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阴沉的雨天,我坐在窗边,缓缓打开一本绣花封面的长篇,轻薄的羽翼绚烂地飞舞着,像一幅古老的画卷。
我不曾想到,这支笔竟然是如此地细腻婉转,就像那封面上的绣花,是一针一线,尽心尽意地绣上去的。又像是潺潺的小溪水,是细水长流的,绵延不绝的,又是哀婉的,是曲曲折折没有一点顺人心意的。这支笔流出来唱出来的歌是一首比一首伤感,一首比一首哀绝,这种伤和哀又不是那种天崩地裂的悲恸,是那种隐忍着的小悲小痛,也许连缘由都无可追寻,却有着惊人的侵蚀力,像蚕一般龃龉着你的心,没有丝毫痕迹。
我惊叹于王安忆的笔法,将内心与环境合二为一,细腻到极致地勾画弄堂、流言、闺阁、鸽子,似乎是在渲染一个氛围,却又面面俱到,把握精准,像电影中的蒙太奇,看似一帧一帧,内里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最后连成一片汪洋。
第一部中王琦瑶从闺阁走出来,从少女到女人,从片厂到照相馆再到红火一时的“三小姐”,这也是王琦瑶一生之中最辉煌的时刻,然而就像是流星划过,再美的烟火也有坠落的那一刻,在“上海小姐”落下帷幕之后,看似归于平静的生活下面却是波涛汹涌,暗暗地预示着摧毁性的风暴。
或许,从大部分读者的角度看,王琦瑶和程先生才是天生的一对。读者们就算明知结局注定不随人愿,也喜爱自兀自地畅想一番。鲁迅曾说:“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家看”。毁的越彻底,悲剧效果就越强烈,给读者的感觉就越震撼,印象越深刻。有些悲剧是有必然性的,此时的王琦瑶仗着自己的青春容颜与聪惠伶俐,看不上程先生的一片痴心,待到日后,不过是自己为自己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第一部以分别告结束,这分别又是天上人间的距离,看不见摸不着,甚至连那点念想要及时扼杀的,不然伤痛就会弥散开来,让人无处可藏。
第二部的开篇像是要和第一部照应似的,一开始就描述邬桥这样的江南水乡,虽不如上海那样锦绣繁华,但却充满了包容和隐忍,以一种拥抱一切的宽容姿态来迎接那些心中有伤有痛的外乡人,就连邬桥的外婆都是纯朴、慈祥又极富同情心的。这里是一个相对纯净的世界,有着傲然尘上的气度和胸襟。
第二部几乎算是王琦瑶那个时代的尾音。最后的最后,没有了康明逊,没有了萨沙,没有了蒋丽莉,就连那个“底”——程先生,也在文革中远远地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悲剧到这里又深了一层,孤独的人依旧孤独着,尽管万家灯火,她却始终是那个形影单只。
第三部的时代就完全换了面目,是属于薇薇的时代了,转眼的一瞬,自己的女儿已经婚嫁了,又眨了眨眼,她又离开了。薇薇的离开,虽不是天上人间,却也是没了盼头的,仿佛这个孩子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又是一个匆匆过客,她还是那个形影单只,没有任何改变。
老克腊给了她最后的温存,她几乎要将她的一切交予他了,却终究还是没有可能。年代的隔阂,没赶上时间,是在错的时间遇上对的人,只有阴差阳错,只有遗憾。是命运的戏弄,是世代的更替无常,是无能为力的绝望,穷尽了一切的可能性依然没有出路。
王琦瑶的死,有着余音不绝的柔婉哀恸。她失去了一切,连她最珍爱的那笔财富也被强盗抢了去,她一无所有,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一切逐渐暗淡下去,唯有头上的那盏灯,还在摇晃着她的梦,她想到了那个片厂,那个舞台上的女人,原就是她自己。用一辈子在那灯光交错的繁华之地演着独角戏,所有的喜与悲,爱与恨交织着世代的变迁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去了解,四十年的艰辛和苦痛,沉垒了无数梦想、幻灭、躁动和怨望就此落下了帷幕,鸽子依然漠然地飞舞在这个城市的上空,无论这个城市将面临怎样的沧海桑田,它是永恒的见证。
远处的里巷传来悠扬的琴声,婉转而忧伤,似乎正吟唱着这首属于女人的长恨歌。
2012.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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