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稍微说得过去的原因,近几年单位效益下滑,薪水微薄,想找一个出口。也就是说,我想找个挣点儿钱的出路。
接第一站的,是高中同学森,我俩是微信联系上的,通过微信先前已有交谈。
“你发达了哇?”他微信里传过来的第一句。
“现在企业效益不咋样,拿到手也就两三千。”我回他微信。
他忽然来了精神似的,把他全家坐飞机出游全国各地的照片发过来。
“我现在是个所里的小所长,每年还做点儿小生意,能挣个二三十万。”他高兴起来……
森是我高中同学。高三开学的时候,班里插进了很多补习生,森是其中一位,个子比我稍微矮一点儿,坐在我的前一排。他进来的那一天,回头看了一下我和我的小同桌。
“小辈儿,你们这些小……辈……儿呀……。”森小激动起来。
我和小同桌坐在座位上笑着看他,他更来了兴致一般,索性站到走廊上,面对着我们。
“看看哇,长得嫩乎乎的,一看就是小辈儿。”森的一只手呼扇着。他的嘴唇薄薄的,牙小小的。看来他是个老补(补习了很多年)了。森对学习不怎么上心,每天下早自习了他才去上课,有时甚至下第一节课了才来,趿拉着鞋,拖拖拉拉走进教室,打着哈欠,头发上有时粘着枕巾上的蓝毛毛。
他坐到座位上,左手插进左兜掏半天,一般没掏出什么东西来,右手又插进右兜又掏半天,一般又没掏出什么东西来。然后,他把小半截身子偏下去,从桌窠里摸索,有的时候能摸出一只笔来,有的时候什么也摸不出来。他会回转头来。
“梁吉安,借给我一只笔。”森说。
开始的时候,我会问他要钢笔、圆珠笔还是铅笔,他会说“甚也行。”后来我也不问,手里有什么笔就递过去。上完课了,他会把笔还回来,一般也不晚还。有的时候,一天的课程还未上完,他便自己放学,把笔提前还了。最晚的时候,放学了他也不会再多待一分钟,所以能准时把笔还回来。
森好像总也睡不醒,半迷糊状态,他一直如此。
“森,送你个外号。就叫个‘朦胧美哇。”一个小男生有一天起哄。
森迷迷糊糊地笑起来,脸上确实像蒙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面纱。
“小东西。”笑完后,森低低地加了一句,收回他薄薄的唇。他的精神很疲憊,我怀疑他是不是睡多了,总是乏困。就像还不到百岁的婴儿,连直起头来的力气,也是努力着的。
后来听和森一个村儿的同学说,他已经二十六岁了,比我们足足大了七八岁。大概由于他比我个子矮点儿,还有我们才十八九岁,对于岁数的辨识性不强,没觉得他比我们大多少;再说当时大家忙于高三的冲刺,没注意到这些;还有一个重要点儿的原因,他对学习随心所欲的态度,让大家觉得他甚至比我们小一点儿,还不怎么成熟。
那时周围的小同学开始冒犯他。
“森,听说你上个星期回家了。”小同学问。
“嗯,回去看个媳妇儿。”森迷迷糊糊的脸上,绽出一点儿亮光来。
“看上了没?哪的啦?”?小同学精神起来。
“哎……人家没看上我。牧区的。”?森拖着长调,讪笑着。
“牧区的?啊呀,是不人家家里就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老俩口很老了,老得都快不吃菜了,还有一大群羊。森,你野心大了哇。”小男生更来了兴致,两只手展开来又抱回去,比划着羊群的大小,“咋啦没看上?”
“人家嫌我蔫儿了。”森蔫呼呼地说。
“蔫?她咋知道你是个‘朦胧美的?”小同学愈加兴致了,觉得他的外号可是取对了。
周围的同学笑起来,森也跟着笑起来,仿佛刚才只是森给我们讲了个遥远的故事,那个故事的主人公与我们谁都不相干,包括森本人。
一天,森穿了一件白衬衣,哪位小同学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在他的后背画了半只乌龟。第三节课上课的时候,他坐回了自己的座位。我发现了那半只乌龟。
当我告诉森的时候,开始他还慢悠悠地问我“是吗?是用钢笔还是铅笔画的。”大概他没有想到,小辈儿们的可恶程度。
“钢笔。”我说。
他开始有点儿着急,对着我们女生,就把那件白衬衣脱了下来,露出洗得发黄的白背心,脸上第一次露出愠怒来。
“哎……哎……”他可惜着,头垂下来,盯着那半只乌龟,很懊丧,很可怜。
“你画的。”我用眼睛盯着那位小同学。
钢笔印洗不起来,那是森进我们班以来,穿的唯一一件新衣服。
……
高三那一年,繁重的学习任务碾压着我们,那些课间休闲时的记忆,愉快的,不愉快的,就像压在书本里的一枚枚树木的叶子,日子弥久,轮廓反倒清晰了。
后来,我们小辈儿们考上了大学,森又一次落选了,我们分别了。听说他又去补习,并改了名,叫“克思”,取了马克思的后两个字。
我上大一的时候,克思给我写过一封隐晦的信。读不太懂,只记得几个断点:“……你明眸皓齿,似织女星宿,……那一年,我冲撞了牛郎星宿……”好像是,我高三的那一年,他犯了花痴,我还算贴近他的目标。足足写了两页信纸,对于他散漫的性格,能写那么长,有点儿不容易,何况,他的笔是从哪儿找来的?
再后来,眼花缭乱的大学生活牵引我,我就把克思淡忘了,压在了混沌的记忆里。
听说我今天回来,克思坚持要接站。
当我从乌镇的汽车站走出来的时候,克思还未到。
“你等一会儿。”他发来微信,“在乌镇叫我亚,我改了名。”
再半个小时后。
“你先打个车回你妹妹家,我有点儿急事儿过不去。”?他发来微信。
我忽然有了一丝不祥,克思又改名为亚,取了亚洲的前一个字。但亚的处事,怎么和当年森对待学习的态度有点儿像,有点儿稀松。
妹妹见我回来,喜不自胜。说不要谈起5月份刚刚离世的母亲,总是让俩姐妹心疼的。日子总归是过好了,母亲去世后的5个月,弟弟搬进了新买的楼房,有了稳定的工作;姐姐住进了政府“全覆盖”给盖的新房子,脱了贫。
正和妹妹说话的档儿,响起了敲门声。是亚来了。
“啊,”他见了我,惊叫了一声,声音不算高,然后将脸几乎贴到了我的脸上,“哎……哎……”很失望的样子。
“让你失望了,我老了。”我说。
“你看看你,你把自己过成个这样子。哎……我想象中你应该是珠光宝气的,梁吉安应该是珠光宝气的,当年学习那么好。哎……”他一点儿也不避讳我。
也许是,当年如果以森的学习成绩为参照的话,我应该是“学习那么好”的学生。现如今见他,应该珠光宝气地从飞机上走下来的那一种。而不应该,二十四年过去了,我只是老了,头发斑白,衣饰平常。
“我们出去吃点儿,叫几个同学。”亚兴奋着,“我掏钱。”
“哪天再说,有点儿晕车。”与家人好久不见,我想和妹妹多呆一会儿。
“你看看你,哎……我一天挣你一个月的钱。”?亚的笑脸比森放大了不少。
亚忽然比森健谈了,像换了一个人,一扫过去朦胧的神情,整个人焕发着活力,说起话来很有把握的样子,几乎每句话里都是钱。
“你看看你,我现在一年能挣你好几年的,我一年挣个三四十万。”?亚的年薪,从微信里说的二三十万奔到了三四十万,就像森当年读书的状态,悠闲得没个准头。
“你闻我的香水味,淡淡的,古龙的,外国货。就这么大大一瓶,?500块。”?亚用两根细指头比划着瓶子的高度。
我现在才有了空隙,仔细打量了一下亚。他的腮帮子刮得铁青;头顶的头发向前直立着一撮,四周剃成毛寸,很年轻的发型。由于过度兴奋,他的小眼睛里,闪着跳跃的光彩,像藏着两只不安分的小鹿。一说到钱的时候,亚就用双手交叉在头顶,小心翼翼地梳理一下他头顶的那一撮,保持它的直立。那撮头发有点儿半干,整个人比森干净了不少。我忽然明白了刚才亚不能接站的原因:他洗了澡,剃了脸,喷了古龙的香水。
晚上我坚持在妹妹家吃饭。知道了亚家里用的是曲面的电视,日本货的相机,香港牌儿的点钞机……包括他媳妇身上的衣服,用亚的话说:“最贵的,呼和浩特人民商场最贵的。”
座谈散了以后,亚留下一客厅古龙香水味走了。
“二姐,你們同学……神经……好的哇?”妹妹迟迟疑疑地问。
“嗯?好的哇?”我愣怔了一下。
亚的整个状态积极了,总归是好的吧?总归是好的,应该是好的,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想——我这算不算自欺欺人?不知道,我觉得哪儿不对,但具体又说不出哪儿不对。亚的眼睛里没有了那层朦朦胧胧的纱,但那层纱像白色的垃圾,漂浮到了我的心脏上,裹缠住了,影响了心脏的正常跳动,让我呼吸不怎么顺畅,胸有点儿闷。
接下来的两天,妹妹一家正常上班儿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我帮妹妹做些家务,按时把饭做好。
“二姐,每天热饭捂了嘴上的日子真好。”饭桌上,妹妹夸我。
“嗯,给你多做几天。”我说。
“二姐,我们同事雷是和你一个班的?”?妹妹问。
“嗯,一个班的,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亚告诉他了,说你回来了。亚还和他说了,说你在包头过不下去了,挣得少。这个亚。”妹妹有点儿不高兴。
哎,总觉得哪儿不对,又说不上来。
妹妹告诉我,听雷说,亚在我们考取大学的第二年,考取了一个中专,毕业后起初是分配在呼市的某个单位。几年后,由于上班拖拖拉拉,上不下来,被下调到乌镇桥东某个单位。再几年后,由于同样原因,被下调到乌镇桥西某个单位……直至现在,在一个乡下的单位就职。近几年,在本乡附近放贷,靠挣利息发了家,手里有了现钱。
“二姐,听说他上中专的时候,课挂了无数门,按时上课都做不到。但当时有的单位缺人,他被招了进去。”
难道老人常说的“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是真的?
晚上亚打来电话,说他在梨园和同学小聚,喝多了酒,让我过去给他代驾。我匆匆赶了过去,在一个小雅间,一开门,烟雾缭绕,酒气弥漫。亚还是兴高采烈的样子,见了我,愈加高兴起来。
“来,来,进来,这些人你可得认识认识。”亚把我拉进了雅间。
那一桌子人,我只认识亚。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站起来的一男一女,男子佩戴着骷髅头的黄金项链,每个骷髅头足有指头肚大;带福字的戒指,我和他坐对桌,那福字居然看得很清晰,那一年,我的眼睛已经开始老花;还有一只泛着黄金光泽的手表,反正我是第一次见那么黄灿灿的手表。女子的黄金项链、戒指和手表自然是少不了的,她比男子多的是一支手腕上的金镯子和金手链,还有一只手上居然戴了两个戒指,中指上一只,无名指上一只。
黄金男女看着像请客的东家,一家子的,提着茶壶、酒瓶为众人倒水满酒,像极了为黄金首饰代言的两位模特儿。
其余的笑咪咪看着我,亚一一介绍,原著名的乌镇医生、原某村小学教员、原某大城市地税局局长……
每介绍到一位,亚便说一句:“你可得好好认识一下这一位,他是咱乌镇的著名……,你有事儿可以找他。”
……
仿佛我是一位初进哪个圈儿的新人,我以后的发展全靠这些人的提携。一圈介绍,他们开始推杯换盏,我静坐着等饭局早点儿完。
饭局终于在“彼此包容,彼此抬爱”的祝福声中结束了。
“我开了间房,休息一会儿再回去。太累了,从中午一直喝到现在。”亚醉醺醺地说。
“开了间房?”我叨咕了一句。
乌镇,还是比较小的地方,出租车花5元钱,几乎能跑遍整个镇子。那时我并没觉得哪不对,只是觉得亚可真是发达了,有钱了,吃个饭还开个房间休息会儿,真真儿的一天挣我一个月的。
那是一间雪白的标间,床很硬,暖气不热,甚至有点儿冷。进门了亚倒在一张床上靠着被子,用双手扶直了他头顶的那一撮头发。
“梁吉安,你看看你,挣得太少,我一年挣个六七十万,你应该接纳一下我。”亚坐直了,将我的一只手捧起来,用两只手摸索着,抚摸着。
总觉得哪儿不对的先前感觉清晰起来:亚觉得,他有钱了,并且,他改名了,他就彻彻底底地脱离了森。“哎。”我简短地叹了一口气,抬起眼睛看着他。
亚眼睛里的光气倏然暗淡了下来,有点儿小惊慌,他的手明显颤动了一下,继而瘫软了下去。他的眼皮子耷拉下来,好像忽然累坏了,脸上慢慢罩上了那层朦胧的纱,一瞬间回到了从前的“朦胧美”。
他终于安静了下来,我也清净下来,我们一刹那回到了从前。
记忆中的森,只是有点儿小懒惰,总体还是淳朴的,追梦的。现在看着亚,忽然蹦到眼前的是“刁民”两个字,甚至“刁民”都不算,只觉得胃里不舒服,晕车的感觉袭上来,感到胸闷,想快点儿离开。
简短的沉默后,亚又努力坐直身子,使出全身力气,复活了一样。眼睛里的光气,像死灰忽然着了风,散散漫漫复燃着的点点幽光。
“梁吉安,我大哥在包头,你知道去年拆迁,我大哥拿了多少拆迁费不?多得你都不敢想,你知道多少不?”他又找到了关于钱的话题,脸上绽出点儿光来,就像当年谈起找他牧区的对象一样,焕发了点儿生命的气息。
“一百万,整整一百万。”亚伸出一个指头在我眼前晃了两下,绷紧了他薄薄的嘴唇,上下牙磕在一起。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那是个和我一点儿也不相关的话题,一个又关于钱的话题。
又是一阵沉默。
“你歇着哇,安全了就好,我回去了。”我忽然覺得好累,连日里的舟车劳顿湮没了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现在轮到我了,像个醉酒的妇人,晃晃悠悠走在清冷的大街上。乌镇的风吹在我的脸上,还是二十四年前的风,癖性一点儿也没改,一下子灌进我的脖子里、嘴里,无遮无拦的,直扑入怀。街道边,影影绰绰的全是楼房,原来低矮的小平房都不见了踪迹。
朦朦胧胧中,我回到了二十四年前的平房教室,森坐在课桌边,返过头来,“梁吉安,借我一只笔。”那个年代的我们,被贫穷困扰着,但大多数同学是追着梦的,思想和行动是积极的。森当年慵怠的行为,早已为今天随性所欲的亚埋下了伏笔?
森——克思——亚,他一直在改名,一直在抛弃自己,可能连他自己,一直也是不喜欢自己的。
现在看来,我为生计辗转忧虑,亚为空虚的精神找着怀抱。
希望知命之年的亚不要再改名,不要用改名来改变自己,真正自律起来;不惑之年的自己不要再焦虑,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不要徒给心灵添堵,用心感受生活带给心灵的喜乐。
幸福来敲门了,我们应该懂得把门打开,以最好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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