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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吃货

时间:2023/11/9 作者: 鹿鸣杂志期刊 热度: 66833
这是一顿漫长而无趣、连人都没凑齐的寝室毕业散伙饭。时间是2018年夏天,地点是北京的某家比格披萨。用餐者有三:我、二木和Z。有一个室友缺席了,因为她已经入职,抽不出时间,她是我们寝室唯一一个毕业后正常工作的。Z申请了延毕,我和二木各回各家。

  明明是傲娇地拒掉了几个offer,选择了最酷炫的自由职业,皆大欢喜满怀希望地要把生活过成梦想中的样子;但在亲戚朋友们眼中,那根本就是找不到工作灰溜溜被打回原籍,恬不知耻地做无业游民在家里混吃混喝。

  无所谓别人怎么看。我和二木为彼此打气。我们能养活自己,并过上更有趣的人生。

  正如那首暴露年龄的老歌所唱——“爱真的需要勇气”——爱别人是如此,爱自己也一样。我心疼一个月入手五千却要交三千多的房租、挤在三室一厅每天排队上厕所、加班没商量、上班时做讨厌的事下班后身心俱疲没有精力做喜欢的事的自己。再加上找工作期间遇到的种种烦心事,最后我勇敢地选择了爱自己,回到小城市。

  二木的逻辑更简单粗暴:“我刷租房网页的时候看到了超美的loft!我做梦都想住那种有楼梯的小房子。可是要么租金太贵,要么位置太偏。”

  “So?”我以为她有什么妙计。

  “我拒了那个工作,离开北京。”

  二木离开北京当然不仅仅因为想住loft。实习和试岗经历把她心目中高大上的东西解构殆尽,她想不通自己给别人卖命苟延残喘到底为了什么。

  “在你心里如果有什么是神一般的存在,记住,千万别靠近它,留点美好的念想就够了。靠近就会了解,了解就会祛魅,祛魅的结果只能是感到幻灭和虚无。”她说。

  相比于茕茕孑立无牵无挂的我,二木离开北京需要更多勇气。她刚刚领证,老公在清华读博士,至少要在北京再待两年。但他们还是坦然接受了新婚异地这件事,就像在饭店喝粥时看到肉虫,若无其事地把它挑出来然后继续喝下去。

  生活中的无奈太多了,处处忍耐,处处妥协。如果不修炼得如此淡定佛系,我们怎么面带微笑活蹦乱跳地活下去?

  想到回家之后轻松自由的生活,我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座生活了六七年之久的城市,带着半箱没用完的3M口罩,带着一次次违背“再买就剁手”誓言扛回宿舍的书,带着大学期间攒下的140张火车票——我是个重度恋家患者,大学期间平均一個月回一趟家。

  但是要分别了,“文艺青年”还是应该表现出一丝伤感。于是在这顿散伙饭上,我喝了口酸奶,斟酌了一下措辞:“以后不在同一个城市就不能约你了,预感到会很寂寞。”

  二木正专心致志地品味她的酱油炒饭,对我的暗示不予理睬。我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你可以约那边的朋友呀。”她眼皮都不抬。

  “感觉完全不同啊!”我简直有点着急,“只有跟你一起吃饭时,我吃货的本性才能被激发。”

  “只要有好吃的就行了……”她不以为意。

  连室友Z都看不下去了:“二木你没听出来吗,高源的意思是舍不得离开你!”

  “哦。”二木宠辱不惊,继续吃她的炒饭。

  “哼。”

  想起我和二木刚开始熟悉的时候,一个深秋的夜晚,我俩穿着单层睡衣站在研究生宿舍的阳台,傻子一样冻得瑟瑟发抖却谁都没想起去换件厚的。因为聊得太投入了,推心置腹近乎透明。

  “看,月亮圆了,”我说,“我经常在晴朗的夜晚看月亮,看上面浅灰的阴影,受过伤的痕迹,好像一只恐龙。”

  “为什么我觉得像是……”她有些迟疑,扭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像什么?”

  “说了你别不高兴。”

  “你说。”

  “好像暴漫表情包……”

  定睛一看,诶,还真像!就是姚明的那个囧笑脸!越看越像!

  我俩站在夜空下大笑不止,喘不过气。很久没这样畅快地大笑了,像咳嗽一样痛快,把体内的阴霾全部咳出去。笑是笑了,但是代价有点大——从此月亮在我心中再与浪漫无缘。每次看到月亮上的斑纹,我都会自动脑补成暴漫表情包,怎么绕都绕不过去。所以我可能有点恨二木,她用半句话就毁了我深爱多年的月亮。

  就在那年冬天,她去单向街书店听一个诗歌讲座,被一个清华小哥哥搭讪。他得知二木是北大的,火急火燎地加了微信好友。当晚,他就在微信上问她有没有男朋友。

  “看样子这家伙不安好心。”二木正要把他删掉,被我及时拦住:“再接触一下吧,不要那么多偏见。再说,他不是清华的吗,”我给出致命一击,“听说隔壁的食堂很棒,你不早就想领略一下吗?”

  她果断不删了。可能打算吃完再删,不过那时已经来不及了——她很快就被他追到手了。

  “我饱了。”Z筋疲力尽地放下叉子,进食结束。

  “我也饱了,”我欢快地挥舞着刀叉,“但并不代表我不吃了。事实上,我的这顿才刚刚开始。”

  Z吓得倒吸一大口冷气,二木则面不改色,继续啜着她的奶油蘑菇汤:“习惯就好。”

  我当然罪孽深重——不是饕餮罪,而是狂吃不胖罪。不要问我是怎么做到的,二木已经问过我几千次了,我心虔志诚地给了几千个答案,却没一个奏效,什么“遇到糟心事气得两天吃不下饭”,“吃完高热量食物出去走三万步”之类,她都做不到。

  二木来比格,是为了吃酱油炒饭和奶油蘑菇汤——空前绝后匪夷所思的搭配;我来比格,是为了发泄和自虐——当然去其他自助餐厅也可以吃到呼吸困难,但以我的消费水平来看,比格显然是最亲爱的那一个;Z来比格,是因为我和二木选择了比格,她本身吃什么都无所谓。反正都不是为了披萨来的。不知比格知道后会不会有点沮丧。

  暴饮暴食这个特长在我体内潜伏了二十二年都没被发现,遇到二木之后,它们却像野草遇到了春天,疯长一片。也可能是因为长大后遇到的烦恼越来越多,记性却越来越好,不是哭一哭就能忘掉的。相比于操场上狂奔、沿四环暴走,在雾霾深重的北京,偶尔暴饮暴食这个发泄方式,反而还显得更加合理。

  流感可以传染,哈欠可以传染,丧可以传染,吃也可以传染。读硕士之前我对吃没什么执念,心中有万千疑问但唯独不会问“今天吃什么好呢”;到北大之后,无与伦比的食堂,以及二木这位室友,以天翻地覆地动山摇扭转乾坤的阵势把我往吃货的道路上碾压。

  深夜跑好几家店去买彩虹蛋糕,仅仅因为心情不好想吃甜食;在食堂挨到天黑,就想尝尝夜宵新推的小龙虾;忍受两个多小时的公交,只为去宜家吃瑞典肉丸;旅行前买了一箱零食准备路上吃,结果还没出发就全部吃完了……这些对美食的忠诚,都是二木给我做的示范。耳濡目染,不知不觉我也成了吃货,就因为喜欢宜家的扁桃仁蛋糕,我差点申请去宜家当整理手推车的服务员。

  二木常给我灌输“美食可以治愈一切”的观念,偏偏我们活在一个每时每刻都需要被治愈的时期——随手翻翻新闻,要么气得摔手机,要么吓得不敢出门,要么绝望得不知以后日子怎么过。是我们杞人忧天吧,也可能是少女的玻璃心作祟。在颓丧中挣扎求生的结果,就是我们之间三句不离吃,微信聊天记录里百分之八十都是美食的图片、链接和评论。打起精神来!至少还有美食可以期待!可以说是很拼命了。

  有时候,好像只有吃东西能让人感到踏实。食物简单纯粹,不需要沟通和理解,也不必探索过去和未来,此时此刻很完美很满足,就像小时候的爱。无论热的冰的还是常温的,握在手里吃在嘴里囤在胃里,唯有食物可以依靠,不会毫无征兆地弃我们而逃。

  我和二木就这样在吃货的泥淖里越陷越深并且主动下潜。

  “有时非常不喜欢这个世界。”二木对我说。不知是不是巧合,同样的话,我也曾对别人说过。面对混乱荒谬的世界、疲于奔命的生活、反复无常的命运,在两个——应该不止我们两个——原本怀揣梦想、刚刚踏出校门的毕业生眼中,巨大的无助、无奈和绝望感就是天空,看不到边,看到边也走不过去,走过去也冲不出去。排解这种不良情绪的方法有很多,而吃美食恰恰是的其中最容易实现的一种。

  毕业前的几个月是我那年最黑暗的日子,一连串打击让我三观尽毁。更致命的打击在于,人们听完我的吐槽之后一脸不屑:“这不很正常吗?社会就是这样的。我还见过比你更惨的……”习以为常太可怕了。因为常见,那些事竟成了“正常”的。我的愤慨,在他们眼中是幼稚、可笑、多余,是无事生非,是玻璃心,是矫情。

  每次得知我气得吃不下饭,二木订外卖时都会多加一份小食。回到宿舍,看见桌子上她特意为我留的奶黄包或水果糖,我都会郑重其事地坐下,逼迫自己吃下去,哪怕一口。甜食是药,可以愈疗,我念咒语似的对自己一遍遍说。

  这顿有人缺席的寝室散伙饭吃了将近两个小时,吃得她俩意兴阑珊,吃得我咀嚼肌都酸了。由此可见我心情还不算差,因为抑郁的时候是不可能咽下东西的。那么我暴饮暴食是为了什么呢,我究竟还在发泄什么呢。

  对我而言,吃东西作为一种发泄方式,与其他人的发泄方式大同小异,都是有节奏的机械重复的动作而已:进食时候咀嚼和吞咽,抽烟时候一呼和一吸,跑步时候一起和一落……吃东西不是因为饿,而是因为无聊和无奈。宣泄出去的是情绪,吞咽下去的是记忆。失落、委屈、迷惘、不甘,统统嚼碎;说不出的,说了也没有用的,就囫囵咽下去好了。

  出餐厅时竟有一阵短暂的晕眩——走得晃晃悠悠,看起来像喝醉了酒。事实上我滴酒不沾。或许食物和气氛都能让人醉,更何况……我吃了那么多。

  三天后是毕业典礼,同学们化了妆穿了学士服,鸟一样满校园飞着拍照,寝室合影、师门合影、班级合影、社团合影,没完没了。作为连口红都不会涂的社交恐惧症患者,我那天没有跟任何人合影,除了二木。

  典礼结束后我们去清华吃了顿食堂。以后不知还能不能吃到了,当紫荆园四楼点心窗口的小哥告诉我南瓜酥已经售罄的时候,我怅然地想。毕业前计划的好多事都来不及做也没心情做了:毕业旅行去趟俄罗斯、去十渡玩一次蹦极,在月黑风高的晚上偷偷潜入未名湖游泳……唯一实现的,就是蹭了顿隔壁的食堂,用的是二木的丈夫的饭卡。

  毕业回家后,我和二木天各一方,但每次碰到好吃的还是会拍下来发给对方,所谓“云吃”。我们甚至已经修炼出了盯着图片就能闻到味道的特异功能。

  百无聊赖时我喜欢捣鼓美食,一会儿烤个欧式面包,一会儿炖个春川鸡,一会儿煎个铁板豆腐。但也有例外:灵感来的时候,沉迷于创作顾不上吃饭,拖延太久饿得心慌,才不耐烦地奔去厨房随便找点什么打发肚子。

  我渐渐懒得考虑吃什么,也无所谓吃什么了。有家人监督,我不再暴饮暴食;没有二木帮忙“激发潜力”,我也不再去自助餐厅“自虐”了。生活变得自由而快乐之后,美食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个伪吃货。

  其实从一开始,美食就不能治愈我。治愈我的,是和二木一起吃美食这件事。

  最好的状态是,不再会受伤,不需要被治愈。

  ——但我还是想和二木一起吃比格,权且作为一种烂俗的怀念吧。

  【洛阳青年作家小辑】

  伪吃货

  高? 源

  洛阳《牡丹》杂志和《鹿鳴》一样,都创刊于上世纪50年代,在繁荣地方文学创作发展的道路上,辛勤耕耘了几十载。本期,《鹿鸣》与《牡丹》合作,将两地青年作家的作品集辑,在两本刊物上进行推介。为两地文学作者增加了相互学习,相互沟通的机会,同时也促进了两本刊物的交流与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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