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梦春听了这话,顿时眩晕了一阵,半晌才说道:“怕是老头子回不来了。”
孙寡妇说:“我也不想让你着急,可是这事不告诉你也不行啊。”“你是听谁说的?”“还不就是大葵啊。”
吴梦春不再问了。她找出耿怀忠给她留下的那个名片打起电话来:“喂,你是郑律师吗?”“是啊。你是哪位?”
“我是山北的耿怀忠家,你不是见过耿怀忠吗?”“我没见过他,但是我记得在电话上答应过他,让他有事就打这个电话。”“他出事了。”“他出什么事了?”“他杀人了。他让我找你,你快过来吧,详细情况见了面再说。”“好,我安排一下就过去。”
吴梦春撂下电话说:“我请了北京的一个大律师。”孙寡妇说:“好,就该早做准备。”
在审讯室里,一男一女两个刑警正在审讯耿怀忠。男的叫刘善友,女的叫孙娜娜,都是警察学院毕业的。
“姓名?”
“暂停。”耿怀忠说“我要求每次审完后,审讯人和被审讯人都要在审讯笔录上签字,并交我一份保存。”
两位刑警互相对视了一下,觉得莫名其妙。男审道:“这是为什么?”耿怀忠说:“这样可以防止相关人员翻供。”
“我们不怕你翻供,这里录音录像设备齐全。”
“我知道,你不怕我翻供,但是我却害怕你们翻供。”
“到底是谁审谁?”“你审我。”
“既然是我们审你,只要你不翻供就够了。”
“虽然是你审我,但我也要求将审讯笔录交我保存一份,这样可以提高审讯的透明度。”
“这里有录像,可以永久保存,没必要给你。”
“你说的新鲜不?审讯内容关乎着我的生死,你不给我给谁?我有权记住我曾经说过的话和你曾经说过的话。”
“我审了十年案,还是头一次遇到你这样的犯罪嫌疑人。”
“这说明我们的审讯制度有缺陷,只考虑怎么让犯罪嫌疑人坦白案情,不考虑怎么才能让警察依法审讯。”
“如果我不答应你这个要求呢?”
“那么,我就拒绝回答。”
“零口供照常可以定罪。”
“既然如此,你还审讯干什么?”
观察室里的王局长看到屏幕上耿怀忠的态度坚决,告诉审讯员小刘:“答应他。”
“好,就答应你的条件。”
小刘问完姓名、性别等基本信息后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把你带到这里来吗?”
“知道。是因为我杀了人。”
“那么说,你承认已经犯罪了?”
“否。并非所有杀人都是犯罪。”
“当然了,国家经过法定程序依法对死刑犯执行死刑不是犯罪。”耿怀忠说:“这话虽然对。但还应补充,有些未经法定程序杀人的也不是犯罪。”“你能举一个例子吗?”
耿怀忠清清嗓说:“八年抗战时期,中国人民杀了那么多日本鬼子,很少是经法院判决后执行的。”
小刘气得把桌子一拍:“耿怀忠,我可没工夫给你扯蛋!”
“什么?我是在扯蛋吗?你作为警察怎么爆粗口?”
小刘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说:“你这是在诡辩!”
“你说我诡辩,我违反了那条逻辑规则?”
“我问你,现在是和平时期,哪来的日本鬼子?”
“你说没日本鬼子我认可,但没日本鬼子并不等于没中国鬼子,不管是哪国的鬼子,只要是鬼子,都在可杀之列!”
小刘虽然知道耿怀忠在瞎扯,但没发现逻辑错误,只好耐着性子追问,企图把耿怀忠逼到不得不违反逻辑的地步,到那时他就能拿到审讯的主动权了。接着问道:“你说,被害人李广轩与日本鬼子有何共同之处?”
耿怀忠道:“当年日本鬼子拆老百姓的房子从来不赔偿也不讲理由,李广轩所代表的开发区拆了我的房子也不赔偿且从来没有说出过理由,难道这还不够鬼子的标准码?他与日本鬼子的区别只是国籍不同。在神州大地上,中国人民经过浴血奋战,好不容易赶走了日本鬼子,五十年后,却逐渐滋生了一大批中国鬼子,痛心啊!这些中国鬼子不穿军装,不拿刺刀,因而更具有欺骗性。中国鬼子不清除,国无宁日、党无宁日、民无宁日。每个有血性、有正义感的中国人,都应该起来帮助党清除国内的中国鬼子,人民才能有好日子过。如果只对日本鬼子格杀勿论,而对中国鬼子就纵容包庇,这是不是也在搞双标?”
小刘见耿怀忠不说了,便问:“照你这样说,你杀了人反倒有功了?”
“如果杀了好人,罪不可赦;如果杀了鬼子,功不可没。”
“那么,你所说的中国鬼子的标准是什么?”
“凡是违反依法订立的合同或者国家机关制定的规范性文件,给公民造成巨大损失,经受害人向两级有权处理该案的国家机关诉求,国家在规定的期限内未予解决,无正当理由拒不承认错误和赔偿损失的致害人都是鬼子。中国鬼子是党、国家和老百姓的共同敌人,若国家恢复群众杀鬼子的权利,不但有利于社会的安定,还给警方减轻了负担。群众杀了他认定的鬼子后必须立即报警,司法机关通过侦查和审判,认为被杀者确实具备鬼子全部要件的,应当将杀人者宣布无罪释放并予以奖励;否则应根据情节予以判刑。答复完毕。”
“简直是奇谈怪论!”
“你之所以认为是奇谈怪论,是因为你长期接受某种固定理论的影响而导致认识问题的严重僵化。如果你从实际效果的角度想,就会觉得上述理论对国家有百益而无一害。这个理论是正当防卫理论的合理延伸。由于法律规定的正当防卫所限定的范围过于狭窄,不足以最大限度地打击坏人和保护好人,导致反腐维稳的效果一直没有呈现出最佳状态。反腐必须依靠群众,否则,可能会越反越腐。”
这时,观察室里的王局看到这里告诉小刘:“停止审讯。”
工作人员把耿怀忠押回看守所。
小刘问王局:“为什么停止审讯?”
“你还问为什么,你看他那气势,这哪里像受审,倒像是他在审别人。”
小刘说:“开始先让他嘚瑟一下,以便了解他的全部思想动态,等我把他逼到不得不诡辩的时候,我抓住把柄狠熊他,到那时他就翻不过招来了,这样就能找到突破口了。”
王局说:“我倒担心他把你逼到不得不诡辩的地步,岂不更被动?整个审讯过程,始终是他牵着你的鼻子走,而不是你牵着他走。我之所以让你停下来,是因为我们事前小看了他,没有备好课,待我和市委李书记商量一下,看怎么弄好。你们待命吧。”
口袋里传来悠扬的电话铃声。王局掏出电话:“喂,哦,李书记啊,您好,您好。”
那头的李广圃问:“我问问今天的审讯怎么样啊?”
“哎呀,不怎么样呢。”
“为什么?”
“耿怀忠不是一般的刑事犯人。就像一个刺猬,难弄啊。”
“你这么大个公安机关还对付不了一个刁民?”
“怎么对付?我们是执法机关,总得依法审讯吧?”
电话那头的李书记抬高了嗓门道:“难道我还不知道依法审讯?别忘了,在我国,法律是保护党和人民的,不是保护罪犯的!你说他不是一般犯人,那么,他就是特殊犯人,特殊犯人就要用特殊方法去审讯,就不能用常规方法审讯。这就叫特殊情况特殊对待,这就是辩证法,你懂吗!”
“李书记,您说的特殊方法是指什么方法?”
对方“咔嚓”把电话挂了。
王局马上驱车赶到李书记处。王局说:“李书记,我不是不想按您的意思办,您先看看材料,整个审讯过程都在这上面。”
李书记看完材料说:“你为什么不问他实质性的问题?整个审讯过程光在那里扯蛋、兜圈子、玩文字游戏。”
“你说的实质问题是指什么问题?”
“比如说,杀人的凶器是从哪来的,以及杀人过程中的细节问题。”
“李书记,因为这是初审,先由着他趟趟路,了解一下他的思想动态,您说的这些问题以后必然还会审的。”
“你们要好好研究一下,怎么才能把案子审得符合要求。”
翌日,审讯室里,三个刑警严肃端正地坐在正前方,中间那位是徐小虎,山北警察学院毕业的。对面坐着的是耿怀忠。徐首先问道:“你的姓名?”耿怀忠抖了抖戴着手铐的双手,旁边那个警察立刻过去给他打开。
徐小虎问完了基本信息后问道:“你的行为是否构成犯罪?”
“不构成犯罪。”
三个警察几乎同时用惊奇地眼神看着他:“我需要提醒的是,如实坦白是法定从轻处理的重要情节。”
“这个我知道。”
“我再问一遍,你的行为是否构成犯罪?”
“不构成犯罪。”
“耿怀忠!你要放聪明点,抗拒审讯对你没有好处!”
“你一问,我就答,我哪里抗拒审讯了?”
“你说你不构成犯罪,李广轩是谁捅的?”
“我捅的。”
“既然是你捅的,怎么还说不构成犯罪?”
这时,耿怀忠又把中国鬼子的理论叙述一遍。
徐小虎早就预料到他会用中国鬼子理论干扰审讯,但是他接受了刘善友的教训,不能让耿怀忠牵着自己的鼻子走,试图另辟蹊径,变被动为主动。还没等耿怀忠说完,徐就打断道:“耿怀忠,你创立的中国鬼子理论可以作为一个学术问题探讨,至于怎么探讨,那是你的事,我没工夫给你讨论。我,作为一个警察,只能按我国现在的法律审问你。现在你回答,你的匕首是从哪里来的?”
“是从黑市上买的。”
“你买匕首的意图是什么?”
“是想吓唬李广轩,迫使他依法行政。”
“你只是吓唬吗?”
“是的。人在面临生命威胁的时候,作为理屈的人很可能会改正原来的错误,这样,我的问题就解决了。万一没有唬住他,我也不会真捅他,因为那样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我这样做只是一种在走完所有正当维权途径时的最后尝试。成则喜,败则罢,仅此而已。”
徐小虎诘问道:“你怎么证明你仅是吓唬而非真捅?”
耿怀忠道:“这是我的真实动机,不用证明我就知道。”
徐小虎厉声道:“我是问你怎么向我证明!”
耿怀忠道:“由于这是一种心理活动,无法向你提供可拿可见的证据。如果我怀疑你的审讯是恶意诱供,你也无法向我证明你不是恶意诱供。”
“那好,心理活动就不说了。可是在你以往的供述中,你已经承认被害人李广轩就是中国鬼子,并且说杀了鬼子功不可没的话,这就说明你的最初动机就是要杀人。今天你又说是吓唬,这两种表述是不是自相矛盾?”
耿怀忠说:“两种说法并不矛盾。前者是在探讨学术问题,至于这个中国鬼子理论对不对,我是欢迎展开相互批评的。但是,讨论学术问题并不意味着我的真实动机是想杀死他。尽管从理论上我认为他就该死,但我从未做过让他死的打算。因为这个理论目前只有我认可,我知道若真杀了他,肯定会偿命的。”
那么我问你,既然你不想杀他,最后你又怎么用匕首杀死李广轩的。”“你根据什么说我是用匕首杀的李广轩?”
徐改口道:“那么,你是用什么凶器杀死的李广轩?”
“我本想用匕首吓吓他,结果他腾空一脚踢在我的手腕上,把我的手踢伤了,匕首也被踢落在地。这时他扑过来把我夹在跨下猛打起来,我见他没有停止的迹象,便打开他腰间钥匙链上的水果刀刺进了他的腹部。”
这时,徐小虎接到指令“停止审讯”。
“今天就到这里吧。你回去好好想想,不要总那么有抵触情绪,那样对你没好处。”耿怀忠说:“怎么刚接触到实际问题就停止了?这样要等到哪年哪月才能审完,你们这是变相延长在押时间折磨我,我可在这里等不起。”
徐小虎这才知道刘善友不能完成审讯任务的原因,这次,领导又让停止审讯,等待他的是什么,他一脸茫然。
徐小虎把自己的看法向刑警大队长杨崇武做了汇报。杨崇武是退伍军人出身,在部队混了个连长,退伍后托李广圃的关系进了司法系统。他听完徐小虎的汇报后,指着徐的鼻子喝道:“我就知道你也干不了。只是让你走走过场而已。刚从学院出来,书生气十足,和刘善友一样。你想想,你是堂堂的警察,他是罪犯,二者根本不是平等的。你听他的诡辩有失警察的尊严!下午我亲自去审,我看他还嘴硬不?”
徐小虎委屈地说:“怎么能和刘善友一样呢?我们审得可以呀,比如说他已经说出匕首的来历,还说出了他杀人的过程和动机。眼看案件就要水落石出了,是你们领导让停止审讯的。”
杨崇武说:“水落石出有什么用?”
徐小虎听到这话感到很无语,但又不敢反驳,只对杨队长说:“那么,杨队长,下午你去审吧。是不是我们也陪着去,向您学习学习。”“不用,我一个人足够了。”
三个年轻的警察挨完了训斥,就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徐小虎对那两个警察说:“我怎么听着杨队长的话就是别扭。审案子不就是为了水落石出吗?他怎么说没用呢?”另一警察说:“我听局长说,法医鉴定死者伤口与匕首不相吻合,如果设法使他承认是用匕首杀的人,我们就能够否定法医的鉴定结论,这样他这个故意杀人罪就做实了。徐小虎说:“这哪里是审讯,分明是陷害啊。另外,警察和罪犯当然不是平等关系,问题是人家现在还不是罪犯,充其量是个犯罪嫌疑人。再说了,就算已经确认了他是罪犯,在道理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并不是所有的罪犯都不讲道理。”
那两个警察附和道:“这正是他说咱书生气十足的原因吧。”
下午两点半,审讯开始了。也不知杨队长从哪里弄了一条牛皮短鞭,进了门把鞭子放到桌子上说:“耿怀忠,我听说你很会诡辩,刘善友和许小虎都让你玩儿了。但是,我可不是刘善友,也不是许小虎,你若识相就如实坦白你的罪行,千万别再抖擞你那臭名昭著的中国鬼子理论。否则的话,老子是军人出身,不会玩嘴皮子的……”
耿怀忠一听,心想:今天来了个草包。说:“我一直如实陈述案件的事实经过,两次都是你们的人突然中断审讯,剥夺了我继续如实陈述的权利。这到底为了什么?”
“就因为你交代得不符合要求!”
“你的要求是什么?”
“就是把你如何用匕首杀死李广轩的动机、过程详细地、彻底地交代出来。”耿怀忠说:“我本来就不是用匕首捅的他,你非让我那样说不可,岂不是在逼供?”
杨崇武耐不住了,他本能的地看看旁边无人,便说:“看来不给你来实的不行了。”他拿起鞭子来到耿怀忠身边。耿怀忠急问:“我和你有仇吗?”“没仇。”“有怨吗?”“没怨。”“那么你怎么还值得用这办法?”“因为……实话对你说吧,我总得对得起死去的轩哥呀,轩哥对我有恩。这话不该我说,反正别人也不知道,你捅出去也没人信你的。”
“那么,你今天是来报恩的?还是来审讯的?”
杨崇武心里烦烦的,怎么遇到这么个刺猬蛋。他已经失去了耐力,举起皮鞭就要打,耿怀忠急忙拦住说:“别打,我说我说。”杨崇武以为他害怕了,回到座位上说:“开始交代吧。”
耿怀忠清清嗓说:“我给你说说掏心窝子的话吧,其实你就不该把这条鞭子带进审讯室。你若敢打我,我撑不住了当然就会按你的要求说,可是那样的口供有用吗?那是刑讯逼供的结果,我随时都可翻供。我在你眼里反正是个死刑犯,而你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公安干部,你值得在毫无意义的情况下犯这种低级错误吗?难道你不知道审讯室里有录像?难道你不知道这录像必须是连续的?做了手脚的录像非但不可采信,还证明了你审讯过程中必定有违法情节。你若谎称今天停电,没有录像,你就必须提供停电的证据以及停电后为什么还继续审讯的理由,你能做到吗?所以只要你敢打,就不可能不留下破绽。现在这条鞭子已经上了录像,只要你不打,情节还是轻微的,我就不会把这事捅出去。”
杨崇武一听这话,刚才的士气已经荡然无存。可是他想:我已经在徐小虎面前说下大话,如果我和刘善友、徐小虎一样审不出结果来,那多没面子呢。于是他改变了策略,便狡黠地说:“你拿我当傻瓜吗?你以为我拿鞭子是用来打人的吗?我只是吓吓你。我疏忽了你是教师出身,没吓住你。下面你好好考虑考虑,考虑好了摁一下电铃,我就过来,你就开始如实交代罪行。把你如何用匕首杀李广轩的动机、过程说清楚,我会保你从轻处理。”说完他就出去了。
直到半夜十二点左右,耿怀忠困得不行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杨崇武悄悄进来,拿着耿怀忠的手在他提前准备好的审讯笔录上摁了手印。耿怀忠觉察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看到自己指头上有红颜色,喊道:“你这是在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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