纪检部的人要来检查，尽量在中午完成。”她提醒了一句以后，快步走出教室。
我拿起红色的粉笔，在黑板上画起来。不过一会儿，教室的门打开了，我回头看见班主任走了进来。
“陈老师。”我说。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忙你的，不用管我。”
我继续画，她不说话，站在我身后看着。
“……不错啊，比上学期画的还好。”
我轻轻对微笑。
“多亏你，这回难说又要得奖了呢。”她说，“开学了，有什么打算吗？”
我放下粉笔，知道她要跟我说什么了。转过身面对她。
“老师，我觉得考艺校了。”
“高三了，这是你们决定人生的一年，夏云你可要想好了，不能孩子气了。”
“……”
“我知道你喜欢画画，但你要想清楚自己的未来。兴趣可不能当饭吃的，中国那么多画画的人，有几个出名的？今后你走的路还很长，你不一定要考艺校的，等上了好的大学你可以继续画的。”
“我知道。”
“老师是为你好，不想看到你以后后悔。”
“可是我已经决定了。”我转过身，“我宁愿输，我也要去做。因为我宁愿输给自己的人生，也不要输给那些在梦想上中途放弃的人。”
“……你太天真了。”
“如果放弃，我就一无是处了。”
“人活着，体现自己价值的方法可是有很多的。人又不是只为了梦想而活着的。”
“那是为了什么？”
“好的工作，家庭……”
“然后死在办公室里，或是银行贷款的按揭上。教子女循环自己的人生。这样的人生有意义吗？这个假期我遇到了很多，长的想几年的阅历，短的像几秒的梦影，我清楚自己现在做的事情，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看着我，愣了几秒。
“……这么说，你决定了。”
“是的。”
“……”她犹豫了一下，“这样也好，夏云。如果你觉得艺校真的适合你，老师也是支持你的。”
“……谢谢老师。”我有些惊讶，以为她会打发雷霆，没想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夏云，你很有天赋呢，说不定真的以后会变成画家。艺校也是捷径，你才会选择的吧。毕竟里面有平台让你展示。”
“啊……”
“那老师告诉你个更加捷径的办法吧。你知道我们今年是最后一届用老教材的，教育改革对我们也有很大的好处。三校生从下一届开始就是两年制了，今年你们去的话只用读一年，从那里考艺校比参加高考还容易，是你的话，一定可以的。”
我张大双眼，“……什么意思？”
“听起来别人说是分流，其实没那么难听。只是找到自己适合的路而已，去那边的也不一定是坏学生，像你这样的，我们每年都有很多过去并且取得好成绩的。你想，在这边高中生竞争力那么大，你去和职高生一起考试，谁拼得过你这个高中去的？你放心，你现在过去的话，也有高中毕业证的，还能拿一个职高毕业证，最后一样的是上艺校，一箭双雕了。我有几个职高的高辅推荐给你，决定了，就来找我拿下表。”
我目瞪口呆……她是在吓唬我的吧……要分流。
“老师……您说什么？分流？”
“分流？别这么想，夏云。听起来是有些不好听，其实这只是每个人适合的路而已，你去那边的话考艺校不是更容易吗？很多人就是带着有色眼观来看这个事情，其实最大的获利者还不是你们，你自己想想，是吧？你再考虑几天吧，如果不想去那里的话，还是不要考艺术学院了。”
她微笑着，我惶恐的看着她。说完以后，她看着我的表情，满意的离开了。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手上的粉笔轻掉到地上，没有声音。
放学后，我把豫程叫上一起吃饭。一般来说和豫程的见面都是在周末，从没有过这种，第二天还要上课，就把他叫来的情况发生。
豫程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七点了。他请了晚自习的假，就赶过来找我，到我家的时候还背着书包。我坐在沙发上，他把书包放在地上，起身给我倒了一杯凉水，好像我才是客人。
“那个事情，办好了没有？”我抬起手和了一口水，对他说。
“嗯，他已经同意了。你的画，应该是没问题的。”
“太谢谢你了。”
“别说这种话，弄到手以后我会立马通知你。”
“嗯，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寄吧。”
“好的。”他仔细的看着我脸，“发生什么事了吗？我看你坐立不安的。”
我低下头。
“……”
“怎么啦？”
我身上把桌子上，三校生的表递给他。豫程接过，带着不解的表情看着。
他看了半分钟，微微皱起眉头，拿着表抬头看我，说：“什么意思？”
“班主任说如果我坚持要考艺校，就去那儿读。”
“这不是分流吗？你可不能去。”
“我知道。”
“……她不会是吓你的吧？”
“我看不像。上学期就为这个事情找我谈了很多次了，这次她没有耐心了。”
豫程拿起桌上刚帮我倒的水，喝了一口。
“一下就变成职高生了……那你现在怎么打算的？“
“……我想跟她耗着。”
“意思……你还是决定考艺术学院？”
“嗯。”
“……”豫程低下头，不说话。
我看着他，几分钟以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夏云，我们从小到大的，你听我句话好不好？”豫程说。
“你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如此执着艺校，不是因为王悦婷你才画画的吗？可是这一次我帮你，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夏云。你不必再去背负画画了，不必再去为了别人画画了！放弃吧，虽然那个老师是出于学校的升学率和自己的私利，但是这确实是对你有好处的，你应该考虑一下以后的人生了，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不可能每一件事情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我是为了自己去画画的！我才不是为了别人而画画的！！”我吼了出来。
“为了自己？人怎么可能只是为了自己活着！那不是太自私了吗？人生更多的本来就是为了别人而生活，为了父母，为了朋友，为了妻子儿女，你可别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你可不能去那个学校！”
“我才不想妥协！要是在这里犹豫了，我一定会后悔的！我告诉你什么才是可悲的，可悲的不是你老无所依！可悲的是等你封妻荫子回望一生的时候，发现自己一生都在为了别人的眼观而活着！可怕的不是梦想没有实现！可怕的是等你回想的时候你连哪怕一步也没有踏出过！”
“你太天真了！你看我们学的那些伟人，书上赞颂的那些伟人，为什么没有人去学习他们？你难道没有发现，那些人都不是死了吗！那些人的下场都不是很惨吗！为什么要去学习那些人？这个世上的这种人多的是了！但是只有少数的被人记得了，多数的就像烟火一样，把自己给燃放了！然后让旁人看到那一刹那的光景，你好好想想，这样划得来吗？”
“我就是想做一瞬间绽放的烟火！也不要成为让人永远也看不见光的小星星。”
“这样有意义吗？社会就是这个样子的，你偏激了！太愤青了！”
“我才没有愤青！我说的本来就是真理！只是世人都是你这样弄不清自己为何而活着的人！他们不愿去承认自己循规蹈矩的可悲！只是我知道我要做什么，而你不知道，永远躲在父母的襁褓里接受他们给你安排好的人生！”
豫程拿起桌上的烟灰缸，重重的砸到地上。
（六）心慕
——能让我微笑的人，没有谁再比你有天赋。
上课的铃声已经响起，身后的走廊传来学生快步走过的脚步声。
我站在办公室的门口，说了一声报告。
办公室的老师们，慢悠悠的准备出去给学生上课。班主任正坐在椅子上批卷子，看见我，说了一声，“进来”，然后又继续低下头，批改着卷子。
我走到她面前，她不看我，握着笔的手走马观花的打着勾。
“什么事啊，夏云。”
“老师，我决定不考艺校了。”
她抬起头，眼神里多了几分兴趣的看我。
“……想通了？”
“嗯。”
“老师知道你我悟性高，会选择正确的路的。我也经历过你这个年纪，知道也许很残酷。但夏云，你要知道老师们都是为你好的。你本来做事就踏实，高三努力一下，一本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嗯。谢谢老师。”我说。
“那好，你快去上课吧。”
“对了，老师。下个星期开学典礼是我们文科班写‘新学年的展望’吧？我想去参加，最后给自己一个交代。”
“嗯……”她沉默了一下，“好啊。那你明天写好演讲稿给我看。”
“嗯，谢谢老师。”我说，
“那赶快去上课吧。”
我走出教室。
星期六。
我依然呆在绘画班里，只是同学们已经走完了，教室, 里只剩下我和何老师。
他和以往一样的，坐在讲台上，一幅没睡醒的样子，不羁的笑容潇洒的挂在脸上。今天却带着严肃的眼神，看着我。
“决定了？”
“嗯。”我没有逃避他的眼观。
他随手把点名车扔给我。我拿着，小心的在自己的名字上划上一条横线，把自己抹去。
他接过本子。
“真没想到呢。段雨轩的事，你知道了吗？”
“嗯。”
“你因为她吗？”
我摇摇头。
“多少也有她的原因吧。”他用手轻轻按了一下点名册，“到现在你都没有把她名字划掉呢。”
我轻轻微笑。
“夏云，这段时间班长的工作，辛苦你了。”
“哪里，根本就没做什么。”
“今后，多保重了。”
“谢谢老师。”
“那我先走了。”他从讲台上跳下，没有走两步，就突然停下了。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夏云，你知道为什么永久仇人变成好朋友是常有的事，但是好朋友一旦反目了就会变成永久的仇人吗？”
“……不知道。”
他没有回答我，只说了一句话。
“既然一些人是经过很多才得到我们的认可，我们也别为了一两件小事就把他给否定了，年青人最容易犯的错正是。段雨轩也好，谁都好，放不开，就再去抓紧吧，他们大概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吧。”
我张大双眼，最终露出了微笑。他背对着我挥了挥手，走出了教室。
我站在讲台上，仔细看着这个在了一年半的教室。以后……都不会再来了吧。
这里曾经来过很多人，换过很多面孔，一批有一批，最终因为彼此选择的路而分开了。没想现在要离开的竟然轮到了我。我和雨轩每次坐的那个位置，已经空了人。也许以后也会有人去坐那里，把我们的位置替代，谁都不会知道，不会有人记得，她的过去，背负的东西，和脸上迷惑了身边所有人的无邪笑容，也不会有人记得，坚持着素描的我，因为王悦婷而有过的记忆。高三的这一年我们将彻底告别青春，飞速的让自己成熟，成为老练的大人，那些天真的回忆也将到此为止。
我终于红了双眼，对着那个位置，那个我们曾经坐在一起现在已空了的位置，对着我们曾在在一起幸福微笑的画面，说：
“……我也要走了，雨轩……再见。”
再也不见。
下午的时候，豫程来找我。
他手上拿着一幅画，是五年前，我在学校画廊上画的那幅王悦婷的画像。
再次看到它的时候，心里是那么的久违，说不出什么感觉。好像以前的很多点点滴滴都一下子从画里浮现在眼前。
上星期，我让豫程五年级的弟弟去参加了学校绘画课的比赛，他和我们是一个小学的。我画了一幅素描，以他的名义去比赛了。我知道，学校是不会把两幅画技相差很大的素描画放在一起的，所以只要现在的我参赛，五年前我画的那幅王悦婷的画像，就一定会被取下来。豫程答应我了，和计划的一样，我现在画的素描成功的进入了那个小学生神话的画廊，写着的名字，是豫程弟弟的。那幅王悦婷的肖像，也被取了下来。最终，被豫程搞到手了。
我和豫程加上了画框，寄给在上海的王悦婷。
约定里，那幅《忧伤的夏》没有出现在画廊，王悦婷把它送给了我，现在我的那幅画着她的画像的画，送给她，那个约定也算圆满了吧。既然一开始彼此都是为了对方而去参加的，最后把画给对方，也算圆满了。
豫程在我家里，小心的拿着画。
“要不要装厚一点，快递很不负责的，千万不能弄坏了。”他说。
“嗯，等一下豫程。我要在上面写东西。”
“忧伤的婷？”他笑。
“不是，是——Tiramisù。”
“Tiramisù？”豫程不解的看着我。
我一边收拾，一边对他说，“不知道吧豫程，有故事的。”
“故事？”
“嗯……在意大利，有一个刚被应征的士兵要离开家，远赴战场，它年青的妻子在他离开家的时候，用家里所剩不多的饼干、面包做进一个点心里，临别时它把这个点心送给了丈夫，她说，Tiramisù。”
“……”豫程停下手里的工作，抬头看我。
“是‘记住我’的意思。”我笑。
“……夏云。”
我收拾着画，“嗯？”
“……Tiramisù，不是‘记住我’的意思……”
“什么？”
“是‘带我走’的意思。”
学校广播里俗气的音乐响彻整个校园，空气里缠绕着那种积极却傻气的味道。
旗台上的桌椅被画里的红布包裹着，上面放着每一个校领导书记的名字。广播里传来大声的训斥声，指示高一的新生站好，命令高三的学生到操场集合。高一的新生们一脸土灰，和疲惫，没退去从军训之后的疲倦。高二高三的学生们则一脸不屑的聊着天，散漫的站在操场上。
升旗开始了，国歌还没放到一半，五星红旗已经升到了三分之二，那旗手便掐然而止，以乌龟前行的速度摇升旗的摇杆。校长长篇大论的说着一年如一日换汤不换药的演讲，无非就是宣布上学年获得的种种不值一提的的殊荣。还有看来庞大，却空中楼阁一样的升学率。
训导主任，也一样说着有关安全，学习任务等老套的惯例。下面的学生置若罔闻，全当没听见。当新生代表上台的时候，我想到了高一的我，想要进学生会，但因为中考成绩不过关，没有资格。用一个和我一样考分的家伙因为和那届的学生会主席恋爱，现在竟然已经混上了主席。新生来学校老师都不熟悉，这代表又是怎么选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班主任面带得意的笑，轻轻的一拍我。
“夏云，就到你了。别紧张。”
“嗯。”
我看着手上的那份《新学年的展望》，轻轻抓紧。
啰嗦的台词终于说完了。
那学生会的主席走上升旗台，带着仿佛是过节似的夸张表情，高昂的说。
“下面是高三毕业班的代表——夏云同学，为我们高一以及高三毕业班的同学，带来励志的演讲——《新学年的展望》！”
随着一阵散漫的掌声以后，我走上升旗台。那学生会主席把话题递给我，我结果。
我一个人站在硕大的旗台上，放眼看去，下面近千名学生，老师……学生们以及一脸的疲倦，根本没有几个在看我。话题的音量被不知什么人调了调，放出一声悠，长的噪音。
我那着话题，不说话。
下面的人开始抬起头看我，班主任焦急的在一边，对我使眼色。
我拿起演讲稿，唰！的一声撕成两半，稿纸撕碎的声音从话题里传开，挑起了人们惊讶的眼神。
“——谨以此文，献给正在或将要迷失在成长抉择中的少年们。”
“商品，可以用一代二代来陈列。人也可以用八零九零来划分——我们，是时代的商品。同我九零后的我，已经到了不把‘爱’，放在嘴边的年纪。年青人喜欢说永远，比如‘我永远爱你’‘我永远是你的朋友’‘我永远不会改变’这样的话，就连学校的校服、墙壁、课桌上，也经常能看见‘Forever’的单词。几年之后大家都变了，却没人再记得自己曾对谁承诺过永远，要么就是去嘲笑少数没变的人长不大，这些年的经验告诉我——永远，不要相信“永远”这个词，也永远，不要轻易对人说永远。我比较过五年前的朋友和自己，有的人变成了自己从前最讨厌的那种人，有的人成为了自己想成为的人，却从没迷茫过自己已经迷失了自我。等到以后大家都进入了社会，接受了社会的洗礼，便立刻分成了三六九等，高尊低卑，同样在一起相处的大家，有的会成为声明显赫的有钱人，有的会成为身份卑微的清洁工，在学校里玩暗斗的同学，请明白，唯有现在的你们，是同一屋檐下不分你我的同学。‘一个不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件事业而付出生命。而一个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件事业而卑贱的活着。’这是《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的话，大家都是在成长的阶段，都是在迈向成熟的阶段，那么我想说下自己对它的看法。我认为所谓的成长，就是在你年轻的时候确立自己的信仰，决定了自己的性格后，再一点一点妥协，自我修补的过程。这个世界无非就是两种人，一种人被社会打造，一种人去打造社会，雄心的我们自然会满腔热血的做后者，可当你成熟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没做成后者，却早已被社会打造的片体凌伤，而我们根本无力去做后者。初三和高三的同学，经常能听到‘人生有很多路选择的’这样的话。真正选择过的人就明白了。是的，人生是有很多路选择，可命运却让你没的选择。不要在说命运在我们自己的手中这样的话，天知道我们的手又在被谁操控着。当我不只一次决定了自己的人生以后，我越来越不明白，到底是选择，还是被选择，是在决定人生，还是在妥协人生？在我同龄的人中，我经常能听到‘没办法，社会就是这样子。’‘没办法，大家都是这样。’这样的话。被折磨的无能为力的我们，只有用这样不负责却好似极具说服力的说辞，来打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选择在讨厌的却很安全的港口避风，还是在暴风雨里选择自由，不顾自己支离破碎，我且不论。我只对一些老师说，这个世界没有人，能在别人梦想的试卷上画钩打叉，尽管你是一个人民教师，或许你可以破坏，但你不能侮辱。谈到学校的‘分流’问题，我在电视上看到，某个学校的校长接受记者采访时这样回答：‘据我所知，全市的学校都存在分流的现象，我们学校也可能（加重语气）存在，但和校方无关，是部分老师…’教育我们诚实，自己却圆滑的推卸自己的责任。一切都只为了升学率和奖金，却要被冠以‘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而存在。把‘大学是唯一的出路’说给好学生听，把‘上学不是唯一的选择’说给成绩差的学生，一方面教育我们诚实，一方面又教我们说善意的谎言，一方面告诉我们做人要有原则，一方面有告诉我们人要学会变通，对他们说的谎言就是谎言，他们让说的谎言就成了那所谓‘善意的谎言’，我不懂政治书里责任的定义，是背了就等于教会学生的吗？当她们道貌岸然的说教时，又用行动告诉我们另一种知识，让人能够把道理和做法分而视之，所以柏杨才说我们个个都能以‘团结’写本书，却个个都不懂得团结。这样圆滑的手段，唯一教会人们的，是同样的圆滑与伪善。在学校里不断虎眼，拿到一张纸的殊荣，然后在用它来虎眼自己的人生，我曾见过一群卑劣的人，用卑劣的方法毕业，然后再出去构建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
我已经看见了，他们一个一个抬起头，那种看着我的眼神。
“对不起，我是未成年，只想自己去选择，只想和别人不同，自己说一次不！别人不比我伟大，我也不比别人伟大，住在市中心的房子，开着好车的人，有什么伟大？只是他们想要而已。公务员也并不伟大，政治家也并不伟大，踩着别人的肩膀，自己往上爬的人，有什么伟大？只是他们想要而已。多少人为一句‘不要输在起跑线上’磨灭了自己的童真，我们不是电视或者车子，却还会被别人比较彼此的性能。只是亲信了长辈的话，只是想把我们提前染得跟他们一样肮脏，以便适应这个肮脏的世界。对不起，我是未成年，对不起，生命的价值只在这里。”
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吸取生命中所有精华/把非生命中的所有一切击溃/以免/当我生命终结时/发现自己从没有活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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