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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吼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63924
邱贵平

  有那么几年,衫城活跃着三男一女无家可归者,当地人统称癫子。女癫子三十几岁,身材不错,背着一个印有蜡笔小新头像的儿童书包,穿着皱巴巴的少数民族服装:上身左襟大褂,无领,滚边,衣襟和袖口有两道不同的青边,但不镶花边;下身筒裤,左右裤筒各滚一道花边,一只裤筒长一只裤筒短。

  女癫子头戴青布帕,脖挂大项圈,不是银的,是纸的——硬纸壳剪个圈,贴一层锡泊纸。最为奇特的是,她小巧玲珑的鼻头,竟然夹着一个小巧玲珑的蝴蝶夹。

  三个男癫子一个十几岁,且称之为少年癫子;一个五十几岁,且称之为中年癫子;一个六十来岁,且称之为老年癫子。

  少年癫子头发鸡窝状,走路的时候,总是勾着脑袋,含着指头,心事重重的样子。少年癫子终日惠安女般头戴草帽脸裹毛巾,屁股却裸露着,典型的要脸不要臀。

  那年腊月,突降暴风雪,气温骤降至零下五度,好心人怕少年癫子冻死,送给他一套棉袄棉裤。结果呢,棉袄完好无损穿在身上,棉裤臀部被他掏了两个乒乓球拍大的洞,傲雪屁股分外红。

  中年癫子是最活跃的癫子,长发披肩但已板结,剪下来一扎,可以当扫帚。他冷天披一条漏洞百出的毛毯,热天经常光着身子,每走一段路,驻足跺脚振臂高呼口号,嘴角溢出些许白沫,谁也听不明白他喊什么。

  有时候,他会把头发盘在头顶,随便找一块布条,扎一个大大的髻;腰上挂一A3纸大的布片,遮住裆部和腹部,两爿黧黑厚实的屁股完全露天,像个沦落街头的轻量级相扑手。

  老年癫子不管春夏秋冬,身上总是臃肿似企鹅:秋衣秋裤外面套着毛衣毛裤,毛衣毛裤外面套着棉衣棉裤,棉衣棉裤外面套着风衣大衣,如此还嫌不够,腰上扎一根电线,肩上挑着两个硕大的编织袋,大得可以装进两床十二斤重的棉被;这还不够,两头还挂着几个小编织袋,大小编织袋装的全是捡来的旧衣旧裤,走动时好像两座假山在移动。

  谁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谁也不知道他们将到哪里去。衫城创建文明城市以来,按照惯例,除了突击卫生大扫除,清理流动摊贩,还要对市区癫子进行疏散。而衫城没有收容所,癫子们无处可去。

  在年复一年的疏散下,四个癫子先后消失,也许迷路了,也许去了异地,也许死了。谁会在意癫子的去向和生死呢,衫城的街头,少了四道风景线。

  前仆后继,衫城很快又出现一个癲子,是个女的,六十岁上下,且叫她老癫仙吧。老癫仙像根枯草,游走于大街小巷,每走几步,停下匆忙的脚步,指手画脚叽哩呱啦一通,表情严肃口气严厉,声调电钻般震荡尖锐,像倾诉又似谴责,方言加上跑风,谁也听不清她说什么,谁也没打算听清。

  老癫仙嘴小,门牙掉了四颗,嘴唇皱巴巴的,嘴巴闭着的时候,像道刚拆线的伤疤。

  癫子皆龌龊,老癫仙却注重仪容仪表。炭黑的头发,梳成一根长及腰窝的大辫,一草不染。与黑发相映衬的,是她黑如黑人的脸庞。除了眼白,整个脑袋黑成一团。

  老癫仙身上的衣裤鞋袜,破旧不脏污,鞋带系得一丝不苟。老癫仙常到河边洗发、游泳、浣衣。老癲仙洗发也是衫城一景,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块油茶饼(油茶饼系油茶籽榨干油之后,伴入稻草压缩凝结而成,直径三十公分左右),每次洗发之前,掰下半个掌心那么大一块,捣碎放进脸盆浸泡,浸泡出丰富的泡沫之后,用纱布过滤渣滓和稻草,即可使用。油茶籽是黑色的,含有豐富的黑色素和多种维生素,且清香怡人,润发护发效果明显。

  将泡沫抹上头发搓揉十几分钟,老癲仙整个脑袋扎进水里,平静水面顿时激起一朵黑色浪花。尔后,老癫仙直起身,少女般左右摇晃着脑袋,长发上下飞扬左右翻舞,发梢带起的水花犹如天女散花,妙不可言。

  老癲仙游泳的时候,是穿着泳衣的,蛙泳、蝶泳、花样泳,无不熟练,泳姿优美。而且她还冬泳。衫城市内河水难得几日清,无论洗什么,越洗越黑越洗越脏。在河里洗发、洗澡、洗衣的,只有老癫仙一人。只有癫子,才会如此奋不顾身。奇怪的是,深度污染的河水却污染不了老癲仙,好像从来不生病,皮肤病都没有,每天精力十足。

  老癫仙捡来一对袖套,套在小腿上,看上去像绑腿,走起路来迈大步甩胳膊,腰板挺得笔直,目不斜视,军人似的。

  老癫仙的食物,来自垃圾桶和餐馆前的泔水桶,以及好心人的馈赠。老癫仙不像其他癫子,直接用手捞食,而是用筷子搛,搛得慢条斯理,吃得从容不迫。

  一方面,老癫仙是个讲卫生的癫子,不影响市容市貌;另一方面,衫城城管似乎变得文明了,老癫仙因此没有被驱逐。

  老癫仙随身携带一把短柄扫把,每天到小餐馆前扫地。自从来了她,公园管理员轻松多了,基本不用扫地,非但不驱逐她,还予以关照。老癫仙这一举动,赢得一些餐馆老板尊重,赐予衣物和食物。加上好心市民的馈赠,老癫仙积累了两大包衣物,装进两个编织袋(只有老年癫子的编织袋一半大),迁徙的时候,用一根棍子挑着,速度甚快,赶车的样子。

  与老癫仙不同的是,老癫子走到哪里,担子挑到哪里,经常横穿马路,造成交通堵塞,有一次还导致交通事故。即使走在人行道上,也影响行人。城管一不做二不休,把他驱逐到一百五十公里外的外县,本市从此见不到他的身影。

  老癫仙每半年迁徙一次,好比圈养多年的母鸡,活动半径有限,母鸡限于院落,老癫仙限于城区,严格地说,限于半个城区。

  衫城越来越大了。

  老癫仙居住的地方,有两处,第一处胜利桥下公厕,第二处河边公园。公园有个露天广场,只要不下雨落雪,每晚有成群结队的大妈跳广场舞。老癫仙耳濡目染,情不自禁跟着跳上几曲,居然跳得像模像样,令一些身形笨拙舞姿变形的大妈汗颜。尤其背上那根炭黑的大辫子,宛如受惊的银蛇,生动而惊悚,让人联想起多年以前,村里那个叫小芳的姑娘。

  胜利大桥是连接东西两岸的交通枢纽,东岸地势低于西岸,建在东岸公厕一侧沿河,一侧沿着步行街,桥头人行梯道正好经过公厕。改造后的公厕卫生搞得不错,整个顶部被桥面覆盖,遮阳避雨躲风效果甚好。公厕一侧有块小空地,老癫仙睡在上面。

  冬春两季,老癫仙住公厕,夏秋两季,住公园。

  公园沿河而建,不大,幽静,绿树修竹掩映,绕一圈十来分钟。公园有三座圆形凉亭,一座厕所,一个露天舞池,还有一座小庙,很少开门,门前有条走廊,挺宽,一头有墙,可遮挡风雨。老癫仙住在走廊有墙那头。

  我认识老癫仙。

  老癫仙未癫之前,或者说未离家出走之前,住在原水泥厂宿舍。为什么叫原水泥厂?原因很简单,倒闭了。原水泥厂是衫城纳税大户,在那轮疯癫般的国企改革中,贱卖给私企老板。私企老板靠倒卖设备和转租地块,赚爆了荷包赚粗了血管赚大了胃口。一千多号下岗工人犹如丧家之犬,夹着尾巴四处寻找生活的骨头。

  原水泥厂地处城市边缘,在一轮又一轮改造和扩张中,非但没有纳入城区,反而更加边缘。原水泥厂宿舍,逐渐沦为村庄,垃圾遍地,狗奔鸡突,一不小心踩上鸡屎或果皮。

  有一回,我踩到香蕉皮摔了一跤,身上沾了三泡鸡屎,气得我买来三包耗子药伺机报复。耗子药是在半夜偷偷投放的,一投完便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老天爷真是长了白内障。

  宿舍外墙和楼道墙皮,争先恐后脱落,裸露出暗红色砖头,仿佛恶狼龇牙咧嘴露出的牙苞肉,惊心而且恶心。低处未脱落墙皮,写满办证、办卡、补漏和通下水道的手机号码,贴满五颜六色小广告,有治性病的、有开各种培训班的、有招工的、有卖黑枪的。

  最吸睛的,是美少妇征男人广告:“由于我丈夫不能生育,现急寻一不无理取闹的健康男子帮生孩子,事成之后一次性付款十万元。”彩色照片上的美少妇,酥胸高耸风情万种。明知是骗局,还是令人想入非非。

  我家内墙墙皮,则像敷在老妇脸上的面膜,皴裂起皱,吃饭、上厕所的时候,多看几眼,会影响食欲和排欲。

  除了糟糕的卫生状况,还要忍受农民兄弟打老婆骂孩子的噪音,以及高分贝的电视声、地震般的关门声,以及老癫仙的叽哩呱啦。夜里稍有风吹草动,犬吠响成一片,还有半夜鸡叫,酒鬼踢门声,打麻将扑克发出的拍桌声。稍微有点能耐的,都迁走了,剩下我这等老弱病残穷,画地为牢。

  原水泥厂共有十栋宿舍,老癫仙住九栋二号楼道五楼左,我住十栋二号楼道六楼左,正对面,相距二十余米。这两栋宿舍楼,是20世纪80年代末期建造的,三楼道六层,六十平米,当年是原水泥廠乃至衫城最好的住房,为了分到一套,工人争得你死我活。

  日后房价不断攀升,城里一套同等面积二手房动辄卖到五六十万,原水泥厂宿舍只能卖二十来万,买家主要是老癫仙这样的进城农民。

  老癲仙入住同时,对门房子五度易主,住进一农户。男主人奇瘦,瘦到露骨,都是筋。他早出晚归做工,安静得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女主人在一工厂上班,也是早出晚归,经常上夜班,如果不发声,也基本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一旦发声,那就是河东狮吼。其更为安静的六七岁的女儿,偶尔发声更为骇人,一边嘶吼一边猛跺楼板,好像在实施无麻醉手术。

  老癫仙楼下,也是进城农户,两老夫妻一幼儿,应该是爷爷奶奶和孙子。爷爷安静似哑巴,奶奶不得了,分贝远超对门邻居和老癫仙。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四楼奶奶一声吼宇宙也要抖三抖,超级抖音。

  好在四楼奶奶发声时不像老癲仙没完没了,也不像对门邻居长篇大论,都是些截句,比如“吃饭了”“洗澡了”“不洗澡打死你”“不听话是吗,看我怎么收拾你”。

  对门邻居有个年龄和老癲仙相近的奶奶,是男主人母亲女主人婆婆。这位奶奶耳背,跟聋子差不多,女主人的狮吼,主要针对她。有一回,对门门未关,我透过猫眼亲眼看到,表情狰狞的女主人对着她耳朵狮吼了半天,长着这只耳朵的花白脑袋依然一脸茫然。真不知是婆婆的耳聋助长了媳妇的狮吼,还是媳妇的狮吼加剧了婆婆的耳聋。

  可能受奶奶影响,或者汲取了奶奶的肺活量,孙子哭闹起来那也是炮火连天。奶奶洗碗动静也极大,那感觉好像刚被老板臭骂又克扣了工资的洗碗工,把委屈和愤怒都发泄到碗上,只要不打碎,能弄多大动静就弄多大动静。

  幸运的是,四楼奶奶好像两三天才洗一次碗。

  楼下有个手压深水井,当年电泵抽水供全厂饮用水,厂子倒闭后,不再电泵抽水,有机修工友将其改造为手压水井。一则水好,二则节约,每天尤其夏秋早晚,总有一伙大妈聚积井旁,一边浣衣洗菜一边家长里短。

  其中一位,嗓子超越鸭公直奔鹅公,岂止心惊肉跳简直鸡皮疙瘩。幸运的是,和两三天才洗一次碗的四楼奶奶一样,她也三两天才到井边浣一回衣洗一次菜。

  她们制造的噪音皆稍逊老癲仙一筹乃至几筹,老癲仙才是噪音之王。她们再怎么歇斯底里,也只是一只狮子在吼,老癲仙一张嘴一发声,感觉两只狮子同时吼。

  老癫仙肯定不是当地人,她说的鸟语,我一句听不懂。通过阳台上的观察(观察这个词太温情了,大多时候我怒目圆睁),可以猜出个大概,无非催促孙子睡觉起床、刷牙洗脸、吃饭出门,都是鸡毛蒜皮。

  四楼奶奶催孙子吃饭洗澡顶多催四五分钟,四五分钟过后还没有效果,就动用暴力,一用暴力,孙子就老实听话了。老癫仙光是催孙子起床,至少半小时,闹钟般提前开催,越催越急越催越紧,犹如进入高潮的京剧伴奏锣鼓。

  老癲仙身高一米五多一点,体重估计不超过一百斤,真是难以想象,这么小的个子,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喉咙好像装了一个微型但功能强大的扩音器。她走下五楼,走出宿舍区,我还能清晰听到她的狮吼。

  她那个孙子,胖得像只企鹅,行动迟缓,好像发条松了的老式钟表,老癫仙得不断拧着,才有动静。当然,老癫仙从不动手,只动嘴。也有例外,实在催不动,她就背起孙子上下楼。看那架势,并不怎么吃力。

  背孙子下楼,是怕上学迟到来不及;背孙子上楼,是孙子放学回来磨磨蹭蹭不肯上楼。老癲仙实在催不动,就自己先上楼忙活,有时候晚饭做好了,她狮吼得声嘶力竭,孙子依然无动于衷,她就咚咚咚下楼,背他上楼。

  老癫仙的儿子,是个秃子和瘦子,瘦似铅笔秃如鸡蛋。他沉默寡言,早出晚归,上下楼轻飘飘的,跟我对门男邻居一样,可能是个力不从心的体力劳动者,看上去病恹恹的。

  老癫仙的媳妇,是个胖子,不是肥胖,而是唐朝天宝年间,杨贵妃似的肥美。她晚出早归,可能是个夜晚工作者。她喜欢穿高跟鞋,上下楼的时候,鞋跟撞击楼梯,犹如榔头敲打钉子。如果动静小些,我蛮喜欢看她上下楼梯的样子,挺性感的。

  几年后,老癫仙儿子不见了。又过了一年,老癫仙也不见了。没多久,她楼下的孙子也不见了,估计到了上学年龄,到父母那儿上学去了。他的父母,也许在某座城市打工吧。孙子一走,奶奶失去狮吼对象和动力,立时安静下来,要不是洗碗时偶尔弄出点动静,我还以为她怎么着了。

  尽管对门邻居和鸭公嗓还在,时不时惊天动地一下,我还是有一种一九四八年的感觉,什么意思呢?马上就要解放了嘛,至少解放了一大半。不说换了整个人间,总算换了大半个人间。我祈求,老癫仙再也不要出现;我祷告,孙子再也不要回来。

  老癲仙并未走远,我很快在街上看到她。我害怕她重返家园,向老癲仙对门邻居——我的工友打听。这位工友,下岗之前是个窑工,窑工工作环境极其恶劣,粉尘雾霾般浓重,巨大磨机发出的噪音堪比全速行驶的高铁动车,经年累月,他的听觉严重麻木或者退化,老癲仙们发出的噪音,丝毫影响不了他。别说狮吼,就是炮轰,他照样呼呼大睡,我那个羡慕妒忌恨啊,简直无以言表。

  工友说,老家伙癫了,听我老婆讲,媳妇怎么劝她,也不肯回家,送她去养老院,当天翻墙逃了,她喜欢露宿街头,讨厌回家害怕回家。我满心喜悦,不动声色道,那她儿子呢,去哪儿了?好久不见了。工友翻了个雪白的白眼,她儿子去哪里,我怎么知道,关我屁事。

  我说,那她媳妇呢,是干什么的?工友说,我看这女人不是什么正经货,很可能是干那种事的,她老公怕是眼不见为净。喂,我说你这个文人骚客,一肚子花花肠子,是不是看上她了?我靠,她那个胸脯和屁股,翘得跟香肠一样。

  我呸道,你才看上她了呢。工友坏笑道,我是看上她了,可是她看不上我啊,上下楼碰面,面对面碰面,我跟她打招呼,爱理不理的。一眼看穿我是个穷光蛋,我靠,这年头,笑贫不笑娼……

  清明到了,我到陵园给父母扫墓,意外看见发现老癲仙儿子。我看到的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而是墓碑上的他。墓碑上有他照片和姓名,千真万确,是他,我虽然陌生他的姓名,长相却是熟悉的。

  我认识的秃子不多,头上长瘢的秃子,只认识他一人。有一回,我在大门口与他交汇,看见他脑门上有块戈尔巴乔夫似的瘢。只不过戈尔巴乔夫的瘢像世界地图,他的瘢像一滩血迹。

  从生卒年月看,他死于半年前。奇怪,他死的时候,怎么一点动静没有?揣测过去,要么病故于医院,直接从医院送火葬场;要么死于意外,直接从事故现场送火葬场。

  我欲打听,却找不到打听对象,工友也于大半年前搬走了。我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感觉自己无能到无耻地步。妻儿早已弃我而去,我越来越不爱出门,越来越怕碰到熟人,我没脸见熟人,每个熟人都比我混得好,一看到熟人我恨不能从地上裂开一条阴沟,好让我钻进去重新做人——裂开也钻不进去,我太软。

  晚上十点之后,我必去公园散步。散步一小时是我每日功课,一天到晚坐在家里码字,晚饭后不出来走走,会把自己坐病坐死。我惹不起生活,更惹不起病魔和死神,富人失去健康还有钱,穷人失去健康赤贫如洗。

  十点之后才出来,还是老毛病作怪。这个钟点,哪怕夏天,公园人也不多,若是冬天,几乎没人。幽暗的公园里,越走人越少,越走越安静,这正是我喜欢的。

  这个公园,就是老癫仙夏秋两季安身的公园。公园离原水泥厂宿舍三百多米,她好像彻底迷路,从未回过家,至少我没看到过。有时候,我会走近凉亭,就着幽暗的灯光,居高临下打量着半坐半躺的老癫仙。老癫仙目空一切,嘴里叽里呱啦不停。她偶尔抬头看我一眼,尔后低头继续叽里呱啦。

  有一回,老癫仙突然站起,恶煞般指着我叽里呱啦,吓我一大跳,以为她要动武,连忙后退几步。老癫仙非但不追赶,反而调转方向,指着一棵大树叽里呱啦,几片树叶吓得掉了下来,枝条簌簌发抖,一只鸟振翅逃离。

  我不时带点吃食送给老癫仙。每次接过,她照例叽里呱啦一番,不知是骂我还是谢我。我不在乎,我这么做,并非出于善良,而是出于好玩。就像动物园里,游客投喂动物一样。当然,我也有那么一点善良,从来不给过了保质期的食品。这种善良,类似游客投喂动物之前,剝去食品的塑料包装。还有就是好奇心驱使,我想弄清她的身世。

  一天,我到邮局取稿费。如今的稿费,百分之九十九电子转账,这家刊物奇葩,稿费低得令人发指,却从邮局汇款,实在麻烦。我发誓,它的稿费即便提高十倍,也不再投稿。

  眼看就要到领取期限,那天阳光灿烂,我戴上遮住半张脸的大墨镜,这还不够,还罩了顶长沿太阳帽,再熟的熟人也认不出我,半路上,连擦肩而过的大哥也没认出我。

  快到邮局时,发现老癲仙正在写字。她不是在地上和纸上写,也不是在墙壁上写;不是用粉笔和签字笔写,也不是用毛笔写,而是用右手中指在玻璃上写。玻璃不是门窗上的玻璃,而是汽车后窗玻璃。

  那是一辆停靠在街边的老旧商务轿车,车身和车窗沾满灰尘,轮胎几乎被黄泥包裹。老癲仙踮起脚尖,在后窗玻璃上奋指疾书,很快写满——左右两侧玻璃已经被她写满。

  老癫仙甩了甩手指,似乎没写过瘾,向旁边汽车走去。旁边汽车玻璃都很干净,写不出字,她叽哩呱啦一辆辆找下去,越走越远,消失在我视线中。

  我摘下墨镜,凑上前仔细辨认,老癲仙写的是天书,我一个字也认不出。但发现她写的是同样三个字,也就是说,她不断重复写着三个字。

  正看得焦灼,耳畔响起一声怒叱,喂,看什么看。我吓一大跳,偏头一看,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站在面前。我连忙说,没看什么没看什么,随便看看随便看看,边说边开溜。汉子骂了声神经病,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室,轰地发动车子,开走了。

  车子发动刹那,我的脑子好像也发动了,灵光一闪,认出或者说想出其中一个字,池。没错,千真万确,是池字。老癲仙的儿子姓池,墓碑一清二楚刻着。老癫仙写的应该是孙子姓名,至于名字是什么,已经不重要,认出姓就足够了。

  我对老癫仙更加好奇了。

  有那么一周,我到外地参加笔会。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出门这么久。其间,我唯一思念的人,竟是老癫仙。

  回家那天,下了火车,我直奔公园。已是凌晨一点多钟,老癫仙睡了,呼噜响似敲锣打鼓。我的眼角莫名其妙溢出两行热泪,望着她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回家。

  真是不可思议,那以后,一天不见老癫仙,一天不听她叽里呱啦,便如隔三秋怅然若失。老癫仙迁徙公厕后,我每天散完步,都要去看看她。公厕离公园不远,步行二十几分钟可到。老癫仙跟农民(本来就是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栖,天一黑,绝对回据点,我总能看到她。

  重感冒,散不成步了,一周之后见到老癫仙,她正握着手机叽里呱啦。世界变化真快,癫子也用上手机了。一想,不对,她连三百米之外的家都不懂得回,怎么会用手机?哪来的手机,谁给她缴费,打给谁,谁听得懂?

  老癫仙叽里呱啦半个多小时,才放下手机。我连忙递上几块面包,趁机问她能不能把手机借我一用?这是我第一次跟她说话。之前,见过好心人跟她说话,问她有没有儿女,有没有家,冷不冷饿不饿,她要么置之不理,要么叽里呱啦。我估计,就像我们听不懂她的话,她也听不懂我们的话。所以我从未想过要跟她说话,这回好奇心急剧膨胀,再不开口就要爆炸了。

  奇迹发生了,叽里呱啦几句后,老癫仙把手机递给了我。手机是真的,老掉牙的摩托罗拉翻盖手机,盖子和屏幕龟裂,机体斑驳似白殿风患者皮肤。屏幕一片漆黑,没电,自然没信号。

  若没猜错的话,手机是她捡来的。翻捡垃圾,是老癫仙的功课。前面说过,老癲仙积累了两大包衣被,迁徙时人随包走。其实她还积累了两大包垃圾,迁徙时分两趟运输,第一趟挑衣被,第二趟挑垃圾。天气晴好的时候,她把垃圾一一取出翻晒,主要是玩具和动漫书。

  老癫仙接过手机,又贴在脸上叽哩呱啦起来。老癫仙打手机的样子笨拙滑稽:左手托着下部,右手捧着上部,仿佛抱着一个婴儿。我绕公园走了三圈,她还拿着手机叽里呱啦。天啊,手机要真能用,得花多少话费。

  一连三夜下雨,未去散步。第四天傍晚,雨过天晴,空气清新似婴儿呼吸。我等不到十点,吃过晚饭,天一黑便来到公园。老癲仙的头发,不知是被雨淋还是洗过,湿漉漉冒着热气。老癲仙正站得笔直打电话,这次是右手握手机左手拿照片,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哭得惊悚笑得悲凉。

  我不断打着手势,表示想看老癫仙手中的照片。她置之不理,忘我地哭着笑着叽里呱啦着。暂时作罢的我,绕公园走了一圈,老癫仙依然故我,走了两圈,依然。走完第四圈,老癲仙背靠墙,无声无息坐着,手机和照片放在身边。我打着手势大声问她,照片能不能给我看看。一脸肃穆的老癫仙没反应,我拿起照片,她还是没反应。

  天已黑熟,灯光昏暗,高度近视的我,还是一眼看出那是她孙子的照片。孙子右手抓着一个变形金刚,左手握着一本动漫书,笑得碧波荡漾。刹那之间,我的眼泪汹涌而下。

  是夜,转辗难眠,无限感慨。感慨什么,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就是感慨。那感慨像重感冒时的鼻涕和口痰,又多又稠。夜半,一道闪电划过脑子,一个绝妙的主意,兴奋得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我已经多年没有这么兴奋过了,吸了毒似的——虽然我从未吸过毒。

  天一亮,我来到公园,老癫仙比我更早,不在。估计觅食或者逛街去了。等了一个多小时,还不见她回来,我回家吃早饭。吃完早饭,迫不及待来到公园,还是不见老癲仙。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我离开公园到附近找了找,仍不見踪影,于是我垂头丧气回到家里。

  我中魔似的,每隔两小时去一趟公园,始终不见老癫仙。直到晚上九点,老癲仙才出现。那一刻,犹如久别母亲的游子,我竟然有一种冲进她怀抱的冲动。老癫仙已经睡着了,呼噜好似冰雹砸在铁皮上。我站了一会儿,踽踽离去。折腾了一天,我不那么兴奋了,晚上睡了个好觉。白天码了不少字,码得挺顺。

  次日傍晚,我提着一袋吃食奔向公园,老远听见老癫仙的叽里呱啦。我心里一喜,又兴奋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见到老癫仙时,我一下失望了,失望得不想把吃食给她。她没有一手拿照片一手握手机叽里呱啦,而是赤手空拳叽里呱啦。

  我打着手势提醒她,把手机拿出来,打电话。不知老癲仙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反正她既没有拿出手机也没有拿出照片,却对着我指手画脚叽里呱啦一通,口气甚是严厉。

  不再捉迷藏了,兜底吧,那个绝妙的主意的是:用我的手机把老癫仙打手机时的叽里呱啦录下来,发到微信上,让万能的朋友圈翻译。

  那以后,再没看到老癲仙打手机,也没看到她写字。本来,我可以把她不打手机时的叽里呱啦录下来,发到微信上。但是奇怪得很,我只想录她打手机时的叽里呱啦,不打手机时的叽里呱啦,一点兴趣没有。

  我甚至不想再见老癫仙,不再到公园散步,舍近求远,到郊外散步。原水泥厂宿舍背后,是个美丽乡村,道路拓宽了,路灯竖起来了,公园散步,偶尔还能遇到个把熟人,郊区散步,半个熟人也遇不到。

  老癲仙离家出走后,我几乎没见过她孙子。也难怪,他早睡早起早出早归,我晚睡晚起昼伏夜出,不是一条道上的,离得再近,也见不着。比如对门男邻居,每天感觉到他进进出出,却十天半月难得照上一面。

  老癫仙媳妇倒是见过几次,胸脯和屁股好像更大更翘了,高跟鞋撞击楼梯的声响更铿锵了。有时还有一个大她十来岁的男子陪着她,男子脑袋虽然花白,却不秃顶,头发还挺茂盛,身板也挺强壮。每次都是开着车来,车挺气派。

  改变散步路线不久,对面传来砸墙和电钻声,侧耳一听,是老癲仙家发出的。接着,挑着碎砖垃圾和沙子水泥的民工,从他家进进出出,从楼道上上下下,始终不见她媳妇和孙子身影。

  不用说,房子转手了。

  转眼又过了两年。那晚鸭公嗓和对门邻居一起发声,吵得我恨不能拼个你死我活,很迟才入睡,早上正睡得昏沉,楼下隐隐传来熟悉而陌生的叽哩呱啦,起床打开阳台窗户一听,天啊,是老癫仙,肯定是她绝对是她百分之百是她。

  但是我看不到她,楼下越长越高的梧桐和违章搭盖的简易房遮住我视线,我飞快穿上衣服,顾不得洗脸刷牙,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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