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时候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
雷卡皱了皱眉头,摊开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很不自然的向黑板望了一眼,然后把目光移向趴在桌上熟睡的肖简。她安然地睡着仿佛教室里的一切与她无关,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眉毛微微上扬带着些许的调皮与倔强。再次抬头看黑板,一抹阳光射进来,那些神情诡秘的数学符号在黑板上不停地跳动,似乎能发出声音来。手臂上有种潮湿的感觉,转过头看见肖简的口水就那样顺着光滑的桌面上刻出的一道伤痕肆无忌惮地往下流,衬着辩驳的阳光闪闪发光。
雷卡看着刚换上的白色衬衣上不搭调的口水痕迹,皱了皱眉,真想给她一拳,可看到她熟睡的脸后挥出去的拳头就又停住了。掏出手纸擦去桌上的口水,他表情淡漠,动作轻巧。
多年以后,肖简想:如果不是雷卡替她擦去那些口水,那么当年的教室会不会被口水淹没呢?或者至少会流成一条河吧?
雷卡整理好笔记,静静地坐在窗边,阳光直射进来有些刺眼但很温暖。北方的天气总是离不开阳光的,就象南方的天气离不开阴雨一样。他看着肖简血色柔和的脸庞,想起自己刚转学到这儿来的时候,老师在窗外指着肖简说:这个女生是个问题学生。为了不影响其他同学,我特意安排她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现在只能委屈你先坐这儿,以后再作调整。老师说出委屈的时候雷卡厌恶地瞟了一眼他那老肉纵横写满势力的面孔。就因为自己是优等生,所以常常得到优等的待遇,他早已厌烦了这一切。
至于坐位的事一直到了两个月以后,那时班里转走了一名同学,班主任让雷卡搬到那个空坐位上去,雷卡的新同桌也是一个女生,雷卡搬过去的时候看到那个女生咬着手指两颊绯红。一幅刚过门的媳妇等待新郎揭盖头的样子。上课的时候,那个女生时不时的偷看雷卡,雷卡抬头的时候她咬着手指两颊绯红。回头看去,肖简两手托腮望着自己,面无表情。然后又漫不经心地将目光移向窗外。窗外是什么呢?仓皇飞过的大雁么,还是逝去的年华呢?
雷卡搬回去的时候,肖简正在熟睡,意外地,桌上没有一滴口水。
肖简微微睁开眼睛,看到雷卡轻轻地将书本放在桌上,然后静静地坐下来望着窗外。阳光在桌面上洒下一片阴影,衬着雷卡的侧脸的轮廓让肖简忍不住泪流满面。不管是口水也好,泪水也好,流在桌面上总会形成一片区域,那片区域里有两个人的倒影,有逝去的年华,也有一个女孩的梦想,载着年轻的忧伤和淡淡的回忆。
知道吗,雷卡,那段时间如果不是你坐在我身边驱走那些空荡荡的黑暗和无止境的绝望;如果不是你坐在我身边让我感受到有人挡光的安全;如果不是你不厌其烦地帮我抄好笔记放在我空荡荡的书包里;如果不是你拿出手指替我擦干那些流在桌面上的水迹;如果不是你……你知道吗?那些水迹有时候是口水,安全的口水,有时候是泪水,开心的泪水。如果不是你坐在我身边,我怎么可能那么安心地睡下去,还肆无忌惮地流口水浸湿你雪白的衬衫。自从你没收了我仅有的两片安眠药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买过。因为你对我说别再吃了。因为你说你会难过。我不想你难过。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那是我唯一一次背对着你睡觉,我把头放在桌子上的时候泪水已经流下来了。那种感觉至今都无法形容,明明想笑的,明明想笑着说谢谢。可是什么都没说出来,眼泪就先流下来了。呵呵 ,很傻的对不对?至于吃感冒药的事是骗你的,那段时间我是真的累,每天晚上都要在酒吧干到四五点。
(2)
雷卡看着窗外,脑子里出现了“问题学生”这几个字的含义。所谓问题学生就是用直接趴在桌上睡觉的方式代替很多学生听课时的闭眼、抬头、低头、点头等一系列的动作;所谓问题学生就是大胆地在男生面前流口水,让一切地羞愧见鬼去吧。
——雷卡。
——嗯?
——没什么……你知道,我是问题学生呢。
——你不是!
你不是。
四目相对,两眼泪水,两眼信任,泪水流下来,信任没有退去。那一刻,雷卡看到了肖简满目的难过,满目的脆弱,倔强被击得粉碎。一个手足无措的男生,一个泪水倾泻的女生,画面定格的时候,没有背景,没有音乐,只有两个年轻的单薄的轮廓。
并肩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北方初秋的天气带着浓浓的凉意,肖简不由地把外套裹紧了一点,可粗心的女孩总是衣着单薄,而被裹紧的外套不过是一件单薄的校服而已。“ 阿嚏!”一生喷嚏,口水四溅。雷卡顺着声音看下去,自己的右手背上滴滴答答流着某人的口水。“对不……阿嚏!”“没事吧你?”软软的灰白色外套披在肖简的肩上。“呶,这个。”口水把手上的口水蹭在肖简的身上,结果才发现弄脏了自己的外套。肖简甩着长长的衣袖笑得一脸灿烂,她转身看着一脸怒容的雷卡忍不住大声笑起来,笑声回旋在寂静的林荫道上。雷卡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肖简,“肖简。”“恩?”“你那夸张地一笑,吓得猪都上吊。”肖简赶紧闭上嘴巴继续往前走,看似面无表情。可是……心里那个气啊!!“阿嚏!”这回是雷卡。然后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笑起来,又都马上闭上嘴巴装作面无表情。“这回是你上吊还是我上吊啊?”肖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两人才发现:还没搞清楚怎么样才算骂人呢。
多年以后,当肖简一个人走在这条林荫道上的时候,她看到满地的树叶和阳光照射下来树枝斑驳的影子,而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雷卡,当年我们并肩走在这条小道上的时候树木都还很年轻呢,他们的影子交错排列在路得中间是那么协调那么漂亮,每根树杆都光滑得能发出光来。可是现在他们被岁月碾过,伤痕累累,没有人在乎他们的杂乱、粗糙和衰老。他们应该很难过吧,或者,是绝望。记得你当时穿着单薄的白衬衫在风中摇摇晃晃,而我理所当然地穿着你的外套看你在风中被冻得脸色发青。我想,只要我们能一直那样走下去,就算是感冒也是件很开心的事吧。
(3)
第一次坐在雷卡的单车后座上,肖简唯一的感觉就是:硬邦邦的。“喂,你这后座怎么硬邦邦的啊?”“拜托小姐,那是金属,你以为是海绵啊!”“啊?是啊,我以为是海绵呢……”听上去似乎是开玩笑的话,可肖简说的时候是一脸认真的表情。“你知道吗,上小学的时候都是爸爸载我去学校的,那时候我总是坐在爸爸的后车座上摇晃着两条腿,拉着他的衣角撒娇,让他讲故事给我听。每天我都会开心地坐在爸爸的自行车上,我们的车子平稳地驶过两边树木青翠的林荫道和摆满地毯的长长的街道。……那时候,父亲的车后座上总有一个用碎花布包起来的海绵垫子,软软的很舒服。我们小镇上摆摊的大婶总是远远的就开始喊了:‘小肖啊,送女儿去上学啊?’,那时候,我望着父亲的背,洋溢着一脸幸福的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不在了会是怎样……明明说是去出差的嘛,走了就再也没回来……爸爸被酒店服务员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呼吸了,说是心肌梗塞……”车子驶过了两条街,那段时间,雷卡和肖简都没有说话。雷卡的两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得抬不起来,背上是湿湿的一大片,他听不到肖简哭泣的声音,可是她能感觉到她在不停地颤抖,那么悲伤,那么无助。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载着她驶过一条又一条的街,用背盛着她一滴一滴的眼泪。
(4)
肖简走进酒吧的时候已经是11点了,也就是说,她迟到了半小时。她的工时是从10点半开始一直到酒吧里没有客人了,有时候是四点,有时候是五点,最早的一次是三点半。那天晚上没有月亮,路上没有一盏灯,整个小巷里回荡的是她的脚步声,漆黑,漫长,恐怖。回去的时候,拿着以前的钥匙往锁孔里插,发现门打不开的时候,终于两腿发软倒在门口大哭了一场。就是在那天早上,雷卡有了同桌,那个男孩叫雷卡。“肖简,哟,迟到了这么长时间还在那儿发呆呀?看看,永远都是那么一副白痴样,装什么清纯呀你,得了吧,就你我这身世!”是阿椿。伴着阿椿的声音,老板朝这边走了过来,“肖简啊,以后如果不想上就别来了,这里也不缺你这么个人,当初看你可怜才留下你,没想到你这么不知好歹。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我这生意还要不要做了?!今天要不是阿椿帮忙,早都没你的班上了。回头多向阿椿学着点啊!”说着用手指勾了一下阿椿的下巴。
要我向她学习么?学习她如何用尽手段讨好老板呢还是学习她坐在不同男人的腿上调情呢?有时候肖简都在想,同样是被社会冷落的人,同样是为了活着奋力挣扎的人,同样是别人不当人看的人,阿椿说话为什么要那么刻薄呢?她为什么总是跟一个同样忍受着巨大的悲与痛的人过不去呢?阿椿也不过是个跳舞的,一个舞女跟一个普通的服务员会有什么冲突呢?何况,他们曾是朋友。
其实肖简这份工作还是阿椿给介绍的。当初,阿椿在火车站遭小偷,身上没有一分钱,是肖简帮她买的票。后来,她们常常在一起,因为都是在社会中孤立的灵魂,所以理所当然地成了朋友。可是当她们在同一个酒吧熬通宵的时候,那份“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却渐渐淡了。阿椿开始作践自己,肖简劝了几回,阿椿都不理。最后却拿自己当了眼中钉。
朋友是两个在一起取暖的刺猬。靠的太近,容易刺伤对方;离得太远,彼此感觉不到温暖。似乎有人这么说过的。
阿椿,一直以来都是拿你当朋友的。我想,像我们这样的人如果不互相理解又有谁会理解呢?同是无家可归的人,坐上同一班次的车前往同一个方向过着同样低层的生活,原以为我们会成为这辈子彼此最可靠的可以倾诉一切的朋友甚至亲人,可以相互搀扶着走过这段布满荆棘的路,可最终没有。到底是我做得不够好呢,还是你选择了放弃?
(5)
转眼已是冬天,家里没有供暖设备 。整个房间冷得让人觉得呼吸都困难,肖简蜷缩在沙发里想起母亲离开的时候,应该就是这个季节吧。
妈,爸爸虽然没有很多钱,可这么多年你也没受过苦吧。我们没有气派的别墅,可房间总是温暖的吧。我们没有豪华的轿车,可我们三个人手牵在一起散步的时候也很开心吧……妈妈,这些真的会被你遗忘么?如果某天从某个坠满灰尘的角落里搬出来摆在你面前时,你真的会没感觉么,不会难过么?可是妈妈,你为什么要扔下我跟别人走呢?
肖简记得妈妈离开时说过的话:妈妈爱你,请你不要恨我。妈妈真的爱你。
妈妈真的爱你。
妈妈真的爱我么?可我为什么会那么恨她。当她不停地寄钱给我的时候,我恨她;当我在酒吧里熬通宵被人欺负的时候,我恨她;当我一个人在黑暗冰冷的房间哭泣没人在身边时,我恨她;当看到别的女孩子牵着妈妈的手逛街时,我恨她……
我恨她。
在每一个想起她的时间和地点。
可是妈妈,当你转身的那一刻,我多想追上去,求你留下来。可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想如果当时我的手抓着的是你的手而不是你塞给我的存折,如果我当时拼命地抱着你不放。那样的话,你是不是就可以不离开呢?当时你头也不回地离开让我想起了爸爸,他走的时候不停地回头看我,结果再也没有回来。我想也许你不回头就代表着有一天你会回来吧。我就那样站在街的一端看着你在街的另一端慢慢消失。我奢望你在转角的时候突然回头,奔过来抱着我说:宝贝,我不走了,我们回家吧。
可是你没有。
你用你的离开告诉我:冬天太冷,太彻骨。
当我用我的泪光追随你直到你,转角,消失。我终于明白:人只是孤立的个体。一切与你无关,就算是生你的母亲,也只是为了离开。我把那个存折压在了衣柜的最底层,我想它们只有在那里才不会冻坏吧。
它们是我生命中唯一可以牵挂的,东西。
(6)
雷卡看着抽屉一角的一堆粉红色和淡蓝色的信笺,应该是写给自己的信。桌子的另一边是空的,肖简又没来上课。雷卡拿起那些信笺打算处理掉,却看见上面那封写着“跟肖简有关”。没有禁住诱惑,雷卡打开信:
雷卡:
你还不知道吧,肖简每天晚上都在“爱自由”酒吧过夜。你说她在那儿干什么呢?是在做平平常常的事吗?
是一封匿名信。
她去那儿干什么呢?
她去那儿干什么呢?
……
那一刻,愤怒充斥着全身。
夜晚的风寒冷地让人喉咙发紧,呼吸困难。雷卡骑着单车驶过一条又一条街,那些他载着肖简走过的街,一条比一条长,一条比一条灯火通明。第三次路过“频品常尝”的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停下来了。心里已经对“频品常尝”这几个字念过无数遍了,可为什么感觉还是那么陌生呢?走到门口的时候又退了回来,为什么要听信别人的传言呢?
肖简拿着两瓶酒朝墙角的桌子走去,此时的她已经很疲惫了,为了那天晚上迟到的半小时,她用了整整两天时间来补偿。那张桌上的客人不耐烦地嚷嚷:“小姐,快点行不行?!”肖简用眼睛扫了一下,四个中年男人嬉皮笑脸地看着自己。“对不起,久等了!”“是哦……等得太久了……”其中一个男人把他粗糙的大手覆在肖简的手上,肖简一抽手酒瓶就落了下来,酒洒出来,有几滴溅在了那个男人的皮鞋上。“怎么搞的,妈的,活腻了是不是!”肖简站着没说话。那男的声音更大了:“去叫你们经理来!”这时经理已经走过来了,他满脸堆笑,低头哈腰地跟那几个男人道歉。然后瞪着肖简:“怎么搞的啊你,还不赶快跟客人道歉!”“明明是他……”啪!一个耳光扇过来。脸上火辣辣的,好像有什么要流下来。
肖简看着一边的阿椿,她露出讥讽的面容,似乎在看一场闹剧。那个男人把自己的皮鞋挑得高高的,他用一根手指挑起肖简的下颌,一字一顿地说: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不买一双新的一模一样的给我。要不,嘿嘿,把它给我舔干净!但是,至于你买不买得起,我就不知道了。一起的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肖简打掉那根肮脏的手指,她慢慢地俯下身。一股鞋油和啤酒以及男人的脚臭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冲进肖简的鼻孔,肖简忍不住想吐。她努力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哭出来。
突然被人从后面拉起,顿时桌子被掀翻了,那几个男人的脸都绿了。肖简都看得傻眼了,她真不敢相信他看到的就是平时那个雷卡。雷卡一拳挥出去,经理整个人都倒地上了。
然后他拉着她冲出了酒吧。
雷卡,如果那天不是你及时出现,你说我会去舔那个老流氓的脚么,我真的会那么做么?我都不相信那是我作出的选择。你说一个人为了卑微地活着为什么连自尊都放得下,你说她当时都在想什么啊,一份卑微的工作丢了就丢了啊,活不下
去就去死啊。可是,我为什么还是想这样活下去呢?
当你把拳头朝老板挥过去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我认识的雷卡么,是那个上课帮我抄笔记毫无怨言的雷卡么,是那个掏出手帕默默地替我擦去桌上口水的雷卡么,是那个载着我后背微微颤抖的雷卡么,是那个单薄的和我一起感冒的雷卡么?那一刻,我觉得你更像是从外太空来的拯救难民的英雄。更像是,从天而降的神,轻盈飘逸,威武神勇。
肖简睁开眼睛的时候,闻到满屋的药水味。雷卡倚窗而站,手臂上缠着绷带。他的眼睛瞟向窗外,面无表情。他的手臂受伤了么?是受伤了吧。肖简想。但是却没有开口问。
雷卡转过身,看见肖简憔悴的面容,皱皱眉头,迎上她的目光。“大夫说,营养不良,劳累过度。”“我……”“别干了,我不希望你这样。”
我不希望你这样。
虽是面无表情,语气平缓地像是自言自语。可为什么那么让人想哭呢?你不希望我这样,你希望我怎样呢。希望我像那些打扮地花枝招展的女孩那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吗?还是希望我流落街头自生自灭呢?我知道你是希望我能乖乖地睡觉,乖乖地吃饭,乖乖地上学。爸爸也是这样希望的呢。可是,怎么办呢,我已经回不去了。
雷卡在酒吧打架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学校,由于一直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在老师的帮助下终于将大事化小,小时几乎化无了。肖简没有再去过“爱自由”至于那两个月的工资就那么不要了么?可是自己那段时间忍受屈辱忍受疲累到底是为什么呢?那口气怎么也咽不下。而且雷卡为了自己……现在雷卡打架的事已经引起争议了,他一定很难过吧。肖简望了一眼雷卡,他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以后不会了……”
“雷卡,笔记借我用一下。”“你知道我不抄笔记的。”“那抄给我的呢?”“今天自己抄。”“哦……”拿起笔翻开笔记本的那一刻,肖简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但又陌生的感觉。其实就是雷卡抄给自己的那些笔记她从来就没看过,只是喜欢他写的字和他留下的痕迹,所以一直都收藏着,和那张存折一样。现在该翻出来了吧,肖简想。和那张存折一起。
平时上课,吃饭,睡觉。看似很平淡的生活,肖简却觉得是久违的幸福。周末的时候和雷卡去学校附近的一家餐馆打工,老板人很好,是一位温柔大方的中年妇女。对雷卡和肖简都很好,每天打烊之后都会做菜给他们吃。每当这个时候,肖简总会偷偷掉眼泪,自己多久没有感受到母爱的存在了呢.。有多久没有想起她了呢。想起这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不恨了
(7)
“雷卡,你先回去,我想在这里走走。”肖简低着头假装很随意。“我陪你去吧。”雷卡拉起她的手超“爱自由”的方向走去。
肖简和雷卡走进“爱自由”的时候看见阿椿夹在一堆男人中间灌酒,脸红得像是能渗出血来。她指着肖简说:“你们瞧,她以前也在这里干过,是我的姐妹呢。”肖简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她没有抬头看雷卡,觉得自己是从地下钻出来的昆虫,随时可能被死。
顺着阿椿手指过来的方向,那些酒徒七嘴八舌地说开了:以前怎么都没见过啊?是服侍地不好被开了吧?从良啦?……肖简始终没有抬头,她看见雷卡拳头攥得紧紧的,骨节发白。她慢慢地把目光移向阿椿,没有怨没有恨。心里的悲伤像是倒都倒不完。
雷卡大步地走过去,拿起一杯酒泼过去。其中一个男的挥舞着拳头站起来:“妈的,想扫老子的兴,活腻了吧你!” 雷卡牵动嘴角,笑了。这些人渣似乎只会说这些没含量的话,到底是在吓唬别人呢还是在给自己壮胆呢?雷卡抓住那只僵硬的拳头稍微改变了一下方向,那个人“哇”一声坐倒在地上。接着,一阵厮打,雷卡被一群人围在中间。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肖简慢慢被挤到了外面,她听到酒瓶的破碎声,拼命地往前挤。她听到有人喊:“杀人啦……”
(8)
肖简醒来的时候看到阿椿呆呆地跪在自己面前,“对不起,肖简,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错了……是我害死了雷卡……”肖简挥挥手示意阿椿走开,她看都不想看她一眼。这段时间,心已经死了好几回了。好不容易被雷卡救回来的心这次是真的彻彻底底地死了吧。
肖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起身向外跑去,拼命地跑。
雷卡,当我在医院里奔跑时,为什么感觉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呢?好像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在动,我甚至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你听得到么?
肖简跑到去急救室的走廊时,看到大夫正在 和两个护士说着什么,只听得到护士说:“……还有救吗?”“伤得太重了。”大夫摇摇头。肖简想跑过去说点什么想去问点什么,可是两条腿动也动不了。雷卡,你真的就这样离开我的世界了么?
(9)
爱自由关门了。老板被抓了,听说涉嫌贩毒。阿椿突然间结婚了。一切归于平静,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肖简变成了标准的好学生,每天按时上学认真听讲努力复习。学习成绩也开始变得优秀了,很少有人再说她是问题学生。因为有人曾告诉她说:你不是。
她偶尔也会一个人发呆,也会看着窗外的飞鸟泪流满面,也会和别人聊天,帮别人抄笔记。抄笔记变成了她的一大乐趣。有同学会说你真棒,肖简你真棒。她也就笑了。心想:要是你能这样对我说该有多好。也会有男生写情书给她,跟她表白,她笑笑,当什么都没发生。
她有时会翻衣柜,最底层有一个存折,有几个笔记本。她把它们从最底层翻上来,开始让它们陪伴自己,开始用它们生活,开始用它们延续生命。她喜欢每天晚上睡觉前把笔记本放在脸上,闭上眼睛轻轻地想雷卡。想他的脸,想他的笑,想他生气的表情,想他的声音……
肖简考上大学了,市重点。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肖简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下来了。爸爸、妈妈、雷卡。你们开心么?你们告诉我,我开心么?
肖简·目光随影
现在的我总喜欢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来来往往的有着好看侧脸轮廓的少年,喜欢他们淡淡的表情,喜欢看他们年轻的面容在污浊的空气中散发着灿烂的光芒带给人轻微的压迫感。有时候目光相遇,却随意地移开,表情淡漠没有一丝波澜,擦身而过后绝不会回头看 ,因此总是不知道路过的人有没有回头,不知有没有人在与我擦身而过之后搜寻我的影子。那个女子的背影看上去是否还够坚强,她的腰板有没有挺得很直。她,曾经也很倔强。想起这些的时候总觉得心里堵得难受,眼睛酸酸的像有什么要喷发出来而又使不出力气。
梦里经常看到爸爸,看到妈妈。他们总是走走停停,不断地回头看我,并把手伸给我。可是离得很远很远,我总是够不着。我时常听到雷卡的声音,可是总是看不到他。有次看到他往前走,我使劲喊他,他不应。没有变换动作,没有低头,没有仰望,没有挥手,没有回头……
那一刻,我终于知道,原来我生命中的主角始终只有我一个,我一个人上演着一部戏,我变换角色,变换表情,变换动作,只是为了让这部戏落幕。而作为主角的我在落幕的时候没有欢笑,没有眼泪,没有声音,只是眼睁睁看着一个个背影消失却无法挽留。
后来,我跟一个男孩在一起了。他叫岳阳。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我泪流满面,用力抓着他的手臂唤他雷卡,雷卡。他看着我,有些不知所措,良久才小心翼翼地说:你认错人了,同学,我叫岳阳。
后来我才意识到他真的不是雷卡。他不会皱眉,他会咧开嘴温暖地笑。他不会只穿单调的黑白色,他会穿各种各样颜色鲜艳的衣服。他不是优等生,他学习成绩很糟糕。
他真的不是雷卡,可是他说他喜欢我,所以我就又以为他是雷卡了。雷卡没对我说的话他对我说了,所以我就以为是雷卡对我说了。
妈妈,其实不根本不用再打钱给我,我现在已经工作了,我不会再因为生活半夜在酒吧打工了,也不会有人指着我的鼻子侮辱我了。我现在很优秀,真的很优秀。我有了新的房子,新的衣柜,新的供暖设备。我不会挨饿了,不会受冻了。您还不知道吧,我们那栋楼要拆了。它太老了,太陈旧了。当我搬出去的时候我甚至头也没回,似乎一切被我摔在了身后。
雷卡,你知道吗,我现在还在我们那所中学呢。现在,我是一名很受欢迎的语文老师呢。校门没有换,只是刷了一层又一层的漆,看上去是崭新的。我在我们以前那个教室给学生上课的时候就忍不住往窗外看,看的时候我就想起你了。你那时候总是在看什么呢?你说那是你思考问题的方式。学生上自习的时候,我喜欢停留在我们俩坐过的那个地方。桌子已经换了,人也换了。靠窗坐的也是个男生,他总是温暖地对我笑,我也就笑了。笑的时候我就想起你了。
想起你替我抄笔记时的无奈,想起你看着被我的口水浸湿的衬衫时皱起的眉头,想起你替我擦干口水时面无表情的样子。我想,只有你才能忍受这些吧。你都不知道我现在身体有多健康,我在零下10摄氏度的天气下穿着单薄的外套都没办法感冒。你说那时候我们怎么都那么容易感冒呢?
你知道吗,现在的我就像曾经的你那么优秀呢。我是学校里最年轻的特级教师。只是很多人都不知道我是因为对这所学校有着特殊的感情才留在这里的。
生命就像一盆炭火,当它烧的旺盛时,总会有人不停地给它填火,而它也就会继续燃烧下去,并且会有很多的人聚集到这里来感受它带来的光明与温暖。当它奄奄一息时,人们就会远离它,遗弃它,最后淡忘它。
雷卡·左眼的泪光
我现在是一个很有名气的画家。我画了无数张少女的轮廓,没有一张是我真正满意的。那些记忆中的画面总是无法自然而然地落在纸上。于是我一张一张地画一张一张地扔。后来被我的室友拿去投稿了,再后来就获奖了。我都不明白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呢,因为一张素描而成为素描画家。一直都以为自己会成为一名建筑设计师,一名大学教师或者一名科学家也有可能,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会成为人们口中的新生代偶像画家。
那次在爱自由酒吧打架时被酒瓶的碎片刺伤了很多地方,其他地方都康复了。只有我的左眼,彻底毁了。本来以为自己会死去,但是没有。醒来的时候疼痛遍布全身,眼睛上蒙着纱布。听不到肖简的声音,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心彻底地碎了。但最后又拾起了勇气,终于接受了一只假眼睛在眼眶中的存在。爸爸妈妈可能到现在都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在酒吧打架,他们只是听到各种版本的谣言。他们从来都不问,他们看到我左眼无光时可能心也碎了。只要我以后平安便是他们的福了。
后来我去找过肖简,站在夏栈的街道上感觉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我,虽然带着墨镜,可感觉还是那么强烈。我看见肖简和一个瘦瘦高高衣着华丽的少年停留在一个书摊边翻看一本画册。“岳阳,你看,很好看呢。好像是我认识的女孩子。”“咦,像你哎。你看,这张眼睛像,这张鼻子像,这张眉毛像……”“是么,那买下来吧,虽然是过期的,但是我真的很喜欢呢。”“嗯嗯,反正像我喜欢的女孩嘛,呵呵。”男孩笑得一脸灿烂。
是你喜欢的女孩么,可那是我喜欢的女孩啊。那本画册是我做康复治疗的时候画的,作者名字叫左眼。我看着他们拿着画册开心地笑,那个少年和我有着很像的面孔,只是他跟我比起来显得更完美。我曾经也是那么好看么?我摸摸自己的左眼,冰凉冰凉的,连眼泪都流不出来。自卑感一下子充斥了全身,泪水顺着右边的脸颊流下来。
我是个残废。
以为自己终于鼓足了勇气,以为自己可以站在她面前开心地笑着说:我回来了。可为什么还是看着她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却没有一点力气追上去呢?明明知道她不会嫌弃我,可还是无法面对,因为她身边有一个和我有着相似面容却比我完美的男孩子。
后来就只有退了,一步一步往后退的时候才发现对夏栈的无限不舍。时光倒流的时候会让人感觉伤痛,路倒着走的时候才发现它的神秘和遥远。我离开的时候,泪水似乎盈满了左眼眶,不知是否闪烁着泪光。
或许,她一直以为我死了;或许,她一直不敢面对;或许,只有自己不出现才可以让一切顺其自然。
主编说,有个叫肖简的女孩每个月都订购左眼的画,从未间断过。于是我拼命地画,把曾经想停手的念头打消了。即使生病也不停地画,即使不睡觉也要画。只是后来的画里多了一个男孩的轮廓。他的面容像曾经的我也像现在的岳阳。
有时候眼睛像,有时候鼻子像,有时候眉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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