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识谱,也不会弹奏任何乐器,唱歌的时候还老是跑调。然而,这并不影响我对音乐的热爱。音乐如风,它吹拂我的感触;音乐似雨,它滋润我的情感;音乐像阳光,它温暖我的心灵。音乐飘飘洒洒地在我的世界满天飞舞;它带动我的思绪如水一般流淌,像月光一样悄悄地、静静地倾泻、滋蔓。我常常沉醉在由它带来的各种奇异境界里,感受着生活的酸甜苦辣;似乎,生命的真谛都被它用天籁般的声音一一告诉了我。
还是在我年少的时候,就知道了音乐能够表达一个人的内心情感。这是我父亲用他的二胡和歌喉告诉我的。我父亲是一位地道的农民,却喜欢附庸风雅。他爱读书、写字、下棋、绘画、弹拉吹唱。按照过去的说法,他是一个风雅之士;按照现在的说法,他是一个很有情调的人。在他的各种爱好里,他自己最得意于他的画技,而我却深深地珍藏着他的琴声。
我家以前的家庭成员很少,只我和父亲俩。父女相依为命的日子里,父亲习惯用琴声表达他的欢乐或苦闷。父亲心情高兴的时候,他用《马儿啊,你慢些走》来表达:
马儿啊,你慢些走慢些走,我要把这迷人的景色看过够。肥沃的大地好像是浸透了油,良田万亩好像是用黄金铺就。没见过青山滴翠美如画,没见过人在画中闹丰收。没见过绿草茵茵如丝毯,没见过绿丝毯上放马牛。没见过万绿丛中有新村,没见过槟榔树下有竹楼,有竹楼。哎哎哎哎哎哎嗨哎哎哎,没见过这么蓝的天哪,这么白的云,灼灼桃花满枝头。
马儿啊,你慢些走慢些走,这一条林荫小道多清幽。别让马铃敲碎林中的寂静,你看那姑娘正在楼前刺绣。路旁的小溪拨动了琴弦,好像是为姑娘的歌声伴奏。晚风扬起了温柔的翅膀,永远随着我的马儿走。祖国啊我爱你多彩的风姿,我想看过够啊,总也看不够,总也看不够。哎哎哎哎哎哎嗨哎哎哎,祖国啊,我爱你美丽的景色,我愿看过够啊,总也看不够。
小的时候我不但体会不出这只歌曲表达的欢乐和喜悦情感,而且也没有耐心和兴趣听下去,直到上初中后与父亲的一次交流。那次父亲拉完琴后检查我作文,说我的文章写得不生动。接着他给我讲解描写生动的文句,他列举的就是上面的那一首歌词,即他刚刚拉完的曲子。父亲解说的时候声情并茂,在他的声音、眼神、笑容和手势的指引下,我仿佛真的看到了金黄的稻田、碧绿的草地、成群的牛羊、美丽的村庄、如画的竹楼、刺绣的姑娘。事后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去看了歌词,随之也学唱这首歌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到如今,每当我唱这只歌,我还是满怀喜悦。我会面带微笑,在这诗一般的歌词的带领下,心情舒畅地神游祖国的大好河山;于是,我看到了一幅幅如诗如画的场景,笑意在我的脸上荡漾开去,欣喜在我的脑海滋生、漫游,快乐充溢我生命的每一个细胞,欢畅在我的血管里淙淙流淌。这种情况下,我自己也被它优美得诗意化了。
欢乐的曲子娱人心神,伤感的曲子则使人更加忧伤。父亲感到不如意的时候,他用电影《泪痕》的插曲《心中的玫瑰》来诉说。这曲子虽然忧伤了一点,可它不乏希望和信念。
是遗传还是影响?是耳濡目染的作用吧,每当我心中郁结满哀怨,我便习惯性地想到了这首歌:“在我心灵的深处,开着一朵玫瑰,我用生命的泉水,把它灌溉栽培。阿玫瑰,我心中的玫瑰,但愿你天长地久,永远、永远把我伴随。”
是呀,活着的生命,谁的心中没有一朵玫瑰呢?玫瑰可以是一个人,可以是一件物,也可以是一个信念;总之,你愿意把它比作什么,想成什么,它就可以是什么。不管它是不是真实地存在,它却能在我们忧伤的时候给我们安慰,甚至力量、支持;而在我们欢乐的时候则使我们生活充满光辉。这玫瑰,即便是一种寄托,即便是我们自己内心的虚拟、主观的臆想,它却能有这么神奇的力量;因为它来自我们自己的心底,它无时不刻地陪伴着我们。虽然在生活中我们暂时遇到了挫折或打击,但我们心中的玫瑰在支撑着我们,给我们以勇气、信心和力量。我很骄傲,因为我心中就拥有一朵这样的玫瑰——那便是我燃烧不息的信念!
除此两首印象深刻的歌曲外,父亲还送了我一首曲子,这就是阿炳的《二泉映月》了。
父亲的生活离不开二胡,二胡是阿炳的化身,《二泉映月》是苦难阿炳悸动、哀号、挣扎、愤然、无奈的灵魂,于是,父亲、二胡、阿炳、《二泉映月》就在我的脑海里揉搓成不可分割的一团。父亲不会知道,他当初给我讲二胡、阿炳、《二泉映月》,并把这首名曲拉给我听,这一切已经化着养分存在于我的精神世界里;就像我是他生命的延续,我血管里流动着他生命的精髓一样,这支曲子因为悲苦的父亲他的钟爱和需要,我不免经常浸泡在它的悲怆里,到最后,它在我卑微的生命里扎下了根。
情思是不可理喻的。如今,每当我想起父亲,二胡、阿炳、《二泉映月》就随之翩翩而至;每当我在街头巷尾听到二胡声,父亲、阿炳、《二泉映月》就飘然飞来。
现在父亲老了,六十有几了,为了抚育幼小的弟弟们,他高大挺拔的身板过早地累弯了。我离开他生活已经十七、八年,每年几天的匆匆相聚,都在嘈杂的喧闹中度过。因为我幼小的弟弟,他似乎已经没有当年的闲情逸致;或者说,有我幼小的弟弟们承欢膝下,他已经没有当年的忧虑和愁苦了。我想,这一种情形更应该是我所盼望的。活着,不就是为了欢乐和满足吗?他虽然很累,却感到踏实、心满意足;那么,他离开二胡、阿炳、《二泉映月》不就是意味着他已经得到了人间的幸福吗?想到这些,我心欣然。
前年春节回老家,当火炕边只剩下我父女俩时,父亲伸出他结着一层厚厚老茧的手,把我的手捉了过去。这一种生疏已久的温暖突然而至使我鼻子发酸。我知道,他一直爱我,就像我一直爱他,不需要任何理由和条件。有时很想把《酒干淌卖无》这首老歌正正经经地唱给他听,但我没有唱。虽然我在夫君、儿子面前喜欢乱嚷嚷,可我已经羞涩于在父亲他面前这样了。我想,即使我不唱,他也能感受到我对他的爱和感激。
在这个世界,专为我唱歌的人,就是我的夫君了。
夫是一位内向、深沉的人,与他认识二十年,我从没感到他善于言辞。他去我娘家,从不主动与人打招呼,就是我的父亲,他也极少与他交流。在他自己出生成长的村子,他也难得与外人说话。说来可能没有人相信,我不但没有听他亲口对我说过好听的话、甜蜜的话,就是我的名字,他在这二十年的时间里也仅仅只叫过一次。就是这样一个有名的寡言人,他却为我唱了许多美丽的歌曲。除了执拗的行动,他善于借用音乐表达自己的情感。
夫第一次为我所唱的歌是《红楼梦》里的曲子《枉凝眉》,那时我们还是同学。他大学时期为我唱过很多流行歌,我印象最深的除了“我祈祷那没有痛苦的爱”之外,就是他带着我唱《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插曲《终有一天》,那时我们已是恋人。当他唱《我不想说》《牵手》《选择》《爱江山更爱美人》时,我们已是有了孩子的夫妻。夫这时期在中国科技大学读研究生,而我只是一个闭塞村庄的村姑,他似乎有一位可爱的师妹很欣赏他。我知道他犹豫过,他唱这些歌曲,与其说是在对我表达情意,还不如说他是在自己说服自己。
我一直被“天衣无缝的爱情”这个说法所迷惑。我知道,在夫的眼里,我是一个没有一点本事的人,我达不到他的要求。说实在的,我很想知道他满意的女子是何样的人。夫是那种非常敬业的男人,我曾真的希望他遇到一位像他一样热爱科学工作的女性,我直言不讳地问过他,并表示如果他真遇上了真爱,我是不会拉他的脚后跟的。可他很会隐藏自己的感情,或者如他所说,生活中没有他想象的那种完美女性,总之我的善解人意没有答案。后来,那些曲子经常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我不想说我很亲切,我不想说我很纯洁……许多的爱我能拒绝,许多的梦可以省略……”这只歌让我知道他的诚实。“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所以悲伤着你的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因为路过你的路,因为苦过你的苦,所以快乐着你的快乐,追逐着你的追逐。”这只歌他曾唱得我泪流满面。我一直对自己没有上过大学耿耿于怀,他安慰我说:“你现在不是生活在大学里吗?”我对读书有一种解不开的情结,他说:“你现在又有条件又有时间,谁不让你读了?”一次陪我逛图书城,他把《老子 庄子》《孟子》《荀子》《墨子》《韩非子》《淮南子》《鬼谷子》等等一共二十多本书做一次扛了回来。他带我唱“风起的日子笑看落花,雪舞的时节举杯邀月”;他对我唱“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呀西边黄河流,来呀来喝酒呀,不醉不罢休,愁情烦事别放心头。”我有时被他唱得胸口发紧,有时被他唱得笑逐颜开,有时又被他唱得得意洋洋。电影《泰坦尼克号》播放后,《我心永恒》被他带到了家里,琼瑶的《当》和《雨蝶》出现后,这些美妙的旋律也常在他的指尖下飞起。有此等等,我复何求?最后我终于明白,我已不必再去询问那些问题。爱情歌我喜欢《新白娘子传奇》里的“千年等一回”和《西游记》里的“女儿美不美”,我在乱嚷嚷的同时把它们送给了他。
今年初夏夫病了一场,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一天下午我照常从家去医院陪他,在路上碰到一个园林工人修剪道路两旁花圃里的月季花。我瞧着那么多美丽的花朵顷刻间在一把大大的剪子下倒下,而它们的花容并不比花店的花朵逊色,觉得甚是可惜,于是跟在那位园林工后面,精心挑选了十几枝,带去医院,献给了夫。不仅如此,我还为他唱起了刚刚学会的《两只蝴蝶》。夫听着我的歌,看着我手中那一大把没有任何包装的花儿,眉飞色舞地笑着问我是从哪儿偷来的。当我说出缘由,他笑意更浓,两排洁白的牙齿在怒放的脸膛上欢快地露了出来。
什么是“天衣无缝的爱情”呢?我和夫常闹别扭,可许多优美、深沉的曲子唱美、唱甜了我们的心。我想,我早就没有必要再去计较自己的爱情是不是“天衣无缝”了。
夫识谱,爱音乐,在他的教诲、影响下,儿子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琴台边,弹奏那几首熟练的曲子。我很欣慰,暗暗自美:几年或者十几年以后,会有一个女孩重走我的心路历程,会觉得幸福、满足。
有关音乐情思的话题,我说了父亲,说了夫,说了儿子,最后再来说说我自己。
我虽然是一个五音不全的人,却颇能从音乐中悟出一点东西来。受父亲的影响,我对民族音乐有一定的偏爱。像笛子独奏《喜相逢》、古筝独奏《梁祝》、琵琶独奏《十里埋伏》、民乐合奏《春江花月夜》等等,我都听得如痴如醉,其中妙味也可得之二、三。然而,与之相比,我对阿炳的二胡曲《二泉映月》和埙独奏《苏武牧羊》更是情有独钟。
我曾经写过这样一首诗《盲人》:
生活在无边的黑暗里,
勇于不停地摸索。
虽然时时碰壁,
却从来不言放弃,
最终也到达了目的地。
他们不屈不挠、一心一意!
阿炳就是这样一位盲人,拎着一把二胡,在江南的深巷里摸索。《二泉映月》没有词儿,它只是阿炳的心曲,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少人认真地倾听过?又听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曾被这首哀伤的曲子拉入深不见底的深渊,接受苦难的洗礼后,我变得坚强了。
曲子起首的一个音符是低沉的,沉得让人的心先是一惊!接着,他开始呼唤、诉说。随着紧密的音符“咚咚咚……”声剧烈地骤然而至,这一不停的呼唤、诉说过程由缓慢、从容变得急促、焦灼。此后有一段体现世间冷漠、苍凉、凄苦的音符。随之他又变了,变成了反复的无奈的慨叹。而当这一种发自生命灵魂深处的不断哀号、不甘挣扎、凄凉无助达到了一种极致,他反而生发出一种高亢、悲壮的情绪!呼唤也罢,诉说也罢,乞求也罢,悲愤也罢,到最后,他成了一种在悲哀、无望中怜惜自己、珍爱自己,他在苦难的深渊里成就了一份坦然和坚强!
我不知道别人怎样解读阿炳的心曲,我只知道我在听这一首曲子时,我看到了一个孤独无助的生命在凄风苦雨中摸索的身影,我“心”不由己地跟着他希望、盼望、失望而后到勇敢地处之泰然。
《苏武牧羊》更是哀戚。也许是因为埙这一种乐器的特别(埙,土制乐器,形状像鸡蛋,有孔),这整只曲子都似在呜呜咽咽地哀泣、悲鸣。它有两个高潮,即三声相同的悲号呼天抢地地重复出现,没有任何陪衬,这使人不得不感受他的荒凉、沉寂与刺心的穿透。“Wu wu ,wu wu ,wu wuwu”的悲咽不像是来自人间,更像是来自地狱!它带着人情感里一种非常幽微柔弱的东西随着它往下沉,往下沉。它又像荒野的狼嚎,凄厉过后还有一种对自己那仿佛是来自魔窟的声音的欣赏。这是让人不敢听下去的。不过,它与《二泉映月》殊途同归,它也是在隔世的孤独里成就了一份安然。
夫是不让我听这一首曲子的,他觉得别扭,认为那不是人世的人所能够接受的曲子,因为它传达的悲哀超越了人的承受能力。而我则想:如果生命真的活到了阿炳、苏武这般地步,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它不就是在告诉我们,一个生命能够承受苦难的底线之所在吗?聆听这两首曲子,使我生发出悲天悯人的情怀来。而我也坚信,不管我遇到多大的不幸,我能够像苏武、阿炳一样自怜、自强!
音乐,精灵一般的音乐,天使一般的音乐,魔鬼一般的音乐,它就这样萦绕在我的生活中,给我快乐和安慰。试想,谁能拒绝它呢?
2005.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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