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现居湖北孝感。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文学院签约作家,《槐荫文学》编辑。小说作品散见于《长江文艺》《芳草》《滇池》《延河》《朔方》《创作与评论》等刊。出版散文集《水蓝风清》、中短篇小说集《两地分居》。其中,小说集《两地分居》获第十届屈原文艺奖。
1
不是精神分裂,更不是吸毒者,当花洒里的水顺着鲜嫩的身体流到地砖上时,云晓月突然出现了幻听:晓月,晓月!
她的心拧成一团,下意识关掉花洒,打开浴室门,循声走到客厅,电视机开着,传出磁性具有质感的声音:这是一个古老和现代奇妙交融的地方,千年围垦孕育出丰饶的桑基鱼塘,一百年前缫丝业的繁盛,让它富甲一方。今天,这里出产的家电用品,改变着全球数十亿人的生活。然而,这片土地最负盛名的,永远是美食。顺德,以食物为遗传密码,让自己区别于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云晓月知道,这个烂熟于心的美食节日,是不会传出“晓月”这个声音的,喊她“晓月”的定是男友田浩阳。可是,没有钥匙的他又怎么可能出现在她家里?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他就没打一个电话,没发一条微信,就像所有一切清空为零。只有一种可能,幻听!当思念过度、期待过盛,幻听产生,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想至此,云晓月鼻头一酸,眼眶泛红,那天的情景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2
农历腊月二十八,正值春运高峰,107国道车流如水。坐在副驾上的云晓月穿一件纯白色羽绒服,偏过歪扎着的花苞头,咯咯笑着对身边的男友说:“浩阳,这条路可真逗呵,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块补丁,是不是很像七公的丐帮服?”
前面恰好是红灯,田浩阳拉上手刹,将档位挂至空档,忙不迭地回应道:“像丐帮服倒是没错,但不一定像七公的啊,你这是看金庸剧留下的后遗症吧?”
云晓月杏眼微斜,像扯弹簧一样,把田浩阳的右耳拉得老长,嘟噜着嘴,佯装生气道:“好啊,这么快就开始唱反调,小心我拿打狗棍打你,然后逃之夭夭,让你再也找不到我!”
“帮主,一言不合就动武啊?还玩失联失踪。我好怕怕哦!”田浩阳缩了缩脖子,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云晓月松了手,扑哧一笑:“念你开车不易,暂且饶你一命。”
“好了,我的晓月大帮主,咱不闹了哈,路途还远,跟你说点正经的呗。107国道呢,是贯通南北的公路交通大动脉,这几年被各种重型货车压得坑洼密布,屡次修补又屡遭破损,成为一条名副其实的补丁路,像极了你说的丐帮服。嗯,补充一下,七公的。”田浩阳眼眸里流淌着笑意,瞟了眼红绿灯,见还未变色,用宽大的右手触摸着女友可爱的花苞头。
“哎呀,别把我的花苞头弄乱了!为见你父母,天没亮就起床了,好不容易才梳成功的。你一定要说实话哦,我今天的发型是不是很……” 云晓月娇嗔着,将田浩阳的手从头上拉下来握住。
没等云晓月说完,田浩阳突然将她一把揽过来,紧紧地扣在怀里,用自己的唇盖住她的……如果不是后面响起尖利的喇叭声,他还会继续在她柔软、红润的唇上探索,吸吮。
窗玻璃上不知何时起了一层薄雾,云晓月伸出纤细的食指在侧窗玻璃上畫了两颗交叉的心。
“人长得漂亮也就罢了,连画都画得这么好看,你让我怎么赞美你才好呢!”田浩阳继续逗着云晓月:“不过,心上怎么差根棒棒呢?”
“棒棒?”云晓月愣了半秒,待反应过来后,笑得花枝乱颤:“你把小爱神丘比特的神箭说成棒棒,小心他挥着翅膀来扇你。”
车窗玻璃很快就清晰了,路边高大的法桐叶已然掉光,树杈上蹲着或大或小的鸟窝,河里的水浅浅地铺着,随时都有可能露底,远处景色朦胧一片,只有连绵青山现出隐约轮廓。
平日在路上遇见秒数偏长的红灯,田浩阳总会习惯性地哼叹一声,他希望一踩油门就能驶入传说中的绿波带,一路畅通无阻,直抵目的地。然而此时,他却说:“晓月,我现在特希望路上的红灯多一点,秒数最好长一点,知道为什么吗?”
云晓月眨了眨眼,望着田浩阳棱角分明的侧脸,说:“不知。”
田浩阳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握住云晓月细嫩白皙的左手,嬉笑间略显腼腆:“因为可以干点小坏事呀!”
云晓月耳根泛红,伸手顺了顺额前的空气刘海,一时无语。
即便沉默不语,彼此也能安然静享写在眼神里的柔情蜜意。
短暂的沉默之后,云晓月的脸上突然现出几丝担忧,她侧过脸,轻声嘟囔道:“浩阳,你说……你爸妈会喜欢我吗?”
“傻瓜,想什么呢,你这么好,他们没有理由不喜欢啊!我爸就不用说了。我妈呢,早就看过你相片了,说一看就知是一个善良本分的姑娘,模样长得清秀,气质又干净,太招人疼了,让我今年吃年饭一定把你带回家,如果做不到,家法处置……”
“呃。”云晓月转忧为喜,说,“你妈真这么说吗?”
“那当然,骗你我就学猫叫。”车子越往前开,雾气越浓,田浩阳不禁放慢了车速,说,“知道你答应去,可把我爸妈高兴坏了,昨天就开始准备好吃的。”
“啊,都有啥,快说来听听呗,我最喜欢吃好吃的了!”云晓月一听到吃,眼睛都亮了。
“小馋猫,听好喽!有卤猪蹄、蒸排骨、炸藕丸、炖鸡汤……唉呀,好吃的东西多了去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到了你就知道了……跟你说,我妈的厨艺超赞,在十里八乡那是出了名的,请她帮忙的人从村头排到村尾,都快挤到秧田里去了……”
“哎呀呀,我的口水都快流出来啦!”云晓月笑着问,“还要多久才能到呢?”
“快了。如果不堵车,一个小时差不多就到了。” 田浩阳说,“要不,晓月,你先眯会儿吧,快到时我再喊你,后座有毛毯,盖在身上会暖和些。”
云晓月打了一个呵欠,将座椅往后一仰,顺手拿过毛毯搭在胸前,阖上双眼,感觉舒适无比,起初还想象着见到浩阳父母后的欢乐场景,后来不知怎么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3
云晓月醒来时,车子已驶入一个喧嚣的集镇。临街店铺林立、人流密集,各种声音交汇在一起,不绝于耳。她伸了伸懒腰,揉了揉惺松的睡眼问:“浩阳,这是哪呀?”
田浩阳正欲开口作答,手机乍然响起,是母亲打来的。
“喂,浩阳啊,你们到哪了?路上顺利吗?没堵车吧?”刚接通,母亲严桂花的声音连珠炮样响起。
“妈,我们已经到镇上了,还有十来分钟就到家。”田浩阳回答道,并望了眼云晓月。
“好的,不急啊,慢慢開,安全要紧。”严桂花说,“浩阳,那我开始炒菜了啊,这天冷的,炒早了一会儿就凉,必须掐着时间才行……”
几分钟后,一个直角左拐,车子转向一条水泥铺就、灌木旁逸的村道,在一栋高三层镶有朱红瓷砖的楼房前停下。
还未进屋,就闻到一股炖鸡汤的香味。云晓月不禁深吸一口气:“哇,好香啊!”
听见汽车轰鸣声,田浩阳的父母穿着炊事罩衣从屋里笑着迎出来,母亲严桂花热情地捉住云晓月的手,从上瞅到下,眼都笑眯了:“是晓月吧,长得真水灵啊!肚子饿了吗?还有几个菜,一会儿就炒好了啊……”说完,严桂花正欲转身进厨房忙活,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将视线停落于云晓月白色的羽绒服上,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嘴里有话想说,却又在说与不说间徘徊。
这时,田浩阳的父亲田地终于捡了一个空,不经意间缓释了严桂花内心的纠结,他望望晓月,又望望浩阳,关切地问:“现在正是春运,路上没堵车吧?”
田浩阳说:“还好,只是小堵了一会儿,好在今天出发得早。”
云晓月见严桂花的神色有些微变化,忙带着讨好之意说:“阿姨,您做的菜可真香,在屋外就闻到了,我去厨房帮您忙吧,顺便学学手艺。”
田浩阳暗中竖起大拇指。
“不用不用,别把衣服弄脏了。”严桂花收回停在云晓月白色羽绒服上的视线,对儿子说,“浩阳,你招呼下晓月。”说完,折身进了厨房。
“晓月,来,尝尝我妈亲手做的炸薯片,还有豆皮,香甜又酥脆,味道超好!”田浩阳打开红通通写有“大吉大利、花开富贵”字样的糖果盒说道。
云晓月边吃薯片边观察男友的家,房屋坐北朝南,高大明亮,堂屋正墙挂着毛主席远望祖国锦绣山河的大幅画像,箱柜上摆放着观音菩萨像和一个金光闪闪的招财猫,朱红色圆柱形落地花盆上布满了黄色的福字,宽厚的绿叶像手一样托着三朵红艳艳的“鸿运当头”,各种家用电器和设备一应俱全,堂屋里有冰箱、卧室里有空调、卫生间有浴霸和电热水器,厨房里有煤气灶、抽油烟机、壁柜等,云晓月不禁感叹,若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农村的经济条件已经这么好了,单从这点来看,和城里几无差距。
“晓月,走,我带你到村里四处转转,我们村现在变化可大了!”田浩阳说着,牵着云晓月的手向外走去,已经走到门外了,又冲着屋里喊了一嗓子:“妈,我和晓月到外面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云晓月发现村里大多是楼房,很少见到那种灰墙黑瓦的平房,偶见几栋,皆是久未住人的荒宅。水泥路已通到每家每户,每家门前皆安装了路灯,配备了垃圾箱,垃圾有专人负责清理,每户每月只需交少量费用即可。
云晓月一路走,一路感慨:不来不知道,原来农村变化这么大!
“还有很多变化等着你去了解。”田浩阳趁四周无人,飞快地在云晓月的嘴上亲吻了一下,说,“就拿我们村来说,男人们多在外面打工,近的在镇上、县城、市里、省城,远的已经到了非洲、越南、柬埔寨、迪拜,你想象不到吧,今日的农民,已经走出了国门。可是,唉……”
“说得好好的,干嘛要唉一声?”云晓月满脸疑惑地问。
“咋跟你说呢,虽说我们村现在变化挺大的,大多数家庭已脱贫致富,也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可是,有些东西并未随着社会的发展、经济条件的改变而改变,有部分人仍然陷在过去的老传统里出不来,一代一代人皆是如此,未真正理解却盲目固守,传统陋习和迷信思想已然根深蒂固,很难改变。也许,从我们这一代人开始,会有大的改观。”田浩阳注视着云晓月,说,“亲爱的,听明白了吗?”
“好像明白了。”云晓月见田浩阳画风突变,一时间难以适应。
“我说的可能比较抽象。”田浩阳指着前面坡上一片马尾松说:“看见这片树林了吗?”
云晓月点了点头。
田浩阳说:“以前这片树林是现在的三倍。几年前,也是春节前夕,两个城里来的小毛孩在林子附近放野火,突然刮起大风,火借风势,越烧越旺,眼看就要烧到林子。村民发现火情后,谁也不去救火,而是手执簸箕、斗笠,煽风助火,吆喝呐喊,看着火势纵横蔓延。还有一些年老的村民,见到消防人员赶来灭火,居然组成人墙堵住车,死活不让进村,理由是怕给村庄带来灭顶之灾,认为红色消防车是不祥之物,如此影响了消防工作的开展,以致于贻误救火时间,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云晓月蹙着额头,不解地问。
“我也曾问过,可他们含含糊糊说不清,只说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做的,所以也只能这么做。”
“这些奇葩行为,真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你是不知道,还有更奇葩的事呢,最后再跟你说一件。”田浩阳努着嘴,“晓月,看那家墙角种有枇杷树的人家。”
云晓月转头望去。
“这是贵福大伯家,他有一双儿女。儿子与他们住一起,女儿远嫁外省。有年和老公一起回娘家过年。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开开心心吃完年夜饭,贵福大伯突然支支吾吾对女儿说,你们还是到屋外去转转吧,等过了十二点再进屋。女儿说,爸,大过年的,您为什么要我们到屋外去呢?外面那么冷,您就不怕我们冻病了?贵福大伯说,出了嫁的女儿,三十晚上不能在娘家过年,你婆家离这儿远,我也不好意思让你现在回去,所以就委屈你们先在屋外转转,过了十二点再进来。女儿见父亲这么坚持,母亲和哥嫂也没松口,虽心有不悦,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依从。好不容易熬到十二点进屋,人也冻僵了,夫妻俩正准备洗了上床睡觉,谁知母亲又对女儿说,今晚你跟我睡,女婿跟你爸睡。还没等女儿问为什么,母亲就先说开了,你哥嫂在家,你们夫妻是不能同房睡的,不然就犯了大忌,会给我们全家带来霉运的,你看隔壁的……”
“这都什么年代了,咋还这么封建迷信?”云晓月听得目瞪口呆, 说,“你看隔壁的什么?浩阳,接着说啊。”
“以后再慢慢跟你说吧,我的胃已经在造反了,咱们赶紧回家吧,咱妈的饭菜照说应该做好了。”田浩阳紧牵着云晓月的手,快步往家里走去。
4
田浩阳和云晓月回到家时,田地和严桂花正从厨房往八仙桌上端菜。
“爸,妈,我们回来了!”田浩阳欢快地大声喊道。
“正准备让你爸给你们打电话来着。”严桂花说,“你们挺会掐时间的嘛。浩阳,快去放鞭,鞭在大门口台阶上。”
田浩阳去门口放鞭时,云晓月向厨房紧步走去,她突然想起母亲昨晚在电话里的嘱咐,晓月啊,你已经是大姑娘了,在自己家里怎样都行,到别人家去了,该讲的规矩得讲,不然长辈会认为你缺乏教养。首先,嘴巴要甜,开口说话前先喊人,不能岔着嘴说话。还有,手脚要放勤快点,要有眼色,见事要主动做,不能给长辈留下一个懒惰的印象。
云晓月从厨房端了一盘清炒藕片往堂屋走去,严桂花见了,大叫一声:“赶紧放回去,这个菜不能往桌上端!”
云晓月愣了,杵着未动,问:“阿姨,藕片炒熟了,为什么不能端出去呢?”
“藕片有洞,祖宗不喜欢吃。”严桂花夺过云晓月手里的藕片,放回厨房。
“祖宗?”云晓月愣了一下,问,“阿姨,祖宗为什么因为藕片有洞就不喜欢吃呢?”
“唉,你这孩子,又不是几岁的细伢,哪来这么多为什么,怎么连这都不懂!”严桂花叹了口气说,“有洞就表示虚心虚意,祖宗当然不喜欢吃了。祖宗最喜欢吃的菜是豆腐,因为豆腐清清白白,实心实意,知道了吗?”
知道了。云晓月应声点头,然后将一盘小葱拌豆腐端上了桌。这时,她看见严桂花麻溜地往每个杯子里斟酒,随后又盛了八碗米饭放在桌上,紧接着将一把筷子插在凳子上装有米饭的碗里。
云晓月的好奇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为啥这碗米饭不能放在桌子上?为啥一个碗里要插这么多双筷子?正准备开口问时,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骤然响起,惊得心里一乍,将欲问之言牢牢地封堵在唇齿之内。这时,她看见鞭炮屑和烟灰顺着风从门缝吹进堂屋,落在箱柜、桌上、碗里……云晓月下意识地捂住嘴鼻,可还是觉得呛得慌,想要躲避,却又无处可躲。严桂花跪在门后的墙角边,将一沓黄色冥纸解开,用打火机点燃,冥纸在铁制的撮箕里燃烧,她表情严肃,嘴里不时地叨咕着什么。云晓月竖起耳朵,勉强能听清:“列祖列宗们,回来过年啰!钱收好了,泼泼辣辣地用,莫要舍不得,我们年年都会孝敬您们的……列祖列宗们,一年上头不容易,您郎们一定要吃好喝好,保佑您的后人们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顺顺利利,特别是保佑我儿田浩阳早日升职加薪、娶妻生子,一辈子快快乐乐、幸幸福福……”
待最后一张冥纸燃尽,严桂花有些费劲地站了起来,拍了几下腿肚,然后折身去了厨房。云晓月见此,赶紧走到墙角,拿起撮箕,往屋外走。
“放着!别动!”严桂花从厨房里快步走出,大声喝斥道:“你又要干什么?”
云晓月顿时傻眼了,没想到严桂花的反应会如此大,她赶紧放下手中的撮箕,嗫嚅着说:“阿姨,我想帮您将它倒进垃圾箱里,待会儿风一吹,灰会吹到菜里去的。”
“唉呀,你可真是的,这不能倒,要倒也要等到晚上,祖宗们还没吃完饭啊!”严桂花将撮箕朝屋角挪了挪。然后,她提起开水瓶,绕着八仙桌朝地下倒了一圈茶。最后,朝桌上吹了一口气,说:“列祖列宗们,您郎们走好哇,明年还是回来团圆过年。”
田浩阳放完鞭从屋外走进来时,将一股浓烟也一并带了进来,正好听见母亲责备云晓月不该倒灰。他走到云晓月身边,拉着她的手说:“列祖列宗已经吃完年饭离席了,现在该咱们吃喽,走,晓月,咱们去厨房端菜。”
待所有的菜端上桌后,田浩阳一会儿给云晓月夹菜,说:“晓月,吃这個粉蒸排骨,这是我妈的拿手好菜,我们单位食堂师傅做的呀,比这个差远了,简直不是一个段位的。”一会儿又给母亲夹菜说:“妈,您今天辛苦了,多吃点啊!”
“想吃妈做的菜啊,就常回家来,你看,要不是我一个劲儿地打电话催,你今天可能还没回。”严桂花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甜润润的。
这时,父亲田地也开口了:“是啊,有空常回家看看。”
“爸,我敬您一杯。”田浩阳连忙起身敬酒。
望着日益成熟的儿子,田地心中顿觉欣慰极了,端起酒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阿姨,您做了一大桌可口的饭菜,真是太辛苦了!我以茶代酒,敬阿姨一杯?”云晓月站起身,走到严桂花身边。
“好,好,不辛苦,只要你们喜欢吃,我就高兴。”严桂花的脸上荡漾着一抹喜色。
如此,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说笑笑,喝喝闹闹,约两小时光景,桌上的菜肴相继见底。
5
吃完午饭,待一切收拾停当,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喝茶聊天,严桂花问了问云晓月家里的情况,云晓月皆礼貌作答。
见氛围越来越好,田浩阳心里忍不住偷着乐,这是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场景。他眯着眼喝了一口解酒的浓茶,由于太激动,茶水顺着嘴角流在脖颈、衣领上,也顾不得擦。他突然站起身,一拍脑门说:“哎呀,差点忘了!晓月,你不是说给我妈买了一件花棉袄吗?现在事都忙完了,快拿出来给我妈试试呀。”
“好嘞,我这就去拿!”云晓月兴奋地回应道,赶忙一起身,还差点被桌脚绊倒。
当云晓月将一件崭新的、绣着精美图案的锦缎棉袄从包装袋里取出时,田浩阳就像电视购物中打了鸡血的主持人那样在一旁夸张地描述道:“哇塞,好高级的颜色,好精美的图案,好经典的款式!这件锦缎棉袄,简直就是为咱妈量身定做的!晓月,你太有眼光了!”
经田浩阳这么一渲染,云晓月将衣服捧到严桂花面前时,顿时信心倍增,以为会受到一番夸奖,可是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严桂花的脸就像七月的天空,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就乌云密布,她用手挑着衣服说:“我的个天老爷嘞,这衣服是缎子面料,缎子面料啊……”
“緞子面料怎么了?”田浩阳不解母亲为何如此大反应。
“缎子,谐音就是断子,过年送缎子,就是咒断子绝孙,这是犯了大忌啊!”
“阿姨,对……对不起,我……我真的不懂这些忌讳,也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这件锦缎棉袄好看,才……”云晓月心里慌乱,急切地解释道,平日里伶牙俐齿的一个女孩,现在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是啊,妈,晓月从小在城里长大,真的不懂这些。为了给您买这件棉袄,还专门打电话问了我您的尺码,您看她多有心啊,是不是?看在她心诚的份上,您就别生气了啊。”田浩阳也慌了神,连忙在一旁帮腔。
严桂花没作声,皱着眉头,垮着脸,心想:你这小兔崽子,还没娶进门呢,就开始护着了,以后还指不定怎么着。俗话说,有了媳妇忘了娘,此话真是没掺一点儿假。
就在田浩阳试图缓和这种紧张的氛围时,突然发现锦缎棉袄的领口和袖口皆用黑色布料滚了边,于是灵机一动,惊喜地大叫:“妈,快看啊!棉袄不完全是缎面,还有布面呢,布面和缎面相混,就是布缎!布缎,就是不断,不断啊!”
听儿子这么说,严桂花偏过头,又看了眼锦缎棉袄,发现的确如此,气得像根烟囱的脸方才转色。
云晓月那颗忐忑不安的心也终于平静下来了,心里眼里皆是对田浩阳的欣赏与欢喜。
田浩阳温柔地回应着云晓月投来的充满爱意的眼神,接过她手中的棉袄,趁热打铁地走到严桂花身边说:“妈,瞧这棉袄多好看多喜庆啊,有花有鱼还有鸟,这图案可是富贵吉祥的象征啊! 您再摸摸这面料,是不是很柔软,穿在身上肯定轻便又保暖,来,我的老佛爷,伸伸胳膊,转转身,儿臣这就给您穿上了啊。”
在田浩阳的极力劝说下,严桂花终于将这件锦缎棉袄穿上了身,田浩阳将母亲推扶到穿衣镜前,大声赞叹道:“哇塞!这是我妈吗?简直太有范了!妥妥的中国风啊! 瞧这颜色,衬您肤白。还有这款式,适度宽松,穿着不受束缚,关键是还显瘦啊……”
“你这小兔崽子,嘴巴像抹了蜜。”严桂花边说边在镜子前扭来扭去,一会儿靠前,一会儿退后,前看后看左看右看,似乎越看越满意,用手捏捏领,又拂拂折痕。
就在大家松下一口气,准备一起去附近的生态农庄转转时,严桂花的手像触了电,突然停止不动,脸上藏着的笑也转瞬没了踪影,她一把脱下棉袄,重重地甩在板凳上,冲着云晓月怒斥道:“这就是你送给我的礼物?我说最近一直好好的,昨晚咋就做了恶梦哩,今早起床右眼还老是跳个不停,原来霉气出在这里!不行,你不能留在我们家,你是一个灾星,你走吧,你如果和我儿子结婚,会给我们全家带来霉运的!”
这下,田浩阳是彻底傻眼了,就连田地也被老婆的过激反应所吓到,云晓月更是不必说,整个人像被一记闷棍打懵,半天回不过神来。
刚才,田浩阳急中生智,侥幸通关,眼下实无圆场之策,急得额头上青筋直爆,拉着严桂花的手说:“妈,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啊?!晓月是一个善良的女孩,怎会是灾星呢?您刚才还好好的,现在又咋的啦?”
“你知道个锤子!我看你是被美色迷了眼!如果不是菩萨暗中保佑,让我摸到那个洞,差点就被你给糊弄过去了!”
“妈,什么洞啊?”
“你自己去看,右胳膊肘!”
田浩阳从凳子上拿起棉袄,找到右胳膊肘,仔细查看起来,发现上面确实有一个黄豆粒大小的洞,若不仔细看,也难以发现,于是涎着脸皮说:“哎呦,我的亲妈嘞,不就是一个小孔孔吗?这有什么呢,我当是啥大不了的事哩,有它还透气些呢,兴许是这锦缎棉袄保暖性太好,商家怕热到客户,为了散热,有意设计的……”
“你放屁!少给我瞎忽悠!当你妈是白痴啊?破就是破,破就是不圆满,多灾多难,没好日子过!平时还可以马虎点,现在可是腊时腊月啊,凡事都要讲个禁忌,这不是我说的,也不是你爸说的,是我们的老祖宗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谁都不可以破除!就说隔壁连喜家吧,就因为这几年日子好过了,开始嘚瑟了,也不讲禁忌了,结果怎么着,现在不是连喜,是连灾了,一灾接一灾,西瓜皮揩屁股,没完没了!”
“阿姨,实在对不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因为是网购,春节前货特别多,加上又是雨雪天气,货到得比平时慢,我也是刚拿到手不久,都没时间拆开包装仔细检查,所以才会出这样的事。”云晓月见田浩阳因为自己而被母亲责骂,心里难受得紧,眼圈不觉已发红,强忍住欲滴的泪水说,“阿姨,要不,我将棉袄上的破洞补起来吧,补起来是不是就没事了?您有针线吗?我还需要一把剪刀。”
“啥?我没听错吧?你还需要一把剪刀?我的个天老爷嘞,不能动利器啊,使不得,破财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今早左盼右盼,却盼来你这么个扫帚星!”严桂花听见“剪刀”二字,情绪彻底失控,眼里冒着火,如岩浆迸裂,指着云晓月一阵怒吼,“走,你给我走!现在!立刻!马上!带上你这件破棉袄……你这个灾星,长得再漂亮我们也不要,就算我们老田家高攀不起!你说你,打进门那刻起,我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一直忍着没说,我们全家邀请你来吃年饭,你不说穿红衣服吧,可总要穿得鲜艳一点吧,结果你倒好,穿这么件一白到底像丧服的衣服就来了……还有,进屋时你们走的是后门吧?要走大门啊,也就是前门!三岁细伢都知道,这是常识啊,难道你父母没有教你吗?”
“妈,您这样说过份了啊。这事不能怪晓月,是我带晓月走的后门。我的车停在后门,后门就在路边,而且还是水泥路,这样走不是方便些吗,走前门还要绕一大圈呢。”
“你给我闭嘴!翅膀长硬了是吧,反了你还,谁让你插话了?给我滚一边待着去!这是投方便的事吗?”
“妈……”
云晓月一直忍着没让眼泪滑落,觉得成年了还在旁人面前落泪是件丢人的事,可此刻再也忍不住了,许是泪珠在眼眶里闷久了,一旦松开口子,便争先恐后地往下落,吧嗒吧嗒,落在白色羽绒服上,湿成一片,凉在心里……年前,是她最忙的时候,可既然答应去浩阳家吃年饭,就不能食言,哪怕加班加点赶工作至深夜也乐意,为了给浩阳的母亲买一件合适的礼物,甚至还在度娘那里寻求建议,想女人不管处于哪个年龄段,对漂亮衣服都不会产生排斥心理,于是拿出一整个午休时间,在网上东挑西选的同时,在浩阳那里了解到她母亲的身高、体型、偏好等,方才下单买了这件锦缎棉袄,就算是给自己的父母买礼物也没如此上心,花去近3000元人民币且不说,还落到如此下场,想自己在家里何等受宠,被父母视为公主,不管给他们买什么皆说喜欢,就算买一双十几元的船袜也会兴奋得睡不着觉,怎会因为衣服是缎子面料,以及胳膊肘上的一个小洞而狠心指责,这都什么年代了啊,怎么还这么迷信,怎么还有这么多禁忌……
想至此,云晓月突然抬起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哽咽着对严桂花说:“阿姨,对不起,这次来给您添堵了,我走了,您多保重!”
未等严桂花反应过来,云晓月抱着自己精心挑选的锦缎棉袄,飞快地向大门外跑去……
6
云晓月边跑边哭,哭得痛快淋漓。外面天宽地阔,空气清新,终于可以不用顾忌什么了,终于可以不用看人眼色了。好在村子离镇上近,跑了不过十来分钟,就在路边拦到一辆回城的士。
车子不断往前开,视线一直向车后移,云晓月希望田浩阳能追上来,然后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说,我的晓月,让你受委屈了!
可是,想象很美好,现实却很残酷,她所期待的那个身影终究没有出现。
不仅没有出现,连电话都没有打一个。回城后的云晓月不禁悲从中来,失落感一浪高过一浪,心想两人沉浸在爱河中时,笃信爱情是伟大、神圣的,可以战胜一切。却原来,是如此脆弱不堪,经不起一点考验与波折。在母亲与她之间,他到底还是选择了母亲。那么好吧,既然你已将我舍弃出局,我又何必再为你黯然心碎。
他若爱,自会主动联系。他若不爱,就算去找,意义何在?池塘里放鸭子,随他去吧!
为了驱散心里的怨气以及思念之情,云晓月索性将全部精力投放在自己热爱的工作上。如此过了几天,世界风轻云淡。
就在云晓月的心情趋于平静,以为已经放下时,田浩阳的电话打来了!云晓月激动得险些叫出声,心咚咚狂跳,天啊,难道是心电感应?
电话通了,云晓月装作若无其事地“喂”了一声,其实整个人已被甜蜜包围,开始期待电话另一端的回应。可是,回应的却不是田浩阳,而是田浩阳的父亲田地。
“是晓月吧?你如果有空,来医院看看浩阳吧,浩阳他……其实,我本不想给你打电话,可是……”
“叔叔,浩阳他……他怎么了啊?”云晓月顾不上失落,着急地切断田地的话。
“晓月啊,浩阳他出了车祸,伤得有点严重……你到医院后,再细说。”
云晓月顿觉眼前一阵发黑,她摆了摆头,努力使自己保持镇静,然后抓起背包,急匆匆地向外走去。
赶到医院的云晓月,看见几天前还生龙活虎在她耳边说着温柔情话的男人,而今却双目紧闭、面无表情地躺在医院白花花的床上,感到扯心扯肝地痛,她俯下身子,用双手握住他的手,抽噎着说:“浩阳,浩阳……我是晓月,我是晓月啊,你醒醒,看看我好不好?好不好?浩阳……浩阳……”
“晓月,你要有个心理准备。”站在一旁的田地说,“浩阳他,他有可能根本就听不见。”
“叔叔,浩阳怎么了?”
“丫头,叔叔跟你说实话吧,浩阳今天刚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接下来将是后续的康复治疗,好在,医生说他已经渡过了危重期,生命体征也趋于平稳。”
“叔叔,那浩阳他,什么时候可以醒来呢?”
“这个不好说,唉。医生说,从医学上来讲,浩阳现在的状态就是植物人,他有随时醒来的可能,也有永远醒不来的可能,关键要看他的求生意识,总之要多和他说话,让他感受到爱……
这也是我给你打电话的主要原因。”
“叔叔,浩阳怎会出车祸呢?”云晓月问,“还有,阿姨呢?”
“你阿姨守了几天几夜,你来之前,我让她去亲戚家休息了。”田地说,“晓月,这事我也不想瞒你,和那天吃年饭有关,后来你不是跑走了吗。不过孩子,你千万不要多心,叔叔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完全不关你的事啊,是我们浩阳命中有此一劫……”
原来,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那天,当云晓月抱着锦缎棉袄从田家跑出去之后,田浩阳正要往外追,严桂花死死拽住他的胳膊,大声吼道:“浩阳,你给我站住!我不许你追!”
田浩阳急得眼圈发红,带着哭腔说:“妈!您不要这样好不好?晓月一个女孩,这样跑出去不安全,她第一次来,人生地不熟的……”
“大白天的,有什么不安全?”严桂花怒斥道:“如果你非追不可,就永远不要回这个家!我就当没养你这个儿子!”
田浩阳也是急了,冲着严桂花说狠话:“不回就不回!”
向来孝顺懂事的儿子,竟然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个性刚烈的严桂花气得当场晕厥,险些倒在地下,幸好一旁的田地反应快,用手托住她的背,将她扶在椅子上坐好。
“你母亲有高血压,还有心脏病,她可是做了心脏搭桥手术的人啊!儿子,你何苦要说这样的话气她啊?”遇事沉稳的田地见妻子如此,顿时慌了神,说:“快,快,掐你妈的人中!”
田浩阳吓傻了,在父亲的催促下,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将拇指放在母亲的鼻下按压起来。
按了一会儿,母亲还没缓过气来,他着急地望着父亲,额头上的汗珠直滚。
“你这样不行,可能没按到穴位,手再往上一点,力气再大些。”田地在一旁指挥道,“把你妈的下巴抬起来,要保证呼吸道的通畅。”
“爸,要不您来吧?”田浩阳说,“我掐不好。”
“还是你来,我的手已经软了劲。”
田浩阳按照父亲的指点,一边掐一边说:“爸,掐了半天了,妈怎么还是没醒?要不,咱们打120吧?”
话音刚落,严桂花的眼睛微微眯开了一条缝,嘴里开始“哎哟哎哟……”地呻吟起来。
见严桂花缓过来了,父子俩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桂花,我们还是去医院看看吧?”田地见老婆醒来,一边说着一边将她的身体挪了挪,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这时,严桂花的眼睛又闭上了,她难受地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
田浩阳停了一小会儿,继续掐着母亲的人中,严桂花别过脸,拂开他的手。
望着母亲鼻下深深的月牙状印痕,田浩阳心里既难受又纠结,杵在母亲身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田地见老婆无大碍,侧过脸对田浩阳说:“儿子,你还是将晓月追回来吧,她这样跑出去我也不放心,万一出了啥事,也没法向人家父母交待啊,你妈这里有我照顾就行……”
“好的,爸,那您好好照顾妈,我走了。”田浩阳说完,朝門后停放的车快步走去。
“你慢点开!喝了酒的。”田地托着严桂花的肩膀,朝田浩阳喊:“路上注意安全……”
以为云晓月走不了太远,田浩阳开着车沿路寻找,可就是看不见她的人影。摸手机打电话,发现慌忙中将手机落家里了,车已开出去老远,返回去拿显然不现实。行驶到107国道时,由于太担心云晓月的安全,不觉间加快了车速,同时脑海里又浮现起早晨来时路上的甜蜜画面,没注意到前方岔道口遇上一辆突然转弯的摩托车,情急之下,朝右猛地打转方向盘,不料前右车轮胎陷进一个大坑,又被后面一辆疲劳驾驶的货车追尾,车身顿时发生翻转,向前滑行十几米才停下,田浩阳的头部受到严重撞击,陷入深度昏迷,好在货车司机第一时间打了120……
云晓月再也绷不住了,泪水不由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朝下滑落,落在田浩阳的手背上……云晓月感觉到被她握住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她欣喜若狂,下意识地盯住这只手,却又没有反应,她不甘心,将他的手抬起来,在唇上亲吻了一下,然后紧紧地贴在被泪水洗过的脸颊上。 突然,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出现:晓月,晓月!云晓月噙着泪花,轻轻地摆了摆头,喃喃地说,这次不是幻听,一定不是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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