煽铁是涪江岸边一处古街的小地名,很多年前曾经也是一处水码头的落脚处。涪江从岷山最高峰海拔5588米的雪宝顶出发,一路穿山越谷汇合多条支流形成一条可放木排的大河。到了煽铁,就像累了一样,遇见一处平坝终于放慢了脚步,从奔跑变为静流,没有了飞流击石的气势,在街道的背面形成一个半月形的洄水湾。
平江公路没有建成前,出入深山货运的挑夫们大多也要在这里歇脚耽搁一晚,车水马龙的景象延续了很多年。曾在煽铁铁厂工作过的大伯说得很简单,他说,别看煽铁小,当年可是一个热闹非凡的地方。我曾在大伯的书柜里看了一篇连载武打小说《玉娇龙》,于是,煽铁古街在我的眼里就有了江湖的味道,想像中,或许各路人马狭路相逢三言不合动起拳脚惊起月光下枝头的小鸟,或许也有灯笼明灭处的侠情蜜意给幽深的涪江增添了一抹温柔。
我就是这样带着对煽铁的好奇走进了古街,狭长的街道用了大小不一的青石板铺就,街道两边是一样进深的木屋,每一间木屋就是一户人家,每一户人家都会在当街口的门边开两扇窗户。屋里木架上摆了一些货物,门外的客人只需站在窗户外,踮起脚往里一看,就知道有没有自己需要的东西了。旁边还有一张干净的毛巾,谁要是看中了哪一样货物,店家就会放下手中或许正在吃饭的碗,拿起毛巾把货物仔细地擦一擦才递给窗户外的买主。
这是1993年我看到的煽铁古街,那一年的初秋,父亲送我去煽铁古街几百米以外的学校,我要在那里工作。
那一天下着雨,不大不小的雨落在煽铁古街的青石板上,屋檐上淌下的雨水汇成了一股股的细细水流,在石板上流淌。我在街道上跳着走,尽量避开直流的雨水,父亲撑着的伞在我头顶晃来晃去,一边还喊我小心不要打湿了鞋子。
已经中午了,父亲说,找个地方吃了午饭再去学校。
煽铁古街只有一处饭馆,桂大姐和她的女儿一起经营。饭馆只有一间,很大的一间,抬脚跨进门是一处天井,放了一个方形的石头水缸,再迈过一个门槛就是饭馆了,很大的一间屋子,中间三四张方桌,有三口锅土灶在墙角,沿墙溜边放了一排碗柜。
桂大姐很胖,不管近看远看都看不见脖子,她做的熊掌豆腐我现在还记得,烧热的猪油里爆了几节红辣椒,煎得两面黄的长方形豆腐倒进大锅里,只是几锅铲的翻炒,就盛盘了。
我们坐在方桌边的长凳上,父亲和桂大姐摆条,我看桂大姐炒菜,也看灶门前坐在小凳子上生火的桂大姐女儿。
父亲告诉桂大姐,我是煽铁中学的老师,今天来报到。父亲的话里并没有丝毫的得意,按理说他该得意的,家里又多了一个领工资的人,但是他和我坐了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从远处看见那个涪江边山包包上的中学后,还是叹了口气。
桂大姐听了父亲的话,倒是很惊喜地看我,看了又看,她说,哎呀,来了个女老师,这下好了。
桂大姐还告诉父亲,别看煽铁街小,饭馆,旅馆,医院,理发店,百货店,都有。
我一直盯着灶前那个烧火的姑娘,白而圆的脸蛋,拴了蓝布小围腰,她把大块的柴塞进灶塘里,柴火偶尔啵地响一声。桂大姐说,你看,柴火都笑了,他也知道今天有客人来。桂大姐的女儿抬头看看我,笑了笑。
好多年后,每每想起煽铁,我就想起了桂大姐,我也有接近二十年没见到她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还有她的女儿。
很多时候,当我们正在经历某一件事时并没有想到要去珍惜,只有多年以后再回头,才明白马尔克斯那句话: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
就如二十多年前,我坐在桂大姐家的饭馆里,并不知道二十年后我会想念她,也会在脑海里一一重现那时的情景,记起她说过的一些话。
桂大姐说,父亲今天如果赶不上回去的班车,就到街上来住旅馆。她指了指头顶说,上面有房间,干净。我抬头一看,才发现饭馆还有一层,比一楼矮很多的二楼,楼道栏杆上晾晒了几件衣服。我并不在意那低矮的二层楼房,心里想着,这样的天气,此刻饭馆门外应该响起一阵马的嘶鸣,一个腰佩长剑的俊朗年轻人翻身落马,缰绳递给门外的小二,扔给桂大姐一锭银子,大声说,老板,要一间上等的房间。
我噗嗤一声笑了,父亲看了看我,低声说,又胡思乱想了。
那一晚,父亲没有在街上住,学校校长安排了住宿,还怪父亲都到学校门口了还花钱打馆子。校长领着我们熟悉了学校的环境。环境很好,学校对面就是一座小山,长满了青翠的树木,山脚下有几户人家,鸡鸭到处跑。校长说,学校偏僻是偏僻了一点,但是你放心,小王老师不会在这里受委屈,吃的喝的用的都有。
第二天,父亲要回去了,我们去了街上,买一些生活用品,又认识了很多人,穿中山装的理发店张师傅,穿长衫的谭医生,卖百货的王阿姨。
我送父亲在路边乘车,他说,要好好工作,听领导的话。我说,嗯。过了一会儿,父亲又说,坚持下,过段时间我去找找人,看能不能把你调到离家近一点的学校。我还是说,嗯。车来了,那几年还是黄泥巴路,路面坑坑洼洼的不平展,我看到客车歪歪斜斜地越来越近,下意识地拉了拉父亲的衣角,喊了声爸爸。父亲说,我总不可能一直陪著你。车门一开,售票员大声喊,走哪里快点上车。父亲就上车了,我看着他刚上车还没站稳,车就开了,好像父亲还趔趄了几下。
父亲走了,我转身准备回学校,看到理发的张师傅揭开手中的瓷杯盖子,喝了一口。我笑了下,左手拿着装了瓷盆和毛巾牙膏牙刷的尼龙袋,走了。
煽铁街到学校要经过一道石拱桥,桥下有一条特别清澈的小溪流向涪江。桥中间的左边有个石刻的龙头,我走上去靠在龙头上朝沟底看,有几个人在洗衣服,我想他们从哪里走下去的呢,还有水中的那几只鸭子,从哪里下去的呢。我四处看,才看见靠近古街的桥头左边有一个小山包,山包上有一间房子,房子门前有一条石板路,弯弯曲曲的一直通到桥下的河沟。
我想在桥上多呆一会儿,学校太近了,就在桥那边,我又担心校长看见。想了想,看了看煽铁街头的公路,那辆载着父亲的客车早就看不见了,又看了看桥下洗衣服的人和凫水的鸭子,还是走下桥,向学校走去。
父亲一直对煽铁中学不满意,他让母亲给我说,不要耍朋友,如果在那个鬼地方安家,一辈子就完了。我明白父亲的心思,以为读了书吃了皇粮的女儿再不行也得在镇上工作,煽铁中学离场镇还有十里。
信息太闭塞了,我和父亲都不知道,一个大型引水工程“武引”正在按照规划一步步地实施,煽铁古街,煽铁中学,煽铁前面的村子都会成为“武引水库”的尾水区,蓄水时将全部淹没,这些地方都将在每一年的某些天里沉睡在水下。
其他的人应该也不知道这个工程,一学年结束后,学校都会有几个老师想尽各种办法调离,煽铁古街上的桂大姐也计划着在古街的另一边挨着公路修新房。
我在煽铁生活了九年,我没有像父亲期待的那样换一个离家近的镇中学,再在县城找一个有单位的男子结婚。1996年,我回家告诉母亲,不要再为我跑调动了,我准备在煽铁成家。当母亲知道我喜欢的那个年轻人是外地人,老家也在农村,她哭了,数落我的种种不懂事,列举我如果就这样成了家的诸多后果。我没有任何让步,暑假带那个年轻人登门拜见父母时,还顺便把那张红本本带了回去。父亲毫不掩饰对我的失望,他尽量不和我们碰面,即使一起吃饭也是寡言少语。母亲转了他的话,他说,既然是自己选的路,以后吃再多的苦也不要回来抱怨。
人一生的故乡在我看来不应该只有一个出生的地方,凡是呆过的有了深厚感情的地方都应该是他的故乡。煽铁也成为了我的故乡,在那里我完成了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一些事,工作,成家,生儿育女。煽铁古街的每一位住户就像邻居一样熟悉,笪家做的素饭我吃过,张师傅为女儿剃了多次头发,家里需要的小东西大部分是从王阿姨的百货店买来的。
印象最深刻的是谭医生,一年四季都穿着长衫,一样的颜色,浅灰色,一度让我感觉他只有一件衣服。谭医生开的是中药铺,写药单前照例拿脉,长条的桌子上放了一个药包,他的三根手指放在病人挽起袖子露出的小半截手腕上,一按一起,往复几次,再吩咐伸出舌头看一看,才徐徐道来,病人身体内存在的毛病,一边嘱咐着该忌口的饮食生冷,一边开了药单。论相熟,煽铁街,我和谭医生最熟,自从有了女儿我们就成了他的常客。女儿小时体弱,半夜睡得好好的就大哭了,再晚,谭医生也要被我们请起来。涪江岸边的深夜即使是夏季,寒气也重。等到谭医生穿戴整齐打开门,我急急地喊,谭医生,快点看看,她怎么一直哭。谭医生让我们进门,在里屋坐下,火塘里火生起后,一双手烤得暖和了,才接过孩子,解开衣服,从胸轻轻地摸到腹部,摸到肚脐时女儿的哭声更大了,他说,是肚脐没收好,要再收收。用的都是简单的材料,一小包晾干的陈艾,两颗雪白的蚕茧。陈艾用开水泡了喂女儿喝下,蚕茧烧成灰烬冷却后再撒在肚脐上。我不敢回去,怕女儿又哭。谭医生一次次地在火塘里添柴。和桂大姐的饭馆一样,药店背后就是涪江,我看着女儿平稳地呼吸,这才听到万籁俱寂中涪江缓缓的水流声,没有注意到谭医生和爱人低声交谈着什么。鸡叫第一遍了,谭医生说,不会有事了,快回去吧。此刻的煽铁古街,街头上笪家的屋里已经亮起了灯,我们经过时,听到了不知道谁在推手磨了,石块相互磨压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再过两个小时,一筲箕的豆腐就摆放在屋前的方桌上了。
以后一年多的时间,春夏秋冬,谭医生陪了我们很多个半夜。我永远记得药铺那扇半开的木门,门内一排药柜,每一格药柜上都贴上了红底黑字的药名,谭医生拿了一杆小秤,拉开一格伸手抓一把放在秤盘里,手一松,秤杆平平的,再一下,药已经倒在柜台上铺好的一张方型药纸里。我相信,即使已经过去了接近二十年,不管在哪一个地方相遇,我都能认出他。我想,我一定会惊喜交加的,看着那个或许已经耄耋的老人,心里说,那个老人多像煽铁古街上的谭医生啊。
只是,不管是桂大姐,还是谭医生,我离开煽铁后就再也没见过。2002年我离开煽铁,那一年,武都饮水工程煽铁段已经进入施工阶段,远离涪江几百米外的农田中开始修筑堤坝,那一片几百亩的良田都会淹没,新的居民安置点在远离涪江外的半山。我并没有多想煽铁古街上的人,早我两年去了县城的家人正在等我回去团聚,我离开时心情很好,关于煽铁,只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没事了我就回来走走。
煽铁淹没前,我没有回去过。某一年夏天,我再去时,煽铁古街已经不见了,那座半月形的石拱桥也没有了。那是一个湿漉漉的清晨,我站在新修的桥头,举目一望,眼里只有一片苍茫的水面。我很想遇到街上的一个人,问问他,煽铁街上的人去了哪里,什么时候搬走的。空荡荡的涪江岸边,只剩下几棵半截没入水中的樱桃树,那是煽铁古街笪家房屋原来的位置。我只能在心里勾勒还原煽铁古街,下了客车,就是古街的入口,走几步左边就是谭医生的药铺,斜对面是张师傅的理发店,再走几步就是桂大姐的饭馆,接着是百货店,站在百货店门前,就能看到笪家了,转过笪家的房角,往上走就是那座石拱桥。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女子,穿着红色的毛衣,走过石桥,回身一看,心里说,那座桥的形状真好看,弯弯的月亮一样,那个女子就是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我不知道该怎样来形容我的感觉,就像一个正常的夜晚,我睡了一个正常的觉,早上醒来,忽然发现,已身处一片荒原之中。昨天的那个煽铁古街,屋顶还冒出炊烟,张师傅还在理发,谭医生还在问诊,笪家还在烧豆浆,石桥下,女人们还在嘻嘻哈哈地边说笑边洗衣服,昨天还在的这些人这些物就在一夜之间彻底消失了,哪怕半片断瓦,半截朽木,一点点的痕迹都没有留下。我不知道桂大姐去了哪里,谭医生去了哪里,张师傅去了哪里,更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空无一人的煽铁古街又是在哪个时间哪个时刻浸入了冰冷的涪江之中。
我站在涪江岸边看着眼前这片宽阔的河面,有点不知所措,就像走亲戚,从原来的老路走去,到了才发现亲戚早已不知所踪,连他原来居住的房屋也只剩下一个想象的轮廓。
是我太忙于自己的生活了吧,偶尔看见新闻中说武引移民,哪怕再多想一下,也应该知道煽铁古街上的人也在被移之中。投靠亲戚的,國家安置的,拿了拆迁款走人的,那些人都总归不会再成为街坊邻居。
我才明白,很多人很多事都不会一直呆在原地等你,时间在走,他们也在走。
我从新修的新街回去,车窗外,看见一座石拱桥横跨在一条干沟上,很像煽铁街头的桥,停车走了过去,果然是。看了旁边立的石碑,石桥建于清光绪年间,2009年,武引水库的修建,出于保护文物的考虑,石桥整体搬迁到现在的位置。
我站在桥头数了下,这边是七步石阶,那边应该就是八步了,当年我在桥上玩时也数过,还问过为什么,不记得是谁曾经简单地告诉我了几个字,“七上八下”。
我没有走上石拱桥,桥下没有水,哪怕一滴水也没有,这不是当年的石拱桥。我在桥头站了一会儿,我想有个老朋友谈笑风生地陪我走过去。
不久前,我看见了一个新闻,县旅游局准备在煽铁水库旁重建古街,据说要再现当年的模样。可是,每一刻正在进行的都将成为历史,都会成为过去,只能追溯,不可挽回,一念至此,内心不免一阵悲戚,想起那句古贤者的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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