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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最南边的是海南,海南最西边的是儋州,儋州千年古镇中和镇有个小村落叫七里村,七里村村前有条小小的板桥河,板桥河上长满了密密匝匝的树林。前几年,海南大学的植物学专家考证确认,这片树林正是唐宋名贵花木玉蕊,且大多有百年以上的树龄。于是,人们纷至沓来。七里村一下子火了。
最火的是赏玉蕊花。可玉蕊的花很独特,喜温却怕热,常在夜间九点钟后才开花,早晨太阳一出来,就会四下凋谢。但玉蕊花期长,可以一鼓作气从四月开到七月。
我去看花时,天刚刚大亮。阳光像一把大刷子,把大半个田野都刷成温和的橘红色。阳光斜射在玉蕊林上,轻柔地拍打树枝。此时的玉蕊如同早起慵懒的姑娘,有一种特别的清新和新鲜。只见好一片茂密的林子!玉蕊树大约四五米高,最高的大约有十来米。树干壮实,大多虬枝伸展;树冠硕大,密密匝匝都是树叶;树根纠缠交错,露出地面的部分,现出黑铁一般的结实。
茂盛的树丛里,每每垂下一根花枝,上面便结着十来朵对生玉蕊,各色粉红的花骨,白色壮阔的花瓣,细如触须的花蕾,一串玉蕊宛如一帘流苏。一枝、两枝、三枝、四枝……直至无数枝,就成了浩浩荡荡的花海。玉蕊花的香,是那种幽幽得说不出味道的香,在林中行走,暗香浮动,四处袭来,沁人心脾。有的玉蕊花被太阳一照,微风一来,就簌簌而下,落在水面。我见过《海南日报》一个记者的摄影作品,拍的正是夜晚玉蕊花落在板桥河水面的情景,黑夜里的花朵晶莹通透,宛如繁星点点,又如灯烛盏盏。
当地人正是将玉蕊花叫做水盏。
带火七里村的,据说也有当时热播的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的功劳。《长安十二时辰》展现了天宝三年上元节大唐盛世的历史生活画卷。如大家所知,大唐包容开放,世界各地来长安文化交流频繁。长安的安业坊就建有多处寺庙。《唐两京城坊考》记载,唐代长安城共有僧寺64所、尼姑寺庙27所、道士观10座,此外还有波斯寺、胡袄祠数座。这些宗教场所,不仅存放在大唐子民和游历者的灵魂,而且也是老百姓的小游园和小乐园。其中,慈恩寺以牡丹、荷花盛名,唐昌观以玉蕊花闻名,玄都观以桃花最繁盛。在《长安十二时辰》中,闻无忌家的闻记香铺就在安业坊。
大唐盛世名花玉蕊花,皆因唐玄宗李隆基之女唐昌公主而闻名。《长安志》记载“安业坊唐昌观旧有玉蕊花,乃唐昌公主手植也。”白居易、刘禹锡、李绅三个诗人政治家都曾先后跑到唐昌观去看玉蕊花,并写下传唱千古的诗歌。诗人元稹也写过一首关于玉蕊的诗《和严给事闻唐昌观玉蕊花下有游仙》:弄玉潜过玉树时,不教青鸟出花枝。的应未有诸人觉,只是严郎不得知。
玉蕊的名贵,来自天赋的神仙气息。《汉武帝内传》记载:“王母曰:将告女要言。我曾闻天王曰:夫欲长生者,宜先取诸身,但坚守三一,保尔旅族。金瑛夹草,广山黄本,昌城玉蕊,夜山火玉,逮及凤林鸣酢,西瑶琼酒,中华紫蜜,北陵绿阜,太上之药……有得食之,后天而老。”这样,就把玉蕊写成长生不老的必备药材。
到了晋代,庾阐的《游仙诗》中就写着“朝餐云英玉蕊,夕挹玉膏石髓”。唐末至五代道士吕岩(吕洞宾)在《五言》中就写得非常具体:都来一味药,刚道数千般。丹鼎烹成汞,炉中炼就铅。依时服一粒,白日上冲天。姹女住瑶台,仙花满地开。金苗从此出,玉蕊自天来。凤舞长生曲,鸾歌续命杯。
从此,玉蕊打上了道家仙品的烙印,神仙气息越来越浓。
传说长安的玉蕊花,是毁于黄巢起义的兵乱战火。
晚唐一个叫康骈的人为了逃避黄巢战乱,躲到池阳山中,写了一部当时的“网络文学传奇小说”《剧谈录》,其中写到《玉蕊院真人降》,真正把玉蕊神化成神仙了。他说:“上都安业坊唐昌观旧有玉蕊花,甚繁。每发,若瑶琳琼树。元和(应作大和)中春物方盛,车马寻玩者相继。”按照他文章里的说法,上界神仙都会赶下凡来采摘玉蕊。
玉蕊原来是仙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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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蕊能成为名贵花木,有几大因素。一是有用,二是难栽,三是稀少。
先说她有用。除了她是传说中的长生不老的神仙用品之外,也是货真价实的中药材。
据不认识玉蕊也没真正见过玉蕊的黄庭坚说:“江南野中碇花极多。野人采叶烧灰,以染紫为黝,不借矾而成。子因以易其名为山矾。”在他眼中,玉蕊可以染色,就叫山矾吧。没见过玉蕊的宋代科学家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说,七里香就是芸香,可以防虫。南宋文学家洪迈在《容斋随笔》也记载了“七里香”“芸香”,但传承了沈括的记载。明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梳理了芸香、柘花、七里香等名字,却也没有准确描述玉蕊。不管他们把玉蕊叫成山矾、芸香、七里香还是柘花,统一的口径是,这种花有一定香味,有可食用药用价值。
在海南儋州中和镇的七里村村民说,玉蕊有消炎功效,如遇手脚受伤流血,或者皮肤溃烂,可以将玉蕊叶子、树皮捣烂后,将汁液涂抹到伤口处,可以帮助伤口愈合。
植物学家认为,玉蕊树的花、叶和果实都具独特观赏价值,是滨海地区优良的园林绿化树种。尤其是有着盘根错节的发达根系和茂密枝干,能缓冲和化解狂风、洪水、大浪的巨大冲击力,形成海岸防护网,能起到防风消浪、固岸护堤、护村保田的作用。
再說她难栽。玉蕊花十分娇贵,对生存环境要求极其苛刻。植物学家认为:“这是一种半红树植物,既能生长在海岸潮间带,又能在陆地非盐渍土生长的两栖木本植物。” 玉蕊喜土层深厚富含腐殖质的砂质土壤,也具较高的耐旱和耐涝能力。但气温则有严格的纬度界定。如今,在我国只有台湾、海南等南部省市有少量分布,大多与红树植物混生在一起。除了难生长,玉蕊移栽也是十分难的。玉蕊种籽属顽拗型种籽,不耐干燥和低温,种籽成熟时仍具有较高的含水量,有一定的耐荫性,因此种籽的运输和保存都十分困难。
《太平寰宇记》《韵语阳秋》等古籍记载,玉蕊树移栽后,花很快就会凋谢。北宋江湖诗派诗人赵汝鐩在《山矾》诗中写道:七里香风远,山矾满岭开,野生人所贱,移动却难栽。南朝文学家、书法理论家梁庾肩在《东宫玉帐山铭》中说:“玉蕊难移,金花不落。隐士弹琴,仙人看博。”
所有的科学记载和史料都指向一件事情:玉蕊树难栽难移。
最后说气候变迁导致稀少。著名气象学家竺可桢先生曾说过:隋唐时代(公元581—907年)中,在第七世纪中期,气候变暖了。公元650年、669年和678年的冬季,国都长安无冰雪。八世纪初和九世纪的初中期,西安皇宫和南郊曲池都種有梅花,而且还种有柑桔。公元750年皇宫中柑桔结实,公元841—847年也有过结实的记录。柑桔只能抵抗-8℃的低温,而现在的西安几乎每年的绝对最低温度都在-8℃以下。到公元11世纪初期,华北已不知有梅树了。
他的文章叫《中国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
有人从史料记载中分析,唐朝人大多是衣着单薄,服饰特点大多袒胸露背,而且帝王贵族离宫兴建用以避暑的别馆成风,说明那时的长安是真的热。到了宋代,温暖线南移,长安开始变冷。不远的宋代京师即河南开封,经常有冻死人的诗词记载。《宋史》记载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大雪,天寒甚,地冰如镜,行者不能定立。”唐宋时期,在纬度基本相同的日本,封建领主每年都要在西京花园设宴庆祝樱花盛开,年年均有日期的精确记载。樱花开放的日期记录显示,以第九世纪为最早,第十二世纪为最迟。说明隋唐时期气候还温暖,到了北宋时候,世界是真的变冷了。
冷的后果是玉蕊花适合生存的纬度越来越低,越来越南移。如果碰上黄巢起义这一类战火,长安的玉蕊慢慢凋落最终稀少难见也是不奇怪了。
各种因素的叠加,玉蕊当然成为名贵花木了。而成片的淡水半红树林,据说只此儋州中和镇七里村一家。
3
在海南儋州,为什么是七里村?为什么叫七里村?很多人为此迷惑。
县志载,儋州,古称“儋耳”。秦朝,象郡之外徼,又为离耳国,一名儋耳。汉朝,始设儋耳郡。唐高祖武德五年(622年)改郡为州,将“儋耳郡”改为“儋州”。
历史上,儋州是海南开发最早的州郡。最初汉代设立的郡治在义伦,就是今天中国洋浦港的三都镇。直到公元622年,唐代将郡改为州,正式称为儋州,州治迁至高坡,把高坡改为宜伦,就是现在的中和镇。直至民国前期,千百年来,中和镇都是儋州的州治。
从地图上看,从中和镇最古老的城门武定门出发,绕过田野阡陌到七里村,刚好七里有余。这是七里村的来历“路途说”。
玉蕊花又叫七里香。儋州当地的老百姓说,七里玉蕊,香飘七里。这是七里村来历的“花名说”。
但是,七里村旁边不远处还有个五里村。又不知是如何来历了。
玉蕊曾有许多别名,比如有山矾、琼花、芸香、柘花、玚花、郑花、散水花、聚八仙、米囊花等。但有人考证说,玉蕊花不是以上任何一种。
玉蕊最常误称为琼花,尤其是宋明时期。比如,北宋时期扬州后土庙有一株号“天下无双”、奇贵无比、花白如、光洁似玉的琼花,有人以为就是玉蕊。像北宋“红杏尚书”宋祁就曾在《摘碎》中说“维扬后土庙有花,色正白,曰玉蕊。”后土庙刚开始称为“蕃釐观”(音“番禧”),宋徽宗赵佶亲自用瘦金体赐金字匾额。但最后后土庙就成了琼花观。
唐宋八大家之一、北宋大文豪、天下文坛宗主欧阳修尤其喜欢琼花。为了方便看琼花,他在后土庙旁边亲自主持修建了“无双亭”。为什么叫“无双亭”?有诗为证,欧阳修的《 答许发运见寄 》:琼花芍药世无伦,偶不题诗便怨人。曾向无双亭下醉,自知不负广陵春。
欧阳修很赏识的“北宋二刘”之一、史学家、经学家、散文家刘敞曾在《移琼花诗并序》中说:“自淮南适东平,移后土庙,琼花植于濯缨亭。此花天下止一株耳。永叔为扬州作无双亭以赏之。彼土人别号八仙花,或云李卫公玉蕊花即此种。”
从现有史料看,几乎北宋文学名家都把琼花当成玉蕊了。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曾在《下水船》一词中写道:百紫千红翠,惟有琼花特异,便是当年,唐昌观中玉蕊,尚记得、月里仙人来赏,明日喧传都市。? 甚时又,分与扬州本,一朵冰姿难比,曾向无双亭下,半酣独倚,似梦觉,晓出瑶台十里,犹忆飞琼标致。
他们均将琼花当成玉蕊。实际上琼花花朵洁白,花大骨重。扬州的市花就是琼花。而玉蕊花最典型的特征一是“雪蕊琼丝”,二是香飘七里。今人看来,玉蕊花与琼花的区别实在太大。
可以确定的是,玉蕊是七里香,却不是琼花。
4
从欧阳修手中接过天下文坛宗主旗帜的苏东坡,晚年居住在中和镇的桄榔庵三年有余,离七里村不过一顿饭的功夫。翻遍故纸堆,作为文人骚客的顶尖玩家,一向以“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为学习对象的苏东坡,竟没有在儋州留下玉蕊的诗词或故事,实在令人扼腕。
苏东坡写过的诗词数千,有关“玉蕊”的不过十来首。但大多是指美女、书画或各色花朵。
比如,《西江月·真觉赏瑞香二首》:公子眼花乱发,老夫鼻观先通。领巾飘下瑞香风。惊起谪仙春梦。后土祠中玉蕊,蓬莱殿后鞓红。此花清绝更纤秾。把酒何人心动。
只不过写扬州后土庙(琼花观)的玉蕊,就是大家口耳相传的琼花。
比如,东坡任杭州通判时,与北宋词坛名家张先多有交往,也曾提到了玉蕊。张先八十岁纳了十八岁的小妾。于是,苏东坡写了一首词,调侃张先:走马探花花发未。人与化工俱不易。千回来绕百回看,蜂作婢。莺为使。谷雨清明空屈指。白发卢郎情未已。一夜翦刀收玉蕊。尊前还对断肠红,人有泪。花无意。明日酒醒应满地。(《天仙子·走马探花花未发》)只是这里把张先漂亮可人的小妾当成了“玉蕊”。末了,苏轼觉得还不过瘾,又写了一首诗给老顽童张先:“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在很多人眼中,这首诗远比玉蕊那首更闻名。
比如,苏东坡在儋州也写过一首《次韵子由月季花再生》:幽芳本长春,暂瘁如蚀月。且当付造物,未易料枯枿。也知宿根深,便作紫笋茁。乘时出婉娩,为我暖栗冽。先生蚤贵重,庙论推英拔。如今城东瓜,不记召南茇。陋居有远寄,小圃无阔蹑。还为久处计,坐待行年匝。腊果缀梅枝,春杯浮竹叶。谁言一萌动,已觉万木活。聊将玉蕊新,插向纶巾折。
苏东坡收到弟弟苏辙的来信,一面通过月季花抒怀自己满怀希望,他在“行年”旁注释“子由明年六十”。一面在玉蕊旁注释“世谓此玫瑰花”,当然这里的“玉蕊”是指新生的月季花。由此看来,苏东坡明年就该六十三岁了,但诗中还颇有朝气,殊是难得。
按照苏东坡的性格和博闻多识,看见玉蕊不写,那是才华不容。况且,唐宋时代的居士,大多数都是道家拥泵。作为东坡居士(又号称铁冠道人)竟然不写道家仙物,是“道”理不容。
唯一的解释是,东坡居士可能没有真见过玉蕊,或者即便见过,也不知道哪朵花才是玉蕊。
可令人奇怪的是,近年来在他路过或居住过的惠州、雷州半岛和儋州,都发现了玉蕊的踪迹。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的足迹里,千年之后还遗留着玉蕊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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