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撒谎了。人类在自作多情。人类把时间装在了盒子里,自以为控制它了,自以为可以看见它了。还让它咔嚓。在时间面前,每一个人都是瞎子。要想看见时间的真面目,办法只有一个:你从此脱离了时间。
——《推拿》
1
村庄沿着河滩分布,错落在一片不大不小的盆地里。河流的发源处地势较高,俯冲下去,北方乡村枣红色的屋瓦和墙沿尤为显眼。而孕育水源的这片高地因长满荆棘,无人问津。野草,野树,野花才长了个遍。
小白龙的传说在这里盛行。土地庙的不远处,有一间更加别致的小白龙庙。村里的河流和发源的山脉也顺其自然地冠名为小白龙的修道场。所以靠近这里的一切都有了姓名——白龙村、白龙山、白龙河以及小白龙的后人们。
专家说北纬35度的温带季风气候,夏季温和多雨,冬季温暖湿润,是果类栽培的黄金地带。这些经典理论经常出现在以中央十套为主的科教节目中。农民与农业大学教授的区别也表现在了这里:除了少戴一副眼镜之外,果农关注最多的应该是中央一套的天气预报和紧跟的化肥广告。而家门口的土地更适合种植果树的秘密,祖祖辈辈相传了下来。比科学家得出结论早了一些年。
这里的苹果出了名。种植历史悠久、糖分含量丰富的赞词换着花样出现在各类报纸上。甚至,小白龙的名气比起苹果也逊色了不少。
田老汉的院子里有一棵壮硕的梧桐树。据说它比田老汉还要年长几岁。田老汉在人群中足可以用“老”来形容,而梧桐树在植物界最多也勉强达到“壮”的级别。夏天一到,繁密的枝叶把院子遮挡得严严实实。炽热的太阳光,凭它如何耀武扬威,也穿透不过叶绿体。田老汉为人老实,还做过村里的会计,算半个文化人,所以人们都热衷于路过讨几碗茶喝。老汉索性在院子里支上几块硬青石板,这里便成了避暑胜地和村庄里的舆情中心。
年复一年,人们享受着老汉的热情和树的荫德。
树是忠诚无畏的,为下面的生灵默默承担,不管暴雨临盆或是辣日白昼。村庄里的成年人和儿童,在树下下棋、嬉闹总忍不住夸上一句“嘿,这树长得真漂亮!”梧桐不会说话,它纹丝未动。
田老汉患有先天的哮喘,娶过一个爱抽烟的老婆,让他的肺雪上加霜。正是这个吸烟的老婆,为他生育了两个男孩。以至于重男轻女的母亲,到死嘴角还留着一抹笑意。也正是这个吸烟的老婆,让爱惜了一辈子名誉的老汉颜面扫地。
村里八卦的人们是梧桐树下的常客,但是他们不会不识趣地在这里议论老汉和他的家事。秋风吹过,梧桐叶落满地。每一片树叶都有记忆。
苹果在秋天,如同待宰割的羔羊。果农们在果园里搭起了帐篷、火灶,甚至牵来了看家的柴狗——保证苹果以及自身的安全。女人的职责是保证后方的稳定,同样重任在肩。村里的人们行动起来,他们全身心地迎接着秋天的金黄和收获。田老汉的院子空了。
田老汉没有果园,哮喘病也不允许他继续为人民币和苹果事业奋斗了。全家唯一与苹果有缘分的人,只有远在福建做苹果贸易的大儿子——田大树了。
大树的性格与老汉相去甚远,长相也相差甚远。老汉朴实,大树灵泛。老汉热情,大树冷淡。老汉驼背一米八,大树挺直腰杆一米六五。只有一点相同,老汉疼爱大树,就像他已故的奶奶那样疼爱大树。
天越来越冷,老汉盼着孩子们回来。二儿子小树,在县城读寄宿高中。路途遥远,也只能半年回家一次。小树向来争气,与他哥截然不同,是个学习的好苗子。
秋天是忙碌的。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
一眨眼,腊月寒冬,梧桐树下的早已散尽了。青石板上的霜打了厚厚的一层。乌鸦在屋头飞来飞去,还落下几声叫嚣。外出务工的人们都回乡了。迎接他们的是贴满各家院墙上红腾腾的福字和各式飞荡的窗花。
全村都是热烈的:火炕、锅灶和鞭炮。鸡鸭牛羊猪也显得特别亢奋。屠夫也亢奋。他们碰撞在了一起,便更加红火了。
田老汉不在院子里坚守了,毕竟那里视野有限。村口的大柳树,是个更好的选择。那里是村子的北大门,是个大舞台,各种外事欢迎、离别活动都在这里上演。马扎和老汉便在这里扎下了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2
大年二十九,田老汉迎来了第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抽烟的女人。
她当然不是空手回来的,还带回来了她城市里捡拾废品认识的第四任男友。
田老汉老婆的具体姓名除了派出所以外无人知晓,村里人也不会为一个女人的姓名斤斤计较。人们都称呼为田老汉家的,又称树同嫂。这自然是因为田老汉名树同的缘故。树同两个字自从在她的身上安了家,便比在老汉那里叫得更响亮了。
树同嫂比田老汉小了五岁,又是远处镇上嫁过来的。田老汉对她素来疼爱。爱情是高贵的,贫瘠的山沟里灌溉不了如此高贵的作物。结婚三十多年,树同嫂挣扎了无数次。田老汉哮喘严重,不能做重体力劳动。所有的重担和责任都过渡到女人身上。
后来树同嫂抛弃了后山上的几分薄地,去到了省城捡废品。而田老汉则负责保证后方的稳定,同样重任在肩。男人活成了女人,女人活成了男人。这是他们对生活的反抗。男人拥有更强大的力量,所以他犯错的机会成本就越高。树同嫂在这方面像是个男人。
她时常炫耀大城市的车水马龙。仿佛省城的柏油路、写字楼和跨海大桥是为她量身定制的。逢人便如数家珍起来。人家背地里只是冷冷一句:还不就是个捡破烂儿的!
在外边的第二年,树同嫂就带了个男人回来。那时候树同嫂还年轻一些,带回来的男人比后来的这些档次还能高一点。
她要求离婚,什么东西都不要,简单明了。田老汉不同意,同样简单明了。三个人住在一起,一直僵持著。这件事奉献了全村一年多的谈资,给文娱设施落后的村民提供了相当丰腴的慰藉。
后来因互不妥协,树同嫂拉着她的新男人气冲冲地重返了省城。毕竟,对于他们这样的底层人,一本结婚证早已摆脱了神圣婚姻奠基石的属性。它回归了本质——一张擦屁股都嫌硬的破纸。
她这次回来其实也没有什么目的,算是例行公事。纠纠缠缠这么些年过去了,大家早已形成了默契。为了避免家庭氛围的尴尬,大树和小树也会在29号准时到家。这种类似女人例假般的规律被严格地保留了下来。
大树给老汉装备的脑白金、黄金搭档、金典有机奶把小汽车的后备箱撑破了肚。这次还带回了个乖巧可爱的南方媳妇儿。大树说白龙的苹果,味道好,品相佳,在南方特别受欢迎。开年准备多跑两趟运输,挣上点钱,带老汉去南方享福。几杯热酒下肚,大树描摹得更加有模有样。老汉甚至隐隐约约听到了大海的声音,那种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甚至隐约感觉到一股亚热带的暖湿海浪朝着白龙山脚拍打而来。老汉满是油渍的嘴角上露出一抹微笑。
不过,大树似乎并没有邀请自诩为自己母亲的那个女人的打算,即使她脸上的沟壑已经密集得超過了镇上的水网,头上的发丝溢出阵阵白光。她穿着一身皮衣皮裤,依偎在那个陌生男人的身旁,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小树已经戴上了厚厚的眼镜,还有半年就要参加高考的他,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他励志要到北京去。那里有宽阔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行人、吞噬黑暗的霓虹和遥不可及的理想。
树同嫂这次带回的男人,显然老实本分。据说是某工地的长工。一副壮硕、憨厚、吃苦耐劳的样子。他显然对这种三角关系并不适应。树同嫂,没有给他做好思想准备。男人提出,老汉跟树同嫂一起睡。这样更名正言顺一些。白龙村是田老汉的地盘。
田老汉吃了一惊。他忙解释道,虽然他们还有夫妻之名,早已无夫妻之实。迟迟不肯离婚的原因,他怕一个女人漂泊在偌大的省城,要有个栖身之所何其困难。他替她守好这几间屋子,房瓦虽破,毕竟是家。到了走不动的时候,还能回来。
“看到你,我觉得她有依靠了。我同意离婚了。”老汉说道。夜里,树同嫂和田老汉躺在了他们结婚的那张床上。屋里的灯,一夜未熄。
没等新年过完,树同嫂和她的男人就离开了。他们走得很匆忙,树同嫂也没有再提离婚的事儿。那天的大雪,把山路都给封死了,洁白而又平整的雪地里,留下了两行很深很深的脚印。
村子里的春节简单热闹。大树小树被赋予了各种角色,在远亲近戚之间穿梭。老汉春光满面。大树的南方媳妇擅长烧鱼,这个春节老汉吃鱼上了瘾。
春节在一场大雪中来临,注定也要在一场大雪中结束。那是一场平平无奇的小雪,望着大树、小树离家的背影,老汉感到寒风刺骨。
偌大的院子,顿时少了很多烟火气。只剩下不知所依的窗花和福字在强颜欢笑。好在春天马上就要来了。田老汉幻想到了大树说的南国海风的腥臭。
3
春风总是第一个到来,贵如油膏的春雨接踵而至,这是大自然的默契。梧桐树摘下棉帽,萌出了新芽,伸出头颅窥探这久违的世界。老汉拆卸了屋里赖以冬季取暖的煤炉。长舒了一口气。
春天就是迎春花,春天就是黄土地里的小绿芽,春天就是河岸上碎冰被冲刷。老汉历经了白龙村的六十多个春季,对于这些再熟悉不过了。
田野间的人们开始忙碌起来,蜜蜂也开始忙碌起来,大家都卯足了劲儿。梧桐树下人们开始聚集,他们身上流着汗,脸上的皮肤黝黑,表情灿烂,嗓门洪亮:“老汉,讨碗水喝吧,渴死俺了。”
人们累摊在青石板上,贪婪地享受这生命蓬勃的无限力量。
一个来自南方的电话,划破了这场清静。
“是田大树的父亲吗?我们这里是江苏交警,你儿子的大货车超载失速,冲出高架桥。现在在人民医院抢救。喂,喂,喂?……喂?你在听吗?”
“是,俺是——”
田老汉从医院回来后,一病不起。
他的春天比冬天还要冰冷,哮喘严重的他把香烟一根一根地递进嘴里,把雾气吐进肺里,像是自杀。梧桐树下的人们很快散尽,他们依旧很忙碌。他们的春天很短,夏季即将如约而至。
大树的南方媳妇带回了骨灰。她说大树一辈子漂泊,死后让他魂归故里。
老汉屋里的灯,几夜未熄。
他比之前的任何一天都要憔悴,他再也没有产生过对大海的幻觉,他的精神萎靡不振。
屋漏偏逢连夜雨,大树的骨灰还没入土,便从福建冲来了几个人。手里攥着一张五万元的欠条,落款清晰:田大树。
田老汉从床上爬起来,憋足了最后一口气:“放心吧,你们大老远地跑一趟,俺不会让你们白跑。”
暴雨是夏季的常客,它的到来敲锣打鼓,它的离开锣鼓喧天。白龙河也因此变得肆虐起来。水位猛涨,浅滩处的蛙声像极了惨叫。大人叮嘱小孩,河妖会吃人。村里唯一的木桥也被冲垮,河东跟河西断了牵连。人们备足了干粮,洪水褪去之前,坚守不战。
一周的时间,足以让这条小河清醒。两岸的人们重新搭起木桥。白龙庙被大雨冲垮的消息,很快从河东头传递到河西头,然后人尽皆知。
暴雨中,田老汉拄着拐杖走下了床,他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梧桐树长在院子里,它的能力范围也仅限于此。
老汉在院子里兜圈,来来回回。他终于撑起了破伞,走了出去。他把欠条狠狠地攥在手里,这是大树唯一的遗产。
偌大的村子老汉转了好几遭,举起欠条左右摆动的动作持续了几百次。梧桐树下欢声笑语的人们已经散去,闭门不出或者委婉托词。老汉的鞋底磨平了,心也被磨平了。
烈日下的喧嚣已经走远,蟋蟀的吵闹却近了。这年秋天来得早,梧桐树的叶子铺满了地,慵慵懒懒没有人去打扫。树同嫂、他男人和小树又凑在了一起。还有未下葬的大树的骨灰、奄奄一息的老汉和屋檐上啼叫的乌鸦。
老汉让他们回来的目的是为了交代后事。
霜降的那一日,对于农耕历法来说是重要的一天。白龙山、白龙河、白龙村都蒙上了一层皎洁的霜。白色成为了主旋律,梧桐树、青石板、枣红色的屋檐都被渲染。梧桐树下站满了人,他们都是这里的常客。他们的身上挂着白色的布条,头顶上是白色的帽子,鼻涕从鼻孔里夺门而出,唾液和嘴巴打着哀乐的伴奏。乌鸦在屋头飞来飞去,落下几声叫嚣。
田老汉走了,满地的落叶还堆在那里,纹丝未动。哭丧的队伍浩浩荡荡,从河东摆到河西,他们常在梧桐树下蔽凉。
前来奔丧的还有福建的债主,他们如愿收到了500张红彤彤的钞票。老汉把院子卖了,这红是鲜红,且显得突兀。大树的骨灰在这个时候才得以入土为安。田老汉和他的儿子一起入土为安。
他们一起葬进了祖坟。树同嫂和小树在坟前为他们除掉荆棘。这是孕育了白龙河的那片高地,因杂草丛生,而无人问津。树同嫂说,院子的梧桐树,是田老汉从这里挖回家的。
田老汉的院子被拆了。老汉把它卖给了村里的苹果生产合作社。因位置优越,合作社准备在这里建造最新的二层办公小楼。五万元的价格,买到就是赚到。
这下,梧桐树反倒成了累赘。二层小楼,冬暖夏凉。办公重地,闲人免进。乘凉闲侃,成为梦想。这里变得严肃且庄重。
合作社决定砍掉梧桐树。它的尸体正好可以作为修缮白马庙的材料。
没过多久,梧桐树又以崭新的姿态出现了。青石板也被打磨成了供桌。白马村的居民,重拾了信仰。白马庙香火不断。而白马庙和田家祖坟所在的水源高地占据着两个高点,他们遥相呼应。注视着村庄的一切。
4
听说树同嫂跟她的男人在工地结婚了。因为跟死人是不需要离婚的。
小树高考发挥稳定,成功考到了北京。他被农业大学的果树栽培专业录取。不出意外的话,小树的事迹应该上全市最有名气的报纸。白龙村自从有白龙庙开始,小树是第一个到北京读书的大学生。
“不出意外的话”,这本来是一种虚拟语气。大树作为一个模范商人,生前最讨厌的便是这种语言艺术的迷糊。谈生意如果都讲究——“不出意外的话”,那就是对生存挑战的亵渎,对发家致富的不负责任。而且如果真的万事都“不出意外的话”:大树已经富甲一方,田老汉已经躺在南方的柔软的海滩上沐浴阳光,水源高地还是长满野草野花、不曾多出两个丑陋的土包……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这句话并不可信。小树没有登上当地最大的报纸。村支书为此准备的大红花没有派上用场。
田老汉的老宅子上,新建的苹果农业合作社正式挂牌了。经理是村长的儿子刘大头。
大头是小树的发小,白龙河里的鱼虾大多遭受过他俩的毒手。大头清楚小树一家的遭遇,特意为小树在小楼备下一间房。并美其名曰地挂起了招牌:“农业大学人才流动站。”小树抬起眼笑,转过身便哭。
这天是老汉的忌日,那个女人冒雨赶了回来。村子里的人不再称呼她“树同嫂”,变成了“小树娘”。
夏末的天空很快飘起了雨。两人直挺挺地站在水源高地的平梁上,眼前的两个坟头新鲜且突兀。谁也没有对谁讲话。他们程序一般地摆酒、摆菜,在雨中努力地点燃火焰。女人似乎想要张口,但她实在喊不出——“儿子”。
老汉忌日的第二天是传说中小白龙的诞辰,人们都在白龙庙祈福祷告。新落成的白龍庙肃穆大气。这是村里的几个民生工程之一,材质却一点也看不出梧桐的影子。那块青石板也被物尽其用,充当起了案台,上面摆满了贡品。显得更加的雍容。
小树也最终离开了村子,坐上了去往北京的火车。那是在一个九月,麦穗已经初黄,夕阳无比灿烂。
村里的闲人开始往村口大柳树下汇聚,那里成为他们崭新的天堂。关于老汉,人们慢慢发酵出一种传言:田老汉在很小的时候在白龙庙附近,被狼咬掉了下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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