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多伦诺尔的一座大院里,走出来我和大宝。我七岁,大宝八岁,他长我一岁。我们背着书包去上学。我们的书包是花布做的,我的是白地红花,他的是白地蓝花,我们走在五十七年前清澈的晨光里,身上开着绚丽的花。
和大宝的相识或者说熟悉,也可能比这还要早,也可能是在我们大院门口那个小铺里。那个小铺是一个姓林的老头开的,我们就管它叫老林小铺。老林小铺先经历公私合营,又经过公家独营,后来就成了国家的,没老林什么事了,但我們依旧叫它老林小铺,一直叫,不改口,仿佛在替老林鸣冤屈。我常去老林小铺买五分钱一两的酸枣面,大宝常去那里买烟。他总是买两种烟,一种好的,他爸抽。一种赖的、一毛钱左右的白皮烟,他抽,当然是偷着。大宝老早就抽烟,十几岁手指头就抽黄了。多年后我对他说,他要是不抽烟身体至少不致于上楼还憋气。他对此不屑,我不说还好,我一说他定是要点上一支烟,抽一口,吐出一串烟圈;再抽一口,吐出一根烟棍,还要让烟棍把烟圈穿上。我也还他不屑。把他的烟圈烟棍挥散。后来,我也抽烟了。我也会吐烟圈了。我的抽烟和吐烟圏是否是和大宝所学我已不记得,但对于和大宝的相识或者说熟悉是与同院其他小孩不一样、不是在孩童的耍闹里、滚屎蛋里、打土炮和割草搂柴火里这一点,我还是记得的。因为大宝家搬来得晚,那时我们都挺大了。还因为他爸是武装部达勒嘎,他家孩子根本不用去干那些苦累活。
那个老林小铺,还卖红红绿绿的酒。红的是山楂酒,绿的是青梅酒,都是好看也好喝的酒,只是我们没钱喝不上。不过,后来喝上了。是卖了废铜凑钱买的。买了一瓶青梅煮酒,就着酸枣面,喝了。难怪人说青梅煮酒论英雄。那酒好喝劲却大,把人一醉好几天,因为酒是绿的,所以,吐的也是绿的,连看人的眼睛都是绿的。大人们不以为是喝酒,以为是吃了什么东西。那时粮食定量,吃不饱,孩子们就到处找东西吃,山浆草,刺玫果,吊吊草,蔴籽,胡蔴渣子,逮到什么吃什么,常有孩子就给吃坏了。但吃坏了就吃坏了,窜上两泡稀,又好了。也有好不了的。有一天看见两个大人推着一车小孩子,有四五个,都摞着,浑身是土,口溢白沬,已经死了,说是吃了有毒东西,要往南沙梁子埋。后来,我们就少乱吃东西了。别的不说,南沙梁子是崩人的地方,肯定有不少鬼,夜里在那里躺着,太害怕。后来大人们知道了我们是喝酒,院子里就响起此起彼伏的笤帚疙瘩抽屁股的声音。但是,大宝家没传出这种声音。大宝没挨揍。大宝他爸忙,他妈在居委会当书记,也忙,根本顾不上他。大宝平常也少挨饿。他还常偷家里的全麸面馒头给我们吃。我们那时都认为,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个顾不上家、也管不了孩子的双职工父母了。
我和大宝的相识或者熟悉,应该就是这样,不会别样。
后来,大宝家就搬了,搬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他也不再在那所小学上学。
那年冬天,应该是一九七零年冬天。有一天,老师叫我到某班教室去一趟。我就去了。教室里有很多人。有个女老师在问过我姓名、年龄和父母政治面貌之后,就拿着一条皮尺为我量身高。然后,就扳起我的一条腿,往上扳,使劲扳,一边扳还一边问我,疼不疼、疼不疼。我说不疼,她就还扳,快扳到和头脸平行了,也不住手。后来我说疼、疼了,她才停下,扭头对桌子后的几个人说,个头行,柔韧度也不错。之后,她就又捏我的腰和我腿上的肉,又和那些人说,肌肉骨骼也挺好。这时我才知道,她原来是说我。她好像又捏了我的别处,又说了一些什么好,然后才退到一旁。这时,又上来一个人,男的,提溜着胡胡。他拉起胡胡,让我唱歌。
他让我唱“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他拉着胡胡,为我起调。他起道:哆来咪哆,要学那……唱。我就唱。其实我知道,这不是歌,这是戏。我还知道,这段戏的后头很高,非常高,一般人唱不上去。我就想,这个人真缺德,让我唱这么高的歌。但是,我还是唱了,也上去了。我是想快点唱完好回家,家里缸干了,还等我挑水呢。可是,唱完了,却不让回家,又被领到办公室。在那里又折腾了一阵。最后,才有一个军人模样的人对我说:好了,就这样吧。你回家告诉你家大人,你被录取了。明天去乌兰牧骑报到。
我才知道,原来是乌兰牧骑选演员,把我选上了。可是,选上了我也不去,我才不去乌兰牧骑呢。我的梦想是好好上学,长大当作家,这也是我爸的意思。可是,不行,我妈不干,我妈说去,为什么不去,去了乌兰牧骑,就能挣钱了,就能帮爸妈养家了,这么好的事,傻子才不去呢。那时的孩子,没人敢不听大人的话。后来,我就去了。
乌兰牧骑在东河套边上的一个大院,那里是另一个单位的马号,院子里还有一大垛草,还有一排向南的土房。报到那天,我刚进院,正愁连个熟人也没有,就看到有个人从身边的草垛上轱辘下来。我一看,是大宝。就叫他,大宝。大宝也看出我,也叫我,小立。他问我,你咋来了?我说,选的呗。我也问他,你咋来了?他也说,选的呗。我说,我不来,可我妈非让我来。大宝说,来呗,多好,不用上学,还能学乐器。我才想起,大宝喜欢乐器。他家有个笛子,一块多钱买的,大宝一有工夫,就在他家粪棚子里吹笛子,吹得也不咋地,勉强可吹个“东方红”,连“大海航行靠舵手”都吹不了。这时,就有人来叫了,让去娘娘庙开会,说开完会,就开始练基本功。我问大宝,咋去娘娘庙开会?大宝说,那里是县文化馆,乌兰牧骑和文化馆借的房,当排练室。我又问大宝,什么是基本功?大宝说,就是翻斤斗。我说,噢,就是翻斤斗啊。我们就走了,去娘娘庙了。
可能和大宝的爸妈都工作有关系,大宝的消息很灵通,知道好多事情。比如,他知道乌兰牧骑是要排演革命样板戏《沙家浜》,所以才选了我们。比如,他还知道等排出《沙家浜》来,不但要在县里演,还要去盟里演,还要到自治区演,大宝说,那样,咱们也能坐上大棚车,出门逛逛了。那年我十三,大宝十四,我们都已不小,但是还没出过门,连离县城几十里的蓝旗都没去过。所以,听说参加乌兰牧骑能出门,都高兴死了,就盼着快点排出戏来,好出去逛。大宝的话,很快就得到证实,队里就是要排《沙家浜》,还是全剧,都开始分角色了。我分到的角色是演一个新四军战士。大宝分的角色是演抢包袱的刁小三。大宝对于让他演反面人物,演刁小三,十分得意,说好,他愿意演,好赖还有个名,说演新四军战士,连名儿都没有,人家在节目单里都找不着。他还说,之所以让他演刁小三,是因为他脸上有个疤,眼睛也不大,队长指导员说,他演刁小三连妆都不用化。大宝说我,你是不是也想演刁小三?是不也想演个有名的?但是,你不行,你演刁小三不像,眼睛太大,再说你也怕丑。他说,他就不怕丑,演再丑的角色、化再丑的妆也没事。不过,大宝的话,有的准有的也不准,比如他说的基本功,就没说对。基本功可不只是翻斤斗,那只是其中一项,还有压腿踢腿、走台步拉山膀、做组合什么的,多了。当时我们练的是戏剧功,主要是让人掌握基础东西,把身体活动开,把身上的筋抻开,为排戏做准备。
我和大宝,学动作都不慢,那些基本功动作,很快就学会了。我们的筋,也抻开了。不仅可以压腿、扳腿、踢腿,还能下叉了。大宝的骨骼软,不但可以下叉,都能颤叉了。颤叉就是将两条腿前后叉开,担在两把椅子上,人的身体整个悬空,然后用身体重力上下颤,使劲颤,功夫好的,都能把屁股颤着地。大宝的颤岔虽然屁股没着地,但也离地不远了,再颤颤,就差不多了。一个新队员,刚练功,就能做这样的动作,这令管练功的老师很惊讶,就表扬他。而大宝就是个“宝”,“活宝”,老师一表扬,他就更来劲了,把嘴一歪,把眼一斜,就给人家做起他的刁小三抢包袱的动作,还带着表情和台词:哼哼,抢包袱?老子还要抢人呢!逗得大家一阵笑。
我们当然也练翻斤斗。我们已知那叫毯子功。我们在毯子功上,不练别的,只练“蹿毛”,就是“鱼跃前滚翻”。因为《沙家浜》里有一场戏,攻打敌司令部,我新四军战士,要从高墙上翻进去。人家样板戏的电影里,战士们都是翻着“小翻”“空翻”往进冲,可是我们,连虎跳还不会打,这样高难度的动作,当然做不了,后来队里就想出这个主意,用“蹿毛”过墙头。毕竟是乌兰牧骑,专业团体,水平不高但也不能太低,总不能像有的业余剧团那样,举着刀枪跑进去。“蹿毛”也是斤斗,有一定难度,又不乏艺术性,所以比较适合我们,再把墙头降低些,就可以了。但低也不能太低,太低就影响了我军形象,可是太高又过不去,后来就把墙的高度定在了一米五,和我们身高差不离。队里有个曾在乡村小学当过体育老师的队员,他的“蹿毛”做得好,又高又飘,队长指导员就让我们和他学,说你们的蹿毛要是都蹿成他那样,就行了。我们就和他学,日日苦练。那时队里穷,没钱买垫子,只有一块练功垫子,都磨出瓤子。我们就到那个大草垛上去练。没几天,就把人家一垛草给造得稀碎,还天天带回家一身草爬子。草爬子厉害,比虱子厉害,咬人一串一串的疙瘩,比糖葫芦不小,弄得全家人一夜夜睡不着,挠得全身血乎乎。后来,我们的“蹿毛”真练成了,就蹿成那人那样了,一米五的墙头,轻悠就可以过去。这个全剧中最难啃的骨头啃下来,队长指导员很高兴,我们也高兴,想这下子应该离出门去逛不远了。
演出那天,县党政军领导都来了,家长老师和亲戚朋友也来了,剧场里座无虚席,没人不沉浸在无比的期待里。前边的几场戏都很顺利,有点小毛病也白不咋,但是到了最后一场,即翻墙那场,却出了问题。还不是小问题,是大问题;还不是普通的大问题,是天那么大的大问题!谁也没想到,费那么多时间和心血排的戏,毁就毁在那“蹿毛”上。当时,锣鼓家伙敲起来,“急急风”响起来,战士们的山膀拉起来,圆场走起来……就要开始翻墙头了,这个时候,就出事了。不是别人,就是那个“蹿毛”做得好的人,他可能太紧张,也可能因为“蹿毛”蹿得好,有把握,太不紧张,太放松了,就在他带头蹿上墙头之际,不知为何,却没有过去,身子就压在了墙头上!再说那墙,本不是真墙,是假墙,只是木框子钉了一层布,上边又画了一些砖。那个队员,又挺壮,身子一压,就把墙压倒了!紧接着,产生了连锁反应,这堵矮墙,又把与它相连的高墙拽倒了!再接着,那高墙又把其它高墙拽倒了!后来,连胡传魁家的房子也未能幸免,也倒了!一时间,舞台上好像发生了地震,墙倒屋塌,天翻地覆,爆土扬长,不可收拾。队长指导员见此情景,愣了,半天才想到采取措施,便异口同声地喊:关大幕!快关大幕!……谁知,拉幕人又拽错了幕绳,不但未关,还把幕又往开拉了拉……台下的观众,都傻了!先是愣着,后来才反过闷,就开始笑。全场的人,都笑。没人不笑。没人只是小笑,不是大笑。人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捂肚子抱腰,笑得说什么也煞不住车了……后来,演员的家长们就哭,掉泪了,说孩子们的辛苦,白费了……
排演革命样板戏的工作,就这样终结。我们想出门逛逛的企图,也随之破灭。那时还不懂,后来才懂了,一个单位也和一个人一样,是有命运的,是命运在推着它走,尤其文艺单位,其命运是与政治联系在一起,是随着政治风云的变幻而变幻的。我们的乌兰牧骑,像一匹马,被喝醉的主人驾驭着,在茫茫荒野上狂奔一番之后,又回到草原上。這回,不演大戏了,改排小节目了;也不只在城里演,要下乡去为贫下中农服务。于是,为排戏招来的近百十号人,就用不着了,便开始遣散,哪来的回哪去。只挑了一些业务好的,留了下来。我和大宝,都留了下来。从此,我们的乌兰牧骑生涯,才算真正开始。
大宝虽只在演选场时演了几次抢包袱,但是他抢到的包袱,岂止是包袱,可谓至宝,让他获益终生。几年后,他结婚了,新娘就是那个被抢包袱的少女。他们很相爱,前后离开多伦诺尔,离开乌兰牧骑,去了新的地方工作。大宝抢包袱抢到了一个媳妇,成为当时队里的一段美谈。
单位也搬了,搬到一座名叫佛殿的庙宇里。那座庙宇青砖灰瓦,深院高墙,只是很破败,到处是残檐断壁,枯树荒草,夜晚女队员都吓得不敢待,瘆得慌,假如不是有琴声陪伴的话。
我的文字,写到这里,该入主题了。我在题目所说的琴声,该出现了。它已经应该到我的笔下来,甚至都有些晚了。之前,也有琴声,在那座马号、那个娘娘庙。那是为样板戏伴奏的琴声,是那些老队员奏出的琴声。而现在,在这座古殿里,在这破败的院落里,在那些枯树败草之间,那瘆人的氛围里,出现的却是我们的琴声,我们年轻的、拙笨的、不熟练的、不利索的琴声,它含着我们对人生的懵懂,带着我们对未来的期待,在那个古庙里回荡。它毕竟是我们初始的琴声,刚刚能在乐器上勉强奏出的琴声,它虽不那么好听、流利,像过拉盐车,但是,它又有如冰河下流动的水,山林间穿行的风,是不可阻挡,不可以不在这古殿里执拗地奏响的。
这琴声里,也有我的。
这琴声里,主要是大宝的。
我说过,他喜欢乐器。但我没说过,他喜欢乐器会到了那种痴狂的程度。大宝在不演戏之后,像变了个人,像有毛病了,疯了,好像把命都给了那些乐器,这时充斥他血脉的,都是对乐器的向往,对掌握它们的追求。他一头扎进对器乐的学习。他学手风琴,学二胡,学京胡板胡,学吹号,先是小号,又是圆号,又是中音号,还有黑管、萨克斯。他还吹过唢呐。反正,他什么都学,什么都拉,什么都吹,什么都弹,什么都尝试。有的有老师,更多的是自己摸索、琢磨。他几乎没失败,几乎都成功了。在这段时日,大宝的器乐天赋,如雪后的原野那样显露,他的刻苦之心,也如雨后的草场那样迅速生长,他可能是由于形象劣势所造成的紧迫感,都转换成了动力,迸发了出来,并很快得到回报。
那时我们都从家里搬到单位住。男队员住一排不透光的西厢房,女队员住一座低矮的小木楼上。那时大家只为了一句“为革命而练功”,就能把命都豁出去。跳舞的人,天刚亮就去排练室练舞蹈。唱歌的人,天不亮就到冰河上去喊嗓子。练功筋抻不开的人,晚上睡觉都要把腿吊起来。而练乐器的,就更是无时不在那苦苦的缠磨中了。我的那时无比年轻、但现今已无比苍老的记忆里,仍然清晰地记得,在练器乐和吃苦上,没有人可以与大宝相比。所以,在那座古殿里,那萦绕着的琴声,更多都是大宝的。他的号声,他的手风琴声,他的脚踏琴声,他的二胡声,他的板胡、京胡声。他也打扬琴,还拉小提琴。他的琴声也是在变,由断续变得完整,由枯涩变得流畅,由单调变得美妙,由初予人的烦厌变得深切而耐听……大宝的琴声,从宿舍里,排练室里,甬道里,某个角落里,谁知道的什么地方;从清晨、从晌午、从深夜、从谁知道的哪个时间里,发出来,传出来,在那座古殿里盘旋、回荡,久久地,久久地……他练琴练得手指都磨破,又长出一层厚的老茧。他吹号吹得嘴唇裂着口子,成了三瓣嘴,不住流血,把小号嘴子都染红;他不能吃饭,就大张着嘴,把饭不接触嘴唇地直接送进口……我们就管他叫兔子,说你这回好,可以到草园子里去吃饭,省下饭钱了。
那个破败的古庙,是那样静谧,好像只有琴声,才能为它所受用。它静静地谛听,听年轻的大宝,用琴,叙述他青春的故事……也正是那难得的宁静,得以让大宝的琴声毫无遮掩地整日回旋在我耳边,让我不费力地把那一切记了住……
有一天,琴声没有照常响起。连续好几天,都没有响起。一打听,果然是大宝不在,请假了,回家去了。
他回来了,胳膊上戴着黑纱。问他才知道,他爸没了,才五十多岁。大宝拿着他带回来的照片给我们看。照片上,大宝抱着父亲的骨灰盒,从飞机旋梯上下来……我们那时是太年轻,不懂事,当时并没多么为大宝父亲的去世难过,反倒惊讶大宝坐飞机了,他坐飞机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汽车普通人都少坐,大宝却坐了飞机,所以,他着实让我们羡慕了一番。还有,他脚上穿的那双鞋头极尖的皮鞋,咖啡色的,绝对外囯货,也引来一帮年轻人的惊叹。
和他家从我们大院搬走一样,有一天,大宝也走了,当兵去了。他走后不久,给我们写来一封信,还邮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他,红领章红帽徽,人显得格外精神。可能是因为新兵训练苦,他稍微瘦了点。不过,这样看上去眼睛却显大了,不再像之前的“细篾割”。之前有女隊员总开他的玩笑,说他的眼睛是细篾割(拉)的,形容他的眼睛小。他倒也不气,还反怼说:别看小,但是聚光,可以把什么事情都看清楚!再后来,大宝的情况,就不太知道了。隐约听说他去了部队宣传队,又到了哪个文工团,后来又到了哪里哪里,后来,就复员了,回到母亲所在的地方,锡林浩特。
在多伦诺尔见到的大宝,已是盟直一个单位的科长,他到那里下乡,我去看他。他一切如故,尤其是对艺术、对器乐的热情。我记得他兴趣盎然地问我,哪里可以搞到旧小号和萨克斯?他说他想买,只要别太贵,他说过去那么便宜的西洋乐器,现在贵得根本买不起了,所以他想淘登旧的。我问他,还拉琴?他说,拉。我问他,还吹号?他说,吹。我说,真行。他说,这辈子,学了,喜欢,就离不了了。那次我们还谈到些什么,怎样吃的饭,已经记不住,忘了。
过了若干年,我也调到了锡林浩特。
记得一晚,大宝在一个场合为舞会伴奏,散场后,他要请我喝酒。后来去了一个地方,席间还上了一瓶茅台。那晚我喝醉了,大宝也醉了,我们忆起过去很感慨,也欢欣又到了同一座城市。就是那天,后来又有几次,我发现大宝喝酒还是那样实在,但有点拿不住酒了,一喝就醉。我就想,可能和他太多抽烟有关系。就劝他戒烟。可他说没关系,不是烟的关系。他说,烟,这辈子他恐怕是戒不了了,也不想戒,他说要是没了烟,他受不了。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有毅力,有恒心,只要用当年练功练器乐时一半的努力,戒烟也是能做到的。不过,后来,他还是把烟戒了。但戒了,也有些晚了。
去年将近年终时,我们还一起吃了饭,还喝了酒,只是没喝白酒,我俩都只喝了些红酒,也不太多。我问他身体情况,他对我说,不太好。我之前也听妻说,说他爱人说,他不太好。这样,就使我们的喝酒,有了些沉重意味,也多了珍惜。
但如今,写这些字的时候,一切竟已是不再,已是过去,已是了梦!就连他的不太好,都已回不去,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梦了!
大宝走那天,我去送他。我没去看他的脸。不是不想,想。我是怕他的病态的面容,会让我再也无法将他与那些琴声,他的琴声,还有他的号声,他的所有所有的印在我脑里心里的音乐声相连接,相匹配。还有,我也不觉得他是真走了,尤其他的琴声,那也是走不了,那只能是远去,只能是到另一个地方去弹、去吹了。后来,我就又这样想,不知道那边有没有琴,有的话,就请给他一个好的,因为他对琴总是很挑剔。他一定是闲不住,一定是要弹琴的。我就又想,他也许是要坐在一片云彩上弹琴,弹钢琴,或脚踏琴,他弹这两种琴给我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他挥挥手,拨开琴边云雾,坐在那儿,云雾中,弹起来。听到琴声,周边的其它的云,就慢了,聚拢过来,聆听。而后,他弹出的旋律,就丝丝缕缕地落下,落在草原上,成为一片雨的、朦胧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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