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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香

时间:2012/2/20 作者: 独白小说 热度: 322668

  她来到翠湖朱家时,还只有五岁。那天是夏天,因为她记得自己穿着短袖上衣,那是一件很漂亮的粉红色衣服,衣摆还有一个月亮形的小口袋,这是她爸爸给她买的唯一一件新衣服。因为上头有五个姐姐,所以平时只要捡姐姐们的衣服穿就足够了。
  
  舅母带她走了很多很多路,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还在马路上搭了一趟车,不知是卡车还是货车,反正是坐在后面露天的斗里,一路上灰尘遮满头脸,还有好多人吐得快要昏死过去。她也吐了,本就蜡黄的脸蛋更加蜡黄。天黑时到了朱家,小舅妈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交谈了几句话,一个人悄悄走了,她还有些迷迷糊糊云里雾里,那个女人过来拉着她的手,温和地说:孩子,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好吗?她本能地有大祸临头的感觉,不觉大哭起来,想挣脱女人的手跑掉,她大声地哭喊:舅母、舅母……妈呀、妈呀……又渴又饿又累又绝望,她软软地扑倒在水泥地上,安静得象一只猫。
  
  醒过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那个中年女人仍在她面前,并笑着回头对一个女孩说:“好了,宜书,她终于醒了,快去拿些米粥来给她喝。”又交待另外一个女孩子说,“宜画,这孩子怪可怜的,你们以后要多照顾着她点,知道吗?”“是,太太。”女孩毕恭毕敬地回答,女人点点头,看着她说:“孩子,要快点好起来,知道吗?你看,多好的一个人儿呀,瘦成这样……”女人伤心了一阵子,又对她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昨天都忘了问。”她本能地摇了摇头,过去的一切象一个梦,终结在脑海里,越来越模糊,她都不愿意回忆、也不能够想起来了。女人看着她表情,仿佛明白了一切,叹口气,说:“那么,好吧,如果你不嫌,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叫宜墨,好吗?”
  
  有奶就是娘,宜墨在朱家每天能吃饱饭,倒也过得安心。虽然要干许多活,但她对什么活都很好奇,宁说干活,倒不如说是在享受干活。只是她从不说话,自从到了朱家,孩子本能的敏感和聪明让她就知道自己的生活从此与过去划下了一道鸿沟。她默默告诉自己:我已没有了亲人,这世间我只是一个孤魂。她也曾想过自己为什么要活,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她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可也找不到结束的理由,就暂且这样活着,什么也不为地活着。她最喜欢一个人独处,这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孤苦而真实的。
  
  朱家有三个孩子,最大十二岁,老二也十岁了,都上了外面的学堂,只有老三才七岁,在家里请了私塾教他。私塾老先生教他三字经,念了足足一个礼拜,然后考他。“三少爷,请你背诵三字经来听听。”三少爷大声地背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子不学,断机杼……断机杼……”他实在接不下去了,先生再三提醒他,可他终于想不出来,仍大声地说:“我不记得了,我不要背了。”老先生闭起眼睛摇了摇头,忍住不发火,突然他听到墙外有个小女孩小声地在念:“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竟是背得流利顺畅极了。他惊异地推门出去看,却见宜墨慌张地闭了口,低头转身跑远了。老先生叹口气说:“当面教的没有学会,背后听的倒学会了。”
  
  此后,老先生没事时碰到宜墨,总不忘教她一些东西,时间一天天过去,千家诗,论语,古文观止,她都能熟读了。老先生开玩笑地说,如果倒退几年,你可以去进考,也该考中个女状元了。宜墨却低了头,心里只泛起一阵苦涩,她所想的是,即使进考,我也半点不想考状元,状元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的生命是被遗弃的,我活着早就是苟延残喘、行尸走肉,没有任何意义了。她自是对人生没有了期待,心中充满孤独和无望,只有沉醉在诗书的世界里可以让她短暂地忘记这种揪心的烦恼。老先生早已习惯她的沉默,此时他独自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从身后拿出一本发黄的棋谱来,对她讲解。宜墨十分好奇,竟是沉迷进去,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宜墨,宜墨……”一片声地喊叫,排山倒海般地涌进宜墨的耳朵里来,她惊醒了,从棋盘上抬头看时,宜书早已站到她的面前,大声叱责:“你倒当起小姐来了,没事还在这里摆弄什么棋。你想有这么好命,就该叫你娘把你重新找个人家生过一回去好了。”宜墨慌忙站起来往柴房走,宜画也指着她后背说:“该做的事不做,不该做的事跑来做。老爷刚从外面回来了,事情一大堆,你原来一直在这磨蹭……”
  
  宜墨熟稔地生火做饭,灶里很快冒出了青烟,又倏忽从烟里窜出了一条艳丽的火舌,那烟便渐渐消逝怠尽了。宜墨一边做饭,脑海里一边不断回忆着刚看过的书里的棋局,甚至她自个跟自个在脑海里厮杀下棋,竟乐得偷偷笑出声来。但她知道厨房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她什么也不怕。突然一条影子闪到她的面前来,说:“你笑什么?”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三少爷朱泽昊正在揭开盖吃橱子里的煎饼。她的心还兀自跳个不停,这时只轻轻地摇了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朱泽昊吃了几口,见她也不说话,也不见怪,只微笑着径自出去了。看到他远去的背影,宜墨又有一点儿出神,她倒是想跟他说说话的,他虽然是个少爷,但心地很善良,待人也温和。她倒觉得他是一个可以亲近的人,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跟他说话,她没有底气。
  
  朱太太傍晚经常带三少爷到翠湖去散步,有时也叫上宜墨。翠湖是一个人工湖,湖周围栽着些柳树,冬天,柳树只空剩些望天兴叹的枝丫。倒是树脚边矮矮的一带梅树长得分外遒劲,洁白的、粉红的梅花竟相开放,芳香四溢。宜墨在石凳上铺上软垫,扶朱太太坐下,不觉望着那梅花发呆。三少爷带着葫芦丝站在湖边吹,是朱太太最喜欢的欢快曲子,吹完一曲,朱太太笑着说:“小心冻着了。”三少爷说:“不会的。这样才暖和呢。”玩了会儿,又散了会儿步,大家一起回去。宜墨择了一枝梅花带回去,三少爷说:“梅花真好看,你要带回去插在花瓶里么?”宜墨点点头,小声地“嗯”了声。三少爷想了想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梅花真的香味很特别呢。”朱太太深深地嗅了嗅说:“可不是,很香啊。”三少爷似自主自语地说:“梅香?呵呵,梅香倒是一个蛮好听的名字呢?”“嗯?”朱太太好奇地问,“你想到给谁取名字来了?”三少爷笑着说:“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梅香,虽然好听,但总觉得寒冷,如果谁叫这个名字,也许会是一个冷如冰霜的人。”“是有些寒冷,但也是分外独立、分外骄傲的一个人。”三少爷刚说完这句,便停住了,因为他原本这些话只是想说给宜墨听的,却突然想到他的母亲算不得一个完全独立的女人,所以不敢造次。宜墨心里自有几分明朗,虽然她并不多说话,但平时从三少爷的话里也感受得到他对自己的好感和好意,只是她一直告诉自己这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一直都不加以肯定和理会。此时,她也只是内心感到一些震颤,表面却仍如冰雪般的平静。他们母子俩个又说些闲话,就一同回去了。
  
  来到朱家,转眼已有十几个春秋。朱家上下都发生了许多诸如结婚、升迁的大事,朱太太没有什么改变,仍然雍容、谦和。朱家三少爷居然读书越来越好,考上了一所好学堂,每天出去念书。宜书宜画到了出嫁的年龄,都成了家,不在朱家干活了。朱太太又请了一个别人介绍的外地投靠来的一个五十上下的女人做家务,大家都叫她桂妈。宜墨虽然也是个佣人,但朱太太从小看着她长大,又喜欢她的诚实勤恳,所以对她总是比较怜惜,有时宜墨会想,她如果是自己的妈妈该多好。有一次,朱太太对丈夫说起宜墨:“这孩子不爱说话,整天听不到一点她的声音。做事倒是很利索,人也很勤快。”朱老爷不假思索地笑着说:“那倒也本份,不会生事,这样的人帮人做事还是好的。”又说起小儿子的事来,“老三这孩子读书还不错,这次留洋你要好好给他准备准备。”
  
  朱泽昊去英国留学前一天,朱家大摆宴席,宜墨和桂妈两人准备了一个星期,夜里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因为会因突然想起什么没做的又赶紧爬起来做。朱泽昊是年已经二十岁了,长得清秀俊朗,性格看似放荡不羁,但处事待人都十分有度周全,大大地让朱家父母称心。朱泽昊给每个家人都敬了酒,见到宜墨端菜过来时,对她说:“宜墨,真是辛苦你了,明天我就走了,趁这个机会,你也喝一杯酒罢。”宜墨抬头看着他,心里着实感激他的看重,可是她心里却又非常地别扭,非亲非故,这世上真会有谁真心对待自己呢?他走到那么远去了后更不能想到自己半分,想到这,她低下头,心里只是苦涩。朱泽昊见她不语,连忙端起一杯酒递过来,说,“喝一点吧。”宜墨不去接酒杯,只鼓足勇气说了句:“祝你旅途顺利。”便连忙走开了,心里有种失落与甜蜜纠缠不清的感觉,她揣测朱泽昊也会有这种感受,但又立即否认自己的想法,觉得自己太荒唐幼稚。别人给她一颗糖,她就以为自己掉进了蜜罐,不是太傻了吗?自己永远只有被遗弃的,热闹都是别人的。
  
  朱泽昊刚走的这段日子是最清闲的,家里就剩下两个老人,这样就显得佣人也多了起来。桂妈和宜墨两个整天也是闲的时候比忙的时候多,到后来家务差不多都是宜墨做,桂妈只是陪着朱太太聊天了。有一次桂妈可能觉得老这么清闲有些对不住东家,就找到太太说:“我看家里也没什么事,不如我还是回老家去吧。”朱太太“哎哟”了一声,显得有些吃惊,她问:“你是在这住得烦了?还是住得不顺心呐?”桂妈赶忙解释:“哪里?我是觉得家里也没什么事,我觉得怪对不住的。”朱太太就一脸正色地说:“既然是这样,那你这话以后也休提了。我这里虽然没有什么好,但是大家在一起相处久了也就跟亲人一样的。你就当这里是自己的家,我这个老妈子还要你陪我聊天呐。”两个人就都笑起来,桂妈以后也就不再提走的事了。
  
  宜墨其实也有过离开的念头,但她一个孤身女孩子,能到哪里去呢?所以她也没有提,她只把自己的想法写进日记。自从私塾老先生教她认字读书后,她就有坚持写日记的习惯,她用可以见到的各种各样的废纸收集起来写自己的心情和感悟,写她认为只有她自己能懂的语言,她沉浸在自己的文字里哭泣,她偷偷躲在自己的文字里微笑,她在文字里思念,她在文字里沉沦。她没有书桌,也没有台灯。夏天她趴在草席子上写,她在白皙的月光下写。写着写着,她突然发现文字里有三少爷的影子,她吓了一跳。黑夜里没有谁见到她由白转红、由红转白的脸,她渐渐平静了,埋头继续写她的文字。朱老爷平时看过的书报是她最喜爱的东西,有时她把一张他看过的报纸攥在手里,会糊里糊涂地以为这就是她好的食粮,后来清醒一点也仍坚信,这的确是食粮,是精神食粮。
  
  季节更替,宜墨写的字越来越多,她的心突然有了向往,向往自己的心能飞得更高更远,向往自己的文字能变成铅字,她照着报上的地址寄去了自己的作品,她在署名时犹豫良久,终于写上了两个字:梅香。第一次见到报纸上登出了她的文章,宜墨兴奋得真想找人分享,但火热的心渐渐冷却,她明白她的生命当中原是没有可以分享的人。她只在夜里哭泣在夜里微笑,在夜里书写她还有一丝渺茫希望的人生。
  
  三少爷要回来了!当桂妈把这个消息带给她的时候,宜墨既兴奋又恐惧,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但又控制不住要这样。朱泽昊这次从英国回来,朱太太却伤心欲绝。因为他不是学成归来,而是身残而回。
  
  原来朱泽昊在英国一边读书,一边坚持在一爿工厂里做工赚钱。并不是他家没有钱供他读书,而是他自己想要体验生活,想得到锻炼。那是一家机械厂,一人管一部切割机。那天中午,都快到下班的时间了,据他同事回忆当时已经在清理尾料,突然听到隔壁的朱泽昊厉声尖叫起来,起初他以为朱泽昊在庆祝下班,可他伸头过去一看,却看到朱泽昊倒在地上,高举着一只受伤的胳膊,仍在杀猪般地惨叫,当时他的样子真是惨不忍睹。
  
  因为受伤他才中断学业回家休养。朱太太是宁愿自己丢掉性命也不舍得自己的孩子受这样的苦,所以伤心得死去活来,一家人都活在惨雨腥风里。日子总要一天天地过,况且朱泽昊回来后,也仍象以前一样开心地生活,如果不是要手术和休息,他早想提前结束休假返回英国学习。朱太太总是探视他手上的伤口,问他痛吗?可他却总是说:“没什么,一点都不痛的。”朱太太说:“以后可不准再去工厂里干活了。”他笑着说:“那我吃饭噎到了,您也请我不要再吃饭了吗?”朱太太便也忍不住笑出来,又心痛地说:“你这傻孩子。”心里却是得到一些安慰。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司玲玲没来吗?”他说:“她说今天下午来。”“哦,好,留她晚上在这吃饭吧。我让桂妈多买些菜。”“您不是不知道,她吃不了多少东西的,买回来还是我吃掉而已。”“你这孩子,真是长不大。”
  
  司玲玲是朱老爷官场上朋友的女儿,也是家庭背景显赫,她也是朱泽昊的同学,这次一起去英国留学,因朱泽昊受伤回家,她也找了个理由一同回来休假。这些天,天天往朱家跑,朱太太已经把她当作自己准媳妇看待了。司玲玲小时候也常来朱家玩,但后来大了就不大窜门了。这次朱泽昊受伤回家,司玲玲第一次登门看望,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下午,当她走进门来,宜墨就感觉自己眼前有一道耀眼光芒,逼得她直往后退,司玲玲脸上洋溢着自信而美丽的笑容,举手投足间都有一股青春自然的气息,那艳丽的绫罗绸缎只不过是给她锦上添花而已。宜墨退回到厨房,隐在黑暗的角落里叹息。
  
  睡过午觉,朱太太过来吩咐晚上要做的饭菜,宜墨一一记下。朱太太又说:“玲玲已经来了,在三少爷房里,你现在送些点心过去给他们吃。”宜墨仍低着头说:“是。”朱太太有些怜惜地拍了拍宜墨的手,说:“宜墨,你现在也快二十了吧?”宜墨对自己的年龄是知道得不确切的,她只记得自己到这里时是五岁,但究竟是不是,也找不到亲娘去问了,她也从来不想纠缠这个无所谓的问题,所以她只含糊地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朱太太微笑着说:“你跟玲玲一样大呢。也到了该找个婆家的时候了。”宜墨只是低头不做声。朱太太说:“好孩子,不用害臊,好了,我会留心这事的。呵呵。你快做事去吧。”宜墨心里有些忐忑,她不想朱太太操心她的婚姻大事,但又不知道如何推辞,又想反正这事还早,且不用管她。当下装了几碟糖果,往三少爷房间送去,还没到门前,就听到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宜墨不禁被声音吸引往那里看,他的房门没有关严,宜墨看到司玲玲正坐在朱泽昊床边,手里捏着一块饼干喂他,他亦张开口接来吃了。宜墨赶紧扭过头,仿佛做错了事般,低着头侧着身子走进去,迅速地将托盘放下就逃也似地走出来。一直走进了厨房,她才喘了口大气。她觉得自己撞见这些实在很无聊,可眼前总是忘不掉眼前的景象。想起朱太太的话,心里更七上八下起来。
  
  司玲玲拿起桌上的点心说:“刚才这位,还是你小时候来你们家的佣人吧?”朱泽昊说:“是啊。”“她在你们家有十多年了?”“嗯。”司玲玲笑着,颇有兴味地说:“那你们相处这么久,一定彼此很了解了吧?”朱泽昊摇了摇头说:“恰恰相反,她是一个敏感而少言寡语的人。有的时候,我也想了解她,可都没法和她聊起来……呵呵”他尴尬地笑了笑,仍摇了摇头。司玲玲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倒也可惜。”“是吧?我也希望她能与自己的命运抗争,可关键还在她自己。”“那她能怎么抗争?除非……”司玲玲仿佛想到个好主意,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说下去。“除非什么?”朱泽昊饶有兴趣地问。“除非她嫁给一个有前途的男人……”朱泽昊却不以为然,他说:“这还是依附别人,我的意思却是她能和自己的命运抗争,做一个独立的人……”
  
  朱泽昊的伤需二次手术,就在大家都觉得很顺利的时候,却得到出乎意料的结果,手术感染,他被截肢了。这对朱家来说,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再开朗的朱泽昊也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不相信这个事实,精神将崩溃了。当他醒来看到自己缺失手臂的身体,不禁嚎啕大哭,宜墨给他送饭,也哭得泪眼模糊。在极度痛苦中,大家突然发现司玲玲不再来了,她已经接受了父母给她另一个富家子的指婚,并与之一起同返英国,只寄来了一封简短的辞别信。朱太太不敢让他看到辞别信,但他似乎还是知道了,他淡漠地说:“你们这是白操心了。比起我身体上的痛,这一点背叛又怎么伤得了我?”他变得出奇地安静了。每天除了休息就是看报。有一天,他看到了一篇报上的一篇文章《上帝的吻痕》,并深深为之打动。文中说:每一个人都是上帝最爱的孩子,哪怕她脸上有明显的生理缺陷,那也是因为上帝为了在人群中能很快找到她而给她的吻痕。他的泪水在出院后很久不被泪水打湿的脸上再次恣意纵横。他一个一个咀嚼着文中的每一个字,感觉心灵受到洗礼。他动情地去看署名,他要记住这个让他灵魂得到救赎的名字,——“梅香”。他内心莫名有一些震动,但又很快否定平息了内心的波澜。他想起在宜墨面前取名“梅香”的事情,但他知道宜墨能写出文章是不可能的事情。
  
  报纸上经常有“梅香”的文章刊登,从优美朴实的文章,透出一股力量,坚韧而绵密,是一种无穷的内力,教人振奋,给人鼓舞。朱泽昊几乎全是靠着这股力量生活。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一篇散文,才打破了他内心的平静。那是一篇描写翠湖风景的散文,里面的景物与他们那个雪天傍晚一起出去散步时看到的一模一样,他由此确定梅香即是宜墨。他回忆这些日子里的点点滴滴,突然醒悟,他感受到了宜墨那无微不至的关怀,他很激动,想要找到她问个一清二楚,可看看自己又觉自惭形秽,一时心里觉得十分矛盾、空虚、落寞。
  
  晚上,宜墨端了饭进来,朱泽昊只顾打量着她。宜墨放下饭菜,说了句“慢用。”就要出去,朱泽昊仿佛梦中惊醒般叫了出来:“等等……”宜墨回头看着他,他仿佛第一次见到她似的,那么吃惊地打量她,他发现她的五官那么清秀,眼睛大而清澈,脸色沉静温和,她被他看得不自在,问:“有什么吩咐?”“啊?”听到这一声称呼,他突然象泄气的皮球一下子倾颓在床上,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宜墨心里抽搐了一下,想走又有些不忍,终于踅进来,将他扶起,说:“我扶你到桌边吃饭吧。”他的一只胳膊被她托着,他却孩子气似地一挣,赌气地说:“不要你来扶我,我自己能走。”她一愣,当下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了,脸一红,转身就要夺门而逃。他却立即拉住她的衣袖,故意自怨自艾地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嫌我是个残废吧?都巴不得走得离我远一点……”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心里有一些欣慰,但更多的还是忐忑。她真心诚意地劝他:“我从不认为你是残废。”
  
  他笑了,眼里闪烁着泪光。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良久,问:“你平时什么时候写文章?”
  
  她心头一紧,仿佛被人揭开掩藏好久的秘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竟是一句话也不能说。
  
  他已经明白了,至少她已经默认了自己写文章的事实,虽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一经证实,他心中还是不禁唏嘘。他说:“真没想到,你的文章写得这么好。我一开始简直不相信是你写的,我受到了很大的启发和鼓舞。后来,我猜到了是你,可当我确切地知道写这文章的作者就在我眼前的时候,我还是不敢相信。”
  
  她脸红到了耳根,她想夺门逃走,又觉得那是不打自招。她只好继续低着头,坚持着一言不发。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他含着笑,戏谑地说。
  
  “如果没有什么吩咐的话,那我走了。”她终于再也坚持不下去,站起来要走,她感觉再留下去一秒钟她都要窒息了。
  
  他迅速又平静地说:“是的,你走吧。谁都知道我是一个残废的人。谁也不用在我这里多浪费一分钟的宝贵时间。你走吧。”
  
  她迈出的脚步猛地停下来,她再次愣住了,回过头,她的目光如水般柔和地洒向他,她真想去抚摩一下他,想告诉他他说的真是傻话,他并不是一个残废的人,他在别人的心目永远都是一个完美的人,至少她是这样。因为,这么多年,只有他让她觉得倍受尊重倍受关怀,她内心存着对他太多太多的感恩。可是,话在喉咙里挤不出来,她本不擅长说话,更不能表达这样含情的话语。她只是踯躅着,怔怔地,无法启齿。
  
  他似乎明白她要说的一切,微微地笑起来,目光中充满柔情。他说:“我知道,你希望我好。其实在读你的文章时,我就感觉到了这点,有些文章简直就是对我的直白,我都明白,所以我过得很好,坚持到了今天。谢谢你。谢谢你一直的陪伴和鼓励。”
  
  她也笑了,出乎自己意料地,竟也微微点了点头,仿佛对他肯定的回答。
  
  “明早我同你一起出去买菜,好么?”他有些小心地问。
  
  她是愿意的,但并不敢答应,就什么也不说地走了。
  
  立冬已三天,到夜里更感枕冷衾寒,宜墨睁着眼看窗,黑糊糊的,或许两点还不到。朱泽昊的话又一句一句地在耳边响起,她觉得莫名就很温暖,黑暗里她微笑了下,不敢笑出声来,吵醒桂妈。她又回忆起朱泽昊对她说话时的眼神,干净执着,她相信她的文章对他是有触动的,但到底这触动有多大,自己却不能肯定。她想应该没有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大抵是夸大了的,因为人总是要对别人客气一些。她又想到自己被抛弃的身世,眼泪霎时滚落下来,寄人篱下快二十年,也该离开了。在这里生活虽然可以遮风蔽雨,可是总让她想到伤心往事,找不到生存的价值。她需要呼吸新鲜空气,她需要新的成长的土壤,她需要独立,象朱泽昊说的那样,她需要一切从零开始。她的心在黑夜里飞翔,她的泪干了,她不再哭泣,只想飞翔。可是,她不知以什么理由去向朱太太提出要走的要求,也不知如何给她一个合理的交待。这也是她一直想走而未走的原因。现在她更加迫切地想走,因为朱泽昊。朱泽昊?她打了个寒噤,怎么总会想到他,他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自己完全跟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可是她只是想做一个新的自己给他看,让他看到自己的独立和价值。她暗暗给自己打气,这一直以来她一直都在暗地里跟他比赛,哪怕他跑到很远去了,她仍在默默坚持。现在他跑回来了,甚至离自己仿佛很近很近,可是她比赛的心理竟然更炽热起来,她要跑,跑得远远的,证明给他看,她也行的。她一定要走。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窗子,窗子仍很黑,但她知道不久就会天明。
  
  六点刚过,宜墨已经起来了,没料到朱泽昊居然已经走过来,原来他起得比她还早。他对桂妈交待几句,便和她一同出了院子大门,外面的空气虽冷但让人头脑清醒,宜墨深呼吸了一口气,问:“你怎么也来了?”朱泽昊说:“昨天我问了你,你没有拒绝,我就当是同意了。怎么样,早晨外面的空气很新鲜吧。”宜墨笑着点点头。拐过几个院落,前面就到了翠湖,湖边的梅树绿意盎然,有些花骨朵点缀其中,煞是惹人喜爱。“梅香。”朱泽昊突然叫道,宜墨颇感意外,朱泽昊笑着说,“怎么,你难道不叫梅香么?”宜墨摇了摇头。朱泽昊又说:“以后我就叫你梅香好么?”宜墨认真地说:“不要,别人会觉得奇怪的。”“那我就告诉大家,你不是简单的宜墨,你是很有名气的作家梅香。”“别闹了。我没有你说的那样有名气,我也不想要所谓的名气。”“口气好大呵,这也就是只有已经出了名的人才能说得出来的话。我们到湖边坐坐吧。”宜墨不忍拒绝他,但也不想耽搁太久,就约定好就坐一下子。虽然朱泽昊比她大两岁,可有时候她感觉他就象个长不大的孩子。但他是友善的。一直以来,除了私塾老先生和他,没有人在意过她的进步和她的成绩,更没有人称赞过她。她想起了小时候,有一次沉醉于远处飘来的优美的乐声,她禁不住在原地转起圈来,有一个从身边经过的人突然说了一句话:“节奏感很好,挺有舞蹈天份的。”她永远都记得这句话,也记下了说这句话的人——朱泽昊。此时,她也想跳舞,可手脚僵硬,竟是连转圈都心有余力不足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就人就失掉了那一份本来的自然和从容。
  
  石凳上很冷,朱泽昊拣了些枯叶给她垫着坐,她叹息了一声坐下了。他有些惊讶地问:“为什么叹气?”她微笑着说:“有人对我这么好,我有些感慨罢了。”朱泽昊笑了,又用很正式的语气说:“你喜欢吗?只要你喜欢,我愿意永远都对你这么好。”宜墨摇摇头说:“多谢你,你还有你的家人都对我很好,我什么都不苛求。只是觉得自己欠你们的太多。”“什么我家你家的,我们不都是一家人吗?”顿了顿,他又说,“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不是一家人也胜似一家人了。只是苦了你,一直在我们家干活,是我们家亏待你了。”“呵呵……”宜墨不禁笑起来。“你笑什么?”朱泽昊奇怪地问。“是谁刚刚还在说不要说你家我家的,现在却又你家我家地说个没完?”宜墨看着他笑着说。“哦……呵呵……”听到这,朱泽昊也禁不住自嘲地笑起来,“是,我错了,我错了。”两个人笑了一回,又说些读书写作的事。两人更觉得亲密理解了很多,更加惺惺相惜起来。宜墨想到自己的计划,从来她都是一个人进行的计划,现在她好想说出来跟他一起分析,她觉得他是一个靠得住的人,而这关系到她的幸福和未来,她想也只有他应该会理解,她说:“我想离开这里。”他有些惊讶地问:“你去哪?”“不知道,我只想离开这里,走自己的路。”他点点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支持你。”宜墨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能明白她的意思并同意她的做法,这让她很振奋,但她又担心不知怎么跟朱太太说。“我帮你跟她说。你放心好了。”“可是你怎么说呢?”“要不我先帮你到外面留意一份工作,等有了工作,就自然有理由离开家了。”“可是,我什么工作也不会做。我也不会跟人打交道。”“慢慢学就会了。”他微笑着鼓励她。可她还是否定了这种做法,因为她觉得这样她还是在靠着他,这是她最不愿意的,靠着谁也不能靠着朱泽昊,如果按他的做法,那不是与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驰了吗?“我想先离开家,休息一段时间,以后再慢慢找工作。这些事我都可以自己解决,和朱太太说明的问题我也会自己去做,不麻烦你了,真的谢谢你。”“你看你,又要谢我,又不要我帮你,这怎么行?”她起身去菜场,她知道自己太任性、太矛盾了,可她没有别的选择。他在后面赶紧跟上来,她内心又一阵矛盾和犹豫。
  
  宜墨没想好怎么跟朱太太告辞,倒是朱太太先找她来了,原来朱泽昊已经对母亲和盘托出了宜墨的故事和想法,朱太太听后非常吃惊。这次她来找宜墨,也已经带了不同以往的关切、赏识甚至内疚的目光。她拉着宜墨在身边坐下,抚摸着她的手说,“孩子,这么多年在这里让你受委屈了。”宜墨赶紧抱着她的双膝跪下,说,“太太,我要感谢您收养我的大恩大德,我没有受委屈,只有感激呀。”朱太太抱她起来重新坐下,眼泪也滚下来,哽咽着说:“快不要这样。你是个好孩子。你不知道,我没有女儿,原本想让你过来做我的女儿,可我终于还是没有做到。我内心不安呐。”宜墨也是流着泪不断摇头。她真的知足了,有人为她流泪,有人为她难过,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朱太太抹了把泪又说:“我知道你原来是个很有志向的孩子,你要做任何事情我都不会阻拦,如果需要我帮忙,也请你尽管开口。孩子啊,你是不是想去找你的亲妈啊?”宜墨心里咯噔一下,她曾在心里早已对之绝望的亲妈,早已被她埋进心里的尘土多年,此时忽然被提起,煞是把她惊了一跳。朱太太以为自己说中了她的心事,就接着感慨地说:“如果你想找她,也是人之常情。也说明你是一个孝顺的孩子。可惜我并不认识她,但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只要对你找到她有用。”朱太太又将当初宜墨被送来的情形讲了一遍,帮她分析她以前的家可能的位置。宜墨越听越觉着心酸,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听着,孩子,你如果还当这里是你的家,不论什么时候你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在这住着,有什么要帮忙的就说声,泽昊都会尽全力的。”宜墨点点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温暖。恍惚着,她很想喊朱太太一声亲妈。但她不能叫,只是缓缓地讲出自己的心里话:“我从没有想过要找她,她这样做一定有她的理由。我甚至想过要感谢她,让我有了现在的生活。我们不能强求最好的生活,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好,所以,只有珍惜现在,这就是最好。”朱太太由愁转喜,说:“你的话很有道理,也让我想通了一些事情。以前,看到泽昊这样,我都觉得快要活不下去了,可现在我想,这或许是天意让这孩子多吃些苦,将来怕是要有大出息的。”两人又说得投机起来,到桂妈喊“开饭”时才携手一起去吃饭。
  
  这几天,宜墨已停止了家务劳动,四处找房子,终于在铁路边找到一间十几平米的小房间,她只带了几件换衣服和偷偷买来的书籍搬了过去。房子低矮潮湿,但她如获至宝。这是她第一次拥有自己的独立空间,属于自己的桌子和椅子。晚上,她穿过狭窄嘈杂的过道,那里有人吃饭有人打牌有人吵架有人训孩子也有商贩在吆喝,她关好房门,把一切噪音关在门外。坐在摊开稿纸的桌前,她仿佛来到了繁华的宫殿,与盛装的公主和王子一起舞蹈,呼吸着自由的气息,她陶醉了,下笔便无法收住,她不停地写,写她的美好的国度和心愿。外面的声音早静寂了,可她仍没有停住她的笔。火车“轰隆隆”地开过,她感觉火车是就是贴着她的墙在走,她手伸出窗子都能摸到那黑乎乎的铁皮车箱。可日子久了,火车开过她都听不到声音了。她写完这部故事,已经过了春天,故事发表了,她却感到自己萎靡了。因为创作没有了灵感,就象生命枯竭了源泉。朱泽昊来找她,她也觉得无言以对,总是早早打发他走,然后一个人发呆。她觉得这都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她忽然想到了那条路,那条她生平走过的最长最长的路,让她从一个家走到另一个家,并从此没有回头的路,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地攫住了她的心——她要走回那条路,去寻找她生命的源头,去寻找那一群人,那将是她下一部作品的材料。她象打了一针兴奋剂,想好就立即实施起来。本来,一个人要做任何事要去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什么阻碍。她只给朱泽昊留了一封短信,便出发了。
  
  她随意地跟着车走到荒凉的山里,风吹弯了山草,因为天热,倒是异常地舒服,她在车斗里打起了瞌睡。车停了,刹车的巨大摩擦力一下了把她顿醒了。车老板去收粮了,她就在这里下了车,四下打量了起来。一茬茬割完的稻梗仍伫立在干涸的泥里,细细的田埂已被茂密的野草占领,这里是生命竞赛的沃土。广袤的田野,宽阔的视野,只有坝上筑着一带高高矮矮的农房,仿佛远在天边。从坝上下来,走进田野的腹地,零星有些坟墓点缀其中。她想,她的生命的源头或许就是这个样子,或许就正是在这里,而它们已经早已埋进了坟墓。
  
  菜地、甘蔗地、稻田、永无止息的生命四下蔓延,空旷处,却有一幢红砖砌的小房子,孤零零地站在风中。一根竹篙,两件T恤,在房前飘摆,与泥砖墙壁相抚相依。他从屋后小跑着来到屋前,年轻俊秀的脸,温和略带羞涩的眼睛,修长的身材腰板挺直,圆领T恤扎进干净褪了色的水磨布牛仔裤,脚着一双橡校高筒靴,他和这一带穿着蓝色旧中山装,衣服上到处都是破洞、蜷着身子胡子拉碴的人一样都是农民,她看到有一个农妇屁股上的布是撕破一条搭拉下来了的,露出一片白白的肉。
  
  宜墨默默地打量着他,而他只是瞟了她一眼,便忙他的事去了,他从没见过她,也知道象所以偶尔打这经过的人一样,见过这一次之后不会再有以后的见面,所以他没有兴趣去管她是谁,到这来做什么。但宜墨却没走,她有一种直觉,她要了解这个人,虽然她知道,她可能很难走进这座红砖砌的小房子,但至少她可以了解这个人。她跟他攀谈起来,甚至帮他搭一把手做事,在一个自由的天地里,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宜墨觉得自己的口齿变得伶俐起来,也变得爱说爱笑起来,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广袤的田野里,除了飞鸟、除了鸣虫、除了阳光,只有他们两个。这是幅很美的画面,宜墨这样想。晚上,她走到很远的山梁搭个简易帐篷休息,白天,她带着干粮又来了。一连三天过去了,他终于第一次对她露出真心的笑容,而她也终于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便得寸进尺地询问关于他的一切。原来这幢红房子是他从外面运了砖来,自己砌的。房前五十米开外围着一个二十见方的小水塘,他自己挖的。水塘旁边一个小鸭棚,他自己搭的。上千只鸭子在嘎嘎叫着觅食,他自己养的。现在这里运来的一堆碗口粗的两头光秃秃的树干,是他准备再建一个鸭棚,一把锯子,一把锹,把手处被他的手磨得锃亮。一根树干刚被他笔直地种进了地里,掩埋处是新鲜的泥土。
  
  他在别处还兼收种了80亩稻田,而这些甘蔗地、菜园、稻田、这田间小路、这蔚蓝的天空,这空气、这宁静,都是他的。他守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锹一锹地挖水塘,一砖一瓦地盖房子,一朝一夕地编织了三十五年阳光与土地交会的日子,它远比人间可爱,远比人间温情。
  
  宜墨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几年前,落到他头上一场无妄的牢狱之灾,刑警为了早点结案,务必将他屈打成招,棍棒加上电椅摧垮了他的肉体和精神,他认罪了。他现在还常常会冥想,怎样才能还自己清白?
  
  他端坐在地头,双手握着膝盖,默默地凝望远方;过了一会儿,他拿起锯子,弓着腰,在阳光下继续搭建他的新鸭棚。宜墨已经不想去擦拭不断滑落的眼泪,她静静地呆在他的身边,她想如果可以,她要这样守护他一辈子,有一句话她好想脱口而出,是的,她爱他,她发现这个可怕的事实,在这个陌生的自由的天地里,她爱上了一个与她同样有过苦难又同样拼搏奋斗百折不挠的男人。但她不能说出口,因为她还没有弄清楚那个红房子里的秘密,她想问又不敢问,她害怕得到她不想要的答案。但问题得不到解答,始终让人困惑难耐,终于有一天,她问他,那房子里还住着什么人?他愣了一下,但接着便清楚地告诉她,在那间红砖小房子里,有他的妻子、和都已上小学的孩子。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她还是有如被雷电击中般地战栗,她绝望地想找个借口跑开,但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就一直跑,一直跑到他看不见她的地方,坐在地上发呆,她呆呆地想着一个问题:他已有家庭了,自己该何去何从?天不知何时就黑了,夜风微凉,吹醒了她痛得麻木的头脑,她想,他会不会来看下她呢?会不会就在附近?她四下找了找,除了她自己,一个人也没有。她更清醒了一些,心里开始感谢他,她知道自己没有爱错人,他是一个负责任的好男人,他没有骗她。错只错在她比他的妻来晚了一步。她羡慕他的妻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女人。她枕着泪水入眠。
  
  过了几天,她决定走了,但没有要去的方向。她想临走时跟他告别,毕竟他们也算惺惺相惜地朋友了一场。收拾好行囊,她走向了他的鸭棚,他正在阳光下挥舞着他的砍刀,她知道,他是个比阳光还馨香的男人;他弯着腰,聚精会神地侍弄着碗口粗的木材,她知道,她是个钢铁还要有毅力的男人,但他是别人的男人,与自己无关。他看到了她,刀停在空中,又缓缓地落下,他眼光扫过她的行囊,低声说:“要走啦?”她也报以微笑,点点头说:“要走了。”沉默了一会儿,他问:“去哪里?我送送你。”“不用送,其实我也不知道去哪里。”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能自己,心里要难过起来,就打破沉默说:“我走了。”笑着回过头,命令自己再也不能回头。
  
  她一直往前走,身后一片沉默,等走到一里开外,她回头看时,见他又端坐在地头,双手握着膝盖,默默地凝望,但她已看不清他的目光。
  
  漂泊了半年,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改变,当初的梦想演变成现实赤裸的生活,她的心倒是安定了下来。有一天,在报上她见到了短短一行启事,却令她大为震动。只见上面写着自己名字:“宜墨,家人非常想你,盼早日回家。”她不大相信是真的,这里面所说的“家人”会是朱家的人吗?而“宜墨”又会不会是一个与自己重名的人而已?可是,这明明是自己太自私,不肯承认这世上有爱,不舍得向他人付出自己的爱。天呐,我实在是一个太冷漠太无情的人了。朱宜墨想到这里,心内更为颤抖,她原是不能做一个了无牵挂的人,她知道她一直那么地想念那个家和家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朱泽昊,她很想知道他现在好吗?他在做些什么?但她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早日回家”,她想或许只要报了平安他们就不会再担心什么。再三踌躇,她含泪写了平安信寄给朱家。
  
  过了几天,宜墨发现路边站着一个男人,细长的眼角,带着笑意,温柔的嘴唇,随时准备说出温柔的话语,是朱泽昊,她呆呆地看着他,心里升起一股暖流,她禁不住对他微笑起来,心里有些战栗。男人也微笑着走近来,宜墨再定睛一看,却吓了一跳,怎么朱泽昊变成了建鸭棚的男人?啊?那朱泽昊呢?他在哪?她仿佛打了一个寒颤,“你是不是有些冷了?”他问。“哦,没有。”她有些失魂落魄地一面四下寻找一番,一面搪塞,脑海里依然想着刚才见到的朱泽昊的模样,等她冷静下来,才想起问他,“啊,你怎么在这?”“我到这联系业务,正巧碰到你。”“这么巧呵……”“……嗯,有空到我家去玩吧,我妻子也想请你过来做客。”“嗯,谢谢。”她再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只是被脑海里的印象搅得昏乱,他什么时候走的也不清楚。当她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她想,为什么会把人错看成他,难道真的在心里一直想着他?多荒谬啊,这么久没有见面了,想必他早已经忘记我的样子了,她摇一会儿头,又傻笑一回,又叹一回气,但总归想到他对自己微笑的样子,就定格在这个画面上,她是太需要他的温情了,哪怕只是一时虚幻的也好。
  
  门外传来敲门声,她不理,多半是对门的,抑或是问路的,这时候谁来她也不愿意动。“宜墨……”是她的名字,“宜墨……”是在叫她的名字,她侧着耳朵听了一回,“宜墨,你在里面吗?……”这又是错觉吗?她问自己,一定是的。她仍不相信。“宜墨,我是朱泽昊,你在里面吗?……”一定是错觉,宜墨一面想,一面冲过去开门,她要证实这虚幻的错觉。门开了,朱泽昊站在门外,笑得嘴角快连到眼角,宜墨也不禁笑起来,两个人就这样傻傻地都站在门口笑,笑得嘴都要痛了,宜墨才知道这是真的了,不是虚幻。但她仍执拗地柔声问道:“下午的那个人,是你么?”“什么?”他感到茫然。她便不再问,踏踏实实地只是笑。他便也只是笑,仿佛什么问题都已明白。是的,相爱的人本就是心心相通。
  
  宜墨与朱泽昊回家后经营了一家书店,宜墨写的书也渐次摆上书架。她的小说里也一改过去的悲情,却大都转变成了幸福和甜蜜。生活原本是这个样子——甜多苦少,只要我们慢慢体味。独立只是一种精神,而相互支撑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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