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言说的愉悦,无法言说粗砺麻木的心灵因此回归的柔润与多情。
庚子年岁首,因为疫情猫在家里,一只猫咪的咪叫在这个沉闷的春天,如立在屋角的一只竖琴被无意的风吹拂,发出弦响,无调,韵味自成,沁心入肺。不嗲、不媚、不长不短、不高不低,清浅如小溪从青石板上流过;日子从此鲜润、明亮、晶莹。
从未听过,听了还想听。
想象苍茫的草原上,一只百灵从头顶掠过,和着清风的鸣叫从头顶如羽毛飘落, 没有来得及听,就已经飞远;那隐没云端的最后一点,像一点墨散淡到虚无。像冬天第一枚雪花飘落、融化。一钩新月从一朵云的背后弯出,于无声处,那一声无音之响响在遥远的天边。
大音希声,有谁说那一声没有响过? 像柔指轻叩一扇虚掩的门,像珠落玉盘,雨落手心。
远离尘嚣,一个人在家里,静听这样一只特别的猫自然而不带任何诉求的咪叫,从屋子的某一个地方响起,清柔、细腻、爽净,水一般蜿蜒至耳边,婉转至屋里所有的角落,婉转至屋里所有角落里的物什,一粒尘埃之上,一抹光影之上, 慢慢沉浸于所有看得到与看不到的地方的内里,像水渗透大地、光穿越天空。许多次,将这尤物揽于怀中,闭目轻抚,感受这世间少有的柔软和妩媚。
心,柔软到无心;柔软得泪湿青衫。
它不是普通的猫,不属于民众,是另类的一小撮的存在;也不是贵族,是离群索居的那种,像仕女和儒生。从来到这个被人主宰的尘世,就被人世的宠爱掠夺,嫔妃般进入人的后宫,命运让它们从小远离“家人”,湮没于高墙危楼,虚度它们漫长而寂寥的猫生。它们的声音天然纯净,从小没有过同类猫叫的氛围,没有另类猫的教化与混同。一出生他们就无规无拒无拘无束地叫,情郁于中而发于外,没有模仿,缺乏沿袭,无垢无尘。
这只加菲猫出生在亚热带的江西,七个月后,辗转至我家中。
儿子说,它是液态的,在流动。如此,倍感这只不满一岁的小生命跨越万水千山流到身边,不仅仅是缘分上的意义,更多是冥冥中一生的托付。
悲欣交集,感恩命运的因缘际会。
至此,我们这个小家庭添猫进口,由四口之家成为五口之家,一家三口,一口萨摩乖犬,又平添一口加菲憨猫,人犬猫和睦共处,一家子惺惺相惜。仿佛回归农家生活,虽没有鸡鸣狗叫的烟火气息,刻板的生活还是活色生香。
这是上帝信手泼墨造就的独一无二的尤物。黑白相间,无一丝的伪饰。雪白的身子,驮负三抹如随意泼洒大小不一的墨痕,自带一袭文化气息。两枚小耳纤巧灵动,一黑一白。两只黄灿的眼睛,一只眼睛背景洁白,一只眼睛背景纯黑。前腿敦厚方直,上白,下白上点黑,白如云、黑如漆,其黑形似行书之“八”字,左短右长,分点于两腿前下壁。蹄似驼蹄,站立如两圆柱并列。四蹄掌心如墨点化,四朵莲花在蹄下悄然绽放。纯黑的尾巴或朝天或倚地如摇旌旗,拖在地上则如行书之回峰,环绕身下,丰韵自成。
加菲猫头身圆、脸圆、眼圆、鼻圆、嘴圆、蹄圆,无处不圆。犬子和女友一拍即合,取名圆圆。
猫初来,一副猫在屋檐下的胆怯和局促,蜷缩在门口,眼睛冷冷地朝着一个方向发呆。一家三口极尽所能逗其开心,猫似乎一时难以走出过去,沉浸在以往的记忆里落寞出神。
猫毕竟是猫,没有人的执拗。第二天,晨光初照,猫像一片耸拉的叶子汲足了氧分,慢慢弓起身子,伸直腰,在所有厅室慢腾腾走了一遍。一家三口被猫这将军般的仪态逗得开心不已,小心奕奕跟在其身后。猫的背后仿佛长出了背抄着的两只手,八字步态,舒缓、稳健,神采奕奕。一圈儿巡察后,猫对众人的哄笑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和表示,依然一派孤冷;躺在客厅中央,眯起圆眼,盯住客厅的灯,把人晾在了一边。没有献媚,纯属自然。这是后来我一直欣赏的、属于圆圆的心驰神迷。
犬子喜猫狗,算来我家仅养猫至少已有六七只的记录。其间,一波三折,猫的故事不少,猫带给我们这个家庭不少的无奈,但更多的却是不为人知的喜乐。在无效社交和人心不古的当下,家里有了难得的真实、祥和与恬静。
出生在自然灾害的年月,打小缺吃少穿。猫狗对极其有限的食物构成的是争夺。家徒四壁,农家无需看家护院的狗,大多养一只猫放在凉房去抓老鼠,等于安置了一名刑警,以制硕鼠。但极端的饥饿,还是让我对猫狗产生了与生俱来的厌恶。
记不清家里第一次养猫的具体时间,只记得因猫的介入家的秩序的彻底颠覆。这里是猫屎,那里是猫尿,猫叫似空袭警报连绵不断;猫毛飞舞,逼仄的屋子里,衣服、餐桌、书房、空气能到的地方猫毛就能到。一会儿茶杯被带掉在地,滚得咕噜噜响;一会儿刚开的花被撞落在地,花跟土拌在了一起;窗帘下摆的线头被拽开,左一团右一条团绕在地上。最可恨的是夜半酣睡,猫冷不丁钻进被窝,像一股生冷的水浇进,刺骨的凉。睡意顿消,悲愤乍起。有好几次,我两手死死拽出缱绻在被子里的猫,用尽力气摔在地上。有一次,由于有力过猛,竟然把猫摔在墙角,昏厥半天才醒。猫不再钻我的被窝,见我如见鬼,躲着我沿墙根走。一听到我说话,赶紧缩紧身子仓皇逃离,藏在暗处窥视半天,不敢出来。
喜欢猫始于厌恶猫。人性贱,爱屋及乌。爱猫,始于对儿子爱好的屈从。
记忆深刻的是儿子与猫狗的耳鬓厮磨,和他搂抱猫狗的咬牙切齿。起初不明白他的这份痴迷的缘由,只知道他的这份喜欢别人奈何不了。
从一所乡村中学调至旗里,是在一家报社工作。搬家的时候,养了两年的黑狗走了再没回来。儿子的伤痛很深,有好几次在大街上,错认几只流浪狗是自家丢的黑狗,招人白眼。儿子把痛失狗的悲痛转嫁至对一只白猫的喜欢上。每天放学前,他都要把猫的吃喝准备足了,与猫吻别。放学回来,猫早早蹲在靠门的窗台上,两眼痴痴望着窗外。等儿子的脚步声从远处响起,猫几乎是全身站立,贴紧窗户,两前爪不停抓挠玻璃。儿子扔下书包,与猫抱在一起。忘记关上的门,在风里吱呀。
看了,不由动容。
乔迁新居,忙乎了一天,晚上入睡前才想起关在阴卧里的猫。开门,才发现猫去屋空。搬家帮忙的人多,猫在极度慌张中出逃了,沒有找到陌生的家门。猫重复了黑狗的命运。已是深秋,漆黑的夜晚,支开家门,一家三口往返于租住的旧屋和新居之间。街头路灯昏黄,街道苍茫,犄角旮旯找遍,没有找到猫。新居上下的楼道,相邻单元的楼道,三个人手里举着手电筒不停地窜上奔下,高一声低一声不断“咪咪”。儿的“咪咪”,声音清脆,却字字凄惨潮濕,怆然可闻。一个人有了猫叫的幻听,三个人会从不同方向朝着一个方向奔去,之后是迷茫。大半夜过后,一家人坐在客厅,互相瞅着不说话。儿子低头,不停用脚尖来回踢地上的土。家门敞开,一家人等待着猫的归来。楼道里的灯光连着家里的灯光。
夜深了,儿子在走进卧室前一再嘱咐我和妻子不要关门,关上门猫是找不到家门的。听着心里泛酸。
那一夜,我家的灯亮了一夜,门开了一夜!猫没有回来。
那一夜,我突然发现,空阔的街区在昏黄的路灯照耀下,像是落 了一层薄凉的霜。楼道的寂寥是草原的寂廖,楼道扶手的冰冷是霜的冰冷。
之后的几天,放学后,儿子失恋般直径回到自己的卧室,推紧门,很少出来。而我开始不得不爱上了猫。
猫能给孩子的父母给不了。孩子的朋友除了猫,还有谁?
圆圆是我们一家人的新宠,吸引我们的是它的拙笨、痴傻、随性与憨憨。
圆圆的作息时间与人相悖,夜起晨睡,准确的说,整个白天是它迷情的夜晚。这个时间段,它会找一个适宜于它的地方躺下入睡,椅子上,沙发上,门垫上,甚至一只鞋,它都会选择,像一位艺术家,它在乎的不是世俗意义上的舒展。它有敏锐的听觉,但不会因为突然的声音惊扰而中断它的酣梦,至多会睁开眼睛瞄一下,将身子肆意舒展,四肢叉开,翻转入梦。
圆圆行走随性而笨拙,如绅士闲庭漫步,神情傲慢。走着走着会突然狂奔起来。没有明确的目标,来回往复奔跑,经常跑得摔倒了爬起再跑,如痴如醉。跑累了,骑在沙发的靠背,前蹄收拢如人双手抱胸,后蹄叉开在背脊上;由于丰腴,其姿态像一只肥硕的乌龟爬在了海滩。圆脑袋紧紧贴在沙发背梁上,两只眼看着前方。
夜里熄灯,是圆圆情绪低落的时候,这是人的臆想和揣度。这个时候,会听到它在客厅边走边叫的声音,声音落寞而空洞。有时,它好像突然看到了什么,又是一阵如风的狂奔、追逐。
早上,不知什么时候,圆圆已经蹲在主人的枕畔,朝着你,歌咏般在你耳畔“咪”,亲切地将你唤醒。如果你懒床,圆圆会变本加厉,用两只前蹄在你的发际轻敲如鼓,嘴唇会轻舔你的脸颊、鼻子和嘴,只到你醒来。等你情非得已,将它搂入温暖的被窝,它会惬意地眯起眼睛,呼噜起来。妻子说这是猫咪在念经,每如此,我心随喜,亦不由默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经……
圆圆嗜睡,躺在怀里,如一团醒到的面和软。喜欢人轻挠它的梅花小掌,撓着挠着就眯上了眼睛,呼噜开来。
每一个早晨起来,圆圆总是默默跟在你身后,看着你洗潄完毕。然后,又跟着你去了卫生间。平凡的早晨,平添一份逸趣。
猫喜欢蹲于马桶沿上看水流的喷涌、打旋和流动。在一个空纸箱里跳进跳出,乐此不彼。会缱绻在一个塑料袋里玩耍做梦。暗夜里,对面的住户常常看见圆圆独自在窗台上行走和蹲在沙发背上长久的向外瞭望。这是圆圆独有的精神世界,是它的特立独行。
有许多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的我发呆。蹲在茶几上的圆圆面对着我,不是盯着,就是眯起眼睛打起了呼噜。扁下的鼻子,仿佛是一只小蝙蝠的身子,而两只眼睛眯缝如翼,是一只蝙蝠飞翔的姿态。抿着的嘴,是一个“人”字的篆体。一个居士曾经对我说,猫狗是上一辈子罪孽深重,在六道轮回里成了牲畜。乖巧的猫无法跟我讲出它的前世,只能面对面看着我,或者无奈地打它的呼噜。我无法读懂猫,只有陪伴。猫有罪,我亦有罪。
我很想告知猫我前世所犯的深重罪孽,包括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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