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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里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65160
张洛嘉

  

  雪后的冬天屋沿边结上了冰凌,长长短短,晶莹透亮。可兴奋了我和表姐凌子,我们在屋外打闹着,完全不顾肆无忌惮扫荡的寒风,搭着凳子摘冰凌。“这可比冰棒还美味,还不用花钱呢。”凌子说道。

  奶奶则把房门关得紧紧的,但风把一块块的木板墙壁吹得啪啪直响,逮着机会从木缝里钻进来,连厨房里的灶台和锅、碗、瓢、盆都透着寒气。里间房里供奉的观音菩萨坐像前的香火,升起细细袅袅的烟缕。奶奶完全没有心思管屋外的我们两个小孙女,郁闷地坐在炭火盆前,用火钳翻动炭火,把炭火烧得旺旺的。

  我们在外面玩够了,哈着手进屋来,蹲到火盆前烤火。奶奶瞟了一眼,并没有呵斥我们。她对着坐在旁边的姑姑用手指了指楼上,在姑姑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从兜里拿出来一张50元的钞票,要姑姑还给赵家翁妈,气得直喘粗气。姑姑刚要开口说话,奶奶就眨眨眼睛,对她说:“小声点,小声点。”又指了指楼上。

  原来今天奶奶被楼上的光头强借去了50元,说是借,奶奶也清楚这个钱是没得还了。

  堂屋里住了6户人家,光头强和他父母就住在我家的楼上。用木板隔开的楼层,一块一块楼板之间都有缝隙,晚上,楼上的灯光能从缝隙里透出光亮来。楼上的走路声、说话声、争吵声、叫喊声、哭泣声、厮打声,以及夹杂着的洗碗声、在马桶里的拉尿声……就响在我们头顶上。可奶奶从来都不敢说一句话,因为奶奶知道光头强可是“进去过的人”,她不敢惹。

  光头强长得高高瘦瘦的,一个标准的光头形象,却偏偏没有脖子。其实平时很难看见他,看见他时总是嚼着槟榔,手里夹着一支烟,走着标准的八字脚,直冲冲地往前走,从不看人,对我这样的小孩更不搭理。但他只要一咳嗽,整栋屋子都知道他来了。至于为什么经常看不到光头强,不仅仅因为他经常被“关进去了”,更是因为他太忙了吧,光头强有自己的团伙,除了时常打群架外,还有其他活动。所以奶奶很怕他,看见他便点头哈腰,叫着强子好。光头强也笑着露出他黄到起垢的牙齿,空气中弥漫着他的口臭味。

  光头强认为奶奶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也看出了她的畏惧,便找到奶奶要借50元给他。虽然50元对于奶奶非常多,但却不敢不借,她对光头强说:“强子,我现在没有钱,不过我、我可以找赵家翁妈借50元给你。”于是奶奶到了趙家翁妈家,把光头强借钱的事给赵家翁妈说了,两手不停地搓着说:“怎么办,怎么办,扯上麻烦了。”赵家翁妈大方地拿出钱,说:“先把钱给他吧。”奶奶终于绕了一个弯把钱给了光头强。

  赵家翁妈的儿子在派出所工作,家里的经济条件也相对较好。她们家住在堂屋进门的左侧,不规则的两居室,在我家正对面。赵家翁妈的儿子和儿媳妇结婚好几年了,一直没有生孩子,她非常不爽。一个人闲着在家的时候,她喜欢搬一条矮板凳,与邻居大妈大爷围坐在堂屋里说着家长里短,说是开“座谈会”。她口才很好,形形色色的所见所闻像撒豆子一样从她嘴里蹦出来,既生动又形象,大妈大爷们常常听得哈哈大笑。可是说着说着,她就把话头转到了儿媳妇身上,说:“家里喂只鸡婆,是盼着她生蛋是不是?长得光鲜是不错,可几年了,还是没听见过“咯咯嗒”地叫一叫!”“咯咯嗒”是母鸡下蛋后的叫声,大妈大爷们又被逗得“哄”地笑开了。赵家翁妈是盼着抱孙子,对儿媳妇不生孩子耿耿于怀,不满、抱怨、责怪的情绪总是顽强地要流露出来。如果说着说着,儿媳妇突然从天而降,她那眉飞色舞的表情立马收敛了,端坐着把话锋一转,随后大家知趣地相互招呼一声,“座谈会”便散了。

  赵家儿媳妇有一头好看的卷发,前面吹着时髦的“一片云”,走路屁股一扭一扭地,身材前凸后翘,皮肤白白净净。她喜欢说,还喜欢唱,什么样的歌儿在她口中哼唱出来都特好听。大家也都夸她嗓子好,她也洋洋自喜。

  儿媳妇是纺织厂的女工,每天清晨东方天际刚刚露出鱼肚白,她就起床了,拿着刷子,提起一只褪色的马桶,急冲冲去公共厕所排队泼粪便,刷马桶。女人们一成堆,就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说个不停。于是,在她们大声说笑、大口吐痰和“刷、刷、刷”的交响乐中,大地开始苏醒。然后,儿媳妇就在自家厨房昏黄而孤寂的吊灯下为一家做早餐,忙前忙后。过不久,就能听见自行车开锁的声音,这时,赵家的儿子和媳妇就骑上自行车,铃声一响便消失在堂屋前逐渐汇成的车流中……

  赵家翁妈和儿媳妇的关系在外人眼里觉得有些微妙。有时她们会拉着手一起去买菜,有时俩人还会紧挨着一起掐菜,有时也会拉上三五个人在堂屋里嗑瓜子。奇怪的是,刚刚有说有笑的婆媳俩,忽然又斗起嘴来。儿媳妇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嗵地一下坐在了地上,两腿一蹬,两只手不停地拍着大腿,口里说道:“这什么意思,不是拐着弯骂我吗?欺负人,太欺负人了!你们评评理,评评理!”赵家翁妈沉稳地坐着,嘴角一撇:“就我儿子这么好的条件,找什么妹子找不到啊,是不是?”旁边马上有人去扶儿媳妇,并好言好语给这婆媳俩调解……

  这时,赵家爷爷佝偻着背从房间里出来了,他患有气喘病,“哎、哎,出丑了,出丑了!哎哎,你看看你看看,家里的事被你们,哎、哎,弄得上下五十里都晓得了,出丑了,哎,出丑了……”旁边的春婶婶说:“赵嗲,没事呢,邻里邻居这么多年了,哪家的事哪家不晓得?就是哪家里有几位‘高客(老鼠)我们都晓得呢。你看看我们家里——唉,不说了,没事的,吵吵,也是出出气消消火呢。”

  ……

  后来我慢慢明白了,堂屋里的每户人家、每个人,其实都是生活在别人有意无意的注视之中,在逼窄的空间里,我们都没有隐私可言。有人说,这是一种相互窥视,也可以说是一种非常态的观赏。我觉得这不过是人的一种通性,普通人家,你的油盐酱醋,谁就没有呢?你的烦恼、忧虑、郁闷,甚或不幸,谁又能担保自己不曾经受过呢?日子就是这样重复着,你重复着自己的,同时也在重复着别人的。你活着,其实就是日子在一点点消解你,虽然有时给你一点意外,给你一点幸运,但终究还是一种重复,留给你的是长久的痛痒感受。张爱玲说过:“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于我们而言,有几个蚤子,不时痛痒一下,又能怎样?

  傍晚,夕阳的红光从行道树的枝叶中透出来,破破碎碎地洒在地上,像星星点点,微凉的风拂面而过,扫去了白天积淀的热气。不知从哪个堂屋的角落跑出来一只土狗,灵活地穿过马路上又正在汇聚的自行车流,转眼就消失在马路尽头。

  这个时候,大家都拿着水票到公用自来水站挑水。李家大姨挑着水桶,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很吃力的样子。李家大姨太瘦了,胸前像一块搓衣板,一头无须打理也似乎从未打理过的短发,裤脚卷齐膝盖,一双帆布鞋,平时走路一阵风。她挑着水桶进入堂屋爬上楼梯,水洒得到处都是。楼梯拐角处是李家大姨的家,她在共用厨房卸下扁担,将一桶桶水倒入大水缸。

  李家大姨是一位环卫工人,早年丈夫去世,就靠她微薄的收入抚养独生女儿,家境很差。她每天天没亮就要出门,一身工服,一把扫帚。她的女儿甜甜年龄和我相仿,单眼皮、塌鼻子。我把她当好朋友,常常和她在堂屋里嬉笑追赶,更多的时候她是一个人靠在堂屋的木壁上不说话。在我印象中,她妈妈总觉得她做什么都不对,有事没事都打她,把竹扫帚的枝叶扯下几根,扎成一把“楠竹丫子”,甜甜的身上被抽打出一条条红色印痕,有时甚至用脚踢,用棍子打,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她是才六岁的小女孩呀。甜甜虽然平时不喜欢说话,但是哭起来声音震耳欲聾,整个建新里似乎都响彻她的哭声。而李家大姨的声音也非常洪亮,叫骂声也能让整个堂屋听得清清楚楚。有时邻居们看不惯,也说上几句:“这么小的孩子哪里经得起这样打?”李家大姨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但又为自己辩护:“小孩子哪有不打就成人了的?老班子说,棍棒底下出孝子。”接着又粗声粗气说:“你们不要管!”李家大姨似乎也为女儿操碎了心,甜甜不吃饭,就追着她喂,追着她跑,她哪有小孩灵活,常常几个趔趄,差点摔一跤。甜甜为了逃避吃饭,有时故意蹲到床后的痰盂上大便,她妈也要寻过来喂上几口。

  我和表姐凌子还有甜甜喜欢在堂屋玩耍,但凌子有点欺负甜甜,作为姐姐的她时常弄哭甜甜,甜甜妈妈一来,凌子便往地下一坐,哼哼唧唧的,李家大姨就分不清楚谁对谁错,也懒得搭理她们了。我却愿意和甜甜抱亲亲,拉起她的小手一起看电视。我们最喜欢看的除了动画片外,就是新加坡的电视剧,虽然看不懂电视剧,但电视剧里那些过去荒凉的地方,一幢幢的高楼竖立起来,旧貌换新颜的画面震撼着我们。记得有一次甜甜凑到我的耳边,指着电视悄悄说:长大了我一定要离开这里,我要去住这样的高楼!说这话时,她的眼睛显得特别明亮。

  而甜甜也有开心的时候。那是她妈妈李家大姨用大脚盆洗衣服时,衣服打上肥皂在搓衣板上上下揉动,大脚盆里泛起白白的肥皂泡。我和甜甜就从床上垫的稻草中抽出几根做成管子,找个瓶子放进脚盆灌上肥皂水,李家大姨露出少见的笑容和温柔,说,好好好,好好去玩!我和甜甜跑到堂屋外,用稻草管沾上肥皂水,对着天空使劲地吹,阳光下,一个个被吹得大大的肥皂泡变得五颜六色,忽悠忽悠地飘远了……

  我和甜甜乐得咯咯地笑,跳啊蹦啊,突然甜甜不做声了,呆呆地站着,望着飘散的肥皂泡出神……

  快乐是相通的,而内心的苦痛未必能相通,也是无法说清楚的,一个小孩心里的苦痛更是难以言表,当时我只是懵懂着,甜甜怎么啦?而不能闻不能读,只能感受的苦痛,它甚至也难记忆,只有在某个时刻,你不小心触动到它,才能隐隐唤起你深深藏匿心底角落的过去了的那种感受。是不堪回忆,还是真的遗忘了?成年以后,我才明白李家大姨之所以打甜甜,是在发泄自己的痛苦;而现在,我的妹妹般的甜甜,在大洋彼岸,你还有儿幼时苦痛的记忆么……

  夏日的午后,马路旁大树的影子缩小成一团阴凉,匍匐在地上。刚才还是艳阳高照,一会儿黑云就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聚集到了我们头顶上,地上那团盘踞的树影倏忽不见了。紧接着,堆积的黑云像被什么重物辗散,从一边倾斜下来,天空中立刻垂挂起宽宽的水帘,倾盆大雨就这样袭来了。

  春婶婶的老公正在做藕煤,这不才刚做了一半,看雨来了,他急忙跑回家拿来大块塑料薄膜,想盖住藕煤,可就在这短短时间里,他只能傻傻地站在马路边,眼睁睁地看着大雨把藕煤溶化成一滩黑色的水流……

  春婶婶住在我家隔壁,老公矮胖,头顶几根稀疏的头发,后脑勺也像稀疏的草地。他经常是白汗衫,蓝色桩子裤,背有些驼,走路慢吞吞的。成天窝在逼仄的家里,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去市场买菜,在家洗衣做饭,没有工作,没有收入。要问起来,或要他帮忙做点什么事,他总说忙呢,“忙什么呢?”“做藕煤呢。”春婶则有着姣好的五官,就现在这个年龄也依稀能感受她的美丽,脸型身材都是男人喜爱的类型。可是怎么就嫁了这样一个窝囊的老公呢?春婶婶有体面的工作——会计,却是烦琐、枯燥、劳碌,每天的日子似乎都在重复,一天打发过去,然后就僵直着脊背和脖子,拖着机械的步子回家。春婶婶的家庭状况或许因为他老公无业而显得贫困,一间单房,厨房共用。单房的木板壁糊满了报纸,中间夹杂着几个画报上的美女头像。不大的房间摆放着两张床和一个大柜子,粗布做的蚊帐上面打了几个补丁。春婶婶有一个儿子,叫志刚,十多岁了,高高瘦瘦的,表情总是淡淡的,没有太多波澜,眼神却滴溜溜地充满了欲望。

  有几天的半夜,总是被春婶婶歇斯底里的叫喊声打破寂静,隔着木板墙似乎也能看到那边房间里的“热闹”,玻璃杯碎了,书本和笔撒落到地上,床在摇晃,粗布蚊帐扯垮了……有时我也会偷偷起床,踮起脚尖,把木壁缝糊的报纸戳一个洞,从洞里观看这一场“热闹”。春婶婶为阻止她儿子出门大声哭泣着,可儿子依旧头也不回地走了,春婶婶呼喊着儿子的名字,鞋也不穿光着脚,踉踉跄跄地跑到路灯昏暗的大街上寻找儿子。相比春婶婶的撕心裂肺,她老公的表现更多的是沉默不语。春婶婶火起来就会对老公拳打脚踢,骂他窝囊废,而他老公仍然是默不作声,任他老婆怎样骂他,撕扯他。儿子志刚虽然半夜出去了,但也会在一个清晨,在一行葱郁的梧桐树笼罩的黑暗中悄悄回来。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志刚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就在即将期末考试的时候,他离家出走了,再也没见到他回来……

  春天姗姗地来了,光秃秃的行道树绽开了点点绿色,万物开始复苏。这个时候,人们总以为自己能做点什么,或者这世界能发生点什么也好,就在这有些犹犹豫豫的期待中,我们努力着,挣扎着;在时间里岁月在成长,在时间里日子也逐渐消失,而时间里消失的不仅是日子,还有梦想与尘埃。而离家出走的志刚,后来我认真想过,他似乎更渴望在时间里抓住什么,那是关于年轻的梦和无数幻灭的瞬间——可惜当时他太年轻,太懵懂。

  一天,突然传出王老师的女儿小兰疯了的消息。大妈大爷们在堂屋里交头接耳,悄悄地议论着,说小兰眼睛里的光射人,说话也四不对六,也经常逃学,总是跑到楼上光头强家的门角落里躲藏起来。

  王老师一家住在春婶的隔壁,与春婶共用一个厨房,与我家隔一户,夫妇两人都是老师,王老师长得不胖不瘦,文质彬彬的样子,一副金边眼镜,衬衣裤子熨得笔挺。女的姓刘,大家喊她刘老师,留着齐耳的头发,只穿长裤,从来不穿裙子,双眼皮大眼睛,牙齿有点龅,这使她消瘦的脸庞更突出。一家三口平时生活准时准点,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女儿是他们最大的骄傲,因为成绩好呗。小兰姐姐十七八岁,清瘦、秀气,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她从小成绩就好,从小学到中学,到高中,一路过来,每次成绩不仅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一,甚至在每年的全市英语比赛中也常获第一名,爸妈说起她来特别兴奋。王老师刘老师做什么都是为了她,夫妇俩从来不看电视,就是怕影响女儿学习,所有的空闲时间都在辅导孩子学习,也从来不见王老师的女儿出去玩过,所有的一切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

  哎呀,不得了啊。小兰居然穿了一条极花的裤子,在大街上夸张地扭动着屁股。这时猛然来了一辆飞速驶来的自行车,一下把小兰撞倒了。骑车的小伙子一声不吭出着粗气,吓得脸色苍白。小伙子想要扶起小兰,小兰却用直直的眼光呆呆地盯着小伙子,突然将小伙子一把抱住……这一幕被李家大姨看到,堂屋里叽叽喳喳,赵家儿媳妇说小兰穿的那条花裤子是她的睡裤:“我说睡裤怎么就不见了呢?原来是小兰偷了啊!”她怒气冲天,提议大家一起去将这事告诉王老师和刘老师,大家说这种事我们不参与,你一个人去说比较妥当。

  夹杂着火气,赵家儿媳妇麻着胆子,来到王老师家。刘老师正在共用厨房,打开煤炉盖子,用火钳从炉子里夹出烧过的藕煤,见到赵家儿媳妇,她侧过身子,手上夹的藕煤那么一摆,藕煤还红着,吓得赵家媳妇连连后退。刘老师换了新藕煤后,手在围裙上抹抹,笑着问:“大美女啊,难得来我这‘三宝殿,有什么事啊?”赵家儿媳妇就把今天小兰在马路上的事给刘老师讲了,并说她家女儿眼光射人不正常,神经可能出了毛病。刘老师说,她女儿好好的,没有什么不正常,眼神也正常,什么都正常。刘老师说,我女儿穿了你的裤子(她避开那个“偷”字),一定要赔你的。并急着拿钱给赵家儿媳妇。

  不管王老师一家怎么不承认,小兰疯了的事已经传开,连我们这些小孩子都知道了。几个顽劣孩子在邻近堂屋一个孩子王的带领下,在马路上又喊又笑地追逐小兰姐姐,拦截她,吓唬她。小兰姐姐在几棵大树之间惊惶地东跑西躲,双手提着裙裾不松手,两条雪白的大腿袒露着也无所顾忌。

  我呆呆地站在堂屋大门边,心里很不好受。

  不管王老师刘老师承认或不承认,时间都要让他们承担着生命之重。在后来的日子里,小兰姐姐去跳过河、割过腕、喝过毒药……不幸,笼罩着这个曾经充满希望与明亮的家庭。

  ……天空在逐渐暗下去,黄昏准时地降临了,它的步履是轻盈的,轻盈得使堂屋里的氛围愈发沉重。路灯照耀下的行道树,斑斑驳驳,在向晚的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清晰而神秘。在这样昏黄的时刻,岁月里那明净的日子竟有些模糊、杂乱起来。此时,刘老师一定是守在女儿身边,默默地对着一双失神的、曾经那么美丽的眼睛,默默地对着曾经使自己无比骄傲的女儿。伤心、悔恨、无奈、痛苦、无助……像蚕茧上裹着的丝,从她颤抖的心房里抽出,不断拉长——拉不断啊,又回过来紧紧地缠绕自己的心房,缠绕自己那已无抵抗力的意志……

  天下着毛毛细雨,冷风吹来,我把外套裹紧了一下。当我的目光重新落到这栋木房的堂屋,是我离开家乡十多年后,又回到了这座城市,而我离开建新里,离开堂屋已近三十年了。门前的那棵梧桐树依然在伸展自己的枝条,它静静地目睹着堂屋里人的生老病死,以及各种变迁。

  光头强后来在多次入狱后有了稳定的工作,却因为吸毒过量而死亡;赵家翁妈的儿媳妇终于生了个大胖儿子,如今在上海一家高科技公司拿着年薪百万的收入;王老师一家先后又遭遇不测,先是刘老师遇车祸去世,后是王老师脑溢血又丢下病重的女儿,小兰姐姐因為自身情况,在亲戚的帮助下嫁给了一位农人,生下了一个女儿,可喜的是女儿长得非常聪明可爱,读书成绩也非常优异;甜甜成了一个画家,先是在北京闯荡,后来随老公移民去了美国;而春婶婶的儿子志刚在外面闯荡,居然靠自己的力量成了亿万富翁,对父母也十分孝顺了,可叹的是,五年前因为经济犯罪而锒铛入狱……

  我在建新里徘徊。那曾经无比熟悉的街道,已经不再是往日模样;曾经人来人往的嘈杂菜市场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宽展的道路、绿茵的草地和一栋栋高高耸立的大楼。而我曾经居住过的那个堂屋,以及整栋二层木房子,已经破烂不堪,摇摇欲坠,正在等待拆迁……

  哦,我再也寻找不到堂屋里追赶嬉戏的孩子,再也寻找不到我儿时的时光和留下的痕迹了。

  细雨飘飞,打湿了我的衣襟。我发现已经过去了一个时代。

  我找到一处路边的擂茶摊,擂茶是手工磨制的,用白底起蓝花的小瓷碗盛着,甜甜的,清新爽口,味道正宗。从摊子的座位上望去,能隐隐看见那个破烂的二层木房一角。我想,曾经生活在堂屋里的人,他们在日子里挣扎,在岁月里寻求逆转,尽管平庸的岁月再漫长,尽管过去的日子再黯淡,也是可以等到绚丽的时刻,或许这样的时刻很短暂,但有了这样的时刻,便足可以将整个生命照亮。

  我用小勺慢慢地搅动瓷碗里的乳白色液体,淡淡的香气弥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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